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屿国家联盟 三亚:西岭雪探秘红楼梦(第一部分) - 西岭雪 - 虹桥书吧 - 虹桥门户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9:57:08
第1节:花落人亡两不知(1)        
  一、花落人亡两不知——林黛玉  
  1.林黛玉的姑苏情结  
  《红楼梦》又名《金陵十二钗》,一直在强调“金陵”这个概念。但是金陵在这里似乎是泛指,南京、姑苏、杭州乃至淮扬之地都属金陵。  
  比如林黛玉就是苏州人,在京中寄人篱下,未免自伤身世,一直表露出深深的思乡之情,其中最集中的一次体现就是在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薛蟠从江南办货回来,遍发礼物。其中给妹妹宝钗带的一箱子东西,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差错。”  
  的确都是苏州特产。苏州的香粉花扇、手工艺品,到今天也是很闻名的。  
  宝钗很会做人,将礼物分成一份份地送给园里诸人,连赵姨娘、贾环母子也不落下,又特地给黛玉的加厚一倍。“林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想到这里,不觉又伤起心来了”。  
  宝玉来了看见,不免安慰再三,又约她往宝钗那里道谢。黛玉说:“自家姊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游子乡情,溢然纸上。  
  然而实际上,黛玉在苏州并未生活多久,早在第二回林黛玉第一次暗出时,书中就写道:  
  “那日,(贾雨村)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这段话明白地写出,黛玉虽然籍贯姑苏,但是五岁时便随父亲林如海来到扬州。次年母亲亡故,又随蒙师贾雨村投奔贾府,与三生石畔旧精魂的贾宝玉隔世重见,从而结下一段伤心缘。  
  换言之,黛玉在苏州只待过五年,加上扬州一年,对于江南的记忆也不过到六岁为止。然而在她身上,却时时处处打下了深深的江南烙印,姑苏风华。  
  苏绣驰名天下,姑苏女子大都擅长女红,大家闺秀的林黛玉也不例外。尽管袭人背后讽刺黛玉说:“他可不作呢。若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然而书中关于黛玉做针线的描写其实并不少,而且黛玉是小姐又不是女工,活计在精不在多,“巧”是第一位。  
  那么黛玉的手巧不巧呢?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宝玉难得地受了回父亲夸奖,一高兴,就把身上佩的戴的任由小厮们解了个干净——  
  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做的那个香袋儿,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剪。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戴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它罢!”  
  这里明明白白写道,黛玉做的香囊乃是“十分精巧”。  
  而且不仅是宝玉的香囊、荷包,就连他命根子的通灵宝玉上穿的穗子,也是由黛玉所做,并且在宝黛两个的另一次激烈拌嘴中,被黛玉一把抢过来,剪成了几段。还由此惹出了老太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爱情格言来。  
  可见黛玉性子虽娇,竟是剪刀不离手的。宝玉的通灵玉是天天要戴在身上的,老太太、太太几双眼珠儿盯着的,若是活计不精致细巧,哪能入得了几位老人家的眼?  
  后来宝玉烦莺儿打络子,宝钗热心地怂恿道:“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可见对这事儿有多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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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花落人亡两不知(2)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关二爷的事儿!”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  
  此处可见,黛玉不但要做自己的活计,有时还要负责园里其他人的裁剪,故而宝玉才会问:“这是谁叫裁的?”  
  会是谁呢?左不过老太太、王夫人、凤姐儿几个人,别的人也指使不着黛玉。  
  而在这一段之前,刚刚写道王熙凤让宝玉帮忙记个账,“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这个无头账,到最后也没有揭晓,于是读者就和宝玉一样都装在闷葫芦里了。然而联系上下文看,很可能这个账和黛玉做的活计有关,或是给什么大人物备的礼吧。黛玉的手若不巧、活如不精,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派使呢?自然是除她之外,园中无人可托,所以才会连老太太也默许凤姐儿劳烦她了。  
  凤姐儿送茶给黛玉时也曾说过:“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可见凤姐儿是经常求黛玉做事的。而无所不能的当家人王熙凤能求得着孤女林黛玉的事,想想实在有限,况且还要“打发人送来”,九成是布料活计之类,总不见得会求黛玉帮忙写诗吧?  
  有些专家猜测是凤姐儿不识字,所以求黛玉帮自己做些笔墨学问上的事。非也,通常的小事,凤姐儿手下有个彩明是识字的,专门用于点花名册签到之类的差使;事情再重大些,她或许会去烦贾琏、宝玉甚至三姑娘探春,但不至于找不理俗务的黛玉。这个表嫂能求到家中表小姐的,最多只是针线上的事,也只有针线事,才会当众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不以为忤。  
  其实除了黛玉,书中写明籍贯姑苏的女子不少,第一个就是香菱,家住姑苏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这是全书出现的第一个女子,不但籍出姑苏,而且连家门街巷也报得清楚,然而偏偏就是这个女孩子,却因自幼被拐,连自己的家乡籍贯都记不清了,并不知道自己是黛玉的同乡。也许,这正是让人可悲可叹之处!  
  然而冥冥中自有感知,后来香菱拜了黛玉做师父,学习作诗。连宝玉也感叹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地灵人杰”,这个地方,自是姑苏了。  
  而十二钗中最后一个出场的妙玉,无巧不巧,也是姑苏人。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报告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这个出自苏州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且又能诗擅赋的姑娘,像不像是出家的黛玉?  
  比妙玉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苏女子,还有一位暗出的“针神”慧娘,乃是贾母至爱的璎珞的旧主人,“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  
  又是出自书香宦门,又是精于书画,又是命薄早夭,这说的是慧娘,还是黛玉?  
  除了这几个闺秀之外,来自姑苏的女子还有十二个女戏子及她们的教习,自然也都是精通音律、聪明灵秀的女子了,而其中的龄官,更是眉眼儿像极了黛玉,并且也是身子柔弱、性情乖僻自傲的,更可谓是沦落戏行的黛玉了。后来戏班子解散,跟了黛玉的是藕官,曾经胆大包天、在园子里烧纸祭药官的,可见也是痴情种子。  
  除却这些有名有姓的人之外,园中来自姑苏的还有驾驶棠木舫的苏州驾娘,可谓是书中地位最低贱的苏州女了,然而宝玉既说过“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么水中操舟的女子,自然只能来自姑苏了。  
  可惜的是,她们无法驾着棠木舫,将黛玉送回她的家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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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香菱与黛玉的镜花缘        
  2.香菱与黛玉的镜花缘  
  香菱是十二钗副册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而黛玉是十二钗正册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两人的身世、经历、相貌,乃至情性上,都有极其相似的地方。  
  先看这甄英莲的来历细述,乃在全书第一回故事发始之端: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再看全书第二回中黛玉的来历介绍: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这甄士隐与林如海二人,虽地位悬殊,然而一个“禀性恬淡”,是“神仙一流人品”;一个“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又都是膝下无子,只得一女,爱如珍宝。  
  最巧的是,两个女孩儿同样是在三岁那年有一段奇遇,被个癞头和尚要化去出家,人家父母不答应,那僧道就胡言妄语,替人家的一生做了定评。  
  只是香菱的故事是实写,而黛玉的经历是暗出;在僧道的口中,香菱得到了一首诗,不但预言了她将来的厄运,连她将会改名叫“香菱”,要嫁给姓“雪”的人都说出来了;黛玉则得到了一个警告——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香菱和黛玉两人先后被癞僧点化过已经够奇幻的了,更奇的是,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的故事,也是从香菱之父甄士隐的梦中透露出来,更是奇之又奇,幻而复幻。  
  而除了这些仙履奇缘之外,香菱和黛玉在幼时共同遇到的,还有一个世俗之人:贾雨村。  
  英莲被抱在父亲甄士隐怀中遇见贾雨村时,只有三岁;而黛玉拜贾雨村为师时,也只有五岁。  
  甄、林两家,同样对贾雨村有大恩:  
  那雨村原是系在葫芦庙借宿的一个贫寒秀才,得到甄士隐接济,方才有银子进京赴考,求取功名的。然他做了官后,回过头来干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报答甄家,而是谋了自己久已觊觎的甄家丫头娇杏为妾;并且在听说了英莲失踪的消息后,给了甄夫人封氏一个空头承诺:“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然而后来他与英莲狭路相逢,非但没有践诺前言,将英莲送还甄家使其母女团聚,还乱判葫芦案,将英莲推给了呆霸王薛蟠,直接造成了香菱一生的悲剧。  
  那么,这贾雨村承了林如海的大恩,凭借他一封举荐信,随从黛玉进京,结识贾政、王子腾等人,得以复官飞腾之后,又会怎么“报答”贾、林两家呢?会不会又是另一次变本加厉的恩将仇报、翻脸无情?  
  在他从门子口中听说了冯渊与香菱的故事后,曾假惺惺地给过两句评语:“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着一对薄命儿女。”  
  这句话,是说香菱与冯渊,但也切切实实,可以放在黛玉和宝玉的头上。那么,当贾家落势之时,贾雨村又会怎样对待这一对薄命儿女呢?  
  周瑞家的形容香菱相貌时,曾说了一句话:“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而蓉大奶奶秦可卿,正是兼有宝钗、黛玉之美者,也就是有一半儿的黛玉特色。故而推算下来,香菱的形象也是有三分像黛玉的。  
  香菱与黛玉的第一次交谈在第二十四回开篇,黛玉听了《牡丹亭》的几句唱词,心有所感,坐在石上——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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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林黛玉会沉湖而死吗(1)        
  这里看得出黛玉和香菱的感情甚好,故而香菱才会熟不拘礼地“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且还做了好半天的客,“下一回棋,看两句书”,相处极其融洽。  
  也正因此,后来才会有了香菱拜黛玉为师的极致描写。事见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因随宝钗进园居住,一一拜候园中诸人,来到潇湘馆时——  
  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算下来,这里又有一个不知是可讶还是可叹的公式:那贾雨村是黛玉的启蒙业师,而黛玉又收了香菱为徒。如此,香菱岂非又一次与贾雨村扯上了干系?  
  而且,贾雨村在第一回中,曾经作过一首咏月五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后来见了香菱之父甄士隐,又曾口占一绝: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而香菱拜黛玉为师后,得的第一个题目竟也是吟月,并且一连作了三首,最后一首甚至还是梦中所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且不说香菱的这首诗中多有谶语,暗示了自己的悲剧命运,单是最后一句“缘何不使永团圆”正与雨村七绝的第一句“时逢三五便团圆”相对,便足以令人感叹的了。  
  真不知曹公的这种安排,深藏着怎样的用意!  
  3.林黛玉会沉湖而死吗  
  近年来,一种关于“林黛玉沉湖说”的理论甚嚣尘上,甚至有人长篇大论地写了整本书来论证这一点。并且有人提出,便有人附论,一时几成定议。  
  然而遍查其书,其理由不过以下几点:  
  理由一:书中一再将林黛玉比成西施,说她“病比西子胜三分”,而黛玉又曾作《五美吟》,咏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故而黛玉也该死在浪花里。  
  然而回目中亦曾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比喻,是否说黛玉应该是赵飞燕才对呢?  
  黛玉占花名时,抽中了“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诗句,这句诗原出自宋人欧阳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五美吟》除了西施,亦有咏明妃绝句,那又是否可以认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红学家都把明妃一诗派给了贾探春?  
  《五美吟》同时还写了虞姬、绿珠、红拂,难道黛玉也要一一照搬她们饮剑、私奔、跳楼的命运?  
  另外,书中还曾一再将薛宝钗比做杨贵妃,难道宝钗将来要死在马嵬坡,被皇上下令用白绫勒死?何以红学家们又通通将这段历史加在元妃身上,不提宝钗半字?  
  理由二:金钏投井而死,宝玉去水仙庵祭了回来,黛玉讽刺他:“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故而推测宝玉将来也会到江边去哭黛玉。  
  可是脂批中早有“对景悼颦儿”的暗示,乃是在潇湘馆中,“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之地,而不是什么江边。  
  况且那个投井死的金钏,死后穿的乃是宝钗的衣裳,如果因为金钏是投井死的就要说有人也是死在水里,只怕那个人只能是宝钗,怎么也扯不到黛玉头上吧?  
  理由三:黛玉和湘云月下对诗,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故而可以推断黛玉死在一个月夜的湖中……  
  可是“寒塘渡鹤影”明明是史湘云的句子,书中说湘云“鹤势螂形”,可见鹤是用来形容湘云的。故而,如果因为这样一个句子就说有人死在寒塘,那也只能是湘云;黛玉只不过对了句“冷月葬花魂”,与她的《葬花吟》相照应,从哪里看得出那花是落在水里的?  
