沧州哪个县经济最好:海宁 蒋学坚(子贞)《怀亭诗话》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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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亭诗话卷四
海宁  蒋学坚  子贞
竹垞居梅会里,去吾硖最近,而《曝书亭集》中从未述及两山风景,甚为不解。及阅其五世孙墨林所辑集外诗,有《将之越中,硖山道上留别曹大》一首,乃知先生非足迹未到,亦非无吟咏,殆以少作,故删去耳。
海盐陈筠珊孝廉景高,为我仲卿从父同年,有《绿蕉馆诗》四卷。如《寄嘉兴吴漱六表兄》云:“愁绪暗随春草发,交情直过大江深。”《过石公居,赠张云槎道人》云:“半榻茶烟醒鹤梦,一帘梅影度琴声。”《乙未闱后述怀》云:“每因贫贱科名急,其奈文章遇合难。”《接家书后偶成》云:“懒极吟成诗句少,病深识得药名多。”《登烟雨楼》云:“人于杨柳阴中坐,樽向鸳鸯湖畔开。”《七夕寄内》云:“往来身似春秋燕,起伏愁如早晚潮。”皆有晚唐风味。孝廉曾馆吾里,故中有《硖石示徐生文藻》诗,即月樵明经也,后改名元蓥。
道光己酉,吾乡大水。余时仅五龄,不甚记忆。先君赋五古一章,水势之浩淼与民情之困苦描写殆尽,洵可作监门画、道州诗读矣。今年秋雨暴涨,禾黍俱被淹没,视己酉年水仅差半尺,而花溪、桐木村一带则过之。余亦赋五古一章,据事直书,无甚波折,不能步先人于万一也。
苕溪书贾之能诗者,向推吴东白丈震金,有赠先大父七绝二章。今其曾孙润卿名本铨者,颇有家风。《谷湖舟中遇大水》云:“秋涨满前川,茫茫接远天。推篷一以望,烟水浩无边。洗琖酌新酿,焚香理旧编。欲归归未得,梦绕弁山巅。”
道光壬午秋八月,先大父偕王丈水村、张丈犀谷访何书田明经其伟于青浦之簳山。明经款待甚殷。临别赠先大父五古二章,其手稿至今犹在,余曾采入《诵芬录》中。殊不知当时王、张二丈,明经并有赠诗。顷阅《簳山草堂续稿》,始见之。明经以医名吴越间,求诊者踵接于门,宜若无暇吟诗。然嗜之笃,为之亦弥勤。遇佳客至,必与之唱和,兴尽乃罢。岂少陵所谓“诗癖”耶?
余九龄即好吟咏,时方学举业,先君禁勿令作诗。一日见案头有“半窗杨柳月,一枕海棠风”二语,颇首肯。适遇清明解馆,遂以“采茶”、“斸笋”为题,命余与同学诸子共作。余赋《采茶》诗,有“一掬碧螺春”句。先君谓此句可压倒诸卷,以自画瓜果扇奖赏,其余则仅赏纸笔等物耳。
严沧浪以“别材”、“别趣”论诗,人多訾之。殊不知下云:“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玩此二句,亦甚恶空疏一派,原非教人不读书、不穷理也。
