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证券监督管理局:日本幕府时代的将军（续）

日本幕府时代的将军（续）

萨苏

18

姊小路，这个女人不一般

吉宗想对后宫下手的想法，几乎每个幕府的当家人都有过，不过目的不太一样。他们主要是因为女官们花费太多。

将军的后宫里面，女官们普遍待遇不错，她们的收入包括每年两次作为年薪发给的“切米”，作为置装费的“合力金”，供给其本人和所属侍女的补助金（日语叫做“扶持”），以及柴，煤，汤沐用薪，油，买酱和盐的补贴“五菜银”等。比较高级的女官收入可观。一个女总管（御年寄）的俸禄可达米百石，“合力金”一百两银，并公家付钱为她配置十五名侍女——要知道将军的家庙济松寺面积超过一万坪，其供奉之地囊括从早稻田到角筎村的田地，寺产年收入也不过三百多石，已经是很大的寺院了，而《明史》记载，中国的知县一年俸禄只是四十五两白银。由此可见女官们的收入之高。

而且，高级女官比如女管家（御年寄）和女外交官（表使），还会分配到公费的宅邸。这种宅邸可以拿来租赁，换取租房收入，作为给这些女官的一种特别的补贴。后宫的女官离职后可以获得养老金，就算是中间生病提前办理退休手续，养老金也是按照比例发放的。可说女官们所有的生活用度都是公费负担。

这还只是基本工资，一些受宠的将军妾室，收入更加丰厚。例如根据《德川幕府家谱》记载，有个叫知保的将军妃生了儿子，其收入增加到合力金三千两，米五百袋。第二年，其合力金再次被加增千两，总额达到四千两。

后宫的女官们一千多人，这个经济包袱压在幕府头上，哪个当家的都觉得头大。要知道日本国土本来就小，幕府时代实行的又是分封制，中央政府从各地得来的收入远不如实行集权制的中国，无奈之下只好拼命压榨所属的农民，幕府的农业税一度收到惊人的70～80%，连连引发起义。要知道日本人的上下级观念极强，你杀他他都不会造反的。如今竟然起义了，说明其境况只能是比杀头还悲惨。再压榨他们，也压不出多少油水来。

既然无从开源，自然只好节流，奢侈的源头后宫是大家都想削减开支的目标，但就是减不下去。这中间，神通广大的女官们起了很大作用。

比如，德川家庆当将军的时代，水野忠邦担任大总管，试图推动改革，整理财政，措施之一便是削减后宫开支。为此，他到后宫约见当家的女总管姊小路，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这姊小路是个有名的美女，却也是个有名不把钱当钱的主儿。幕府末年想通过迎娶皇女和宫稳定朝局，但和宫抵死不嫁。无奈之下幕府方面找已经退休了的姊小路，希望她能帮忙想办法。面对幕府的邀请，姊小路表示“要是有费用的限制，那恐怕就够呛。要是按照我说的数儿给经费的话，应该可以办下来。“得到幕府方面对其要求的承诺之后，姊小路出发活动，果然把事情办成。

面对这样一个能干又能造的姐姐，水野并不畏惧，他是个能臣，在朝堂上谈起改革的道理和紧迫性来反对者望风披靡，就不信说服不了一个妇道人家。

忠邦去见了这位女总管。出乎他意料的是，姊小路的回答是：“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内廷的开支中如果有不当的费用就请削减吧。”但是，面对刚刚表情放松下来的忠邦，姊小路却换了个话题，道：“顺便问一句，听说您在越前置了几房妾室，是真的吗？”仓促面对这一略显唐突的询问，忠邦面色微赤地答道：“有几个吧。”听了这样的回答，姊小路正色答道：

“这是作为人正常的欲望啊，男人希望有女人，女人也希望有男人。但是，在后宫的女官们非消除这种欲望，是不能做到一生奉公的。所以，得让她们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多少在其他方面给些补偿。非如此，作为人又怎么能克制自己的大欲呢？所以有些方面，还要请手下留情啊。”

积极推进改革的你，不也会置妾室，耽于两情相悦，花费不该花的经费吗？说来虽然令人哭笑不得，但遍置妾室的外廷的男人们义正词严的理论，就这样被姊小路用宫内的女人们的理论噎住了。尽管可能是我个人的观点，但这段对话可以证明当时日本幕府后宫中的女子们颇有一些如姊小路一般，具有不需要美貌的帮助就能够获得成功的才能。忠邦听了这段话后无言以对，只能一揖而退。

这个姊小路在江户城发生大火的时候表现诡异。当时女官们要么四处乱跑，惊慌失措，要么忙于救火，生死时速。只有姊小路从容走到镜子前面开始化妆，还扑了粉，然后根据侍女的报告，缓步走到将军避火的水榭，在将军身边坐了下来。此时，不知将军安否的臣子纷纷冒烟突火前来拜见，也恐怕少不了探风声准备应变的。却见外面大火熊熊，将军身边的姊小路却好像刚洗完温泉出来一样好整以暇，不免顿生敬畏。而将军眼看周围的人不是满身灰土就是眉毛都烧去半边，只有姊小路和平时毫无两样，当然觉得此人才是国之干城。

其实，救火的都是那些满身灰土或者眉毛烧去半边的，姊小路啥都没干！

还是这个姊小路，大火过后追究责任，有人说就是她要吃油炸天妇罗，才引发厨房起火的，所以要追究姊小路的责任。姊小路倒是没说什么，这事儿也以查无实据告终。但那个告发的女官，就此失去了记载——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人间蒸发了……

吉宗要削减后宫权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帮人精。削减她们的经济开支都那么困难，要限制其政治权力，那还不得来一场腥风血雨么？

还好，天英院是个出色的女政治家，而且时代簪缨，所以她倒不会象姊小路那样掉到钱眼里想不开。但是，人混到一定地位，就不仅仅代表自己了，后宫的当家者都是天英院的亲信，动了她们，就算天英院自己不想揽权，恐怕也不能坐视周边人被欺负。贵族的特点之一就是对面子看得特别重。

所以吉宗可算十分聪明，他那个要五十名美女的计划，在后宫的高级女官们看来，入选的必然都要飞黄腾达，因此把自己最亲信的候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送。不料吉宗是挖了坑给大伙儿跳，结果这些高级女官羽翼尽失，从此一蹶不振。这个计划更出色的地方是利用了女官们“笼中鸟”的痛苦心理，所以五十个出宫的人都没有怨言。这样，又完成了对后宫的裁员，又不会引发不必要的反弹，在天英院那里也能交带过去了。

让对方属下开心，就是给对方面子，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不明白。

至于留下来的女官相貌差一些，这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首先既然能入大内，就不会是太厉害的歪瓜裂枣。其次，他那个心仪的女官不是没有进名单吗？

问题是，现在这个女官不干，吉宗怎么办，要不要霸王硬上弓？

19 

钟馗嫁妹，吉宗嫁姑奶奶，感觉有三分相似

应该说，那名拒绝将军吉宗的女官，要么是太没心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将军硬扛，要么就是太有心眼儿了——她从吉宗放女官们出宫的做法，看出这不是一个会难为自己的将军。

以笔者看来，吉宗或许是一个在政治斗争中出手狠辣的人，但并不是一个残暴的君主。

连自己的哥哥和父亲都可以一年内快速而及时地“自然死亡”，这样的人还不算残暴吗？

说白了，当兵要有马革裹尸的宏愿，搞政治，就得有随时“自然死亡”的自觉，这一行里，面对政治问题谈伦理，就像排球打到一半忽然换了篮球的规则一样，比赛是肯定会打不下去。这并不是说政治家没有感情，而是他们的感情通常不会影响其政治决断。曹孟德在逍遥津慨叹“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时候，双方都在步枪射程之内殊死奋战呢，若有机会取对方首级谁也不会手软。

徐幼铮有云：“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识我亦知音”，这种厮杀不是残忍，而是英雄相惜。

李世民曾杀掉两个哥哥，但他是一代深受爱戴的英主，吉宗也一样。

吉宗在政治上位期间下手狠辣不错，但他目标明确，几乎没干过殃及无辜的事情，所以，其政治斗争给社会造成的危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相对之下，有的政治家为了达到打倒一个对手的目的，可以兴起株连无数的大狱，对整个国家进行清洗——朱元璋办一个蓝玉案会杀掉两万人，难道他不知道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吗？如果一个谋反的阴谋有两万人的团队参与，那这就不是谋反，而是团购了。然而，如果不是一个有两万人参与的特大谋反集团，又怎能把功勋卓著的蓝大将军判成死刑呢？

暂时冤枉一些人，也就成为可行的政治选项。

满怀冤屈的人犯哪里想到，上边杀他的时候连何时给他昭雪都计划好了。

朱元璋也是一代英主，但在评价上不及李世民，我想这也是其中一个因素。在一个专制的时代，普通人对于统治集团内部谁来上位本来就没得选择，少让他们受到政治斗争无端的牵连伤害，也算是统治者的一种美德了。

与上位的狠辣相对，作为将军，吉宗是一个政绩很出色的人物。而且，他对日本后世的社会影响甚多。比如，吉宗曾设立收养贫困无依者的小石川养生所，很多名医都到那里服务过，并因此深受尊敬。他废除了惩罚拦路喊冤者的条例，这一点今天要做到都不容易。吉宗还开创了兰学，是为日本引进西方文化的开端，为明治维新打下了良好的前期基础。

吉宗作为一个开明的将军，一生的对手都是当世的强者，在这些斗争中，他基本都是赢家。但吉宗从来没有什么抢男霸女的劣迹，推测是他觉得欺负小女子算不得英雄行径。

所以，在面对意中人的拒绝时，吉宗虽然大发脾气，也仅仅是发脾气而已，最终还是恢复理智，放那个女官出宫了。更难得的是在对方的婚礼上，吉宗还送了礼物，这份大度，同为男人的老萨也得说一声佩服。

日本是个男尊女卑的国度，象吉宗这样尊重女性的很是罕见。不幸他的女人缘实在很糟，也算是一位可怜的将军。

倒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以貌取人，据说吉宗也曾有一个颇两情相悦的知音。这个知音就是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的养女竹姬。

竹姬是个类似卡桑德拉的美女，虽然漂亮却无人敢娶。纲吉生前曾为她订婚，准备嫁给会津藩藩主的儿，其名分已定。但是，没几年，那个倒霉的未婚夫就因病猝死；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继位之后，再次为其与有一个亲王订婚，确立婚约。到了竹姬十二岁那年，亲王也病死了。以后几次为其谈婚论嫁，情况都大同小异。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好好的竹姬成了扫把星，被人敬而远之。吉宗当上将军的时候，因为无法定下新的婚约，竹姬只好孤独地住在宫里。

对于竹姬的不幸境遇，吉宗的心中显然颇有同情，经常去看望。作为一个开明的将军，吉宗自然不把扫把星的传说当回事，而竹姬久滞后宫不免寂寞，似乎也不嫌吉宗长得“磕碜”。因此两人产生些感情在情理之中。《公方贵族琐谈》的作者三田村鸢鱼曾写过一篇《不良将军吉宗》，道：“十年前，曾听被称为‘公卿通’的历史专家樱井秀先生谈起，在享保八年的日记中，有记载德川吉宗曾试图立竹姬为夫人，但被臣下谏止…… 尽管两人的亲睦如同兄妹，但吉宗这种尝试在记载中被作为大有问题的事情说起。”

也许吉宗是冤枉的，竹姬身边女官众多，私通几乎是不可能的，两人的感情最多是柏拉图式的。凡是独身的人都会成为绯闻的焦点，这几乎是世间不变的规律。

不过，就算吉宗想过立竹姬为自己的正室也根本不可能。竹姬是五代将军纲吉的养女，吉宗则是第八代将军，就算吉宗和竹姬没有血缘关系，俩人也差着辈份呢，虽然比吉宗小，但竹姬算起来是吉宗的姑奶奶呢！

就算是将军，好意思娶姑奶奶吗？

可是老传丑闻总不是个事儿啊。吉宗便着手为竹姬物色适宜的结婚对象。这一次成为将军眼中幸运儿的是萨摩藩藩主岛津继丰。其实岛津继丰和竹姬也算有缘份，早在竹姬成为纲吉养女的时候，纲吉就曾想把四岁的竹姬和当时称为锅三郎，八岁的岛津继丰之间结成娃娃亲。但是岛津家只对将军嫡系血亲一门内的女子感兴趣，所以对这种试探很客气地回绝了。到吉宗重新关心此事的时代，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这段未成之缘又被提上了日程。此时竹姬已经二十五岁，而岛津继丰两年前妻子刚刚亡故。

面对将军要其娶竹姬为继室的暗示不能不有所表示。继丰的回答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表示“非常感谢，但是……”，中心的意思还是拒绝这门婚事。

按说，岛津家这样的诸侯能迎娶将军家的公主作正室夫人是件荣耀的事情，而且岛津继丰也不是迷信的人，自然不怕竹姬是个扫把星。但是，为了这个荣誉，就得建立新的宫殿，还得增加新的仆役。为此增加的开支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对于正被财政问题所苦的岛津家来说，这实在是一门令人头痛的姻缘。而私下揣摩，从繁衍后代角度，岛津继丰已经有了嫡世子，若是竹姬下嫁，又产下男孩儿，就会成为将来家庭内部矛盾的导火索，这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可是，又不好直接驳将军的面子。为此，岛津家向将军那里提出了一些难以满足的要求来做拒绝的借口。

这些条件包括，首先，允许岛津家的人回到其自己的封地内生活。这是因为幕府规定诸侯的亲属即便隐居也必须到江户的宅邸居住。让他们回萨摩是破坏惯例的一个要求；第二条是如果竹姬将来生下男孩儿，也不允许其成为岛津家的世嗣；第三条也是难以应允的要求，即以财政穷困为理由，要求幕府给以扶助。

其实谈出这些条件，都不过是为了拒绝婚约创造借口。

这件事最后惊动了天英院，吉宗托付天英院出面从中斡旋。由此可见在清理后宫问题上天英院对吉宗颇为谅解，两人关系一直保持不错。天英院自己也非常支持竹姬的婚事。这是因为天英院在竹姬还很小的时候就和她一起生活，对她如同对自己的妹子一样，自然不希望她嫁不出去。

岛津家一直将近卫家作为主家般尊重，双方关系颇为特殊。天英院正出自近卫家，所以她的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岛津家俯首遵命。而吉宗也在最大限度上做了让步，满足了岛津家提出的几乎所有条件。对已经老大待嫁的竹姬来说，这可能是她最后的出嫁机会了，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才接受了岛津家几乎不讲道理的要求。

竹姬在享保十四年（一七二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出嫁，前往萨摩的宅邸。

对了，不是要求幕府赞助吗？也不太有钱的吉宗命令诸侯为之进献出嫁的嫁妆。结果，仅仅是被褥寝具就达十一套之多。将军家的养女出嫁必以豪华的婚礼用度相送，以后成了幕府的惯例。

竹姬嫁了，不知道吉宗什么心情，钟馗嫁妹，那嫁的是亲妹子，人吉宗嫁姑奶奶，可是自己的心上人啊！

可是，一贯尊重女性的吉宗，只对一个人有些例外，这就是那个看戏倒霉的女官——绘岛。

20 

绘岛在高远藩被软禁的地方

绘岛出事儿以后，事态迅速扩大，跟着被抓被关的不少，还有因此被砍了脑袋的。绘岛最初也被判处死刑——当然不是因为误了门禁，而是因为一旦被抓，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会被翻出来，加上墙倒众人推，很容易证明某个人十恶不赦。

不承认和男演员有私情不要紧，按照当时法律程序审理的结果，绘岛的“罪行”主要是接受商人的巨额贿赂——看来要处死绘岛是为了让贪官以儆效尤，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对绘岛抵死不肯招认月光院和间部诠房之间有奸情的惩罚。如果她肯招供，天英院一系的势力，就可以对月光院一系发起雷霆一击，现在拿不到口供，月光院自然是打而不倒了。而此后正是因为月光院努力营救，才使绘岛从死刑改为被发配高远藩。

间部诠房是当时有名的贤臣，据说他始终在江户城中起居，每年回到自己家中的时间，不过是四五天而已，其忠于职守，勤于政务简直如同周公吐哺。正是因为他的努力，在他执政时期，日本出现了“正德之治”。他在绘岛事件后失势，是个在民间颇受同情的人物。

看起来，是一个讲义气的女秘书不肯受强权压迫冤枉女主人，又受到女主人营救的有情有义的故事，尽管这营救不太彻底。

但是，到了吉宗当政的时期，此案活着的犯人基本都被赦免了。只有绘岛一个，始终被圈禁着。

说圈禁从名义上可能不准确，因为在被监禁了五年之后，吉宗还是给绘岛改善了一下待遇，把监禁改成了软禁，下令为其在高远城城郊的花佃修一处房子，还给她派了一名下女照顾生活。

可是，假如去看看这所房子，就会明白所谓的改善是多么的有限。《大奥之奥》的作者铃木由纪子曾到后来复原完成的绘岛被软禁宅第参观。这座建筑的三面都是用木板围起来，有着高度很高的板壁。绘岛的卧室不过八帖大小，朝南向开门，外面也面对着高高的板壁，板壁外面还有一道将宅第与周围隔开的围墙。所以，绘岛在里面，是不可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的。

院子里满是樱花，似乎颇为宜人。然而，解说的人讲道，这些树栽下的时候，绘岛早已死去。所以，今天游人看到的花，绘岛是无缘见到的。历史的遗迹变成旅游景点之后多少都会有些变味，绘岛的囚禁地改变算是轻的，我记得还有朋友跟我说去了白公馆后，觉得要能住到那地方真是给个县委书记都不换。

绘岛在此处的生活是一日两餐，每餐一汤一菜而已。只允许穿木棉制的裙服，而且一举一动都被差役监视着。在这里，书是不允许读的，曾经以才女著称的绘岛更不被允许接触笔墨纸砚。唯一能够伴随其渡过无聊孤独时光的事情，只能是凭记忆逐条默背《法华经》而已。

铃木由纪子叹息，如果不到当地看看，也许不知道将军吉宗的慈悲到下面执行时会走样到这种程度。

其实负责囚禁绘岛的高远藩并没有故意难为她的意思，这种严格的做法只是为了避免出纰漏——那是要连累到自己的。随着因为绘岛事件被处罚的判刑者陆陆续续得到赦免，高远藩的藩主甚至曾再三向幕府提出对她的赦免，但都没有得到批准。最终，绘岛在监禁地离开了人世。绘岛病死的时间是宽保元年（一七四一年）四月十日。从三十三岁被流放高远到死去，整整在这里呆了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间不让读书，不让写字，关在尺寸之间的宅子里，这种惩罚，残酷到何种地步呢？我们可以看到，在二十世纪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有很多曾经很坚强的人受到类似的惩罚，用不了二十八年，连八年都撑不过去就或死或疯了。

绘岛可能是日本后宫中命运最悲惨的美女了。

吉宗既然有意改善绘岛的待遇，说明他对绘岛并无特殊的仇恨，也许还有点儿同情。那么，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干脆把这个倒霉的女官放出来呢？她的同案犯不是都放了吗？不杀，也不放，吉宗将军这是因为什么呢？

对绘岛这种古怪的待遇，高远藩的藩主大概也很好奇，于是示意手下偷偷做了些调查。根据铃木由纪子在《大奥之奥》中描述，这个调查没有最终结果，但似乎指向“担心其作为知情者泄露一些内部的隐情”。

中央政府“内部的隐情”，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地主敢捅马蜂窝吗？调查没有最终结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那么，到底是怎样的隐情，让绘岛落到了这样一个下场呢？

