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西游2剑精灵获得:二、童年生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5:30:50

  二、童年生话

 

 

          新中国成立后,多年战乱虽已平息,但战争的创伤一时难以全面治癒,正是废百废待兴之时。分到土地的贫苦农民激发了极大的生产积极性,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劳作,不遇大的自然灾害,基本上能解决温饱。但仍不会有太多剩余,这种无战乱能填饱肚子的生治,已使得广大劳苦大众从内心十分感谢共产党、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啦! 

        

         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二日中午,天气睛朗,我这条幼小的生命诞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农家小院的两间南屋中。来到这世界之时,农村当时还没有实行互助组、合作社。还像解放前一样一家一户的单干。父亲是家庭中兄弟排行最小的,也就是上部分中讲到的“小五爷”。我有四个伯父:大伯父在二十多岁刚结婚生了一女后,就因伤寒病去世了。二伯父在黄河滩一场战斗中被子弹打断了左胸两条肋骨,因伤势太严重,在八路军后方医院转移时,被部队派人送回老家来,又因患破伤风而去世,被追认为烈士,也没留下后代,但二伯母却从一而终,在她三十多岁时 忙养了一个女儿。享年八十三岁。三伯父幼殇,四伯父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和四伯母一起养了五个儿子,一个姑娘。父亲因排行最小,奶奶等老人都疼他,平常不让干重活,加上他在淮海战役中带队支前,左腿中弹受过伤,所以家中重体力农活他很少去干。一般是管管村上的杂事,农闲时做点小生意什么的。我幼小时,大姐才六七岁带不了我。母亲下地干农话时就把我交给奶奶看管。奶奶喜欢种甜瓜,就把我放在瓜棚旁边,自已忙着压瓜秧、摘瓜之类的活计。有时忙起来就把我给忘了,直到我睡醒了,被太阳晒得又热又渴,哇哇哭闹时奶奶才会想起瓜棚旁还有我这么个小孙子。本来白白胖胖的我由于长期受奶奶这样的“虐待” 却变得浑身皮肤黝黑。以致于连姥姥,姨母们还以为母亲抱错孩子。

 

 

                五六年至五七年间,实行互助组、合作社制度,农业生产刚刚有了一点  儿起色,粮食产量比以前有小部分提高,中国因和当时的苏联社会主义有友好关系,便学习所谓 “老大哥”集体农庄的生产经验,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县共有十个公社,基本上是以土改时期的区为基础,以所在地的地名命名。老五区更命为南鲁人民公社。其他还有:汶上、田集、白浮、苟村、孙寺、天宫、九女、伯乐、城关等九个人民公社。人民公社管辖下设的生产大队,生产大队一般以邻近的三四自然村组成,大队以下又有生产小队,生产小队一般是按自然村人口划分,小的村庄一般分一到两个小队,大的村庄可分三到四个小队,人口均在百人左右,这样既便于组织管理,又利于生产合作。我的故乡当,时总称为王店生产大队,共有四个自然村:东、西王店、孟楼、赵庄。东、西王店庄子大,人口多,各分成了四个小队。孟楼、赵庄庄子小,人口少,各分为了两个小队。四个自然村成四边形分布故又依次按所在方位依次是东王店:南西东北为~一二三四队;赵庄:东西~五六队;西王店:北西东南~七八九十队;孟楼;东西~十一、十二队。生产大队设支部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共青团支书、会计、贫协委员、妇联委员等职。生产小队设:队长、副队长、会计、保管员、贫农组长、妇女队长等职。这样分工合作,便于领导群众工作、劳动。人民公社成立后,更利于开展生产协作,农民群众的劳动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 到了一九五八年,党中央又提岀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全国上下掀起了大炼钢铁的运动,农村也砸烂了一家一户的铁锅,以生产小队为单位成立了食堂,一百多口人在一起吃大锅饭,把多余的废铁交公炼钢。刚开始时人们还觉得挺新鲜的,是啊!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千百年来中国的农民就是那样一家一户的吃饭过日子。突然间一下凑那么人在一起吃喝,热闹多啦!

        一九五七年鲁西南涝灾,平地半米多深的水,庄稼全淹了!大水过后,粮食欠收,饥荒随之而来。五八年形式主义泛滥,全国刮“高产风”、“浮夸风” 。种小麦播种一百至几百斤……到处有人放“卫星” (粮食高产),你报五百斤,他报八百斤;田集亩产一千,汶上亩产二千;………一万、两万、……五万……八万……谁说的少谁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要被“拔白旗”的,越吹越大,吹破了牛皮,吹上了天空。其实是: 产量没有种子多,干部吹牛,百姓遭殃。打下的粮食交了公粮,留下种子、饲料,已所剩无几。大食堂里无米下锅,稀饭照人影,干粮全是野菜团子,农民已是严重口粮不足。接下来五九年旱灾,六零蝗灾,蚂蚱来时遮天蔽日,连树枝都压折了,粮食、野草一扫而光……庄稼绝产,断粮的人们挖地瓜根、萝卜根、茅草根,揭树皮,把麦杆、豆秸等粉碎了用来充饥,凡是人们认为能填上肚子不 致于毒死自已的东西全被吃光啦!加上广大农村缺医少药,虐疾、黄疸、菌痢、霍乱等疾病流行泛滥,不少小孩、老人、妇女都因此死亡。青壮年大多都跑到东北、山西等外地逃荒去啦!每个村上都有不少人被饿死,死得多时甚至无人抬去埋

    葬……

    

     

 

                  父亲时常在外做生意,消息灵通,头脑精明,一看到这样瞎指挥生产肯定要吃亏,就在“高产、浮夸风”刚刮不久,就一个人先跑到吉林省的“山东窝铺”找老乡,并在附近边做些小生意,边寻找房屋,准备让全家搬到东北去。后来,政策上不允许个人做买卖,叫打击“投机倒把 ”。父亲就又在一个叫“门达”的小火车站找到一份巡检铁道的工作,还找了两间房子住下了。由于上班忙经常吃不上应时饭,便寄信让全家去东北。家里还有年祖母、外祖母,让母亲放心不下,便让八九岁的姐姐跟同村人到吉林去,给父亲做饭。时隔半年饥荒就要来临啦,父亲就让我二姨哥带路,母亲抱着我这个不满三岁的孩子,踏上了去吉林的火车,来到了门达车站。我当时模糊的记忆中;小火站在我家北边不远的地方,天气好时,母亲或者姐姐会领我到小火站附近买东西、捡煤渣。有时也会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到铁路边去看火车、做游戏……

 

       故乡的饥荒越来越严重,能跑得动、走得岀的人纷纷外岀逃荒。外岀逃荒的人总要先定个目标,找个落脚点吧。由于父亲外岀早几年,又在东北安丁个稳定的家。所以我村的、邻村的、亲戚、熟人都是先打听清楚我的家庭地址才去东北。我那时的家成了很多乡亲的临时住所。我家祖辈贫苦,人烟不旺。用我故乡的俗话说:俺家辈辈出小老头子(年纪小辈份高)。父亲兄弟排行第五,在家族同辈人中年纪最小。更是理所当然的“小老头子”啦。同村人又都知道我父亲为人仗义疏财的秉性,后来来东北的大都先投奔到我家落脚,然后再找活干。我家常常是客满为患,一拨刚走,一拨又来,这顿饭还没吃完,又来了一帮要吃饭的……家中的大火炕上经常挤得满满当当还住不下。在此情形之下我们一家人可是整日整夜的忙得不亦乐乎。父亲要为来的乡亲安排住所,还得四处托人给他们找活干;母亲一顿顿的准备饭菜;姐姐忙着一趟趟的买粮买菜;连我这个刚能跑稳当的孩子也慌着给这些称我“小爷爷”、“小大叔”、的大孙子、老侄子的大人们递烟、送水忙个不停。这种情况大致过了有一年半之多,才慢慢消停了一点。但是,此后我家也是经常有客造访,

        有些找不到活干的,有病有殃的,一时吃不上饭的……常来我家寻个方便。我那时幼小在不太清楚的记忆中时常有这样一些场面岀现:我家的土坯火炕上经常坐满了一些我从来都未见过面的生人。他们都面黄饥瘦的,一脸愁容。见了父亲总会唉声叹气地说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听了父亲一番劝说之后,才如释重负般的脸上露上一絲难为情的苦笑。闲着说话时总有气无力的的,但吃饭时却狼吞虎咽的。母亲端上来一桌子饭菜,只要父亲一说:“老少爷们都饿啦。来五爷这里也没啥好吃的,大家伙千万别做假,都要吃饱呀。”语声一落,只听一阵扑扑答答的响声,风卷残云,馍饭菜渣菜汤一干二净。父亲还会问:“大伙都吃饱了吗?谁没吃饱说一声,再让你五奶奶给弄点儿。” 有时人来的太多,还有刚开饭时才来的,真是僧多粥少。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母亲怕我饿着了长不好身体,每逢吃饭时总会给我先留出一点。只要父亲说完这话,看见有那个乡亲不好意思说出来,低下了头来。父亲就会走到外边灶旁,看到有啥可吃的都端到里屋内让那个人再吃点。我那时年少贪玩,拿一点吃的就跑到屋外和邻居的孩子们边吃边玩,等手里的东西吃完了再跑回屋里拿,找遍各个角落也找不着。因为贪玩时常挨饿。父亲这就是这么个人。不管自已一家人是否能吃饱,只要有外人没吃饱他就不放心。

      

       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家里已有很多天没吃过腥味啦。邻居家的小女孩子和我一块玩,她的小手里拿着一大截鸡翅子边吃边玩。我一见人家啃鸡翅,那鸡肉的香味直往我鼻孔钻,馋得我嘴里直流口水,心里总想着那肉该是多么好吃啊!赶忙跑回家拽着母亲的手,哭喊着要肉吃。刚好父亲也在家,听到我的哭声,父亲忙问:“哭啥呀?”母亲说明了况后,父亲才想起来这阵光顾了忙工作、忙乡亲爷们的事,家里的亊早忘完啦。忙问母亲说;“我不是上个月给你五十块钱吗?你咋不给孩子弄点好吃的?”母亲说:“那五十块钱,上个月保德回老家,让他给孩子奶奶、姥娘每人捎回了二十,剩十块钱,俺娘仨都花了二十十七天啦!空里还来过两回人,买米买菜的,还剩七毛钱,够买啥的呀?父亲这喊着我姐跟着上街买回半竹篮火头魚来。母亲和姐姐忙着收拾了半天,刚炖到锅里不久,父亲回来了,从车站上领回家六七个乡亲来。我家里顿时又热闹起来啦!父亲先和老少爷们说着话,了解老家的一些情况及这些人来东北的打算要求等。时近过午,父亲让母亲盛饭菜,母亲把炖好的魚盛上大半瓷盆,端上一大筐子玉米面大锅贴饼子。锅里只给我和姐姐留了几小块魚肉,等我和姐从车站捡煤核回来,刚洗完手脸,正准备吃饭。父亲从里面又端着个瓷盆出来,掀开锅盖就盛魚。母亲忙说:“俺娘仨还没吃饭呢!我不吃你也得给俩孩子留点呀!”父亲说:“俺几个喝酒把鱼吃完啦。他们都两天没吃饭啦!总不能爷们吃干馍没一点菜吧?”说完就拿勺子又盛了几块魚肉,又拿了一大把葱和大半碗黄豆酱,走进里屋。再看锅里只剩下了两块小得像小手指似鱼肉。母亲用筷子夹到俺姐弟俩的碗里,姐姐大我七岁,她懂事又疼我,看着我那贪婪的样子,自已没舍得尝一点就倒到我碗里……自已拿着半块饼子跑到门外偷偷地摸眼泪去了……母亲也不顾喂我吃魚啦。忙说:“等一会再吃。”拿着筷子就去找我姐,看到孩子摸眼泪,母亲也心疼得抱着姐姐的头,泪水哗哗直流把姐姐的头发打湿了一片……我幼小不懂事,见母亲走啦,便用小手抓起小魚块一下子塞进嘴里,还不会吃魚的我被鱼刺扎破了腮帮子,疼得“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一呛又刺破了上腭卡住了喉咙 。母亲听到我哭声不对劲,才赶忙跑进屋,一边哭一边让我吐鱼肉,一边用手指伸进我嘴里薅魚刺,腮上拔岀来,又用筷子搅我咽喉催我呕吐出卡在食管上魚刺。好大一会才弄好了我。我们母子仨人都哭成泪人啦!哭声惊动了里屋的人,他们赶忙岀来问;怎么回事?母亲忙说:“没啥事,孩子吃魚卡了刺,你们快吃饭,不够吃我再去做。”…… 事后,父亲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因,也非常难过,并说:“等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我再给你们娘仨买点好吃。”三天过后等那六七乡亲都岀外干活去了,我家也断顿啦。母亲只好领着到山坡上去挖野菜充饥。父亲见一家人都吃不饱,我还那么小,怕饿得孩子不长,就先在代销店里赊了两袋藕粉让母亲喂我。他便了点钱独自去乡下忙点蘑菇、木耳、关东烟之类的东西再背到门达街面去卖,赚回点钱来,给一家人买粮买菜。我至今仍记得那藕粉诱人的味道:甜甜的、粘粘的、香香的……

   有一天,我家正吃晚饭,父亲赚了钱买来三五斤猪肉,给一家人改善生活。四口人围坐炕上,刚吃了两口饭……突然有人敲门,我麻利地从炕上跳下来去开门,门刚打开一个又高又瘦满脸黑胡子男人,将我从地上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又喊又亲。胡子扎得我小脸蛋生疼生疼的,差点儿哭喊声来。姐姐眼尖忙喊:“俺四大爷来啦!”这时,父亲、母亲及姐姐一齐走到外屋,母亲从伯父怀中把我接过来,父亲拉住伯父的手,让他坐炕上快吃饭。边吃饭边询问老家我奶奶、姥娘的情况。可能是四伯父好久没吃过饱饭了吧。只见他把大块的猪肉片子大口大口地呑下,不大一会碗里的就吃光了,姐姐看伯父没吃饱就端起自已的碗,把半碗倒进伯父碗里……我也学着姐姐的样子也把自已的倒给伯父,伯父直夸俺姐弟俩疼他。转眼功夫伯父又吃完啦。父亲看他还没吃饱就说:“四哥,我己吃饱啦。剩下几片子肉你再吃了吧。 ”说完就地自已的碗送到伯父面前,伯父又把碗中的肉吃了不少。母亲怕多一个人饭不够吃,早早的到外屋,又用猪肉汤加甜菜叶炖了两大碗粉条子,端过来一看俺爷仨的碗已空啦。四伯父面前的碗里还剩两片子肉,就说:“四哥,这碗肉我还没动过筷子,你要是没吃够我再倒给你? ” 四大爷忙说:“我吃得差不多啦,你快吃吧,别凉了。” 母亲见伯父也快吃饱了,就把自已碗里,几片肉又倒回菜里掺和了掺和,一家人又重新吃了起来。四大爷又着菜吃了一碗高梁饭,才放下了筷子说:“快一年啦!我总算吃上了一顿好饭、饱饭啦! ” 原来故乡闹饥荒,已饿死好多人啦!要不是父亲捎寄回家的那些能多少贴补一点生活,恐怕我们家庭也会……父亲又问一下四大爷来东北做何打算。伯父说他:准备在这边先干上半年或一年的活,挣些钱捎回家去,让老人孩子买粮吃,等生活稍微好一点就回山东老家,因奶奶已近八十,四大娘还领着还三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的过日太难啦!父亲说:“四哥,你不用着急,先在我这儿住一段养养身,你这样瘦得皮包骨头的哪有力气干活呀。过几天,我再托熟人给你找活干。” 四大爷很高兴,笑得脸上的胡子一撅一撅的。我一看这情景禁不住又跑到大爷怀里抓住胡子说:“四大爷,四大爷,你脸上怎么长这么长的毛啊?” 逗得全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四大爷抱着又笑着说:“乖孩子,你还小不懂的,等你长大啦,也会脸上长胡子的。” 我赶忙说:“我脸上才不长那长毛呢,多难看呀!”  蹲在炕上的姐姐听了我这话 ,笑得前仰各倒,眼泪 都岀来啦。照我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你小屁孩懂什么?快一边玩去!” 我反驳姐姐说:“你懂!你不嫌难看你胡子去,反正我不想长胡子……”大概是 四大爷平时难得吃上什么好饭,饿得时间长了吧,半夜里听到四大爷直哼哼,还老起来捂着个肚子往外跑。第二天姐姐偷偷告诉我:咱大爷昨天吃得太多啦,拉了一夜肚子。到现在还起不来炕呀!我说:我也有时也吃撑啦,为啥不拉肚啊?我姐姐也答上来啦。那时姐弟俩又怎能理解极度穷苦饥饿的吃到饱饭时的心情啊!       

 

        由于我家来的乡亲、客人多,我年龄小记忆力差,只记着了那些有明显特征的,在我家常住的一些人:记得二姨哥长得高大英俊,但说话细声细语像个大姑娘似的,他口嘴甜,总是姨、姨父、妹妹、弟弟的叫个不停。那时才十六七岁,就离开二姨母来东北干活,挺可怜的。他一有空闲就会来我家住几天,每次来都会捎带点我喜吃爱玩的东西。他一来我家总是抱着领着我到处去玩,还给我说他在外边遇见的一些新鲜事。有时一高兴,还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我一下长高了那么多,心里甭提多美啦……我太喜欢他啦!有几天见不着二姨哥的面,就在心里念叨:二哥你咋还不来呀,小弟弟多想念你啊!有时夜里做梦也和二哥在一起玩呀、闹呀、喜呀、笑呀……有一次我梦中和二哥在一起玩得高兴,禁不往大笑起来……姐姐被我梦中的笑声给吵醒了。就问我刚才笑什么?我稀里糊塗地说:和二哥一块在山坡上捉松鼠哩……我醒了,开灯下炕解小便,再上炕时却见姐姐满眼里泪水滴滴搭搭地流到枕头上,枕头也湿了一片。我怕惊醒爹娘就爬在姐姐耳朵上低声问:“咋啦?姐,是不是头疼肚子疼呀? ” 姐姐摇了摇头……好久也不吭声。我又小声问:“到底咋啦?” 只见姐姐哽咽抽泣着低声说:“咱俩——以后——再——见不到——二哥啦——” 我当时还心想猜想:二哥去了远方干活,或者跟别人回关里找二姨母去啦,姐姐也和我一样因想念他而哭泣了吧。好长一段日子没看见二姨哥来啦,我边摆弄着二哥送我的小口琴边问母亲:“娘,俺二哥咋还不来呀?” 母亲也不回答,只是泪水不停地从眼中流下来……流下来……

 

       五舅(母亲娘家的重堂弟 )大概是干活的地方离我那时的家近吧,常到我家来。他一到我家便会给我母亲带来他从本村人口中听到的一些关于我外祖母、二姨母的消息,所以每隔的时间长了时母亲便会念叨:你五舅这么长时间也不来啦。你姥姥、二姨也不知能吃饱饭吗,我都攒了十来块钱啦也捎不回家走,真急死我啦,……过了两天,我正和邻居们的几个小朋友在大路边玩堆沙子,远远就看见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正飞快的从东边赶过来……我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喊声:“小王孩!(外祖母家的人对姑娘家的孩子的俗称)—— 老王姐在家吗?” 我猛的一楞,才想起是是五舅来了。只听见吱的一声,他刹住车子,把胳膊一伸就把我拽到自行车的铁梁上,还从衣兜里掏岀几块糖塞到我手里,一边推车子走着路一边问:“王孩,这几天又想五舅了吗?” 我说:想呀,俺娘才想你呢,这几天,天天唸叼你,还嫌你老不来啦……五舅问:“俺三姐在家干啥?”我说:给我做裤子哩。我看见车后还有个蓝花布包 

    袱就问:“五舅,你那车坐子后头带的啥?”五舅逗我说:“先不告诉你,你还没管舅舅饭呢,我骑了六十里地车子,早饿得肚皮贴脊梁啦。 ”离家还有二十多米远,我就连声高喊:“娘!—— 娘!——快做饭!俺五舅来啦”!娘开门一看,见五舅用车子推着我已来到门口啦。忙说:“可把五兄弟盼来啦!快进屋吧。”来到屋里,五舅连忙把包袱递给母亲说:“这是二姐托咱庄东头姓鲍的捎来的,那人说俺二婶子(我外祖母)身体还好,还能挎着篮子下地拾柴火,眼不花耳不聋的,让你不用掂记她,再说有咱二姐在她人家身边照顾,你就放心吧。咱二姐捎信儿说:你上次捎的钱花完了,你有钱就再捎点,我前天往家邮了五十块,俺家里人多四十,给二姐邮了十元。” 母亲说:“让你姐夫回来还你 ”。五舅说:“三姐可甭 说这话,孝敬二婶子不该呀?我经常来这里吃呀喝呀的,你啥时给我要过钱啦?  ”……我站在一旁早急啦。忙说:“娘!快给俺五舅作饭吧!他说他早饿啦。”母亲忙说:“那你舍得舍不得把你的饼干给你五舅吃点先填填饥。 ”我说:“给俺五舅吃我还能不舍得!”我赶紧跑到里屋拿了盒饼干递给五舅。他尝了两块就不吃啦,我还不愿意非让他吃完不可。五舅说:“俺这外甥真疼舅,我不吃啦,给你留着,等会还得吃饭呢” 。母亲递给姐姐两块钱说:“快上街买点肉来,上午好给你五舅包饺子吃”。姐姐接过钱挎着就出门啦。母亲这才把包袱解开,我一看里面有两双鞋,两身衣裳,还有两块布。一件花褂子、蓝裤子、一双绣花布鞋是姐姐的。我的是一件花格小褂,黑布小裤,一双猪头小靴。我缠着母亲非让她给我换上了新衣裳。我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刚穿上一身新衣裳,那时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说岀来……便一蹦一跳的跑岀门到小伙伴们面前去显摆,惹得他们眼馋……邻居有个胖阿姨见了我,忙把我拉到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啧啧夸赞问:“这是谁这么手巧?给你做的这身新衣裳,瞧!这小猪头靴子真好看啊!俺从来也没见过。” 我笑着说:“这是俺二姨做的。……” 阿姨的夸奖,小伙伴的眼惹,更增添了我的骄傲和自豪感。走路把头昂得老高老高的,还故意把小靴子抬起来让人看见,意思是让人都知道我穿新衣裳新靴子啦!……心里那个美呀……姐姐买肉回来啦,我赶紧走了步去接她的竹篮子,她一看我穿着漂亮的新衣裳,气得撅着个小嘴也不搭理我啦。走到屋里把篮子往案板上一扔就走到里屋大声对母亲说:“你就是偏向你儿子! ” 母亲和五舅马上意识到她的意思。故意说:是你二姨偏向外甥,谁叫你托生个闺女呀?姐姐气得马上流着泪对我说:“连二姨也偏向你,你长大了就多疼他吧!……”五舅这时才从身后拿岀一身花衣裳向姐姐眼前一晾说:“ 王妮,你看这是啥呀?”姐姐这才明白二姨根本就没偏向那个。这才破涕为笑,擦干泪挨上新花衣裳,领上我也到处去諞她的花衣裳去啦!俺姐姐俩走到那里都会赢得一阵赞美声。二姨母心灵手巧能把棉布织得那么好看,衣裳做得那么漂亮,东北的当地人是很难见到的。我家岀了门就是一条大路,俺姐喜欢带我在大路边玩,俺俩一岀门引得行人驻足观看,还有一部分大娘、阿姨忍不住拉住俺俩瞧一阵夸一阵的……当时小俺姐弟俩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时装模特啊!过了后俺们回屋告诉母亲说;“娘!人家都夸俺俩……” 每逢这时却引得母亲阵阵叹惜声:你二姨啥都好!可就是命不好啊!……等我长大后才明白:我二姨哥因劳累过度,想念二姨母,借酒浇愁,吃了不洁净的食品,又喝了一瓶子冷酒,胃岀血没治好死在了东北啦。我可怜的二姨母啊!二十岁守寡好不容易拉扯着两个儿子,因为二姨母实在太忙,一时没顾上照看,大姨哥八岁就掉进水坑淹死啦。二姨哥又客死他乡,她老人家的命也真是苦到极点啦……

 

       常在我家住的人中还有两个人,我较为清楚的记得 :一个是叫兆祥的草篱王的同族人,他还领着一个走路脚有点儿瘸的女人。兆祥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别看他年纪比我父亲还大,照样管我叫“小爷爷”。我当时很不理解的就问他:“你都这么大啦为啥还喊我爷爷呢?”他咧着个大嘴笑着说:“谁叫你像旱地里的大葱白〈辈〉粗呀?别看你小,到咱草篱王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叫你‘老爷爷’的呢!你的辈份可厉害啦!老孙子少孙子好大一群呢,你小老人家就等着享福吧!”我瞪大眼睛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的瘸媳妇说:“再老的孙子也不敢哄小爷爷哟!”他两口因为身体残疾干不了活,就靠唱小曲要饭生活。 有一次他俩来我家,我看见兆祥身后背着一个小长布装,就好奇的问:“老孙子,你那背后弄的啥?”他笑着说:“吃饭的家什呗。”我很不解的问:“什么?吃饭……”只见他先从身上取下布袋,再从小布袋里掏出一个我从没见的东西来,用俩手这么一拉一按,唉呀!那小家什竟发出一串串非常好听的声音来。听了一阵子,喜得我一蹦老高地说:“吔!俺老孙子真能!你还会弄这呀?”他却停下来,左手拿着那家什,把右手一伸,伸到我眼前说:“小爷呀!——快给孙子拿馍来也——”我一听他那长音,更不明白啦,便问:“你为啥叫我给你拿馍呀” ?他媳妇指一指他手中的那玩意笑着说:“你听了他拉的胡琴能好意思白听吗”?等我们三人走进去,我便大声喊:“娘!咱家又来客啦。”不见回答,兆祥又喊道:“老奶奶!——五老奶奶!——”还听不见回答。兆祥便把手中的那玩意放在炕边上,去洗脸。我又忙着给他舀水,他刚站在脸盆边猛一低头,只听“叭”——一声,我以为是搪瓷盆坏了呢,再一看兆祥的左眼成了一个黑窟窿,我猛然间受了一惊,刚想大声哭,又见他把右手伸进水盆里捞出一个什东西往脸上一捂。再一看,咦——!黑窟窿不见啦!我心里真纳闷——这老家伙真能——还会这一手,竟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摘下来,洗洗再安上。我得跟他好好学学,学会了,在小朋友跟前露一手,那显得我多有本事啊……我刚想到这里被母亲的推门声打断啦。兆祥也洗完脸了,还用毛巾擦手、掸身上的尘土,看见我母亲忙说:“老奶奶岀门干啥去啦呀?”母亲说:“到邻居家替个鞋样儿,给你老五爷爷做双鞋”。兆祥媳妇见母亲回来了就老奶奶长老奶奶短的和俺娘说起话来。我便和兆祥玩,我指着他的那只眼问他:“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眼呀 ” ?“行呀”。我凑到他脸近前一看,他左眼有光会动,左眼没光还不会动。便问“你俩眼珠子咋不一样呀”?“是啊。一样还叫残废呀”。“那咋整得呀”?“我那年当八路军,和日本鬼子打仗时叫炮弹皮迸瞎了这只眼,怕别人见了害怕我又安了假的”。“那是猪眼还是狗眼”?“都不是,瓷的”。“啥叫瓷呀”?“你没见过瓷碗瓷盆吗 ”?“见过,一敲噹噹响的”?“不是,用土烧的那种,叫陶瓷的”。“一摔就碎呀,可别摔碎了,没眼珠子多吓人啊”!他笑着说:“万一摔烂了,就再安个呗”。“噢——还能再安——那——你再让它掉下来——让小爷爷看看——行吗”?他说:“咋不行呢”。说完。只见他一支手按眼皮另一支手放在眼下接着,再把手往我眼前一放,直见一支鸡蛋黄一样大小的琉璃球上有一个大黑斑,我刚一伸手抓,他就把手一缩说:“你可别摔了” 。我说:“好的”。他才让我伸开手把那小球放在我小手里,我觉得:圆圆的滑滑的凉凉的挺好玩的,玩了一会,玩够了就把它还在兆祥手里。他接过去说:“还得麻烦小爷爷给老孙子去舀点水来”。我说:“你渴啦” ?他媳妇说:“洗他那破眼珠子”。她连忙下炕去,倒了点热水递过来并笑着说:“小爷爷这么娇贵,要是烫着他,老五爷来了还不再揍瞎你那眼”!兆祥也笑着说:“老五爷爷才不舍得让我真变成瞎子呢!这已经把他老人家麻烦的够呛啦”!兆祥接过半碗开水把眼珠放进去烫了一会,等凉了又把它安在黑窟窿里,那眼才好看多啦。看过玩过眼珠子,我又想起刚才他拉的那玩意儿,忙把它拿起来学着兆祥的样子一拉一拉的,“吱吱——呀呀——” 真难听!我很奇怪。就问:“你刚才拉的怪好听,这家伙让你拉坏啦”?兆祥也不说话,接过去往腿上一放,一手拉一手乱动弹的按一下——按一下——咦!真好听!他拉了一阵后,我凑过去又接过来一拉 ,还是刚才那难听的声音,生气还给他说:“这叫啥玩意儿呀?咋就不听我的 ”?兆祥说:“这叫京胡,咱百姓叫二股子,这是我自已做的要饭的家伙什,你别看它简单,想拉好可难啦!我都拉了二十多年了,才拉成这样,惭愧惭愧呀!”我问他:“惭愧什么呀”?“把自已拉成了一个要饭的呗 ”。我不解的问:“这二股子多好听呀?教教我行吗”?“不敢!不敢!万一把个金娃娃似的小爷教成个叫花子——我就该遭雷辟啦!”他越说我越听不懂,就说:“咦!看你跩哩!啥叫花子、雷辟的呀!不学啦!” 但心里总还是老纳闷:一个竹筒子上蒙着薄皮儿,两根细丝丝,再加一绺子马尾毛,在兆祥的手上竟能弄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他太了不起啦!怪不得叫叫花子……我正琢靡着……忽听到门外有动静,我连忙下炕岀门去看,只见父亲、姐姐身后跟着一个长瘦脸高颧骨两腮无肉的大个子老头儿。父亲进门来,兆祥赶紧迎上去抓住父亲的手,老爷爷长老爷爷短地叫个不停,又和那老头儿说:“二哥,你要饭也要到咱老爷爷门上啦? ”老头儿说:“本也该来看看老爷爷、老奶奶,刚巧就碰老爷爷和小姑奶奶啦。你二哥可是月巴子(一月多)没沾酒啦,知道老五爷爷好这一口,刚买了这两瓶酒,还没掏够钱,就听见背有人说:二贞!要饭要发财啦?还买酒喝?我一回头看见老爷爷爷俩,这不就跟家来了吗?这两瓶还有一瓶没花钱的哩。 ”……兆祥忙问:“咋回事?”二贞:“还咋回事?你还不清楚咱穷要饭的身上能有几张毛(角)票?一瓶子酒钱查了半天分个子(硬币),人家营业员早不耐烦,老爷爷说啥也不让我再掏啦!自已交上了呗!老奶奶!——赶紧找鞋筐子。你二孙子发财啦!”母亲忙递给他鞋筐子,他接过来往炕上一倒,针呀线呀什么的一小堆,接着把筐子一磕再放好,从腰间解下个破布小口袋,“哗哗啦啦” 一阵子响声过后,“哇”!筐子里一下多了半筐子硬币。我正吃惊。又见他抓了一大把递过来说:“给小姑奶奶、小爷爷买糖吃。”姐姐拉着我就往外间跑……<因为父母教育过我们,外人的钱是能要的>父亲忙拉住他的胳膊让他把钱又放进筐里。过了一小会又喊:“秀兰!你俩别跑!快回来给二贞查查钱”。俺俩才又赶紧回来,脱了鞋上到炕上查钱。我一看这么一大下子钱!就为难啦。忙问姐姐:“姐。这半筐子钱咋查”?姐姐说:“慢慢数呗。我教你查,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行啦”。只看姐姐先把大的五分的挑出来放成一小堆,再把二分的放一堆,筐子就只剩下一分的啦。分好三堆后,姐姐数十个五分的,整齐的一个个的摞起来后说:“你把五分的十个一摞摞起来就行啦”。我说:“我还用一个一个再查吗?”姐姐反问我:“那你说呢?钱一多吓傻啦” ?我忽然明白啦!只要和姐姐刚才摞成一样高,不就是十个了吗?我双手一阵子忙乱,很快就把五分的摞好了。见姐姐还有好多没摞好,我就又摞一分的,一分的太小摞不整齐就倒,真麻烦!我一转脸看见一个小硬纸筒,拿过来一试,两头的小孔刚好放进去一个一分的,就往里装钱,装满了就喊:“姐姐,姐姐,你快过来!”姐姐一看我的硬纸筒的钱,就问:“你干啥呀?”“你数数这是几个。”(我那时还数了多少数)姐一查二十五个,我又把钱装满去掉五个,然后记上个记号,又对姐姐说:“姐,你用剪子给我把这一点去掉行吗?”姐姐问:“干么要剪断这么长”?我神秘地说:“不告诉你。”姐姐剪好后递给我,我就装满钱一提纸筒就是一摞,再装满再提……等到姐姐摞好二分的后我已经把一分的量得还剩一大把啦。姐姐这时才明白了,连忙说:“你小子还真行!比姐还聪明。”姐姐数了数:五分的五十摞,二分 的八十摞多七个,再看我摞的一分的七十五摞,剩六个。姐姐整天买菜什么的,算账很快的,一计算一共四十八块七角。于是就报出数字来。俺俩查钱时,兆祥媳妇帮母亲做饭,先炒了两个菜,父亲和他俩喝酒。父亲听了姐姐报的数字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三角钱搁到筐子里,然后说:“哎!要这些钱多不容易呀!老爷爷给你凑上个整,快邮回家去吧,俺孙媳妇在家养四五个孩子多难啊!噢!还得五毛的邮费哩。”说完又掏岀一元递给二贞,二贞连忙说:“不用啦。”接着又从怀里掏岀一小卷毛票,说:“这里还有二块多哩,只是我不识字,这次来就是请老爷爷帮忙邮钱的”。父亲又说:“你快这些毛票装腰里,这好拿,万一那会要不着饭也好买点吃的。”听了这话,二贞那瘦老头感动得泪水直淌,哽咽着说:“老爷爷!我比你还大十岁,你老人家真体会咱穷人的难处啊!我身体不好干不重话,家里这么多张嘴等饭吃,你知道这些零钱我跑了多些路做了多大难啊!……”说着话吃着饭,一会大家都吃饱啦。收拾好桌子倒上茶,又说笑起来。我心里又痒起来,想起那二股子来,便俏俏溜到墙边,又拿起来吱吱呀呀又拉了几下,响声惊动了父亲,他忙说:“今天凑巧你仨都来齐啦,又有拉弦的又会唱的,五爷喝了点酒高兴!唱一会咋样?”他俩都说:好!好!能让老爷爷高兴,孙子们当然愿意啦。于是兆祥从我手里接过去二股子拧了拧上边的两木柚子,老二贞从腰掏岀两块黑木板,又敲着又拉着,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声音好听极啦!一阵子过后只听二贞开口唱道:“弦子一……简板催,听我表一表十道黑……老鸹落在猪身上,看来看去一道黑……二八佳人去绞脸,娥眉弯弯两道黑……东院里大娘去推磨,黑豆洒了一大堆,放着笤帚她不扫……弯着个老腰拾到黑” 。接着兆祥媳妇也唱了一段“新媳妇赶集”。这就是我童年时第一次听到最好的小戏呀!……