海盐朱镜香大令泰修,初为蔚文书院山长。余有《不借》、《不律》二诗,颇蒙击赏。嗣阅刺史杨公秋园吾邑观风卷,以《李白〈上韩荆州书〉赋》拔置前茅。是故余冥冥中一知己。拟走谒之,而大令已主芙蓉城矣。著有《竹南精舍诗钞》四卷,长于咏物,诗亦此类最多。生平服膺厉樊榭、胡书农两先生,故其《六十述怀》诗有“愿热瓣香师往哲,以庄骈体太鸿诗”之句。杨公名春池,无锡人。
香山生日,吾硖屡有讌会,会必有诗。考前人诗集,舍《灵芬馆》外,不少概见。《竹南精舍诗钞》中有五古一章云:“苏垣多公廨,刺史署最古。黄假君故址,白太傅堂宇。太傅手栽桧,葱郁蔽风雨。尚余朽根株,蛰龙蟠老圃。谳局设闲园,冬冬听官鼓。自嗟俗吏俗,簿书恒旁午。思贤溯渊源,怀古览庭庑。垂老罢归田,回头惭治谱。红白梅花开,啁嘈鸣翠羽。同人载酒来,蹲蹲起欲舞。瓣香奉吾公,诗才敢步武。今年春较早,献岁颇和煦。醉吟祀先生,花香拟大庾。酒器持精鏐,谈锋逞松麈。搦管小诗吟,长庆姑摹抚。”诗极明畅,惟题作“五月十六日”,与“二十日”不符,殆大令误忆耳。
海盐顾衣山明经毓琳,为六泉丈从兄。其祖赘于崔氏,故家鹤村。后明经迁居檇李。咸丰庚申,因避乱重归鹤村老屋。时年已七十余,谈文犹娓娓不倦。余以课文就正,颇蒙许可,为点窜数字。无何,以病卒,无子。明经长于制艺,诗不多作。偶阅金山吴厚斋敦宗《菊隐居遗草》,有明经题七古一篇,亟录于此,以存其梗概。诗云:“九峰三泖势盘旋,山川钟毓多名贤。云间翘秀推二陆,延陵辉映相后先。先生家居长泖曲,白云深处藏茅屋。山为四壁树为门,此中俯仰有真乐。有时乘兴畅遨游,一声长啸惊山猴。有时倒屐卧白石,梦回枕上漱清流。问公何所好?笔床酒琖及茶灶。问公何所从?樵兄渔弟偕山农。山水在眼杯在手,唾壶击碎歌铜斗。徜徉笠泽松陵间,众人皆醉公独否。公具摛天斫地才,二十八宿胸中该。何不投笔出门去,扬鞭直上黄金台。公乎公乎不可即,荣华富贵多磨灭。绘得裴王行乐图,编成皮陆联吟集。烟云聚散真匆匆,鸾骖忽返蓬莱宫。黄公垆下一回首,杜鹃白日号悲风。贱子与公未识面,泉路茫茫不及见。读公遗集知公心,敬奉南丰香一瓣。”同时避乱鹤村有孙樨村、毕又卓两人,俱嘉兴诸生。孙名康圻,毕名余已忘。闻其子孙皆零落,未知尚有只字留于身后否,他日当访之也。
余至武林,每欲游西湖,辄因渡船索值颇昂,为之罢兴,深恨此辈皆孳孳为利,绝少雅人。乃阅仁和宋小茗广文咸熙《思茗斋集》,则云:“有王四者,湖上长年,善酒,能为小诗。予买其舟,辄不受值。曰:‘得一诗足矣。’”噫,若而人者,岂今所得见耶!宜广文爱之重之而以诗赠之也。诗曰:“段家桥边春复春,笑余何事滞风尘。多情一舸遥相待,不载行人载酒人。”“为官那得步兵厨,摇艇又来西子湖。十丈黄沙五更雪,输君沉醉宿菰蒲。”“晴湖不若雨湖奇,只恐萧闲无酒赀。客不出城舟自放,绿蓑衣里有新诗。”
广文哭《顾菉崖丈》诗有“煎茶识落英”句,自注云:“丈曾采菊置茶铛中,云即《离骚》之‘落英’,‘落’,始也,谓菊之始英者;他人解作落花,误。”语颇新颖,从未经人道过。
余久思譔一门联,苦难切当。偶阅安陆余元亭庆长诗,有句云:“知有小园属开府,可能大树号将军。”窃叹其工,拟倩人书之。盖余家有小园,园中有古银杏一本,高可十余丈,此二句固不啻写照也。或谓截去上二字,单书下五字更妙。