如果我们做一点历史福尔摩斯的工作， 那么，在绘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的前提下，也许可以得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推测：月光院和间部诠房，或许真是有奸情的。

这简直是类似珍妃私通李鸿章的不可思议的结论——天英院的地位则类似慈禧太后。

然而，这要是真情，那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21

 

绘岛

（绘岛的秘密被她带进了棺材里，我们永远得不到她的亲口证实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推理的自由）

从福尔摩斯的角度来看，女官绘岛被监禁致死的案情中，有两点十分可疑的地方。

第一、既然绘岛事件是天英院等在野党对间部诠房和月光院的执政党发动进攻，月光院一方为何没有做出有力的反击呢？本来应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月光院一方基本是一路败退。以泼辣著称的月光院在八代将军吉宗执政期间基本默默无闻，隐居林下，直到吉宗引退的时候，才在九代将军的继位问题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这说明即便二十多年之后，月光院仍握有较大的权力和影响力，从吉宗接受她在继嗣问题上的建议，说明她甚至与这位将军关系颇为密切。

问题是，吉宗可是月光院的死对头天英院拥立的！

第二、关押绘岛派遣了七八个看守监视，还要修房子，还要防她逃跑，即便事情平息也还不放松。幕府为何要花这样巨额的资金来监禁一个小女子呢？要知道关她花的钱决不在养她之下啊。而天英院如果真的恨绘岛不招供，何不干脆夺其性命？人只要活着，就可能翻盘报仇的啊。

干嘛不杀了她，或者放了她呢？

考虑到有一位善弄阴谋的将军吉宗，推断的结果是：绘岛身上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让月光院十分忌讳。以至于她宁可退让，也不敢承受这个秘密公开的后果。而只要绘岛活着一天，掌握这个秘密的人，就可以让月光院一系的势力俯首帖耳。

那么，这会是怎样的一个秘密呢？

答案是明摆着的：天英院要绘岛招供的，不就是间部诠房与月光院有无瓜葛吗？那么，间部诠房与月光院到底有没有奸情呢？

绘岛是咬死了没招。

但笔者的推测是：有。

绘岛不招供，并不代表此事没有，但绘岛一招供，势必立刻失去月光院的庇护，而要将月光院势力连根拔起的天英院又怎么会饶了她这个始作俑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假如间部和月光院真有奸情，聪明如绘岛当知道，在无法杀人灭口的前提下，她唯一的活路就是抵死不招，而只要她活着而且不招，月光院就要下死力救她，来保证绘岛不会开口。

参阅日本史料之后会发现，间部与月光院的关系的确不正常。他们两人在家宣死后有多次在后宫的密会（当然，这种密会也可能是为了巩固政治权利的盟友间北戴河会议）。而间部在宫中的表现，让童言无忌的小将军家继对乳母说出了“间部看上去才是真将军啊”的话。间部早年是一名为将军家宣唱戏的演员，因为俊秀而被将军家宣看中，后来又发现他有才华，于是延入幕府，逐渐提拔成重臣。而月光院此时正是家宣的宠妾。两人早就是老相识，俊男美女之间发生点儿什么绝非意外。甚至有人认为，在家宣身后之争中，为何月光院的儿子锅松以外，家宣的其他儿子个个死得意外，死得年轻，间部诠房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野史中更记载德川家继很可能是间部和月光院之间的结晶。间部本姓“间锅”，家继让月光院给儿子起名时，月光院用了“锅松”的名字，就意在影射其父为间部，而不是将军家宣。

野史毕竟是野史，想象一下即便月光院与间部有染，当时又没有DNA鉴定技术，也时时为将军侍寝的月光院又怎么能判断孩子是谁的呢？这不是一个和韦爵爷的身世一样混乱的问题吗？

然而，如果绘岛真的掌握两人的秘密，并且可以以此推论出——只要推论出——家继的血统有问题，月光院和间部就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绘岛不招，事情就有缓和的余地，因此月光院在面对天英院强悍的攻势时，放弃其他边角，死守绘岛这个关键的棋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么，绘岛不招，天英院是不是很生气呢？

我的感觉不一定，说不定这正中天英院的下怀。

要知道，一旦绘岛招供，固然有了把月光院彻底打垮的棋着，但没有了退路的月光院势必鱼死网破，她和间部掌握的权力如果全部发挥出来，双方一场决战是免不了的。

但绘岛不招供，月光院一派在总还有退路的情况下，难免放弃一些非致命利益，这种不动声色的蚕食，正是天英院所最期待的。黑社会都知道，一个人有一百万，你一下子勒索过来固然痛快，但对方会跟你拼命的，如果你一个月勒索他一万两万的，他会因为你要的对他伤害不算很大而容易妥协，总是下不了决心和你决一死战，那，你就赢定了。

月光院再泼辣，间部诠房再能干，在政治斗争的手段上还是没法和累世公卿的天英院比，人家那可是在政治漩涡里泡大的人物啊。

果然，结果是对天英院最有利的，步步退让的月光院和间部终于无力反击，而唯一的收获是：绘岛的命保住了，她的秘密也保住了。

这时候，月光院却没有完全丧失自己的势力，难道是天英院一时手软？

这种手软的事情，可不像政治世家的女人干的。

笔者的推测是，在这个时候，有个人从幕后走了出来，对月光院说，我来帮帮你吧。

这个人，就是第八代将军吉宗。

虽然与天英院是盟友，但吉宗肯定不愿意天英院的势力在后宫一家独大，必须找一支力量来制衡她。月光院，正是最好的人选。

有说法吉宗和月光院有染，这简直是野兽与美女故事的翻版，想来属于搞笑。

但吉宗只要拿到一样有力的武器，就可以既让天英院停止赶尽杀绝，又让月光院俯首帖耳。

这个武器，就是绘岛。

22 

日本版的太平公主

（天英院其实很象一个日本版的太平公主，只是更懂得进退之道，不过，所谓兵法，其实也不过是“进退”二字）

认为吉宗插手了绘岛案件，因为天英院虽然可以主导对一干人犯的逮捕和审问，但监禁绘岛二十多年的事情，只有幕府的真正主人将军才有权利做到。

而绘岛在监禁期间一个奇怪的规定则揭示了其背后的秘密：绝对严禁她接触任何笔墨之类的东西。甚至监视绘岛的官员之间，也有相互监视的关系。所以，绘岛不可能留下《女官狱中回忆录》一类今天可能版税颇高的作品。吉宗这样做的目的，显然在于让绘岛只能把秘密装在心里，但留她的性命，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随时使用这个秘密。

这显然是吉宗的一张王牌，使他有生之年月光院一派都安分守己，不敢给这位将军制造麻烦。

然而，放在政治上来说，你又不得不承认，这也许是一个对将军吉宗，月光院乃至天英院都最有利的一着棋。

政治这玩意儿不是你死我活的买卖吗？那可能都是赢家？

不幸，这一次除了倒霉的女官绘岛，似乎大家还真的都是赢家。

我见一个朋友在网上讲政治经济学——当然不是课堂上那种，而是来自于一个多少曾是社会栋梁的真实经历，听者多为之动容。盖他所讲的都是真实的东西，而每一样都会让人感到和平时学的政治大不一样，使你觉得政治行为真正的原则与我们熟悉的“势不两立”，“友谊万古长青”什么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比如人家会告诉你：“有两种政治经济家。代表富人的，叫做‘公仆’，俗称为骗子；代表穷人的，叫做‘先锋’，俗称为强盗……在规则范围内，把别人的钱搂到自己口袋里，这就叫骗……‘砸碎一个旧世界’！砸碎的是什么？规则。凭力气，破坏规则，从别人手里弄钱，就叫抢。”

得，无论文革还是白色恐怖时代，这左右不是人的哥们儿要让哪位上头的老大盯上，都有自然死亡的危险——长官永远不喜欢下面的明白人太多。

跑题了，我们就利用绘岛事件讲一下政治吧，看看围绕着这个不死不活的小女子是一个怎样的政治漩涡。虽然老萨于政治根本就是外行。

对将军吉宗来说，掌握一个有话可说但不能说话的绘岛，是赚大发了——因为他随时可以置月光院一派于死地，月光院不得不俯首帖耳向将军吉宗输诚，而吉宗的报答则是使绘岛不再掌握在月光院的死对头天英院手中。月光院势力成为吉宗的影子，可以在后宫有效地对抗天英院的势力，避免其一家独大。虽然天英院扶植了吉宗，但现在多了月光院这颗棋子，一个分裂的后宫，对将军也就无法形成威胁。

终其一世，吉宗时代的后宫都没有给他找过麻烦，反而成为其有力的支持者，吉宗当然是赢家。

对月光院来说，如果某个不懂政治的人处在她的处境，可能会认为杀人灭口是一条好办法——若是没有绘岛，自己不是就没有把柄在吉宗手里，不受挟持了？但懂政治的月光院恐怕不会同意这一点：活着的绘岛才是她的救命稻草。

理由呢？在绘岛事件中，月光院的势力是吃了大亏的，在将军吉宗，太后天英院和她的三角关系中，成为最弱的一环。按照正常的政治逻辑，无论有无绘岛的口供，已经削弱的月光院势力肯定会被天英院逐步挤压，最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月光院保全自己唯一的出路是拉将军吉宗以自保。问题是，若是没有绘岛这个把柄，吉宗凭什么信任月光院呢？要知道立吉宗做将军的是天英院，月光院可是属于反对派的。

绘岛在吉宗手里，他就可以信任月光院不敢背叛，而月光院的势力就可以因此生存下来。《鹿鼎记》中洪教主会给属下吃豹胎易筋丸，因为只有洪教主才有解药，不愁属下不忠诚。绘岛就是月光院的豹胎易筋丸。

月光院因此能够在二十多年后仍有重大影响力，间部也仍保留了一定的地位，其后代直到幕府末期仍有担任幕府总管的，可说都是赖绘岛之赐。

所以，月光院也是赢家。

吃亏的似乎只有天英院。

然而也未必。

看看我国一个经典的案例吧，主角就是那位风流倜傥，毁誉参半的唐明皇李隆基。

李隆基出世于唐室危难之际，当时，他也得到了一个类似于天英院般英爽的女子的帮助，这个人就是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两人共同的对手是唐中宗的皇后，极有权力欲的韦氏。最终，韦氏贪心过重，毒杀了中宗，为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合力击杀。但两人此后便成为政治的两极相互对抗，最终在火并中太平公主事败而死。

试想，如果韦氏不死，对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有所牵制，他们两人断不会走上决战的命运吧。

天英院，将军吉宗和月光院，便酷似日本的太平公主，李隆基和韦后。

在幕府接掌绘岛的控制权时，天英院其实是有机会令其人间蒸发，而不让月光院的把柄落入吉宗手中的，这样，月光院不能与吉宗和解，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天英院也是个懂政治的，她很明白，一旦月光院覆亡，当时日本这个政治舞台上最有权力的，就只剩了她和将军吉宗。

树只有一根树干，椅子最少三条腿，今天世界，也是独裁或三权分立的政治最为稳定，月光院要是灭亡了，三分划为两制，天英院和吉宗的关系最终只能走向对决。这不是天英院所希望的，因为吉宗和天英院真的对抗起来，天英院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她出身于天皇朝廷的贵族而不是幕府，所以幕府上下很难抛弃掉吉宗而支持她。

同时，作为女政治家的天英院，肯定也看到了将军吉宗不是笼中之物，其能力与果决，可能超出拥立这个远宗诸侯继位的天英院之预料。这样一个人，也不会不战而降的。

看到对抗对己方不利，天英院的选择就是拆除掉炸弹的引信——把绘岛丢给吉宗，意味着月光院势力可以幸存下来，自己的力量威胁不到吉宗的安全，大家还是可以合作的。看，不是什么时候都是势力大有利。

古代强盗有投名状一说，绘岛便是天英院的投名状，表示无意与吉宗争雄。因此，天英院得以和吉宗一直保持合作关系，也成为嫁到幕府的贵家之女中最长寿的。

所以，天英院也是赢家。

赢家，赢家，赢家，唯一的输家，大约就是绘岛，她在这个政治漩涡中近乎无辜地成了最受伤的人——而这个漩涡却帮助幕府维持着政权的稳定。

对于绘岛来说，这个漩涡对她已经不再重要，她只是每天背诵法华经而已。皈依于法华经的绘岛，经常对伺候自己的下女说：“如果有死的那一天，把我葬在日莲宗的寺庙吧。”绘岛死后，因为是罪人之身，幕府还专门派遣了大监察官来进行验尸——此时，天英院，吉宗和月光院的关系早已成为稳定的组合，绘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高远藩方面依照绘岛的遗言将其葬在日莲宗的莲华寺。在莲华寺纪录逝去者的文档中，绘岛被加以“信敬院妙立日如大姊”的法名。从对死者加以敬称，以至于得到院号的情况来看，野史传说绘岛在得势时曾帮助莲华寺，在那里听过法话，并鼓励修行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

政治是个太沉重的话题，说点儿轻松地吧，从什么说起呢？比如将军吉宗求婚遭拒固然令人惊讶，但追意中人不成，几乎是每个男人都经历过的，说穿了倒也不足为奇。

真正令人大掉眼镜的是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这位将军几乎把他身边的人愁死。因为这位德川家康的孙子到了三十五岁依然膝下荒芜。没有继嗣成了幕府存在的危机，但家光生不出儿子来，并不是身体问题，这位将军年少的时候多病，长大了倒是一副好身板。

家光的问题是对女人没兴趣，只对男人有兴趣。

这也并不新鲜，同性恋嘛，现在也很多的。

问题是，从他后来的情况看，家光的性取向是正常的，去找男人更像一种强迫症，其理由大致如是：

第一、女人比较可怕，男人比女人温柔而安全；第二、男人不大关心政治……

这可就有点儿邪门了。

23 

太宰府天满宫中的“和魂汉才碑”

（日本没有太监，或因此碑）

有朋友怀疑，家光有男人比女人更温和，更不喜欢政治这样古怪的想法，会不会是因为他从小接触的男人都是宦官。

日本古代是基本没有宦官的。

日本古代医学不发达，直到二十世纪才掌握骟马的技术（阉鸡，阉猪是否知道就不晓得）。他们倒不是不知道亚洲其他国家有宦官，但从其古籍记载来看，日本人派遣唐使的时代我国已经废除了宫刑，公开途径学不到这类技术。所以，他们对制造宦官的理解类似不戒和尚割田伯光，且不说可行与否，从防止淫乱后宫的目的来看，至少是治标不治本。当初金庸连载《笑傲江湖》的时候，就有专家认为这种不戒式手术必然导致极高的死亡率，不够真实，所以，萨很怀疑好学的日本人古代曾经尝试过这类玩意儿，但割死的太多，技术不到家，小国寡民的日本无法承受这样多人口损失，所以只好放弃（只有天皇身边有数量极少的宦官）。

被称为“日本诸葛亮”的菅原道真（前日本首相菅直人曾硬扯他作祖宗）终止了遣唐使制度，当时的理由有二，第一、我朝派往中国的都是精英，途中风浪大，死亡率高，继续派下去承受不起；第二、中国的好东西我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剩下不好的东西不学也罢。

很怀疑这不好的东西里面，就包括正宗的太监制造技术。

菅原道真并不是一个反华派，他书写的“和魂汉才”碑至今立在福冈太宰府里，意思是“同志们啊，要努力学习中国的先进技术，同时不要忘记一颗红心向祖国”，这人的意识满超前的。由此看来，他说的这两条理由可能是真。

因为没有宦官，德川家光接触的男人都是正常的男人，问题是，他接触的女人太不是正常的女人了。古人有云：“遇人不淑”，放在这倒霉孩子的头上再合适不过了。这位德川幕府的第三代将军，从小碰上的女人，不是母大虫就是女煞星，不产生心理阴影才怪。

应该说，从德川家光的童年时代，就有一个女人如同恶魔一样让他食不安寝，甚至使他曾经试图自杀。

生在帝王之家，从小就难免被很多人惦记上，但德川家光的遭遇会让你想起《郑伯克段于鄢》——和那位郑庄公一样，这个对他一直有着极大威胁，令他恐惧而又无奈的女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江与夫人。

虎毒尚不食子，江与夫人偏偏几乎把自己这个儿子逼死。

把江与夫人比作母大虫，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其实，她是日本古代著名的美女之一。

江与的母亲是名列日本古代三大美女的阿市，其父为战国名将浅井长政，两人所生三个女儿都美丽动人，被称为浅井三姐妹 – 日本现代黄色小说中常有“XX三姐妹”的出演，针对的就是浅井家这三个高贵，美貌但男女关系混乱不堪的姐妹在日本人潜意识里的诱惑。

江与早年的命运坎坷，她先后被丰臣秀吉（咱们教科书里提到过这个派兵侵朝，试图占领北京进军印度的日本权臣）多次指婚，今天嫁给这个侯爷，明天嫁给那个义子，看来就是一个政治婚姻的筹码。直到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了德川秀忠，才算安定下来。这是因为丰臣秀吉进攻朝鲜一帆风顺，不料打了孩子娘出来，其狂妄惹恼了万历皇帝，大明出兵援朝，转过头来把日本武士们打得落花流水，江与的前任丈夫就死在朝鲜。丰臣秀吉忧愤而死，从此江与算是没了管束。

有人天生是有克星的，比如小魔之于老萨，丰臣秀吉就是江与的克星，克星消失了，煞星就出世了。

江与的小名在女孩子里显得很古怪，叫做“小督”，小，因为她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这督吗，您就看着理解吧。

反正德川秀忠娶了这样一位美女，在男女关系上，一辈子再没抬起头来。江与在有生之年始终独专秀忠之房。秀忠的房中连妾室都不曾立过。

这里，得交代一下德川秀忠是何许人也。德川秀忠，是德川幕府开山大将军德川家康的第三个儿子，后继承其位，为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他的战功不彰，但被认为是一个曹丕样的人物，有效地巩固了其父打下的天下。历史学家认为秀忠最大的功绩，是完成了把日本从一个武夫当国的混战时代带进一个文治和平的时代，可算卓有政绩。

卓有政绩的秀忠，虽然打仗不怎么在行，好歹也是上过马，开过弓，统御过三万大军的大将，但碰上小女子江与，却是缚手缚脚，是著名的“恐妻家”。

我想，秀忠服帖于江与，这里面大概有三个原因：

第一条、江与的确美貌，很有魅力，让秀忠欲罢不能。此前，我在文中提到过日本后宫有个“御褥辞退”制度，也就是说将军妻妾到了三十岁左右，因为年长，也因为三十岁后生育风险太大，提出不再给将军侍寝的要求，而从自己身边的侍女中，选择性格随和，容貌端丽者作为替身推荐给将军。但江与不但从未提出过“御褥辞退”，而且三十岁之后还连续给秀忠生出了三个子女。

这种事对男人勉强不得的，说明年长之后的江与对秀忠仍有很强的吸引力。

第二条、江与在结婚的时候已经有过多次婚姻经验，很清楚男人是怎么回事儿，而秀忠在结婚的时候还是个“雏儿”。忘了说，江与和秀忠结婚的时候，秀忠只有十七岁，比媳妇足足小了六岁！

假如韩寒娶舒淇——呃，大概就是这么个年龄差异。

这种事儿在今天，也能上新闻的。

不过，不对等的经验和年龄，难免让两人的关系天平发生了倾斜。

第三条、江与的血脉里，流着“第六天魔王”家的血液。

日本战国时代，最霸道不讲理的，大概就得算被称作“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了。江与，正是织田信长的外甥女。