   

         对东北天气寒冷的认识,是通过我童年生活中的一件事得到。那一年我家缺柴烧,刚下过两场霜雪,父亲便让母亲领着我姐去搂柴草(下霜后草枯易断),自已带着我去一个(我不知道地名)地方去卖烟叶。记得那天天刚亮,父亲就背上一捆烟叶和一杆盘子秤,领着我在门达车站上了火车。坐了好长时间后,才在一个较大的车站下了火车,刚下车不久,大北风就忽忽地刮起来了。父亲背着一捆烟叶领着我顶着寒风艰难地走了一里多路,才来到市场上。俺俩便停不来找了个地方,把烟叶放下取开捆,准备卖。等了好大阵子也没人来买,刚才慌着赶路,我跑得快出了一身汗;父亲背着四十多斤烟叶还顶着大风,也是脸上汗水直淌,身上里面的单衣早被汗水浸透了。等过了这一阵,一晾汗,我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父亲见我浑身颤抖的样子便让我看着烟叶摊,自己走到街斜面的饭店岀买饭。其实也就是碗稀饭,因为当时成品粮都是要粮票的。父亲从对面饭店里端来两碗稀饭,先递给我一碗,然后,又从怀里掏岀用毛巾包的饼子,掰开一块递给我。我吃口饼子喝口饭……刚吃了几口,便有三个人围过来买烟叶子,父亲也顾不上吃饭啦,便忙着给人家挑烟叶、称烟叶……我吃了没几口,饼子越来越硬,饭也越来凉……一阵大风卷着沙土刮来,弄得我一身一脸的沙子,再往碗里一看稀饭上也满满一层沙子,不能喝啦,饼子也冻得咬不动啦。父亲打发走了买主,再一看饭碗里已盖满了一层沙子,大概是他岀汗多口渴了,就想用筷子拨掉上面一层沙子再喝几口,便用筷子往惋里一拨拉,哧哧啦啦的响,饭早己结成了冰,也没法再喝啦。……风越刮越大,天越来越冷,我父子俩在凛列的寒风不停的颤抖着……半晌过去,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也没人再来买烟叶了。我冻得实在受不了,就哇哇大哭起来……父亲见我太小实在可怜,就边拉着我边提起烟叶往对面的店面门口避风,走到店门口,父亲忙脱下棉手套用他大热手掌给我擦眼泪,掉在我脖上的泪水都结成了冰……店里的阿姨听见我的哭声岀门来看,见我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连忙把我抱进店里火炉边暖和,还用毛布浸热水给我擦捂脸,过了一会我才觉得好受多啦,也停止了哭泣。那阿姨问:“小朋友,你家在那疙达呀?(东北方言,那里)”“门达站”。“爸爸为什么带你这么小的孩子岀门呀?”“娘和姐岀门搂柴火,怕我跑丢呗”。过了不大一会儿,从门外传来父亲大声和人家吵架的声音:我一不偷二不抢犯什么法?……我赶忙跑出门,看见两个人,一个拿秤,一个和父亲争夺烟叶,一边吵嚷一边向东走……父亲松开手让他拿去,正想转身去找我,一看见我正向他这边奔跑,便紧走几步一把抱起我,向东撵去……看那两个人进了一个院门,我们也跟了进去。进到了一间屋里,那两个人放下烟叶和秤,其中有一个人岀门走了,另一个坐在凳子上问父亲:“不让个人卖烟叶你不知道啊?”“知道。”“那为什么还卖?”“收购站一斤才给四毛,市场卖一块多,谁不想多卖个钱?”“不许私人卖,这是国家政策呀!”“国家啥政策老百姓不懂,这法子不就是坑老百姓吗?”那个人更凶了大声嚷道:“你敢攻击国家政策还投机倒把,烟叶没收!”“你还是国家工作人员哩,一点也不知道可怜老百姓!没有老百姓国家从那来?谁养活你们?你们吃啥穿呀?”“这些我管不了,领导指示我就得执行!”“找你们领导去!我自已种点烟换点钱,犯什么法?你说没收就没收,还叫不叫老百姓活啦?!”……争吵声音很大,吓得我又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刚才岀门的那个人领着一个络腮胡子的人从门外进来了。对刚才的那两个人说:“你们先岀去干其他工作吧,这件事我来处理。”那俩人就岀门走啦。那个络腮胡子的人见到父亲一脸怒气便说:“老兄弟,别生气,你先坐下喝口水歇歇,咱哥俩慢慢拉拉。(菏泽方言:说)”父亲说“那俩人真不讲理,还要没收我的烟叶,我还指望这烟叶卖点钱给老婆孩子换粮食吃呢,能不着急吗?”那人一听父亲说话声便问:“请问老弟老家那里的?”“山东成武的。”“怪不得这么耳熟呀!我老家定陶冉堌的,早几年迁民过来的。听说咱老家那边闹饥荒饿死不少人啦!”“可不是吗!我来这里也三四年啦,住在门达车站南边,因为靠近火车站这二年不少老乡到我那里找饭吃、找活干,我搭了不少钱粮,在站上干个临时工一月挣不了多少,老家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岳母、家里四口人,这么多张嘴啃我一个能够吗?这不抽休班倒点烟叶,你们还要没收!哎!……这日子老百姓算是没法过啦!……”那人站起来向窗外望了望,又把椅子拉了一下靠近父亲坐下来,小声说:“我以前也是农村岀来的,知道咱老百姓过日子难呀,现在上头政策就这样,我们也不能不去执行呀?这样吧,现在正上班人多眼杂,瞧见了你把烟叶扛岀去,我也不好对属下人说,烟叶没卖,我就说投机倒把未遂,不构成事实,我给你五角钱一斤粮票,你先领孩子去街上吃点饭暖和一下,天这么冷可别冻着孩子,过个巴钟头你再过来,你先给刚才那俩谈一谈再说好吧?”边说边从腰间掏岀钱和粮票递给父亲。父亲一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忙站起来说:“多谢老哥、老乡照顾,初次见面咋好要你的钱粮票啊!这坚决不行!”那人说:“你不也常帮咱们老乡吗?也让老哥帮你一回吧,出门在外的谁不会碰上点难处呀?”父亲不接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忙说:“老哥这样吧,粮票我接啦,这钱吗我身上还有点就不用啦。”那人说:“不行!初次见面这五毛钱权当见面礼给小侄子买块糖吃吧。”父亲这才接了过来,对我说:“还不快谢谢你大爷!”我连忙对那大伯点点头说:“多谢大爷”。大伯说:“这小子真乖!”父亲和我谢过这位络腮胡子的大爷后,才出门去吃饭。到了饭馆要了两碗稀饭四个火烧,我又饿又冷,大口大口吃着喝着……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吃过的我那时认为最好的饭:高梁米稀饭和夹肉丁的火烧。

    

                 

     大概到了六零年下半年,我们的家庭生活才过得稍微好了些,这时我的小妹妹也来到了人间。从故乡来的人那儿听说:秋收后饿死人的渐渐减少啦,但粮食仍不够吃,还得吃些野菜树叶等什么来充饥。母亲也三年没见过自己的老娘啦,心中十分惦记,嘴里也不断唠叨。母亲在姊妹中排行第三,也是最小的女儿,深受外祖母的疼爱,恋母情结恐怕也最深吧?我常常看见母亲背地里一个人悄悄地流泪,有时我也会小声问她为啥流泪,她总是不肯说岀来……有一次,我又见母亲抱着我小妹妹坐在炕前默默流泪,泪水一滴一滴的流到小妹的脸上身上,就再三追问,非让母亲告诉我原因。只见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唉——还能为啥呀?娘也想娘了呗” !我还笑话母亲说:“俺们小孩想娘。娘都是大人啦也想娘啊?!”母亲说:“你们小孩还不懂,人再大也会想自个的娘啊!”说完泪水便哗哗地流下来,似乎比先前哭得更伤心啦。我赶紧用自己的小衣袖给母亲擦眼泪……这时我姐姐从街上买东西回来了,还大声对我说:“又是你不听话惹咱娘生气啦?”我说;“姐,不是我,是咱娘也想娘了啊!”姐姐这才放下东西走过来劝母亲:“娘,你甭哭啦,俺知道你想俺姥娘,可离这么远也见不上呀。咱们就多给俺二姨打(方言;邮寄)点钱,好让她多给俺姥娘买些好啥(东西)吃呗!今天买菜又剩了三毛七分钱,给你搁起来,攒多了一块再打吧!”母亲说:“还是俺秀兰知道疼你姥娘。”我也说:“我也疼俺姥娘!到明天俺五舅再来了,我就把我吃的饼干藕粉都让他给姥娘捎老家走。”大概是母亲听了俺姐俩的话,心情得到了一些安慰吧?这才破涕为笑,说:“娘养了你俩乖孩子,你姥娘知道了也放心啦。”父亲后来也知道了此事,便对母亲说:“离开老家都三年多啦!二姐一个人照顾他姥娘也好多年了,多不容易啊!现在天冷啦,领孩子出门上车下车的不容易;要不明年春天暖和了,你就领着他小姊妹俩先回老家去,让秀兰再留一年给我做做饭,看看家,我再多挣点钱,好回老家盖几间屋子。”母亲见父亲说得在理便顺从他的意见,又坚恃住到了六一年的仲春,才领着我抱着不满周岁的妹妹跟着我村南头一个叫贵来的人踏上了东北开往山东的列车。……

 

      离开吉林省的门达车站,又到了还没有儿时记忆的故乡。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故乡给我的第一印象:满目凄凉,到处是残垣破壁,低矮的土屋,房顶上也长满了野草,墙壁上结满白白的一层碱花。人们个个面黄饥瘦,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似乎连走路也摇摇晃晃,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高产风、”“浮夸风”,粮食生产上的瞎指挥,给故乡带来了到底多大的危害?因我那时年幼无知是无法说清的。后来听大人们说起,刚成人民公社时,我村有四个生产小队,每小队人口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在我一九七九年升大学再次离开故乡时,每个小队的人数也只在八十人左右,经过十八年的发展,每个生产小队的人数还比初建人民公社时还少了四十多人,不说经济发展,但就人口减少这一个方面来说,五八年的大跃进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大倒退。当然减少的人数中也包括了外出逃荒未归的。至今我村还有不下三百人流落分居在全国各地呢。

 

       我岀生时,父母和二伯母一块住的一个院子中的南屋早己倒塌啦。回到故乡时,我和母亲、妹妹只好和奶奶及四伯父一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奶奶和我一家住北屋,伯父一家住东、西屋。当四伯父从南鲁集接我们一家三口回到村子里时,四伯父对我指了指说;“前面那个坐在大门口的就是你奶奶。”我远远看见一个白发苍苍个子不高的老人,坐在大门口一个杌桌子上,正脸向南眼巴巴望着我们。来到奶奶面前,奶奶一把把我拉到她怀里,老泪纵横地说:“三年多啦!我可见到俺孙儿啦!你们再不来恐怕就难见到奶奶了呀!……”母亲便劝奶奶说;“娘别难过啦。俺们这不是回来了吗?他爷俩没回来是为了再挣些钱盖屋子……”伯父也说:“娘,快回家吧他们还没吃晌午饭呢……”我连忙拉起奶奶,奶奶却让我先走,我不肯先走站在奶奶身边,只见奶奶站起来后,一只手领着我,另一只手扶起刚才坐的小杌桌,用小杌桌当拐棍,走一步再把小杌桌向前拉一点,这样一步一挪地从大门外,一直走到堂屋里。原来奶奶在我们外岀后不久便得了偏瘫,经治疗后才慢慢恢复到自己基本上能自理的程度。走到屋里,奶奶又慢慢挪到床前的桌子边,用一只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抓了一把干枣递给我说:“快吃吧!这是奶奶特意给俺孙子留的。去年枣熟时正赶上连阴天,枣晒不成都瞎(坏、烂掉)了,你只留下这一点,搁锅里熥干的。上个月,我见生了虫子,又煮熟了再晒干。俺孙子好几年都没吃上枣啦……”母亲听了奶奶的话,流着眼泪说:“你行动不方便,还为了这么点枣受累,我一定给孩子说让他好好孝顺你老人家。”我从奶奶手里接过几个干枣,先递给四大爷,他不接枣,还说:“这是你奶奶费这么大劲才给你们留下来的,你快吃吧。你都吃完了奶奶才高兴啊!”我见到四伯父不接,又递给母亲几个,母亲也许是为了让妹妹也尝受一点儿奶奶对孙子孙女的那份疼爱之情吧……拿了两个枣,先把一个枣到嘴里啃出核子吐出来,然后再嚼碎了吐岀一点来塞到我妹妹的小嘴里,妹妹也许是第一次尝到这么特殊味道的食品,吧叽几下小嘴吃下去,脸上充满了微笑……我也把一个子塞进嘴里,用牙一咬,挺硬挺硬的,慢慢地嚼呀嚼呀,才尝出点甜味来,费了好大劲才吃完了一个枣子,早把牙齿累得嗰得酸疼酸疼的啦。我把剩下几个枣放在了桌子,对奶奶说:“奶奶,这枣怎么这样难吃呀?”母亲听见这话,连忙轻轻地拍了一下的头说:“小孩子不能这么说话,你知道奶奶为了疼你留下这点儿枣多不容易吗?”奶奶听了俺母子俩的话,却大声笑了,还说:“俺孙子没说瞎(谎) 话,这枣子熥干了又煮又晒的肯定硬啦变味啦。等会做饭时再搁锅里煮煮就不硬啦,好吃啦。”说着话,奶奶便到西间屋里灶前做饭,先站起来伸开胳膊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钩上摘下高梁莛子做的篮子里拿岀几个又黑又黄的带眼的东西,我也大半天没吃饭啦,确实饿啦,便走到奶奶跟前问:“奶奶这是啥呀?”“地瓜干面的窝窝头啊。”“好吃吗?”“好吃!听说你们这一两天要来,我专门给你做的。”说着奶奶拿了个窝窝头,她本来想用两只手掰开一块给我吃,谁料奶奶左手无力(左瘫)右手一用力,那个又黑又圆的窝头一下掉在地上,像个小皮球一样一蹦老高,接着又跳动了两下才从我两腿中间滚到了当门(当中的一间),我觉得很好玩,又用手拍了几下,可是它却不再跳起啦。我拾起来递给奶奶,奶奶用右手接过来放在衣襟上擦了擦,慢慢地掰成两半,将一半递给我说:“你先吃一点垫垫饥,等馏热了再吃。”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就跑岀门去玩,啊!甜甜的,咬起来也筋道,挺好吃的哟。好几个好孩子见我吃那窝头,馋得直吧叽嘴,我也不舍得让他们尝一口。不大一会儿就吃光啦。又赶紧跑回家喊:“奶奶—奶奶……我还吃那样的球!”奶奶说:“你再等一会,馏热了再吃。”我就站在锅台边等着,又看见奶奶从一个小缸里抓了一把红红的面,放到一个大碗里,又添上一点水搅成糊糊。母亲一手抱孩子一手往锅底下添柴烧火。不大一会听到锅里吱吱啦啦地响了一阵,接着锅盖四周冒了白烟……又过了一会,奶奶掀开锅盖,把那带眼的黑球拾到筐里,我伸手就想拿,奶奶一把抓住我的小手说:“看俺孙子饿极啦。先别慌!这么热会烫你小手的。”我只好站在那里等着,奶奶松开我的手,转身把刚才搅好的红面糊倒进锅里,又用勺子搅了搅,盖上锅盖。一会锅里又响又冒白烟啦。奶奶才又掀开锅盖,刷碗舀碗,又挪到门口边一个小缸里捞一根红红长长的东西,用水洗了一下,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切成四根长条。开饭了,奶奶先递给我一个黑眼球,然后又在我拿的球眼里放一根红条条说:“这年头也吃不上啥菜,你们就吃窝窝头就红萝卜咸莱吧,等一会再喝碗高粱面糊涂,这己是最好的饭啦,今天是俺孙子头一天回到老家来看奶奶,俺怎么也得让俺孙子吃顿好饭呀!要是平时还要添些野菜,不然粮食不够吃呀!”我啃着窝窝头就着红萝卜咸菜,又喝了大半碗高粱面加红枣的糊糊后,一摸小肚子说:“奶奶做的饭真好吃,孙子我吃饱啦!”奶奶说了句我当时还听不懂的话。 “恐怕以后再吃上这样的饭也很难啊!”这就是我回到故乡时吃到的第一顿当时还认为并不怎么难吃的饭。

 

       回到故乡的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不久,我正在大街上玩耍,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下了车子向四伯父问:“娘家鲍楼的老王姐在那家住呀?”我一听好熟悉声音呀,回头再一看,不禁喊了一声“五舅!”一年多未见面,五舅也一下认不岀我来了,他先是一楞,马上又问:“你是王孩吗?”“是呀,我领你找俺娘去。”我便领五舅到家里去,刚进大门,就大声喊:“娘!俺五舅来啦!”母亲听到喊声便从堂屋里走岀来,见到五舅便问:“五兄弟,你咋来呀?”“昨天你不是在南鲁会上碰见兆钦大哥了吗?他回家向二婶子,咱二姐一说你娘仨回来了,二婶子知道后就让二姐昨晚上告诉我今上午来王店接你们来啦!”五舅把车子放在院中,到屋里和奶奶、母亲说了一会话,喝了一碗水后,我们便岀了大门。五舅让我坐在前面的车梁上,自己骑上车子,再让母亲抱着妹妹坐在后座上。五舅双腿用力蹬着车子向前赶路,刚过了孔庄,路就变得坑坑洼洼的,车子猛一颠簸把我从车子大梁甩了下来,幸亏我一只手抓紧了车前把,像小猴子单臂荡树枝一样晃荡几下也没有掉下来,在我掉下前梁的瞬间,五舅猛一惊,车前把又连连揺晃了几下差点儿摔倒,幸亏稳住了车把,才赶紧说:“三姐快下车俺外甥掉下去啦!”话音还没落,我便趁车子一稳,又伸开另一只手紧抓车把,双臂猛地用力一弯,又坐在了车梁上。母亲正在疑惑间,还未来得及下车子呢。五舅又喊;“老王姐,不用下啦!外甥又上来啦!这孩子真麻利(动作敏捷)哟!”母亲忙问:“刚才咋啦?”五舅惊神已定,这才慢慢地边骑着车子赶路边向母亲诉说刚才我那一惊险的瞬间……

 

      来到外祖母大门外,下来车子,一看外祖母的院子,由三间北屋,两间西屋,一个鸡架门楼,和一段砖基土墙组成。来到院中,五舅高声喊了一声“二婶子,——俺老王姐来啦!”不见屋里有动静,我跑得快,到屋里一看,见一个一头黑发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挑筐里的豆子,我走到她面前喊了声“姥娘。”她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是小王孩吗?”我大声答到:“是我,姥娘!”这时母亲他们已进到屋里,外祖母见到她三年多没见过的闺女,顿时声泪俱下,“孩子啊!……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呀……”母亲见到了老娘也抱住外祖母失声痛哭起来。我和妹妹看到大人们那痛苦的样子,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五舅连忙劝说:“三姐别难过啦,这几年你虽然不在婶子身边,也给她老人家邮了不少钱,咱二姐也替你尽孝啦,你不知道咱庄六七十岁的老人饿死多少,婶子还不是多亏了你俩呀……”刚把母亲劝说得好一点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擦干眼泪,跑到门外一看,一个比母亲还略高一点儿的浓眉大眼的妇女挎着一个小竹篮进到了院子里,见到我就喊:“小王孩,不认得二姨啦?”我那时刚五岁多点,离开老家三年有余,二姨母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而已,真见到二姨母啦,我却不知所措了,我楞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二姨母放不竹篮,双手把我抱在怀里,一边端详我的脸,一边流泪,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流到我的口中,一股儿咸咸的味道。“三年多年啊,小王孩都长这么高啦……可怜我的儿啊……我再也见不到了呀……”五舅听到二姨母的哭声,赶紧从屋里出来,接过我来抱着说:“二姐别再哭啦,赵孩死在东北都快二年了,反正事都过去啦,我刚劝好了二婶子,你再一哭她老人家又伤心,况且她大病刚好,你可别再让她哭啦!……”想那二姨母看见我自然会想到二姨哥,能不伤心吗?但坚强的姨母为了她的老母亲的健康硬是强忍住泪水说:“五兄弟放心,老娘是你二姐唯一的依靠,为了老娘我啥都能忍受。”姨母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后,我们来到屋里。二姨母和母亲已三年多未见,自然有说不尽的亲热话……五舅见我们都不哭啦,才说:“三姐,好不容易回来啦,陪俺婶子多住几天,到后天南鲁会上,我去集上买点好吃的,请你们吃饭。今天队里还有事,我就不陪俩姐说话啦。”说完站起身要走。母亲说:“五兄弟这就麻烦你不轻了,还说啥请不请的。” “还可不行,在东北我吃了三姐多少顿饭呀,来到娘家啦!你说啥也得让兄弟还你一回情呀!”姨母也说:“你一个人岀门在外的不容易,吃你三姐家的饭也该呀!”“二姐你这么说,三姐来娘家吃我顿饭才该着哩。我在队里问点事(当干部)忙,我先走啦,后天一定去俺家,说定啦。”送走五舅,来到堂屋里,二姨母才说:“光顾着说话,我给孩子买的东西也忘了。”忙从竹篮里拿岀一个小纸包,取开后递给我、妹妹、姥娘一人一块螺丝(外形像螺丝)最后又递给我母亲一块,母亲说:“二姐,我不吃给咱娘留着吧。咱娘为啥耳聋啦?你去年捎口信说不是耳朵不聋眼不花吗?”“唉—咱娘去年年根下﹝年底﹞,想你们想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又着了点凉,咳嗽不停,我先是给她给药,不好又打了半个月的针,才慢慢的好了。从哪以后耳朵一天天变聋啦,可能是打针打的吧。”母亲说:“咱娘病能长﹝这么久﹞时间,你咋不让我知道呀?”“给你说了,天这么冷你带个孩子也来不了呀……”我的一块糖吃完了,姨母又给我拿了一块,我也不接说:“我也不吃了,你给俺姥娘留着吧。”姨母、母亲听了这话都笑啦,姨母直夸我懂事。又从篮子里拿岀来一块像饼子的东西递给说:“小王孩过来,再吃块芝麻卷子。”我从来没看见这样的食品,好奇心又驱使我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啊——”又香又甜又酥又脆,我当时的感觉真好似猪八戒第一次吃人果,大口大口地吃着,眨眼间就呑光啦。二姨母见我吃得如此香甜便又递过来一块。我却不接了,她故意问:“二姨买的芝麻卷不好吃吗?”“太好吃啦!这么好吃的东西才得给姥娘留着哩,俺给娘说疼姥娘,好吃的当然得让她吃呀。”“二姨买得多,有你姥娘吃的,再说你姥娘也疼你呀。”二姨硬是把一块芝麻卷塞到我手里,我又用双手掰开一块递给了姥娘,她接过来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缝,还说:“俺老王(指我母亲)真会教孩子,这么小就知道疼姥娘啦。我得多活几年等着享俺小外孙的福啊!”母亲、姨母听了这话也都高兴得大笑起来。小妹妹可能见大人都笑也莫名其妙跟着咯咯地笑啦……

 

        吃过东西后,我便跑到外边去玩。外祖母庄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的新鲜:那高高的瓦房,瓦垅还长出一种好看的小花,街上的大椿树叶子绿绿的,却发岀一种难闻的臭味,树干上破皮的地方还会流出一种透明的粘液,后来还听人说那东西还可以用来粘知了(蝉)。我一不小心碰到树上流粘液的地方衣袖被粘住,我用力一址,“刺啦” 一声,再用手一摸衣袖上也粘乎乎的粘手。再往西走不远,有一座小石桥,桥两边的圩寨壕中有清澈见底的水,微风吹过水面,波光粼粼,一群群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有时还把可爱的小脑袋露出水面吐几个小泡泡。壕沟靠里的边沿上有一排绿烟如堆的柳树,碧绿的枝条垂下来,远望似姑娘的绿裙在春风里摇曳摆动,那层层的绿啊!把水染得像一大块透明的翡翠……这一切都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留下美好的倩影。通往村外的大路上有行人路过,对我这个穿着漂亮的孩子投来称赞的目光。从村里跑过来五六个穿的破破烂烂小男孩,看见了独自一个满身新衣的我,也跑过来问:你是谁家的小孩?我告诉他们:我是来这庄上看姥姥的,他们一听我说话和他们有点儿不一样,又问你啥庄的?我回答西王店的。他们又说,你说话咋这咋这味呀?(我当时有点儿东北口音)我弄不懂地问:“这味是啥味呀?”他们说:反正你和我们说话不一样。这时我似乎也明白了一点:我是从几千里外来的孩子和他们一比是有点不一样噢。我正准备和他们一起玩一会,远远听见二姨母喊:“小王孩——来吃饭了!”我便大步向姥娘门前奔去。

 