家伏羌令《留素堂诗文集》早已风行海内。别有《诗传秘集》十卷,俱选唐人诗。其自序曰:“唐人选唐诗,如《国秀》、《英灵》、《间气》、《极玄》,非一家矣;而明选诸刻,则《品汇》、《正声》、《诗纪》、《诗所》、《诗归》。虽繁简不同,俱为佳本。先是,余在羌中罢官留滞,别无书籍遣闷,偶于杨云峤郎中处借得杜少陵集,点抹评论,阅六七年而秘之笈中;嗣后归田,复取李青莲集,遍辑名家旧批,参以己见,始成李杜连璧。此一书者,非心快眼明人,不敢出而就正也。余今年七十又六,性不能止酒,更不能止诗。见从来选诗者,其所甲乙,与我意相符者,未得过半。爰搜初、盛、中、晚,计一百二十余人。凡义合雅颂风骚,固无或遗;而奇隐寒涩、尖新游戏,间采择焉。此余欲以诗作下酒物,于千钟百觚后,舞柘枝1、歌乌乌,不问谁初盛、谁中晚时也。倘园客、幕宾、老婢、村童概读之,得无回面咋舌乎?时康熙二十四年,岁在乙丑,孟夏四日,长水蒋薰丹崖氏题并书。”是书未经刊刻,故钱氏所修吾邑备志中失载。
国初梅里朱不为性狂,蔡远士性懒,人以“懒蔡”、“狂朱”目之。故远士寄不为诗有“我懒君狂俱是病,莫矜长处误平生”之句。余拟以“懒蔡狂朱”对前所载“热周冷许”。
邑先辈王水村先生以《拟东坡〈铁拄杖〉》诗受知于阮文达公,入郡庠,人遂呼为“铁杖秀才”。近闻海盐有吴某,困于小试,年逾四十,未青一衿。一日遇日者曰:“子欲入泮,除非铁树开花。”吴某闻之怅然,誓不再应试。后友人强之入场,适值挨保廪生曰张铁花。是年竟获隽,乃知日者之言甚验也。余谓吴某可称“铁树秀才”,与“铁杖秀才”并传为佳话矣。
元刊朱淑真《断肠集》,为道古楼藏本,后归先大父。黄荛圃主政曾假读之,跋云:“松江友人沈绮云,欲刻唐宋妇人诗四种为一集。最后谋及《断肠诗集》,所得如金辔庭、鲍渌饮、吴槎客三家本,皆传钞本而非刻本。意不欲梓,为其非古本也。嘉禾友人戴松门为余言,平湖钱梦庐藏有元刻,苦难借出,遂录副见示。识为郑元佐注本,前集十卷,后集仅四卷第二叶止。盖与《百川书志》所载本同,而逸后集之半矣。惜缺序文并卷一前之两叶半,通卷亦有阙文。故沈梓仅有唐之鱼、薛,宋之杨后,朱淑真诗仍缺如也。今春海宁陈仲鱼过访,谈及是书,云硖石蒋君梦华亦有元刊注本,许为我借书助勘。顷果以书畀余。竭一二日力,手校一过,乃知此与钱本同出一原。此稍有修补,故误字特多。间有一二字此较胜于彼者,未知传写错谬,抑钱本原误。未见刻本,不敢臆断也。然钱本缺失,时赖此补全,此为胜于钱本之处;而此系修补之本,非特少后集,即前集卷中时有脱叶阙文,硬以煞尾卷数终之,此为谬妄,非钱本又不足以正其误也。余好为古书分析原修面目,故敢于还书之日著其梗概如此,以质诸梦华先生,并以告仲鱼之与余同嗜者。此书系寒中故物,未经后人点污,不敢代为校改,惟识之卷尾余纸。倘欲借钱本以补此本之不足,则余有副本在,不妨还假足之。如沈绮云有意续雕,岂非四美具乎?余且藉是以毕求古之愿焉。”吴县潘伯寅尚书祖荫刻主政《士礼居题跋》四卷,搜罗甚广,而是篇独无,殆未寓目耳。