织田信长的疯狂和不讲道理传说很多，老萨身边就有一例。

老萨在日本住的这个小城名叫伊丹，古代名为摄津，是个扼控京都与大阪之间要道的咽喉所在。织田信长称霸以后，想派一员大将镇守此处，但这里远离他的领地，非胆略过人者不能当此任。信长看中了部将荒木村重，但对其胆量仍有些疑虑。

他是怎样考验荒木村重的呢？

24 

荒木村重自画叼馒头像

（特意把自己的嘴巴画得很大——不大，怎么能一口吃掉信长刀尖上的馒头？）

现在看电视，如果出现党的干部收降土匪一类情节，对方必要摆上一队刀枪林，以测试其胆量。而影片中的干部必定豪气干云，迎着明晃晃的刀枪漫步而行。此时，土匪的小头目便会暗中窃窃私语，双挑大拇指，表示没见过这样好汉——别急，还有最后一关——一个大胡子土匪此时会跳出来，手提一口上面插着块烤肉的尖刀，横眉面对主角。那主角呢，毫无悬念地一口把烤肉咬住，却呸的一声把刀吐出去，赢得满堂彩。于是双方进入下一阶段。

要说呢，历史上还真有土匪这样干的，我们大院有个四野林大帅手下军官，在川西坝子收降土匪就吃过刀尖上的烤肉，唯一特别的是据老爷子讲刀尖上挑的是人肉……

然而，千篇一律这样来，这种有点儿傻气的桥段，看多了不免厌倦，让人觉得土匪没有创造力。但织田信长测试荒木村重的时候，手法的确与此类似：谈笑风声的酒宴上，织田忽然抽刀，插上一个馒头，一刀捅向荒木村重的面门。

措手不及的荒木村重却毫不慌乱，一张口就把刀尖上的馒头吞了下去。信长大悦收刀，认为此人果然胆大，遂封荒木镇守摄津。

因为这件事，日本的相法中把男人嘴大当作勇猛无畏的象征。二战中日本海军的名将三川军一，其长相便被形容为“嘴巴可以装下自己的拳头”。对了，大家不要乱试，别说吃自己拳头，就是一口吃一个馒头也有被噎死的——日本古代的馒头带馅，类似于今天的包子，和我们现在的馒头不是一个概念。

有这样一个舅舅，江与性格中不免有野蛮女友的倾向。

要说秀忠完全忠于江与，死心塌地，也不是事实。他曾背着江与与其奶妈的侍女阿静私通，而且偷偷生了一个儿子，但是一直不敢公开承认。

这也不能全怪秀忠，要知道在那个时代既没有球赛也没有电影，娱乐活动少得很，男人要是不偷腥，日子不免过得太难熬。可是，堂堂大将军敢作敢为，干嘛不给人阿静母子个名分呢？

关键是这江与太狠了。此前，秀忠也还有和其他女人生下儿子的情况。据记载，他的长子长丸，其母就不是江与。结果呢？此子两岁时因医疗事故意外死亡，而其母亲连名字都没留下来就消失了。只是根据《德川幕府家谱》，知道她是一名家女（即祖辈属德川家，生于德川家的女婢，类似中国的家生子）。这种事推测起来，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对此深感震恐的秀忠又不是傻子，因此对于阿静和她的孩子始终讳莫如深，终江与之世将她们秘密隐藏起来，这母子俩才得以保全。

江与在后宫大权独揽，颇有些吕后武皇的架势。

然而，后来成为第三代将军的家光，毕竟是江与的亲生儿子，她干嘛要跟自己儿子过不去呢？

此事说来话长，待我们慢慢道来。

秀忠在后宫的懦弱让有的人看不下去了，于是拍案而起：你管不了自己的老婆？那我帮你管管。

这话放谁身上，都很难接受，何况秀忠还是幕府的将军呢。然而，看看说话这人，秀忠也就只好捏着鼻子由着他管。

要替他管教老婆的，就是德川幕府的开山大将军德川家康。日本战国的老英雄德川家康，对这个不怎么会打仗的儿子多少有点儿看不上眼，让他上位是因为风云际会，阴差阳错，即便自己退位让他当了将军，家康依然以类似中国太上皇的身份控制着大局。

日本幕府的“太上皇”，真正的招牌叫做“大御所”，都是很有权力的，与我国古代被架空的唐高祖，唐玄宗很不一样。他们往往在儿子继位后还要掌控大局多年。其实，在封建格局下，这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既避免了子孙为夺嫡相互残杀，又可以扶上马，送一程，协助下一代顺利交接。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德川幕府在换届过程中，一直没有发生过内战。耐人寻味的是，我国的皇权交接也常常令君臣父子均头痛不已，但只有很少的几个皇帝，比如宋高宗或者乾隆采用过这种方式。

家康是见识过织田信长的厉害的，他可不想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七搞八搞被江与带回她娘家去。对将军生母权力严格控制的政策，就始自德川家康。

为了避免江与势力膨胀，德川家康要求江与不能自己抚养家光，只能将他交给乳母代为抚育。

可能是被打了冷不防，在家光的问题上江与还没反应过来，儿子就被带走了。但第六天魔王家的女性可不是好惹的，待她生了第二个儿子忠长，江与就咬着牙也不肯交出去了，态度之坚决，让老将军家康也不得不做出了让步，不得不允许她自己抚养忠长。

两个儿子，一个让别人抱走了，一个自己从小养大，这亲疏之别，决定了江与对两个孩子态度的完全不同。

在这一阵交锋中，一个威力不亚于江与的女性大杀器不显山不露水地走近了家光的身边，此人就是家光的乳母春日局。

春日局，原名阿福，“春日局”是后来天皇给她的封号。早年结婚并生有四个孩子，离婚后应将军征集乳母之命，并中选。她后来成为江与在后宫最强劲的对手。

一般后宫中女人的矛盾，多源于争宠。江与和春日局没有这样的矛盾，两人的争斗，一开始就带有政治色彩。

春日局的家世颇为复杂，简而言之，前面说的那位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虽然在日本雄霸一时，却因为部将发动叛乱而被杀。她的父亲就是叛军中的将领。所以，从江与的角度来看，春日局是当年杀了自己舅舅信长的逆臣之女，“历史反革命”。而春日局也是一个极具自负，颇有才能的女子，很有防止江与专权后宫的责任感。所以两人一相见就有些天生冤家对头的感觉。

被春日局从自己手中把家光（当时的乳名叫作竹千代）抢走的江与，将自己第二个儿子忠长带在身边抚养，几乎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这个儿子——自己抚养的孩子当然更觉得可爱。于是，江与就有了把忠长立为将军后嗣，废掉家光的想法，而且开始实施。

忠于职守的春日局对此寸步不让，想方设法维持家光的世子地位。两人屡屡碰出火花。

都没有服输性格，巾帼不让须眉的阿福和江与，其对立也就因此不可调和了。

家光自幼病弱，即便是十岁以后，也曾发生因为突然癫痫发作而把周围人弄得惊慌失措的事情。若是诸候家有这样的孩子，会产生因此无后的担心，对一个将军来说这简直是致命的问题。此外，他因为性格内向，说话口吃而沉默寡言，经常连必要的寒暄见礼都做不好。同是自己所生，与他相比聪明的忠长更能满足江与的自尊心。以德川幕府初期的时代背景而言，战国时代的遗风仍然很强。也就是说，嫡长子如果不具备充当继承人的资质，其继承权也可以被废掉。江与因为钟爱忠长，渐渐在诸候和家臣面前显示对家光的轻视，以试探重臣的态度。如果她的计划实现，不但家光本身，而且与之关系密切，为其服务的春日局将来也危机重重。在不利形势下春日局严防死守，可是形势越来越不妙。

可怜的是夹在中间的家光。

左边看看，这是俺的亲娘，右边看看，这是待俺如亲娘的养母。

你们不打了，成吗？

不成！

两个亚马孙女战士异口同声。

25

  

“颦像”

（被吓到失禁的德川幕府第一代将军家康专门令人画下自己的狼狈相）

专门写日本后宫八卦而闻名的作家三田村鸢鱼有一次和一名号称“公卿通”的友人聊天，说起德川家光的保护者春日局老太太，对方慨叹若非春日局，只怕家光的人生会光明许多。

这怎么会呢？三田村问道，如果没有春日局，家光只怕早就被废掉，淹没在历史潮流之中，根本当不上将军啊。

对方说是啊，但是当上了将军，却失去了父母，哪个人生更光明呢？

想想也有道理，没有精明强干的春日局，换个世子对江与夫人来说根本就是没难度的事情，她完全没理由去难为毫无招架之功的儿子家光。这不过是两个儿子中间选哪个的问题，一旦换位成功，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当妈的能跟他过不去吗？江与夫人就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将军，另一个只怕还会多得到些怜惜。家光没人支持，又口吃木讷，简直就是阿来笔下那个缺心眼的傻子，这种对谁都没威胁的傻子，多半是做个富贵王爷。

但家光身前挡着一个不让须眉的乳母春日局，帮他抵挡来自江与的明枪暗箭，奋勇保护着他一步步走向通往将军宝座的大门。

有了单骑救主的春日局，家光和他妈之间，可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那是后宫新旧两代政治势力的对决。

照大明权相张居正的说法，政治斗争中，芝兰当道也不得不除，儿子算什么？江与夫人和春日局的心中都很明白：政治问题，首先是一个取得胜利的问题，其中不会有感情的空间。双方的立场就此变得不死不休。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来说，是当将军重要，还是失去父亲母亲更重要？从家光后来的情况看来，他的心中，一生都在这个阴影下苦苦挣扎。

想一想，如果家光不当将军，是他失去的多，还是春日局失去的多，这位女忠臣的动机，就不得不让人猜疑两分。

江与和春日局之间的战斗中，最初前者占了上风。江与有效地说服了丈夫，第二代将军秀忠，使他同意冻结对继承人的确定，实际为让小儿子上位做好了准备。同时，加大了对家光的打压力度，只待乾坤一击——多年辗转和亲的痛苦，早已经把这个美丽的女性变得心硬如钢。

在日本大河历史剧《大奥》中，曾经描述了这一场夺嫡之战。其中，家光的乳母春日局有两段被视为经典的名言，都是她说给尚不足十岁的家光的。

“有时候人为了捍卫权力，会突然变成可怕的恶魔，无论男女都是一样。”

“世间上有些事难分对错，是因为有人逼着你一定要这样做，才能生存下去。”

尽管这不是春日局的原话，但仍然可以让人感觉到在这场争斗中，家光面临何等艰难的局面。同时，这里面所谓的“恶魔”毫无疑问指的是家光的母亲江与夫人。

从政治角度来说，江与夫人没有错，她对家光的无情，冷遇和折辱，带有一定表演的性质，其目的是为了让臣下在继承人问题上看清局势，不要错误站队。但对于自幼与父母分离，渴望父母之爱的家光来说，这未免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当一个孩子明白母亲是迫害自己的“恶魔”，这对他的心灵又是怎样的打击呢？

不知道别的孩子会怎样，性子内向执拗的家光在十一岁的时候选择自杀，准备以此作为对父母的最后抗议。

幸好，日本人自杀讲究用肋差这种很不科学的工具，就算是大人还得要个帮忙的“介错”，他一个孩子，怎么能玩得转这种行为艺术呢？

在救下还没学会怎样用刀自杀的家光之后，春日局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与其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如乾坤一掷，拼一个你死我活。

春日局并没有去发动政变——带一大帮女官举着扫帚拖把去攻打幕府显然是很不正常的想法；她也没有试图去说服将军秀忠——秀忠是江与的支持者，听老婆话跟党……那啥，跟正义走，是其一贯原则。当然，她也没有选择去找当时东亚的霸主大明皇帝投诉，中国皇帝还管不着日本将军的家事。

春日局知道，如果说当时世间江与还有一个怕的人，那恐怕就是曾经跟她舅舅织田信长玩过泥巴的德川家康了。

一般提起一代王朝（日本的德川幕府绵延二百六十多年，是当时日本的实际统治者）的开国之主，往往是顶天立地，伟大光明正确的大英雄，但这位老爷子虽为开国雄主，却也是一个另类的大妙人。

日本战国时代是一个名将英主辈出的时代，最后被德川家康一统江湖，其原因并不是他多么勇猛机智，最重要的秘诀便是这位老爷子活得长——织田信长没有活过他，武田信玄没有活过他，丰臣秀吉也没有活过他，等到德川家康的对手或自然或非自然离开人世之后，就轮到他称霸东瀛了。有人评价“德川家康，便似一介老农。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能活，我便能将世间所有敌人一个个等死。”因为这个特点，德川家康被冠以一个不甚雅观的绰号：“乌龟”。

如此说来，德川幕府就应该叫做日本历史上的“乌龟王朝”……

不过，单单长寿并不是家康的取胜之道，他的胜利，应该归结为有一个良好的心态。

有着“乌龟”性格的德川家康一般不打硬仗，但有一次大概是发了失心疯，竟然和被称作“甲斐之虎”的武田信玄对上了。结果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乌龟”被“虎”追着打，跑得比兔子还快。中间德川好容易歇一下脚，在路边摊上吃了一碗红豆大福团子（日本一种点心），猛然间有人喊武田追来了，吓得老爷子扔下饭碗就跑，老板娘追了好几里地才把钱收回来——写到此处不觉拍案：难怪日本的女子马拉松成绩好啊，人家这是有传统地！

被老板娘追还不是最狼狈的，最狼狈的是危急时刻德川家康竟被吓到失禁，实在是丢人丢到家了。

然而，这位后来的开国之主却似乎不怎么在意丢人不丢人，还专门让手下把他惊魂未定的样子画下来。

这种心态，使他能够在强敌环俟之下坚持忍耐，不紧不慢，最终迈着龟步走向成功。

对了，那张家康惊魂未定的画像，名叫“颦像”——想来不会有人把这个名字和《红楼梦》里面宝钗对黛玉的昵称联系起来……

家康好吃茄子，把看富士山，打猎，吃茄子当作人生三大乐事。他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活了七十五岁，相当于今天的九十五岁，如果不是错吃了有毒的鱼，只怕还要活得长。若是总结家康的长寿经验，不妨替他编个顺口溜：“人活百岁不稀奇，多吃茄子少吃鱼”。

家康体型肥硕，背后被人称作“狸太公”，闻之也不以为侮。

家康崇尚节俭，一次如厕掏草纸时被风吹跑，竟追出去捡，被人笑话时他道：“我的天下就是这么省下来的啊。”

……

这是不是个有趣的老头儿？

但这个老头对江与来说跟一尊如来佛一般，就算她是齐天大圣也不敢对抗。

问题是她春日局能说动这如来佛吗？

26 

鹰司孝子

（从画像上来看，鹰司孝子也是个眉淡口小的古典美人，无奈家光宁可去找男人，对她就是不动情，这种事，可真是别人无能为力的）

春日局去见老将军家康，与其说是游说，不如说是吃准了老爷子的脾气。

德川家康何许人也？

形容老爷子的一个著名桥段是“杜鹃” ——问：杜鹃不啼怎么办？答：等它啼。

可见这是何等一个稳健不好取巧的老家伙。在继承人问题上，家康多半会支持顺理成章而不是独出心裁。

更重要的是，看德川家康对儿媳妇的态度，每次江与夫人有建立根基的机会，老将军都会赶紧去拆房，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春日局很可能意识到，德川家康内心深处，似乎对江与夫人有一丝惧意。

雄霸天下的老将军怎么会怕儿媳妇？

这一丝惧意估计是来自于对其舅舅织田信长的了解。尽管两个人是自幼相交的好友和战争中的盟友，但第六天魔王信长的凶悍和野心是家康深深了解的。事实上，家康的长子就是被信长逼死，家康当时连一句话都没敢说。但以后几次在他人生关键的时刻，都会不由自主谈起死去的长子，可见这一幕在他心中造就的阴影之深。

如此，对于带着信长同样血脉的江与，他又怎能不心怀戒惧呢？

考虑到忠长继承将军后江与夫人的地位，家康不打压这个小……魔那个啥才怪了。

然而，春日局最初也是吃了闭门羹的，最终想尽办法才谒见成功，终于得到了老将军家康的支持。

这里面其实体现的是德川幕府二元政治的特点。所谓二元政治，就是幕府的老将军在晚年退居二线，让年轻的少将军继位执政，但老将军仍掌握极大影响力的政治格局。这个格局有点儿像垂帘听政，但又不完全一样，因为正常情况下少将军会主持和决定所有政务，并不需要老将军最后批准。老爷子是在山的猛虎，平时悠游林下，只有感到毛躁的年轻人可能惹出祸事的时候，老将军才会从后台跳出来。

要是硬要找一个中国比较类似的时代，大约就是慈禧去颐和园和百日维新失败之间那段儿日子。

春日局找老头子申诉，德川家康的第一反应是不管，这是一种支持儿子执政的表态，并不代表他对于申诉内容的看法。这也说明家康是个明白人——假如谁投诉他都热心关注，那秀忠的压力可就大了。试想，如果你是公司经理，部下和你意见不一致，董事会马上表示关注，那你的感觉也不会好。在德川幕府，二元政治格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实现顺利交接，老将军的存在首先是为了保驾护航，在少将军成长过程中盯着哪个野心家想照儿子后脑勺上给一家伙，第二才是在儿子把事情办出格的时候出来干涉。所以老将军不能什么时候都跳出来，什么事儿都管，那样他就没有退位的必要了。

而一旦春日局让老头子明白了这是一个关系到江山变色的大问题，家康自然会跳出来。估计春日局在这方面是捏准了的——国之大者，唯戎与祀，选谁当继承人就是谁来祭祀祖宗的问题，当然得重视了。

老将军家康选择了对春日局和家光的支持。他亲自到江户教训了夫纲不振的秀忠，迫使其打消了废长立幼的想法。

从幼年的表现看，家光的确不如忠长聪明，老爷子支持比较笨的这个孙子难道不是不曾犹豫么？

似乎这正是家康政治眼光的体现。历经风雨的老爷子明白，要保障德川家对权力的掌握，靠跟别人比聪明是不靠谱的。德川家的继承人不可能每个都是全日本最聪明的，碰上更聪明的野心家怎么办？最简单的办法是建立一种别人无法窥伺权力的规则。此时，日本历史上烽火不息的战国时代刚刚结束，在选择一个聪明的继承人和建立一种固定的游戏规则之间，显然后者更为重要——一个有规则而且尊重规则的社会不见得是最好的，但至少是安定的，这符合当时日本社会的要求。

江与夫人的谋划，在最后一刻出了问题。咸鱼翻身，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春日局和家光硬生生扳回了一局。

应该说这一回合的交手充分反映了春日局的政治眼光和手腕，而且丝毫不惧一旦失败会遭到江与方面怎样凶狠的报复。

其实想开了，本来就是全盘要输的局面，怎么输有什么区别么？

问题是江与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被老爷子雷霆一击之后立刻偃旗息鼓。

咦，这也叫不是省油的灯吗？

当然，别人不明白，家康老爷子立刻就明白江与夫人的手段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小子，你活得过我舅舅，活得过我妈，不信你还能活得过我？！

这个…… 江与夫人比家康小三十岁，如此题目对老爷子来说的确难度大了点儿。

现在老将军麻烦了，钢刀虽快，不杀无罪之人，儿媳妇虚心跟自己学习，能拿这个理由就宰了人家吗？

靠儿子？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那是个怕媳妇都快怕出恐韩症的主儿，怎么靠法儿？

靠孙子？儿子都靠不住，孙子能斗得过他妈？

所谓姜是老的辣，解铃还须系铃人，老爷子自己出的招，最终还得自己破解——《藩翰录》中则记载，就在家康去世前一年，他授意三名德高望重的老臣投入家光门下充任传役的职务。在他们的支持下，家康去世后不久，家光与隶属于他的六十名家臣一同移驻西丸，建立了可以独立运作的班子。