        走到家中,我在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盆里洗了洗手脸,姨母给我用一块蓝花条棉布手巾擦干手脸。坐在小木板凳上,二姨母递给我一小块外面裹着薄薄的白色里面又黑又黄的东西。我咬了一口,觉得还没有奶奶给我吃的窝窝头甜呢,便问:“姨,这是啥呀?”“这叫花里虎卷子,先用好面〈小麦面粉〉铺一层再垫上瓜干面卷起来的。”我说:“不好吃,我还想吃那带眼的球。”二姨听不懂就问我母亲:“王孩想吃啥?”母亲说:“地瓜干面的窝头。”二姨笑了:“俺王孩还不买姨的账哩,这是给你姥娘吃的,让你小子吃这,是二姨疼你。”我还闹着吃球,二姨只好从吊着篮子拿岀来一个不带眼的黑球,放在锅底下用暗火烧了一会,扒岀来球,吹了吹上面的灰,再递给我,我咬了一口,外边一层又香又有点甜味,还挺好吃的,可是里面有一种什么菜一点也不好吃。便问二姨;“你的球没眼,不好吃,里面还有啥菜呀?”姨母笑着说:“啥菜——蓟菜芽呗,你二姨命孬,只配吃这样的菜团子,俺外甥命好将来一定能吃大米白面。”“真的吗?”“大人不会哄小孩,姨知道你们都比我命好,没……”母亲﹝怕姨母说到伤心处﹞赶紧说:“二姐别说话啦,快吃饭吧。”对我说:“小孩子吃饭说话影响消化食,甭说啦!”二姨怕我吃不饱连忙把自已碗里几小块豆腐挑到我碗里……还说:到喝汤(吃晚饭)时,姨给你蒸几个球……

 

        午饭过后,姨母带着我们娘仨,分别到母亲的近支那里探望了一下。进了好几家的院子,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可见他们的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到了第三天上午,我正领着小妹在院子玩耍,见从大门口进来一个上身着天蓝色褂子,剪着齐耳短发,浓眉大眼的媳妇,怀抱着一个俊俏的不过两岁的小丫头。她来到我和妹妹近前,上下打量了几眼,才开口问:“王孩看妹妹呢,你娘和姨在家吗?” 我回答:“在堂屋里说话呢。”她便抱着小女孩进屋了。不大一会,那小姑娘从屋里走岀来和我们一起玩耍,她虽然穿的没有妹妹漂亮,但也干净齐整。尤其是头上用红绸布扎的蝴蝶结,一动一晃的十分好玩。白白的小脸蛋上一双大眼,小鼻小口的十分可爱。她比我妹妹大不了几个月,只是比妹妹走路更稳当些。妹妹一见她非常高兴地去拉他的小手,她俩便亲亲热热的在一起玩耍起来……我便进屋去问姨母:“姨,俺那俩小妹妹想吃糖。”二姨便从桌子上的小纸包中拿岀两块糖来,并把其中的一块放在嘴里用牙咬成两半后一起放到我手里说:“你大吃这块大的,她俩嘴小别卡着了,吃这两块小的吧。”我接过糖来跑岀来屋门心想:糖块这么小,怎么会卡着,和那妹妹头一回见面,我得让她吃大的……于是我便捏起大的塞进那小妹的嘴里,又把两块小的分别填进我妹妹和我口中,我把小糖块用牙三五下咬碎了咽下去,觉的有点口渴,便回屋要水喝。那时农村极少有暖水瓶,母亲怕我喝多了凉水拉肚子,就用小碗到水缺里舀了一点儿水让我喝。嘴唇刚沾到碗边,就听到门外有哭声,二姨母赶紧跑岀,我也没顾上喝水跑岀来。母亲站在堂屋口问二姨母:“小玲子哭啥哩?” 二姨母笑道:“还不是你家小王孩开的好事,疼他表妹,把整块螺丝糖给小玲子啦。小王孩过来!”我赶紧跑过去,姨母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巴掌高高举起说:“不听姨的话,我要打屁股。”我怕挨打用力挣脱,谁想手掌轻轻落下却一点也不疼。姨母还说:“卡了你表妹,还不快给你五妗子道歉。”五妗子说“俺外甥疼表妹,妗子怎能怪他?”哈哈……笑声在院中回荡着。

 

        我们在五妗子的带领下来一个用南屋改的北屋里。刚坐下说了几句话,母亲说:“五弟妹,咱们先到后院看看二大爷、二大娘去呗?”“那好吧。”我母亲便从包里掏岀一包饼干一包代乳粉拿着向后院走去。大人们都走了,我领着两小姑娘在屋外玩,叮铃……一阵自行车的拉铃声把我惊了一下,猛抬头见五舅己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扎稳车子,从车搭袋里掏岀一个纸袋,喊道:“王孩领你俩妹妹来吃梨膏糖。”他先把一块有三个角的又黑又红的东西填到我嘴里,接着又从纸袋里捏了一个放在自已口中咬碎了吐岀一块填进我妹妹嘴里一点,又吐岀一小块放进小玲子口中。这东西看着没螺丝糖好看,可是味道又甜又香好吃极啦。特别用牙齿一咬特别酥脆。那种味道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回味无味……

 

        吃饭啦,桌子上摆了上面漂着一层红红的油的五六碗汤,筐子里放了一摞饼。五妗子撕开一张饼,卷成个小筒子递给我,我这才发现薄薄的,竟也有两种颜色:外面白,内里黑,咬了一口饼子,既筋道又略带有淡淡的香甜,又一次吃到了家乡的美食,我正大口大口地吃着,五舅说:“小王孩别光吃饼呀,边喝羊肉汤边吃饼。”我又尝了一口汤,很香还有点辣,味道极鲜美。这半天时间不到,在五舅家接连吃了三种美味。故乡啊!故乡,我虽只来三日,我已深深地爱上了你!

 

       在外祖母住了几天,二姨母便把我们送回了老家来。我和奶奶在家看妹妹,母亲要到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生活也渐渐艰难了,从队里分到的粮食少得可怜,一个月的粮十多天就能吃光,人们只好再加一些野菜充饥。我当时年幼,母亲、奶奶都疼爱我,不舍得让我饿着,也还没觉着怎么吃不饱。那些孩子多的人家就不行啦,经常吃不饱,饿得懒怠动,只能坐在门口晒太阳,有时饿得两眼昏花,看见一只狗,竟有两尾巴,谁也无力走动嬉闹玩耍。记得六二年春天,飞机还向我村空投过用草绳包装的甜菜叶子,每家也只能分到那么一点儿。春天野菜少,日子更难熬。有一天中午,奶奶让我吃一种在锅里煮的小薄片片,我问奶奶:这是啥饭呀?奶奶告诉我:这叫花籽面叶,用棉花籽在石臼里捣碎再掺一点轧的。我端起碗,夹一小块放在嘴里一嚼,还挺香的,只是那花籽壳的碎片既垫牙又拉喉咙,那天我也饿极啦,一下吃了大半碗。等到第二天上午拉屎时,可费劲啦!拉了半天才拉岀来,把个屁眼也拉岀血来啦。记得还喝过粘乎乎的榆树皮面做的面条子、清水煮的黑乎乎的干地瓜叶子,吃过用谷糠、高粱壳子、豆腐渣、粉条渣做的窝头,用野菜、榆叶、槐叶蒸的菜。总之,我、母亲、小妹与奶奶一起半年野菜半年粮的生活了两年多时间。

 

        到了六三年,粮食产量较前几年略有提高,为了扩大种植面积,还在盐碱地里种上了碱谷和一种较矮的白高粱。村头的荒地也允许农民每家开一小块自由种植一些扫帚苗、银银菜、木瓜(长形的南瓜)、东瓜、笋瓜之类的可食用瓜菜。人们渐渐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吃了上顿愁下顿了。大街上也不时有成群的孩子在欢喜的玩耍:有跳人马的、打蹦儿的、玩琉璃蛋的、滚铁环的、捉迷藏的、逗拐、摔跤的……小女孩则玩跳屋格子、拾骨子儿,踢毽子,打线蛋之类的游戏。到了有月亮的夜里大街还有许多孩子在玩老虎爬山,一大群孩子两两成对,互相抓紧双手排成一长排,把一个孩子托在上面,两三对孩子一齐用力往前甩,前边接着了,再继续往前甩,甩过孩子的再到队伍前头接力。这一样一直持续下去,往往是从街东头甩到街西头。这种游戏用人多很热闹,颇具观赏性。有时也会引得大人们驻足观看。还有在“抜敌旗”游戏中那疯狂的追杀都非常吸引人的。……到了冬天东大坑内的水结了厚厚的冰,还可以在上面溜冰、打陀螺(当地叫拉拉妞)。用较坚硬的柏木、枣木刻磨岀的陀螺最好,放在冰上用几根布条绑在短棍上,对着陀螺用布条连续抽打几下,陀螺便会飞速旋转起来,还会发岀嗡嗡的响声。还可以用来比赛:几个孩子同时把陀螺放成一排,规定打多少次一齐停止,看谁的陀螺转得时间长。孩子们为了美观易辨认还在自已的陀螺上染上不同的色环,十几个陀螺飞速旋转,嗡嗡声很响,还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往往是几个孩子在冰上玩比赛,引得一大群孩子观战看热闹……冬天有冬天的游戏,到了夏天,东大坑更热闹啦:水中游泳的、摸鱼的,扎猛子、(身体浸入水底)挖泥鳅的……在坑崖上打滑溜的,把斜坡上涂上一层滑溜溜的黑淤泥从上面光屁股一坐,呲溜一下滑到水里,水花飞溅得老(很)高老高的……有时滑偏了,会弄得浑身满脸的黑淤泥,活像戏中的小黑妖怪,惹得一群伙伴哈哈大笑一阵……坑上头,还有玩摔泥瓦屋的:用粘胶泥捏成个窝窝,中间是空的,底上留薄薄的一层,捏好后,用一只手掌高高托起,再用力往平地上一摔,“乓”的一声泥底子被气流猛烈冲开四下飞溅起来,溅了一身一脸的碎泥片,在举手掌摔的时还大声喊着:东庄上,西庄上,都来听我的瓦屋响。我的瓦屋要不响,都来打我的光脊梁……摔泥瓦屋必须脱光上衣的,有时一激动或脚底下没站隐,摔偏啦,泥瓦屋摔成了牛b,就不响啦,真的要被同伴们辟里叭啦乱打一阵光脊梁的哟。打人的和被打的都会笑得肚子疼,蹲躺在地上好大阵子起不了身……

 

       转眼间我已到了入学年龄。一天,奶奶给了我五毛钱,让堂哥领我去上学。我村的学校就建在家庙上,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在原家庙的基础上,又从其他村上,扒了几口以前地主的老房子,重新翻修组建的。当时的学校并不怎么正规,正式教师无非是解放前识得些字读过几天书的人,况且正式教师也没几个。我村的小学有一至六年级,六个教学班,正式教师只有五人,其余的都从本村或邻村找来的识不了多少字的人临时代课。有时有的老师因事请假什么的,就没人上课,只好让学生放假。学校就在我家北边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朗朗的读书声,嘹亮的歌声有时对我也很有吸引力。第一次来到学校,周围环境一切都是新的,很有趣味:面带微笑的老师、欢蹦乱跳的小伙伴、长满弯弯枝条的龙曲柳、鲜艳的东洋菊、整齐的课桌凳、斩新的课本……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都是那么喜欢。

       当时的一年级一个班有三十多个学生,由本村的一个年轻媳妇代课。学生组成份复杂:有十四五岁的大个子,也有四五岁的小矮子。老师没什么教学经验,也不会教拼音,只不过是教我们认识几字而已。也不太会管理学生,经常被几个大个子学生气得哭鼻子抹眼泪,上课有时乱成一锅粥,其他老师常来班上帮助维持秩序。刚上了不长时间,学会认识不了几十个字,老师又请产假生孩子,就无人上课放假啦。

 

       一天中午放了学,刚进家门就听到有人在和奶奶说话,这声音好熟悉啊!紧走几步到屋里一看,真是姐姐回来啦!我高兴得蹦起说:“姐姐,你可来啦!我好想你哟!经常做梦你背着我在铁路边上看火车呢!”“姐姐也想你啊!”姐姐眼泪汪汪地说。姐姐回来了能有人经常带我去姥姥家了。我特别愿意去外祖母家,因为在外祖母家里我能享受和外祖母一样的待遇,二姨母没有了孩子,她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外祖母和我的身上。好吃好喝的总让给这一老一小。一年四季我从头到脚的衣裳都是二姨母一针针一线线做的。我一个不太懂事的小男孩有时也挺淘气的,真惹她生气了,她也不舍得嚷我,总是笑着说:“小王孩呀……你咋能这样啊……现在我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男孩子啦,将来都指望你哩,你这样做多让姨不放心啊!”每听到二姨母说这话我心里总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发誓再不那么去做啦。有一次,我和一个远门二舅的孩子在玩耍时因争东西打了一架,我年龄小比他矮,被他多次摔倒在地上,弄得浑身满脸的泥土。姨母见了我那样子,疼得泪流满面,赶紧把我拉回家又洗又擦,还给我换上了新衣裳,领着我到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孩子家里,守着大人孩子安排了一遍说:这可是我和三妹的一块金疙瘩,你们千万让着这孩子点……从此后,那几个调皮的大表哥们干脆也不叫我王孩改叫我“金疙瘩”啦,也不轻意和我动手打架啦。毎隔一段时间去不了外祖母家,我总是坐立不安的,在我的心目中二姨母比母亲待我还亲。她想我时,总是天不亮就从九里外的鲍楼赶来(担心外母无人照顾),给我和妹妹送件亲手缝制的衣裳和我最爱吃的零嘴(食),我有时会缠住姨母不让她走,非让她带我去外祖母家。只要我不上学时,她也会劝母亲让我去的。她领着我走一段路,见我累了就背着我走,她累了再放下我,让我走。还不时的给我鼓劲“小王孩,再跑快点,姥娘还等着吃早饭哩。”二姨母走了十八里路,赶回家再给外祖母做早饭,吃过早饭,还要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该多么辛苦啊!学校放假时我干脆长住外祖母家,也省得姨母来回跑路辛苦啦。

 

       由于我长时间住在外祖母家,结识了不少小伙伴,男孩子中有留藏啦、玉山啦、大成子啦……最让我难忘的是一个叫芹的小姑娘,她本是我村子北边不足一里的辛庄的,家里姊妹多,父亲又在县城上班,她便长住小姨家。她小姨是我外祖母家的远门三妗子。二姨母见她伶利可爱,又怕那些男大老表欺侮我,便让我和小芹在一起玩。小芹比我大两岁,长一对细长丹凤眼,高鼻梁,瓜籽脸,爱说爱笑的,挺让我喜欢的。她又认为我小,事事照顾我。三妗子的家和我外祖母家只隔一条街一户人家,挺近的。有事没事的总是俺俩住亲戚的孩子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玩耍。她教我女孩子玩的游戏,我教她男孩玩的游戏。别看她个子比我高半头,力气可没我大,凡是提、拿重的东西时,尽管她用上力小脸蛋儿憋得通红,还得让我帮忙;但她手快,割草拾柴火我总不如她,我刚弄半小筐,她早已装不下啦,她再帮弄点,等到俺俩都满筐了,再一块回家。住久了想娘啦,俺俩就结伴回自己的家住几天。并约定好时间,她在我村西头的打麦场边的大铃枣树下等我,再一起去鲍楼。我们见面时还会从腰包里掏出一些自已喜欢吃的东西,让对方吃。因为她爹在城里上班,她带的东西总比我的多,比我的好。有一回,我刚走到街西头,就看见她远远的站在枣树下向村里张望,我因为换了件新衣裳,她没认岀我来。我便从南边的茭草地里悄悄地溜到她身后,一下搂住她的腰,吓得她啊一声尖叫,还把手中的荷叶包扔岀了很远。我嘿嘿一笑,她才明白过来说:“你这小王孩咋这样呀,俺好心好意地等你,还给你留了麻花,你要吓死我呀?”“那能呢!想逗你玩呢,谁叫你小袁妮这么胆小呀。”“俺比你大两哩,还喊俺小袁妮?”“这又不是在姥娘家,你也不能叫我小王孩呀。”“那咋叫啊?”“叫小王” 。“那你叫我小芹吧”。“哎”。她捡起地上的荷叶包,里面有五六根,像绳子的红红的东西。她说:“这是俺爹从城里买来的麻花,又酥又甜,可好吃啦,我只尝了一根,舍不得吃,偷着留下给你捎来啦。”她拿了一根递到我手里,我一咬并不那么酥,到是怪香甜的,她也拿了半根坐在枣树下陪我吃。她咬了一口说:“都留了四五天啦,可能是受潮了都不酥啦。没原先好吃啦。”我们吃了根麻花后,我便从腰包里掏岀,我在二伯母家东边,三大娘的冬枣树上,用砖头投下的几个紫红的冬枣,还有从姐姐手里要的一毛钱买的五块梨膏糖。我递给她枣时,她看见我耳朵上边的头皮高了很多,便伸手往我头上一摸那肿块问:“小王,你的头咋弄的?”“还不是为了给你弄几个冬枣,不小心投了蚂蜂窝让蚂蜂蜇的,都疼好几天啦!刚蜇时我的头肿得像个牤牛蛋,疼得我两天两夜没合眼。”她听后也心疼得哭啦……还说:“以后可别那样啦,多让人担心啊!”

 

 

 

 

 

 

 

 

 

 

 

 

 

 

 

       我们又说又笑地结伴而行,不觉得怎么累就到外祖母家了。有一天,我们约好下午一起去捡地瓜根,来到大西洼里,四处一望,连个人影也不见。她有点害怕,老往我身边靠。我说:小芹,你咋啦?她说: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胆小害怕,咱们回去吧。我说:不用怕,没人不更好吗?就咱俩多自由呀!我们边说话边用个小铁铲在土里乱翻。好大阵子竟一无所获,累了就一块躺在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沙土窝里歇一会,暖暖的沙土烫得小手、小脚丫痒痒的,舒服极了,我竟然睡着啦。等我睡醒了睁开眼一看她也睡着了。我便趁她睡着时到一个小沟边去小解,尿尿时无意间发现一个小土堆边插了三根小秫秸杆,我好奇地抜起一根秫秸杆,再用脚一踢土堆,一大块地瓜露了岀来,再用手一扒沙土下面全是大块的地瓜子。当时那感觉不异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啊!我拿了一块大地瓜跑到小芹身边,用手揪揪她的小辫子叫醒她,趴到她耳边神秘地说:“小芹,你猜咱俩今天还能峦(刨)到地瓜不?”“够戗!刚才能大阵子连个地瓜毛尾儿也没见着。”“我刚才做了个梦,你身后就有大地瓜。”“我不信!”“那,你用手摸摸这是啥?”“啊!好大一块地瓜呀!”她拿着大地瓜问:“哪来的?”“尿泡尿岀来的。”她闻了闻“不臊气呀?”我大声笑着领她到刚才发现的小土堆边,我俩一起扒呀扒呀,好大会子,才扒完啦!再一看这么一大堆地瓜啊!我笑了笑问她;“我这一泡尿得咋样?”她皱了一下眉头说:“这地瓜个个都这么大这么好,肯定是看地瓜的人偷埋在这的,这一大堆咱俩也弄不家走呀?埋地瓜子的人肯会来找的,咋办呢?”我想了想说:“咱们先想法不让他找到,那地瓜子不是咱们的了吗?”“那先把它挪了”。于是俺俩就商量先找一个好地方把地瓜子藏起来,往东南走了十几米远,见有一个原先不知是谁弄水挖的半米深的土井子(土坑),我们就一小篮一小篮的往土井里挪,挪了七八趟才挪完了。便说话便休息,小芹说:“咱们不能全埋上得留点拿家走哇。”于是,便商量拿法:扛多了肯定不行,离家二里多路累得受不了,再说西门上还有翻门的(为防人从地里偷粮食)要检查的。我想了一下说:“咱一人先拿四块大的,才半小篮子,上面用草盖上,不让别人见了就行。”接着分工合作,小芹手快去割草,我埋土盖地瓜。为了不让外人发现我用篮子从较远的地方往坑里运土。地瓜填到坑里上面还有半尺多深不到上沿,我弄了好大阵子才填平了。我又在旁边垒上几个大坷垃作好了记号。这时小芹也割了满满一篮子草。于是先把四大块瓜装在低下,上面再用草盖上。一切都妥当了,我俩才慢慢往家赶。由于地瓜重,行走慢,到了离西寨门的小石桥近百米的地方时,天已上夜影了,再往石桥上一看,还有俩人影在晃动,我们便放下篮子休息,索性歇一会儿,等翻门的走了再过桥。刚歇了一小会,又听到石桥上说话声不是石宪舅的音,是女的说话声。于是我对小芹说:你在这儿别动,我先到桥边看看去。我往前走了不多远就感到,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再往前走了几步才听清是二姨和三妗子正唠叨俺俩呢。我这才喊了一声;二姨——三妗子——俺俩回来啦!别着急啦!她俩顺着声音走来了。小芹本来小胆,她一人看两篮子早吓得怀里像揣个小兔子彭彭乱跳了,听见我的喊声,丢下篮子朝我这边大跑而来,边喘粗气边说:快吓死我啦!二姨她们领俺俩找到篮子天已全黑了,二姨一提篮子觉得有点重就问:“你俩割的草咋这么沉呀?”小芹这才吧啦着个巧口把我尿泡发现地瓜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等走到家喝了汤(吃晚饭),三妗子又领着小芹来外祖母家,商量如何取回地瓜子的事。经过一阵商量定为:明天,天不亮(为防翻门的)就让小芹俺俩带路去找地瓜……第二天,早早的爬起走到藏地瓜的地方,天才刚能看清人脸,一番折腾后,二姨和三妗子每人装了大半口袋地瓜。赶到家时太阳才刚露头。大半口袋地瓜在当时可是一个人两个月的口粮啊!

 

       姐姐从东北回来后,家里人多住不开,再说和奶奶、四伯父一家五口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有诸多不便,连养个家禽家畜的地方也没有。不久后,我一家就到别人的有三间西屋的一个大院子里去住。在院子内垒上鸡窝,猪圈、羊圈,院门外还有二分多地的荒地,可以开垦起来种些瓜菜。父亲寄来了一部分钱,用这钱我养了一头猪(那时养一头猪队里还分给三分饲料地),两只山羊,还有一群小鸡。这一下我可有活干啦,刨起地来,种上木瓜,芛瓜,还在四周园子埂上撤些扫帚苗、银银菜,为了冬春有咸菜吃,还种了一小片洋姜。一有空就下地给猪剜菜,给羊割草,忙得不亦乐乎。

 

       那时的学校,上头要求儿童入学率,我九岁那年又被学校动员上了二年级。代课的是本村一个女初中学生,按辈份她还该叫我小爷爷呢。入班后,我和一个姓史的大个子男生同桌,他不爱学习,调皮捣蛋,经常怪这个、操那个的。一天上午上语文课,老师让抄写生字,我刚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准备写字。他一把夺过去铅笔,故意插在桌子缝里用力掰断,弄得我写不了字,我告诉了老师,下课后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的,惹得一圈子同学嘲笑他,他气不愤。放学时,他又趁我不注意,在背后朝我屁股上猛踢一脚,我一下子倒地,摔了个嘴啃泥。他却一溜大跑窜啦。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他早已拐过墙角不见了踪影,我边擦脸上的泥,边拐过墙角向东北角一望,他己跑岀百米开外。追是追不上啦,我白白吃了哑巴亏。我从小奶奶宠、娘姨爱的,那受过这种窝囊气,气愤愤地走到家,姐姐见我一身泥便问:“咋得啦?弟弟。”“我不小心滑倒了。”我换了身衣裳,让姐姐给我洗洗。自己拿了块剩馍,边啃着馍,边牵上我那心爱的长有一对肉铃铛的小山羊到东场边去遛羊。来到场边上一望,草都被羊啃成了秃咕茬,我便弄了根小棍往腰上一别,爬上洋槐树用棍子对着树枝一阵猛打,嫩树叶纷纷落地,小山羊不大会就吃得肚子鼓了起来。吃过午饭,我连书包也不拿,在校大门外故意磨蹭了一会,看见史大个子进了校门后,我便尾随在他身后进了学校,等他走进教室坐在位上,我才从教室后门进去,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张开嘴对着他的肩膀用力咬了一口,只听见他哎哟一声,等他转过头时,我早已窜到教室门口,不料张跃山校长(一个个子矮矮的瘦老头儿,)刚巧迈步上台阶从后门到教室巡视,被我一下撞倒到在地下。我还想从他身边溜走,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我挣了几下也挣不开。又见史大个子从教室走出来,边哇哇大哭边挥动拳头要揍我,正好教我班算术兼体育课的方老师路过,赶紧跑过来抓住了了他的手。他们一人拉着一个把俺俩拽进了大办公室。(离我们教室最近的三间祠堂)我觉得上午被踢倒的仇已报,况且我本来就不乐意上学,老师管、大孩子欺的,在家多自由自在,心里早打定主意不再上学了。进了办公室,不管校长怎么问,索性一声不吭,把个老头子校长气得像个吹猪的,对着我大叫大吼。我又气恼又觉得好笑,气的是校长只知道大声吼着嚷我,岂不知我上午吃了多大的亏;笑的是堂堂一个校长却被我撞了大屁股蹲,疼得呲牙裂嘴,气得咆啸如雷,却拿我一个小孩子无可奈何。后来,教语文的老师来了,向校长说明了情况后,张校长又把史大个子训了一通,还说如再挠乱其他学生学习就开除他。每人各挨了五十大板,才让我俩回教室上课。岀了办公室的门,我便蹘开小脚丫一溜烟跑岀学校大门,也不管老师,校长在后面大声喊叫了。

 

        一连数日我没再到校上课,在家割草放羊,有时领小妹在莱园里薅薅草逮逮虫,玩得高高兴兴、有滋有味的。这期间老师已来过我家两次让母亲劝说我再去上学。只要母亲一提上学的事,我也不和她哭闹抜腿便跑,除非吃饭不到家来,母亲也拿我没办法。况且我从小娇生惯养的母亲很少嚷我,更不用说打啦。只要我一生气,一家人都怕我三分。母亲知道我比较听姐姐旳话,就让她劝我。姐姐奉命在东场边的枣树找到了我,见我正在树上摘枣子吃便喊:“弟弟快下来!姐姐有好啥给你吃。”我知道姐姐是从来不会骗我的。便回答:“是不是咱二姨来啦!给我捎的呀?”“不是,你下来姐再给你说。”我从枣树上下来,姐姐便从口袋里掏岀纸包取开后捏了一块(我最爱吃的)梨膏糖填到我嘴里,还问我:“姐买的糖好吃吗?”“好吃呀。”“你要告诉我你为啥不想上学,姐就把这五六块梨膏都给你……”我一听上学就来气说;“姐!你别说了,糖不吃啦,叫我上学门也没有!”说着把嘴里的糖也吐到了地上。姐一见我生这么大的气,赶忙说:“不是姐让你去上学,我是问你为啥不想上学,连这你也不想给姐说,信不过姐,我以后也不疼你啦!”说着转身就要走。我一见姐姐生气就拉住她的手说:“姐呀,你别生我的气,不是不给你说,实在是太气人了!我受了欺辱去报仇,校长还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他们这样不讲理,我就不理他们,校长来咱家请我也不去上学,他还能把我怎样啊!”“你这么小就不上学了,将来会没岀息的。姐姐为了看你,连学也没上成,你再不上学,连咱爹也不会愿意的。”“咱爹不也没上过学吗?不照样读书写信的吗?老师教的那些东西,不瞒姐说我看两遍就会啦,连老师没教的,好多我也会了。不用他们教我照样能读书写字,我才不怕他不教我哩。”“你就会抬杠﹝争吵辫理﹞,姐叫人写信给爹说去。”“那我也不怕,咱爹也得论理呀?”说完姐姐把一纸包的糖往我怀里一扔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中午,正吃午饭时,有人敲大门,姐姐便去开门,我正端碗吃着菜,听见“老奶奶,你们正吃饭呢?”抬头一看教语文的王老师在院里喊呢。我把碗一搁拿着半块馍,就往外跑。她一把拉住我说:“这小爷爷真好玩,吃着饭还撒欢子跑着哩。”她一把没拉住,我跑到大门口,一拉门,没拉开,坏啦!大门让姐姐在外面给关了个严严实实。没办法跑啦,干脆跑到屋里给老师做个了断,反正不上学也会再和她见面的,她可是住俺庄西街头的大闺女呀。她先老奶奶长老奶奶短地劝母亲一定让我去读书。母亲就把我和姐姐在东场边枣树说的话告诉了她。她又说;“老奶奶,你刚才听小姑奶奶说的全是真的,俺这小爷爷真是那样的聪明,一教就会,不教的也会,全班第一,不上学真是太可惜啦!”又问我:“你这个小爷爷到底想咋样才能跟我去上学呀?你说说我听听,这样行不行呀?”我一听她说的话在理便道:你是咱庄上的闺女,我也不让你太做难,只要大学生不再欺侮小学生,能让我安心学习就行,另外还不能让史大个子和我同桌。她满口答应“好!好!一定!一定!”母亲还留她在我家吃了午饭,我便跟她到了学校;她安排我在一个长着大圆脸大眼睛,留着男孩子头的,叫建华的小女孩身边坐下,又叮嘱了俺俩几句,她就回办公室了。建华对我十分热情,问我耽误的课会不会?我拿岀书看了看,只有两个字不认的,还有一道应用题不会做。她便给我说了说,我明白了方法,便埋头做题。猛听有人大笑,抬头一看史大个子脸上圈了一个黑眼圈子进了教室,他放下书包往我这边一望,眼里还露岀凶光,还没等他向我走来,便被老师喊出了教室。等我把一切都弄玩,走到教室外玩耍时,才见史大个子垂头丧气地走岀了办公室,再一看脸上黑眼圈也不见了踪影。我趁没上课,跑到五年级班里安排了一下我堂哥:放学时早来一会在大门口等我后,才跑进教室上课。课间休息时,也不见史大个子再眼露凶光。等到放学,我几步跨岀教室,抢先到了大门口,一看堂哥早已站在大门口东边了。他说:最后一节体育课,铃声刚响他就跑来等我了。说话间,史大个子背着书包走过来,岀校大门口刚往北拐过墙角,就被堂哥一把抓住了脖子领,堂哥大声说:在俺庄上上学还敢欺侮俺兄弟,你找死呀!一巴掌扇过走,那小子脸都肿了。堂哥一松手,他马上跪地求饶。从此再不敢惹我。有时老师不在场,他手痒痒了怪别人,我便大声说;又想挨揍啊!他便赶紧撤手,装岀很老实的样子。在班内除了老师只有我才敢管他,他老实了同学们都能安心学习。大家都很佩服我,还让我当了班长。我和建华互帮互学,都以语文、算术双百的成绩升入了三年级。

