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bud balisl 水皇宫:张兴东说我是“语文题”老师,不是语文老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3:26:04

我是“语文题”老师,不是语文老师

 

我是一名“语文题”老师,不是语文老师。

我最大的能耐就是做题和教人做题,我像一只敏感的动物,从各种试卷中发现线索,寻找规律,掌握经验,然后把这一切灌输到孩子的大脑之中。我强调研究真题,我觉得其中隐藏着出题的规律;我强调研究真题的答案,我觉得答案的设置标准有一种“潜规则”。我化身考试的福尔摩斯,把复杂的应试简单化,将错综复杂的“语文案情”清晰化,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觉得应试是一种游戏,既是游戏,便需要掌握游戏的规则。考试是一门技术,盲目地做题,反而会越做越乱,做题仿佛练功,需要思路清晰,否则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我建议,要树立区域观念,因为每个省市都有独特的命题风格;我呼吁,做题时要更有区域的针对性,需要学会甄别和选择。我是一名医生,设专科门诊医治学生的应试疾病,我誓把应试教育进行到底。

最令我骄傲的是我教会了孩子做题,最令我惭愧的也是教会了孩子做题。

吕叔湘说:“10多年时间,2700多课时,用来学本国语文,却是大多数不过关。”更有愤激者云:“误尽苍生是语文。”我为我惭愧,因为我觉得语文老师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份神圣的工作不应该如此卑微。

真正的语文老师是灵魂的牵引者,是他牵引稚嫩朦胧的手走出混沌,是他教孩子以知识,是他教孩子以正义,是他教孩子以审美,是他教孩子以思考,是他教孩子以怀疑,是他教孩子以肯定,是他教孩子以理性,是他教孩子以个性,是他教孩子以成功,是他教孩子以幸福,是他教孩子以爱。

语文老师不是像我这样的。

因此,我深深地觉得,语文老师是一种高危职业,语文老师最容易沉沦堕落为“语文题老师”。我自认为是医生,到头来却发现我其实也是病人。我像一棵从根心开始腐烂的树苗,开始从语文老师向语文题老师堕落。

哥哥是个中医院校毕业的西医,长我八岁,他有一次自卖自夸说自己曾“目测”出几个癌症患者。有一个病人,哥哥看了几秒之后说,你去化验吧。结果那人果然被确诊为早期恶性肿瘤。这个病人从此视哥哥为神医,专门买一堆东西前来道谢,因为哥哥的一句话可以让他多活好多年。不久之后,哥哥的老师病了,巧的是,这位老师也是我的启蒙恩师。我的老师没有遇到能目测癌症的神医,她的腹胀一直被当作“胃气”去治疗,一直治了几个月,不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后来,只得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被确诊后的她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我在北京去“鹤年堂”挂专家诊,然后把药撕掉包装后寄到浙江,哥哥则买东西去看望老师,仿佛是提前道别。此时,这位退休在家的慈祥女教师已经情绪失控,将送来的礼物一件件扔出,然后对哥哥一阵痛骂:“你的医学白学了吗?你自己治不了,难道你没有医生朋友吗?总有一个能治好我的病,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呢!”忽然,她又叹了口气安静下来,对守着床边的丈夫——也是一位老师——说:“我是不是又拉了?”丈夫和气地说:“没事,没事,我给你擦。”……

神医哥哥终于没能救活他自己的老师,两个多月后她就死了。对一个医生来说,体会拯救病人的快乐时,也必须学会面对死亡。但让我震撼的是,病魔怎么能让一个最慈祥的老师脾气暴躁,并且那么不体面地死去。我忽然联想起哥哥给我描绘的恐怖图景,他说,得食道癌的人吃不下东西,最后是活活饿死的。然后他说,当教师也很危险,教师长期站着,血液不易回流到心脏,容易静脉曲张。另外,咽喉是一个公认的危险区域。我吓得吐出舌头,第一次知道,当老师的路前途凶险。

我热爱卡夫卡的小说,因为他的小说深入灵魂,他写过一个题为《乡村医生》的小故事,在故事里,卡夫卡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医生救活别人,但如何“自救”?

既然我说语文老师是另一种医生,那这位医生,在救人的同时,该如何自救?他如何避免自己的腐化?和每一位语文老师一样,我也依稀记得刚毕业甫出校门时的雄心壮志。

我曾想是什么让应试教育成为可能。是考生的急功近利,是家长的急功近利,是老师的急功近利,还是教育的急功近利?