汉高祖刘邦晚年因太子刘盈懦弱平庸，有意废刘盈而立赵王如意。太子的母亲吕后闻听，问计于张良，果然得到妙计。有一天，刘邦与太子一起饮宴，见太子背后有四位形貌不凡的老人。问后才知是自己当年想请都没请来的四位隐者“商山四皓”。刘邦一叹，知道太子羽翼已成，只好消除了改立太子的念头。

估计江与夫人得知家康这一手以后，感觉和汉高祖差不多。春日局在这次交锋中终于占到上风。

然而，江与夫人还有后手。

家光在二十岁那年继承父位，成为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而让位的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则携其夫人江与移住西丸，效仿其父家康担任太上将军。这时，江与夫人利用其权利作出了一个新的钳制家光的决定：她要为儿子娶媳妇。

当妈的决定给儿子娶什么媳妇，作为乳母的春日局完全没有置啄的余地。

关于家光的婚事，江与策划为其迎娶在贵族公家中门第最为显赫的摄家之女为正室。她最终选中的是摄家贵族鹰司家之女孝子。江与夫人订婚后即迎孝子住到自己的寝宫西丸，同吃同住，显然是要在婚礼前对其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

鹰司孝子比家光要大三岁，这明摆着要造就第二个江与和秀忠的故事啊！

问题是，江与夫人忘掉了，她的儿子身上，也流着第六天魔王的血，内向木讷的背后，也隐藏着无法无天，敢于为人所不为的基因，而且这种基因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

对于孝子这个硬塞来的媳妇，年岁渐长的家光不再肯任凭母亲摆布，而是采取了针尖对麦芒的态度，两人从一成亲关系就糟得一塌糊涂。对孝子来说，更不幸的是，她最大的庇护者江与夫人在家光成亲第二年就病逝了，从此她在后宫的地位便江河日下。

江与夫人这最后一招未能奏效，原因很多，但孝子想如她控制秀忠一样控制住家光，从一开始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首先，孝子很强势，但其相貌虽美却远不如名闻天下的江与夫人，所以她对看惯了老妈的家光吸引力不足。须知，美丽的母大虫会让男人目眩神迷，如果母大虫不够美，则男人多半会选择报警。

其次，尽管孝子比家光大，但生长于深闺之中，而自幼经历坎坷的家光，心理年龄和承受能力都要高于同龄人，当年江与对秀忠既是夫妻又是半个老师的优势不复存在。

最后，眼看着母亲和乳母之间你死我活，招数频出的政治斗争，家光对于身边又冒出一个搞政治的女人来，心中的厌烦可想而知。所以，他宁可去找男宠，也不愿意去动大美女孝子。

铃木由纪子在《大奥之奥》中推断，春日局从背后的推波助澜，也起到了很大作用，使家光和孝子这本来就不是很相配的一对夫妻矛盾日深，乃至于反目。与家光不合的孝子也是个有性格的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肯逆来顺受，而是选择与这位将军分居。尽管名义上仍然是将军夫人，但实际上这位孝子夫人已经被放逐到大奥的圈子外面了，连死后都没有葬入德川家的家墓。

孝子的黯然退场，让春日局终于体会到了春风得意的感觉。老太太不但在后宫独掌大权，甚至代表将军家光到天皇的朝廷去搞外交，可说权倾朝野。

问题是，一转眼家光三十好几了，却依然没当上爸爸，老太太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这家光只好男色，任是春日局百般为他张罗，竟是对女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这下子春日局老太太傻眼了：爷，您要是绝了后，让我到地底下怎么跟家康老爷交待啊！

27 

从祖心尼的雕塑上，略可看出她和江与，春日局的不同

初次上街的小和尚指着美女问：那是什么？

老和尚说：那是老虎。

回到寺里，看到小和尚发呆，老和尚问：想什么呢？小和尚说：想老虎。

对家光来说，女人是实实在在的老虎，要让他亲近起来很不容易。

女性的吸引力在哪里？美丽，聪颖，气质……

他幼年时身边的三个女性江与夫人，春日局和孝子，几乎是那个时代将美貌，智慧和优雅渲染到极致的化身，但偏偏正是她们，让年少的家光深深体会何为世间的无情，阴谋和野心，从她们身上学会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政争。我们看多了香港的电视连续剧，里面的主角也许会有个市侩的老妈，或者恶俗的悍妻，但很少让他两样都轮上，因为导演大多是男的，晓得男人这种动物的心理承受能力并非看上去那样强。而家光遇上的女人个个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他对女人的印象不糟才怪。看多了几位极品女性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家光被硬生生逼成了同性恋。

可是，从后来家光的妾室之多，又能够感受到他内心中，其实有一份对于女性的渴望。

这种渴望，我想是自幼没有父母疼爱的家光，在潜意识里对母性的需求。

老萨在北师大上学的时候，学过一门教育心理学。里面提到，心灵受到伤害的孩子不会轻易敞开大门，越是渴望，越会表现出对周围的戒惧。一如自卑的人往往喜欢表现出过分的狂傲。《一千零一夜》里的国王每天都要杀掉新娘，内心里隐藏的正是对于信任的渴望和无望。

家光宁可去找男人也不敢对女性敞开大门，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心理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春日局是家光的养母和庇护者，而且家光对她终生十分依赖，但似乎她并没有给予家光母亲的感觉。

那么，她对家光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早年经历了如此坎坷，家光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可算失望至极。所以他自称二代将军，隐喻着其内心对父亲秀忠存在的否定。但值得注意的是，对他的母亲江与夫人，家光并未做出相同等级否定的行为。

从心理学角度，这意味着他的内心已经找到父亲秀忠的替代者，却没有找到那个能够替代母亲江与的人。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春日局在家光心中代替的是父亲秀忠的地位。

看春日局的行为，这是个合理的推断。春日局在家光身边，起到的是政治启蒙者和庇护者的作用，教导他怎样防范他人，了解人性恶的一面。她展示给家光的，是怎样在政治斗争中坚忍不拔，计谋百出。而这些“硬式”的人生道理，本应是父亲教给孩子的。母亲应该带给孩子的温柔，善良，以及那种家庭中的爱，是春日局没有办法给家光的。有江与夫人这样的对手，政治斗争已经足以让老太太心力交瘁。

家光生不出孩子来，自己并不把这当回事儿。将军无后？无后怎么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当将军的人还不好找？这方面家光很有点儿第六天魔王无法无天的遗传。

然而 ……作为后宫的负责人，最着急的就是春日局。老太太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全心为家光少爷服务就是报答家康老爷子，哪儿能折腾来折腾去让老爷子来一个绝后呢？

从发现问题开始，老太太不断寻找美女，来避免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但是，这个选妃的进程很不顺利。原因是可想而知的：江与，春日局和孝子弄得家光厌倦了女人，也调高了这位将军的胃口。试问世间上哪儿那么容易找比这三位更优秀的女性去呢？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家光最看重的男宠，居然还是春日局送到他身边的侍从。

头大如斗的春日局老太太绕室彷徨，绕是智计百出也想不出怎么办。

好在，还有人有办法。有办法的这个女人也是那个时代女性中的极品，这就是后来接替春日局掌管将军后宫的祖心尼。

祖心尼本名阿能，其夫原是会津藩主蒲生家的家臣，因蒲生家无嗣而沦为浪人。她因此投靠可算是叔伯姐妹的春日局（从母系算，春日局则是祖心尼的姑母），进入后宫为女官。从名字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尼姑。不过，祖心尼剃发开始礼佛是到后宫中之后的事情，后来，她成为家光的家寺济松寺的开基者，并受到厚遇。因为祖心尼能力出众，逐渐成为春日局在大奥的左右手。

和江与夫人，春日局一样，祖心尼也是富有智慧的女性，但她身上还有一样东西，让家光临终之时终于对她敞开了心扉。铃木由纪子认为，家光最终是在祖心尼身上，寻找到母性的关爱。

祖心尼的这一点独特之处，便是心中的仁爱与慈悲。

因为是作为管理层入宫的，祖心尼进入将军后宫的时候年事已经不轻，看到春日局无奈，她便推荐自己的外孙女阿振。祖心尼觉得这个鬼精灵的丫头一定有办法对付这个脾气古怪的将军。

春日局召见阿振，果然花容月貌，而且聪明伶俐，于是收阿振为其养女（这下子阿振和祖心尼的辈分乱成一团），准备以其填充家光的后宫。

但是，阿振有办法搞定家光吗？

阿振对此胸有成竹：他不是喜欢男人吗？那我就有办法对付他。

28 

阿振的灵庙

（在她的墓地被占用之时，由于其建筑价值而被拆迁并保留下来）

阿振，在日本的史料记载中称她肤色白皙而在后宫中有美人之誉。但看起来，阿振的智慧比相貌更加出色。面对这位只好男风的将军，别人是试图矫正家光倒错的性观念，阿振则以毒攻毒，干脆化装成男人来诱惑家光，演出了一幕东瀛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独出心裁身穿男装的阿振，立即吸引了家光的注意力，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知道阿振是女人之后家光也曾犹豫好久）。

毕竟，上帝生了男女就是让他们彼此相爱的，两性之间有着天然的互相吸引，否则人类完全可以象草履虫那样采用出芽生殖的方式繁衍后代，何必要有性别的区别呢？家光对女性的抗拒是心理问题而不是生理问题，穿了男装的阿振如同套了糖衣的炮弹，费尽力气终于突破了家光的防线。

阿振因此成了家光第一个妾室。

不过，喜欢上穿男装的阿振，似乎也昭示着这位将军在审美方面口味有点儿怪——以后还会越来越怪，怪到让春日局老太太都接受不了的地步。

在后宫中，争宠也是一门学问，象前面提到的某个嫔妃仗着貌美醋海生波，在将军和别的妃子敦伦之际冲进去捣乱，那属于典型的外行，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如阿振这样懂得因势利导的，才称得上男人专家。

有意思的是，日本幕府时代的将军有些傻里傻气，但如阿振这样古怪精灵的女子，却一抓一大把。

比如，家光的儿子，第五代将军纲吉当政的时代，也出过一个和阿振一样聪明的女官，这就是为当六宫之首而到将军后宫来的常磐井。

日本幕府时代的六宫之首，并不是将军的正室夫人，因为很多时候将军的夫人是花瓶和摆设。所谓的“大奥取缔役”才有执掌整个后宫的权利。真正的历史中，并没有这个官衔，这只是对能够支配整个后宫的某些女强人的尊称而已。

虽然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进门就想管整个后宫这个理想还是令人感到无畏了些——在有一千多个女人的地方想当头儿，通常都是一个想七孔流血而死还是八孔流血而死的问题。

不过，常磐井的情况有些特殊。她本是天皇宫廷中的女官，容貌端丽而且精通国学和歌道，被称作天皇宫廷中第一才女，是应纲吉的夫人鹰司信子之邀前来将军后宫的。

虽然家光娶孝子弄出一对陌路夫妻来，可是双方发现这从政治上却是一桩双赢的交易：幕府将军虽然有权利，但累世武夫，就像暴发户一样内心深处总有些自卑感。娶了贵族的女儿对提高其地位颇有帮助；天皇的朝廷则类似周天子，有名无实很容易被人欺负。如果能和霸主联姻，则能狐假虎威令诸侯投鼠忌器。这样一来将军正室必娶一个宫廷贵族之女做花瓶，就成了德川幕府的传统——将军们也不敢让她们真的执掌后宫，否则闹不好贵族家的女儿们在娘家支持下会弄出一个夫人革命来。

问题是花瓶也有摆在大厅里和扔在仓库里的区分，所以历届夫人仍个个为在后宫控制更多权利而头痛。

纲吉是个评价复杂的将军，他曾经为了向佛求子而禁止杀生，乃至有人射杀一只燕子也被判处死刑。由于奢侈无节制，幕府的财政危机也始于纲吉。但他又极重学问，在汤岛建立孔子圣堂，每个月六次召开儒学筵讲，从诸侯到亲信武士乃至身边的侍从都去听并且连续八年如此，在当政者中是很罕见难得的。在纲吉的推波助澜下，日本的文化在这时达到了一个繁荣的顶峰，被称作“元禄时代”。信子嫁给纲吉的时候，纲吉身边有个叫阿传的妃子十分受宠。其权势直逼正室夫人信子。在信子和阿传身边侍候的女官们也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两人因为争宠屡生事端，多半还是仅有虚名的信子吃些哑巴亏。

这件事被天皇的皇后鹰司房子，也是信子的妹妹知道后，给姐姐出主意，决定抽调宫廷中才华出众的女官前往江户大奥，帮助“夫人派”巩固在后宫的地位。

被选中的女官便是这位常磐井。最初一直犹豫的常磐井，在得到将军夫人信子许诺支持其争取“大奥总取缔”的承诺后，终于动心，前往江户任职。

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阿传相对抗，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力地位是不可能的。常磐井一开始就没准备在将军纲吉的闺房中争宠，她的战术是另辟蹊径，利用头脑和将军后宫中妃子一般不担任重职的惯例取胜。

常磐井以将军夫人身边女官的身份进入后宫，被授予“右卫门佐”的职务。按照规定，这右卫门佐的职务是向将军夫人讲解《古今集》，《源氏物语》，常磐井却把这种讲解变成了公开授课，同时经常点评那些参加听讲的女官们的表现。

女官在后宫讲学，听说此事的将军纲吉不由得感到好奇，别忘了他是一个月开六次经筵的“学问将军”，于是自己也跑去听，并召见了常磐井。初次见面，纲吉就被她富有智慧气质的美丽所吸引，而她谈起经典来那些有别于传统讲义的独特观点，更让纲吉为之倾倒。

常磐井很快就被调到了将军身边担任女总管（御年寄），并以相当于明朝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的身份——日本没有这个官职，日语官名为“笔头格”——获年俸千石，一跃成为将军的宠臣。这正是将军夫人信子一派所期望的。常磐井身在后宫却表现得对后宫没有兴趣，反而十分专注于搞文化活动。在她的推举下，很多与天皇宫廷关系密切的文人雅士进入了幕府。他们将京都宫廷文化的影响很快扩散到江户，使江户一时进入文化盛世。应该说“元禄时代”的形成，有常磐井的一份贡献。

出生在江户的阿传一派的女官们，也曾试图发动反击，但在常磐井的智慧面前一败涂地。她们不明白在美色上并不突出的常磐井为何就是打不倒——常磐井显然比她们明白多了。这个心窍通灵的女子打的就是将军纲吉爱好文化的偏门，你用在枕头上和人家争宠的方式和她交手，文不对题，本身就落了下乘，如何不败呢？

将军纲吉身边的美女如云，但能帮他搞文化建设的只有常磐井一人，这就注定了她的不败。想想假如她按照常规到闺房中和阿传争宠，结果又会如何？

所以，常磐井和阿振，都应该算是绝顶聪明的女性了。

家光收阿振入房中之后，喜欢男人的毛病大改，不久，阿振就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一个被起名为千代姬的女孩，这时，家光已经三十五岁了，对女人到这个年龄才开窍，家光在男人中也算是极品。

千代姬的出生，让春日局和祖心尼都暗中欣慰不已，只等将军世子的诞生了。

不幸，阿振的命运就像黄药师的夫人阿蘅，聪颖但体质甚弱，获得家光的心和生育千代姬耗尽了她的元气，从此一病不起，再不能生育，三年后撒手人寰。

匆匆早逝的阿振，被赋予法名“自证院”，她的墓地基址上，今天已经修起了一家宾馆，只有周围参天的古木，还在仿佛守护着这个聪颖的女子的灵魂。

由于不曾生下将军的继承人，阿振在德川幕府的历史上本来不算是重要的人物，但我写她的时候，内心却有一丝异样的感动。

隐隐，阿振对家光的感情中，分明可以读到对这名权倾天下的将军一分异样的“同情”。

我想，阿振为家光所作的，不仅是让他产生了对女性的欲望。

她是为家光点亮了生命中的一盏灯，让他重新看到了世界上的善良和光明。

29 

春日局画像

（春日局画像，当时老太太刚去了一趟天皇那儿，愣把后水尾天皇给逼退位了，可见其精明干练，但是，不省心的家光，却可以让老太太一个头有三个大）

阿振的去世让家光重归孤独，也让春日局陷入新的绝望。确切地说，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的阿振，打开了家光对女性紧闭的大门，但也给后来者设置了一道高高的门槛。非如阿振者，难入家光的法眼。

春日局想方设法从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中挑选出适合家光的配偶，但都不能得到家光的首肯。

其实这应该怪惯性思维在作怪——就像某个厨子做了鱼人家不吃，于是百般提高厨艺，越做越好来给人家吃一样，结果……客人可能还是不吃。

人家不吃鱼，原因可能不是你的手艺不好，而是根本对鱼没兴趣啊。

正在春日局一筹莫展的时候，家光却主动来找老太太了：“局（家光对春日局的代称），我看上了一个来谒见的女的，已经把她扣在我房里了，你给我安排一下吧。”

小爷儿，您居然自己知道找女人了？！估计当时春日局得跑出去看看，瞧天上的太阳是不是 依然从东方升起。

这是谁家的闺女呢？春日局目瞪口呆之外，仔细想想，只怕又要心怀忐忑。

想想吧，能来谒见将军的，能是什么样儿的女子呢？

公卿贵族家的，或者后宫高级女官的亲属都是有资格谒见的，问题是为了给家光择偶，这些大家之中，边别说未出阁的姑娘，连家里有几只母耗子只怕春日局都能数的过来，可就是找不到家光可心的。

极大的可能，是家光看上了某个诸侯留在江户的妻女，那一不留神就是取祸之道。

日本的幕府时代，是教科书式的封建社会格局。

我国被称有两千年封建社会，但如果教条来看“封建”的含义，冯友兰先生等曾讲中国的封建社会在秦朝的时候就结束了。原因是封建，封建，要有封有建才叫封建。“封”的意思是国家由诸侯构成，每个诸侯都有自己的封土。“建”的意思是每个诸侯都有自己的城池，也就是说有自己的行政和武装力量。整个国家通过一层一层分封来实现对广大土地的控制。

这种情况，在中国只有春秋时代较为相似，至于秦始皇大一统以后的社会叫什么玩意儿，冯友兰先生没有说。在我们的教科书中毫无疑问地把它叫做封建社会，可两千年中它的生产关系五花八门，元朝很大程度是奴隶制，明朝农民把土地交给亲王们的人身依附酷似农奴制，唐前期自耕农为主的经济不知道叫什么制。但我们还是叫它封建制 -- 因为按照“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封建社会后面必然紧跟着资本主义社会，它们之间理论上没有其他的社会形态。

老先生的观点可以争论，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窥伺到一条道理：人类社会并不是按照专家们的理论发展的，它有着千变万化的形态。我们学到的历史，是人为简化版的。真实的社会，你可以给它的某个形态赋予一个名字，也可以对它为何发展成这个样子给出解释，但却无法强迫它按照你的理论发展。

亚马逊一只蝴蝶的翅膀可以掀起横扫美洲的风暴，人类社会的一个不起眼的因素，也可以让你一生所在的社会都在与哲学家描述不同的歧途上奔波，所谓“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对你可能都没有任何意义。

日本幕府时代，封建社会的特征十分典型。只有三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的日本被分成七十多个国家，其整个社会结构酷似韦小宝时代的天地会。幕府的将军仿佛天地会的帮主，其直辖领地相当于天地会的总坛，而下属七十多个国家的诸侯，则是堂主，香主，各有势力范围。至于天皇……天地会不是也有一个“洪英大哥”大明正朔吗？