以欧阳公《生查子》词为朱淑真作,千古冤之。乃张筱峰丈《绿雪馆论词绝句》则曰:“人约黄昏月上时,去年元夜奈相思。春风肠断朱娘句,传诵偏讹六一词。”竟以为朱作。张丈集中论古俱有卓识,而是诗犹不免臆断,足见下笔之难也。
表兄马沤生参军桂龄,久客秦中。归时一贫如洗,而吟咏之兴不衰。尤工小楷,奄有晋人风格。年甫四十,遽归道山。先君悼以诗云:“诗好准搜千百首,书工追配十三行。”盖纪实也。参军有《更展芭蕉夏学书图》,为吴江翁小海雒所画,题咏甚多,吾里若吴榕园、祝南筠、许心如诸先生俱有诗。是图旧藏顾渌挹茂才以钊处,今已归其从弟渌吟贰尹家骥。先君词不多见,卷中有题《清平乐》一阕云:“芭蕉展暮,消夏宜园圃。余事研精书画谱,帘外霎时疏雨。    歧连踏遍山青,归随鹿梦忪惺。不有道州刺史,绿天谁更书铭。”敬诵一过,如见依阑手拍时也。
海盐张西涯茂才福谦精于医,其从子绮石茂才心言精于堪舆,两人皆居横山,故当时有“横山两绝技”之称。今年春,余送郡试之武林,于冷摊上购得绮石茂才所著《地理辨正疏》1,惜只《天玉》、《宝照》两经,非完善之本。同时又购得禹航周雪苍之麟、仁和柴锦川升合选《宋四家诗》、绵川李墨庄鼎元《使琉球记》、毗陵邵子湘长蘅《青门簏稿》、甬上徐秋生畹《秋叟诗怀》数种,俱缺;惟纪文达《唐人试律说》一册全。西涯茂才晚年迁于吾硖,其子沁梅茂才森书工诗,有《借薇山馆诗》一卷,刊入《谷湖联吟》中。佳句如“云归拖雨脚,溪涸露山根”、“薄阴成细雨,小草作孤花”、“雨花黏舞蝶,风树截鸣蝉”、“凉吹秃群树,夕阳荒乱山”、“夜伴愁并永2,秋与病同深”,为时传诵。
吾邑老辈之能诗者,惟曹笑拈丈尚存,不啻鲁灵光殿矣。今年馆于武林,无疾而终,闻之不胜感悼。因忆吾友蓝甫殁于今年二月,二人俱姓曹,俱工吟咏,竟相继徂谢。岂石曼卿“芙蓉城主必择子建后人为替人”耶?吁!可慨已。
古来选诗,每以闺秀置之寓贤之下、方外之上,殊乖大雅。毕秋帆制军选《吴会英才集》,数不及十人,乃取孙渊如观察配王采薇以足之,寓才难之意,尤自来所罕闻。而随园则欲仿《关雎》体例,以闺秀诗列卷首,又不免矫枉太过也。惟吾邑吴兔床明经专选闺秀诗为一集,名《海昌丽则》,最为得体。
今年春二月,佩甫来硖,以其叔祖维园先生建及其室缦华夫人华诗各一册见示,皆佩甫所新刻者。余受而读之。维园先生诗,如《梅花》云:“万籁此俱寂,悠然调素琴。半林残雪拥,一坞冷云深。澹月美人梦,空山高士心。相思春渺渺,何处觅知音?”《与澹于话别》云:“小阁夜同坐,清谈领妙香。湖光摇月白,露气逼衣凉。新结鹭鸥侣,高歌云水乡。明朝分袂去,离思又茫茫。”《碧浪湖》云:“碧浪渺无际,遥天开晚晴。风鸦随叶落,烟鹭掠波明。树老得古趣,山高无俗情。萧萧芦苇外,小艇一竿横。”《云栖道中》云:“重重石径苍烟外,曲曲溪桥流水间。马上不嫌归路晚,据鞍饱看夕阳山。”《午睡》云:“柴门虽设不常开,斗室萧闲绝点埃。