 

      上三年级的时侯,担任算术的冷老师是个中师生,夫妻俩带一个小女孩,同时在我校任教。他们单独做饭,还经常到奶奶家推磨磨面,我有时也帮冷老师推磨。冷老师和他爱人刘老师待人和蔼可亲,学生及家长都很喜欢他们。冷老师的算术课上得可好啦!讲解细致明白,生动有趣。他讲一遍例题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能听懂弄会。个别不会的他又耐心去辅导。所以全班二十八个学生没有一个算术不及格的,我每次做题都是全对,考试都是满分。语文更不用说,因为我偏爱读书,记忆力特棒,三五百的文章读不过四五遍便可一字不错的背诵下来。这一年学校举行记忆背诵比赛:一篇九百字的全年级课本上都没有的文章,只给参赛的学生二十分钟阅读时间,以背诵的字数和准确程度计分排名,二至六年级每班派三名学生参加比赛,校长偕六个语文教师当现场评委。刚到十五分钟,我便第一个举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一字不错不漏的流利地背诵下来。一下子令二百多人拍手叫好,那些高年级的大个子也对我刮目相看。担任我班语文课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的中年人,他叫y钊,也是我本村的人;他爹是我村过去的秀才,听说还撰写过碑文。他幼年时可能上过私熟,教我们语文课,不管课文长短全部要求背诵。他经常在自习或学校放学后,搬个椅子坐在讲台上边备课、边改作业,边看着我们读书,检查背诵课文,谁会背诵谁放学,不会背诵的留下来继续读课文。背诵记忆是我的强项,我经常都是当堂已背诵过啦。所以,每天放学,我都是第一个走岀教室,等我放学后割了一大筐青草再回家时,还有大部分仍在教室里读书呢。

 

       到了四年级,我仍是班长。任语文兼班主任的是一个姓金的年轻老师,他高高的个子,大大的嘴,初师刚毕业分配到这里。工作干劲蛮大的,教课很认真,但管理班级缺少经验及耐心,经常为屁大的事发火训人,不知道尊重学生的人格。为此全班三十多个学生都对他有意见。有一天上午,第三节该我班上体育课,下了第二节课间休息时,我要整好队伍带进操场(在校外),第二节下课铃响过之后,多数同学陆续走岀教室,到厕所方便准备上体育课,还有几个因语文作业当堂未完成,急于交作业,仍坐在位上写。我见同学们大多数都已在教室前玩耍了。就吹响集合哨子整队,教室里五六个同学也急忙跑岀教室,其中有三个男生两个大个女生,他们可能前一课间没上厕所内急吧,听到集合哨子声,才想到要上体育课,这才往厕所急奔,我班教室又离男厕所最远,他们跑得再快来回走路加上要方便完也须两三分钟,况且这几位同学平常就散慢惯啦。尤其是那两个女生平时连走路也踩不死个蚂蚁,我一个比她们矮一头的小男班长在她们要上厕所时也难以开口催促吧……更可笑的是三个男生中还有我的邻居一个腿有残疾的叫z伦的大个子,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更快不了。上课铃响过,己站好队的同学也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吵吵嚷嚷起来,没办法只好等……在那两个小大姐刚从厕所(女厕所离教室很近)露头时,我用力吹了两声哨子,意思是催她俩快点,谁知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纷纷把目光投向她俩。几个调皮的男学生甚至发岀难听的怪叫声,队伍有点骚乱。在众目睽睽下,她俩羞着大红脸儿慢慢从厕所走过那艰难的十几米,站进队伍里来了。正当我再次吹响哨子维持秩序准备岀发时,我的邻居也一拐一瘸地向队伍前跑来,那时的学生都穿粗棉布大裤裆裤子,里面也不穿什么裤头,还没裤腰袋,都是用手一折一卷弄紧的。可能是他本来心急没把裤腰挽好,还是他脚瘸走路腚摆动幅度大呀,当他走到离队伍不足五米远时,裤子一下子掉到地上,他脚下一绊没站稳又一下摔了个嘴啃地皮。队伍更加骚乱,同学哄然大笑,有的笑弯了腰,有的干脆边笑边蹦,就连那几个女孩子也羞得捂着脸笑……队伍已乱成一锅粥。我赶紧冲破人群把他扶起、提上裤子、挽好裤腰,再帮他擦了擦脸上的土,一看他膝盖,脸上被磕破啦,又就近拉了一个学生扶他进教室休息……正当我在教室心里痛恨那些没有同情心的孩子时,忽听门外金老师大叫我的名字。我急忙跑出教室来到他面前,金老师可能在操场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吧,对我大吼道:“你当班长干啥吃的来?!上课这么长时间连个队伍都不整好,现在我就开除你!”我一见他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当众大吼大叫地训我,还要开除我,便也气恼地大声说:“开除就开除!我早跟你这样的瞎包(不好,坏)老师上够啦!”说完便扭头走进教室扛起书包,跑岀了学校……

 

       我被金老师开除的消息,慢慢在学校传开了。我村当时有两三个人在学校任教,教过我的冷老师、y钊老师也知道了这事,就问金为什么开除我?金只说:他当着学生的面骂我瞎包。过了两天y钊老师找到我家问我:“小爷爷,﹝在家里按辈份他必须这样称呼我﹞你是全校公认的好学生,为啥当众骂金老师呀?你还是个班长这样做多不好啊!”我说:“我没骂他呀?”他说:“你再想想大前天你怎么和金老师闹的矛盾。”我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他听后也笑啦。还说:“金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心高气盛,对学生要求严也是个好事。但他毕竟年轻不懂尊重学生的人格,他说开除你是他不对,你也不应该说他'瞎包’ ,你还小不懂这两字是骂人的。我回学校和他说说,你可不能不上学啊!”“他都开除我啦!我还咋上学?(坏学生才被开除)我丢不起那人!”“他一个老师说开除就能开除啦。开除学生要经校长同意签字,还得报教育部门批准才行呢。”“反正我不上了!太让我太丢人,我跟他没完!”王y钊老师一看我和金的矛盾一时也难以解决便说:“今天先这样,我回学校和金老师谈谈,再和校长说说情况,但你可不能不上学呀!现在正抓入学率,弄不好校长也要批评金老师的。”“那是他活该!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挨嚷,还当着那么多同学太丢人啦!”把王老师送出门后,我便下东北地剜猪菜去啦。

 

        第二天,我吃了早饭就牵上两个小山羊到大坑东头去遛﹝放﹞羊。刚走到我家瓜菜园东边不远,往北一扭头正看见从四伯母家走岀了张校长和金老师,四伯母也岀了大门还用手往南指了指。我一下明白过来,是校长不知我家搬了,找我找到老院子去啦。心想;金老师你动不动就弄人难堪,今后我就不和你挂(见)面,也难为难为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非让校长熊你一顿,解解我的气不可!连校长我都不怕,还能怕了你吗?主意已定,我便趴在扫帚苗子丛中,看着他俩走进我家。“大嫂在家吗?”校长的声音,“在家在家,谁呀?”校长说明了来意后,又听母亲说:俺就这一个男孩子,从小惯得犟脾气,认死理,我都劝他好几回了,他就是不听,你们都是文化人懂得多,再说说嚷嚷他,兴许比我这当娘的话还好使呢。又听金老师说:他好去那儿玩呀?大概是母亲看到两只羊不在家吧,便听见“他好去坑东边遛羊,兴许在哪呢。”过了一会我见校长他俩去了坑东,我便把羊牵回家,又拿家什到村南地里割草去了。这样他来我躲的一连四五天过去了。听妹妹说金老师这几天,天天来我家。我只想到他白天会来,没想到:一天吃完晚饭,刚想岀门找堂哥一块去晃知了,从大门外进来三个人,天黑看不准是谁。只听;“老奶奶,小爷爷在家吗?”坏啦!王老师领校长、金老师来啦。躲是躲不过啦,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去问他们好。领他们进到屋里,和母亲寒喧一阵后,还是王老师先开了腔:“老奶奶,这几天和小爷爷把上学的事商量得咋样了?”母亲说;“我又没文化连个理也告不过他,这孩子从小就犟,我和她姐俩人也说不服他一个,唉……你们都是为他好,就当面数落数落他,能让他上学我也放心点。”金老师对我说:“王老师已经对我说了,我不该不问明情况就大声训你,我工作方法不对不该说开除你的班长……”“不是!你是要开除我。一个破班长当不当的我不在乎,开除的学生都是坏学生,可我不是坏学生!你把我当坏学生开除,我才恼的。你还给王老师说我骂你,我以前认为'瞎包’ 就是不咋样的意思,我也没想骂你呀?”他被我抢白了一顿,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当着校长,王老师还有你家长给你道歉总行了吧?”“那不行!”张校长听了哈哈笑了两声说:“老师都给学生道歉啦,为啥还不行呀?说来我听听你有啥道理好吗?”“张校长,金老师这是在家里说这话,他是当着全班学生训我的,要道歉也得当着我班学生给我道歉,你说是不是?”张校长又笑着说:“你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不好缠哩,你那年一头把我老头子撞倒,我知道你记性好,想想你给我老头子道歉了吗?”我想了想还真没正式给校长认错道歉,急忙对校长说:“我没注意撞倒了你老人家,还惹你生气,实在对不起,请你批评,我一定认错。”张校长又摸着我的头笑着说:“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吗。”我又连忙对金老师说:“老师,我也不该当着咱班学生骂你'瞎包’ ,我错啦。惹你生气了,还故意躲着你和校长,让你们为我跑这么多腿,我很后悔,请金老师原谅。”张校长又说:“这学生真聪明!金老师好好教他将来准能成材。”金老师见我态度诚恳也忙说:“明天你只要入班上学,我一定当着咱班同学给你道歉。不过你还得继续当班长噢,别的同学真干不了。”我满口答应。送走他们后,我又和堂哥逮了半洋铁桶黑知了。第二天,天一亮就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到了四年级的下半学期。父亲从东北老家来了,带回了我最喜爱的三样东西;一本《新华字典》、一本冯德英的小说《苦莱花》、一个小塑料算盘。父亲闲时,先教会了我们利用部首查字典,又教会了我打算盘,什么“九归片”〔利用九九乘法口诀进行珠算〕、“破归头”( 被除数小于除法的运算)那珠算乘除的口诀和方法虽然多年不用啦,至今仍记忆犹新。这三样东西成了我当时的法宝。一有空就捧着《苦菜花》看,我被书中的人物、故事情节深深吸引;母亲被折磨、星梅被铡、杏莉被王柬之打死,我会眼含泪水;对日本鬼子,王竹,王唯一等人,恨得咬牙切齿;对姜永泉,娟子、德强、于得水、柳八爷、老号长等佩服得五体投体。我第一次知道长篇小说竟如此的吸引人,从此便更加深深地爱上读书。此后、只要遇到大本的小说便千方百计的弄来看,有些为了及时还书或与人交换,就夜里点上个小煤灯,读上个通宵。那时毕竟才上四年级,识字太少,遇倒不认识的字,字典可帮了大忙啦。通过读书我扩大了识字量,又学会了珠算,便成了南街上的“小能人”。谁家要写信,他把亊说完我就能把信写完,从来不会误事。我和生产队会计家邻墙,每到年底决算,他都会叫我帮忙,他念数,我打算盘,辟里叭啦一阵子,数字结果就出来了。他过去一人三天弄不完的账,俺俩一夜就弄清楚了。那时生产队的账可复杂啦:总工日,包工时、各种粮食、柴草、饲料,总产岀、总支岀,预留粮、种子粮,困难户、五保户、军烈属照顾,大队成员参于的小队分配,还要交公粮,添置公用农具,犁耧锄耙、耕套鞭子,连几分钱一个的鞭梢子也都得入账,再具体到各家各户毎个人,都需要公布,工时、工分、工值,应分的粮柴,已分的,未分的、补分的,平时劳动工时不足应该补交的缺粮款,人均分的、工均分的,总平均分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无所不有,真会搞得人头昏脑,比课本上的四则混合运算的应用题夏杂多啦,有时连会计也弄不明白这笔数字如何算,如何下账。我经历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大小账目以后,到了五年做复杂应用题时也觉得并不怎么难啦。                  

 

        当时学校实行小学六年制教育,我以全学片区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了高小。(一至四年级为初小,五六年级为高小) 当时是江源老师代我班的语文、音乐、体育课。他个子不高,理个小平头,两眼忽闪忽的,特别有精神。他的课教得太好啦,课堂语言生动形象,记得他在讲台上给我们朗读《白毛女》。“大雪纷飞,杨白劳怀揣着……喜儿被穆仁至抢走啦!……杨白劳含着满腔悲愤,喝下又苦又毒的卤水,凄惨地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同学们听了都流下了悲痛的泪水。他平时说活也很风趣幽默,他总不批评那个学生,谁违犯了纪律,做了错事,他讲几句笑话,准让你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另外他特别会抓人、抓事的特点进行评论,因此我班好多学生都落下了外号,别人一喊外号便会想起自已的不是,也因此再不敢犯类似的错误。有一次,有个叫来军的学生,在下午第一节上课迟到了,江源老师一看他睡眼惺惺,满眼眼屎,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便说:懒军同学可来啦!大家热烈欢他,到班内入坐好不好?同学们齐声喊;好!……接着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来军一下子羞红了脸,很不好意思的走进了教室。来军变懒军,同学一喊他懒军,他想起了得名的由来,从此再不敢迟到啦。还有一个小名叫“蚂蚱”的学生长得尖嘴猴腮,小鼻子小眼,细长高挑。学习不认真,作业净岀错,但调皮捣蛋数第一。不是剃个光头,就是给自已画个黑眼圈,岀洋相逗人们嬉弄他,记得他还曾用秫秸穣子扎个眼镜,拄着用墨汁染的文明棍,扮成戏中人物,学着鸠山的腔调在教室前、讲台上来回走动,逗得全班同学捧腹大笑。只要能惹同学发笑,就是他最大的快乐。他做的数学作业几乎无一道对题,教我们算术的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孟X云女老师,经常撕了让他重作。有一次,他又重做了一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竟说:“恁大嫂(他竟成了孟老师的老公公),你看看俺这回做对了吗?”气得孟老师掉着泪离开了教室。有一次评讲作文,江源在黑板上连续写了十几个错别字,和三四个病句后,喊道:王进来(二蚂蚱)同学,请你到前面来改错。他在黑板上改来改去,越改越错。江源老师说:“进来你知道这些错字和病句是谁的吗?”他一本正经的叭一个立正,敬了个队礼“报告老师!学生王进来不知道是谁写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江源老师拿起他的作文本交给他说:“听说你在家叫二蚂蚱,在学校得换个字叫虎行吧?不然就换成哈字:”同学又一阵哄堂大笑。他又一下多了两名字,却洋洋得意。下节上算术课,孟老师喊他名字他装听不见,孟老师刚要生气批评他。他忽然站起来大声说:“报告孟老师!俺爹给我起了小名叫二蚂蚱,上节课班主任给我改名啦!我在学校叫二马虎,二马哈。”逗得孟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起来。

 

       江源老师的音乐课上得更棒!手风琴,二胡,萨克斯管,笛子,小提琴等各种乐器几乎全能操作自如。每次上音乐课,他都会拿一种不相同的乐器给我们起调伴奏。我从小就喜欢民族乐器,每逢唱大戏,我便会及早地爬到舞台边上听器乐演奏,碰到拉弦要饭的我也追着听半条街。县曲艺厅的元峰,在周围村上唱坠子书《林海雪原》,我连续听了二十多天。姓王的一个年轻盲人,长得十分英俊,那坠琴拉得如歌如怨、如泣如诉、余音绕梁,模仿人言兽语维妙维肖。每逢元峰先生唱累了休息时,人们总会欢迎小王拉一段曲子。一曲过后巴掌拍得山响,有时会接连拉三四段曲子,人们还不放过。元峰先生这才拱手抱拳岀面说;“乡亲父老,兄弟姐妹请暂时放过,也让他歇歇吧!你们别把小王的双眼都累瞎了啊!”“哈哈——”大家这才作罢。还有巨野县那边过来的一班子唱洋琴的,有个大姑娘的京胡也拉得特好。有一次剧间休息,她给大伙演奏京胡,正拉到高潮处,“嘣” 的一声断了一根弦,我心里忽然一惊,谁知道人家大姑娘用左手猛一下调了一下另一弦轴子,竟用一根弦继续演奏,我一下惊呆了。第一个带头拍起了巴掌,掌声中姑娘更来劲了,大冷天竟满脸汗水直流。掌声一阵接着一阵……戏班子也因此一炮打响。周围村庄竟相邀请,连唱了四十多天。我也因贪听戏熬夜,病了好几天。从此心里打定主意要学音乐。现在现成的老师就在面前,于是我抽空便向江源老师那里跑,让他抽空教我音乐。他说;学音乐要先学识谱,你先学识简谱,然后再学五线谱,弦乐难学费时太多,你可先学管乐,以后只要在一种乐器的基础上就可以以一种乐器为基础再学其他乐器。你别看我啥乐器都敢摸,其实只不过是会而已,啥都不精,要专业演奏至少要练三五年,要成为专门家要练十年以上才有可能。你现在还是个小学生,主要精力要学好文化知识,懂点基础就行啦。以后再发展也不晚啊。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这音乐竟然还如此复杂。但我只要想学的,就会下功夫学会的。在不长的时间内我便学会了识简谱,并会用笛子、口琴、竹箫吹岀一些乐曲了。正当我还在迷恋音乐,梦想将来也成为演奏家时,一场席卷全中国的文化大浩劫来临啦!它催毁了我们那一代多少人的梦想啊!我也只成了一个音乐上的“半瓶子醋” ,瞎咣荡——只不过听懂一小点儿而已,很多曲子听不懂也欣赏不了。民族乐曲还懂点,外国音乐就不行了,几乎成了门外汉了。

 

       因为十年浩劫时期,自已年幼无知,故摘记如下史料,谨以此做为对那一时期的回忆。至于自已的十年经历,将在下文中叙述。

 

       1965年11月10日,在毛泽东的授意及其夫人江青等人的策划下,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将矛头对准了明史学家、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在1960年发表的历史剧《海瑞罢官》。《评》文认为该剧借古讽今,通过描写「平冤狱」为被打倒的彭德怀翻案,而剧中的「退田」情节则是为单干风和三自一包做舆论准备,并认为全剧实质是阶级斗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反映。

 

       此文一出引起极大震动,全国各大报纸、杂志纷纷转载。支持吴晗的北京市长、当时负责中共文化宣传工作的彭真带头成立「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并于1966年2月草拟了《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等汇报提纲》(即《二月提纲》),试图将对《海瑞罢官》的批判局限于纯学术范围。然而与此同时江青则在上海活动,宣称文艺界已经「被一条与毛泽东思想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而同时林彪则通过解除罗瑞卿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职务一事,基本掌握了军队的主导权,为江青出面的文化方面的斗争做好了保障。

 

       1966年5月4日,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召开前夕,《解放军报》题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社论,指出应该全面「大兴无产阶级思想,大灭资产阶级思想」。随后在5月9日上海《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发表姚文元《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的文章,再度将矛头对准「反对毛泽东路线」的彭真、吴晗等人

 

        1966年5月16日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康生、陈伯达起草、毛泽东修改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五一六通知》的发布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正式开始。会议还决定成立新的「中央文化革命小组」,取代原先由彭真、陆定一领导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原五人小组上报并得到刘少奇、邓小平、周恩来等批准的《二月提纲》也被废除。「五一六通知」发布和「二月提纲」被撤销,往往被视为文革正式开始的标志。

 

           5月18日,林彪发表谈话,称「毛主席是天才,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超过我们一万句」,开始在全国各地搞个人崇拜。由于原来负责北京市、中共文化宣传、解放军、中央文书等重要职务的四人被撤职,其下的大批党员干部也受到牵连,而林彪、康生等人则开始逐渐获得实权。康生改组了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原总编辑邓拓被打倒。

 

       与此同时,由于中下层并不了解高层发生剧烈人事变动的原因和内情,康生等决定采取手段「发动群众」。康生派遣自己的妻子曹轶欧赴北京大学调查工作,并专门会面了曾在延安结识的北京大学哲学系总支书记聂元梓。5月25日,聂元梓等七人在北京大学大饭厅贴出了题为《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甚么?》的第一张大字报,批判北京大学党委和北京市委。此时一直身在杭州的毛泽东大举赞扬这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6月1日亲自写了批语:「此文可以由新华社全文广播,在全国各报刊发表,十分必要。北京大学这个反动堡垒,从此可以开始打破。」由于毛泽东的批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立即于当晚八时,向全国广播这张大字报的内容。同一天,《人民日报》发表了经陈伯达、王力、关锋修改的头版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呼吁民众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同时还发表的有聂元梓等六人撰写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号召要把所有的资产阶级权威、学者等打倒

 

       5月29日,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成立了全国第一个红卫兵组织。此后局势迅速发展,全国大中学校学生纷纷起来造反,反对学校党委或支部的领导,很快使得很多学校的领导和教学工作瘫痪或基本瘫痪。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和上海音乐学院等高校的校长被公开批判

 

       当时毛泽东,已经长期不在北京,由刘少奇领导中央一线工作。在这种非常局势之下,刘少奇在六月初主持中央会议,决定向大中学校派出「工作组」领导文化大革命,试图减缓基层被挑动起来的革命情绪。6月3日,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做出「八条规定」,包括不应影响工作学习、不得打人等,口头传达下去。这时毛泽东在杭州,对于刘少奇给他的请示汇报,没有明确回复。6月6日的《解放军报》刊登了《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宣传教育要点》,其中提到「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剥削制度,逐步消灭工农、城乡、脑力劳动、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6月9日,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陶铸、陈伯达乘专机到杭州向毛泽东汇报情况,并请毛泽东回京主持有关工作,毛泽东拒绝,委托刘少奇相机处理运动的问题,但是同意了向北大派遣工作组的想法。

 

      派工作组是共产党在对"有问题"下属机构进行接管的传统办法,在不久以前的「四清」运动中,刘少奇、邓小平依然沿用,派大量的工作队下基层大兵团作战,结果引起毛泽东的不满,后来被认为是「形『左』而实右」。现在他们依然按照传统的党的领导的方法理解文革,认为是「四清」运动的继续,所以想到还是派工作组。刘邓派到基层的工作组站在党委一边,把起来造反的造反派镇压下去,结果引起很多激进分子「造反派」的不满,激起很多矛盾和争斗事件。仅在首都24所高等院校统计,工作组把10211名学生打成「右派」,把2591名教师打成「反革命」。

 

       此时中国可能还没有人意识到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真正对象是最高层的刘少奇等人,而误以为只是反右四清等运动的延续,所以他们的目标仅仅是中下层敢于发表不同观点的知识分子等。日后张春桥在1967年5月承认,自己当时也绝对没有想到「五一六通知」中「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指的是刘少奇。 而副总理薄一波在当时对工作组讲话时,就认为目前已经把牛鬼蛇神引蛇出洞了,现在就可以一网打尽,显然也完全误读了当时的形势

 

       7月18日,毛泽东在畅游长江后,终于从武汉回到北京。当天听取了江青等人关于工作组的汇报,看了一些学校反对工作组的材料。19—23日,文革情况汇报会上毛泽东指责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24日,毛泽东召集中央常委和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开会,批评了刘少奇和邓小平,做出了撤销工作组的决定。7月28日,北京市委发出《关于撤销各大专学校工作组的决定》,并于29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全市大中学校文化革命积极分子大会,当众宣布这一决定。会上,刘少奇承认,文化大革命到底应该怎么搞,他也不晓得;邓小平的发言承认,老革命碰到新问题。当日红卫兵写信给毛泽东,声称「造反有理」,毛泽东表示同意。

 

         8月1日,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体会议召开。会上,毛泽东支持红卫兵,再次指责中央派工作组,「这是镇压,是恐怖,这个恐怖来自中央」,工作组是「明明白白站在资产阶级方面反对无产阶级」,「牛鬼蛇神,在座的就有」。会议原定在8月5日结束,但在当日,毛泽东用铅笔在一张报纸的边角上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指出中央有另外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令会议日程延长,内容也很快转向对刘少奇和邓小平的批判。8月7日,毛泽东在誊清稿上修订后加标题,由当日会议印发。文中说:「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虽然没有点名,但是实际矛头已经直指过去50天内执政的刘少奇。毛泽东同时将之前缺席了一周会议的林彪从大连召回北京,林彪随即于8月8日针对刘少奇发表了言辞激烈的批判,并与其在5月18日关于彭陆罗杨等人「错误」的言论,一起印发给大会。

                     

        8月8日,中共中央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文化大革命」一词首次出现于公开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决定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十六条」里说这次运动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并做出了「『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让群众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要用文斗,不用武斗」等规定。

 

       8月12日,会议选举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陈云等11人为政治局常委。其中新常委为陶铸、陈伯达、康生、李富春。林彪则第一次成为中共第二号人物,此后不久又以唯一的中共中央副主席的身份出现,成为毛泽东形式上的接班人,而比他资历更高的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陈云等的副主席身份不再被提及。会议还正式做岀了对于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杨尚昆四人撤职的决定,更高层的刘少奇、邓小平等人被点名批判。

 

        在中共高层权力大规模调整的同时,5月底出现的红卫兵于此同时大规模壮大。6月13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在发出通知,决定1966年高等学校招收新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6月18日,人民日报社论「彻底搞好文化革命彻底改革教育制度」,废除高考制度。 从此中国的大学十多年内无法正常招生,而在校的中小学生也失去了继续就学的机会。

 

       由于得到毛泽东对「造反有理」的支持,在此之前各级政府党委试图控制局面的措施反而可能被视为镇压革命,于是对于红卫兵的管制全面撤销。有大量「革命师生」从各地前往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闹革命,至8月十一中全会期间,北京市有数万名外来学生,仅清华大学校园内就住下了7000人。 8月12日,文革小组提议劝导学生返回居住地进行革命,但是毛泽东不同意,反而决定鼓励红卫兵运动,并安排亲自接见在京红卫兵。

 

        8月18日,毛泽东、林彪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此后至11月期间,毛泽东又陆陆续续地会见了超过1100万红卫兵,并且由红卫兵代表为其佩戴红色袖章,成为全面支持红卫兵活动的最有力表示。从此全国便进入混乱状态,红卫兵四处串联并散发传单、张贴大字报、标语,开会演说辩论,对各地的事物进行改名活动,以「破四旧」的名义冲击寺院、庙宇、教堂等,大肆砸毁文物,破坏古迹,焚烧书籍、字画。同时针对被视为「剥削阶级」「反动派」的个人开始抄家,攻击学术权威、知识分子,大批学者、知识分子被殴打、虐待,受到人格上的侮辱,被害或自杀。除了批斗「反动学术权威」外,全国红卫兵还进行了大串联。9月5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凡外地师生来京观摩文革运动者,交通费与生活费由中央财政补助,这个通知使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的大串联达到高潮。全国掀起了「踢开党委闹革命」的浪潮。

 

       这一期间受到波及的人不计其数。和尚、修女、神父、传教士被公开批斗,学生当众殴打、侮辱教师,还有教师遭到以粪便淋头等极不人道的虐待。有的人因为有亲戚在国外,被红卫兵以有「海外关系」等罪名批斗抄家。红卫兵抄家,把家具全都搬走,翻遍地土,破开墙壁,到处搜掠,查看有否私藏物品,房屋被抢夺一空。8月与9月,北京市共有33695户家庭被红卫兵或自称红卫兵的人员抄家,红卫兵在一个多月内获得了十万三千两(约5.7吨)黄金、三十四万五千二百两白银、5500余万人民币现金,以及613,600件古玩玉器等。在上海,仅8月23日至9月8日期间就有84,222户家庭被抄家,其中1,231户为教师或知识分子,红卫兵除获得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外,还获得了334万元美金、价值330万元人民币的其它外币、240万民国银元,以及3.7亿元的人民币现金或凭证。据1966年10月的党中央工作会议文件称,至此之前全国的红卫兵仅黄金就获得了一百一十八万余两(约65吨),并将这称为必须充公的「剥削阶级」的不义之财。

 

       针对出现的打死人的事件,毛泽东写了一个《关于发生打人事件的指示》,内容是:「党的政策不主张打人。但打人也要进行阶级分析,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好人打好人误会。今后再不许打人。要摆事实,讲道理。」8月22日,毛泽东厌恶当权派利用国家机器大肆逮捕学生,发布了《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规定警察不得干涉、镇压「学生革命运动」。在这段后来被称为「红色恐怖」的时间内,据官方统计仅在北京就打死1700多人,在市郊的大兴县更是发生屠杀,三天之内用包括活埋等手段杀死了325人。而全国自杀人数达到20万人。至于整个文革期间死亡的人数可能超过200万到700万人,占到人口的百分之一,这个数字需要确切的统计数据证实。

        在1966年10月为期近三周的中央党会上,刘少奇、邓小平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并分别作了自我检讨,内容向全国印发,这也成为文革中最知名的罪名之一,不过刘邓二人仍然是政治局常委,尚未被正式撤职。与此同时,六年前就已经被「打倒」的彭德怀被押送回北京,与彭真、罗瑞卿等一起接受批斗

 

       1966年11月以后,原来以教师和学生为主的红卫兵运动开始向工厂和农村扩张,上海率先成立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由年仅三十岀头的工厂职工王洪文领导,很快取代了各种红卫兵组织。1967年1月3日,张春桥与姚文元从北京赶赴上海,支持王洪文等工人运动的首脑夺取了上海的党政大权,陈丕显、曹荻秋等原上海市委领导被批斗。这次事件被称为「一月风暴」,也成为全国「夺权」行动的开始。1月8日,毛泽东对此表示赞誉,《人民日报》发表了中共中央给上海的「贺电」。全国多个省区市的领导机构被「革命群众」夺权,夺权后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往往无法履行原有的政府机关职能,导致中央和全国各地的政府机关陷入瘫痪。同时由于没有明确的原则和规则,夺权的形式与内容也是无奇不有,比如北京市就在同一天内被三股不同革命群众先后夺权,而黑龙江夺权后成立的革命委委员会的主任最后就是夺权前的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而中央某部委居然还向康生写信申请批准被夺权。 原本负责港澳事务的廖承志也被红卫兵夺了权。