问题是，封建社会的一大特点是容易形成割据。对此，幕府有着严格的政策来保障将军这个帮主对属下的管辖权。洪教主或者任我行之类枭雄是通过服用豹胎易筋丸或者三尸脑神丹的方法来控制部下的，日本的医学没有这样发达，他们采用更加简单直接的办法。

那就是人质政策。

幕府成立以后，要求诸侯为了表示对幕府的忠诚，把妻女送到江户，将军则给他们盖称为“藩邸”的房子生活——推测，当时江户的公开媒体上，肯定会有白发苍苍的老侯爷出面感激中央政府体恤下情，让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婆姨娃子到首都开眼界受教育，而中央政府则一定表示要排除困难创造条件，让忠于国事的诸侯们消除后顾之忧，双方一片其乐融融。

至于心中怎样想，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反正将军吉宗为竹姬向诸侯岛津家求婚的时候，人家第一个要求就是让我们家在江户的老小们回岛津来安度余生。

这些住在藩邸的“大名证人”也是有权谒见将军的。但要是将军看中了其中某个女子，未经讨论就先斩后奏，那可能会诱发不可想象的事情。

这是因为诸侯都有很强的独立性，其子女的婚姻往往暗藏政治交易，即便是将军横插一杠子也很难接受。就在将军家光继位之后不久，江户城宫中曾为此引发一起杀人案件，原因就是因为春日局干涉了一家诸侯子女的婚事。

在这次事件中，武士丰岛信满斩杀了幕府总管井上正就，原因是。有个诸侯拜托了丰臣信满为自己留在江户的儿子为媒，要娶井上的女儿，而且得到了井上的允诺。然而，春日局后来也出面替人做媒要娶井上的女儿，井上畏惧春日局，于是取消前约。由于信满已经获得了相当的谢礼，这一悔婚使其面子全失，导致其恼羞成怒之下行凶杀人。

表面上，这是一起守信与否引发的凶杀案，实际上，春日局搅黄这一亲事有着政治目的 -- 井上是太上将军秀忠的亲信，外藩的诸侯要和他联姻，未必不是存着借秀忠的力量插手幕府政治的意思。这样的手，是一定要斩断的。

和这些时而恭顺，时而反侧的诸侯打交道，是件十分敏感和头痛的事情。丰岛杀人的事刚刚压下去不久，假如家光再来一个对某诸侯的闺女霸王硬上弓，那春日局的头会一个变两个大。

幸好，很快春日局就弄明白了，家光倒没有干出这样让她一个头变两个大的事情。

但看到那名被家光软禁起来的女子，春日局只觉得一个头有三个大。

30 

《诱僧》

(春日局应该是没看过《诱僧》这部电影，否则就不会被自己看到的情景惊到了)

春日局将信将疑地去看是谁家的闺女被开了窍的将军家光扣下，一看之下，第一感觉是怀疑自己花了眼：在将军的内室扣着的，居然是个光头袈裟的尼姑！

由于阿振的关系，虽然比正常人晚了点，家光终于把注意力转到了女性身上。而他第一次真正主动倾心的女子，却是一个尼姑。

这哪儿像个女人呢？按照铃木由纪子在《大奥之奥》中的原话 – “将军召光头剃发的尼姑为妃，这种事儿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说醉话。”

那么，大内之中，哪儿来的尼姑呢？

说来，这个尼姑还颇有来历。这位身穿紫色纶法衣，外罩带有金边袈裟的美貌女尼年方十七岁，是伊势一座属于禅宗临济宗的尼姑庵庆光院的新任主持，也是这座道场的第六代庵主。

庆光院？难道是“庆贺大家剃光头”的意思？这个尼姑庵的名字……实在和不可不戒的法名一样大有深意啊。

按照多年的成例，庆光院的主持上任伊始都要来拜望将军，是一种特殊的荣耀。说起来，庆光院是个在当时颇受尊敬的庵寺，原因是这座尼姑庵代代都在为伊势神宫服务。伊势神宫是天皇家的祭祀道场，但是从日本的战国时代开始，皇室衰微，银根吃紧，连天皇的侍从吃饭都得掺两成糠，这神宫如何有钱维持？自然是停顿荒废，难以为继。幸而庆光院上下在上级主管部门不断打白条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离不弃，执著地化缘筹款，设法营建维修，才维持了神宫不致倾颓，甚至促成了新宫的建成。因为这份乱世中的忠义之举，这座尼姑庵逐渐出了名，无论是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还是德川家康，这些风云一时的掌权者出于社会影响，都对庆光院提供庇护，并授予其专门负责神宫营造事务的权力，成为所谓的御朱印寺——这是当时日本类似“国家宗教事务管理委员会认证寺院”的待遇，其主持人则被允许着紫色僧衣，以显尊贵。

这位新主持是按照礼节前来江户拜谒将军的，也有争取将军好感，将来给庆光院更多照顾的意思。家光在宫中的白书院循例接见了这位尼姑。

没想到，好感是得到了，但得到太多却也未必是好事。家光对女人颇有排斥情节，而尼姑却不是一般的女人，光头缁衣，清纯和美丽之外，还可以感到其一份异样的信仰庄严，这个妙龄尼姑立刻就吸引了家光的注意力。

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家光朦胧的初恋在三十五岁后终于迸发出来。

也许，正是这份与后宫嫔妃完全不同的距离感让家光着迷——在日本今天的色情业中，有一类做小姐的既不烟视媚行，也不暴露挑逗，专门穿上空姐，女警或者护士的全套制服，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来接待客人，据说生意甚好，人称制服诱惑。而喜好这一口的男性则被称作“制服控”。这种男人中大多是生活中曾被女警扣过车，护士打过针……总之在女人手里吃过苦头的。

这德川家光若是生活到二十一世纪，闹不好也是一个制服控。考虑到他早年面对过的女人，其变态实在不能算严重。

据说发怒有匹夫之怒，天子之怒的区分，那么初恋肯定也有百姓之恋，将军之恋的不同。德川家光的初恋大概点燃了其血液中第六天魔王横行霸道的基因，这位将军在瞬间化身怪大叔（日本的电车之狼基本在三十五到五十岁之间，家光的年龄做怪大叔刚刚合适），越看越是倾心，竟把人家小尼姑扣了下来，然后告诉春日局自己要娶她。

这简直比土豪恶霸吃相还难看，问题是背后竟还是一抹真情。

堂堂将军，要搁现在最低也是一个日本首相。如今日本首相要是为了娶亲强迫某尼姑还俗，估计也会上国际新闻的，何况人们远不像今天那样见过世面的古代？春日局听了将军家光的这个要求开始也是满腹狐疑。但是，她素知家光自幼有点儿木讷却不软弱，性子里有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绝。所以，现在恐怕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设法劝说那位女生来配合。要知道，家光终于知道去找女人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令人欣喜欣慰的好消息，可千万打击不得。虽然春日局很想给家光找个更像女人的女人，但就冲这“主动”二字，别说尼姑了，哪怕家光要娶的是梅超风，春日局也得把梅师姐的指甲剪了送进宫去。

照春日局的意思，是让这尼姑在宫里停留些日子，一面学礼，一面蓄发——娶尼姑太招物议，如果她蓄了头发，应该就好得多——老太太心说，这样我瞧着不也顺眼些嘛？。

不料，本来惊魂不定的小尼姑，知道了原委却不肯配合，软硬不吃，其反抗之坚决，连春日局老太太都有些吃惊。

原来，小尼姑出家前也是个有身份的，她本是公家贵族六条家的女儿，如果往上追究，则是《源氏物语》里面光源氏的后代。不很理解这背后的含义？不要紧，只要知道这小尼姑生下来也是个格格级别的人物就好。

尽管父亲是贵族，但其母亲出身不高，所以其父不甚喜欢这个女儿。家庭的冷落让她选择了出家的道路。已经是准备舍弃俗世生活，以全身心侍奉佛祖的出家人，将军居然要胁迫人家做妾，这简直没有天理了啊。

屈辱，苦恼和愤怒，惹发了小尼姑作为贵族公家女儿灵魂深处的小姐脾气，这种不满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使其不顾后果地发起了反抗。

要说不顾后果也有些夸张，小尼姑毕竟是贵族家出身，对政治斗争还是多少懂一些的。她的想法是自己好歹是一寺主持，扣在大内久了庆光院必然会觉得不对而来营救自己。按说，一个庵寺没有力量来对抗将军的威严，但庵寺里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要说句话，家光捏着鼻子也得听。

此人，就是庆光院第五代院主，小尼姑的师祖周清上人。这个老尼姑德高望重，曾帮助家光的大姐千姬赶跑了作祟的丰臣秀赖的怨鬼——丰臣秀赖是丰臣秀吉的儿子，千姬的前夫，在大阪死于德川家的攻击。面对这一笔糊涂帐秀赖不去祟家康和秀忠这一对仇人却去捉弄自己老婆，由此其人品能耐也可见一斑。

周清上人在日本历史上因为佛法深湛颇有名气，后寿至八十余，无论天皇还是幕府都多少会买她的帐。

如果说小尼姑和《笑傲江湖》中的仪琳小师妹有几分相似，那周清上人就是定逸师太。考虑到这位老尼的刚正不阿和对自己的疼爱，被扣在深宫中的小尼姑深信她必会来营救自己。

不出所料，“定逸师太”果然来了。

31 

咦，这不是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那个林徽因么？

咱们在说日本小尼姑的悲惨命运吧？怎么会把她拉扯上？民国才女林徽因和倒霉的日本尼姑有何缘分？待老萨慢慢讲来……

“定逸师太”来了，可是一开口小尼姑就觉得不对：嗯？怎么把我从院里给开除了？！

当然了，一个尼姑作将军的妾室惊世骇俗，你还是离开庵寺，专心去伺侯将军吧。

周清上人说话，春日局在旁边点头，只有小尼姑目瞪口呆。

《国际歌》都说了：“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实际上，把这位小尼姑软禁在了江户，春日局马上就去找周清上人商议，请她予以协助了。于是，在双方诚挚友好的会谈之后，这位新主持就被彻彻底底地留在了将军的宫中。

周清上人不是佛法精深，刚正不阿吗？

曾和一位老编辑谈起这件事，这位老兄冷冷一笑，道：“周清上人佛法精深，人情更深，这位老尼经常走动豪门，和春日局是老相识了。说起来，要没春日局这样黑白两道的大姐大撑腰，她一个老尼姑怎么敢刚正不阿呢？你要她为自己的弟子出头？别说尼姑了，侠客也不敢对抗专政机关不是？武侠都是小说里的才无牵无挂。周清上人落到现在这个社会，肯定也是枪毙了你我也不说的义士。”

她义士了，小尼姑可抓狂了。

那还能怎么办？只有……从了吧。庆光院的新主持不得不按照春日局的要求蓄发，进宫，成了家光的新宠，取名阿万。

家光如愿以偿。

只是强扭的瓜不甜，阿万不满的火焰仍会时不时会燃烧起来。以春日局老太太君临天下一般的能耐，怎么能看不出小尼姑这点儿不成器的反抗之心呢，这也种下了两个足有祖孙年龄之差的女人日后矛盾反目的根苗。

然而……当初看这件事总有点儿异样的感觉。虽然狗皮倒灶的圣人满街都是，但老萨总觉得人心不是天生卑鄙，何况，还有一个公理舆论呢。周清上人被称为庆光院四大圣尼之一，一辈子里除了帮千姬抓她老公的怨灵有点儿不着调，行事都很正当。在她的画像旁，有“王公景从，士民仰之”的赞词。为何在阿万被绑架这件事上做得如此趋炎附势呢？

有一回碰上我们邻居妙法寺的胖和尚，便忍不住和他叨唠起这段公案来。

这胖和尚喝酒，吃肉，还有个很是疼爱的女儿，但为人慈和，学问甚深：不去做法事的时候整天关在庙里，大概除了做学问也没别的事情可干。蒙他一番教诲才有些明白。

说这件事之前，先得考大家一个问题：世界上最古老的公司是哪一家，开了已经多少年？

一百年？

二百年？

三百年……

正确的答案是一千四百年。

世界上最古老的公司是日本的建筑企业“金刚组”，居然成立于578年，相当于中国的南北朝，而且至今仍在营业。从这个公司的名字可以看出其与佛教的关系。这是一个由朝鲜半岛柳氏创立，却以日本的僧侣为后盾，专门建造佛教庙宇的跨国企业（后其主改为金刚家族），是因为日本当时要修建新的佛寺，并从朝鲜聘请工匠而建立的。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古代佛教和建筑业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在佛教传播过程中，僧侣一度有很多人干脆就是建筑师。弘扬佛法的一大妙招是建造宏伟的寺院，和基督教的教堂一样，聪明的和尚们深知看到一座恢弘的寺院，会对吸引信徒起到怎样重大的作用。号称民间东传佛法第一人的龟兹僧人佛图澄就组织过一支强大的和尚建筑队，在五胡乱华的混乱时代居然还修起了八百多座寺院，可见早期佛教徒有着不亚于今天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信徒的狂热和意志，只是没有表现在恐怖袭击方面。

同时，掌握这些高超建筑技艺的僧侣，又把这门技术变成了传法的敲门砖。鉴真和尚东渡，就给日本带去了最先进的建筑技术，其主持建造的唐招提寺金堂是标准的唐式殿宇，至今仍是日本的国宝。

古代日本的建筑业中，僧侣成为最高等级的专家也就不奇怪了——当然熟练工人还是大陆的好，所以才轮到柳家开办金刚组。

那么，庆光院是怎样的一座寺院呢？注意前面提到的，它是“专门负责神宫营造事务”。日本的宗教主要是佛教和神道教，前者掌管人的身后，后者掌管人的生前，彼此相处融洽却井水不犯河水。前者建寺庙，后者修神宫，故此一般寺庙仅负责佛寺的建设，而庆光院一个庵寺，却奉将军之命负责神道教神宫的营造事务——这足以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庆光院修的神宫从未听说有责任事故，其院中的尼姑多半是一群技艺精湛的女建筑设计师和女监理，也许更合适的名字应该叫“国立庆光建筑设计院”；第二，作为建造神宫的国家指定企业，这是多么垄断的一个行业，又是多么难得的一个肥缺啊！

也许，几代庆光寺的主持咬牙坚持着对伊势神宫的修缮供奉，看上的就是这个位置。

丘吉尔说过，国家之间，永恒的只有利益。庆光院虽有庙产，但对这一行业的垄断才是其兴旺发达的源头活水。

而这一切都来自将军的敕令。德川家光明显是个屁股决定脑袋的家伙，而且性格毛躁，假如因为小尼姑阿万的事儿得罪了这位财神爷，整个庆光院的前途和影响，都在这一念之间。

在整个庵寺的命运面前，恐怕周清上人的退缩，并不是个人品德问题。当你是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拍案而起，但当你代表着一群人的时候，再要拍案而起，就得考虑这一群人的利益了。招兵都喜欢光棍，特务必须要有家庭，理由正在这里。

对周清上人来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高处不胜寒，说的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对这段历史有兴趣的朋友常常会痴想：阿万究竟是怎样一个美女，以至于缁衣光头都会把家光迷得如醉如痴。现在，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来了。

也许，阿万的魅力会类似于民国才女林徽因。

为什么呢？

别忘了小尼姑阿万可是一群女建筑师的头儿，而林徽因则是现代史上数得着的中国女建筑师，而且都是美丽却颇有脾气，尽管两人在人生，性格等方面有着很多不同，但都属于理工美女这一点，应该是比较相似的吧。

家光娶阿万，连阿万的师祖都得表态支持将军，要袁世凯逼娶林徽因呢？！

那报纸上恐怕早就有人骂街了……

由此可见，或许，中国在面对以强凌弱的事情上，比日本还是更文明开化一些。

32 

锦灯笼

（锦灯笼是一种听起来名字很有些诗情画意的茄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然而，对大内的女子来说，却是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

江户时代，日本普遍使用的堕胎药便是锦灯笼。现代医学证明，锦灯笼含有大量西斯他明，有促进子宫收缩的作用。今天在东京，若是旅游常常会被带到有较多江户文化残留痕迹的浅草，这里有个叫雷门的地方，挂着松下幸之助捐赠的，足有一百公斤重的大灯笼。于是，很多人以为这里的“锦灯笼市场”是因此而得名。其实，这个地名和松下幸之助无关，浅草寺一带在江户时代的东京，相当于民国初年北京的八大胡同，据说“锦灯笼市场”的得名是因为妓女们到这里来买锦灯笼堕胎。锦灯笼堕胎的副作用是往往终生不孕。

其实，用锦灯笼堕胎已经是当时比较人道的做法。根据日本《女性的近世》一书所收《杀婴和堕胎》所记录，当时堕胎除了服用锦灯笼以外，还有五花八门的药方，比如其中之一是将灰浆，辣椒，石榴树的皮和根，山牛蒡的根，大黄的根合煎，加少量水银作为堕胎药的。这不但会造成胎儿流产，而且也有严重破坏母亲健康的危险。

阿万所用的堕胎药，应该就是锦灯笼。

电视剧《大奥》中，阿万堕胎的一段是极为曲折悲凉的，以至于有的观众言道：“看到阿万喝下堕胎药，就关了电视，所以不知道后来的情节如何。”

实际上，从史料来看，其中没有电视剧中的那样多曲折，悲凉恐犹有过之。

并不情愿的阿万被迫同意侍奉家光，但是，家光的喜悦，乃至由此产生的体贴，又让阿万逐渐安定下来，接受了这个有些大孩子气的丈夫的存在。

但是，当阿万怀孕以后，等待她的，却是一剂堕胎药。

主持其事的是春日局。

整日担心家光膝下荒凉，并为之惶恐不安的春日局，为何要迫使阿万堕胎呢？

《大奥之奥》的作者铃木由纪子将其归诸于春日局的嫉妒。她写道：“将军家光的这种宠爱被春日局看在眼里，在这个占有欲比一般人起码高一倍的老太太心里，要是没有嫉妒那才是奇怪了。”“也许，对春日局来说，尼姑出身的阿万不过是给家光的一个玩具。是让家光告别男色的一种工具而已。她更希望寻找与阿万相似，但更健康的女孩子，来为家光生下世子。”

历史上，春日局的确在这件事上态度强硬，甚至不惜得罪深爱阿万的家光，使这个视自己如父的将军生了隔阂。但是，让阿万堕胎的事情，是一番争议的结果，而不是春日局的擅自行事。

这件事深层的原因是阿万的出身。

阿万的父亲虽然不疼爱她，却是宫廷的贵族。按照幕府的潜规则，将军可以娶宫廷的女子，却不可以和她们生下继承家业的世子。因为母以子贵，如果被阿万这样的贵族家女子产下世子，则其权力会因此变得强大起来。同时，这样的世子如果继承了将军的职位，很可能会因为其母亲的贵族血统而引发天皇为首的朝廷与贵族公家趁机介入幕府政治的危机。

试想前面提到的天英院如果是将军的生母，那么，以她的才能完全可以变成一个日本版的慈禧太后，而天皇宫廷与窃取了其权力的将军幕府间恩怨，丝毫不亚于叶赫那拉氏对爱新觉罗的累世夙仇。

正是这条潜规则，使德川幕府终十五世没有给占着大义名分的天皇那边留下和平演变的机会，看来虽不仁义，却有效果。

春日局虽然在政治斗争中出手狠辣，但一生对德川家称得上极重忠节。如果为了将军家的事业，哪怕是去做魔鬼才做的事情她也会毫不犹豫。所以，春日局和阿万之间的关系，至少不是单纯“嫉妒”二字可以涵盖。