  更何况,林黛玉葬花时清楚地说过:“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  
  她连落花都不肯撂在水里,倒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撂在水里去听任他人糟蹋?  
  理由四:〖HT〗黛玉听《西厢》,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故而黛玉也是死在水中。  
  这何其牵强?西厢记的故事说的乃是崔莺莺与张生幽欢如梦,事实上宝玉也曾用《西厢记》的句子打趣黛玉,那是不是就代表黛玉也会抱个枕头去赴宝玉之约呢?更何况,就算将黛玉比做悲剧《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那莺莺也是病死的,不曾投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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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林黛玉会沉湖而死吗(2)        
  ……  
  所以,西施也好,崔莺莺也好,飞燕也好,甚至明妃也好,都不过是在某一点体貌性情特征上,或病,或痴,或体态纤盈,或红颜薄命,从而象征了黛玉的某一特点,而绝不能拿对方的模子去硬往黛玉身上套,更不能断章取义地找论点。  
  这么浅显的一个道理,可是硬有些哗众取宠的红学家们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地推出一种“林黛玉沉湖说”的论调,自欺欺人。其实,这些人往往是先有了一个假定的结局设想,然后再努力在八十万字中寻找例据支持。想想看,八十回的长篇巨著啊,这样翻找起来还了得?别说黛玉沉湖了,你就说黛玉远嫁,也不难找到论据啊。  
  然而,书中当真没有关于黛玉死因的蛛丝马迹,而要劳师动众地让红学家绕远去寻找论据吗?  
  且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写湘云说龄官“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惹出一场口舌纷争来。黛玉向宝玉发作道:“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其下有一段双行夹批:“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  
  这里说得何其明白,那黛玉“将来泪尽夭亡”,而不是什么含恨自杀。  
  甲戌本二十八回末还有一句脂批透露道:“自闻曲回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可见黛玉病势日渐沉重,泪尽夭亡是顺理成章的。  
  病死,是一早已经定了的格局,又有什么理由非要自杀来多此一举呢?  
  除了黛玉“一抔净土掩风流”的志愿和脂批“泪尽夭亡”的事例外,清朝文人富察明义的《红楼梦》二十首也可以作为“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佐证。  
  明义乃是满洲镶黄旗人,其诗集《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序言是这样写的: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这段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了“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换言之,明义看到《红楼梦》时,高鹗和程伟元的伪续本还没有面市。因为他们是印刷刊行的,等到续书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算“世鲜知”,更不叫“书未传”了。这也就是说,明义看到的绝对是真本《红楼梦》,是有结局或至少部分结局的《红楼梦》真本。  
  明义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这话有点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亲手向他出示了一本书,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书,至于出给谁,对象不定。但他又提到“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可见是知情者,或为世交也不一定。当时的《红楼梦》是在王室贵族中间传抄的,所以明义不论是从曹雪芹本人那里或者是从朋友处借阅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那么,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诗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因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谜底: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这首诗明确地告诉了我们,黛玉的结局就像她的《葬花词》里写的那样,是一语成谶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么《秋窗风雨夕》中说的秋天。  
  《红楼梦》里黛玉写了大量诗词,篇篇都有含义,但真正能作为她死亡谶言的,却只有《葬花词》,所以劳鹦鹉重复了再重复。可惜的是,有些红学家就是假装听不见。  
  明义诗的第三句“安得返魂香一缕”,是用了明代才女叶小鸾的典故。《图绘宝鉴续纂、西泠闺咏、列朝诗集小传》中载:明末才女叶小鸾,字琼章,江苏吴江人。四岁能诵《楚辞》,能诗擅画,年十七未婚卒。殁后其父仲诏刻其遗作,名为《返生香》。  
  那叶小鸾生前曾有“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雅举,有人以为“黛玉葬花”的创意便从此得来,所以这个典故是用得非常恰当的。叶小鸾是病死的,黛玉也同样是病死,而非什么投水自尽。诗中最后一句“起卿沉痼续红丝”已经把她的死因说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么也扯不到“沉湖”上去。  
  《葬花吟》里写得明明白白:“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偏执的红学家,又何必定要违背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纯真心愿,非要将清清白白的黛玉推进水里,使她“污淖陷渠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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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珍重芳姿昼掩门        
  二、珍重芳姿昼掩门——薛宝钗  
  1.宝钗是怎样上位的  
  同样是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为何宝钗却比黛玉大得人心,以至于上上下下有口皆碑呢?因为,她比黛玉多了一项很重要的优点——会做人。  
  书中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她的生日,贾老太太亲为操办,问她想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戏,她都掂掇着贾母的心思,投其所好地答了出来,明明是年轻人,又喜欢清静的,却故意点些甜烂食品、热闹戏文,哄得贾母十分开心。她家中母亲年迈,哥哥混账,自己每日繁务缠身,却不忘每日一早一晚往贾母、王夫人处定省两次,“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真正礼数周全,面面俱到。  
  而林黛玉却是怎样的呢?因为多病,便“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如此,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讨好的机会自然就少了,贾母是她的亲祖母,只会怜惜不会介意,但王夫人不过是舅母,却未免会怪她失礼,跟自己不亲近了。至于姐妹处,黛玉就更不留心了,“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  
  此消彼长,宝钗怎能不比黛玉更得人缘,给权力阶层留下深刻印象,并为自己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呢?  
  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金钏跳井死了,王夫人想找几件新衣裳为她装裹,偏巧只有林黛玉作生日的两套。王夫人遂说:“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装裹去,岂不忌讳。”宝钗听见了,忙说:“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回去,立时便拿了两套衣裳来。  
  这般坐言起行,王夫人岂有不感念,觉得这孩子贴心懂事的?相比之下,未免愈觉得黛玉小气。然而事实上,黛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便被人比了下去。而倘若黛玉当时在场,未必不会说一句:“舅母别多心,只管拿我的衣裳去用就是了。”只可惜她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件事的发生,其实并不偶然。因为宝钗并非是运气好恰巧在场,而是在园子里听见老婆子说金钏跳井死了,特地赶到王夫人处来道安慰的,根本是制造机会、寻求表现。  
  这就和有些员工想方设法要与老板乘同一部电梯是一样的想法——只有经常出现在老板身边,才有机会被他发现、注意到,才可能抓住一切时机表现自己,得到提拔。  
  而宝钗的用心还不仅仅在于贾母、王夫人及众姐妹处,便连基层园工的口碑她也是不放过的。  
  园子里兴起内厨房,她偶尔和探春商议着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儿,遂打发丫头拿了五百钱送与管厨房的柳嫂子。柳家的笑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宝钗却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感动得柳嫂子四处宣扬说:“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那要是黛玉会怎么样呢?书里从未写过黛玉去厨房要什么,估计以林姑娘的为人,绝不会轻易麻烦了人。为吃燕窝粥,她尚且担心——“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因为怕事,只好尽量什么也不做。但什么也不做,别人最多不说你坏话,却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传出来。反而不如宝钗,偶尔麻烦人一回,只要下了重赏,反而可以邀名买誉,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  
  这便如同老板让员工加班,然后付给一笔丰厚的加班费,反而比那些体恤下属、从不让员工超时工作的老板,要得人心得多。  
  事实上,后来宝钗协理大观园,同探春、李纨共同管家之时,颁布包干到户的新政,便是一样的道理——给老妈子们找些事做,但随后可以有丰厚的收益,远比让她们闲着强。因此那些得了差使的人都来给宝钗等磕头,千恩万谢的,只恨不得替她立一块碑去。  
  宝钗做了那么多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做宝二奶奶。而宝玉身边,早已有了袭人这个爱妾,于是宝钗一直刻意拉拢,因听说袭人手上活计多做不来,便主动说:“我替你做些如何?”喜得袭人笑道:“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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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宝玉有没有撵茜雪(1)        
  那么林黛玉有没有帮袭人做过什么呢?细看原著,会发现宝玉穿玉的穗子,随身的荷包、香囊,都是黛玉的手工。而这些活计倘若黛玉不做,就该是袭人分内之事,然而袭人全不感恩,反而私下里向湘云抱怨黛玉懒,说:“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同样是替宝玉做手工,为何黛玉做了那么多,袭人毫不领情;宝钗方答应帮忙做一件半件,袭人就喜不自胜呢?  
  原因很简单,黛玉做得再多,也是她同宝玉的情分,非但不关袭人的事,甚至是将袭人排除在外的;而宝钗做得再少,却是在帮袭人做,袭人当然要感激涕零了。  
  一次宝玉因得了父亲几句夸奖,一高兴任由小厮们将身上佩的戴的解了个干净,权作彩头。袭人见他身边佩物一件无存,笑着说了句:“戴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见,只当自己绣的荷包也被解了去,转身就将新做的一个香囊给剪了。宝玉忙解开衣领,原来却是贴身藏着,正是怕被人拿去之意——不消说,那戴在外面的佩饰少不了袭人的手笔,却是不怕被拿去的了。  
  相比之下,袭人怎能不吃黛玉的醋?黛玉送给宝玉的东西越是私密,袭人只会越生气;而宝钗呢,连宝玉的贴身兜肚她也拿起来绣几针,袭人却不会觉得任何不妥,只当她是在帮自己。  
  同样是做手工,而且是替宝玉做手工,但在袭人眼中,黛玉是与自己夺爱,宝钗却是在给自己帮忙。黛玉是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树了敌人,而宝钗却是轻而易举地帮自己找了个线人。在这一种不动声色的较量中,宝钗所使用的,仍然不过是制造机会、施恩邀名的小伎俩罢了。  
  除了对袭人的刻意拉拢,她还让自己的丫鬟莺儿认了宝玉贴身小厮茗烟的娘做干妈。如此,不论宝玉是在家还是出门,一举一动都自有耳目告知宝钗的了。  
  爱情如战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试问,这样四面八方的埋伏之下,宝玉又怎能逃出她的五指山呢?  
  夺权也罢,夺爱也罢,制造机会、争取表现,永远是获胜的不二法门。很多时候,得到爱情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合适的爱人,而只是因为你懂得制造爱情的感觉,就像莺儿在宝玉面前脱口说出的那句“宝二爷玉上的两句话,倒和我们姑娘项圈上的是一对儿”,不由得宝玉不为之一动,心猿意马。  
  总之,做任何事,成功的关键是做人。薛宝钗在《咏絮词》里写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个“好风”,就是好的人缘和气场了。难怪她坐得上宝二奶奶的位置。  
  2.宝玉有没有撵茜雪  
  《红楼梦》第八回在不同版本中有过不同的回目名,其中甲戌本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闹绛云轩》,庚辰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而蒙府本则作《拦酒兴李奶母惹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  
  名目不同,内容一样,除了写到“金锁遇通灵”这个重大事件,还写了贾宝玉在前八十回的唯一一次醉酒,并且在酒中糊里糊涂地丢了一个丫鬟:茜雪。且看原文: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一场醉酒风波至此结束,后文并未再提。然而茜雪这个人,却从此失踪,直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才借李嬷嬷之口提及其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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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宝玉有没有撵茜雪(2)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道:“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原来茜雪已经离开了绛芸轩,如何读者不知?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这个“照应前文”,自然说的是第八回醉酒一节,然而说用“撵”字是“屈杀宝玉”,可见此中有冤案,只是“李媪心中口中”的真相罢了。  
  那么,宝玉究竟有没有撵茜雪呢?  
  后文鸳鸯为抗婚向平儿表白心事时,曾经说过:“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这里一连点了十几个丫鬟的名字,有茜雪而没有琴、棋、书、画,可见这茜雪的资格相当之老,是可以和鸳鸯、袭人、紫鹃这些贾母房中老牌丫鬟相比肩的。  
  这样的一个丫鬟,可不是宝玉说撵就可以撵的,非得请示上头的许可才行。  
  这从宝玉撵晴雯一节中便可以看得出来。宝玉与晴雯斗嘴,气得浑身发颤,遂发狠说:“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袭人劝道:“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做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可见撵丫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还得先想理由找机会回了太太才行。  
  若是三四等的小丫鬟也还容易些,比如坠儿偷金,被晴雯知道了,便直接叫进宋嬷嬷来领人,但也要打着主子的旗号:“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可见过后也还是要回明白的。  
  后来王夫人撵了晴雯、芳官等人去,也要借“痨病”为由回禀贾母。  
  然而茜雪的被撵,文中并未有一言半语提及宝玉回贾母或王夫人的记述。况且,那本是宝玉醉中之语,一则茜雪本来无错,二则宝玉也并没有说要撵茜雪,即使在盛怒中,也只是要撵他乳母,三则宝玉酒醒之后,压根儿不会再提这件事,更不至于错杀无辜。  
  从头至尾,“撵茜雪”一说,也只在李奶母口中出现。在第二十回中,李嬷嬷再次借故闹事,黛玉、宝钗二人赶来劝慰,“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这是又一次将“吃茶”与“茜雪出去”连在了一起。然而,茜雪确是“去了”,但到底是不是因为“吃茶”呢?  