 

      与此同时,在中央,陈伯达、江青等开始将斗争对象转移到当时中央第四号人物、主要协助周恩来维持社会和生产秩序的陶铸。此后虽然毛泽东对于陈伯达、江青随意针对文革小组同僚的行为提出指责,并且要求他们在小组内自我批评,但是并未插手陶铸被「打倒」之事。

 

       不过毛泽东对于陈、江的批评是这些在文革开始后权力日益增大的活跃人物的第一次重大受挫,也促使一些不满其做法的中共元老做出了连手抗争。2月11日和2月16日,在周恩来主持的两次中央碰头会议上,陈毅、叶剑英、谭震林等七位国家和军队的最高层领导对当时混乱的局势感到不满,发表反对造反运动的强硬谈话。与张春桥等人当场发生激烈争论。此后张春桥召集姚文元、王力,先与请病假的江青会面,随后于当晚即会面毛泽东,汇报了这些元帅副总理的发言。最终毛泽东认为这是从根本上反对文化大革命,而这次事件则被张春桥等称为「二月逆流」。 此后虽然这些领导人并未立即被正式停职,但实际上国务院、政治局在少了他们以后已经无法继续正常工作,中央文革小组实际已经取代了政治局的地位。到该年5月,针对刘少奇、邓小平的批判已经完全公开化。另一方面,文化大革命的风潮已经蔓延至南面受英国统治的香港,这种风潮直至同年12月才告结束。

 

       与此同时,各个红卫兵组织之间的矛盾也日益严重。3月份,中共中央不得不发出通知,停止一切串联活动。4月6日,中南海造反派第一次公开批斗刘少奇。7月20日,武汉发生七二〇事件(开枪打死红卫兵),江青批示「反革命运动」,乘机指责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搞兵变」。7月22日,江青首次提出「文攻武卫」的口号,支持左派,有些红卫兵开始夺军队的权。此后,全国冲击军队、抢掠武器、枪枝的事件不断发生,武斗已经升级,其中尤其以陕西、广西、四川等地的情况最为严重。这种武斗一直持续到1968年8月份才渐渐平息下来。

 

      1968年春天,在全国兴起了一股对毛泽东的盲目崇拜浪潮,当时的口号就是「三忠于四无限」,毛泽东已经被神化

 

      不过此时的毛泽东也已经发现局势有些失控。全国武斗日益严重,打死、打伤的人不计其数,接近于开始一场内战。7月27日,中央派出「工宣队」进驻各高校,试图停止武斗,实际采取的正是两年前刘少奇、邓小平等因之获罪的措施。但在清华大学,造反派头子蒯大富无视工宣队,甚至下令抵抗,打死了五人,情况已经非常严重。8月26日,毛泽东的「最高指示」下达全国:「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在农村,则应由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者——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武斗才逐渐平息。10月,毛泽东提出干部下放,于是全国各地大批被打击的干部下放五七干校。

 

       1968年10月13日至31日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中央委员会提出了新党章,提请接下来的中共九大批准,第一次将林彪正式作为毛泽东的继承人,而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则被定为「叛徒,内奸,工贼」、「永远开除出党」。毛泽东在大会上的发言从一定程度上维护了邓小平,使其得以去江西的一家拖拉机场工作、反省,而没有得到毛泽东维护的另外两名元老刘少奇、贺龙则不得不面对更加严酷的待遇。刘少奇被匿名关押,缺医少药,1969年11月在河南开封的一座封闭的旧银行中,因肺炎去世,1967年后就未能与其见面的妻子王光美被继续关押至文革结束。 而元帅贺龙则连基本的饮食饮水都得不到供应,「贺龙项目组」还刻意造成错误用药,促使其于1969年6月在北京解放军三〇一医院去世。 这次全会从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文革对于中共政治局面的影响,中央委员会1966年十一中全会后仍然在世的87位正式中央委员中,仅有40人被邀请出席十二中会议(其余多数已经被「打倒」),1956年及1958年八大选举的96名候补委员中,仅有19名参加了会议,其中10人被补选为正式委员,替换已去世的10名正式委员(其中两人自杀身亡),才使得出席人数达到了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的最低标准。而与此同时,又有74名非中央委员会委员或候补委员被邀请参加了大会,主要来自文革开始后得势的中央文革小组、「夺权」成功的各省市的革命委员会、实际控制局势的解放军机构等,也使得大会成为中共历史上罕见的与会非委员人数超过委员的奇观

 

       1968年2月,毛泽东又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指示,1966、1967、1968年的初高中毕业生(后来称为「老三届」)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人数达到1600多万人。

 

       5月起,按毛泽东的要求,全国陆续开展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各地采用军管会和进驻工宣队的方式,对在文化大革命进程中,以各种名义,各种方式揪出来的所谓「地、富、反、坏、右、特务、叛徒、走资派、漏网右派、国民党残渣余孽」,进行了一次大清查。非官方的数据认为,此间全国有3000万人被斗,50万人死亡。

 

       19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2月5日发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和《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三份文件合而为一,成了「一打三反」运动。由中共各级组织正式领导,以政治运动的方式,对相当多的人进行了死刑,有期徒刑和剥夺政治权利的惩罚。27岁的遇罗克就是在1970年3月5日,一打三反运动高潮中,在北京被公审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

 

       1969年4月1日中共第九届党代表大会召开。在这次会议上,国防部长林彪作为党的接班人列入党章。国家主席刘少奇已经被打倒,周恩来继续保持党内第三的位置且为国务院总理,担当处理国家日常事务大权。

 

        九大会议由林彪作政治报告。原政府报告草稿为陈伯达所写,题目为《为把我国建设成为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该题目遭到毛泽东反感,后由张春桥起草政治报告,林彪在会上宣读。而中共中央指出,林彪对张春桥起草的报告不满,宣读时磕磕巴巴,照本宣科。张的报告中不断引用毛泽东语录,再度批判「刘少奇反革命集团」,还赞扬了军队的作用。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是修改党章。新的党章中明确提到「林彪同志是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从此毛泽东与林彪的名字就一直联系在一起。会议还选举了中共的新领导人,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为中常委委员,而江青、林彪也进入政治局,周恩来维持了自己的地位,至于陈云等一些中共元勋则全都被排斥在政治局之外。而有资料称,周恩来在九大期间地位上升,并几乎成为党的第二副主席。

 

       1969,因刘少奇逝世,国家主席职务空缺。而此时面临召开四届人大,宪法需要修改以容纳文革纲领。1970年3月,毛泽东在收到周恩来送来的宪法修改草案提要和一封信之后明确与汪东兴说,「宪法中不要写国家主席这一章,我也不当国家主席。3月8日晚,汪东兴在周恩来主持的政治局会议上传达了毛泽东的这一指示。政治局一致拥护毛泽东的建议。整个过程中,林彪仅有一次单独表态,即在1970年4月11日,林彪写信给毛泽东「一、关于这次『人大』国家主席的问题,林彪同志仍然建议由毛主席兼任。这样做,对党内、党外、国内、国外人民的心理状态适合。否则,不适合人民的心理状态。二、关于副主席问题,林彪同志认为可设可不设,可多设可少设,关系都不大。三,林彪同志认为,他自己不宜担任副主席的职务。」。周恩来向政治局转达了林彪的建议,「多数政治局成员同意仍由毛泽东担任国家主席,周恩来对此也没有提出异议

 

        由于按照党的纪律,少数服从多数。在除毛泽东外多数政治局委员要求设立国家主席的情况下,毛泽东再度以个人权威压倒集体决议,声称「孙权是要把他放在炉火上烤。我劝你们不要把我当曹操,你们也不要当孙权。」 九届二中全会上,事情再度出现转折,康生、周恩来、陈伯达等人再度要求设立国家主席。周恩来建议设立国家主席是为了外事活动,如毛泽东不愿意参加外事活动,可以授权他人进行。宪法修改小组的康生对撤销国家主席反应激烈,他认为撤销国家主席违背民众愿望,但又不能违反主席的指示,导致他们修宪小组压力很大。陈伯达表示毛泽东任国家主席是对人民的鼓舞。林彪仅表示附和。

 

       国家主席问题涉及国家体制,多数政治局委员对于涉及国家大事的重大问题有激烈反应完全可以理解。而撤销国家主席职务这样的更改国家体制的提议,毛泽东应光明正大地说明原因和理由,但他一直未能做出解释,反而指责反对者有阴谋。中共的史料对此也指责反对者,即林彪觊觎国家主席职务而引起毛泽东怀疑,「林彪阴谋设立国家主席以篡党夺权」。

 

      据中央承认,毛泽东最早公开指出林彪有篡夺国家主席野心是在1971年8月南巡期间,而中共迄今认定林彪有篡夺国家主席野心的唯一证据 是吴法宪在1971年10月21日对中央项目组揭发叶群对他的谈话。根据这两个时间可以得出毛泽东是在得到证据两个月之前就开始怀疑林彪阴谋夺取国家主席职务的结论。

 

       毛泽东在1971年8月绕过党中央直接向南方的地方干部揭发林彪问题,并采取「掺沙子」「抛石子」等办法斗争林彪,均成为后来林彪出走事件的直接原因。

 

       受到挫败的林彪,虽然并没有被直接点名批评,但毫无疑问他也已经意识到,其在党内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在这种情况下,林彪及其儿子林立果与其亲信组成了代号为「联合舰队」的秘密组织,并在林彪等人的根据地上海制订了著名的《五七一工程纪》(「五七一」取自「武装起义」的谐音)。纪要内明确提出「一场新的夺权斗争势不可免,我们不掌握革命领导权,领导权将落在别人头上。」林彪的计划是要利用空军为主导武力夺权,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一举逮捕所有要员,获得全国的政权。另一种可能性则是形成割据局面。

 

       9月13日晚,林彪等人在隶属海军的山海关机场乘256号三叉戟飞机准备仓促逃往苏联伊尔库茨克,飞机在没有副机长和领航员且跑道灯未开的情况下强行起飞,在进入蒙古国领空几百公里后在温都尔汗坠落林彪及其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驾驶员潘景寅在事故中丧生。而在同一天,北京的政治局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林彪事件。直到9月14日林彪坠机的消息才传到北京。当年10月1日的天安门国庆庆祝活动也取消。这和1976年也是十年文革中没有在天安门广场举办国庆庆典的两年。

 

      林彪的死,一方面使毛泽东精神上受到极大打击,身体状况急剧变差;另一方面国家也失去了原定的接班人。1972年9月,毛泽东将王洪文从上海调到北京,次年在中共十届一中全会上就成为名列周恩来之后的党的排名第二的中共中央副主席,似乎有意培养为接班人。

 

        1973年7月,毛泽东在一次谈话中说,林彪和国民党都是尊孔的。1974年1月,真正忠于毛泽东的势力江青等人便发动了「批林批孔运动」。这场运动的主要目标就是批判宣扬「上智下愚」维护等级制度的孔孟之道,同时「批林批孔」后面本来还有「批周公」三字,指向当年10月病重入院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毛泽东曾经在一次接见外宾时赞扬秦始皇,并且针对郭沫若的十批判书写了一首诗,表示异议,而四人帮把此事提升为「儒法斗争」。林彪死后,周已经成为四人帮在毛泽东死后获取政权的最主要障碍。「批林批孔运动」虽然是对着死去的孔丘和林彪,周恩来却强调林彪「左」的错误,而此时中国普通老百姓经过长时间的政治运动,对各种新的批判运动也好像没有甚么兴趣了。四人帮的「批林批孔」并不是很成功。

 

       1974年10月,周恩来入院后,邓小平获任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实际负责日常工作,工作方向就是延续周恩来提出的「四个现代化」目标。到了1975年9月,毛泽东也病重,毛泽东把他的侄儿毛远新由沈阳调回北京陪在身边当上传话人。

 

        1976,是文革关键的一年。1月8日周恩来去世,但悼念周恩来的活动却受到政府压制。从第二天开始,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就已经出现了纪念周恩来的花圈,向纪念碑前送花圈,这在过去是从未出现过的。1月15日,是周恩来的追悼会,全国都有自发的纪念活动,邓小平致悼词。

 

       2月,情况再度改变。自认已经没有了障碍的四人帮开始打击唯一剩下的邓小平,经毛泽东批准,搞出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针对的正是邓小平。但是毛泽东并没有任命四人帮中的任何一个担任总理,而是看中了名不见经传的华国锋,由他出任国务院代总理。

 

        3月底,南京爆发了悼念周恩来、支持邓小平、反对四人帮的「南京三二九事件」,并迅速扩展到全国。4月4日,是中国传统的清明节,从3月底开始北京群众自发聚集在天安门广场,纪念周恩来的逝世,同时也有人是对四人帮的抗议。人们还自行在纪念碑上张贴悼词,并送来花圈。广场上还逐渐出现了一些直接针对四人帮的批判性文章。到4月5日,已经有大约200万人来过广场上。由于担心有人放火焚烧堆积在纪念碑四周的花圈,四人帮派出警察在夜间把花圈收走。对立情绪演变成烧毁汽车和房屋,于是要求各单位禁止本单位人员去广场,并下令广场上的人群离开,当夜,广场上剩下的200余人不肯离开,被北京市委组织的工人民兵拘留甄别后遣散。这个后来被称为「四五天安门事件」的活动,在四人帮与毛远新等人的影响下,病重的毛泽东把之定性为反革命活动,并指责邓小平是事件的幕后黑手,撤消了邓小平的一切职务,但留下一句「以观后效」的伏笔。同时并决定代总理华国锋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天安门事件直到1978年冬才完全平反。

 

       1976年9月,毛泽东逝世,中国政治最高领导权归属不明,四人帮的行动慢慢与华国锋作对,在上海组织民兵,有夺取政权之意。面对文革派与元老派两大派系,华国锋只能选择一个。10月6日,华国锋先发制人,在中共和军队元老叶剑英、毛泽东的侍卫长汪东兴的支持下,以通知四人帮成员开会为名,由汪东兴负责的警卫部队8341部队就地逮捕四人帮所有成员,对其进行「隔离审查」。这次事件被称之为「粉碎四人帮」,文化大革命也由此落幕。而文革的正式结束则是在1977年中共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上华国锋宣布文革结束

 

       五年级刚上半学期,批判“三家村” 的活动开始了。那时的小学生,才十多岁的孩子懂什么三家村、四家店,什么邓拓、吴晗、廖沫沙,更不知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样批判呀?老师们便找来一些报纸杂志上的材料先读给我们听听,然后再让学生摘抄下来,当作大批判会议的发言稿。批判会刚开始时,有几个语文基础差的同学发言,连稿子也念不通顺,甚至很多字词也不认识,读不准音,站在台上读得疙疙瘩瘩、错漏百出,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的同学平时说话挺大胆的,可一到台上就读不成句啦,憋得满脸通红,批判稿刚念几句,他就羞得自动跑下台去啦!还有的班级领头喊口号的同学也把字音喊错,甚至一个长句子喊了三回也没喊完,弄得其他学生跟着他喊不是,不跟着他喊也不是,真是洋相百岀……非常严肃的批判会却成了如此一场闹剧……。刘培新校长气得大声咆哮:“各年级的语文老师赶快到前台集合!”商议了一会确定:去掉了部分发言的,又更换了几个喊口号的,批判大会重新开始,才比先前有了点起色。轮到我发言了,我不慌不忙地走上主席,有声有色的流利完整的背诵完了千余字的发言稿。博得了一片掌声。会后江源老师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今天你真是给我和五年级班长脸啦!

 

       从此后,学校便开始无法正常上课。先是外校学生来串连,鼓动高级学生参加造反派队伍,成立一个名为“八一八造反司令部” ,由六年级一个姓袁的学生任司令,还竖起了一面丈余长的粉红色旗面黄颜色大字的旗帜。原来对校长和老师有意见的学生,先是贴大字报,然后揪斗老师、校长。开揪斗会时还给被批斗老师、校长戴上一顶用纸扎的高帽子,帽子上用黑墨汁画上牛鬼蛇神等怪模怪样的东西,写上X X坏分子的字样。开始还只是语言批判,后来甚至发展成为拳打脚踢,往脸上吐唾沫,泼脏水等等的人格污辱。我公社的公办教师薛巨敬不甘其人身污辱折磨跳了三中西边的机井自杀,还有当时的公社社长林欣也上吊死啦。

 

       接下来的活动便是“破四旧立四新”,“破四旧”,指的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后来文革《十六条》又明确规定“破四旧”、“立四新”是文革的重要目标。1966年8月1日至8月12日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进一步肯定了破“四旧”的提法。但如何破 “四旧”,中央没有说明。宣布要“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之后,首都北京的红卫兵开始走上街头“破四旧”。他们把基于中共意识形态政治正确的思想文化上的破旧立新,简单化为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一系列物化形态的破坏行动。一时间给街道、工厂、公社、老字号商店改成“东风商店”,学校改名为“红卫战校” 等革命名称。剪小裤腿、飞机头、火箭鞋,揪斗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暴力行为成风。行动的狂热,使许多原本置身事外的学生也参加到红卫兵的行列,因此这股潮流迅速涌向全国,各地红卫兵竞相效仿:冲击寺院、古迹(包括山东曲阜的孔庙、孔林),捣毁神佛塑像、牌坊石碑,查抄、焚烧藏书、名家字画,取消剪指甲、美容、摩面、洁齿等服务项目,停止销售具有“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色彩的化妆品、仿古工艺品、花发卡等商品,砸毁文物(海瑞墓、龙门石窟佛头、善本图书),烧戏装、道具,勒令政协、民主党派解散,抓人、揪斗、抄家,从城市赶走牛鬼蛇神,禁止信徒宗教生活,强迫僧尼还俗……甚至打擂台似的相互竞赛,看谁的花样翻新出彩。没有受保护的文化遗产,没有受保护的私人财产、私生活领域,没有受保护的人身自由(连老人的胡子都当成四旧来革除),破四旧成了践踏法律、肆意妄为的绝对律令、通行证件、神符魔咒。这些活动在一些地方引起了反弹,工人、农民、军人与红卫兵发生冲突。中共中央8月22日批准、转发公安部给毛泽东和中央的报告《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其中规定“不准以任何借口,出动警察干涉、镇压革命学生运动”,“重申警察一律不得进入学校”,“重申除了确有证据的杀人,放火,放毒、破坏、盗窃国家机密等现行反革命分子,应当依法处理外,运动中一律不逮捕人”。 1967年10月16日 佛山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批准了“破四旧”办公室《关于在文化大革命中搜查财物的处理报告》。它规定:凡枪械、凶器“四旧”物资等一律没收,其他物品酌情予以清退。但是被查抄的文物,多数被当时的外贸部门作为工艺品“收购”,用于出口换取外汇。以后香港、日本、东南亚等地收藏家,其不少藏品都来自于当时的大陆外贸出口。 还有不少珍贵的文物,或被毁坏,或在混乱中丢失。

 

     值得注意的是,破四旧给中国文化带来的这场浩劫,破坏的大多是地面上存有的文化文物,一些国宝级的文物由于其价值重大却被保存了下来,比如作为最高皇权象征的故宫,由于周恩来派北京卫戍区一营进驻进行军事保护,以及其作为反面教材的作用,并未遭到直接破坏。商店字号不是“封”,就是“资”:“王府井百货大楼”,“东来顺”涮羊肉,“全聚德”烤鸭,“瑞蚨祥” 绸缎庄的店名,都属“封”。还有前门外小饭馆“都一处”,那门匾是前清乾隆皇帝微服光顾后,题制遣人送去的,当然也是“四旧”。中性的、不属封资修却不够革命的,也在铲除之列。北京苏州胡同小学的“革命师生”张贴《紧急通知》: “我们学校过去的校名苏州胡同小学没有革命的含义,我们坚决要求……改名为”长征小学“……”四川宣汉县第一中学被改成了“天兵战校”。校长庞伟烈被天兵们打成重伤后,自戕而死。除了改人名外,地名、店铺、公交车站、单位名称,都掀起了改名风潮。在北京,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全被红卫兵涂上了“打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改掉旧站名,建立新站名”的标语。同仁医院被改成工农兵医院,协和医院被改成了反帝医院,东安市场改成东风市场,长安街被改为“东方红大路”,东交民巷改为“反帝路”,西交民巷改为“反修路”,越南民主共和国驻华大使馆所在地“光华路”改为“援越路”。在破“四旧”运动中,位于前门大街享有盛名的全聚德烤鸭店,也受到红卫兵的“革命”。

 

       1966年10月间,中央文革“红人”戚本禹指使北京师范大学红卫兵头领谭厚兰去山东曲阜“造孔家店的反”。11月9日,谭厚兰率领两百余名红卫兵来到曲阜,联合曲阜师范学院红卫兵,发动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声讨孔夫子,要砸烂孔坟。他们先请示了戚本禹又请示了陈伯达,陈伯达批示“孔坟可以挖掉 ”,于是这里的孔府被封,孔林苍松古柏被伐,坟被扒墓被掘,三孔书籍化纸为灰,无数石碑被砸、被拔倒。

 

     1966年11月28、29日连续两天,数十万人聚集曲阜,召开“彻底捣毁孔家店大会”。大会向毛泽东去“致敬电”,“汇报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造反了!我们造反了!孔老二的泥胎拉了出来,'万世师表’的大匾我们摘了下来。……孔老二的坟墓被我们铲平了,封建帝王歌功颂德的庙碑被砸碎了,孔庙中的泥胎偶像被我们捣毁了……”对于这个“致敬电”,毛泽东未置予否。破“四旧”中有破除旧风俗和旧习惯两项,占了“半壁河山”,因此红卫兵对于这项事业投入了很高的热情。

 

     由于林彪搞个人崇拜,把毛泽东捧成了神。因此,全国范围开始了一系列的尊捧毛主席的活动;口号是思想革命化、环境红卫化,到处张贴标语口号,建主席台,搞什么“三忠于” (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活动。凡是红卫兵都在衣袖上佩带红袖章,胸前佩带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章,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当时也叫最高指示)本。参加会议、游行示威时喊口号必须高举过头顶。后来发展成为:所有大小集会都要做四个首先:全体起立对着主席台或主席画像,像电影里对着党旗举行入党宣誓那样,首先衷心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祝愿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跳“忠字舞” ,学习最高<或最新指示>(由一人领读一句,全体人员跟学一句)。然后批斗一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黑五类,反动学术权威,走白专道路之类的某些人,接着押着被批判对象游街示威,喊什么:打倒XX!将XX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等等之类的口号。只要是毛泽东主席有什么指示,广播喇叭连夜广播,各大报纸竟相转载,红卫兵组识印发传单到处张贴散发。真是做到了宣传不过夜,贯彻不过日。毛主席的话被奉若神明,就连人们日常生活也要做到:环境红卫化,语言革命化。革命的声势真是登峰造极,只要是开会就红旗招展,高举“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本)口号喊得惊天动地。社员参加生产队劳动也要把红旗插满田间地头。就连平时人与人见面也要先来几句革命化的语言,然后才能正常交际。姜昆的相声《如此照像》中说的就是当时的现实,还真是一点儿也不过份。难怪人们私下形容那些仿佛患了“精神病”的人是:革命的要命,先进的要死。

 

       文革时期,但凡有人群活动的地方都是所谓的革命场所。所有人几乎都可分为所谓的两派,“造反派” 和“保守派” (亦称保皇派)。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也会分成两派,常常为一个观点不同,而喋喋不休地争论,甚至于反目成仇。

       上海“一月风暴” 后,全国范围内“夺权” 运动的狂潮开始啦!所有政府机关部门无一例外的受到冲击,很短的时间内便瘫痪失控。有的造反派头目在三两日内,便夺得机关公章半口袋。当时有句时髦的话叫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红卫兵造反派真是发扬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哟!还自鸣得意的高声呐喊着:革命是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查报告》﹞中央揪出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叛徒、内奸、工贼” 刘少奇(国家主席),还有提倡“黑猫白猫”论邓小平﹝中央书记处书记﹞。刘少奇《论共产党的修养》一书成了大毒草,为“纠偏”而只是提倡而未曾实施的“三自一包” (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四大自由”(雇工、贸易、借贷、租地不加限制)也成了为彭德怀翻案的一大罪状。当时农民最向往的“五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成了资本主义谬论。国家主席被丑化成了大鼻子的美国鬼子,漫画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大街小巷满眼都是。中央乱了套,省、地、县、公社、大小生产队一乱到底。革命口号也一喊到底“打倒刘(少奇) 、邓(小平)、谭(启龙,山东省委书记)、白(光,地委专员)狄(生,地委书记)”!“打倒周扬、陆定一” !今天揪岀这个,明天打倒那个。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上学,机关干部不上班。全中国人民都忙着闹革命。还美其名曰: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连野草庄稼苗都有了阶级,人就更不用说啦。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庙小妖风大。池浅乌龟多,混蛋一窝。只要干扰了造反派的行动就是反革命行为,就要被打倒。红卫兵袖章往胳膊上一戴,权力就至高无上,一切行为都可不受任何约缚,连吃饭、岀门坐车也用花钱。只要手持盖有X X革命造反组织公章的证明信,就可畅行无阻的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夺权与反夺权激烈进行中,两派之间矛盾日渐激化,后来爆发了武斗事件。红卫兵原来的四大武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至此又多了一个大木棍,还一头染江,一头染黑,酷似旧衙门内众衙皂手中的杀威棒。遭遇到敌对势力时,便可舞动大棒迎面而上。美其名曰:“文攻武卫。”打砸抢事件时有发生。正常秩序破坏殆尽,难免给一些不法分子造成可乘之机。学校教学设置被毁,老师们也分为了两派,今日集合,明日开会,为了增加批斗大会的气势,常拉学生队伍去开会。由于我当时的语文基础好一些便成了“枪手”、“炮灰,”经常抄写大字报,写、念批斗会发言稿。小孩子爱热闹,刚开始时还觉得挺新鲜,抄来抄去,也渐渐没了兴趣,干脆躲在家中喂养自已的猪啊、羊啊、小猫、小麻雀之类的动物。有时蹓到枣树下看看枣,和几个小伙伴到东大坑里洗个澡、挖个泥鳅、摸个鱼什么的。由于我家离东大坑很近,我从小就喜欢玩水,七八岁时就抓着水坑边的柳树根慢慢学会了游水,到了上四五年级的时候,南北五十多米宽,东西一百多米长的大坑,从东到西仰泳打个来回不费劲,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从坑南岸下去到坑北岸岀来。有时想到对岸枣林里找好吃的枣,便脱光衣裳,双手举过头,游水过去。有时逞能还可将小肚脐眼露岀水面游上三五米远呢。在同龄的伙伴中我个子不算最高的,但论力量,摔跤、爬树、游泳、摸鱼、捉虾可以说样样第一。过去河水、池塘水无污染,为了防涝沟、渠、坑、河都相连相通。到处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有鱼。找几个小伙伴看那个水沟里有鱼,两头用土打上堰,衣服脱个溜光,下到水里来回蹚一阵子,等把水蹚浑了,鱼就喘不上气来,浮到水面上,露着鱼头,老老实实的等你去抓。东大坑的水只剩不足一米深时,正是摸鱼的好时机。俯身下到水里用两支手在水底慢慢划拉着摸,鲫鱼板儿、泥鳅全在泥中的小凹坑里,轻轻一划拉,只要感到手指一有触动,马上两合拢一捧,连泥带水往岸上用力一甩,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或泥鳅就逮住了,拽一根细柳条把柳叶一撸,从腮里串到嘴里。不到一个钟头准能逮它个十条八条的。那时家家缺油吃,弄到鱼,就先用小刀剥弄好,再用水洗净了,洒上点儿盐,用苘叶包上几层,放到锅底下用暗火埋上烧一会,这样烧岀来的鱼外焦内嫩,真是难得美味呀!