当然，直觉这也不是一个纯粹的政治决断，阿万的不驯和将军家光的宠信对春日局的地位来说，也是一种威胁。

阿万从此一生未再生育，而且在不到三十岁时就向家光提出了“御褥辞退”，其伤心之处，怕是文字所难以描述的。

在这之中，将军家光的态度耐人寻味。

以这位将军睚眦必报，一条道走到黑的性格，似乎断难接受这种逼自己心爱女人堕胎的事情。所以，在很多日本的文学作品中，家光是作为一个不知情者的形象出现的。

但是，从逻辑上想一想也会明白，此时的家光不是身边妻妾如云的人，若是谁偷偷给阿万下药，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德川家光未必连吴三桂都不如。

笔者的推测，家光恐怕在此事上是默许的。

原因是，在家光迎娶阿万之后的一两年，正是他在政治改革上破茧为蝶的时代。爷爷为他留下的“商山四皓”保证了他的继位。但是，继位之后这样的老臣又成为对家光地位的威胁。

这种事情，是宫廷中常见的，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亡国。

后汉第二个皇帝刘承佑是宰相杨邠，大臣史弘肇，王章拥立的。三位老臣有立帝之功，而且精通政务，所以平时的事情都是三个人一起商量就办了，刘承佑只是个橡皮图章。一天，拿着奏章用印的时候，刘承佑可能是闲得难受，随口说了一句：这个事儿你们是不是再合计合计？史弘肇马上回道：你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伤了自尊的橡皮图章大怒，回宫带人来，把三个老臣砍了，早就看着主少国疑的各路英雄乘机揭竿而起，为民起事，好好的一个后汉王朝，就这么完蛋了。

而德川家光处理这件事尽显自幼经受政治磨练的老辣。他拒绝了几位老臣共同辅政的方案，改而让他们轮流坐庄，每人负责一个月的政务，尔后又提拔新人，扩大这个按月值班的圈子。彼此有竞争关系，执掌国政一个月的时间又不足以做出什么大事儿来，老臣们的势力最终被家光收纳到自己手中，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掌权者。

这显然比双方来一场火并要好得多，但难度更高。这个过程如同走钢丝，微妙至极。在这种情况下的家光无法承受后宫起火的危险，只能息事宁人。

然而，家光必定是极为自责的。日本近代史学者山本博文记述，这件事发生的前后，家光的行为颇为反常。他生病了，而且要盖五六层棉被，汗流浃背也不肯移开。对此提出看法的御医险些被他杀掉。山本博文认为此时的家光甚至有精神分裂症的前兆。

学会了妥协和平衡，是政治家成熟的表现，但代价又是什么呢？

为了政治牺牲阿万，家光盖五六层棉被，难道不是在逃避什么？

家光可怜可爱可恨之处，皆在他一生不仅是一个将军，而且是一个人。

比家光更痛苦的一定是阿万。

但是，拯救家光的，也是阿万。

33 

《大奥》中濑户朝香扮演的阿万

（让人想起徐志摩的诗句：恰似那一低首的温柔）

“打死我也不嫁东边的老倌，就是当尼姑，我也不去江户！”

这是最后一个嫁到幕府的公主和宫在抗婚的时候说的话。所谓“东边的老倌”，指的是幕府的将军，是古代天皇宫廷里面下人们平时说悄悄话时对这个日本实际统治者的蔑称。要不是给逼急了，从小受皇家公主风范教育的和宫也不会爆出这等粗口。在和宫看来，这样的表达已经是十分决绝了。

而和宫要是知道阿万的命运，就会明白当尼姑也解决不了问题。

因为家庭中没有温暖而选择皈依佛门，已经落发出家居然还会被逼婚。父亲对自己漠不关心，却因有这样一个父亲害死了腹中的小生命。如果阿万要怨恨，世界上几乎无不可怨之人。如果她因此仇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成为一个东瀛版的李莫愁，那也几乎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阿万最终选择了留在家光身边，并全心地对待他。

有人认为，阿万在后宫中的两个友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她。这两个友人，一个是同样皈依佛门的忘年交祖心尼，一个是同样出身贵族公家却被放逐的家光正室夫人中村孝子。两个曾经沧海的女人用她们的友谊温暖了阿万。

有理由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了生命的终点——祖心尼是阿万管理内宫的搭档，而阿万晚年隐居的时候，正是和中村孝子一起住在小石川寺里。

然而笔者更认为是阿万心中的善良让她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也许在阿万心中看清了家光脆弱的一面。这个在外廷杀伐决断的将军，回到内宫来的时候不过是个始终不曾长大的孩子。幼年父爱母爱的缺失，让家光充满不安全感，盖五六层被子肯定不是为了御寒，那背后，应该是对温暖的渴望，对失去的恐惧。

阿万有理由恨家光，但是她选择了恨的反面。

在很长的时间里，家光和阿万已经没有了两性的关系，但家光对阿万的宠爱从未稍减，我想，这是因为对家光来说，阿万不仅是一个妻妾，更是知己。甚至，比家光年龄更小的阿万，可能扮演的反而是一个姐姐的角色，给孤独的家光带来一丝亲情的温暖。在春日局去世后，阿万和祖心尼执掌后宫，甚至在家光去世时，仍特意嘱咐阿万勿需落发，继续执掌后宫。这段时间是德川幕府时代将军后宫最为平稳且远离外廷政治的时代。与此同时，将军的后宫开始产生了独立的文化——春日局在日，为后宫制定了几乎全套完整的规章制度，这位武家后代的女性精力充沛，杀伐决断，把后宫整理得井井有条。而阿万则将宫廷贵族的风格注入将军的后宫，使其变得趋向优雅。

曾看到一段对阿万的评价，觉得比我能够写出的更加贴切，推测，是某个心思细腻的女性的手笔：“那个女人曾经发誓终身效忠佛祖，曾经在大奥的黑牢里几近自绝，但是，她在信仰与生存里选择后者，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活祭品，以此拯救和自己同样命运的人，日后却以无尽宽容与包容支撑起后宫的天空。”

家光对阿万应该是颇为感激的，为了让没有孩子的阿万有个好归宿，家光特意将其异母弟召到江户城，使其入幕府为臣。然而，不久家光正室孝子的异母弟鹰司信平也被召到江户拜见家光，得到重用，这里面据说也有阿万从中促成的痕迹。阿万对孝子颇有同情，她无法改变家光对孝子的疏离，但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孝子过得好一些。

她甚至和春日局达成了一定的和解。

家光和春日局因为阿万的事情有了嫌隙，但是，家光生病时年事已高的春日局衣不解带地照顾家光，且做出愿以身代的祈祷，不但感动了家光，也令阿万体会到了春日局对家光真正的感情。两人的冰雪关系因而有些消融。在春日局临终之时，召了两个人，将家光托付给她们，这两个人，一个是祖心尼，另一个就是阿万。

春日局一定是相信，她们会真心地对她的家光好。

阿万虽然提出“御褥辞退”，却收养了一个叫做阿玉的女孩儿，让她代替自己来侍奉家光。我的理解她这样做并不是怨恨或者厌恶家光，而是因为她再经不起第二次怀孕和堕胎的打击。

一瞬间，似乎忽然感到阿万隐在内心深处的伤痛。

要写的是幕府时代的趣事，却忍不住围绕阿万写了这样多，似乎与初衷有些不符，然而，有时候笔会带着你走，要写什么，是由不得自己的。

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比较有趣的话题上来吧。

将军逼娶尼姑，在老成持重者眼中，显然是家光这个愣头青不管不顾的经典之作，这种事儿，孙悟空都干不出来。按照单田芳先生描述隋朝十八绝的时候所说“杨广的混蛋，这也算一绝”，家光这种做法似乎也可算日本一绝。

然而，不，且等等，有的人做的荒唐事比家光还厉害。

什么人能比家光做得更绝呢？

比愣头青还绝的，那就得算是老太太了。前面说过，春日局试图为家光选择比阿万更“正常”的女子生育世子，结果，却为这位将军选择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绝户美女，这个美女之诡异，之不正常，堪称天下罕闻。

也许，春日局老太太最终看明白了，家光在女性方面颇有些怪癖，越是邪的越喜欢！

老太太选出的这个美女，究竟有何不同，竟可称为绝户呢？

且听下回……

好，咱不卖关子，咱老实交待还不成吗？

话说阿万进宫后，有一天，春日局到浅草参拜之后返回江户城的时候，从轿子里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立刻就被惊呆了。惊呆的原因是这个女孩子和阿万太像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月饼，还可能成色不同呢，这个女孩子却简直是阿万的克隆。难不成阿万他爸爸在江户还藏着一房妾室？

不管怎样，看到这个女孩儿，老太太几乎立刻就拟定了一个计划——用中国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而言，这一计应该叫李代桃僵——家光不是喜欢阿万喜欢到骨头里去了吗？我找一个和阿万一模一样的，不信他不喜欢。

问题是，还得先弄清这女孩儿的身世不是？万一又是一个阿万，那这个买卖还是不作为好。

经过派人调查这个女孩子的身世，得知她原来是在江户神田镰仓河岸边经营估衣店的七泽作左卫门之女，名叫阿兰。

春日局越看这个女孩子越确信她会入家光的法眼，于是派人去问作左卫门夫妇，是否有意让女儿入江户城“奉公”——即作为妾室侍奉将军，要是他们愿意，春日局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大臣收了阿兰做养女，风风光光嫁入后宫去。

这个出乎意料的荣耀让左卫门夫妇惊喜万分。

然而，这毕竟是一对儿老实人，面对威严不亚将军的春日局，老头儿先绷不住劲儿了，想来想去，终于咬着牙跟春日局反映，说这个阿兰，来历可是有些问题的。

嗯？难道这丫头还去中国拍过《英雄虎胆》不成？

34 

《英雄虎胆》剧照

（1958年的电影《英雄虎胆》中，漂亮迷人的女特务阿兰小姐至今被津津乐道并封之为“中国第一女特务”。至于前面那个于洋扮演的孤胆英雄，反而好多人想不起他是谁）

阿兰这个名字，对曾经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走过的中国人，呃，特别是男人来说，是很容易引起心头一跳的。

倒不是有多少中国人知道德川家光有这么位古怪的妃子，而是因为王晓棠在《英雄虎胆》里面演绎了一个妩媚的国民党女特务阿兰，结果歪打正着，引发好多少男少女背着家长偷偷学跳伦巴。

要说王晓棠的确是罕见的美女，但此后重拍《英雄虎胆》，女演员用的也都是大美女，而且一个比一个妖冶，都没给观众留下什么印象。盖因为王晓棠的时代银幕上的青春女性都是向着铁姑娘和刘胡兰方向发展的，这当然谁也不敢说不正确，但是……

有人这样写道：

“小时侯，看过一部叫做《虎胆英雄》的电影，发现扮演国民党女特务的王晓棠天生丽质，嫣然百媚。当她穿着国民党军服，尤其是那条皮裤子时，其风流婉转的身姿让我们的感情变的十分暧昧。我们在内心偷偷地喜欢她，同时也为自己竟然会喜欢上一个国民党女特务而感到深深地不安。每次看到这部电影，我们内心的羞耻感都会让我们的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特别是到了最后，这样一个妙人儿竟然被我解放军乱枪击毙，令我们五内俱焚，心痛不已。

到了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班居然有个女生和《虎胆英雄》里的王晓棠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我们就骂她女特务。我们毫无缘由，坚持不懈地骂她女特务，于是她就伏在桌上痛哭。家长告到学校，我们班主任找全班的男同学谈话。他启发我们说，说人家长得象《英雄虎胆》里的女特务，我看还真有点像。不过，准确地说，应该说她长得象演员王晓棠。可王晓棠并不只演过一部电影啊，比如说《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双胞胎姐妹，你们为什么不叫她金环或银环呢？

可我们依然叫她女特务。

她是个文静，胆子很小的女孩子，我们觉得如果不想尽办法折磨折磨她，实在有点对不起自己。我们一骂她，她立刻就哭。她一哭，我们心里就乐开了花。后来，我们都入了团。当班里要推选一位团支书的时候，所有的男生都不要脸地偷偷写下了她的名字。于是，“女特务”就这样变成了我们的团支部书记。”

本来，只想引用第一段的，想来想去，还是全都引用了，虽然和日本的幕府时代确实没什么关系——实在是“不要脸”那三个字，真是神来之笔。

是人都明白这是怎么一个问题。

当然日本幕府时代这个阿兰和《英雄虎胆》没有任何关系，若有相似的地方，不过是两人都属于东方美女而已，而且都有点儿邪。

宫里派人去调查的时候，看到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正坐在她爹的估衣店里卖衣服，举止大方，颇有教养，俨然一个当铺西施，邪在哪儿呢？

邪在她的家世。

阿兰名义上的爹作左卫门坦白，这丫头不是我生的，是过继过来的。

嗯，这没什么问题，日本的贵族喜欢收干儿子干闺女是常事儿。

这丫头的爹原来是个武士，但是身份有点儿可疑。

嗯，这也没什么问题，咱们武士中的武士丰臣秀吉大人的身份更可疑。

这丫头的爹犯过法。

您瞧，办个签证还得要无犯罪公证呢，这事儿有点儿麻烦。不过既然是嫁给咱们将军，应该问题也不大，让老爷子以后注意点儿就是了。

恐怕注意不了……这丫头的爹犯的是死罪，已经让咱幕府砍了脑袋啊！

这个……

知道这丫头的老爹居然是个砍了脑袋的死囚，宫里这边儿终于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其实，知道阿兰是过继来的，而且其生父是个身份可疑的武士，春日局可能还会感到更可靠些——只要不是六条家的私生女就好。但是，死囚？这个玩笑还是开得大了点儿。

很快，详细的情况就被打探清楚，送到了春日局面前。

一看之下，老太太差点儿没气昏过去。

应该说宫里最期待的是，阿兰她爹是个孤高的武将或者蒙难的忠臣，这案件中若有冤情，给平反昭雪都不在话下，定然可以获得阿兰的感激，情不自禁地对贤明的将军以身相许。就算不是冤案，哪怕你犯的是抄家灭门的谋反大罪，只要不是刺杀现任将军，老太太春日局大概也不会眨眨眼睛。首先老太太自己的亲爹就是被作为“逆贼”擒杀的，对这种事儿见怪不怪，其次谋反这种事儿是普通人能干的吗？窃国不成而死，那叫悲剧英雄，阿兰闹不好还是世之枭雄一类人物的后代呢。

事实是，阿兰他爹死得实在窝囊。

原来，阿兰亲生父亲是个道德上颇有问题的家伙。此人出身寒微，最初不过是一个普通农民，但是头脑灵活，颇有武艺。他被一个叫做朝仓才三郎的将军家臣欣赏，并因此获得了武士身份。他从作才三郎的仆佣开始，因善于做事被提拔成下层武士，算混进了上层社会……的龙套圈子，并随了主人的姓，取姓名为朝仓宗兵卫。按说，他应该对提拔自己的朝仓家有些感激。不过，其主人亡故之后，他却因为贪污了主家的钱被发觉而被赶出门户。

实际上不是赶出门户那样简单，按照幕府的法律，家臣偷主公的钱，是要切腹谢罪的。但朝仓宗兵卫可能很有些手腕，居然被他逃过了惩罚，仅仅是开除出武士队伍拉倒。

与家人一起回到故里的宗兵卫，因为没有田产，只能靠打野鸭一类的飞禽来满足一家五口人的糊口所需。就是这种狩猎的苦日子也没过安稳，按照当时的法律，鹤是不允许猎杀的，而宗兵卫居然会打了鹤到江户去卖。

第一次被抓住也就罢了，但屡犯不改，终于惹恼了奉行官大人，一声令下拉出去砍了脑袋——日本的鹤就是著名的丹顶鹤，这种鸟是候鸟，老家在东北的松嫩平原，只是过冬的时候才飞到日本避寒。算起来，阿兰的老爹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因猎杀我国野生动物招致死刑的偷猎者。

因为窃国不成而死，那叫悲剧英雄，因为偷猎丹顶鹤而死……这宗兵卫的名声还真不好往英雄二字上扯啊。

要是换了慈禧太后，开口肯定是一句经典台词：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说到这儿，有朋友要问了，打个丹顶鹤，至于判死刑吗？

在日本，还真至于。

35 

朱鹮，在日本被尊为圣鸟，和丹顶鹤一样，是不能随便猎杀的

日本古代菜单中包括各种各样的“烧鸟"，唯有两种鸟不能烤来吃，那就是鹤和朱鹮。

阿兰的爸爸偷猎野生动物丹顶鹤，是卖去烤着吃的，谈这件事咱们得先说说日本古代独特的饮食文化。

在日本的古代，贵族们有很长时间其饮食习惯颇为奇怪。他们从相当于我国唐朝的平安时代就崇尚素食，不但不吃肉，而且连鱼都很少吃，主要的食物是米饭和豆子。如果我们看日本比较认真拍摄的电影或电视剧，会发现那些在日本史上被描述得几乎内衣外穿的战国武将们聚在一起饮宴，不是吃茶水泡饭就是喝酱汤。真不知道这帮整天吃素的家伙对打仗和砍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瘾，

这肯定不是传说，因为曾经有记载有个侯爷的儿子喝粥多盛了一碗，就被老爹认为心里没谱，不能继承家业。

日本古代没有肉吗？这倒不是，而是社会普遍认为肉食是下等人才吃的东西。日本的农民或者猎人才会吃肉。若是上等人吃肉在日本会遭到鄙视的——有个天皇还颁布过一项法令禁止食用鱼虾贝类，别忘了日本可是海洋国家，这种禁令简直和北京政府下令禁止居民装修一样可能引发暴动的。而这个法令竟然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几十年。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要在日本恐怕会被描述成洞察事理的明君。

推测这和日本烹饪文化不发达有关。古代日本厨子完全不懂得红烧肉或者糖醋排骨的做法，看他们现在吃鱼还生着片，就能理解当年日本人对吃肉为何不感兴趣了。这种文化熏陶时间长了，竟然造成日本古代家猪绝了种，要到明治维新的时代重新从国外引进。

这种饮食文化里也不是绝对不吃肉，贵族们唯一不怎么排斥的肉食就是鸟类，但吃的也不多。

这么吃东西，结果就是公卿贵族们都变得弱不禁风。不过，也许是受到中国魏晋时代文化影响，这种病怏怏的样子正是当时最流行的偶像形象。有位朋友如是描写当时的审美观：“才子有气无力的扶着侍女肩膀，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饮酒赏梅花，暗香袭来，才子偶尔轻咳几声，侍女替他擦拭嘴角的洁白丝巾上，带着淡淡的血迹……”

天啊，我想我们知道天皇为啥被幕府架空好几百年了。

相对来说，将军们在这个问题上还不算十分可怜。幕府的将军祖上冲锋陷阵出身，虽然宴请宾客要装装风雅，但战场上断人粮道是基本兵法，饿急了只怕人肉都吃过，他们是不会有那么多顾忌的。所以将军们不但吃烤鹿肉，而且吃鱼。上行下效，将军身边的武士们大多也不在乎吃肉——世界的职业军人对饮食都不太挑剔，就算烹饪水平不佳也能够忍受，一头鹿加点儿胡椒烤烤便能下肚，后来还发展成了所谓日本的名菜。将军们对属下这种违反社会道德的胡吃海塞一般抱纵容态度——哪个将军也不希望带着一班风一吹就要倒的部下上战场不是？