  庚辰本在此又有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此处透露,茜雪到了后文还有出场,并且是一场“狱神庙慰宝玉”的大戏,只是稿件迷失不见了,真是令人顿足!  
  同样的批语,在第二十六回又出现过一次。那是红玉同佳蕙两个谈心事,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甲戌本有两条眉批:“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再一次提到了狱神庙,提到了茜雪。这茜雪出去后,非但不怨宝玉,还在他落难狱神庙时,有大作为、大安慰。是茜雪以德报怨,还是宝玉原本就不曾愧对于她?  
  〖JP+1〗看来,正如脂砚斋所说,李奶母说宝玉撵茜雪,是“屈杀宝玉”了!那茜雪的离去,虽然距离“枫露茶”事件不远,但必不与吃茶相关,而大约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辞工离开,却被李奶母东拉西扯,硬牵扯成一桩事了。  
  倘若“狱神庙”一稿不曾流失,关于这件前情必有补叙,只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叹叹!  
  值得回味的是,茜雪其人,除了“枫露茶”一案外,前文就只出现过一次,事见第七回“送宫花”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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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回首相看已化灰(1)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这是茜雪的头次出场,乃是奉宝玉之命去见薛宝钗,“雪”、“薛”相逢;而茜雪的受责,又正是因为宝玉在宝钗处喝醉了酒回来,殃及无辜。  
  此雪与彼雪,究竟有些什么过节呢?这样的安排,又预示着怎样的孽缘?或许,这才是关于茜雪的最大谜团吧。  
  三、回首相看已化灰——贾元春  
  1.元妃省亲写了哪些事  
  甲戌本第十六回总批中,脂砚斋评说:“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那么,到底多少呢?  
  先说“忆昔”,乃指曹寅在江宁织造署四次接驾的崇耀往事;再说“感今”,是说如今子弟流散、潦倒沧桑之悲惨现状。  
  而曹家的潦倒,正是因为接驾落下了巨大亏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辉煌成绩,最怅恨罪名。所以,作者在这一回中借赵嬷嬷之口假说甄家事: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儿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在这段话中,脂砚接连批下“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点正题正文”,“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真有是事,经过见过”,“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等批语。生怕读者不明白,这才是作者要出脱的心中感想。  
  这感想便是:曹家之亏空,乃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所造成,如今惨况,实为冤案!  
  我们不妨再来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脂砚斋在此有一句夹批:“悲险之至!”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为何“险”,又何为“险”呢?  
  我们从前文可知,元妃的这一声“退步抽身”的断喝,绝不会是平郡王妃向曹寅喊出的,因为曹寅并没有经历家族败落的命运;也不可能是胤礽向父皇喊出的,康熙贵为皇帝,却往哪里“退步抽身”呢?但也不会是弘皙向自己的废太子父亲喊的,因为谋反的正是弘皙本人,他就是不满于父亲的“退步”,才要密谋夺嫡的,又怎么会“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呢?  
  也许,这只是化身为元春的胤礽、弘皙父子悔不当初的自叹自艾,又或是代替四大家族向争权夺利的皇族提出来的乞求——倘或如此,那么元春便并不单纯是某一个曹家亲眷或者历史人物的替身,而代表着某种势力、某个现象,以及这权力和命运引起的感叹与顿悟。  
  这就使得这个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叹,都具有了相当重要的暗示意义。而元妃省亲一段浓墨重彩的大场面描写,是全书中元妃唯一的一次正面出场,其意义就更加非同寻常。且看下面一段: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竟是元春天伦相聚后说的第一句话,何其心痛!  
  曹雪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我们点出了胤礽、弘皙父子的悲惨处境。一方面,他们本是天潢贵胄,身份高贵至极;另一方面,他们又处境凄凉,长期被圈禁,“不得见人”。倘若在《红楼梦》中描写一个人物来形容他们的处境,有什么比塑造一个没有自由的皇妃更合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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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回首相看已化灰(2)        
  元妃又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种种慨叹,都可看做是曹雪芹对黄粱梦中人发出的一种悲悯与劝谏。倘若这些人能够早早“退步抽身”,不要谋反图位,又何至于骨肉分散、各自一方呢?  
  故曰“悲险之至”,故曰“路远山高”,故曰“二十年来辨是非”,故曰“回首相看已化灰”!  
  再看元妃点的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庚辰双行夹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庚辰双行夹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因为这句“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使得研红之人一时间都成了戏迷。  
  然而每部戏都有其繁杂的起承转合,发生、发展、高潮、结束,不可能把某件事完整地套用在某一个戏剧上。所以元妃点的只是一个曲段,而照应的,也只是某个细节,或者某种暗示。  
  脂砚斋好心地点明了四场戏的出处及所伏之事,本来可以省了红学家们许多搜寻资料的工夫,却偏偏事与愿违,变成带红学家们走了许多胶柱鼓瑟的弯路——因为《乞巧》来自《长生殿》,且“伏元妃之死”,于是红学家们便认定元妃也是像杨贵妃那样因“三军停驻马不前”,而被皇帝下令勒死的——这样的照本宣科,像足了贾宝玉嘲笑的禄蠹,哪有一点灵气和变通可言?  
  其实,我认为脂砚已经说得很清楚,那“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并不是这四部戏,而是它们所伏的四件事。而这四件事,脂砚也说得很明白了,即“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与“黛玉死”。  
  这一段话,从故事到批语,本身是谜面,也是谜底,就像“元、迎、探、惜”暗伏“原应叹息”之意一样,话已说尽,根本无须再做更多的推敲了。偏偏红学家们乐此不疲,将戏本子搬出来好一顿研究,硬把戏曲故事当成红楼框架,一板一眼地往人物身上硬套,闹出了不少笑话。  
  其实,这种错误很容易就发现其谬误:倘若《乞巧》伏元妃死便指元妃要被皇上赐死的话,那么《离魂》伏黛玉死岂不是说黛玉会死而复生,并与宝玉幽媾?这可能吗?  
  因此,这段情节所需要引起注意和特别探讨的,其实并不是四出戏目包含了哪些情节,或者暗示了什么内容,因为这些都已经由脂砚斋明白地揭出了谜底,无须纠缠了;而没有揭谜底的,是这四件事与元妃有什么关系。  
  四出戏由元妃来点,这充分说明了四件事与元妃或者元妃所代表的皇权有关。其中“贾家之败”与“元妃之死”是容易理解的,然而“甄宝玉送玉”和“黛玉死”与元妃或者朝廷的关系是什么呢,就大可商榷了。  
  有人说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姻”乃是出自元妃的赐婚,倘如此,她与“黛玉死”也就有了直接的联系;而我曾有过黛玉才是奉旨远嫁第一人选的猜测(详见探春篇),也同样证实黛玉之死与皇权迫害的直接关系。  
  然而“甄宝玉送玉”呢?莫非甄家的故事也与元妃有关?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甄”即“贾”,两者的故事是可以互代的,甚至某些时候,甄家的故事比贾家故事更具有现实意义。比如书中写甄家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独他家接驾四次”等,都是“真事”。而元妃省亲,暗示的正是江宁接驾事,故而,在省亲一回中又怎么可以不提到甄家、在元妃点戏时又怎能不暗示“真事”呢?  
  而这件事,便是“甄宝玉送玉”。  
  可惜的是,“甄宝玉送玉”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又与皇宫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我曾做过多种推测,却没有一种能够真正说服自己,只好暂且搁置了。  
  最后,我们来说说元妃省亲的最后一幕: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庚辰本于此有双行夹批:“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  
  可见自此之后,元妃并未有过第二次省亲。这绝无仅有的惊鸿一瞥,就是贾元春在书中唯一的一次正面描写了。其后即使有照应元春言行的文字,也必然都是虚笔、侧笔,诸如宫中传出端午节赏赐或元宵节灯笼谜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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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元春为什么不喜欢林黛玉        
  然而这省亲的后遗症却从此种下了,此后她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将大观园赐与诸姐妹和宝玉居住;二是令众人往清虚观打醮三天,并赏了端午节的礼。而这礼物,宝钗和宝玉是一样的,黛玉却和三春相同,降了一等。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请看下文。  
  2.元春为什么不喜欢林黛玉  
  元春与黛玉、宝钗只有一次照面,即在省亲之时:  
  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  
  这是贾妃第一次看见宝、黛二人,并没有做任何表示,而宝、黛此前既然从未见过元妃,自然也无“阔别寒温”可叙,因此可想而知,叙话的大约是薛姨妈。  
  然而接下来的一段话却峰回路转: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  
  此前贾妃看见宝、黛二人时,并未有所表示。这会儿说了一番家常闲话,情绪稳定下来后,又听见宝玉能题,原该立刻提出宝玉进见才对。却不急着下令,而是突然想起观察宝、林二人来,看见她们“姣花软玉一般”,并无夸赞,却又忽然转而问起宝玉来。真正一波三折,初看大不合情理,细想却颇有趣味。  
  是否可以做这样的推测呢?——元妃在听到贾政说起宝玉能题,知道他“果进益了”后,高兴之余,自然便想起弟弟的终身大事来。于是便想起观察两位表妹来,心中未尝没有代弟择媳之意。看了一番,十分满意,难决高下,这才又想起要召见弟弟,比量一番。  
  接下来,元妃令众姐妹及宝玉作诗。看后称赏一番,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这里可以看出,元春对宝、黛的才学是认可的,且将两人相提并论,并无薄厚之分。  
  倘若故事就到这里顿住,那么元春、宝钗、黛玉、宝玉四个人的故事就不会横生枝节,余韵不止。然而元春偏偏命宝玉连作四首五言律,“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  
  于是,宝钗和黛玉在自己交了卷之后,看到宝玉苦思不已,便都代他着急,都想帮忙,其表现却是完全不同的,正是“一样关心,两种态度”,写得相当传神。  
  先看宝钗的表现: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再看黛玉的表现: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  
  对于黛玉代作的这首诗,元妃是赞誉有加的,指其为四首之冠——自然,那时她并不知道宝玉作弊。  
  回驾时,元春命人颁下赏赐,贾母的自然是头等,邢夫人、王夫人减了一等,“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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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才自精明志自高(1)        
  至此,元春对宝、黛两个还是一视同仁的,赏赐也视如诸姐妹一般。  
  然而事隔不久的端午节赏赐,二人就忽然有了高下之分,变成宝钗和宝玉同等,而黛玉则与众姐妹一样,降了一等了。对此,宝玉的第一个反应是“传错了”,而袭人说,“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的,不会错。  
  然而元春究竟为何错点鸳鸯呢?她在省亲时明明对宝、黛两个同等对待的,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偏心了呢?难道黛玉做错了什么?  
  有一个可能是在王夫人后来进宫探访时,不住向元春提起自己的外甥女宝钗,说起宝钗的诸般好处与黛玉的多愁多病,怂恿贵妃女儿为宝玉赐婚;而另一个可能,则是黛玉帮宝玉打小抄的行为,后来被元春知道了,从而厌黛喜钗,变了方向。  
  有个辅证,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湘云夸奖“凸碧”和“凹晶”两个字用得好,黛玉说:  
  “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  
  同“省亲”隔了近六十回,竟忽然补出这么一段“后传”来,真正意外之文字。而这段文字,仅仅是为了再次描写园中景象布局吗?还是借这段话重新点出《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一段,提醒读者留意,黛玉不仅曾替宝玉拟名,还曾替宝玉作诗?  
  到这时,大观园已是悲剧揭幕,大势将去了,黛玉还在得意于“大姐姐”对自己眼光的肯定上,丝毫没有排斥之意,可见其天真。然而她没有想想:为何凡她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呢?果然只是因为她的才分高卓吗?或者,正是元春“见外”的表现?  
  此前在园中时,元春看匾额,原有批改的习惯。比如“蓼汀花溆”只留“花溆”二字,将“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杏帘在望”题名“浣葛山庄”后又改回“稻香村”等。然而贾政将诸姐妹拟的名色送进宫后,元妃问起都系何人所拟,得知某些出自黛玉手笔,出自嫌忌,却只能有两种表现:要么一字不用,要么一字不改。  
  元妃的体度和涵养,让她选择了后者。  
  很有可能,彼时元妃已经借由太监、宫女之口了解到宝钗、黛玉二人在省亲作诗时的不同表现了。那宝钗在帮着宝玉之余,顾及的乃是皇姐的心思,“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何等体贴,何等细心,更重要的是,何等敬上!而黛玉,却是恃才傲物,逞自己之才干,把别人当傻子,完全越俎代庖,教唆宝玉打小抄蒙混过关起来,这不是“欺君”吗?  