    

       记得六七年清明节过后,老师们忙着“闹革命”,学校无人上课,学生们自然就清闲。队长见我们整天不是割草、遛羊,就是聚在一起嬉笑玩耍。就找到我和中华(我的邻居,同班同学)问:“你们又放假啦?放多长时间呀?”我说:“哪有准啊,整天这样瞎闹腾,这学上得成上不成还在两可呢。”队长说:“咱队里在李林(坟墓)栽了三十亩地瓜,史庄、谢韩庄的人每年都偷咱们的,还有猪拱羊啃的。你们反正不上学啦,就去看地瓜吧,每天给恁俩一个工,一人五个工分,还不耽误割草遛羊多好啊!”我们也觉着挺好,就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俩就扛着粪机(一种能用肩膀扛的条筐),拿把镰刀,牵着我心爱的小绵羊“黑盖”,(黑眼圈,大盖尾)向东大洼走去。李林是我队在东洼里最近的一块地了,隔着赵庄、史庄两个村庄,大概有四华里左右。来到地南头一地瓜秧刚栽上没几天,还有个别因浇水少干死的。从地南头到地北头足足有二百米远,。一块三十多亩的地瓜地中间被两条近两米深,三米宽的台田沟隔成了三块。我俩先用个小木橛子把羊拴牢(怕羊啃地瓜苗),每人各从一块地的南头,往地北头,边走边检查地瓜苗的成活情况,到了地北头一看,还有一小片已被羊啃啦。俺俩初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百多棵地瓜需要补栽。接下来为了防止赵庄和史庄的羊,啃苗秧,我们必须分别把守地的两头。于是便又一起回到地南头。地南头隔一条大路与赵庄五队的地挨着,种了十几亩西瓜、甜瓜。地北头也隔条大路与史庄东队的十几亩甜瓜地相邻。地南头离家近些,可少跑一点路。中华虽比我大两岁,但三年灾害时挨饿吃不饱,却比我矮半头,力气也没我大。我便让他守南头。我牵上“黑盖”,扛着粪机到了地北头。不大一会,史庄的一队羊群自西向东顺着大路奔来。我站在路边挥动着镰刀,阻止着哪些企图进入地瓜地的羊。一个小时过后,再没有羊群路过地边了,我就到周围地里给猪剜些野菜。半晌午还不到,野菜割了不少,羊也吃饱了。我俩再凑到一起说说笑笑,玩一会,闹一会。我的小“黑盖”和他的小山羊也老实地卧在我们身边,边叭叽着嘴反刍,边竖着两个耳朵,瞪着个眼听俺俩说话。转眼间快到中午啦,史庄、赵庄的羊群又该路过地头了,我便又跑到地北头,再次挥动镰刀……半个小时后又没事了。我就跑回地南头,扛着猪菜,牵着羊,回家去吃午饭。

 

        回到家,我俩又一块去找队长汇报了地瓜的缺苗情况。队长说明天派三四个人去补苗。吃午饭时,我心想:看地瓜这活轻快,割草剜菜带放羊,还一天闲半天,何不找本书拿到地头上去看看,岂不更惬意呀。主意已定,饭前便在屋里到处翻找书,可找了好一阵也没找到可看的书。便随手把《新华字典》拿在手里。心想一时找不到书看,抽空多识几个字也是好的,于是便用一个油纸盒装上字典放到粪机儿里。午饭后便又重复着上午干的哪些事,只不过把空闲说笑的时间变为翻记字典上的字。我那时记忆力特强,一天轻轻松松记三十到四十个字不成问题。这样能找到小说看时就抽空看小说,找不到小说时,就翻字典记字。在以后不到一年时间,新华字典上的字我几乎全记下来了。平时读书一般就碰不到几个生字。

 

        第二天,生产队派了三个人用地排车拉着地瓜秧苗、水桶、水舀子之类的工具,来补苗。我和中华帮忙浇浇水,一上午就全补完了缺苗。我和中华便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毎天两晌的看护地瓜的任务。

 

      春天已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地里各种庄稼也慢慢长高了,麦子抜节、抽穗,春高粱、春谷子,春玉米也有一尺多高了……置身于大东洼,就似跳入到绿色的海洋中,满眼的翠绿。一阵阵暖暖的东南风吹来,绿浪起伏。吸一口这如此清新的空气真让人心旷神怡,浑身透着个舒适。整个大洼也变得热闹起来,手执各种工具的有说有笑的人们络绎不绝的从我们看守的地瓜地头上向东走过,忙着锄草间苗。地里的甜瓜、西瓜也开始放秧啦。赵庄、史庄的瓜地里也搭起了看瓜棚,我们又增加了两个老伙伴:赵庄看瓜的是已年近六旬的守聚,别看他年纪大,在赵庄辈份也最高,但按家族辈份论,我只能叫他老大哥。他笑着对我说:“咱俩可都是老头子哟” 。我不解地问:“你咋能这样说呀?” “我是赵庄的大老头子,你不是咱西庄上的'小老头’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了。 史庄东队看瓜的是一个叫中田的老头儿,他已年过六旬,长的高大魁梧,肤色很白,嘴巴上还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一笑起来,俩眼瞇成一条线。他和我见了面总爱打听父亲在东北的事,也常说些他和我父亲过去一块做小生意的事。从他的言谈话语中,我才知道他和我父亲原来是很要好的。论老故亲戚关系他称我父亲为表爷爷,我当然就是他的小表叔啦。我问他:“听说刘建华是你外甥女,她三年级刚上了几天就走啦,现在在哪儿呢?” 他说:“俺二闺女婿是山西垣曲铜矿上的工人,看着咱这儿日子不好过,就让建华她娘仨搬山西去了。前二年建华写信还问过你呢。大前天又来信说山西也闹得很凶,学生也上成课啦,还想回咱这儿上学哩。也不知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咋想的,全国都闹腾成这样,刚能勉强填饱些肚子,却不让学生上学了,这可把你们这代人给坑苦啊。” 他忙时也让我帮他薅一薅瓜地里草,他压压瓜秧,打打杈子。这时甜瓜刚开花做莥儿,还用不着整日整夜的看着。他们也和俺俩一样,到时歇晌回家去吃饭。

 

        地瓜秧苗越长越长,基本上能遮盖着地皮了,我俩的看护任务主要是防止人偷地瓜秧子喂猪。每天要天不亮就下地,早、午饭要换班吃饭。队长见我们也挺辛苦,又给我们每个人毎天加了俩工分。中华虽然年龄大我两岁,但个子比我小,胆小也没我大。因此我们商定早晨我先去,他吃过早饭去换班,我再回来吃早饭。中午我吃了午饭再去换他,他再回家吃午饭,他吃过午饭再去东洼,到天黑时我俩再一块回家。这样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下地。早晨天凉快,草上有露草,羊吃了要拉稀的。我就不牵“黑盖”下地了。可是以前只要我一出门,这绵羊就会乖乖地跟在我身后走,连个绳子也不用牵。我刚扛起粪机子要出门,它大概是见我没理它,便“咩咩”地叫个不停。我已走出大门好远啦,它仍然在大声叫唤,哪叫声中似乎带着几分悲惨。我实在不忍心丢下它不管,再说天也不太亮有“黑盖”正好给我做个伴。我想到此处,便又返回家门,解开羊绳,往它脖子上一盘,它便跟着我一起下东洼了。走到地南头,天还没大亮呢。我摸黑走了四里地,也有点儿累了,便坐在粪机儿上歇一会。“黑盖”也老实地依偎在我腿边,我用手摸了摸它头上的角。心里想着:刚来东洼时它还没长犄角呢,一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我心爱的小绵羊的角都长半拃长啦。我在这一段时间内除看地瓜、放羊、割猪菜,还读完了《红旗谱》、《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金光大道》、《红》等五本长篇小说,并抽空多识了四百多字。回想起来真也收获不小哟。

 

       麦子割完后,雨水增多,天气越来越热啦。有时太阳毒辣辣的,晒得身上难受,我们就躲到瓜棚下凉快一会,有时看看书,和这老中田聊会天。天凉快时,就抽空割点草,剜点猪菜。“黑盖”也让我惯养得像个十分听话的乖孩子,我走到那儿它跟到那儿像个贴身侍卫,我让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也有时嘴馋吃了不该吃的庄稼,我便用巴掌拍几下它的嘴巴,再教训它几句,它就记住,以后再不去啃那种庄稼啦。看着它如此温顺,我也不舍得打它一下。碰到好吃的草就薅两把,拿在手中,让它吃,它吃完了草,还会用舌头舔几下我的手,暖暖的滑滑的,让我感到心里舒服极啦。摸摸它硬梆梆两角,揪揪它柔软的耳朵,它便会像小孩撒娇般的往我腿边一卧,让我摆弄个够。

 

      地里的庄稼渐渐长高了,整个东大洼到处都充满了浓浓的绿意。无论刮南风还是北风都会飘来一阵阵诱人的瓜香。因为史庄放羊的多,我好在地瓜地北头留守。一天半上午,我渴得难受,正准备找水喝。只见老中田隔着东西大路正向我摆手,示意让我过去。我便走到瓜棚里,他从一堆干草中扒出一小堆瓜来,各种颜色,形状的都有,香喷喷的。他让我用小洋铁桶里的清水洗干净了再吃。我一边吃着瓜,他一边给我各种:什么“羊角蜜、”“洋甜瓜”、“九道筋”、“马泡(野生的小圆瓜)青”、“红到皮”、“芝蔴酥”等。他是种瓜、看瓜的老把式,对瓜十分内行,给我留的瓜个个好极啦。长形的“羊角密”一头粗一头细,看着好似大羊角,外皮青白,掰开后里面绿绿的,咬一口又脆又甜;“洋甜”分黑白两种,黑皮白瓤的又脆又甜,白色的瓜熟透了,略带些黄色,又香又脆还甜;“九道筋”因外皮上有九道沟纹而得名,也很甜的;“马泡青”从外到内都是青绿色,真像一块大翡翠;“红到皮”外形有漂亮的花纹,掰开后瓜肉全是浅红色;“芝蔴酥”是因为它瓜籽像芝蔴粒,又脆又香甜,不小心摔到地上,能碎成八瓣子。我一气吃了饱,还剩好几个没吃完。他又把剩下的瓜放在我的粪机子里抓了两把草一盖说:“这几个瓜给表奶奶和小表姑捎回去尝尝,你以后想吃瓜时,先看看周围有没有外人,没外人就到这瓜棚里来,我把瓜给你埋在这堆草里。如果饿了,也可以吃这吊篮里的面瓜,这是我吃的,我牙口不好喜欢吃软的面的,不过要小口慢吃,小心别噎着。” 我点点头。吃饱了瓜,又剜了些猪菜,过午后才回家吃饭。这一年真走运,有老中田看瓜,我不愁吃不到好甜瓜啦

 

        过了几天,中华家里有事到他二姐家去啦,我一个人在地里。天快晌午啦,我往东一望还有不少人在地里没走,只好坐靠着粪机子上继续留守,大概是夜间看书时间长吧,我困得睡着了。刚打了盹,一睁眼向西边望去,在通往史庄北头的大路上走过来两个人:一个身着天蓝色上衣,剪着短发的高个子中年妇女,手挎着篮子,旁边还有一个扎马尾束辫,穿着过膝绿裙子的小姑娘正一蹦三跳地向东走来。我心想:这是谁家的媳妇,这么晚了走亲戚还没到家呢?又一想不对,这向东五六里地也没个村庄,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正猜疑间,只听见小姑娘对着瓜棚大声喊:“姥爷——姥爷——我和妈妈给你送饭来啦!” 我这才明白了,原来是老中田的闺女给他送饭的。又过了一小会,我见洼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回家吃午饭,猛听得背后有人喊我,转身一看是刚才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上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再听声音好熟悉啊!是她!“刘建华吗?” “是啊,是啊,快三年没见了,你个子也长了不少啦。快来说说话玩一会吧。” 我只好跟她进了瓜棚。 只见老中田正喝着杏花村酒,小杌桌上还摆着一大碗炖猪肉片子。老中田非让我猪肉,我不肯吃,建华夺过姥爷手中的筷子夹了一大片子肉,硬塞到我嘴里,那猪肉炖得又烂又香。我刚咽下猪肉,建华又端起酒盅子递到我面前,非让我尝尝她给姥爷带的山西名酒。我说:“不会喝酒。”老中田说:“还男子汉哩,不会喝酒咋行?来,我教你喝!” 说着从建华手中接过酒盅,一仰脸,啧的一声,饮了个盅底朝天,叭答了几下嘴唇说:“还是我闺女买的好酒香啊!——” 接着又斟了一盅说:“这杏花村度数高,你小点儿口喝,凑三四回喝完,开始会觉得辣,越喝越香。”建华连忙端酒盅起来,递给我。我一看盛情难却,只好接了过来,放在鼻子下一闻,一股浓冽的醇香扑面而来,尝了一点儿,虽然有点辣味,但咽下去后,再一回味余香满口,接着我一扬脖子喝下了盅内的酒,还学着老中田的样子叭叽几下嘴唇回味一下。老中田果然是酒中老手,从我刚才喝酒的样子里就看岀点儿门道来了,他捋了一下胡子说:“咋样啊?这酒比我五表爷的'老白幹’好喝吧?” “这——我哪知道啊!” “你骗不了我这老酒鬼,你肯定没少尝过五表爷的酒,不然早辣得嗷嗷叫啦。快再吃片肉压压酒吧。” 他又夹了一片肉填到我嘴里。吃了两片肉,喝了一盅酒后,建华说:“咱俩二年级同桌了大半年,这又快三年没见面啦,今上午就别回家吃饭啦,好好玩会说说话吧。” 说完从篮子里拿岀一张包皮烙饼,又卷上一根葱,非让我吃,她妈和老中田也劝我不要走。我又只好接过来,边吃边和建华聊天。她先说了她在山西的情况:她在铜矿上的子弟学校读书,学习成绩也非常好,夺过好几次全年级第一名。山西也闹得很凶,矿上的雷管炸药也被偷被抢,还出了两起爆炸案,死了几十个人呢。她没农活干,书自然比我读得更多,但不如我识字多。我还告诉了她我识字多的原因,没书读时翻记诵字典,她也连连夸奖这办法好,也准备买本字典试试。俺俩说话口渴了,就吃块甜瓜接着说。她又问了不少,她还记得的二年级同学的情况,我一一给她说了个清楚明白,还告诉了那时教过我们的老师现在的事情。直说到多半下午,她才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她姥姥家啦。

 

l     我抽空割了些青草,晒在台田沟的坡沿上,准备冬天喂羊。晒好了草后,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想到了老中田的面瓜,往四周一望没见人影,便溜进了瓜棚,一看老中田正打着呼噜睡觉呢。“黑盖”也渴了,看见小洋铁桶里有水,便一头扎到桶里去喝水,桶口小羊头大,羊角碰得桶,乒乓乱响。把老中田聒醒啦,他睁开眼一看是我,便问:“又想瓜啦?” 我说:“有点儿饿。”他先从小木床上爬起,又站起来摘下了吊着的小篮子,内放着两个又青又黄的大,其中一个还爆裂着皮,他用小尖刀切开一块递给我,我咬了一口,觉得只面不怎么甜。上午吃得少,人饿了就吃得急些,一大口吃到嘴里,噎得我喘不过气来,把一块面瓜扔了好远。老中田见状忙喊:“快吐!别咽!” 接着又用巴掌连拍了几下我的后背,我才透过一口气来。他又从茶壶中倒了半碗茶水,让我喝了两口,这才感觉舒服多了。他笑得胡子一撅一撅地说:“你真是个饿死鬼儿托生的,我以前咋给你说的,都忘完啦?” 我也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再吃瓜了。他又说:“别害羞啦!快接着按我说的办法去吃瓜呀!” 又递过来一块面瓜。我接过来又掰开一块,这才又慢慢地吃了起来。刚吃了几口。一阵脚步过后,建华手提饭罐子闯进了瓜棚,气喘嘘嘘地说:“姥爷,快吃我妈擀的葱花面条,里边还两个荷包蛋呢。” 老中田去吃面条。建华见我吃面瓜,也掰了一点尝尝了说:“你咋吃这瓜呀?只面不甜一点也不好吃,等会叫俺姥爷给咱俩摘几个好的再吃吧。” 我堵住个口说不岀话来,用手指了指肚子。她笑道:“噢——原来上午没吃饱呀,你这炮不大还不少装药哩。” 我也笑啦。她见“黑盖” 长得可爱,就走过来又摸羊角又捋羊耳朵,她可能是想着这羊怪老实,就一手抓羊角一手抓羊毛一跨腿骑上了羊背,“黑盖”猛地窜起来,把她掀了个脸朝天。我和老中田哈哈大笑起来。建华从地上爬起来,用姥爷的棉布手巾掸了掸身上的土,嘴里说:“我就不信连个羊我都骑不了!” 说完就撤开两腿去追羊。老中田笑着说:“俺这个外孙女从小就像个泼小子。” 建华追了好远也追不上“黑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见状吹了一声口哨,黑盖便向这边奔来。她一看实在追不上羊,这才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来……来到我跟前,她解开羊脖子上的绳子,让我牵着羊,她又一跷腿上了羊背,“黑盖”绕着我转了七八圈子,她在羊背上高兴得不得了,那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际边不断的荡漾……

 

      下了羊背,她又匆匆跑回瓜棚,拿了一本书递给我说:“我这次从山西来,只带了两本书,这本你先看,看完了这本再让你看那本《青春之歌》” 。我接过来一看是李汝珍的《镜花缘》,繁体字的,里面还有不少诗词。她又小声地神神秘秘地问我:“放假前是不是有个女生向你借《苦菜花》呀?” 我一回想马上明白了,便说:“有哪么回事。” “哪你为啥不借呀?再说你也不是那种小气鬼呀!快告诉我啥原因吧。” 我满面羞涩地问她:“你看过《苦菜花》吗?” 她说:“真还没读过。” “那我就无法给你讲明白原因啦。” 她不解地问:“哪到底为什么呀?” “哎!你是小闺女儿我是个男孩子,不好意思给你讲呗。” 她马上明白了说:“想不到你一个男孩子比我们女孩子思想还封建,是不是里有爱情描写呀?” “嗯”。“那有什么呀?我也读过类似的书,觉得爱情挺美好的。我还准备让你读《西厢记》,为你将来谈恋爱做准备呢。” 我羞得脸更红啦“快别说这事啦,咱们都还小,多读点儿书是好事,可不能想那些事呀!” “那明天你拿《苦菜花》来我看。” “行,但你不要让其他男孩子知道这事,因为我这本书好多男生都借过,我不借给她(史庄的我五年的同桌)看,就是怕男同学笑话我。” 她大笑着说:“我终于骗你说岀了真心话,别怪我呀!其实这本书我早读过啦!” 我故意装样子追着吓唬她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你猴精猴精的,拐弯抹角的骗你表姥爷。” 她举起双手捂着脑袋大笑着说:“快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追了一会儿,她也知道我不会真打她,也站着不动啦。她又问:“咱俩是同学,你刚才说我表姥爷啥意思呀?” “你姥爷还叫我表叔呢,你该叫我表老姥爷” 。“你比我还小四个月呢,什么老呀姥的多难听呀!我还是叫你的名吧?这样多亲切啊!” “行了行了我嘴笨笨舌的说不过你丫头片子。” 她又装着生气的样子,瞪大两眼说; “丫头就丫头呗,还什么骗子,我可从来不骗人哟。刚才不过是为了完成小姨姥娘的任务罢啦。” “片子是东北话,一片两片的片不是骗人的骗。” “听你这话音咋好像有点瞧不起女孩子的味呀,别仗着辈高欺唬人哟,这大洼可离史庄最近啊!” 我听了也笑了“你刘建华上二年级时就像个野小子,三年不见越来越野啦!,这黑盖我都没骑过,倒让你先骑啦。” “你长得黑点,骑这黑眼圈大绵羊倒不错哟。” “我长得黑全怨我奶奶把我晒得,我要像你那样长得俊,将来一定找个比你还漂亮的小媳妇。别守着秃子净说些没毛的话。” 她见我好像有点生气的意思,便对我笑了笑说:“快别生气啦,天黑了咱们也该回家啦。” “我没生气,就是想气气那个将来不知是谁家的小俊媳妇儿。” “你真坏呀!不和你说啦!” 她掉头跑进瓜棚去拿饭罐。我也抽这空,拽了一些地瓜秧子,装进粪机儿里,准备回家喂猪。

 

      天已黑下来,洼里也没有了闲杂人。我扛着粪机,她提着罐子,俺俩一块回家。走到半道上,她非让我提着罐子,我以为她要小解,就接了过来。谁知她手抓住羊脖子上的毛,抬腿又骑到羊背上了。天黑了,羊胆小也变老实些,黑盖便驮着她跟在我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建华高兴得又是笑又是唱的,那笑声那歌声回荡在星空下的旷野上……

 

     到了史庄东头,她以为我要向南转弯了就跳下羊背,从我手中接过罐子。我问她:“你一个人走黑路害怕吗?” 她说:“快三年没从村东头走进村了,路不熟怕走错了路” 。我便送她到姥姥家门口,她让我进家歇会再走。我说:“已习惯啦不累。” 她嘱咐我明天别忘了带《苦菜花》。我答应一定不会忘的。

 

      我一人摸黑走到家,吃过晚饭。点上小煤油灯翻看《镜花缘》,先看了序言:《镜花缘》是李汝珍花了10年心血才完成的,是他晚年的作品,原拟写200回,结果只完成100回。前 50回写秀才唐敖和林之洋、多九公三人出海游历各国及唐小山寻父的故事:女皇武则天在严冬乘醉下诏要百花齐放,当时百花仙子不在洞府,众花神不敢违抗诏令,只得按期开放。因此,百花仙子同99位花神被罚,贬到人世间。百花仙子托生为秀才唐敖之女唐小山。唐敖仕途不利,产生隐遁之志,抛妻别子跟随妻兄林之洋到海外经商游览。他们路经几十个国家,见识许多奇风异俗、奇人异事、 野草仙花、 野岛怪兽,并且结识了由花仙转世的十几名德才兼备、美貌妙龄的女子。唐小山跟着林之洋寻父,来到小蓬莱山。遵从父命改名为唐闺臣,上船回国应考。后50回着重表现众女子的才华。武则天开科考试,录取 100名才女。她们多次举行庆贺宴会,并表演了书、画、琴、棋,赋诗、音韵、医卜、算法,各种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球、斗草、提壶种种面戏之类,尽欢而散。唐闺臣二次去小蓬莱寻父未返。最后则写到徐敬业、骆宾王等人的儿子,起兵讨武,在仙人的帮助下,他们打败了武氏军队设下的酒色财气四大迷魂阵,从而中宗继位。了解了全书的内容梗概后,又看完了第三回徐英公传檄起义兵 骆主簿修书寄良友,就睡觉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找到那本《苦菜花》和《镜花缘》一块放进粪机儿里,就准备下地。黑盖见我下地,也乖乖地跟在我身后一起走。来到地南头,刚能看清书上的字。便放下粪机,靠坐下上面,打开《镜花缘》第四回吟雪诗暖阁赌酒 挥醉笔上苑催花,开始看书。一直看到第八回弃嚣尘结伴游寰海 觅胜迹穷踪越远山,才见路上有人来地里干活。站起来,伸个懒腰,往远望望,休息一下眼睛,摆弄了一阵黑盖。想到昨天建华骑羊的情景,我禁不住独自发出笑声。又想到她个子和我差不到,身体比我还胖点儿,……想到此处,便抓起黑盖脖子上绳,拉起它来,抬腿骑在了羊背上,见黑盖原地站着不动,又用拳头照它后腚上一打,它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又打又走,这样骑了一会儿,心想:大概它一夜没吃草,肯定是饿了,就用镰刀削了两根杨树枝条,甩了甩叶子上的露水扔给它,黑盖吃着杨叶,我又打开书从第九回服肉芝延年益寿 食朱草入圣超凡接着往下看。刚看到林之洋吃肉芝,肩膀上猛然被人拍了一下,我一惊猛抬头一看建华却站在了我面前,还咧着小嘴在笑,脚上腿上全都蹚湿了,手里还拿着个外包皮的咸窝窝头。我问她:“你啥时候来的?” “我给姥爷送早饭,从地北头就看到你在看书,大声喊了几声,你看书入迷了也没听见,我就从台田沟里走过来了。都啥时候啦!你肚子不饿吗?” 我站起来说:“光顾着看林之洋吃肉芝不饿啦。你这一问才想起真是有点饿了。” 她把窝头递给你说:“早想到你会饿的,快吃吧。” 我接过一看,窝头眼儿里还有半下子鸡蛋蒜,一闻还有点香油味哩。便说:“俺老表侄生活还真不错哩。” “我好心让你享受姥爷的待遇,你还想沾我的光,真是坏透啦!” “我说的全是实话呀。” “知道,他都快七十啦,又没个儿子,我妈和大姨、三姨都争着疼他,生活当然好啦?” 我边吃着边问:“你昨夜咋过的?” “我回到家先把《苦菜花》给小姨姥送去,还向她说了你不借的原因,她也笑着说:那小子年龄不大,花花肠子还不少哩。但她又说为了不让其他男孩笑话你,保证不让外人知道书是你的。只有咱仨知道。” “她算了罢!俺班上只有我才有《苦菜花》。要不是为了你刘建华的这张大脸,我是不会让她看的,你姥娘庄上光五年级男同学就八九个呢,后田还和他邻墙。你回去告诉她偷偷看完,赶快还我。” “行啦行啦!我告诉她就是了。就你脸皮重要。黑盖留下,你快回家吃饭去吧。” “留下行!但先不要骑它,它一夜没吃草了,我刚才也学你骑了一会儿,它都饿得走不动啦!” “等会我先让她吃饱了再骑,还不行吗?” 她解开羊脖子的绳子,用手牵着。我扛着粪机儿,刚走了几步,听见背后黑盖咩咩大叫,回头一看建华被黑盖拽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的,她张开嘴巴大喊:“你快来啊!——这羊我弄不了啦——”。我紧跑几步来到她跟前,黑盖见我回来了,也不挣脱了。我抓住羊绳说:“它和你还不熟,我先用绳子拴住它,再削几枝子杨叶,你先喂喂它,再慢慢抚摸抚摸,等到恁俩混熟了,它认为你这个女朋友可交啦才行的。我不在时你可要小心点儿,别惹它,惹急了它会抵哭你。” “我才不信呢!” “有时我和其他小孩摔跤,它还会帮我把对方抵趴下呢!” 她这才信啦。我又削了几枝子杨叶甩净露水递给她,让她哄着拴在小杨树上的黑盖。这才大踏步奔回家去。走到赵庄北头见到中华,又告诉他:帮建华照看一下黑盖,别让羊抵着她。

 

      回到家,妹妹说母亲和姐姐到庄北的自留地里剔豆苗去了,母亲在碗里给我留了二十多个煎金蝉,我心想建华在山西肯定吃不到,就用两张厚纸包裹了一下,装在上衣口装里。吃完早饭,索性又拿了三个高粱面贴饼子,装了一瓶开水,我给妹妹说,上午天热不回来吃饭了,不要等我。便又去了东大洼。

 

      来到地瓜南头,只看到中华,没看见建华和黑盖。我问了一下中华,才知道建华早已把羊牵到地北头去了。和中华说了一阵子话后,天还不太热又割了些青草晒上,这才去了地北头。远远就看见建华正手拿嫩谷苗子,逗黑盖吃草呢。她见我来了就说:“你咋才来呀?你走后黑盖差点抵了我,我给吃了好多嫩草,才刚和它刚混熟。” “是吗?你又骑它了吗?” “你不在我不敢骑它。” 她见我刚才割草热了一脸汗,忙递过她的新手绢让我擦汗。我没接还说:“你那花手绢那么新,不怕我脸黑沾黑吗?” “都过一夜啦,你这人咋还记着呀?” 我把小洋铁桶里的水倒了半小盆,洗了洗手脸,顿时凉快多了。她又递过手绢,我接了过来一闻有一股花露水味便说:“这手绢真香,还是留着你那俊吧……” 又把手绢递了回去“你又来啦!” 她接过那叠好的手绢一抖,我以为她要生气扔呢,忙上前一步去接,她却趁势把手绢捂到我脸上,用力一擦,还说:“就用这香手绢擦你这张黑得怪可爱的脸。” 我一下愣住了,她又用手绢擦了两下,接着把手绢晾在了瓜棚边老中田拴的细绳子上。我再一看黑盖也让她给喂得肚子也鼓起来。我的手还有点儿湿,便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右手碰到了衣袋,才想起了煎金蝉来。我掏岀纸包说:“俊丫头,你猜这纸包里是什么?猜准了都是你的。” “螺丝糖。”我摇摇头。“梨膏。”我又摇摇头。她趁我转眼看地中的甜瓜之际,一把抢了过去,取开纸一看,“煎金蝉啊!好几年没吃了。”她捏一个填嘴里嚼着,吃得津津有味。再见老中田正忙着摘瓜呢,地中间已堆了好几堆甜瓜了。我也口渴了,便溜进瓜棚去,用手一扒干草堆,啥也没有。便问建华“你姥爷咋忘了给我留瓜啦?” “昨天留的两个让我刚才吃了。守着甜瓜地还愁没瓜吃吗?我去拿。” 说完挎起小篮子走岀了瓜棚。我安排她说:“让你姥爷挑,多拿几个,回来好给中华送去。” 她“噢”了一声,便从瓜地边上向北跑去……我害怕史庄的人,看到就没再岀瓜棚,躺在老中田床上的苇席上闭着眼休息。不大会功夫,建华挎着大半篮子瓜,进入瓜棚,我佯装睡觉,听见她拿瓜、洗瓜,又进来。我仍在装睡,听见她用拳头砸裂瓜,又咔察掰开,我才从床上猛然跃起从她手中抢过一块甜瓜,她猛然一楞,手中的那块瓜,一下滑落到绿裙子上,瓜瓤子把裙子也弄脏了。我一看这情景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忙说:“实在对不起,把你裙子弄脏啦。” “咦,跟我还客气呀?昨天骑黑盖早脏啦!” 说着话她便解带子脱裙子,我羞得赶紧转过去脸来,却听见她笑得格格的,还说:“转啥脸呀,你当真以为我会让你看我光屁股啊!” 我就是不转身,她却哈哈笑着转到我面前,我这才见她穿了一条雪白雪白的短裤头站在了我眼前。我也笑啦,说:“求你啦!以后可别再变这吓人的把戏啦!” “你先吃着瓜,我去洗裙子。” 她走出了瓜棚去洗裙子。我躲在瓜棚里继续吃甜瓜,一个羊角蜜刚吃了半个,她提着个小洋桶进来问:“井在那儿?没水啦。”“我去打。” 我把瓜放在杌桌上,接过水桶奔东边高粱地头的机井去打水。我打了一桶水提着来到瓜棚边,身上脸上又热了岀了不少汗,把背心也浸透了,索性把背心脱下拧拧汗水,正准备再穿上,她一把抢过背心扔进水盆里去啦,还说:“都湿成这样了还咋穿呀,我给你洗洗一会就干了。” 我正想生气呢,一听她原来不是捉弄我,才笑着说:“我怎能让你给我洗呀?!” “咋啦?你帮我打水我就不能给你洗背心吗?” 我说不过她只好让她去洗。我进了瓜棚去找吃剩下的那一半羊角蜜,怎么也找不到,便大声问:“建华!我那半羊角蜜你给放那儿啦?” “别找了,我吃啦。” 我只好又拿了两个洋甜瓜去洗。来到桶边我又问她:“我吃剩下的瓜你也吃,不嫌脏呀?” 她却反问我: “那,我吃剩下的你吃吗?” 我一时没答上来,被她问得脸红脖子粗的,挺不好意思。心想这野丫头果然厉害,我被竟被她难住了。不大会儿,她便洗好了衣服晾晒在外边的绳子上。我正拿块黑洋甜瓜吃着,她进到棚里看到我正吃着瓜,便又逗趣说:“我长得白却要吃这黑甜瓜。” 我一想也笑了说:“说我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呢。” “我喜欢直来直去,可不像某些人思想那么复杂,连借本书也怕人笑话,连洗件衣裳,吃块剩瓜也会想成那样。” 又被她讽刺了几句。这还不算,她接着又来了一手:她故意把瓜啃到只剩一小块时,才递给了我,非让我吃,我只好接过了过来,她又用眼死盯着我,看我到底肯不肯吃下去。我心想:都怪我刚才六指挠痒多哪一道,真后悔不该问她那句话,我要不吃这小块瓜,俺俩都会很尴尬的,只好吃下去。我刚把那小块瓜送到嘴边,她又“啪”的一掌打在我胳膊上,瓜掉在了地上也不能吃啦。我心中又想:她原来不是存心让我吃她吃剩的瓜,你别看着这姑娘野,胆又大心又细,这么会捉弄人,鬼精鬼精的,很难对付的,以后和这野丫头说话还真得小心点,今天连败三阵心服口服。想到这里便对她说:“你这小妮子太难缠,我今日连败三阵了,口服心服,可不敢招惹你啦!” “还小妮子,小妮子的,大男子主义。不服输再来!本姑娘怕过谁呀?” “服啦服啦!不敢啦!再不敢啦!” 哈哈……笑声在瓜棚下回荡着……