一枕北窗初睡觉,雨声隔竹送秋来。”皆清绝不染一尘。葛隐耕孝廉序谓其诗“有性灵,有格律。其秀丽处,如泛舟苕霅,风日清华;其缜密处,如乱山乔木,浓翠欲滴;其淡远处,如疏林落叶,白云在空;其苍劲处,如幽涧孤松,岁寒独立”,非虚语也。缦华诗最工七绝,如《横塘》云:“横塘曾记泛疏篷,霁影初开眼界空。湖水无波清彻底,一痕浸湿夕阳红。”《绣球花同外作》云:“重重花影压阑干,胡蝶飞来滚作团。如翦春风能弄巧,细雕碎月与人看。”《沪渎吟》云:“扑面尘沙卷海风,吴淞潮落景空濛。女夷试骋桃花马,斜日楼台一簇红。”皆戛戛独造,不肯人云亦云。缦华姓袁氏,钱唐人,生长山水之乡,得灵秀气最多;自归佩甫,又日以韵语相切劘,故能所造如此。乃福慧难兼,笙鹤遽召,闻殁之年仅三十有四,宜佩甫过时犹悲也。
徐江葊涛尝谓频伽曰:“诗之为道,一纵一横。在唐则青莲为横,工部为纵;昌黎为横,东野为纵。后如欧阳永叔、苏眉山、陆放翁,横之类也;梅圣俞、黄山谷、陈无己,纵之类也。”以“纵”、“横”二字论诗,极新。频伽亦以为然,载入《樗园消夏录》中。
子通为其子娶妇,撰句自贺云:“从今粗了婚嫁愿,此后常为痴聋翁。”颇能用古如己出。然唐代宗谓郭汾阳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家”当作“姑”读,犹言翁姑也。今人作“阿家翁”,实误。
余幼时,壬叔先生以“蝴蜨花开蝴蜨飞”命对,余应之曰:“鸳鸯草长鸳鸯宿。”先生以为工,而惜其不典。兹阅《墨庄漫录》云:“忍冬藤一名鸳鸯草,可治蕈毒。”则前余所对之“鸳鸯草”正非杜譔矣。
昔人言中秋阴晴,四海皆同。然余去年家居,中秋之夕,月色皎然;而芍儿自虎林应试归,云是夜闱中大雨。路隔百余里,已不同如此,深疑古语之诳。及阅《樗园消夏录》,亦云两次中秋,彼此阴晴互异。可知非余一人所见然也。东坡谓有海舶以阴晴验珠之多寡者,亦误信其言矣。
诗贵翻案。吊死,哀事也,而季开生《送左大来先生葬》诗则云:“黄泉翻羡故人多。”摇落,当怨也,而吴嘉纪《落叶》诗则云:“何须怨摇落,多事是春风。”浣衣,妇职也,而董以宁《闺怨》诗则云:“留得当时临别泪,经年不忍浣衣裳。”望夫,宜哭也,而毛先舒《裁衣曲》则云:“莫使衣上沾猩红,君见泪痕不肯着。”报国,非官不可也,而王顼龄《送李天生归养》诗则云:“大儒报国岂须官。”远客,宜嗟也,而李良年《忆方虎客宛温》诗则云:“不敢更嗟乡国远,有人还在万峰西。”征夫,无不忆家者也,而陈学洙《送友南还》诗则云:“故园兄弟如相问,只道征夫不忆家。”杨妃,唐之祸水也,而黄庭《马嵬》诗则云:“蒙尘莫漫尤倾国,犹剩唐家土半丘。”“枫落吴江冷”,崔信明压卷诗也,而沈树本《赠王载扬》诗则云:“谁知‘枫落吴江冷’,未是崔郎压卷诗。”刘伯伦,以醉得名者也,而叶肇梓《怀古》诗则云:“利名役役真成醉,只有先生是独醒。”元宵,宜乐也,而汪俊元《忆家》诗则云:“别离人度团栾节,白发红颜各断肠。”断炊,可虑也,而毕著《村居》诗则云:“明日断炊何必虑,且携鸦嘴种梅花。”爱子,恒情也,而邵长蘅《哭亡儿士騄》诗则云:“过爱翻成薄,求全屡受笞。”古人此类甚多,略举一二,以为学诗者式。