  当时元春虽然高高在上,太监、宫女可是黑压压站了一屋子的,那些人在宫里每天做的是什么,不就是“察言观色,吹毛求疵”吗,宝钗、黛玉的这些小把戏小动作,怎么可能逃得脱他们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  
  脂批说“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这次题诗,可见一斑。  
  四、才自精明志自高——贾探春  
  1.凤凰、风筝寓意探春远嫁  
  大观园诗社是《红楼梦》的炫彩华章,钗、黛才情尽展于斯,不相伯仲。然而诗社的发起人却是贾探春。这预示了什么?  
  探春有诗才,有品味,有理想,有魄力,遂会有发起海棠社之举。然而薛、林当前,左一个“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右一个“薛宝钗讽和螃蟹咏”,再加上后来者居上的“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和“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出类拔萃?  
  在大观园当家,是探春真正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表现机会。时因凤姐儿病了,王夫人独力难支,遂将家务交与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其中“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薛宝钗虽然心思缜密,却因为身居客位不好太露锋芒,这便给了探春充分的发挥余地。她试图推广新政,开源节流,兴利除弊,包干到户,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显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但就这么难得的一回表现机会,也因上有赵姨娘、贾环母子的无理取闹,下有吴新登媳妇、林大娘等有头脸的大管家老奴才的刻意为难,使得探春处处掣肘,有劲使不上,时时有力绌之感。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是探春复杂心理和尴尬处境的集中体现,管事媳妇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问该赏多少。探春查了旧账,决定赏银二十两。赵姨娘听说了,因此进来大闹,左一句“我混得连袭人也不如了”,右一句“你舅舅死了”,硬把个正儿八经的三小姐强拉到袭人与赵国基等奴才一流身份。气得探春一再强调“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他(赵国基)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努力地划清界限,把主仆身份定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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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才自精明志自高(2)        
  偏偏李纨又不知道是真不会说话呢,还是存心火上浇油,不盐不醋地劝了句“姑娘满心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等于承认了探春与赵国基的关系,再次提醒探春的出身。气得探春连李纨也骂了:“这大嫂子也糊涂了。”并且说明“糊涂”的理由是:“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又向赵姨娘发作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这样的委屈之下,遂迸发了“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的豪言壮语。  
  这是探春的真心话,大志向。她太想离开这个家,摆脱自己的庶出身份了。  
  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袭得官,也可以凭借贾、王两家的势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绩出来;然而生为女子,除了嫁人,别无出路。囿于庶出的“污点”,这婚姻又很难如意,正像凤姐儿所说:“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这话正与探春自己说的“但凡是个男人”对了榫,遥遥呼应,向读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有了这许多的铺垫,她的结局其实已经呼之欲出——到底是远走高飞了。  
  然而,她到底飞去了哪里呢?  
  探春远嫁的暗示,早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所见所闻十二钗判词、判曲,第二十二回《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探春所作的风筝灯谜中,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  
  但关于她嫁给了什么人,却一直远至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才有所暗示。此回中,众人占花名,探春也掣了一枝——  
  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  
  此处言明,嫁的乃是“贵婿”,而且探春可能做“王妃”的。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王妃呢?会是“南安王妃”、“北静王妃”这样的妃子吗?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有机会被王爷看中,也不会是正妃,因为探春是庶出。而且对于探春来说,如果嫁了王爷为妃,即使是庶妃,也算不得薄命,除非她跟元春一样早夭了。但那样的话,两个人的故事就太重复了,不是曹雪芹的笔法了。  
  曹氏擅于“特犯不犯”,此处既然明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等于说明了两件事:第一,探春有可能做王妃;第二,探春不会像元春一样,成为顺理成章的皇妃或王妃。  
  这两句话是不是太矛盾了些?又是王妃又不可能做王妃的。  
  不矛盾。因为,如果探春不是成为本朝王爷的妃子,那就不是顺理成章的王妃,不是富贵命了。除非,她像王昭君一样远嫁海外僻乡,做和亲之王妃,才算得上薄命。  
  这在现在人的眼中有些难于理解,嫁到外国做王妃,巴不得的事儿呢,怎么能算薄命呢?  
  然而在当时人的心目中,背井离乡,远离爹娘,一辈子再难回故土,就是女儿家最大的悲哀。虽然可以如探春所愿,成就一番事业,然而“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毕竟是伤怀的。  
  黛玉作《五美吟》,分别咏西施、绿珠、昭君、红拂、虞姬,都是薄命女儿,可见在当时人的审美和价值观中,昭君远嫁是一种薄命,那么探春远嫁,当然也是薄命了。  
  关于探春为妃的暗示,在书中并非孤证,还有两处照应,一处是在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家姐妹八卦荣府故事时说过:“三姑娘的诨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指出探春是位凤凰。  
  另一处是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中,探春放的风筝,也是凤凰。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象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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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倘使探春不远嫁        
  两只“凤凰”被个“喜”字搅在一起,显然是结亲。而那“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的风筝气势这般张扬,又是“逼近来”,又是“忒促狭了些”,竟是来者不善。可见是由战事而结的婚事。探春和亲的命运就这样一点点地显示出来了。  
  而“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地都去了”一句,正与探春的元宵节灯谜对了号: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这谜语的谜底乃是风筝,所以,“风筝”是探春的象征,而“凤凰”也是她的另一象征,到了这第六十五回,凤凰风筝的出现,将探春的两个象征合二为一,可见她的命运之盅很快就快揭晓了。  
  虽然背井离乡仍然属于悲剧范畴,遂列名“薄命司”,然而比起迎春、惜春等,探春已经算是求仁得仁,终于超越自己的出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2.倘使探春不远嫁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在探春关于风筝的谜语后,脂砚斋有一句颇可玩味的批语:“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  
  这向我们透露了两条信息:①探春的结局是“远去”;②贾府的结局是“事败”、“诸子孙流散”,而“子孙流散”又发生在“事败”之后,而非同时。  
  这就使我们开始猜疑:如果不是“事败”直接导致“诸子孙流散”,那么两者之间又发生了哪些事呢?而倘使探春不远嫁,贾府的结局会有什么改变吗?  
  抄家的理由我们后文再议,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不论探春在不在,都没有能力阻止这种大事件的发生,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那她能改变的是什么呢?  
  从脂批透露,在后四十回中,凤姐儿有在贾母穿堂前“扫雪拾玉”的经历,宝玉也有“对境悼颦儿”的举动,并且看到怡红院“绿暗红稀”,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可见抄家后,凤姐儿、宝玉等又回过大观园。也就是说,贾家并不是一下子就倒了,彻底败了,“抄家”虽动了根本,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杀不死的”,是“一点点地尽上来了”,喘了一口气后才又散的。  
  那是什么原因使贾家有了喘这一口气的机会的呢?我猜想,正是因为探春。  
  在元春死后,贾家大难来临,遭遇抄家横祸,所有的贾氏爷们儿都被拘押,束手无策。“这时候正是用着女孩儿的时候”,作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最可能的就是挺身而出,不卑不亢,请旨求情。至于她为什么被皇上点中,也许是由于南安太妃或北静王妃的推荐,也许是朝廷之前已有图册备选,总之,探春抓住了这个机会,演了一出“缇萦救父”,真正成就了她“立一番事业”的心愿。  
  正是她的远嫁,才使得全家人得以暂时的释放减刑,甚至发还部分家产。也才有凤姐儿、宝玉等重回大观园的可能。但是架子已经彻底倒下来,里子也空了。而子弟们却仍不思悔改。外祟盘剥,边境战乱,田庄抗租,仇家告状,不肖子弟继续闯祸,诸多因由终于使得这个家再一次空了下来,倒了下来,彻底地散了。  
  而其中颇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像第五十五回的回目所写的:《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蓄险心”,何其毒也!然而就文中吴新登媳妇一问三不知、背后又向赵姨娘饶舌的做法看来,似乎还达不到“险”的高度。显然这条回目的作用就同《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样,是有着预言意义的,揭示的乃是后四十回的内容。  
  非常巧合的是,就在第五十四回末,探春管家的好戏开锣前,书中刚刚把吴新登等人提了一笔,且看原文: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  
  从设宴名单可见贾府老奴才的地位,荣府以赖大居首,宁府以赖升居首,接下来便是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这些人的地位之尊,已经到了可以有独立的身份与名头来设宴请客,并且能请到贾母这样尊贵的客人,难怪说贾府有年纪的老奴才,比一般主子还有体面呢。  
  这里将赖大、赖升、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并提,接着就是第五十五回的主奴斗智好戏上场,明言吴新登是“刁奴”,那是否意味着,前面那几个人也都是刁奴呢?倘如是,以他们在贾府的地位和影响力,可以起到的翻云覆雨的作用可就大了。第五十五回的小动作,只是牛刀小试耳。虽然此时难为不了探春,但是将来,探春远嫁之后,又不知管家者谁,而此人,又做不做得了这些刁奴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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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花因喜洁难寻偶        
  这便又想起吴新登名字的第一次出场了,乃在第八回:  
  “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  
  甲戌本在吴新登名字旁边有侧批:“妙!盖云无星戥也。”在戴良旁侧批:“妙!盖云大量也。”在钱华名字旁夹批:“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见这三个名字都是有寓意的。  
  管银库的竟然是“无星戥”,管仓库的只知“大量”,管买办的又会“钱开花”,贾府后院不被掏空了才怪呢。而将戴良、钱华与吴新登同时出场,可想而知这两位实权派也都是“刁奴”。他们几个造起反来,原本就已经风雨飘摇的贾府能不倒吗?  
  倘使探春不远嫁,可以想象,她是有一定管家能力的,自然会想方设法节源开流,约束子弟仆从,不至于被“刁奴”坑骗,那么,即使贾家被抄,但得以喘息后也还有中兴的希望。  
  可是,就因为探春走了,即使宝玉等人回到了大观园,但凤姐儿早夭,李纨、宝钗等独善其身,贾府再没有一个真正管事的人,以至于为“刁奴”所欺,再加上其他的外忧内患,终至最后解体,落得了个“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全面败局。  
  难怪脂砚斋扼腕浩叹:“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  
  贾家之败,非败于朝廷,乃在自戕矣!  
  五、花因喜洁难寻偶——史湘云  
  1.湘云会嫁给宝玉吗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赞成宝湘联姻说。综合其观点,其推理大致是这样的:  
  在八十回后,林黛玉含恨而死,于是贾宝玉娶了薛宝钗,后来看破红尘,悬崖撒手——这本是脂批透露的情节,然而红学家们在此基础上自行发挥,再出续集:宝玉出家后,云游四方,半路遇上死了丈夫的史湘云,两人同病相怜,旧梦重温,于是宝玉还俗,与湘云结为夫妻;但后来还是觉得尘世难耐,遂决定出尔反尔,再次出家。  
  且不论这论调有多么恶俗猥琐,只看他们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呢?据红学家们论证:  
  (一)史湘云判词里有“博得个才貌仙郎”的句子,而全书中除宝玉外绝无第二个男子配得上称“仙郎”;  
  (二)黛玉说过宝玉“做了两回和尚了”,所以宝玉一定要出家两次;  
  (三)湘云有金麒麟,所以真正的“金玉良缘”是指湘云与宝玉。  
  以上三条还算得上是可以强词夺理的,至于说“绛珠仙草指的是湘云而不是黛玉”,“前来还泪的也是史湘云”等说法,相信哪怕只是看过一遍《红楼梦》的人也知道有多么无稽,遂在这里不费笔墨赘述了。  
  让我们一一判断上述理论的可行性。  
  (1)原著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开篇即有脂批云: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这里明明白白说了“金玉姻缘已定”,可见那个“金”指的并不是史湘云。所谓“湘云揣着个金麒麟就是金玉良缘的正主儿”之说实在牵强。  
  更何况贾宝玉平生最恨的就是金玉之说,连做梦都要喊出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他努力地打破了金锁配宝玉的“金玉姻缘”,遁世出家,到头来却又媚俗地迁就个金麒麟,来寻找第二段“金玉缘”?究竟是宝玉执迷不悟,还是红学家们“为其所惑”呢?  