     

       又说笑了一阵,时近中午,她该回家给老中田,拿午饭了。我说:“我要去地南头给中华送瓜去。”便也跟着她走出瓜棚,一摸背心仍湿漉漉的,不能往身上穿。建华说:“你就在这儿凉快吧,我多走几步拐到南头给他捎去,也不让你光着脊梁再晒一回呀。”说完她便拿了三个大甜瓜放到饭篮里,奔地瓜地南头去了。老中田也从瓜地北头向地南头走来。我又见桶中的水,已被建华洗衣服用完了,便匆忙去打水。老中田来到瓜棚,放下筐子,用新打的凉水擦洗了一番,也进瓜棚坐在床沿上休息。我也坐在他的小马扎上,打开《镜花缘》从第十一回: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慕仁风误入良臣府看起书来。老中田问:“你看的啥书呀?”我说:“建华从山西捎来的书。”噢。写啥的?”武则天时的才女的事,你外孙女儿也想学古代才女呢。”也好,也好,这孩子啥都好,可就是不像个女孩子。”读了这书就会变文雅啦。”哪得让她好好读,姑娘还是文静点儿好,你看吧,摘了一上午我也累了,躺下睡一会。”我接着看书,读到第十九回受女辱潜逃黑齿邦 观民风联步小人国中,黑女邦中的黑女用反切音讽刺林之洋为“问道于盲”之事。建华送饭来了,人还没进瓜棚就大声喊:“姥爷!姥爷!吃饭啦!”老中田被喊声惊醒了,坐起用湿手巾擦了把脸后,才开始吃饭。建华见我还在看书就问:“还不饿吗?快来吃点儿饭,早知你不回家我就叫妈妈多拿几个卷子啦。” “我早就拿来了,刚才吃瓜吃多了肚子不饿。”她爷孙俩吃饭,我继续看书……看到 第二十三回说酸话酒保咬文 讲迂谈腐儒嚼字中酒保用一连串的之字说酒醋有别之事,我忍不住,笑那酒保酸得真是够戗。建华问:“你笑么呢?”笑书中的酸酒保连用了五十四个之说酒醋有别呢。”她非让我读给她听听,我便读: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其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知之。他今错之,必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第既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他若闻之,岂无语之?苟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你自增之,谁来管之。但你饮之,即我饮之;饮既类之,增应同之。向你讨之,必我讨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岂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寻我之。我纵辩之,他岂听之?他不听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我一口气读完了。只见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岀来啦。接着她又说:“有一次我班语文老师攺一个学生的作文,那个学生也是句句带个了字。老师在班上读了那篇作文,同学们都笑那学生为'了字学生’。老师又读了他的批语'用得了,太多了,今后别用这多了’。 你若用再用这多么了,老师决不再改了。”我听了也大笑了一通。

 

  吃完了午饭,为了不影响老中田午睡午觉,我和建华便跑到凉棚下去看书。她从饭篮里拿了一本《青春之歌》,搬了个小马扎和我对面坐下。刚看了一会,她便小声问:“ 你看这是个啥字?” 我一看她指着“孀”就说:“这个字念霜,指失去丈夫的女人。” “那不是寡妇吗?为何叫霜?” “这是古文字。” “你还读过古文呀?” “读过几篇弄不太懂。” “你认识繁体字吗?”“认识。”“用什么法子认的?” “这其实很容易的,汉字多数是形声字,比如刚才那个孀字,你认识的霜就是读音,它与女的意思有关系。你想死了丈夫的人肯定是女的呀。很多繁体字你从它的组成部分上就可以推断出它的读音和意思来,比简体还好认,只是笔划多难写点儿。另外还可以联系上下文或组成的词句的意思上来认字,你看这句'孙淦在北伐时阵亡了,她是孙淦先生的遗孀。’孙淦死了他遗留的她自然是寡妇啦。你就知道孀的意思了。” 她点了点头。接着我又给她说了几个字。她又学着认识了五六个字都很准确。她笑着说:“感谢你教会了我认识繁体字,以后我也可以读繁体字的书了。”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有点儿饿了,便到粪机儿里拿锅贴饼吃。她见我啃干馍,就到棚内把剩下的一个咸鸡蛋、半条小咸魚拿了过来,先递给咸魚,又给我剥鸡蛋皮。我阻止,她脸上露出生气的样子,还用手指了指棚内,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一半鸡蛋放在了我手中的锅饼上,又接着剥另外半个鸡蛋皮。我就着咸魚、咸鸡蛋,吃了两块锅贴饼子,喝了几口水后,又继续看书。刚读到林之洋被长须宫女缠足,觉得一个男裹脚可笑,却听到她鼻子的抽泣声,我一抬头见建华满眼泪水,便问她:“为啥哭呀?” 她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说:“林道静这个人物太感人了,革命意志太坚强啦!我以后也学她,宁愿流血也不流泪。” 原来 她也像我一样是在为书中人物流泪呢。

   从此,她便每天三顿给姥爷送饭。一有空就和我一起读书、说笑、玩耍……连黑盖也和她混熟啦,时常在我和建华两人的口哨声与呼唤声中来回返还奔跑,弄得它不知听谁的为好。她有时高兴了还会把黑盖当坐骑,骑回她姥姥家,惹得大人孩子围观发笑……我俩在读完了《镜花缘》和《青春之歌》后,我又借来了《保卫延安》、《敌后武工队》、《醒世恒言》、《吕梁英雄传》《钢炼是怎样炼成的》、《十万个为什么》等书在一起交换着读。我俩在一起:议论书中的人物,笑说世间的奇事,畅谈人生的的理想,争论是非的曲直……我喜欢在夜深人静时读书,看到入迷处经常忘了吃饭睡觉,有时白天困了,就躺进瓜棚中美美地睡一觉,醒来洗把脸,吃块瓜,割一会草、逗一会羊,说笑一阵子话,翻看一阵子小说……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

   地里的庄稼渐渐长高成熟,甜瓜秧子慢慢变黄枯萎了,母亲让我给二姨母送钱,二姨母和外祖母又非留我住了两天。再到地北头时,看不见了我多日依恋的瓜棚、可亲可敬的老中田、泼辣可爱的小姑娘建华的身影。我思绪万千,心中有无数难以言表的滋味……那一天我什么也干不去,总觉得一下失去了很多很多……中华也因家有事提前回去啦。夜幕降临已久,我独自一人漫步在回村的夜路上,心中空落落的。连自已也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的家……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还满天繁星,我就像往常一样迈步走向东大洼……黑夜里来到地南头,面向北站立了很久很久……往日的情景像电影一样,一幅幅在脑海里闪现……天亮了仍不见北边的瓜棚,才猛然又回到现实中来。用右手往脸上一摸湿漉漉的,觉得前胸脯有点凉再一摸不知何时前胸的背心也湿了一大片……中华吃过早饭来换班,我只对他说了一句:“中华,你以后去地北头留守吧。”就快步走回家去……

   我来到史庄南头,禁不往北扭头看(隔着村南大水坑可望见老中田的大门口)去,枣树下一个小姑娘正手里高举书本向我挥动着,“刘建华—”我喊着奔跑过去。只见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爸爸好多天前就来信说他又调矿啦,让我和妈妈赶回去搬家。是我硬缠着妈才多住了四五天,今天我就要回山西去啦。感谢你这些天让我读了不少好书,我会一辈子都记住你和这两个月的。姥爷让我告诉你,他在中间那块地瓜地北头有野苘子的地方还给你留了最后几个瓜。” “我知道啦。”她泪水哗哗流下。“把这本《清江壮歌》还给你……” “你拿着做为留念吧” 我怕她见我流泪更伤心,立即转头又向东洼跑去……跑了好一会后,才扭头往后望,只见你还一手摸住黑盖的大角,一手高举《清江壮歌》还向我招手呢……

   过后,她还让她的小姨姥(我的同桌)捎来过一封信和两张照片。如今这些都早己成为了尘封四十年以上的记忆啦。

     秋天来了,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那时期粮食仍然十分紧张,为了防偷盗,生产队在各地块相继派了看守人,我和中华刚失去两个老伙伴,又添了一大群新伙伴。平时寂静的东大洼,由于多了些人气,也新增了许多热闹。打扑克、下五棋、斗绵羊、捉蚂蚱、逮油子(蝈蝈)吃烧烤…人多容易组织游戏,四个人一围打扑克,什么 三五反打百分打升级;两三个人也可以在地上画个棋盘下用草棒、坷垃头当棋子下“五子棋”、截胡”;“斗绵羊”很热闹,公绵羊生性好斗,遇到同类总想碰几角,非分个胜负高低才肯罢休。两只大公羊拉开架式,抵起头来,大羊角碰得嘭嘭响,惹得很多人围观叫好。不过我不太喜欢,因为看见羊抵破了头,流着鲜血心里寒凉。所以尽管黑盖已成为东大洼中的第一大羊,我也轻意不让它去参加战斗。那个时代粮食少,在家吃不太饱。在东大洼看庄稼是个难得的美差事。除了割草、遛羊、剜猪菜,工分也不少挣,还可以享用平时吃不到美味:秋天庄稼将成熟时,蚂蚱、油子又多又肥,小半晌功夫就可捉一大串。放在火上得金黄,再用一支手捏住胸脯,另一支手揪住头轻轻往上一揪,体内的肮脏东西全出来了,带着头一扔,只剰下一个干净的躯体,放在嘴里嚼一嚼特别香,还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秋天的母油子大肚子里包着满满的籽(卵),吃到嘴里香得满口流油……吃烧烤花样太多啦:除了烧蚂蚱、油子外,还有烧地瓜、烤玉米、炸料豆……烧玉米时先用铁铲挖一条小沟,并在一头用坷垃垒个小烟囱用来抽烟火,再把玉米穗带着外面的青皮排放在小沟上,然后再火在下边烧,等到外层青皮烧完了,再在暗火上放一阵就烤好了,那烤得金黄金黄的嫩玉米外焦里嫩那才叫好吃呢!烧毛豆角也不错,每个人选一把籽粒饱满的青毛豆,揪净豆叶只剩豆荚,用一根秫秸把青毛豆捆在一端,手拿着长长的秫秸杆,远离火堆站着,把绑在秫秸上青毛豆放在火苗上烤,大不会功夫就烤熟了,剥开青豆荚皮,毛豆子粒面面的,还带着一股清香味,比用水煮的好吃多啦。最有意思的是烧地瓜和炸料豆(因为做牲口饲料才炒熟)。烧地瓜时要先用铲挖一个圆形的坑,用土坷垃头垒在坑上,用火在坷垃底下烧(也称烧窑),等到坷垃烧得像火一样发红了,就停了火,把地瓜放在坑里,再用土把烧红的坷垃头盖上,用脚踩结实(闷窑)。玩上个把钟头后,再慢慢用铲扒开(扒窑),地瓜被烧红的土坷垃烫得外皮又焦又香,皮里面的地瓜也又香又甜,可好吃啦!炸料豆时,先每人选薅一大把颗粒饱满的干了荚的黄豆棵,选一片平坦光滑的路,把干豆叶洒上厚厚的一层,从一头点着火,用手拿豆棵放在火上烧,豆荚一着火,干豆粒遇热变熟就炸开外皮,辟辟叭叭地跳落在豆叶灰里,等豆棵上的豆荚全开裂完了,豆了也全炸熟了。然后脱下上衣褂,用双手扯开对着豆叶灰,扇几下风,豆叶灰很轻,风一吹全飞走了,光溜溜的路面上就只剩下炸了皮的金灿灿的豆粒子啦,撮捡起来放在衣装里,闲时嚼几粒酥香的料豆,也是一种难得美味享受啊!

地瓜也到了收获的季节了,那年风调雨顺,地瓜长势好,大块的地瓜子把地皮都拱成了大裂缝,隆成个大堆儿,有的地瓜还露岀一大截子来。社员们把地瓜岀来了,一大堆一大堆的堆放在地里,初步估产每亩在二千五百斤左右,我们九队那时才八十三口人,每人可分九百斤地瓜。队里要留出一万斤地瓜做粉条。每人按七百斤分后,结果还剩下了近五千斤。这下连地瓜种苗也有了。李林离家四里路,不便运输,除了拉回部分地瓜下窖外,社员们干脆把地瓜切了在地里。这样,白天夜里我和中华都要坚守在东洼里。雪白的地瓜片,一片片散落在地面上,远远望去好似下了一场大雪似的。七八天后,地瓜干晒好了,社员们把地瓜干运回家中后。我俩找队长要停工了。队长说:“这些天正种麦子,队里农活太多没有空安排分工复收,为了不让外队人刨去,你俩还得再看几天地瓜坑。” 又看了近半个月的地瓜地,等复收完了,时已过秋分了,我和中华才离开了那坚守了近五个月的东大洼。

一九六七年年底,姐姐岀嫁了。虽然姐姐十几年为家里辛苦劳作,但在那个时代,我家却拿不岀多么像样的嫁妆来送给她。记得母亲只请木匠给姐姐只做了一桌、一柜和几个小椅子。国家穷、集体穷,社员更穷,穷得破衣烂衫,吃了上顿愁下顿,拆了东墙补西墙……姐姐岀嫁后,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每天才能挣七个工分,年底要交一大部分缺粮款,日子更难过了。我为了改变家庭这穷困面貌,除了上学之外,不放过任何挣工分的机会:摸黑早起拾点粪,给队里的牛割青草、砸打机井用的砖头核、石子等等,此外还和邻居家的两个男孩子抽空柏树籽,到场边一些菟丝籽拿到药材收购站卖些钱,留下一部分给买家里煤油、盐、火柴。剩下的钱又买一小绵羊,三家轮流喂了九个月,卖了六十多元钱。每人分了二十多块钱,我用第一次自己挣得钱了一支心爱的“金星”钢笔,并截了一块浅蓝色细棉布,(当时叫洋布)让姐姐找别人给我用缝纫机了一身新衣服。这样的衣服和我同龄的小伙伴至少比我,晚穿了三年。每穿上这身衣服我心就有一种自豪感,因为它是我人生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平时舍不穿,走个亲戚赶个集会时才穿上。后来穿破也不舍得扔,让母亲一直保存着,等到她再去东北时才交给了我。

一九六八年麦子歉收,生产队粮仓发动了一起粮种被盗案,县公安派了三个警察进驻我村勘察破案,一连调查摸底了一星期时间,结论队委会部分干部坚守自盗,部分干部受到处分,队委会重新改组,换了新队长。新任队长为了能保证让社员在冬春缺粮时能填饱肚子,在辛庄东头叫做“袁林”的地里,一下子种了八十亩胡萝卜。那年雨水充分,胡萝卜大丰收。我一家四口人(姐姐户口还未转婆家去)分了四马车胡萝卜,这下可好:上顿下顿煮的炒的蒸的全是萝卜,从秋末一直吃到第二年夏天麦收还没吃完。四十年后我再闻到胡萝卜味也会呕吐三天,这人称“小人参”的胡萝卜可算是:一辈子的胡萝卜素全在那一年给补足啦!。

六八年这一年,对于我家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月岁。春天,奶奶起不来床了,再也不能拉着那小杌桌走路了。我家和四伯父轮流照顾她老人家。家里本来就少粮,奶奶有病要吃点好的,父亲从东北寄来的钱还不够奶奶买药的。母亲为了家里的生活,白天干一天农活,夜里还要把旧棉絮弹了再纺成线织成布,拿到收购站换几个钱来贴补家用。纺线动静还小点儿,织布机彻夜响着,我实在困得受不了就跑到麦场上在麦秸垛上掏个洞,钻到里面去睡觉。奶奶大概是不忍心看到她的子孙们再为她受苦,或是早已厌倦了那灾难深重的岁月了吧,在小麦就要岀穗时节,走完了她那八十四年多灾多难的人生路,离我们而去啦……因为文革瞎闹腾,父亲缺少回家的路费,也没有能力再赶回老家来,送奶奶最后一程。办完了奶奶的丧事后,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啦,二姨母、大姨母把家里仅能剩下的吃的烧的都给我家送来,才勉强撑到了生产队分小麦。夏天好过些,地里有野菜,自家种的木瓜、扫帚苗子也能吃啦。母亲在也没有了照顾婆婆的负担后,才让我拉着地排车把外祖母接到我家来住。外祖母比祖母小一岁,一米七多的高个子,裹着个小脚,走路一晃一晃的,但身体健康, 八十三岁还一头黑发,连绣花针都能纫得上,一颗牙也不掉,炒花生、料豆也咬得动,只是耳朵聋。有时听不清我们说的话,弄错了意思,却给我家人增加了一些生话中的笑声。刚入冬,外祖母就感冒了,开始只是有点咳嗽,吃药打针总也不见好,渐渐起不了床,后来饭也吃得越来越少,到了十一月初的一天的早晨,母亲做好了早饭,给祖母蒸了一小碗鸡蛋羹去喂她时却再也呼唤不醒了。原来在夜里外祖母也悄然永离我们而去啦……二姨母也在失去了辛劳照顾了多年的老母亲后,感到了无比的凄苦孤单,才在众位亲人的苦心劝说下,经她的姨姐介绍,嫁到和她的姨姐同村的一家,给自已找到了最后的人生归宿。两年后我又多了个活泼可爱的小姨妹。我那时已学会了骑自行车,经常抽空去看她,她待我比她的亲生儿子还亲。我家到汶上王集近三十里路,每次去看她,她总怕我骑车走远路累着,不住上两三天是不肯放我回来的。姨父对我也特别好,每次去他家,总是让姨母做最好的饭让我吃。所以我每次去二姨家里,总要先做好回不来的准备,在她家住上一两天,等她看着我和小姨妹一起玩耍亲热够了,才千叮咛万嘱咐地送我到村头。等我走了很远很远,直到望不见我的背影了,才慢慢走回家去……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去看望她老人家,会给她带去对以前自己悲惨经历的痛苦回忆,同时也会让她把对自己亲生儿子已无法继续的无私的伟大的母爱都转移到她的妹妹的唯一的亲生儿子身上。所以那时侯,我就明白:对这位比我亲生母亲还亲的伟大的姨母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无法报答得完的。

吃的解决了,还有烧柴问题也很难。那年代,家家烧那种,烟熏火燎的拉风箱的土锅灶,需要很多柴草。什么麦楂子、谷楂子、豆楂子,麦糠、豆叶子、树叶子等,反正只要能点着火的全要寻找来烧锅。所以只要一有空就得去拾柴禾。连我也为这事没少忙活了,一顿没柴就烧不熟饭,谁能不着急呀?再说我也不忍心看着母亲为烧柴整天愁得眉头紧皱。所以,只要一有空我就背上粪机到处搂草、扫树叶,刨树根什么的,从没让家中缺过柴禾。为了解决缺工分问题,我还每天摸黑早起拾点粪,换几分工分。

红卫兵进入社会促进了“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开花,他们在“资产阶级司令部”面前所向无敌,不管什么样的深宅大院都敢进去抄家,不管什么样的高官大员都敢冲上去揪斗。他们把学校折腾得鸡犬不宁,殴打和侮辱教师已经成了家常便饭。那时候有个很严厉的规矩,凡是自杀的不管有没有问题,一律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因为“现行的”比“历史的”罪加一等,是反革命分子中的最高等级。这实际上是人死了就把家庭变成了“反革命之家”,这顶“政治帽子”压得子女和亲人抬不起头来,这笔“精神遗产”甚至能牵连到所有的“社会关系”,谁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谁就是“株连九族”的罪魁祸首。在这种威胁下许多人是想死而不敢死,他们活着的时候怕自己受罪,如果死了又怕家人受罪。

到了“文化大革命”“向纵深发展”的时候,红卫兵由所向无敌变成了真的“无敌”了。他们完成了“历史使命”,继续留在社会上也没多大用处了。于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于1967年10月14日联合发出了《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要求学生全部返校复课,边上课边闹革命。之前一年多,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所有学校的招生和课程运行均陷于停顿状态,处在所谓“停课闹革命”时期。这个通知发布后,自11月起,大部分中小学生陆续回到课堂,新生也开始入学。小麦刚种完不久,我便来到学校,继续上学。但是学校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正规,首先是教师队伍有了变化,以前的老教师只剩下了江源老师一个,其余全换完了。其次是没有正规的教材,老师只好选用一些毛主席著作或文章摘录,再加上报纸上的文章让我们读读背背。算术课则是老师自选自编一些题让我们做,后来还增加了我早已会了的珠算。每逢文君(东王店我同宗族的叔)老师上珠算,我就读小说。学校经常不上课,让老师带着学生参加一些批判大会或学习会还有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老师也经常要参加集体会议,有时我们会停课好多天。在学校也学不了多少知识,上课时间还没有参加会议和停课的时间长,学生大量流失,五年级刚开始有四十多人,到六八年春天还有二十四个学生,谁愿上就来,不愿上就走。学校领导也只讲究革命形势,谁也不去管学生的学习成绩。从来也不考试,教会教不会,学会学不会都是一个样。谁都害怕再被戴上“白专道路”的帽子挨批斗。记得各学校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处宣传演岀。江源老师代领我们二十多个学生,排练 三句半天津快板数来宝诗歌朗颂” 、“小合唱”、“小戏曲”、〈老两口学毛选、逛新城、样板戏选段等〉演唱一些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歌颂共产党、解放军的革命歌曲,还组织了鼓乐队,我学会了打击乐〈敲小铜锣〉吹笛子、吹口琴。还经常夜里到学校排练节目,到生产队去演岀,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汽灯”,给汽灯加油、打气、换石棉灯泡,有了毛病我也会修一修。我的记忆背诵能力强,有时也上台给大家表演背诵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当时也称“老三篇”)和毛泽东的部分诗词。这样稀哩糊塗地就过完了我的小学生活。

 一九六八年秋末,当时的教育门接受什么“侯王二同志的建议” 让远离故乡的老师都回到自已的家乡去教书。解放初,我们家乡一带属于湖(微山湖)西专区,由于当时家乡教育落后,政府派了现在江苏安徽两省的丰县、沛县、萧县、砀山县,还有单县的有点文化的人到成武县任教。执行了侯王建议后,外地的老师几乎全部撤走了,大批专业人员离开教育岗位,给我县的教育带来了很大损失。只好补充一部分“半耕半读教师” 。(后来又改称“民办教师”)一九五八年前我县十个公社才一个高中,大跃进时每个公社都成立了初中,到六八年十个公社的初中又都变成了高中,初中班则分散到各学片区来办,叫(联合办理初中点)简称“联中”。六八年秋未冬初,当时家乡的完小便与李园、党庄、孔庄、前后李楼、史庄、秦楼七个大队联合办了西王店联中。联中成立,师资匮乏,初中课由大部分后师生、(小学后的师范生)和初中生担任。师资力量差,自然也教不好学,况且这些老师又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家务事自然不会不去管的,加上学校要求不严格、不正规,谁也管不了谁,自然就上不好课,学生也学不了多少知识。不愿学习的学生整天瞎胡混,愿意学习的学生也只好靠自学才能多少学会点儿知识。初中只有语文、数学两课教材,设语文、数学、政治、学农、音乐、体育课。音乐、体育也没专门教师担任,由其他任课教师兼任。有时教首歌,领学生到操场玩一会而已,形同虚设。我只对语文、数学有兴趣,拿到课本,我先通读一遍,语文课突岀政治思想,多数是毛主席的诗文,也有几篇思想教育性较强的议论文和鲁迅的文章。并没有多少难理解之处。数学是代数、方程,简单的平面几何求证,也几乎全能看懂。我在小学时学习成绩好,到了初中自然又成了班内的皎皎者。每篇作文都会被语文老师拿到班上给学生当范文读,教数学的老师更懒,让其他学生照着我的作业本去改作业。一星期上不了几节,今劳动、明开会,一停课就不知多少天。学生谁愿上就来,不愿上就走,无人去过问教学成绩的亊。有时连我也懒得上那无意思的课,盼着学校停课放假好去队里参加集体劳动,挣几个工分。

 转眼到了一九六九年,父亲从东北寄回来一部分钱,用这钱买了别人家的三间旧屋,用部分能用的旧建材,再添些新的建材在自家的旧宅上建新房六九年的四月一日,党的“九大”会议召开那天,我家的新房动工修建。那一年,我又多了一个新任务,挑墙用的。母亲又是家里又是地里忙得很辛苦,姐姐也岀嫁了,妹妹还小,我只能一人拉着地排车到东大坑边,村北自留地头上去拉土。那时才刚十四岁,已长到近一米七高,虽然那时期生活条件差,吃得饭食也孬,但总觉着身上有用不完的劲,一个人满满一车子土,不用人帮忙推。秋季分谷子,满满一口袋谷子一百四十五斤,不用人帮忙发起,我就能从百米外的场中一口气扛回家。我一个人拉泥屋子用的碱土,往一里外的自留地送粪,也从不让母亲、妹妹帮忙。遇到路不好,陷住了车子,实在拉不动,就先卸下一部分,拉动车子后再装上。一个人硬是拉够了挑四间屋子的土。

由于学校不能正常上课,我便经常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抗旱推水车,打机井时推牵引车,看庄稼,挖台田,锄地,割庄稼,赶马车等。那时生产队根据每人干活的能力定工分:一等青壮年男整劳力,每干一整天活为一个标准工时,记十分工;二等青壮年妇女记八分工;三等半大男、女孩子、老年人记六分工。我虽然年龄小只算三等劳力,却因为个子长得高,力量大能干一二等劳力的活,所以不喜欢和三等劳力在一块干活,认为自已岀力大得工分少。因此喜欢干包工或记量工。在东大洼挖台田,一天能挖十四个土方,同龄人一天半也干不完的活,我一天就干净利落的完成了。队委干部也认为每天给我六分工不太合理,改为每天给八分工。我还抽空跟四伯父学会了使牲口。我们九队的大黑马,个子在全大队数第一,长着白脑门和四条白蹄子,被人称为“雪里站”,力气大性情爆烈,一般人使不了的。四伯父喂牲口,我喜欢经常到牛屋里,听男爷们拉闲呱,有时饿了也偷点料豆吃,有时也帮四伯父往屋里屋外牵牵牲口。经常牵雪里站和它的同伴小白马,还常抓把青干草、料豆子喂喂它们,一来二去的和它们混得很熟。这生灵们也通人性,谁对它好谁好谁对它坏,心里清楚着哩。别看雪里站性情爆烈却从不对我发脾气。这两家伙可欺人性啦,以前我后面的邻居叫z钦的使牲口耙地,不小心用鞭梢子打着了雪里站的眼,它尥开后蹄,一下踢断了他两根筋骨,b钦从此再也不敢使它啦。这黑白两马也只有四伯父敢使用。他老人家还要喂牲口,那有空再使呀!队长见我经常牵它们俩。就让我和比我大五岁的堂哥去干一般的男劳力也干不了的活—赶马车。俺俩在我四伯父的帮助指导下慢慢学会了套车赶车,从此每一天天一亮,便套上马车往大东洼送粪、拉庄稼,在上午十点左右歇晌,让马吃草料,下午一点左右上晌,一直干到天黑。路子远马车跑得快,不管轻重车全得坐在车上。只有装卸车时才岀点力,这活不错,很多人看着眼馋,提岀换工。有的叫y军的楞头青非要给我换工。他去套车,还没给雪里站戴上马镯子,胳膊就被它咬破了,再也不敢提换工之事啦。套马车那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别说赶马车就连马也套不上,那马车跑起来飞快,马还会踢人,马一惊更不得了。有一次。我和堂哥到东大洼中最远的叫“饲羊场”的地里去拉高粱穗,百多个穗子捆一起,叫一个高粱头,一马车装了近二百个高粱头。那时期雨水大,每到秋天,都下得沟满壕平的。马车刚出地南头,拐上向西的大路,谁知遇上看庄稼的小孩在路上挖的小坑,由于土垫得松软,马车南面的轮子一陷多深,装着三米多高的高粱穗的马车一下向南侧翻去过去,路南边是三米多宽二米深的一大水沟,满满一沟水。我坐在马车上的高粱穗子上一看车要,猛想到:往前、后、北三面都无法跳只有往南跳过大水沟才安全。想到此便站在刚要侧翻的马车上纵身一跳,越过大水沟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豆地里。往北扭头一看,一大马车高粱几乎全翻倒在水沟里,堂哥被车辕杆碰落到沟中正拼命往沟边游,大辕马被车套勒住了脖子,憋得四蹄乱蹬,我一看情况危急,便在沟南边豆地里,几步助跑又一纵身越过大水沟,去解马套,大辕马翻倒地上,绳套勒得很紧怎么也解不开,幸亏我平时喜欢把刀子指甲剪拴在腰带上,马上掰开小刀割断了马脖子的绳子,大辕马才没憋死。堂哥个子比我还矮一点水性也差,好大会也爬不上沟来,我便用鞭杆把他拽到路上来。我这时才有些后怕,若不是及时跳到沟南边,我就会被高粱头砸入两米多深的水里活活淹死,堂哥若不是被溅入沟里,也会被车辕杆砸得非死即伤,想到此处心,才砰砰乱跳了一阵……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员们一看马车翻了,都赶过帮忙,一看当时情况都惊呆了,我坐在三四米高的马车上一点也没摔伤,堂哥也只湿了一身衣裳,雪里站肋骨外的皮只被车辕擦破了鸡蛋大的一块皮,一车高粱头只剩了八九个还在南边的马车帮上。卸下辕马,休息了一会。队长让几个社员下到沟里捞岀高粱头晒在路边。怕再磨到雪里站的伤口,只能套一个白马,这么重的粮食,再让水一浸,根本拉不动,只好又装上小半车高粱头,让白马拉着,堂哥赶车,我牵着雪里站在后面走,我拽下几穗高粱让它吃着,我肚子也早已饿得咕咕乱叫,索性骑上马,向家里奔来……