“天遣不同韩富没,姓名留冠党人碑”,王渔洋《谒文忠烈公祠》诗也,沈归愚宗伯以党人碑中当推司马光第一、文彦博次之,易“冠”为“重”;“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崔不雕浒墅《舟中》诗也,宗伯以“丹枫”、“黄叶”合掌,易“丹枫”为“白蘋”,足见老辈诗律之细。惟以蜀中距滇无万里,易钮稼仙《题黄夫人寄升庵诗》“万里梦生还”句为“两地梦生还”,论似太拘,远不如原句之佳也。
桑叶非白也,柳花无香也。然古语云:“杏花盛,桑叶白。”李太白诗云:“风吹柳花满店香。”偏说“白”说“香”。柴虎臣“春阴桑叶白,日暖柳花香”,即本此。
张铭斋师尝评余《怀子安兄》诗曰:“至性至情,是作者独到处。”评余先姑母《〈得月楼诗〉序》及先伯父《〈余事学诗楼诗〉序》曰:“震川、望溪叙述先世旧事,每令人欷歔欲绝,文颇似之。性情为文字根本,具此真挚,所造殆未可量。”师好奖借后进,然卒无以副其言,殊可愧也。
花溪张铁庵丈涛,为筱华观察之再从叔。隐于市廛,而吟咏之声不辍,颇有梅里周青士之风。观察为刻其《补读楼诗》六卷。七古清辩滔滔,颇近太白,亦有学昌谷者。近体如《登观音山》云:“水空山在镜,谷应寺鸣钟。”《游卧空寺遇雨》云:“岚光经雨活,松影入苔浑。”《怀黄鞍村》云:“黄山谷后真名士,淡水村中老布衣。”《春草》云:“十里轻风归燕子,半堤疏雨送王孙。”《哭祝吟庐》云:“烟云横扫胸中竹,韬略雄谈纸上兵。”皆工。诗后附文四篇、杂谈数则,颇多见道之言。
归安沈仲复中丞秉成,续娶桐乡严芝僧太史辰之妹,合卺时适寓吾硖。故太史和其《定情》诗,有“双山他日传佳话,侨寓神仙眷属来”之句。
从弟泽山学溥,登光绪乙亥贤书。后以劳绩保举知县,需次广东,极为张制军所器重,屡得优差。今春因病请假旋里,不数日即卒,士林惜之。有诗一卷,俱蝇头草书。《诂经精舍谒俞曲园师不值》云:“不见俞夫子,湖滨躅踯行。藤枯盘古岸,云重压颓城。秋树半林秃,晚山一角晴。浑忘归路远,催棹有钟声。”《夜读六伯父遗稿感赋》云:“寒月朦胧挂树叉,沉吟争向卷中夸。才雄一辈原无匹,名许千秋定不赊。憔悴暮年惟爱酒,纷披老笔自生花。天何此酷催公去,仓卒难求句漏沙。”《云间海石堂即事》云:“一笑云间偶作宾,闭帘无那易愁侵。肯弹肘后冯煖铗,已罄囊中陆贾金。揽镜自怜游子影,钞书聊慰故人心。时录王仲瞿文寄苓年。琉璃窗格清如洗,风定星稀月在林。”余句如《海上喜晤马蟾西表侄,即题其稿》云:“醉后书疑双管下,客中愁只一灯知。”《呈严伯雅先生》云:“得逢提挈庸非幸,敢怨文章总厄秋。”《怀姚子佛客杭》云:“书卷乱堆抽读易,湖山太好作诗难。”《留春》云:“肯携灞岸临歧酒,愿歇阇黎向晓钟。”《呈薛桑根先生》云:“晋容谢傅闲携妓1,蜀望文翁再剖符。”《题李黻堂中丞〈寄怀彭雪琴〉诗后》云:“将相天教聚南岳,神仙家合住西湖。”《题迎翠轩》云:“湿阴浓护千丝柳,秋意新生万柄荷。”亦佳。