  (2)脂批说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所谓“间色”是画中术语,且不论它的真实含义该如何理解,只看脂砚如何去用这个词,便可知其所指。全书除了这一处之外,“间色”两字还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甲戌本在此双行夹批:“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意思是小红和贾芸不是书里的重要人物,写来渲染调剂一下而已。  
  同样是在这一回,后半部写到宝玉与薛蟠庆祝生日。  
  又一次是写在冯紫英邀请宝玉赴宴后面,脂批“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这个间色,是说男人话题不是书中正文,写来为闺阁文字作个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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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什么是“湘云为自爱所误”(1)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这里,先是在“冯紫英一路说笑”后有一句侧批:“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接着又在紫英一番话后,有三段眉批:“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可见“润色”也罢,“间色”也罢,都是指此段文字非同正文,乃是写来调济节奏气氛的。全书中三次“间色”都作一样使用,不可谓“孤证”了。可见史湘云之金麒麟,亦是“间色法”,横插枝节添点花絮罢了,而非什么预示宝湘联姻的大关键。脂砚说黛玉偏偏还要起疑心,所以是“情情”,然而我们置身事外,就不必乱起猜疑,枉沽“情情”之名了吧?  
  倒是那句脂批的“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更应引起我们注意。这段故事中原无卫若兰其人,然而脂砚偏偏在此处提及,其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卫若兰射圃’一段文字的描写也是英气十足,堪与冯紫英豪饮相对应;二是若兰射圃之时,宝玉、紫英等也都在场。  
  (3)开篇甄士隐所作《好了歌》注释中,有一句“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这句后面脂批注云“宝钗、湘云一干人”,可见宝钗、湘云是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的年纪。红楼女儿虽薄命,但并非都短命,这两个人的丈夫一个出家,一个早亡,当年他们在蘅芜院夜拟菊花题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老了,还是这样两个女子作伴吧?  
  脂砚对宝钗和湘云的分别批评还有一句“宝钗为博知所误,湘云为自爱所误”。湘云如此自爱的一个人,倘若死了丈夫,大概是不会另抱琵琶的。要注意在那个年代里,在湘云这样的出身中,改嫁是件很败行的事。湘云未必肯吃宝钗的剩饭,捡了人家的丈夫来嫁。  
  其实单是想象一下宝玉与湘云重逢的场景,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欢天喜地地庆祝第二春,想想都够发冷的。怎么看都不是我们心目中的宝哥哥云妹妹。这只能是现在的世俗男人的杜撰罢了,再不可能出现在曹雪芹笔下。  
  况且,这里有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湘云嫁宝玉时,宝钗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宝钗还活着,宝玉出家又还俗,却停妻另娶,成何体统?而湘云明知使君有妇,还要雀占鸠巢,且还是她最敬爱的宝姐姐的巢,又情何以堪?  
  而倘若宝钗已经死了(书中并无宝钗早夭的暗示),那也应该是在“两鬓成霜”之后了。宝钗和湘云都活得挺长,而湘云活得比宝钗更长,一直熬到宝钗老了、死了,她还没死,还有机会在满头白发的时候与宝玉重逢、再婚,玩一把“激情燃烧夕阳红”。可是宝玉是“没有脚的小鸟”,都白发苍苍了,再来个二度春风,未免身心有所不济,所以又跑去出家了。  
  红学泰斗周汝昌为首的红学家们,是想演绎这样令人不堪的一段老来佳话吗?  
  红楼梦里改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尤老娘;尤二姐是不等嫁就悔婚跟了贾琏的,所以才会被人说三道四;而尤三姐更是因为柳湘莲悔婚受辱而刎颈自尽——虽然作者对尤家一门的悲剧是持同情态度的,却并不等于同意她们这样做,并且每有讽刺之语,比如令三姐在报梦时说出“丧伦败行”的忏悔之言来,可见还是深受当时礼教之束缚。如何倒会让“自爱”的史湘云青出于蓝,择夫另嫁呢?  
  红学家们肯,曹雪芹未必肯;即使曹雪芹肯,恐怕湘云也不肯吧?  
  2.什么是“湘云为自爱所误”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结尾,有脂批点明:“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明明白白写了金麒麟后来归了卫若兰公子,这种写法,便是作者惯用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卫若兰与史湘云结合的故事,提纲已经伏在回目里了。  
  把回目和脂批一结合,便不难看出,卫若兰,才是史湘云的真正佳偶。  
  前文我曾猜测“卫若兰射圃”时宝玉也在场,至于具体情节,可以参照宁府斗宴一段: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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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什么是“湘云为自爱所误”(2)        
  大富武荫之家在后院设鹄练艺,原是当朝常情,而卫若兰在全书正文中的唯一一次出名,即在秦可卿出殡时的拜祭名单里,在列完诸公侯之后,附了一句“余者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卫若兰的身份语焉不详,只有“王孙公子”四个字可形容。然而,这已经足够参与宁府射鹄的“世袭公子、家道丰富、都在少年”之列了。  
  不妨做这样一种猜测,某次射技比赛中,众人相约“赌个利物”,宝玉一时未有准备,便随手以金麒麟为彩头,却输给了卫若兰。而这卫若兰,恰恰便是史湘云订了亲却未见面的夫婿,这便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了。  
  《红楼十二支曲》中,关于湘云的一首叫做《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前几句说的是湘云的身世,自幼父母双亡,叔婶不知娇养,都很好理解。但接着说她“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就开始有歧义了。  
  大多数人的分析是,湘云后来嫁了个“才貌仙郎”,但因夫君早亡,未能长久。而周汝昌先生更是以“唯有宝玉配得上才貌仙郎”为由,就此肯定湘云是嫁了宝玉,但宝玉出家了,所以才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且不说这宝玉自宝钗后娶了湘云又抛弃有多无耻,只就“才貌仙郎”究竟是不是宝玉,湘云到底嫁不嫁得成,也还两说着。因为很明显这是一个假设句,假设湘云嫁了好夫君,白头偕老,也就抵得过幼年所遭的那些苦了。可是偏偏命不好,到底水散云飞一场空。  
  但是,既然所有人都不否认“地久天长”是奢望,那么又凭什么断定“嫁得个才貌仙郎”就是事实呢?为什么不能两句全都是假设,就是湘云压根儿也没嫁成什么才貌仙郎,整个儿就是一个孤单到老呢?  
  十二钗里已经有了一明一暗两个寡妇,明的是李纨,暗的是宝钗。湘云很可能是第三个,但是她的命运会重复前两人吗?  
  如果说她嫁了才貌仙郎,却因为对方早夭而守寡,那么她的命运就与李纨是完全重合的了,曹雪芹会这么做吗?  
  又如果说她改嫁了宝玉,但宝玉却再次抛弃了她,使得她最终跟宝钗两个同病相怜、抱头痛哭去了,那就更加无稽了。稍加猜想也知道作者不可能这样处理一个含蓄典雅的史诗性小说结局的。  
  那么,便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湘云虽跟卫若兰订了婚,但还没来得及举行婚礼,至少是没来得及洞房,那若兰便夭亡或失踪了。于是,湘云守了“望门寡”。  
  这样,她的命运就与李纨、宝钗两人“特犯不犯”了,正是曹氏一贯笔法。那时正是战乱时机,卫若兰想来同宝玉等一样,都在“武荫之属”,或者会奉命入伍,失踪或战死的可能性都很大。因此这种猜测是可以成立的。  
  这时候,湘云是有选择权的,就是她可以像尤二姐那样悔婚另嫁。但这不符合湘云刚烈的个性,不符合那个时代的最高道德标准,更不符合她创建菊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菊花精神。因此,她宁可终身不嫁,永远等候卫若兰或者一直守节,也不愿改弦易辙。  
  只有这样,才合得上湘云自题“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的素志,也才会有脂砚斋对她的命运的定评:“湘云为自爱所误。”  
  而如果是这样,那么“白首双星”一词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就是并非所有红学家所认作的“牛郎织女”,而可能是“参商二星”。想证明这一点,只要看看原著里用过多少个“参商”,就知道曹雪芹对此二星的偏爱了。  
  况且,若说不是如此,而一定要成亲才称得上是“双星”的话,那么不论湘云嫁了谁,也都没机会白头偕老,“白首双星”岂不怎么算都是一个谬论了?  
  因此我断定,“双星”非牛女,而指的是湘云与卫若兰未等成婚或者新婚燕尔之时便分开,直到白首不能团聚,正如参商二星,永不相见。这样的结局,虽然残酷,却符合湘云自爱而豪壮的个性,总比她窝窝囊囊地死了丈夫又嫁给宝玉,嫁了宝玉后又再度守寡来得干脆利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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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脂砚斋是个什么人物(1)        
  3.脂砚斋是个什么人物  
  关于脂砚斋的身份,向来众说纷纭,至今未有定断。以前的版本中多说他是雪芹的长辈、叔叔之类;近来则忽然兴说“脂砚是女人”的论调来,以为是曹雪芹的红颜知己,周汝昌更加断定脂砚就是史湘云。  
  或许是曹雪芹的身世生平太可怜了,因此读者们都希望给他的生命添一抹亮色,比如“红袖添香夜读书”什么的,于是很愿意相信脂砚斋是女人,而且是个才貌双全的美女,不然就不配称“红颜知己”了。  
  这猜想虽然看上去挺美,然而我认为却是绝不可能的。  
  且看第二回在封肃领了贾雨村二两银子的公案后,脂砚斋批了一小段话:  
  “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    
  这是脂砚斋在解释自己边看边批,后来二次看的时候又加了一些批,所以常常前矛后盾,比如第一回在贾雨村出场时写了满纸“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写雨村真是个英雄”等溢美之词;但同时又有“今古穷酸,色心最重”、“是莽操遗容”等贬语;明显是在初看稿时,并不了解曹雪芹塑造贾雨村这个人物的本意,当成一般的状元落魄后花园的才子佳人书了,后来看毕全书才发现自己谬误大矣,于是重加批注。  
  由此可见,这脂砚斋与诸公一样,也只是读者之一,最多是与曹雪芹接触较多、对《石头记》的整理工作贡献最大的读者,但其境界与雪芹相距甚远,更谈不上有多么知己,更更不可能是《红楼梦》的共同创作者,因为他在读书时,甚至连人物小传都不清楚。  
  雪芹描写人物惯用白描,常常明褒实贬,而脂砚对雪芹的用意常常弄不清楚。甚至在看到贾雨村拿了钱就跑,都不与甄士隐道别这样的行径之后,也昧着良心没话找话地赞美:“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后来看了《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这才知道雪芹“指东说西”,那贾雨村其实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于是脂砚斋倒过笔来诛之伐之,写了不下十来个“奸雄”咒骂他。  
  且不说脂砚斋是不是有点没脑筋,重点是他在前面那段话里说诸公之批是诸公的理解,我的批语是我的乐子,显然批这书的不只有脂砚斋一人,而是许多人在传阅过程中各加批语,脂砚只是批书人中的一个,也是最啰唆、最多情、最娘娘腔的那个。但这并不等于说,脂砚就是女人。  
  我们得把视角立足于清朝那个特定的时间环境中去,那时候可不讲究女权主义、个性解放这些,一个女人在男人的书里随意加批,并且跟别的男人斗嘴饶舌,搁在现在那是娇俏,可在那个林黛玉因为闺阁笔墨外传而大发娇嗔、每逢“敏”字便要减一笔并且念作“密”的时代,则未免有失端庄了。  
  又说脂砚斋就是湘云,又将他形容得如此不自爱,岂非自相矛盾?  
  第三回中,林黛玉进贾府,拜见贾赦,贾赦避而不见,却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倒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甲戌本于此朱笔眉批:“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意思是说我以前也常这样打官腔说套话,现在看到这一句,不觉一震。这明明白白是个半老头子的口吻。  
  又如第十七回贾政带领众清客游园,至稻香村时,清客打诨凑趣,墨笔夹批一句:“客不可不养。”这样的话,也不像是一个女人说的——难道女子也讲究养清客的不成?那成了什么了?  
  雪芹生平至友明义有外甥爱新觉罗?裕瑞,曾在《枣窗闲笔》中说“前辈姻戚中有与之(指雪芹)交好者”(指明义),又说“曾见抄本(指《石头记》)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这里写明脂砚斋乃是曹雪芹之叔,纵然传言有误,把两个人的亲戚关系弄错,但也不至于离谱到男女都颠倒吧?倘如雪芹有个红颜知己名脂砚,还每天在书上批语同诸公饶舌,明义等必引为佳话,再不至于跟外甥把其人是男是女也说错吧?  
  虽然有这样明确的证据,然而认定脂砚是女子的红学家们认为明义出生时雪芹已死了七八年,所言不足信——他们更相信比雪芹之死晚了三四百年的自己的臆断。而臆断的一大力证是抓住了“老货”二字不放。源于第二十六回的一句脂批:  
  “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做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红学家们的理由是“老货”专指年老妇人,可见脂砚是女子。然而不必远征博引,就是《红楼梦》原书第五十三回,贾珍就曾指着老庄头乌进孝道:“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难道乌进孝这老头子也变了女人不成?  