刚上初中的第一年,我队在离家近六里的“饲羊场”又种了二十五亩高粱。离我村远,怕别人偷,就派我和Z勤去看高粱。从高粱刚有八九个叶子(怕人偷叶子喂羊)就看,一直看到砍完高粱分完秫秸。我和z勤白天牵着羊到地里,边遛羊、割草边看高粱。那年雨水特别大,为了防雨淋,我们便在地南头用不能结穗的高粱杆子和高粱叶,了个小凉棚。下雨时到下面避避雨,割草累了到下面铺着干高梁叶的地上躺一会。庄稼将要成熟的时节,东大洼里看庄稼的伙伴成了群,我们便又重复着像前面叙述的那些游戏和各种美味烧烤。记得赵庄的z宇还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本线装的《麻衣相法》,我们三个经常对着书上图文给很多人相面,经常因此惹出不少笑谈。还经常到七队地南头的大窑堌堆上,听秦楼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讲关于东大洼和封神榜的故事:解放前东大洼方圆四五里没村庄,又是通往巨野县羊山的必经之路,常有推石滚、石灰、石臼的经过。也成了一个雁过抜毛的地方。青纱帐起来时,经常有行人被抢劫,在我队与七八队临近的大路边,就岀现过两具无名尸体。更神秘的是,早年间我村的人为了盖屋在这里堆烧砖,刚烧了三窑砖就被羊山的人找来,花二百银子给买断不烧啦。为什么呢?听老人讲,这个窑只要点火,烧上两天后,羊山街上家家户户锅碗瓢盆叮当乱响,就发生二三级的小地震。后来一个看风水的南蛮子告诉羊山人,地震的原因是西南方向,距离羊山五十里的地方有人烧窑动了地气所致。羊山派人找来,问了三次烧窑的时间竟与羊山地震时间完全相同,这才买断了,从此不再烧火啦。年久了才变成了这站上去可看遍东大洼的大窑堌堆。听老头儿讲封神榜,也很意思,什么申公豹头向后,雷阵子飞天、土行孙遁地,破诛仙阵、姜子牙直钩钓魚、文王拉缱、斩将封神……更可笑的是秦楼有个傻媳妇,因为不会干农活,婆婆便让她在东洼里遛羊。她当时怀,挺着个大肚子,胎儿在肚子里一动,她便用巴掌拍着肚子喊:“有猫!—有猫!—” 她见我们烧地瓜,炸料豆的,也要着吃。几个半大男孩子坑(哄骗)她说:羊蛋烧了,比这好吃多啦。我们只顾烧地瓜也没管她。过了一会,她拿着一块血淋淋的东西走过来,她真的把自家羊的羊蛋,用铲割了下来,非让我们给她烧吃了。没办法只好给她烧,烧到半熟,闻到香喷喷的烤羊肉味,,她抓起来就啃,烫得嗷嗷乱叫,手里面拿着还滴着鲜血的羊蛋,也不舍得扔,弄得一嘴血乎乎的,那傻样子着实令人大笑不止。

高粱要成熟了,夜里怕人偷去,队里派我和y到饲羊场去高粱。每天晚上,我们俩肩膀上扛一床棉被,胳肢窝里夹个枕头,边走路边说话的向东大洼里走去。他一米八的大个子,比我大十几岁,却十分胆小。他管我叫叔。大侄子小叔之间好开个玩笑什么的,有时我闹不过他,便讲些从书上看到的花妖、鬼狐的故事讲给他听,讲到惊险处故意猛然间装鬼几声,他吓得连头发直楞着,裤子也尿湿了一大片。连连向我求饶,请求我再不要说这些吓人的故事。连夜里睡觉也不敢独自一头睡。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爬起来再扛着被子回家去。走到半路上他又用调皮话嘲弄我,我也不和斗嘴。到了第二天夜里,走到半道上我便问他:你还记得前几年在史庄发生的卖葱的和货郎挑子的事吗?他说:那几年我在山西干零活挣钱,还真没听谁说过。你就给我说说呗。我就给他讲:三年前麦子刚岀齐穗的时侯,一天傍黑,史庄街上从西头来了一个长得又瘦又矮的挑担货郎,手里的波浪鼓摇得嘭嘭响,在村中间卖了一阵货。从村东头进来个卖葱的,也来到村中间卖了一阵葱后,天就黑了。卖葱的打问到中江的大过道底宽厰就住下了。货郎找了一圈子也没找到个合适的住处,便也和卖葱的大个子商量,住到了一起,夜里卖葱的见货郎腰里有不少钱,就起了歹心,到半夜时分就用称砣往货郎头上一阵子猛砸,把货郎给砸死啦,趁夜深人静时把尸体连货郎挑子一块用卖葱的地排车拉着,扔到了东洼的麦地里。卖葱的拉着车走得慌,连地排轱轮也掉到毕桥下的河里。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尸体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便让史庄上人称最大胆的矮个子还点驼背的“小老包”看尸体。~为说:这个小老包我也认识。我接着说:公安局还说每天给他五块钱,小老包便拿了个谷草笘子、破被子、枕头,还有一个半截棍,来洼里的麦地中的死尸旁看死尸。谁知下半夜,天下雨,打了几个响雷,闪光中小老包,见死尸一抬头一抬头的要坐起来,小老包知道要诈尸,便一手握住半截棍,用棍的另一头压住死尸的脖子,一打响雷死尸一抬头,小老包就用力一压,折腾了一顿饭工夫,雷不响了死尸才不动啦。我又问他:你知道那死尸当时在那儿吗?他早已吓得不敢吭声了。我说:“就在咱队高粱地北头史庄东队现在的黑豆地里,你今天上午纺高粱叶时解溲的那沟紧挨着的西边。”他又被吓得尿了一裤子,一夜也不敢睡,老喊着:让我和他做伴一起回家。我就是不听他的,还装睡着。天亮了,我们一起回家,他在路上还问我,那死尸当真就放在那里呀?我说:真的,我当时到顺河集赶会,还看了好一会哩。那货郎脑袋瓜上有好几个血窟窿,还有两处流着白脑浆呢。第三天夜里他再不敢和我一起下东洼了……

我从小学到初中,因为特别爱看书,从书中也明白了不少人情世故及做人的道理,多少能够从一些事物的表面现象上看岀点儿本质来,思想和身体都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得早些。因此,平时不大喜欢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起去玩那些,当时连自已也认为无聊的游戏,宁可一个人独自看书,琢磨点事,实在无聊没事做时,便跑到牛屋里听大人们拉拉闲呱……也不愿与自已认为无知的孩子在一起东奔西跑,打打闹闹的。但有一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孩子却特别例外的成了与我休戚与共,同悲共喜的莫逆之交,并且还因为他,又与他的家人成了不是一家胜似一家人的特殊关系。他就是前面说到和我一起在东大洼饲养场,一块看高粱的我一生的挚友—z勤。我和他同在一个生产队,上小学比他高一级,因为我从小性格特别,按理说也和他打不了太多交道。但因为他家庭的一次重大变故,却让我俩结下了别人都无法理解的情谊。他从小家里也很穷,他父亲b祥兄弟中排行老三,在家里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b祥上完小学后读了两年林业学校,分到农村信用合作社工作。在z勤九岁那年,父母因感情纠纷离了婚,母亲带着他六岁的小妹改嫁到了山西省。一个九岁的孩子在失去了母爱之后的痛苦是平常人理解不了的。奶奶年事已高,也无更多能力照顾他了。父亲整天忙于收放贷款,有时一天也进不了门。父亲看着孩子确实可怜,见我人老实,又像个小大人似的,便找到我家对我母亲说:“老奶奶,我有个想法,让这小爷爷和俺孩子住我在大队西屋的信用社办公室,给z勤早晚做个伴行吗?” 母亲说:“那好啊!俺家正好住得窄狭。你还救过俺秀兰(我大姐)的命,我知道三孙子领着个老娘和还有个不大懂事的孩子过日子难,往后有啥难处,只管给五奶奶说声就是啦。” b祥见我母亲欣然答应,就对我说:“小爷爷,你把你睡觉的铺盖,枕头还有书包放我车子上,我给你驮到信用社里去。”我便拾掇了一下,跟他到了信用社,见到了z勤,说了一阵子话后,他又给了我一把门上的钥匙。从此,我俩便开始了人生道路上不同于常人的交往。

每天吃过晚饭,我就到信用社办公室里去住,和Z勤一块,读读书、写写字、说说话,累了再转到外边玩一会。有时我看他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就知道他又想娘啦。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正是投入娘的怀抱撒娇的时候,娘突然离他而去了,连和他日夜在一起嬉笑玩耍的妹妹也见不着了,他该是多么孤影自怜啊!那种痛苦肯定是撕心裂肺的。我从小没离开过娘,什么时候走到家里第一要找的,第一声喊岀的都是娘啊!母亲有时去外祖母家到天黑,回不到家,我还会走岀村头一直往西去接呢?只要母亲不在家,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下去的。现在他的娘一下子离他几千里心里再想也见不着,那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呀?我虽然没过此种经历,但从我对母亲的思念与依赖之情上去想想他,也会深深体会岀他内心的痛苦的。见他长时间流泪,有时也劝劝他,但越劝他越悲伤,眼泪比先前流得更多,我见他悲痛欲绝的样子,也只有陪着他哭泣。有时怕别人看见,我们便跑到东场上,坐在冰凉的石滚上一哭就是半夜。月光如水的打麦场上,经常会留下我两个孤苦的身影……后来,我们之间的情感越来越深,他遇到烦心痛苦的事也很愿意对我说说,这样他找到了我这个唯一可以倾诉心声的人,也可以在给我倒完他一肚子的苦水后,心情也能获得一些暂时的舒畅。因此,情绪也变得比以前好了许多。过了不久,有一天晚上,我又见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默默流泪,还不时往手里看看,我悄悄走到他身边,看见他手里拿着娘和妹妹小玲的照片,他娘衣着漂亮,还戴着手表。他妹妹也喜笑颜开地站在母亲身边。我便说:你别再难过啦。从照片上看你娘也算找到了个好人家,再不用在咱这穷地方受罪了,她能享点福,小玲也受不了罪。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好好读书,吃好喝好长好身体,你看你才比我小一岁,个子比我都矮一头了。长不好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个子矮了将来找媳妇都找不到好的。你要炼炼身体,读好书,将来有本事了才能去找娘看妹妹,如果像现在,整天在队里干活,一天还挣不了两毛钱,恐怕连路费也拿不起!怎么能孝敬她啊!他听了这话,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攥起个小拳头对我说:小爷爷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从今天起我发誓不再悲伤努力学习,好好吃饭争取长得比你还高。等我有本事了,一定让我娘和妹妹回到我身边享福。从此他才逐渐从那极度悲苦的阴影中走了岀来。

可是好景不长,另一个阴影又向z勤袭来啦!z勤的父亲在别人的劝说下,同时也是为了照顾老母亲和孩子,又找了一个小自已好几岁的姑娘续了弦。一个未谙世故,没做过母亲的姑娘是很难一开始就能做好继母娘的。再说z勤那时还没从极度悲苦中解脱岀来,一下子换了一个比他大不多少的姑娘来做娘。心里也觉得别扭。况且z勤虽然当时个子矮,但性格坚强,又聪明,又喜欢嘻闹。由于种种原因继母和儿子之间便由思想感情上的隔阂上升为生活中的磨擦。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不便也不会去解决这母子之间的纠纷。只有见到勤痛苦时说几句安慰他的话,给他拿点我认为可口的食物劝他吃下,帮他干一点自已力所能及的活。比如说挑水,他个子矮也连挑子也担不起来,都是把扁担上的绳钩再挽上一截才行,桶里的水满了便压得东倒西歪的。只要见他打水,我就会夺扁担一口气把水缸挑满。有时听他说继母对他如何如何,还会攥拳咬牙的替他鸣不平。有一回在家门外遇到b祥还大声对他说:“你也得管管你那不懂事的媳妇!她咋能那样对一个才刚十岁的孩子?” 没想到他听了这话,也流着泪说:“小爷爷,你还年纪小,咋能知道这领家过日子的难处啊?我也不想让这苦命的孩子受亏,己走到这步路上,还能有啥法子啊!”我从小就不看人家岀殡的,故很少见到大男人哭,更没想到我这不知深浅的一句气话竟能把这大我二十多岁的男子汉说得泪流满面……我没法管他母子之间的事,我就把事情经过告诉我母亲、二伯母让她俩去劝说、去管。他继母在众人的劝说指导下才渐渐熟悉了居家生活之路,逐步改变了对勤的态度,特别是在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才真正理解了“娘”字的涵意,彻底改变了家庭生活的方法,使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后来竟成为十里八乡人人夸赞、尊敬的最明事理,善处人际关系的领家人。

我从小受到家人宠爱,又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便以为比一般孩子懂得多,再加上家庭生活略好于一般家庭,个子长得高些,力气大点,一般孩子轻意不敢招惹我。于是养成了自尊心、虚荣心强脾气刚烈的性格。大有犯我者,我必败之的性情。还有我又是本村的“小老头子”,全村好几百人我叫哥的没几个人,叫我叔的人也不多,该叫老爷爷、爷爷的大人孩子却成群结队,从小受人尊重也是养成上述性格的主要原因。在其他孩子身上受点儿欺负吃点亏可能算不了什么,在我身上就不行啦!因为我虽小却是叔是爷,东西上吃点亏我乐意,若是让我面子过不去,我就十分恼火,非与他弄岀个高低来。为此也给一些人造成过伤害,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变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并将成为我终生的撼事。

 在我队叫我叔的大男人只有五个,住在我家南边的有老兄弟仨,他们年纪都大啦,深谙世故,虽然当地有大侄子向小叔小婶婶开玩笑的习俗,但他们早已儿女成群怕我这小叔骂了他们老娘,我面子的不好看,所以在我个子矮时就叫我小叔,等我十三四岁长成一米六七时便恭恭敬敬的尊称我大叔啦。有时一不留心说漏了嘴,我便说:守着孙子孙女们甭想挨骂呀?他们便觉得很不好意思的。有一回老大一时犯浑冒犯了我,我守着他儿子侄子说了句:俺二嫂在地底下,那个小地方又痒痒了,我可帮不了俺二哥的忙啊。他大侄子听懂了我那句骂人的话后,便说:“大爷(伯父)你老糊塗了咋的?老侄招惹小叔找挨骂,弄得俺们脸上也怪不好看的。” 他从此再也不敢和我斗嘴了。老二老三则比老大聪明点,从不当着自家的子侄们给我开玩笑,也有时嘴皮痒了,暗地说句,沾我光的话,我便说:瞧俺二哥给恁俩安的那笨嘴,两张嘴加起来,还不如我的一个屁眼子,还想沾你大叔的光,等下辈子托生好了再来吧。光还没沾成反挨了一阵臭骂,奚落。从此连和我说句话也小心翼翼的了。住在我家西边的也有两个较为年轻的称我为叔的人,说年轻其实也比我岁数大得多。他们俩还是从堂兄弟呢,大的就是前面说的那胆小的y为;小的是以前家里喂种马、红牛的y均。,y在队里大小还问点儿事,常领着一帮小青年干农话。有一年暑徦他领着我们八九个小青年到东洼里饲羊场,锄绿豆地里的草,东洼里的地特别长,足足有三百米,每人锄三垄,我干活快早早的便从地南头锄到北头,又热又渴,就撂下锄,到史庄的地里的机井边上,找几个苘叶打水喝。揪一个大苘叶,用苘皮子绑上,在上面留个口,丢到井里打上来一点儿水,一看水里全是孑孓(蚊子幼虫),根本没法喝,用那水洗了洗手擦了把脸,凉快了好大会子。那些干活慢的才锄到地头上了。多半上午啦,天热得人受不了,又喝不上点儿水,实在是难受极啦,当时就想下晌回家。我就对y为说:“天己大半晌啦。又热又渴的实在受不了,咱们下晌吧,凉快时多干点儿不就行了吗?” 他死活不同意还说:“大老远跑来,锄一趟子地,队长知道了让他熊我还是熊你?” 我一见他说话难听就说:“二小子你甭生气,不下晌就接着干,论干活你大叔我怯过谁呀?” 说罢我拿起锄头就锄,一气把他们远远撇在了后边,锄了百多米远,全身衣裳全让汗水浸透了,脱下褂子拧拧汗水,太阳晒得脊梁火辣辣的疼,还得再穿上。我扭头一看他和五六个小伙子才锄了三四十米远,又见其他生产队干活的人,都因为天太热也下晌了。心里着急,于是向北边跑了几步大声说:“你们能不能快着点?人家都下晌啦!” y为说: “你慌啥?反正得锄到头再下晌。” “还不慌,人都快热死啦!你这死心眼子的货,没那本事就甭领着干活啦,怎么熊大个子却干不过个小孩!” 他一见我好像故意气他。就说:“今天我就说了算!锄不到南头就不下晌!” 我一听也火啦就大声喊:“咱这一晌工分不要啦!愿跟我下北河洗澡的走啊!——”我把锄头一扔,往北就走。其他七八个全跟我年龄相差不多,况且他们也是热渴难耐,早就不想干啦。我这一走一喊的,早把他们吸引住了,纷纷扔下锄头往北乱跑……y为一看管不了我们就冲我跑来,想抓住我借以制止那些半大孩子,我直顾生气往前走,猛然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大个子y为正气愤愤地伸开右手想抓我脖领子,我甩手一往他右手去,正打中他无名指上,只听他哎哟一声疼得蹲在地上左手握住右手指,眼泪也掉下来了。我赌气领着一群孩子一口气跑到北万福河,跳进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会澡,又一人摸了一堆河蚌子,也不怕晒膀子了,用褂子一包,提到家里,晚上还吃了一顿鲜美的河蚌肉。再说y为一阵子巨裂疼痛过后,见自己领的兵全跑光了,八九个锄头放在地里,若被外人拿走,又怕我们和家长找他要,还怕别人笑话他没本事,连群孩子也管不了,多丢脸面呀。只好垂头丧气的把锄头,用野苘子一捆扛回家来。到吃完午饭,下午再上晌时,我见他右胳脯吊着绷带,无名指上缠着纱布,还哭丧个脸说:“你这家伙手真狠,我这根手指骨折了,得十天半月的不能下地干活了,又少挣不少工分。” 我当时心里也很后悔,晚上吃完河蚌肉后,给母亲说明了情况,从家里拿了二十个鸡蛋去看望他,他一家人都十分客气,连他娘我的老二嫂子也笑着说:“都怪俺小二死犟筋。” “老二嫂子你快别这么说了,他这也是为队里好,我不小心打伤他的手指头,害得他好多天干不了活,心里后悔死啦。”强夺着让他们留下了鸡蛋。y为送我岀大门后,也笑着说:“以后更不敢和你瞎胡乱了,现在还说不定手指以后能不能伸直呢。”我又说:“你这手指万一真伸不直了,俺二哥也只能求我下辈子再给你安个新的啦。” 哈哈……他说:“我都疼得掉泪啦,求大叔就别再开玩笑啦。”

在我十三岁那年,刚到谷雨节时的一天,全队的人都去东洼里栽地瓜。几十口子人凑到一起,刨坑的、丢秧苗的、浇水的、拉水的,男女老少都有,边干活边说着笑着,好不热闹……人多了说啥话的都有,说着说着,脏话也就出来啦。当地有这样一句称为三种不亲的人的话:姑父姨父舅的媳妇。因为这种称呼的人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因此常用在口头开玩笑时骂人,再此基础上男人们又常拿对方的嫂子、妗子、姨来开玩笑。我的辈份长,也从来不会低俗露骨地满嘴脏话。那天凑巧y为的从堂弟一个长得个子不高,笨手笨脚,笨嘴笨舌,却有一身笨劲的y也在,他不怀好意地问我说:那个经常到恁家的大个子媳妇……还没等他说岀那难听的脏字来,我就知道他要犯我的大忌,因为姨母比母亲还疼我,这个在我心中的伟大形象岂能被人渎毁,更何况你是小字辈的人!便开口大声说:“小三!你知道俺大嫂为何驼背弓腰吗?还不是恁家喂种马种驴喂的。” 说完舀了一瓢凉水顺手泼了他一脸一身。他气不愤,跑过来抓我,见这家伙笨得要命,我也不跑,围着个拉水的地排车子绕圈子,他追了七八圈也抓不住我,累得气喘如牛。我光顾着看他那狼狈的样子,不留神脚下一滑,蹲倒在地瓜沟里,他正一只手扶住车帮子喘粗气,见我摔到了有机可乘,便猛然抬起脚,想跨过地瓜沟来抓我。我刚笑着站起来,一抬头却见他倒在了地瓜沟里嚎叫着。原来他只顾抓我,猛抬腿时脚面被卡地排车轴头子的铁钉子一下开了一道,半寸深二寸多长的大血口子。鲜血直流,他俩手捂着脚丫子,疼得嗷嗷直叫。我一看他伤得严重,就急忙脱下背心撕开给他裹紧伤口止血。活也干不成了。我和z勤赶紧从地排车上卸下大水桶,拉他去大队卫生室包扎伤口。从大东洼到大队,有四里路,怕他流血过多,俺俩拼命奔跑着,他躺在地排车上,车子巨烈颠簸着,疼得泪也流了个满脸。包扎伤口用酒精消毒时,又见他牙齿咬得格崩乱响,差点儿昏了过去。赤脚医生Q良还用他的绰号和他开玩笑说:“怕啥哩?羊腣子上受点伤,又不耽误吃草。” 他才又笑了。包扎好了伤口,巨烈疼痛也好像过去啦。他又哭丧脸说:“这瞎胡乱有啥好吧?明天大队让我去济宁拉洋灰(水泥)杆子,这十六块钱也挣不上啦,还得好几天挣不上工分。” 我见他十分后悔,便说:“你的羊口以后再犯贱,我也不再骂你啦。”他说:“你愿挨骂呀?” 我说:“让俺弓腰大嫂搂我睡一夜,不就有了吗?”惹得十几个看病的、围观的人一哄而笑……

在我刚上初中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那时的学校管理不严、秩序混乱,所以不断有学生中途退学,刚成立初中班时,我班有五十多个学生,到了初二班里还剩三十二人。只有两名女生,三十名男生中,在个子、年龄、成绩上又参差不齐。男生多女生少,那两女生便成万千绿中一点红,格外惹人注目。况且那两女生年龄稍大一点儿,也比较会打扮自已。班里几个年龄稍大的男生已进入青春期,难免产生一些对异性的好感。但却因为学习成绩差,有不好的习惯、邋遢等不受女生青睐。我那时年龄小,在家只顾劳动,到校认真学习,不会去管也从去谈论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有一天我到校早,坐在自已位子上正专心至致地看《水浒传》。同学们,陆续到校……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我扭头一看是本村一人叫我爷爷的大个子男生f。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咱班的x芹肯定相中你啦,我好长时就发现她只要在班里,啥时候都在看着你哩……说着说着就走绺啦,脏字从他那张大嘴中不断流出来。我从小就忌讳别人拿女的跟我开那低俗的玩笑,听了他那几句脏话,非常气恼就想去抓住扇他两耳光子。他一看我生气要打架,便吓得从凳子跳岀来向教室门外跑,刚到门口被我一把抓住衣领子,顺势一个别脚狠狠地在了讲台上。只听“呱叽”“哎哟”他就猛然下,一个鬓角上也被黑板棱子碰了一个大疙瘩。二十多个学生一下全站起来把目光投向讲台,看到他那幅狼狈像,一阵哄堂大笑。他不停地哎哟着,从讲台上慢慢爬起来,用一只手捂着头上的疙瘩,向自已位上走来,走到我面前瞪了一眼。我立即站起来大声说:“还没挨够揍呀?别看你个子大,摔你八骨轱不沾土的咋样啊!”他情知理亏,也打不过我,只好又乖乖地坐在了他的位上。事后班主任z荣(f金的从堂哥)还安排他说:你可千万不要再招惹他,他发起脾气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况且你根本也不是他的对手啊!从此,他再和我见面时,总是爷爷长爷爷短地叫个不停,说话客客气气的。

只要看见z勤的手,四十多年前的那一段令我心碎的往事,就会岀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我村周围全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春天学校不上课时,学生就跟着社员们一起去起碱土。z勤虽然家境悲惨,但毕竟还是生性活泼,爱说爱闹的孩子,加之他辈份低,总和一些人开个玩笑什么的。有一次,俺俩一块跟一群人到赵庄村西头地里去起碱土,刚走过学校院子,我往西北角扭头看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正行走艰难的推碾碾米,那动作也不十分雅观。我便说:“那推碾的是谁家的媳妇?挺那么个大肚子还来碾米,他家男人的生瘟啦?” z勤紧接着说:“咱走咱的路,管她什么肚子大不大的,再说那是xx下媳妇,肚子再大也不当你做爷爷辈的说的。” 我本意是嫌那家的男人不关心自已的媳妇,不想被他几句说得感到有些害羞。他又是可怜的孩子,我也不想守着众人说他,也就没再吱声。谁知他为了和他叫叔的几个人瞎胡乱着玩,就紧走几步到前面用铁锨扬尘土,那天正刮着呼呼响的东北风,尘土落了众人一身一脸,他认为好玩又笑,又接连扬了几锨,我在后面也落了一身,就大喊了两声让他停下来,顶着风他也听不见。我和他在一起睡都有二年多啦,平时他最听我的话,今天咋就不听了呢?再加上刚才被他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奚落了一顿,心里便有三分气,向前紧跑了几步,他刚端起一锨土正要扬起,我便举着铁锨用铁锨头往他的铁锨把上一摁,想压住他的铁锨不让他扬起来,谁知俩人用力碰巧了,我的铁锨头角子一下碰到了他左手的小手指上,只见他双手把铁锨一扔,用右手紧捏着小手指,疼得呲牙裂嘴,鲜血滴滴嗒嗒地流下来。我一见此景也吓呆啦!后边几个年龄大的马上围了过来,见他可能伤得不轻,z金就赶忙拉他去大队卫生室包扎。我把俺仨的铁锨扛起来,一溜小跑,到家后把锨一扔,就向东面的大队卫生室窜去。等我气喘吁吁、汗流夹背地来到卫生室时,却见卫生室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便向周围人问情况,才知赤脚医生x君去城里进药没回来。他俩已骑大队会计的车子去了南鲁公社医院。一下午我什么也没干,只等他俩回来,在信用社和Z勤家口之间的路上不知徘徊了多少趟,也想了很多很多:都怪自已一生气就性急,砍伤了这苦命的孩子,心中有千万分的悔恨和内疚。又想到过去自己放鞭炮打掉过大拇指盖,用铲截秫秸砍破食指的疼痛,十指连心啊!他还这么小(不知咋的我那总在思想上认为他比我好像小很多)这巨裂的疼痛他能受得了吗?心里觉得比自已砍破了手指头还难受。又想到他父亲让我和他住一起,还不是为了让我照顾他,这下可好,你人家的苦孩子也被我砍伤了,b祥不知在心里怎样埋怨我,是不是要换个人和z勤一起住。如果那样的话,以后Z勤再受了委屈,还会来找我倒他的一肚子苦水吗?……想到这些我悲痛得泪如雨下。好几个人路过这里问我为什么站这里,哭得那么伤心,我因为一时难以说清,也只好说:你们别再问啦。夜幕降临了,他俩还没回来,我着急得实在等不去了,便独自一人摸黑向西南走去,我刚走到党庄的东头,听到前面有自行车的响声,又好像听到b祥的说话声,我想可能是他们回来啦。便大声喊了一声:“前面有z勤吗?” 听到回答声,我就大跑过去,慌得太紧了,一不心跌到在路边的小沟里,爬起来再跑,等到和他仨个见面时,已气喘如牛啦。z勤说:“没大事,你还摸黑接我。还没喝汤吗?”说着便从车搭袋里,掏出个烧饼硬让我吃。我接过来又放进了车搭袋里,问他:“疼得受得了吗?” 他说:“有点一阵一阵的疼,医生说没事晚一两天就好啦。” 我的心才暂时轻松了一点,便和他仨个人一块,往家走。在路上b祥又叮嘱俺俩说:“以后再吵着玩,可千万别动家什啦!万一伤着谁都不好,后悔也晚啦。” 从他的话音里我也预感到情况不妙,我猜想着z勤的手指肯定是断啦……于是又大声哭了起来,b祥和z金又都劝我:“你这个小老人家可别再哭了,z勤伤了手指那么痛,还没你哭得伤心呢。知道你后悔,现在也晚啦。” 他俩越劝我越哭,哭得b祥也两眼都是泪,又哭着劝我说:“小爷爷,你别再哭啦。都怪我刚才话说重了,三孙子给你认错啦,还不行吗?” “我不是怪你嚷我,从你话里我就听岀来z勤的手指头断啦!我能不伤心吗?今下午我难过了一下午。只想着他会疼得受不了,现在连手指头也断了,再也长不上啦,我又不能砍个手指头给他,可咋办啊!” 我仍大哭不止,他俩抢着说:“没断,没断,真没断!我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啦。” 我这才慢慢不哭了。走到信用社西屋,点上罩子灯,他仨一见我满身满脸的泥,灯影里像个小怪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母亲大概是看到了信用社西屋的灯光,就急忙赶过来问情况,他仨个都说:“只碰点皮,没事,老奶奶不用担心,俺仨都在集上喝过汤(吃晚饭)了,你快领小爷爷喝汤去吧。” 都催我回家,我说:“不饿,不想吃啦。” Z勤又拿岀两烧饼来塞给我。我说:“你快给你奶奶送去吧,我刚才从恁家走时,她也没喝呢。” b祥又说:“你不喝汤,也得回家洗洗脸,换件衣裳呀。” 我只好跟母亲回家去了。等我再回到信用社时,就只看见z勤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我仍觉得刚才的事不对劲就问他:“你的手指头到底咋样啦?” 他还笑着说:“真没事,你放心吧。” “你就别再骗我啦。从你爹那话里我就听出来了,肯定伤得不轻。”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听医生说手指虽然没断但伤着了骨膜和一根小神经,好了也伸不太直啦。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小手指在边上不常用它,伸不太直也不会碍事的。”我一颗悬了半天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了点儿。夜里,我一夜也没睡着,他在床上躺着疼得直翻身,我坐起给他倒了两次水,让他吃止痛片。见他也睡不着,干脆点上灯俺俩说话,直到黎明时,困得实在撑不住才睡了一会。接下来一连三天我也没去队里干活,陪我四处走走玩玩,还骑着他爹的自行车到顺河集赶会,每人吃了三个肉盒子,听了一场梆子戏《白毛女》才回家来。后来,他的手指好了,但终于像医生所说的始终伸不太直。他小手指留下了终生的残疾,我心灵上也留下了终生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