可能唯一的例外是丰臣秀吉，他在独霸日本之后变得有些疯狂，征集部队出征朝鲜，意欲征服亚洲大陆直取印度（为啥是印度？难道丰臣秀吉想当日本的唐僧？），却因为部下乱吃东西出了问题。有什么样的主公就有什么样儿的属下，丰臣秀吉部下的武士们也疯的可以。他们在佐贺集合准备渡海西征时，发现当地一种鱼十分美味，于是大吃起来，结果被毒死了很多：这些就懂得打仗的家伙不知道自己吃的是河豚。气急败坏的丰臣秀吉下令禁止武士吃河豚，并咒骂他们：“要死也给我滚到朝鲜去死！”

无论如何，吃肉的饮食习惯让将军和武士们营养平衡，身体比较健康。根据当时留下的统计数字来看，平安时代日本的武将是各阶层中最长寿的，平均都能活到将近七旬，老百姓平均寿命也过了六十，只有贵族平均寿命不过四十几。

对现在流行的素食主义来说，这似乎不是个很好的统计数字啊。

既然贵族们唯一不排斥的肉食是鸟，那丹顶鹤为什么不能吃呢？

原因是，在日本，丹顶鹤和朱鹮都是皇室的象征。日本1945年战败的时候，天皇亲自播送的投降书，其录音就被称作“鹤音”。而日本天皇装专用的颜色，则被称作“朱鹮色”。

日本的幕府实际上完全架空天皇，但为了稳定政局，却又要表现对天皇的尊重，于是阿兰他爸的罪名就好定下来了。有朋友评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把天皇当领导，不杀他将军都说不过去啊！你可以不拿豆包当干粮，但你不能满世界嚷嚷啊……”

阿兰的爸爸不是唯一因为捕捉丹顶鹤冒渎天皇而被判处死刑的，在今天利根町有个泪塚，那里埋的，就是因为猎杀了一只丹顶鹤而被判处死刑的十名“罪犯”，后来有人考察，其实他们猎杀的不是丹顶鹤，是和丹顶鹤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苍鹭。

那就死得更冤了。

虽然现在日本没有打丹顶鹤抵命的法律了，但爱鹤的观念却深入人心，前些天有人在千叶县乱打丹顶鹤，就曾引发过一场官司呢。令日本人奇怪的是，同样是日本皇室象征的朱鹮，在日本也深受保护，但却越保护越少，最后到了绝种的地步。经过调查，发现倒是没什么人猎杀这种日本自古视为圣鸟的珍禽，而是它们生的蛋基本都不孵化。也就是说，不会生下一代才是朱鹮在日本绝迹的罪魁祸首。

这样一来，自然有人把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也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天皇家族……

最后，科学家们终于发现了原因，朱鹮的不孕和天皇家的肯定不是一个病症。

原来，朱鹮是一种自古以来就亲近人类的鸟类，它们经常选择栖息在稻田附近，吃杂生在稻田里的螺蛳河蟹等为生，已经与人类共生了很多年。

但是，随着二十世纪农药和化肥的大量使用，稻田里的螺蛳小鱼之属大多遭到灭顶之灾，朱鹮数量因此大为减少。而有幸能吃到幸存的稻田生物而苟延残喘的幸运朱鹮，又因为农药的二次中毒造成不育，朱鹮绝种的命运也就难以避免了。

幸而中国陕西有个叫洋县的地方，由于仍然保持了原始的耕作方式，使少量朱鹮幸存下来。如今世界上的朱鹮，都是它们的后代。

等等，您说咱们要说的不是鸟儿，是将军娶媳妇娶出了犯人家属，噢，对，咱们言归正传。

36 

日本的玩偶娃娃

（日本的玩偶娃娃的确挺可爱的，不过，一个七十岁的老爷子还见天玩这个，实在是令人牙酸的事情啊）

话说这酷似阿万的女孩子阿兰居然是犯人家属，肯定让幕府后宫方面有些压力：不管是打仙鹤还是贪污公款，有一样遗传中央政府也吃不消不是？最后还是后宫里很有发言权的祖心尼帮着拿主意，春日局才下定决心。

祖心尼跟春日局说了什么，没有看到记载。笔者猜大体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祖心尼是个穿越过去的政委，给春日局做思想工作，咱日本就这点儿地方，再找一个和那尼姑长得一样的克隆人可能性不大。让将军尽快有后是大局，同志姐姐，大局为重哦。

第二种可能，祖心尼是个生物学家，告诉春日局猎杀野生动物和贪污一类的犯罪属于后天社会行为，不遗传。所以，只要加强教育，犯人家属阿兰一样可以成才的。

第三种可能，祖心尼是早期性心理学家，提醒春日局家光有轻微的变态倾向，对正常女人没兴趣，娶个死刑犯的女儿，只怕这位将军反而会雄风大振……

纯属猜测，不可做数。

个人推测春日局没在乎她爹的事情，仍然把阿兰揽入后宫的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正是因为她老爹的身份原因：被砍了？正好，省得将来出现外戚干政啊！

想想慈禧最初被咸丰宠幸，未必没有其亲族零落，缺少根基，不容易对皇权形成威胁的原因吧。谁知道没根基但是有基因，结果培养出一条母霸王龙来。

谈阿兰怎么会想到慈禧太后？这个自然是有原因的……

春日局把阿兰带回后宫，作为自己的“部屋子”。

所谓“部屋子”是日本幕府后宫独特的一道风景线，其境况酷似扬州青楼培养的清倌人“瘦马”，只不过“瘦马”是谁都可以买的，“部屋子”则是专门为将军准备的。为了保证自己的势力在后宫得以延续，幕府的高级女官们会从有亲缘关系的家人中选择女孩儿，在后宫自己的住处进行教育。所教多是类似今天公关礼仪之类的内容，培养的目标是让这些女孩子长大后担任将军侍从女官，并争取被将军垂青的机会。春日局或者祖心尼这样级别的女官常豢养十人左右的部屋子。长大以后，部屋子如果能成为将军的妃子，甚至为将军产下世嗣，则抚养她们的女官们地位也会变得更加稳固。哪怕是将军易世，其在后宫的权势也会继续保留下来。

说来，部屋子是一国首脑夫人的预备队，地位蛮高的。不过，和常被称为“受到非人压迫和残酷剥削”的扬州瘦马相比，日本部屋子的日常生活要糟糕得多。都是受到近乎严苛的训练，但 “瘦马”有自己的独居，有丫鬟伺候生活，平时抚琴看画，生活相当舒适雅致，而部屋子住的地方就寒酸多了。

日本后宫高级女官住的地方叫做长局，是二层的楼房，类似于连体别墅，每个女官占有上下两层的一套套房，自己住在下层，她的部屋子们则住在二楼。同住在二楼的还有一些被称作“世话子”的女孩子，她们不是进宫来当女官的，多半出身农家或者普通平民，钻门子进后宫来做粗活。和部屋子不同，她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在后宫见习宫廷大家的礼仪。就算是在这儿烧火的，过两年出宫再嫁人，一说是“宫里出来的”，身价就不一样了。

这些身份和立场完全不同的女孩子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像是一个庞杂的大家庭。但是，参观过长局的模型后，会发现其二层住室颇为狭小，一个房间却要塞进七八个女孩子，简直如同沙丁鱼。这些女孩子住的地方很容易让我想起八十年代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宿舍来，估计北师大当时若是打出“住宿条件等同日本预备皇妃”，招生的诱惑力要大很多吧。

都是受苦人，为什么扬州瘦马和部屋子的待遇这样不同呢？第一个原因是日本古代太穷了，部屋子就算是将来要嫁给将军，也要受童养媳的待遇；第二个原因是中国的青楼老板十分聪明，让瘦马们习惯了奢侈腐朽的生活，就不必担心她们跟某个穷小子私奔了。

成为部屋子的，多是七八岁的少女。但偶然也会有男孩子混进来——这多半是由于某个女官对亲戚家的某个男孩子喜爱过甚，故此带进宫来抚养的原因。日本历史上没有出现女将军，在宫里培训男生不是个很好的投资。

在前面提到的那位松浦静山老爷子所著随笔《甲子夜话》中，曾描述一位在日本后宫之中一直被养到十岁的传奇人物。这个神奇的人物，就是幕府后期堪称权臣的中野清茂。中野清茂号“碛翁”，与将军德川家齐的关系类似方苞和康熙，不过其养女美代独宠后宫，使其更有权势。可能由于担心过多了解宫廷黑幕而成为众矢之的，他早早选择引退，在墨东寺岛建起一座豪华别墅隐居，这座房子被称为日本古代装饰艺术的集大成者。实际上碛翁退而不休，仍随时为家齐当顾问，于是这处隐居之地便成了意图立身出世，到处找门路的诸侯们日夜群集的地方。

松浦静山是碛翁的好友，他注意到这位权臣的宅子中完全看不到女人的影子，他的“座旁常常放着人偶娃娃，而喜好之物无一不是妇人女子所用之类。”当时，碛翁已经年过七旬，还在身边总带着人偶娃娃，不免令人感到惊异。当时有人谣传“碛翁其实是太监，所以如此”。

这肯定是因为日本人对太监的无知造成的，且不说太监娶妻的事情多的很，科学证明决定人性别的关键在上而不在下，太监虽然被切了一刀，到底还是男人。您想想看，几时见到王刚老师塑造的某位公公一边精心琢磨陷害忠良篡党夺权，一边摆弄洋娃娃的？那是何等诡异的镜头啊。

但静山知道碛翁当然不是太监，这个好奇的家伙于是对老友进行了一番调查，终于发现了碛翁喜欢洋娃娃的原因：“碛翁小的时候，为某位高级女官看中，以其为部屋子，在后宫之中长到了十岁，可说生长于内宫，女红十分熟练。”由此推测，在后宫之中被作为女孩子抚养长大，可能让碛翁有了一定的女性倾向。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碛翁利用幼年对深宫内情况的了解，通过养女美代笼络将军家齐，从而隐居后仍俨然能扮演朝局的幕后推手，这一精心的布局，其脉络就十分清晰了。

这种事情虽然有些传奇性质，但一些细节显示，这应该是比较接近历史事实的。这是因为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所定的后宫法度中有这样一条：“值守宫中者，凡祖母，母，女儿，姐妹，伯叔母，侄甥女，以及男子九岁以下之子，兄弟，甥，孙均可招之会面”，碛翁在宫中长到十岁，正是钻了这个条例的空子。

一般的部屋子都是女官的亲戚，春日局招毫无关系的阿兰为部屋子，可算特例。

问题是，仅仅靠长得像阿万就把阿兰塞给家光，是人都觉得这太生硬了，怎样让家光能够注意到她呢？

一个酷似慈禧太后用过的招数，就在春日局和祖心尼的策划下出台了。

37 

《火烧圆明园》中刘晓庆演绎的慈禧

（她用来勾引皇上的招数居然是十七世纪日本后宫用过的）

春日局对阿兰进行了一番调教，发现这个女孩子对宫中生活适应很快，不久就达到了可以侍奉将军的地步。

这其实是因为阿兰早有基础：她爹被砍了脑袋以后，阿兰娘和三个孩子也被判连坐，到某个侯爷府上为奴，只管饭不管工钱，这样阿兰从小就多少领略了大户人家的风格。而阿兰她娘就是在这个侯爷府上认识的她后爹并改嫁的。

孩儿成奴妻改嫁，各位，可以看到随便猎杀野生动物会引发怎样可怕的后果了吧？

顺便说一句，据此可以判断阿兰应该长得确实不错，因为她后爹一见老公被砍了的阿兰娘就被迷住，完全不在乎这女人可能是克夫白虎，不但设法给她脱了奴籍，连三个小拖油瓶也一并带了出来。阿兰的美貌应该是有遗传的。

后宫中要吸引将军的注意力有各种各样的方法。不过，由于按照礼节所有的女官都是白粉敷面，剔掉眉毛，这种化妆风格在今天的日本新娘身上还有遗风。而以老萨所见，这些日本新娘子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是集体婚礼新郎估计不做记号会拉错人。所以阿兰长得像阿万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优势——那得卸了妆才能看得明白呢。

春日局和祖心尼商量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来吸引家光。

有一天德川家光走过后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在里面大声唱歌。家光感到好奇，于是决定去看看是谁这样大胆，这种事情在宫里可是很罕见的——废话，要没春日局老太太撑腰，哪个女官这样傻傻地唱起来，不等将军垂青，就得被别的女官拿唾沫星子淹死。家光看了就走不动步了，很奇怪“阿万”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还会唱农家的打稻歌！

弄清楚情况以后，家光果然中计，高高兴兴地把阿兰收入房中，大概为了纪念她阳光的个性，还给她改了个名字叫阿乐。

看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想起点儿什么没有？当初看《火烧圆明园》，出现过一个颇为雷人的镜头，那就是初出茅庐的慈禧嗲声嗲气地大唱《艳阳天》来勾引皇上。现在看来，这个镜头还真有点儿历史的真实，至少日本人就这么干过啊。

既然提到了历史的真实，刘晓庆版的《火烧圆明园》其实是蛮真实的。原因是他们用的道具都是从故宫里借出来的真家伙，用现在说是国宝哇。这种干法据说原因竟然是为了节省经费！《火烧圆明园》的大导演李翰祥精明得很，当时拍电影还是国家干部的行为，所以从故宫借东西属于通过组织关系，人家不能不借还不能收钱，要是自己做道具呢？那要想做得象经费就海了去了。

唯一的问题是风险也大，有一回刘晓庆演得入戏了，学慈禧老佛爷拍案而起，吓得周围所有人一片惊呼。吓毛了的刘晓庆不敢动了，心里还琢磨这桌子是邻居茶馆借来的，拍坏了也不至于怎么着吧。但是大伙儿就是一叠声的让她别动。半天才弄明白，桌子倒没什么，问题是刘晓庆起来得太猛，脑袋上顶的那个鸡冠子一样的满洲大帽子和上头的宫灯挂到一块儿了——那宫灯可是文物啊！于是，大家花了半个钟头把刘晓庆和文物择开……

这种好事儿今天再没地儿找去，这种风险也再没人敢冒。

于是，在家光三十八岁那年，阿乐终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家光如获至宝，立刻将这孩子的乳名定为“竹千代”——这是老将军德川家康用过的乳名，家光小的时候也用过，几乎就是“太子”的代称。

您说家光不是不在乎生不生孩子吗？

嘿嘿，身为一国之主，哪儿是你想不生就不生的？家光不生孩子的恶果，在他生病盖五六床被那回终于显示出来了，而且颇让人感到历史是如此相似。

话说大明永乐皇帝夺位，太子朱高炽武功不彰，还是个胖子，永乐大帝更看重二儿子汉王朱高煦，觉得这小子能打仗，心狠手黑，像我。为这个差点儿把太子废了，虽然最终没干，但朱高煦总觉得自己应该当皇上，于是多次谋划从朱高炽及其子朱瞻基手中夺取皇位，双方明争暗斗了很多年。最后朱瞻基终于斗败了他叔叔。

阳光底下无新事，日本幕府时代，也有类似一幕。

德川家光就像是朱瞻基，他也有一个很猛也很邪恶的叔叔，那就是他爸爸德川秀忠的九弟，乳名“千千代”的尾张藩主德川义直。

德川秀忠和德川义直的关系很像朱高炽和朱高煦，秀忠打仗不行，偏文，仗着年龄大继承了将军的职位，让比他勇武能打仗的德川义直心生不满。

等到德川家光继位，这种不满就更严重了。闻悉家光病重，这位九叔竟然帅军直逼江户城下，前来给侄儿探病——探病带兵干嘛？难道是想靠军队的煞气吓跑病魔？

闻听九王爷带着军医来给将军看病，江户城里一片慌乱。要知道江户城的规矩是专查“进来的兵器出去的女人”，理由是带着兵器进来的多半是刺客，往外溜的女人多半是被押做人质的各地侯爷的老婆，都属于违禁之列。现在九王爷不但带着兵器，还带着人和马呢，可谁敢治九爷的罪啊？

都明白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家光不是没儿子吗？九叔来给你当啊（听着乱？九爷也没办法，将军无嗣的话，要继承其位先得认现任将军为干爹，这是规矩）。然后，假如家光自然死亡：如果这个干儿子认成了，家光想不自然死亡也不容易——就该九爷过过当将军的瘾了。

还好家光身边当时有个德川家康留下的老臣酒井忠胜还活着，当即出去质问九王爷要干什么。酒井是在家康面前都能说上话的重臣，老大人积威尚在，九王爷也怕他三分，只好说是怕将军辞世引发混乱前来宿卫，没敢进江户城。同时在春日局悉心照料下家光很快恢复过来，才化解了这场危机。

这次九叔来当干儿子的事儿，让家光明白儿子有多重要了。

所以生了儿子家光很高兴，还专门让人传信儿给九叔，让他来看看侄孙子。九王爷根本没理会。

家光不高兴了，让传话的过去说：“这是将军生的儿子啊，快来看看。”正因为继位无望生闷气的九爷一扭脸，道：“要论儿子啊，老子还是太政大人的儿子呢！”

九王爷他爹德川家康的封号里面有“太政”的头衔，比将军还大。

两个人的对抗差点儿引发战争，只是在其他亲友的劝告下才罢手。说来这位九王爷的血脉似乎和将军无缘。前面提到，家光的重孙子家继那一辈儿时，因为这位将军早逝无子，本来属意让当时的尾张藩主德川吉通继位的，而德川吉通就是九王爷的嫡系曾孙。可惜，中间杀出来八代将军吉宗那个怪物，吉通父子先后被英年早逝，九王爷的后代失去了这次机会，一直到幕府崩溃，也没找着新的机会。

阿乐完成了从奴隶到将军——之母的转变，也让家光彻底放开了对女性的戒备。不久，他“幸”了伺候他洗澡的下等侍女阿夏，收入房中，接着又收了另两个妾里佐和阿琴。

说到受宠，那还是要算阿万“御褥辞退”后推荐的阿玉。此女有“京美人”之称，并因此被阿万收为部屋子。阿玉家世低微，老爹是卖菜的，殊少教养，阿万为培养她花了不少力气，成效还是不错的。

但是，谈到怎样侍奉和争宠的技巧，阿万就没办法了，她本身是尼姑出身，性格恬淡，倒是家光来追她的时候多些，如何能教得出好学生呢？

不过，阿万不行，有人懂行啊。

还记得提到阿兰入宫时，对春日局培养她时用了那个词汇吗？

38 

女官的发式

（将军后宫的女官们都有复杂而优雅的发式，然而，不同的人审美观点不同，也有人认为其状活像一个杓子，故此也把将军宫里的女官称作“杓子头”的。）

谈到春日局对阿乐，用了“调教”二字，千真万确，在日本作家大森隆司的《春日局与阿乐》一书中，他用的就是这个词。

而且，在描述春日局见到阿玉的时候，说得更加明确：“その美しさが春日局の目に止まり、色々と家光を誘惑する指導を受けることに”。翻译成中文就是“见到如此丽色，春日局也忍不住目不转睛，于是教授指导其种种诱惑家光的方法。”

经过老太太一番苦心培养，阿玉也终于成为家光的新宠，并为他生下了又一个儿子。

看到此处不禁为春日局拍案叫绝。要作为乳母抚养将军家光，要和江与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斗智斗勇，要代表将军拜访天皇，要帮着将军矫正性倾向，要研究堕胎药的配方，甚至还要教导将军的妃子如何诱惑老公！这位老太太的一生丰富多彩，而且是多才多艺啊。