  至于“将余比做钗、颦等,乃一知己”,则更不足为证了。那贾宝玉还把晴雯比孔子、岳飞呢,林黛玉更是把湘云比荆轲、聂政,难道湘云、晴雯也都变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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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脂砚斋是个什么人物(2)        
  书中的贾宝玉重女轻男,脂砚斋投其所好,自比“钗、颦”,不过是打个比方,自称是雪芹知己罢了。难道他能说“将余比做秦钟、琪官等”不成?  
  不过,我猜这脂砚斋最可能的身份,恰恰是秦钟、琪官之辈。这也不足为奇,甚至不足为羞。在明清时候,断袖之风盛行,几乎凡公子必有腻友,《品花宝鉴》中,整本书讲的都是龙阳之爱;《红闺春梦》里,也有极详细的描写。而上述两本书,正是典型的“红楼遗风”、“石头再记”。  
  《红楼梦》里对同性之爱的描写虽然含蓄,但贾琏于凤姐儿出花时,只得找个清俊些的小厮“出火”;宝玉闲极无聊,便到外书房“鬼混”;香怜、玉爱之辈充斥塾中,连学长贾瑞都曾是薛大爷的相好。可见在作者眼中,断袖故事实在算不了什么。  
  如此,倘若脂砚为雪芹蓝颜知己,断袖添香,又有何不可?  
  红学家们还有一个论点,就是脂批有“凤姐儿点戏,脂砚执笔”和“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两段,并论证说:脂砚不是女人,又怎么会混在女眷里替人写字点戏?而关于合欢花酿酒的典故,多么亲近,可见是雪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前一句批见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儿点。凤姐儿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庚辰本于此有两段眉批:“凤姐儿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  
  倘若“脂砚”是女人,那么“朽物”是谁呢?而“知者寥寥”是既包括脂砚和朽物,还是两个人根本就是一个人,而知者还包括其余的批书者,如畸笏叟、立松轩等人呢?就算脂砚是女人,那畸笏叟等总是男人吧,为何脂砚为凤姐儿点戏,他们也会知道呢?既然红学家们因为脂砚能为凤姐儿点戏就认定她是女眷,那么畸笏叟们也都与闻其事,是否也因此都变成了女人呢?  
  再说“酿酒”一批,原文见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庚辰本在这里双行夹批:“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红学家们认为这个“家家酒”的游戏十分甜蜜浪漫,所以认定是雪芹与脂砚“青梅竹马”的童年往事。  
  然而这未免自相矛盾:如果因为脂砚是男人,就不可能跟女眷凤姐儿在一处看戏;那么他如果是女人,又怎能跟男亲戚曹雪芹一块喝酒呢?  
  至于“青梅竹马”之说,更系揣测。雪芹死后,友人张宜泉有《伤芹溪居士》诗,自注云:“其人素性放达,好钦,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友人敦诚《挽曹雪芹》诗亦有“四十萧然太瘦生”、“四十年华付杳冥”的句子,可见雪芹死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脂砚说“屈指二十年矣”,那么他们二十年前已经有二十多岁,算不得“两小无猜”了,二十多岁的两个男女采花酿酒玩,可成何体统呢?倘系私会密约,脂砚竟将此昭然于世,更成了什么人呢?  
  就算本书增删十年,这是雪芹三十岁的时候写成的,二十年前只有十几岁,那也不算很小了,已经过了垂髫之年,同样不能再跟女孩子同桌喝酒了;或许有人会说,十岁的孩子还没那么讲究,玩家家酒也不算什么吧?那同样的,十岁的孩子已经读书识字,至亲家属,跟凤姐儿一处看戏、点戏更不算什么了。  
  因此这些红学家举出的两处自认为最有力的例证,恰恰是推论出脂砚斋是大男人的反证。  
  乾隆第一次看到《红楼梦》时,曾一语定论:“此明珠家事也。”说贾府其实写的是前朝宰相明珠家的故事,而宝玉的原型就是清朝第一才子纳兰容若。  
  容若死前,曾邀集诗坛好友在自家花园渌水亭前纵酒吟诗,题目是《咏合欢花》。那是容若生平最后一次聚会,最后一次写诗。虽然目前找到的资料中未能证明曹寅是否参与其会,然而曹寅生前经常出入纳兰花园,与明珠、容若父子相交往却是有迹可寻的。  
  纳兰容若病得突然,康熙飞马赐药,圣药未至而容若已死;曹寅患病时,康熙亦曾亲开药方,派驿马星夜赶送,仍然是圣药未至而曹寅已病死扬州——历史上的重合总是很多。曹寅生前想来会经常跟家人讲起容若的绝世才华与英年早逝,而在他死后,家人也想必会常常将他与容若做比较,合欢花的典故也会一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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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为乞嫦娥槛外梅(1)        
  而曹雪芹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在容若故事与祖父遗风的熏陶下,难保不会效颦渌水亭故事,也来个纵酒吟诗的雅聚——事实上,敦诚、敦敏的诗中就常常透露出这种类似的集会,《四松堂集》中收了许多宗室弟子聚集唱酬的联句,也提过自己当剑换酒请雪芹的雅事;已有红学家考证出,书中咏菊十二首,乃脱胎自曹雪芹同时代文人永恩《诚正堂稿》和嵩山的《神清室诗稿》中唱和之《菊花八咏》,诗题有《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等,和小说中非常雷同——这都足以证明,曹雪芹所写之闺中结诗社,其实是他自己参与的旗人子弟诗会的折射,“以合欢花酿酒”的,很可能并不是什么小朋友的家家酒,而是一些大男人的会中雅事。  
  况且,这个脂砚在文中一再表示自己是知情人的批语犹不止于百合花浸酒一处,贾母初见秦钟时,赏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脂砚又在下面以熟卖熟地批道:“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更足可证脂砚或为秦钟一流人物,乃是宝玉腻友。  
  说脂砚斋是腻友,还因为他喜欢发嗲,比如没事儿便称袭人为“我袭卿”,这是女人的口吻吗?分明一个娘娘腔的大男人。更有甚者,第三回脂批里还有一句“末二句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对贾宝玉也是这样腻腻歪歪的。  
  这个不论男的女的都喊人家“卿”的,如果是个女人,那也未免太轻浮了一些吧?一个男人到处留情,任人为“卿”还可以说是风流,倘若脂砚是女人,竟将对宝玉的“卿卿我我”宣诸纸上,岂非发花痴?  
  况且,脂砚在红楼女子中他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宝钗、袭人,说到黛玉时,则时有批评之语,甚至说“此黛玉不及宝钗处”——黛玉乃宝玉之生死恋人,也是雪芹笔下第一深爱之人,还特地给她安排了个离恨天灵河岸绛珠仙草的仙子身份,可见她在雪芹心目中位置之重。然而脂砚与雪芹同是男人,审美眼光却不同,因此并不能体会作者深意,只是着眼于字面描写,追求三从四德的所谓贤妻,这是他境界胸襟不及雪芹处。  
  退一万步说,倘若脂砚便是湘云,那么她在看着自身经历的故事时,似乎也怎么都不可能同时称宝玉和袭人为“我袭卿”、“我玉卿”的,那袭人原与宝玉有云雨之情、肌肤之亲,后来又改嫁了琪官的。倘脂砚是男人,这种朋友家的仆婢逸事原算不得什么,但若脂砚是湘云,那她就是在说自己老公的前任女人,非但一不吃醋、二不鄙视、三不慨叹,倒亲亲热热称起“我袭卿”来了?除非她与琪官也有一腿,才咽得下这口气。  
  最后说一件趣事,前些日子在电话里与蔡义江老师讨论到这一观点时,老师又补充了一点: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后,高声叫道:“是我,还不开么?”偏偏晴雯还是没有听出来黛玉的声音。甲戌本在此侧批:  
  “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  
  这里写明批书人与黛玉绝非同性,就算平常说话的声音,也好比林黛玉高声喊叫一般,这能是湘云的口吻吗?  
  除非湘云是个大男人,不然,是怎么也扯不到脂砚斋身上的。不过那样,就又不符合红学家们“红颜知己”的理想了。总之,无论从哪种理论推断下来,都推不出“湘云=脂砚斋=女人”这条处处矛盾的三段论来。  
  六、为乞嫦娥槛外梅——妙玉  
  1.妙玉会爱宝玉吗  
  妙玉在《红楼梦》中第一次出场是暗出,见于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绣香囊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其时宝玉刚自大观园题额回来,因将随身佩件赏了小厮们,引起黛玉误会,以为他将自己送的荷包也送人了,便赌气铰了正替宝玉做着的一只香袋。两人口角一回,到底还是由宝玉百般赔情哄转回来,然后一同往王夫人房中来了——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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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为乞嫦娥槛外梅(2)        
  来自姑苏,仕宦之后,父母双亡,孤身投在贾府,心性高洁骄傲——凡此种种,像不像佛门里的林黛玉?  
  黛玉三岁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当时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个妙玉。  
  由此可见,妙玉与黛玉实为一个人,这也就是妙玉之所以名“玉”的真实用意。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有朱笔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  
  “世外人”三个字,为妙玉一言定评。  
  这世外人的第一次现身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是唯一一次以妙玉入回目,可见此回乃是“妙玉正传”。  
  在这回中,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也来了栊翠庵。妙玉应酬一番后,便拉了宝钗和黛玉去喝体己茶,宝玉随后赶来,遂有了一番品茶妙谈。  
  后人解读妙玉时,往往拿她用自己的杯子给宝玉喝茶这件事津津乐道,认为是暗恋的确证。然而我以为那恰恰证明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是坦荡纯粹,毫无暧昧的。  
  妙玉和黛玉都是冰雪聪明的人,她不会看不出黛玉与宝玉之间的情愫,即便她真是暗恋着宝玉,也决不会当了宝钗、黛玉的面泄露春心,借着茶杯跟宝玉“间接接吻”;同样的,黛玉不仅敏感,而且好妒,曾为了宝钗、湘云不止一次地同宝玉闹别扭,如果妙玉别有私心,她又岂会无知无闻?以她的性子,早就出言讽刺了,难道还会反过来被妙玉排揎了一句“大俗人”都要哑忍吗?  
  这里,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印证两个人原是一个人,以至于熟不拘礼。这个“俗”乃指的是对应“世外人”而言——妙玉乃是“世外之黛玉”,黛玉则是那个“俗世的妙玉”罢了。  
  妙玉第三回出场仍是暗出,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虽未见妙玉真人露面,然而“红梅”二字足以替代,况且又有群钗吟诗咏梅,且命宝玉“访妙玉乞红梅”之描写,足见隆重。  
  在书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象征,而最常用的象征手段就是花,比如黛玉是桃花,探春是杏花,晴雯是海棠——而妙玉,显然是梅花  
  俗语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细心的人会发现,《红楼梦》里的花,常常不止象征一个人;而同一个人,也常常拥有不止一种花的象征。但是共用一花的两个人,却往往拥有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分属于金玉两派。  
  比如黛玉作《桃花行》,建“桃花社”,理应是桃花的代言人。但在占花名时,偏偏是性格与她截然不同的袭人抽到了桃花签,批曰“桃红又见一年春”,寓改嫁之意。  
  再如宝玉说海棠枯了半边,兆晴雯之死,可见海棠便是晴雯的化身,而晴雯是黛玉的替身;但占花名拈到海棠花的,却是金派的湘云。  
  再如“日边红杏倚云栽”这句诗在书中出现过两次,一是《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湘云行令念出来的;二是占花名时,探春拈到的。可见这两人同时拥有“杏花”这个象征,而两人也是一金一玉。  
  那么梅花的出现,代表了哪两个人呢?  
  很显然,一是妙玉,二是宝琴。由此也可以断定,宝琴是金派。  
  如果说妙玉就是黛玉的又一替身的话,那么宝琴在这里就代表了宝钗。由此,便让我想到一个几乎是悚然而惊的疑问:宝玉向妙玉乞红梅给宝琴,暗示着什么呢?尤其是,紧接着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幕,就是老太太向薛姨妈透露求亲之意,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妙玉的第四次出场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妙玉给宝玉送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在“世外人”的脂评之外,妙玉又为自己定了个“槛外人”的自评。宝玉拿到后,因不知回什么字样好,想去问黛玉,却半路遇见邢岫烟,被打断了。这次妙玉和黛玉两个都是暗出。  
  宝玉是深知黛玉的敏感的,却在接到妙玉拜帖的第一时间,只想到要拿去与黛玉商量如何回复,岂非也是知道妙玉的心无邪、黛玉的不设防吗?  