泽山《贺海盐吴仲珏明经文珪新婚》诗有句云:“飞琼从此人间住,也擅君家写韵才。”颇典切。盖仲珏夫人以许姓而适于吴者也。
人有佳句,每苦不自知,故编辑不免弃取失当。刘公  尝有一绝句,极为渔洋所赏,而自定其集遗之。渔洋问:“此诗何以不存?”公  笑谢曰:“赖兄为我作行秘书。”
余和友人《吊许萸坪先生墓》诗有“恨我生偏为后辈,怜公死尚葬他乡”之句,自谓押“乡”字颇峭。而壬伯语余曰:“许先生亦吾邑人,算不得他乡。”余当时虽与强辨,过后思之,未尝非诗病,将来编纂拙集,此首宜弃之。
曩余与壬伯辑《硖川诗续钞》,李壬叔丈自都中来书亟称之,举顾侠君选元诗,梦白衣冠数辈来谢故事以相勖。今丈已下世数载矣,重展旧札,不能无感于知己之亡也,为惘然者久之。
渔洋诗话中载:李东白,京山人,隐于衣工;萧中素,华亭人,隐于木工,皆能诗。又有负担者曰崔金友,每过市口,吟哦不绝。黄九烟客嘉善遇之,爱其能诗,遂与定交。窃叹古来如此辈者甚多,惜无操当代文柄若王、黄二公者为之识拔,卒与草木同腐耳。
曲阜桂未谷大令馥得旧刻“山谷诗孙”印章,举以赠黄仲则,谓非黄姓不能用。余近好填词,仿其意,属门人方澹言鞠镌一小印曰“竹山词孙”。盖竹山固南宋一词家,而又吾蒋氏长短句之鼻祖也。
余《题从弟溉根学培小影》有“义田置千顷”句,弟以其数太多议之。余谓“顷”字古虽作百亩解,诗中亦可不拘,不然苏诗何以曰“二顷田应为鹤谋”耶?然此句卒改去。恐世间论诗如弟者正复不少。
朱日观山人尔迈有女名芬,适吾家配京明经世昌。工诗,每脱稿,呈其父。父必令妾沈书之,盖沈专精楷法。锦笺流播,时称闺阁双璧。查学士嗣瑮《和日观山人〈逼除〉四章》有“娇女诗成爱妾书”之句,真佳话也。
嘉兴张某有女,性极闲雅,兼工词翰。适同里夏某,不得于其舅,凌虐万状。女饮恨吞声,思惟勉其夫读书,以冀上达。无如其夫好作狎邪游,不肯潜心典籍。女虽再三劝导,终不悛,或反遭其诟詈。女乃愤甚,乘夫醉卧,潜赴天妃宫前荷花池而死。比夫觉,呼人拯救,气已绝矣。视其怀中有绝命词八章,云:“娲皇未补有情天,何必红丝一线牵。误煞三生顽石订,好姻缘是恶姻缘?”“钿盒金钗密誓深,齐眉举案本初心。红颜未老恩先断,长使空闺泪满襟。”“鬼蜮为灾暗箭多,无端古井起风波。只因孽障情魔重,漫怪周家二太婆。”“獟声狺语耳频施,翻道妻孥赋性痴。读到《关雎》‘钟鼓’什,那禁双泪落丝丝。”“伶仃娇小尚提扶,谁复看同掌中珠?料得三更残梦醒,凄风苦雨哭孤雏。”“回看深闺倍黯然,凄凉旧事竟如烟。可怜水上珠沉后,夜夜魂犹泣杜鹃。”“徘徊临水自凝神,瘦靥愁眉认不真。况是落梅残雪里,可怜憔悴十分春。”“大抵存仁总杀身,此心何必几逡逡。拌将一死酬夫子,犹剩痴魂到九垠。”盖其志早决,故忍而为此。呜呼,自古红颜,每多薄命,若张女者, 所遭尤酷,非《诗》所谓“遇人不淑”耶?