我觉得都不是。专业化才是应试教育的真正温床。本来,考试无非是素质教育成果的检测,考试和素质,两者并不对立,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或者说是同一目的的两个环节:考试考的是素质,素质则体现在考试之中。但专业化必须让两者分开。专门有人研究考试,专门有人教授考试的技巧,专门有培训机构培养应试的素质,专门有书商出版应试辅导书……本来,考试只是依附于素质的检测手段,但专业化要求将考试当作目的去研究。如此一来,考试获得了独立性,甚至演变成了最终的目的,不再依附于素质了。这么一来,应试教育诞生了,其标志是应试与素质的截然对立。这就好比是广告:商家生产商品后,需要做广告来推广。本来,广告和商品生产是两个环节,广告必须为产品服务,广告是依附性的,产品才是目的。但专业化势必要求两者独立开来,各自获得独立的地位。广告也必须专门对待,于是专业的广告商和广告媒体形成了,这一行业与本来的目的——产品——已经有很远的距离,联系不再那么紧密了。只有在专业化的背景中,应试教育才成为可能。

我们看一道2009年北京市西城区的高考模拟题,题目是这样的:“文章以‘这株青藤已生长在人类的历史中了’一句做结,有什么作用?(5分)”(散文阅读《生长在历史中的青藤》),我们看答案:“用青藤指代(或“比喻”)徐渭,(1分)形象生动,耐人寻味。(1分)全句强调了徐渭精神永存。(1分)表达敬仰之情。(1分)照应了文题。(1分)”这个答案体现了令人惊叹的考题精细化,哪些内容会得分,具体又得多少分,都有详细规定。因此我说,考试是一门技术,如果考生成不了专业技工,就考不了高分;如果老师成不了专业考试工程师,就指导不了考试。阅卷老师拿着游标卡尺去衡量,其理性化、精细化程度,令人咋舌。大量精力被浪费在考试之中,真应了那句话:“人有太多精力,无论如何必须消耗掉”。

中学老师是教育专业化的产物。他们的地位非常尴尬,因为他既是专业化应试的执行者,也必须是素质教育的执行者。如果说教育的目的是后者,那么专业化将成为老师和学生的灾难。

语文老师的癌症是卑微,并为卑微的解题技巧而沾沾自喜。他解题并教人解题,他受人表扬、受人尊敬,受人供奉,受人敬仰。他像一尊易碎的泥塑之神,供人参拜。但参拜的人,各怀鬼胎,他们拿来廉价的祭品,却希望换得丰厚的回报,他们想发财,他们想用廉价物交换真金白银。我和学生,岂不成了一桩交易!如果就此沾沾自喜,如果就此自鸣得意,如果就此得意洋洋,我就感染了语文老师的致命癌症,我沉沦了,我从语文老师沉沦为“语文题老师”。

教学任务繁重,忙着编讲义,忙着带学生复习,忙着给学生批阅作文。一个沉闷的下午,有朋友打过电话问:“最近看什么书呢?”我一下愕然,突然发现我好久都没好好读书了。我说,千万不要相信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其实不怎么读书,其实很狭隘,目光很短浅,看到的就是教材。他笑笑说:“我也没时间看书,工作很忙。”我说:“这几天倒也翻了几页《水浒传》。”他肃然起敬地说,这很好啊。我说:“那是因为中考要考《水浒传》啊!”他又笑了,但我没看到他的表情,我猜那是一种鄙夷。我忽然害怕了。终有一天,我自己就会成为一架应试机器。有一个教英语的老师,他获得了北外的英语硕士学位,有很好的英文功底,喜欢翻译后现代主义的学术书。但他说,教了十年中学,英语水平也就和中学齐平了!从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颗牺牲在专业化道路上的螺丝钉。

万能的“语文题老师”变成了一剂良药,就仿佛是兴奋剂,迅速提升学生考试时的爆发力。但他同时是一味危险的丸药,如同霍夫曼发明的海洛因(heroin,即英雄式的发明),起初人们发现它可以治疗一切病痛,其药效使各国医生折服,他们称其“具有魔术般的疗效”,对感冒、咳嗽、胃癌、抑郁症等统统生效,甚至被精神病院当作镇静剂,但后来,噩梦发生了。我作为语文题老师,大胆地告诉你们——我的学生——我作为语文题老师的副作用。

我沉沦了,从一个“语文老师”沉沦为“语文题老师”;然后,我继续沉沦,从“语文题老师”沉沦为“刽子手”,是“语文题老师”,亲手杀死了语文!1997年洪禹平的一篇《误尽苍生》,言犹在耳!