  这正如同宝玉往栊翠庵求梅时,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一则很了解妙玉,二则也是一种体贴,三则更是大度:黛玉最喜欢为宝玉吃醋的,此时却偏偏给宝玉和妙玉两个人创造独处的机会,不许别人打扰,可见对妙玉的相知与信任。  
  事后妙玉也很领情,不但给了宝玉红梅,还给了每人一枝。邢岫烟曾同宝玉说,她自称“槛外人”,你回个“槛内人”,她就喜欢了;而黛玉这件事,无疑是做到了妙玉心里去,让她喜欢了。  
  宝、黛、妙三个人都是这样彼此知己且体谅着,何其温馨美好。偏偏局外人喜欢无事自扰,将一段人世间最纯洁不过的友情庸俗地理解作暧昧、暗恋、尼姑思凡,真真亵渎了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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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妙玉的结局是否陷入风尘        
  妙玉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终于再次正面现身,是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黛玉和湘云两个中秋夜联诗,黛玉刚说出“冷月葬花魂”这句谶语,妙玉忽然现身出来,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又请二人往栊翠庵喝茶歇脚。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妙玉)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  
  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黛玉向来是自恃诗才的,元春省亲宴上,因未能展才还十分郁闷,然而见了妙玉,却恭敬谦逊异常,竟说起客气话来了,又是“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又是“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  
  这起先让我有点怀疑:难道两个人以往有交情?或者至少是祖上有交情?但书中没有写,明着写出与妙玉有故交的是邢岫烟,说两人有半师之分。  
  而黛玉对香菱也有半师之分,这四个人偏偏都是姑苏人氏。  
  总觉得这里面似乎隐含着什么。而妙玉五次出场,有意无意,都和黛玉有所牵扯。这再次让我相信,两人实为一人,只在一道槛内外而已。  
  2.妙玉的结局是否陷入风尘  
  高鹗在后四十回续书中,将惜春写成是妙玉的知己,是徒见其形不解其神的。只为惜春的性格也有一种孤僻,后来又出了家,就想当然地认为她和妙玉是同路人,其实大错特错。  
  想想看,前八十回中,妙玉教过岫烟识字,请过宝钗、黛玉喝茶,又为黛玉和湘云改诗,甚至送了刘姥姥一只成窑杯,但何尝与惜春有过一言半语呢?如何会一过八十回,就忽然同惜春亲近起来,有事儿没事儿地就跑来下棋,还要见了宝玉便“不由得脸上一红”呢?  
  这是对妙玉的误解,更是对她的世俗化、表面化。  
  要知道,惜春的出家是自愿,妙玉的出家却是被迫,她的知己,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黛玉,一个是宝玉。  
  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妙玉出身时说得清楚: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她不是心甘情愿选择出家的,是因为身体不好,被迫入了空门,所以“带发修行”。为何要“带发”呢?就是因为“六根不净”,为了随时可以“还俗”。所以在妙玉心里,也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出家人看待的。  
  她为黛玉和湘云改诗时曾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一句“咱们”,又一句“闺阁面目”,可见她在内心,仍是把自己当成身在闺阁的小姐看待的。她的遗世独立,是因为性格,而非身份。  
  正像是邢岫烟所评价的:  
  “他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有趣的是,岂止妙玉的不僧不俗常受争议,便连她究竟是尼是道都有很多人弄不清楚。几乎所有影视剧里对妙玉的形象设计都是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将她打造成一个道姑形象。  
  然而妙玉来京明明是为了参习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可见是佛门弟子;况且岫烟又说:“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住在庙里,自然是尼姑;而她在大观园里的住处名为“栊翠庵”,也不是什么道观;老太太来喝茶的时候也说过:“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供奉菩萨而非太上老君,益发可见是尼姑。  
  ——有这许多线索,人们提起妙玉来却仍是一个道姑的形象,这是电影戏曲的误导,但也足可见此人“放诞怪僻”之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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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只为阴阳数不同(1)        
  综上所述,虽然惜春也“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第七十四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与妙玉“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遥遥相对,但两人却不是什么闺密好友。  
  这两个人“特犯不犯”,一个是在家的姑子,一个是出家的姑娘。她们的生活轨迹是错位的,也是不交行的。但是到了后四十回,她们的轨迹有没有交错呢?更大胆地想一想,会不会互换呢?  
  也就是说,惜春出了家,妙玉却还了俗,她们的身位掉了个儿,可不可能呢?  
  可以确定的是,惜春的确是出家了;有争议的是,妙玉有没有还俗?    
  《金陵十二钗》册子中关于妙玉的判词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红楼十二曲》中则说:“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既然说“洁”与“空”的素愿都破灭了,自然是反出空门,陷入红尘了。况且左一句“终陷淖泥中”,右一句“风尘肮脏违心愿”,可见妙玉不但是还了俗,而且还极可能是进了风尘场所、勾栏行当。  
  这在喜爱妙玉的读者心中是很难被接受的,于是有红学家对“肮脏”一词做出百般考据,证明有时不作“污秽不洁”解释,而是“刚直不阿”的意思——就算是这样吧,那后面还有三个字“违心愿”呢,还有“遭泥陷”呢,可见“洁”是怎么都保不住的了。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曾言: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    
  书中奇优不少,蒋玉函与十二官尽在此列,但名娼呢?倘若全书中竟无一才貌双全的奇娼出现,《金陵十二钗》岂不缺典?  
  同薛蟠打情骂俏的云儿固然不够数,曾经“沦落在烟花巷”的巧姐儿时为雏妓,且很快就被刘姥姥赎身了,也还当不起“名娼”二字,于是,这个重要角色也就只能由妙玉来担任,只有她当得起,也只有让她落到这样的命运,才更能惹人痛惜,称得上是“无瑕白玉遭泥陷”。  
  那么,妙玉和惜春的生活轨迹是不是就这样永远都没有交叉了呢?这两个“特犯不犯”的出家人,是仅仅彼此做了一个身份对掉、形成一种鲜明对比,还是有着什么更为巧妙而必要的联系呢?  
  我有一个猜测。就是在贾府被抄时,是妙玉救了惜春,把自己的度牒也就是身份证书给了惜春,让她以尼姑的身份逃走,逃脱了抄家之狱,自己却因而被拖累入罪、当街变卖,沦为娼妓。  
  这其中的细节,将在探讨惜春命运时再做详述。但这至少解决了另一个疑问:就是妙玉虽然身在荣国府,但她是王夫人下帖子请来的,身在佛门,并不是贾府的什么亲戚内眷,就算贾府被抄,她的处境也最多是逐出府去,仍然回她的牟尼院挂单好了,却因何会受到株连呢?  
  而倘若妙玉不是受到贾府之累,那她作为佛门子弟,又有些家私傍身,甚至还有两个贴身伏侍的婆子,大不了带着银钱佣人回金陵去,又怎么会“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除非,她是失去了自己的尼姑身份,也就是失去了护身符。这样,她的命运才会与贾府息息相关,也才会有资格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且位置颇为靠前。  
  同时,妙玉与惜春这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更可令人玩味,并顿足再叹了。  
  七、只为阴阳数不同——贾迎春  
  贾府四艳中,元春贵为皇妃,探春才干出群,惜春聪敏擅画,唯有二小姐贾迎春,性格懦弱不说,似乎才情也远不如众姐妹。  
  起诗社,她“本性懒于诗词”,只好管出题限韵,却又没什么主意,于是让丫鬟随口说个字,选了“门”字韵,又在架上抽本书随手一翻,是首七律,便让大家做七律——只是一件极小的事,也是听天由命的做派;猜灯谜,只有她和贾环答错,贾环颇觉无趣,她却只当做“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螃蟹宴,大家赏花钓鱼,她只拿根针在花荫下穿茉莉花儿;园中查赌,别人都无事,唯有她的乳母被查出是首家;抄检大观园,绣春囊的罪魁又是她的丫鬟司棋——真是好事没她的份儿,倒霉事儿却一件不落。难怪连下人也轻视她、欺负她,背后叫她“二木头”,说她“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赌牌输了钱,敢拿她的头钗去当,出了事,倒敢勒逼着她去向老太太求情。而她应付争吵的办法,就只是拿本《太上感应篇》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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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只为阴阳数不同(2)        
  如此可怜的一个人物,乍看起来简直是没有资格入住大观园、晋封十二钗的,难道她就没有任何专长或特别爱好了吗?  
  其实,是有一项的,就是下棋。  
  琴棋书画四丫鬟的名字,原是对应了主人的癖好的。最明显的就是惜春的丫头名“入画”,其原因一目了然;探春的丫鬟名“侍书”(又作“待书”),虽然探春喜好书法的描写也很含蓄,但是从宝玉赠送她的颜真卿墨迹及她房中布置可以看出来;元春带进宫的丫鬟叫“抱琴”,虽然关于弹琴之事没有正面描写,但那贾元春乃是“才选凤藻宫”的人物,琴棋书画必然都是有所涉猎的,文中看出诗技平平,大约琴艺是很高明的了。  
  剩下一个迎春,丫鬟叫“司棋”,而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文中借周氏眼光一一写出诸女儿情态,写到迎春时,正遇上她与探春姐妹两个在下棋,可见迎春是颇好此道的。  
  迎春的屋中摆设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但宝玉在第七十九回徘徊紫菱洲时写的那首伤怀诗中倒是提过两句:“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可以想见迎春的屋子里必是设着一副棋枰,而且从早到晚可以听到下棋声。  
  这便可以确定了,迎春的专长是下棋。  
  元宵夜迎春的诗谜中说: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猜是算盘,迎春也应了。但这很可能是她懦弱性格的又一表现,就是明明贾政猜错了,她也碍于礼貌不好驳回,只得胡乱应了个“是”。然而真正的答案很可能是“围棋”。因为只有围棋的黑白子,才可以合得上“阴阳数不同”之语,算盘虽然也可谓之“镇日纷纷乱”,但又哪里扯得到什么阴阳呢?  
  迎春的懦弱性格,真是自始至终,无处不现。只可叹委曲终不能求全,到底还是摆脱不了“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的悲惨命运。  
  《红楼梦》现存八十回回目中,只有两条与迎春有关,一个是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再一个就是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懦”是她的性格,“误”是她的命运。二小姐贾迎春这一生,实在是太窝囊、太懦弱、太倒霉了,正像是围棋术语中常说的那句话:“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的最终结局虽然在八十回中没有来得及写出,但是判曲《喜冤家》已经说得明白: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很显然,迎春出阁后,为孙绍祖所作践,婚后一年便死了。但是,迎春再懦弱,毕竟也是“侯门艳质”、“公府千金”,为什么会嫁给如此不堪的一个丈夫呢?  
  且看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中对这门婚事的写法: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提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从这里看,贾赦发嫁迎春的理由并没有什么大错,那孙家出身军门,有财有势,孙绍祖相貌、体格、功夫、交际手段,样样都好,既在兵部候缺,想必前程远大,作为庶出的迎春嫁得这样一个夫婿,“硬件”上并无不妥。  
  奇怪的是,孙绍祖已经快三十岁了,在那个年代算得上很“老”了,至少比贾琏大得多,又“家资饶富”,为何却没有老婆呢?书中说他“未有室”,这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不曾娶亲,二是元配死了。其中又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那么,迎春嫁过去等于是做“填房”,同邢夫人、尤氏的身份相似,显然是有“低就”、“下嫁”的意味,贾母和贾政的不满意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真正有疑点的,是贾政所指的“不能了结之事”。其深层含义就是,当年孙家有事求贾家帮忙,遂拜在门下以求庇护。换言之,贾家曾对其有恩。  
  然而孙绍祖却不这么认为,他非但不报恩,还反咬一口。据迎春归宁时回来转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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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不闻菱歌听佛经(1)        
  “孙绍祖……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如何来理解这番话呢?孙绍祖的话中有几成可信?所透露出来的真正信息又是什么呢?  