震泽王梦薇少府廷鼎,以宰倅需次吾浙,遂家于杭。才高学邃,极为德清俞曲园太史樾所器重,称入室弟子。余访倪倬云明经钟祥于戴园,曾一遇之。别后十余年矣。闻人诵其《赴浙》诗云:“晴秋激新寒,彻晓霜未歇。只下征人鞍,莫上慈亲发。”未尝不叹为工绝,而以未见全稿为憾。顷忽以所著《紫薇花馆集》见寄,余竭数日力读之。五言如“馋猿窥果熟,病鹤耐粮空”、“云牵危石堕,涛挟暗沙奔”、“云开鹰翮健,风细鸽铃圆”,七言如“未能谐俗难云达,但免干人不碍贫”、“乱余青草黏天远,贫到黄粱隔宿无”1、“鹭觑船空争拍岸,牛欺童小自归村”、“花课懒遭香国谴,愁城坚与酒兵持”、“十年浪迹双轮敝,八口生涯一砚支”、“春色乱余偏觉丽,名心亲在未全灰”、“寒欺酒骨眠难稳,愁拥诗肠句不新”、“云势欲拖双塔去,雨声陡合四山来”,皆不拾人牙慧,令人味之无尽。少府深于经学、小学,旁及琴书医画,靡所不工。即以诗论,亦不在唐之摩诘、甫里、宋之石湖、放翁下也。
海盐顾半村、嘉兴姚眷庭两丈俱工吟咏。顾著有《半村诗稿》四卷,而新修《嘉兴府志》及《海盐县志》皆失载;姚著有《木石居诗草》一卷,而新修《梅里志》亦失载。足见纂辑之难。余拟取潘氏廷璋《硖川志略》、王氏德浩《硖川续志》及近时所闻见者,荟萃成一编。观于此,则滋惧矣。《梅里志·著述门》无竹垞《南车草》、《薇堂和章》、柳东《十三经诂答问》2,尤疏。朱、冯为梅里第一流人物,且阙略如此,尚何论乎他耶!
长白六桥三多,梦薇门下士也。工诗词,善琴画,曾介梦薇以其所著《可园诗钞》见质。先有德清俞曲园太史樾及梦薇两序。俞极赏其《春日偶成》云:“移枕簟来花好处,倚阑干趁月明时。”《咏落叶》云:“鹤爪黏来干有韵,马蹄踏处滑无香。”谓此二联足与香山、放翁抗衡。洵非虚语也。余亦为题数语,比之成容若、梦文子、法时帆、铁冶亭诸先生云。


[整理后记]《怀亭诗话》四卷,一册,旧钞本,半页十行,行三十字,工楷誊录于毛边纸上,无边框,无丝栏。据所记内容推测,诗话始作于光绪十年(1884)左右,成书于光绪十八年(1892)或稍后。卷前空页有作者从曾孙蒋启霆先生(字雨田)手钞王毓岱《〈怀亭诗话〉题词》七绝四首。卷首及卷一首页并有“蒋启霆印”白文钤记。书中另有雨田先生所过录王毓岱批语两则及自作校注若干条。作者蒋学坚(1845—1914),字子贞,号怀亭,晚号石南老人,浙江海宁人。清光绪十二年(1886)贡生。毕生以设馆教学为生。著述有《怀亭诗录》、《怀亭词录》、《香苏词》、《怀亭杂著》、《孟子音义补考》等。海宁蒋氏为清季藏书大家,其来青阁、别下斋、衍芬草堂等均有声于时,叶鞠裳《藏书纪事诗》曾有诗赞之。受家世影响,作者亦甚关心文物典籍。《怀亭诗话》所载即以师友酬唱及乡邦文献为主,颇具史料价值。惟是书向未经各家著录,知者寥寥。钞本现存于雨田先生哲嗣、同济大学教授蒋通先生处。业师杨明先生与蒋通教授有同学之谊,因获观此书,并曾撰《述蒋学坚先生〈怀亭诗话〉》一文(2003年东方诗话学会第三届国际会议论文)以绍介之。蒋寅、张伯伟诸先生闻有是书,以为先贤心力所萃,宜付枣梨,以广其传,乃商诸吾师。师复请诸蒋通教授,蒙其慨允,乃以董理之责付余。此次整理,全书改以简化字排印;除少数避讳字、生僻字径改为通行字外,通假字、异体字等均尽量保留,以存原貌;文中原有作者双行夹注,现改为单行小字;王毓岱及雨田先生批注以小字插入相关条目中,另加括号,以示区别;卷首王氏题词亦予保留;原钞偶有笔误,则加以改正,并作说明。全书校竟,聊缀数言,以述其始末云。癸未季春杨焄谨识于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