我有罪。

罪之一:我的学生在受苦。

米歇尔·昂弗莱(Michel Onfray)说得好:“所有的人在快乐中都是善的,在悲苦中都是恶的。”我觉得一个老师应该是令人快乐的,学习也应该是快乐的,学生的普遍受苦受难本身就证明了教育的失败。我们的第一任教育家孔子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论语》第一篇的第一句,但在几千年的教育中,它成了从来没有实现过的神话。难道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才是正确的:“孩子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以致被降临人间”?

罪之二:我的学生正被复制。

学校仿佛是模式化生产学生的工厂。我们规定了学生的喜好、行为模式、成功模式,很多事情,并不是学生想做的,而是恰恰被迫“发生”在学生身上,他们被要求做什么事,被要求成为什么样的人。教参就是模具,是复制学生的标准;考试就是尖刀,削去学生的棱角和个性。我觉得这句话一语中的:“I just don`t think I`ve given me a chance to be me”(我不认为我有机会成为自己),我们没有能力像上帝那样说:“I am who I am”,我的学生提起笔就想,这篇文章老师会喜欢吗?一般来说,小学生上课的时候唧唧喳喳,而到了中学,发言的就少了,到了高中,基本就不发言了。越成熟越没有自己的想法,越没有独立的思考,难道这是必然?他们因缺乏体育锻炼而身体孱弱,他们因过多考试而思维孱弱,他们像一棵棵树苗,从中心开始枯萎。

罪之三:我的学生无法独自站立。

我的学生是一群无法独自站立的软骨病患者。他们发现不了问题,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们要求一日日的灌输,仿佛靠输液苟延残喘的病人,或靠氧气瓶呼吸的老人,或靠昂贵药物维持生命的垂死之人。我不知道我是该同情他们,还是该可怜他们。我甚至觉得我的备课,我总结的考试材料,无非“就像投给乞丐的施舍,维持他的今天却使他的痛苦拖延到明天。”他们没有学会探索,他们被喂养长大。一个好老师,却无非是一个好的饲养员。

罪之四:我的学生正在失去理想。

理想的学生越来越少,学生的理想越来越少。人文、精神、思维、素养、美、文学,这一切与学生有什么关系!语文题老师,就是一种寄生在课本和教参,并以汗牛充栋的考试卷为食的寄生虫。他教学生以考试,考什么教什么,教什么考什么,就像是置身于一潭死水。学生们欢呼,教师们雀跃,为成绩干杯,像闻一多说的“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云霞。”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说,孩子的愉快童年消失了。他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现实:他们说假话,为了得到作文的分数;他们牺牲兴趣,为了考试的成绩;他们抵制了一个学生该有的童真和淘气,就是为了买一张通往更好学校的门票。学习就仿佛是一桩交易,学生交出自己,学校准予毕业。面对语文考试的语文教学,有的只能是一声叹息……

然而,我不愿意就这样批评,因为我觉得喊几句素质教育的口号,骂几声应试教育的害人,这于事无补。这样的批评太廉价。上帝救人,不是站在天堂对着大地指指点点,相反,他“道成肉身”,化为耶稣,用自己的血为俗人赎罪。哪怕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也必须下降,下降到受苦受难的人群之中,然后尽心帮助他们,将善意和关爱带到人间。

我说,把应试教育进行到底。

这句话的意思是:应试教育并未到底。

字词背诵,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查字典,不做笔记,怎能说是成功的应试?文言文全靠死记硬背,几篇简单的文章就如临大敌,记忆不清,怎能说是成功的应试?综合性练习全靠发挥,毫无章法,怎能说是成功的应试?阅读题不知方法,全靠临场感觉,信奉“鸟枪法”,认为多答不扣分,这怎能算是成功的应试?作文题材狭窄,思路闭塞,言辞枯竭,结构单一,这怎能算是成功的应试?

当做到了这一切,忽然发现,这就是素质教育。

应试之渊薮,我们远未到底。我们甚至不如数学。数学又何尝不在应试的风口浪尖,有那么多的学生恐惧数学题海,但也有很多学生痴迷于做题,很多男生,喜欢难题,喜欢竞赛!而反思语文,有多少学生是真正喜欢?又有多少学生痴迷于做语文题?我相信,应试还没有彻底被讨论;我相信,应试是对学生学习的检验,需要在讨论下被完善;我相信,完善后的应试会更理性,会更人性。

我相信,素质教育,应自应试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