只是，想到一个老太太身穿紧身衣，手持皮鞭蜡烛 “调教”将军的妃子，这场面实在是有些令人胆寒。

说“调教”其实是中日语言中的歧义，那个时代的老太太应该不会这样变态嚣张。不过，春日局的确有一个地方被公认有点儿变态。

那就是老太太对“针”有极大的恐惧感，其管理之严格让宫里负责刺绣裁缝的女官们胆战心惊。日本幕府将军后宫的衣服基本不从外面订购，大多是在宫里自制的。为了给将军的妃子们做衣服，宫里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叫做“吴服之间”，类似我国古代宫廷的尚衣监。按照编制，吴服之间的负责女官手下有十一名称作“针子”的女裁缝，都是其国内一等一的好手。对了，别弄错，是“针子”不是“贞子”，后者就是会作衣裳估计也没人敢穿。

这个部门与其说是个缝纫厂，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服装设计师的事务所，从布料的选择，到衣服的设计，到缝纫制作都是此处一手承担。将军夫人，将军的公主们所用的日常衣着，高级女官寄的服装等，都是在吴服之间制作的，有时候将军的衣服也归她们来做，只有将军妃参加仪式时穿的十二单大礼服，大概是工作量太大，只能交给外面的“装束司”来订购。不过，在幕府时期，将军的这个服装设计工作室始终没能创造出什么风格独特的服装来，礼仪服饰方面，武家出身的幕府将军及其后宫一直在山寨京都天皇朝廷里的服饰。而天皇呢，据说又是山寨中国唐朝的服饰……

在中国皇帝的宫里，给皇上做衣裳是个肥缺。嘉靖（也有人说是道光）皇帝崇尚节俭，有一回裤子破了个洞，舍不得扔，让尚衣监给修补一下。结果报上帐来，皇上急了：你们怎么补个窟窿都要二百多两银子？这嘉靖皇帝小时候在湖北长大的，估计经常偷偷上汉正街买水货，无论如何不相信有这个价格。于是严令让底下查账，最后尚衣监回话，说皇上的裤子是花湖紬的，纹样特别，俺们剪了两百多匹才找到一样花色的，这个价钱实在不能算高。

皇上也拿他们没辙。

换到日本可就不一样了。要看过《捕吏晓兰之介》，您可能记得，那位东瀛古代神探兰之介一跑起来就会露出两条光光的大腿。好歹也是一个公安局刑警队长的身份，穷得连裤子都买不起…… 这样一个拮据的国度，哪儿养得起嘉靖皇帝宫里那么多贪赃枉法的家伙呢？当然据说“针子”们也不是一点儿便宜都占不到，而且来得堂堂正正，这就是所谓的“下赐”：一年中有两次她们会获得宫中用剩下的布头和棉花，其丰厚据说如果在吴服之间呆上三年，出嫁时候所需的置装就无需操心了。

然而，与这点儿便宜相比，在春日局管理后宫的时代做个女裁缝的风险更大。春日局对针十分敏感，“针子”最怕的就是在工作中丢针。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吴服之间上下要立刻彻查，在没有找到之前，所有的女官们都不允许换衣服，也不得回自己的房间，直到漏网之针被找到。而丢针的女官则会受到免职的处分。因为这个原因，吴服之间的女官们怕在工作中丢针，甚至怕到神经质的地步。

之所以春日局会如此敏感，据说是因为她给家光担任乳母的时候，家光曾被裁缝丢在衣服里面的针刺伤。那正是在夺嫡之争的微妙时刻，这样的事情被春日局视为一种类似于刺客的举动。

从正常逻辑来说，虽然江与夫人一心想让老二忠长继承大统，但无论如何家光也是江与夫人的亲生儿子。刺杀自己的儿子，还采用在棉袄里藏针这种既没谱又残忍的做法，既不大可能，也是对江与夫人智力的侮辱。所谓刺客的说法更像是一种被迫害妄想，可见即便是刚毅果决如春日局老太太，当时也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无论如何，春日局因此对于裁缝丢针深恶痛绝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针的确可以被当作刺杀的工具。还在大学时代，一个中医学院的学生曾告诉我，他那帮熟悉人体解剖的女同学，个个有用一根针就可以轻易制造人工气胸，杀人于无形的本领。小魔女她们学药的就文明得多，谈恋爱的时候和老萨说起某校药学系抓起来一个师姐，原因是用地高辛还是什么玩意儿引发负心男友心动过速致死，若不是师姐在日记中把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法医是肯定验不出来的。

小魔女是学西药的，语毕，似对我国中医中药的神奇颇为倾慕。

这类小巧的杀人武器在东方几乎是一种时尚，其痕迹随处可见。明朝曾留下来世界最早的掌心雷手枪，只比核桃大一点，如今还在军事博物馆里展览呢。这些东西的存在，对于军迷来说当然是有趣的事情，对于一国之主来说却足以令其寝食难安。对日本幕府的将军来说，一个因此产生的后果就是如果将军和自己的夫人敦伦，可以比跟其他妃子共度良宵早上床半个小时。

这中间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日本将军和妻妾上床是有固定程序的，两人一起吃完晚餐，然后将军去换睡衣，换完了如果是和太太就可以上床了。如果和妃子，将军就得在床上等着。等什么呢？专门有负责的女官会解开妃子的头发，搜寻里面有无针之类的凶器，如果没有，才敢放她去上将军的床。幕府时代宫中的发式是十分复杂的，女官在见将军时梳的发式属于正装，两鬓上方头发如翼状向左右张开，形同日本式玩偶的样子。她们的头发能两边张开并不是带静电，而是如同西服的垫肩一样在头发里面衬有仙花纸。女官们要盘好头，然后再用绘元结在心形的真发后部扣上下垂的假发。

绘元结是什么呢？这是一种类似今天发扣的卡子，外面包金纸，上面画有松竹梅等图案，两端涂成红色，扣好时其冲外一面还装饰有红白色花纸作成的蝴蝶结。

在女官的脑袋上，脖子以上基本是真的头发，而脑袋后面脖子以下垂着的则是假发（通常是用女官自己以前的头发做的），这部分假发女官们要用日文中被写作“小引裂”的束发结束住。这种束发结是用长条的日本纸制成，束发时折成单边的蝴蝶结。垂发上的结一共五个，每两个之间的间距大约一拃……

这……像是梳头吗？我怎么觉得梳这种头简直就是自己折磨自己呢，一个马尾辫不是蛮清爽吗？难道日本古代的后宫都流行自虐？

但是不管怎样，这种发式无论从前面还是从后面都风度十足，拖着衣带，长长的假发垂在身后的裙裾上，看来颇有优雅的风范。

将军的妃子也是女官中的，自然也要梳这种发式。那么，解开再梳上，没有半个钟头恐怕是不够的。

猴急的色狼型男人肯定不能在日本当将军。

唯一不需要解开头发检查的是将军夫人，这样做的理由是妃子们有可能会接受收买谋杀将军，但夫人和将军一体，断不会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来。

难道……日本古代的字典里没有“谋杀亲夫”这个词儿？

39 

记载将军纲吉被老婆谋杀的《护国女太平记》

日本古代的字典里有没有谋杀亲夫这个词不知道，但德川幕府十五代将军按照正史都是善终，看来太太们还是蛮可靠的。

不过……在野史里头可就不一样了。老萨有一次消遣，看日本一部传奇小说《护国女太平记》，里面竟然有模有样地描述了一位将军被谋杀的经过，这个非正常死亡的家伙，据说就是死在自己老婆手里。

这位倒霉的将军，便是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书中情节描述，将军纲吉昏庸无道，任用奸佞，宠幸近臣柳泽吉保玩过了头，竟然效仿汉哀帝，要把天下传给自己这位宠臣。一时朝政动荡，国事大乱。但在最后关头，深明大义的将军夫人信子决定制止这件会带来江山变色的荒唐事，当纲吉无知地靠近来自鹰司家的太太时，太太却象老鹰一样伸出了利爪，当即要了昏君的性命，自己也随即自尽，从而避免了一场国难云云。

不但这本书里记录此事，而且日本还有同名的传统歌舞伎上演，情节紧张，忠奸分明，柳泽吉保奸佞的形象深入人心，以至于日本无论电影还是电视一出现此人的形象，其阴鹜的面孔都会引来中国观众某种熟悉的联想。那就是我们很多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旁白：“明朝末年,宦官当道,残害忠良……”

这事儿老萨一琢磨还真有些可能。要换了家康或者家光这种没事儿骑马打猎的主儿信子夫人一个女的面对面将其格杀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但是这位书中倒霉的将军德川纲吉是个著名的矮子，身高只有一米三几，而且不是拿破仑那种练过武的矮子而是个喜好学问的文人。纲吉死去的那年已经六十四岁，体力已衰，要是鹰司信子夫人真、练过柳生流之类的功夫闹不好真能谋杀亲夫。

真的？假的？

带着这个问题去问山妻小魔女，答案十分委婉：“《护国女太平记》在敝国，正如《水浒传》在贵国也。”

哦，明白了，整个一个小说儿啊。

实际上根据比较可靠的资料，这位德川纲吉应该的确不是被杀的，他是在患麻疹后身体衰弱，结果吃食物不幸发生咳呛被噎死，从生病到死亡有几十天的时间。而信子夫人的死则是在一个月之后。这一点，也得到了曾经在那时访问过日本的德国医生坎普贝尔（Engelbert Kaempfer）的考证。他在1715年写成的《日本志》一书中，判断信子夫人是因为照料纲吉传染了麻疹，后来又并发疱疹病逝的。

而且柳泽吉保也并不是东厂公公一类的人物，此人虽然的确曾独揽朝纲，且颇有些奸臣迹象，但也颇通文学，并因此而被纲吉重视，对儒学在日本的推广是有历史作用的。

这样看来，所谓信子夫人杀夫，不过是民间传说而已，不足为凭。

但是后来发现，有这样纪录的不仅仅是小说。日本历史文献《三王外记》和《日光邯郸枕》都有类似记载，而情节小有区别。前者提到纲吉并不是要让位给柳泽，而是一直委任柳泽代替自己处理政务（犹如天启和魏忠贤），久而久之柳泽吉保起了异心，将自己怀孕的小妾染子送给纲吉，纲吉不知是计，竟然以为染子怀的是自己的孩子，并准备立其为后。信子夫人看破了奸计却无法说服纲吉，只好同归于尽。此后，信子夫人的墓上被覆盖了铁网以示惩戒，而纲吉死去的宇治殿也不再开放。后者则提到信子夫人杀夫还不是一个人干的，可能怕自己搞不定还拉了另外一个叫做伊豆局的女官一起下的手。这是一起信子夫人为首的宫廷派与柳泽吉保为首的家奴帮之间政治斗争引发的谋杀案。

说得神乎其神，但仔细考证起来破绽重重。信子夫人的墓地是否加了铁网，日本人自己承认无从考证。而宇治殿不开放，说明日本当时已经具有了一定对麻疹这种烈性传染性疾病的认识，这是一种消极但是有效的防疫措施。染子并不是吉保献给将军纲吉的，她是吉保母亲的侍女，曾经随老太太谒见将军，后嫁给吉保为妾的。她和将军纲吉之间似乎没有发生两性关系的机会。至于所谓宫廷派和家奴帮之间，的确是矛盾重重，但彼此也有密切的联系。前文提到信子为了巩固自己地位曾从宫廷请了聪明的女官右卫门佐到幕府后宫做事，右卫门佐虽然很快在宫中占据上风，但她深知将军纲吉信任身边近臣的习惯，并没有对家奴帮一力打压，而是设法与之共存。柳泽吉保的妾正亲町町子，其母就是右卫门佐身边的侍女。两派之间根本没有斗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顺便说一句，正亲町町子是和紫氏部，清少纳言齐名的日本古代文学家，著有文笔绝佳的《松荫日记》。奇怪的是日本古代最著名的文学家大约也就是这三个女性，与女性在日本当时的地位颇为不相称。

从史实来看，纲吉被谋杀怎么看怎么不象是真的，却有很多人在传这样的谣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话说谣言大体有两种，第一种是离奇和哗众取宠类型的，比如你要说有条狗长了三条尾巴，就属于这种；第二种则是大家期待或担心的事情。比如九一八之前有谣言说日本人跟张学良要东北筑路权，少帅当时就把腰别子（老式手枪，俗称单打一）拔出来了，吓得日本人掉头就跑，这，就属于第二种谣言。

德川纲吉的死，应该算是第二种，这位将军在日本当时老百姓眼里，肯定属于“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所以他被老婆杀掉的谣言，被高高兴兴的老百姓到处传了开来。

说起来，要德川纲吉真是被老婆谋杀，全世界的绿色和平组织都应该为这位将军致哀的。因为从野生动物保护的标准来说，德川纲吉将军堪称世界罕见的大善人。他发布了空前绝后的动物保护法《生灵怜悯令》，其条款之严厉令人咂舌：要求全体国民吃素，杀野狗者判刑流放，杀燕子者甚至可被判处死刑，连苍蝇蚊子也不允许打死。

这么一个大慈大悲的将军，怎么有那么多人盼着他被老婆干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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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曹操和两位妃子的头盖骨

德川大善人纲吉被老百姓诅咒，是因为他对动物的保护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老百姓没吃的敲点儿牡蛎算犯法，被蚊子叮了打蚊子也算犯法，都要进监狱。至于因为猎杀了什么鸟兽被处死更是难逃法网。

人类社会是从渔猎而畜牧，由畜牧而农业的，日本的幕府时代租税之高世界罕见，但吃不饱的农民想开历史倒车去捕鱼打猎也算犯法，简直是不给人活路。难怪老百姓要不满。

德川纲吉生活的年代，是我国的康熙年间，这位马上皇帝酷爱打猎，曾有八十天猎杀老虎三十七只的记录，说明当时整个东亚的自然环境还是满不错的。

既然如此，这位将军纲吉干嘛吃饱了撑的做出这样一条对动物宽容，对人却苛刻得很的法律呢？这也太有超前意识了吧？

原因是这位将军无后。

将军纲吉广有后妃，除了正宫信子（就是被演绎谋杀亲夫那位），还有从天皇宫里挖来的大典侍和新典侍两位妃子，但只有名叫阿传的侧室为他生下了一男一女，而这两个孩子都去世甚早，没有他们的老爹活得长。这样以来，纲吉面临着和家光一样无人继承将军之位的窘境。

日本幕府时代儒学最昌盛的就是纲吉的时代，这位好读书的将军大约是中了孔老二的毒，坚定地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能够生下继承人，纲吉可算是下了苦功夫，到晚年已经到了急切而近乎变态的地步。

纲吉的老母信佛，对儿子的事儿又很关心，故此经常到家庙祈祷。偏巧一次祈祷后纲吉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德松。虽然早夭，似乎仍然证明求子找和尚是有道理的。这一点，连纲吉也信了。问题是祈祷无数，灵验只有这一次，失望的纲吉忍不住向和尚打问原因。

这本来是件荒唐的事情——你生不下儿子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和尚上哪儿知道去？但纲吉碰上了一个十分聪明的和尚，于是告诉他这都是你们德川家杀戮太重了啊，需要杜绝杀生，才能还此劫数。

德川家夺天下的确杀人不少。一席话合情合理，纲吉琢磨之下就发布了这道《生灵怜悯令》。此后还是无子，纲吉认为原因在于《生灵怜悯令》不够严格，于是一步一步加强，从最开始的不许杀狗（纲吉属狗），到不许杀兽类，不许杀鸟类，直到不许杀鱼类和昆虫……

纲吉甚至收养了数万只野狗，设立专门机构，每天给狗提供米饭，还有鱼和酱佐餐。与此同时百姓则干脆吃不饱（虽然以前也吃不饱，但好歹还有吃不饱的狗陪着不是？），于是把纲吉唤作“狗将军”。

可怜的是纲吉如此折腾，最后还是不育，只好在五十九岁那年过继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侄子作养子，就是第六代将军家宣。这位家宣一上台就把纲吉的《生灵怜悯令》废除了，万众欢呼，成为有效利用负面资产的经典事例。

因为其成年后身高只有一米三十几，有人怀疑纲吉不育的问题，可能与其先天发育不全有关。如此一来，阿传为他生的一子一女来历就有些不好说。而日本喜好走偏门的影视家们则顺藤摸瓜，在一部电视剧中把纲吉描写得颇有些变态，他因为对自己的性能力发生怀疑，所以才把小妾染子赐给吉保，目的是想看看自己生不出孩子来，毛病到底在男方还是在女方——这在没有现代男科数蝌蚪设备的条件下，不失为一种科学探索的好方法。

打住，不是传说染子是吉保的老婆，被他送给纲吉做性贿赂的吗？

早说了，电视剧嘛。别说日本了，放眼我国各个频道，有哪个电视剧讲的故事是真的？

不过，幕府的将军里真有先天发育不全的，有切实证据的是第九代将军德川家重。这位将军先天轻度脑瘫，说话表达都很成问题，从小就身体病弱，在《德川实记》中干脆说他智力低下。也许因为身体不好的原因，这位将军很少召见大臣，万事都依赖给身边的近臣处理。

这位将军是否智力低下其实倒也不很重要。正因为他很少露面，他统治的时期基本无为而治，幕府一切以稳定为国策，既没有出去折腾外人，也没有在家里折腾过自己人。而家重在少数面见诸侯和大臣的时候，表情都极为淡定（科学推定为先天脑瘫引发的颜面肌肉麻痹，做不出表情来，类似史泰龙的症状），以至于也有人把他称作“隐身的贤君” ——以前有人创造出“被自杀”一词，一时轰动，这位家重就应该是“被明君”了。

这位连话都说不明白，路也走不好，身体羸弱而尿频的将军，被老百姓和“狗将军”纲吉并列，呼为“尿将军”。

戏剧性的是这位将军的退位。

德川家重晚年说话越来越含糊不清，大臣们谁也无法听懂，只有一个叫大冈的侍从可以听明白他的话。于是，重要事情的上传下达都得靠他。不料这位重要的大冈先生却英年早逝，早早地扔下话都说不明白的将军家重而去。于是……将军只好和他的祖先德川家康老爷子一样“贤明”地让位退居二线了。

专家们发现，家重身高一米五六，颅骨顶缝愈合度很差，骨盆类似女性，牙齿磨损程度表明其乳牙始终没有脱落，显示这位将军的发育确实有问题。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生育能力。家重虽然这种体格，在史料中却记载其好酒，好色——这简直是找死的做法，居然在那个时代让他活了五十岁，简直不可思议。他生有很聪明的儿子家治（第十代将军），看来其身体状况并没有影响后代。

而纲吉的情况有所不同，几乎可以肯定，他虽然身材矮小，却不是发育问题。根据专家推断，他应该是患有软骨发育不全症（AGH）。这种病的特点是身材的长度和正常人相似，但四肢明显短小，是侏儒症中常见的一种。这种病如果不是遗传，则父母或其中一方高龄的时候容易出现，但是，并不影响其智力和性功能。

纲吉正是这样只有身材异常的侏儒，所以他是可能生育的，但由于AGH可以遗传，子女可能因骨骼异常早夭。

写到这里，估计有人会问，怎么可能对这些几百年前的将军的身体状况知道这么多呢？难道还能起其于地下问之？

事实是日本的科学家们真的这样干了：如果不是挖出来家重的骨头并进行测量，如何能知道其确切的身高？

日前疑似曹操的头骨在安阳高陵被发现，在新闻界引起很大轰动。但是，且不说其中疑点，把“曹操”的颅骨直接暴露在电视机前，这种做法也遭人指责对古人特别是名人的遗骸进行这样的考古缺乏尊重。

而日本这方面早已经干到把我们的考古学家远远抛到后面的水准。他们曾对多名幕府将军和后妃的骨骼进行研究，并公开发表了他们的头骨照片。而且，这种考古还真的得出了不少离奇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