  固然贾家如今已非当年之势,五千两银子也并非小数目。然而贾赦买个嫣红作妾,还出手八百两银子,何至于为五千两银子就卖女儿?那周太监来打秋风,张口就是一千两银子,贾琏虽艰难,也还倒腾得出,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决不至于为了五千两银子葬送亲妹子前程。  
  因此,孙绍祖的话绝对是欺心昧世之言。至于那五千两银子,大抵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最大的可能,就是因那“不能了结之事”求贾家帮忙拆理时,拿来送礼的。如今事情了结,他又翻脸不认账,得了人不算,还想把钱也要回去。  
  这样的人,民间俗称为“白眼狼”,文人称之为“中山狼”。典出明朝马中锡《东田集?中山狼传》,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东郭先生”的故事:赵简子在中山打狼,狼中箭而逃,遇到东郭先生,向其求救。东郭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将狼藏在书囊中,骗过了赵简子。狼活命后,却反而要将救命恩人东郭先生吃掉。  
  因此迎春的判词中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子、系”合起来就是一个“孙”字,这姓孙的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将来必定还会做出许多对不起贾家的事,只怕除了虐待迎春之外,还有别的反噬行为,说不定贾赦后来获罪,就与孙绍祖有关。  
  倘或如此,他必定不会让迎春回家通风报信的,那么她在第八十回的归宁,就是对大观园的最后一瞥了。而她对王夫人所说的话,也就成了谶语:“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  
  这可谓是二小姐贾迎春留给我们的最后遗言了,怎不让人为之一掬辛酸泪?  
  八、不闻菱歌听佛经——贾惜春  
  贾府四艳中,迎春和惜春的结局通常都是没什么争议的,即一个嫁后惨死,一个出家为尼。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的册子中,关于惜春的那一页,画着“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而惜春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中——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这是全书中惜春的第一句台词,竟然就是“明儿也剃了头作姑子去”。  
  接着,第二十二回“制灯谜”一段,写明惜春的谜语: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可见,惜春出家为尼的结局无可置疑。但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出家的,又为什么会落得个“缁衣乞食”的惨状呢?  
  在高鹗的伪续中,惜春的出家相当从容,不但仍住在大观园栊翠庵中,而且还有紫鹃做伏侍丫鬟,这显然与脂砚“缁衣乞食”的批语相悖,故不足取。  
  然而这也让我们知道了,倘若家境尚好时,即使惜春心冷意冷,一味倔犟地要出家,就像探春说的:“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贾府那么多家庙庵堂,总会为她安排个不错的去处,就如妙玉的家人一样,虽然舍了她,却仍让她带走大量古董宝贝,随身还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绝不至于看她托钵行乞去。  
  由此可知,惜春的出家,应是在事败之后。  
  我的朋友佛学专家陈琛曾经写过一本《和尚——出家人的日常生活》,其中有整整一章讨论出家的程序,这里,只引用一小部分:  
  “首先,出家人必须是一个能够自主的自由人,比如为人子女的,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有官职的要辞去官职;身为奴仆的要解除主仆契约;已结婚的,要解除婚姻关系;如果信奉过其他宗教,要坚决破除,断绝一切来往等。总之,在出家前要摆脱尘世生活的一切拖累,所谓的‘跳出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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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不闻菱歌听佛经(2)        
  “要出家的也得接受‘健康检查’。患有恶疾的人被认为没有出家的资格。而佛教更加忌讳的是‘黄门’(阉人)。男性(女性)性征不全的人被视为身体不净,是不允许出家的。犯过重罪的人同样不被佛门接纳。  
  “要受戒的人还得向寺庙交纳一定的戒金,以充戒堂的灯烛香花、戒牒、戒录等费用……”    
  ——可见,俗家人并不是想出家就能出家的,要经过相当缜密烦琐的手续。当然,托人情、有关系的除外,比如鲁智深杀了人,但通过走后门,还是蒙混过关了,也因此有了宝玉为之赞叹不已的那段《山门》唱腔。  
  其实,这些关于出家的规矩和程序,在《红楼梦》中也有相当完整的体现,比如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写到芳官、藕官、蕊官三人一段,就有很详细的描写: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  
  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这里一步步写得相当清楚:首先芳官等想出家,并不是可以抬脚就走的,须得征求干娘同意,干娘也不敢做主,便又来求王夫人,这就是前边说的第一条:“必须是一个能够自主的自由人”,“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为奴仆的要解除主仆契约”;而后面说王夫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便是替她三人交纳戒金了。  
  然而到了惜春出家时,贾府还有能力替她交戒金吗?她出家后竟要乞食为生,可见混得比芳官等被姑子“拐了去做活使唤”更加不如,这也足可再次佐证她的出家是在事败之后。  
  但是,出家既然有那么多的限制与程序,惜春作为犯官之女,遁入空门只怕没那么容易。不但没人替她交得起戒金,而且全家入狱,只怕她也没了自由身,不是想出家就可以出家的。  
  或者说,贾府虽然被抄,但后来还是有翻身的机会的,历史上的曹家就是有过一小段中兴时期,且发还了部分财产,这样,贾府就有可能为惜春交纳戒金,并有资格准许她正式出家了。  
  又或者说,贾府虽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曾经有过那么多家庙,认识那么多高僧名尼,这里有一两个念旧情的,帮助惜春出家原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如果是那样,惜春的身份就该跟她小时候的玩伴智能儿一样,还是可以活得挺从容的,再糟糕也不过落得个像芳官、藕官、蕊官的境遇,给师父做活使唤,如何竟至于“缁衣乞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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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凡鸟偏从末世来(1)        
  陈琛《和尚》一书中关于“乞食”有一段术语解释:  
  “佛教对僧人吃的饭分为三种,一是‘受请食’,即僧人受施主邀请,到施主家就食;二称‘众僧食’,即僧人在僧众中共同进食;三称‘常乞食’,即穿戴僧服,带着乞食的钵盂,到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食物。在印度,在佛教创始初特别推崇乞食……但是,在中国,僧人只有在外出游方时才‘化斋’(相当于乞食),而寺庙一般都自己有专门的厨房。”  
  由此可见,惜春既然是托钵沿乞,可以猜想她不是在“有专门厨房”的寺庙长住,只能做游方僧,四处流浪。  
  为什么会这样呢?  
  很有可能,惜春的出家另有隐情,是不合法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是在抄家时逃出来的,没有跟家人一起被关进狱神庙或别的地方,而是独自出走,做了尼姑。  
  这样,她就必须隐瞒身份,不能大大方方正正式式地出家;即使某庙住持或是出于报恩念旧,或是出于贪图小利,冒险帮她出了家,也不敢让她长期居留。因此她只能外出游方,四处“挂单”。  
  然而“挂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和尚》中关于“僧人的户口档案”也有诸多规定:  
  “自唐朝以后,建寺、度僧及度僧人数都要得到政府的批准……  
  “政府批准的‘官度’有两种情况。一是每家寺院每年有一定的度僧名额,在这一限额内度僧算是合法的;二是皇帝在重大庆典及其他特殊情况下,恩赐某地区或某寺院可以度一定数量的人为僧,这称为‘恩度’或‘赐度’。恩赐度僧的记载在唐宋时代极为普遍。凡是官度的僧尼都要有政府发放的证明文件,这就是度牒。  
  “度牒的发放从唐宋开始,一直延续到清朝初年……除了度牒,政府还有对僧人进行管理的僧籍制度。僧籍由祠部管理,每隔几年就要清查重造一次。僧籍的内容包括僧人的法名、俗姓、籍贯、所习经业、所在寺名、寺中定额的僧人人数等项。如果僧人身死或还俗,当天就要报送祠部,注销僧籍。  
  “后来,明代对僧籍的管理更加严格。不但天下寺院要上报僧籍,而且在全国范围内编造‘周知录’。也就是由京师的僧录司将天下僧寺尼庵及所有的僧人一一辑录。在每位僧人的僧名之下,记录着他的年龄、姓名、出家的时间及度牒的字号。这本‘周知录’编成之后,颁发给所有的寺院。这样,凡有游方僧人前来寺院‘挂单’,寺院就要查问这位僧人来自哪座寺庙,叫什么,多龄多大等,然后根据‘周知录’核实。如果册子里没有这位僧人的名字,或者其他方面不符合,就认为是欺诈行为,可以把他缉拿,送到官府去。”    
  上述可见,出家的名额相当严格,纵使惜春到处游方挂单,也必须有“度牒”,但是她的“度牒”从何而来呢?可以肯定不是正常颁发的,只能是伪造,或者冒认。比如《水浒传》里,武松就冒认了一个僧人的度牒做护身符。  
  可能某庙中有个尼姑死了,或是还俗了,住持没有及时向官府报告,“注销僧籍”,而是将度牒给了惜春,但又不敢长期收留她,只是让她有了一个游方的身份,得以苟活逃生。  
  这个帮助她的人,可能是随意的一个僧尼,也可能是前八十回中出现过的人。而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妙玉。  
  当初妙玉来京,原是冲着“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的,这和惜春判曲中的“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何其相像?  
  可以试想一下,倘若在抄家时,惜春因年纪小而惧祸逃走,但又逃脱不出,妙玉仗义相救,把自己的度牒给了她,让她冒充尼姑逃出贾府,躲过了入狱厄运,而妙玉自己却因为失去了身份,而被官府变卖为娼。但惜春也因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出了家,却没有安身庙宇,只能四处挂单,托钵乞食。  
  可叹世上到底没有净土,无论妙玉也好,惜春也好,终究都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啊!  
  九、凡鸟偏从末世来——王熙凤  
  1.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  
  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为什么?  
  不不,并不是因为她待下严苛、重利盘剥,而是她不懂得交际之道。  
  或许你会觉得我故作惊人语,明明王熙凤是最擅长应酬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她对顶头上司贾母承色说笑,对公司的风头人物贾宝玉体贴备至,对各中层领导大嫂子小姑子谦和有礼,还能说人缘不好吗?  
  不,并不够好。王熙凤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周到,她机关算尽,却忽略了管理结构中相当重要的一环——董事会名誉成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  
  尽管邢夫人无权、王夫人无能,但她们毕竟是贾府长辈,其身份在贾母之下,凤姐儿乃至众姑娘之上,如果凤姐儿是中层领导、首席执行官,那么邢、王二夫人便是公司高层,纵使不参与具体管理,却也拥有议事权与投票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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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凡鸟偏从末世来(2)        
  书中邢夫人对王熙凤的嫌忌是明写的,曾亲口当着迎春的面说过:“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嫌恶妒恨之情溢于言表。  
  其真实理由,正如小厮兴儿对尤氏姐妹说的:“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旁观者清,兴儿虽是最基层员工,却看得很明白,邢夫人疏离凤姐儿,因为两点:一是妒,二是恨。妒,是因为凤姐儿这个做媳妇的权势比自己这个做婆婆的长房长媳还大;恨,则是因为凤姐儿不肯向着自己这一房,只知道讨老太太的好,顺承王夫人。  
  然而王夫人,虽然是熙凤的亲姑妈,而且把管家大权交给了凤姐儿代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王熙凤。她一边用着她,另一边也防着她,其心理同样是出于妒恨。妒嫉凤姐儿本领比自己高,比自己更得贾母的宠,也更得众人的捧;恨她越俎代疱,恃宠生骄,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  
  周瑞的小儿子在凤姐儿的生日宴上撒了一地馒头,那凤姐儿并不同任何人商量,就要将他开除,且命人说给两府里,都不许录用。还是赖嬷嬷帮忙说情:“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连无知识的老嬷嬷都知道的避讳,凤姐儿居然不在意,又怎么能让王夫人心里不怀恨呢?  
  王夫人屋里失了窃,丫鬟们互不认账,凤姐儿便做主意,“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明知道太太的丫头不便擅加拷打,却还要自作主张严刑逼问,岂非明知故犯?  
  幸亏是平儿劝住了。  
  然而一次又一次,总有众人不提防、阻止不及的事,被王熙凤无心做了出来,却被王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么王夫人这个高层会怎么做呢?  
  第一是查账。比如冷不丁地问熙凤:“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等于是给凤姐儿提了个醒儿:我并不怎么信任你的,还有,我的耳报神明白着呢,你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捣鬼。  
  第二是借力打力,驳面子。凤姐儿因看门的婆子得罪了宁府当家尤氏,便命人将婆子捆了等尤氏处分。邢夫人听见了,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给凤姐儿没脸,阴阳怪气地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转身就走,甚至不给凤姐儿一个解释的机会。凤姐儿又羞又气,因王夫人在一旁问起,忙将缘故说了,又道:“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谁知尤氏并不领情,只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王夫人也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也不再听凤姐儿啰唆,自己亲自下令,回头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气得凤姐儿心灰意冷,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躲回房里暗哭。  
  ——人人只道凤姐儿抓尖好强,岂知她身处中层夹心,受的气比谁都多。十个人里,纵然周旋了九个,有一个照顾不到,闲话也会说到十分,终究是功不抵过。  
  邢夫人这样地跟凤姐儿过不去还有情可原,然而王夫人为何也对凤姐儿毫不体谅呢?就因为她也想趁机杀一杀凤姐儿的威风,不愿意看到她活得太得意,巴不得找个什么由头涮涮她的面子,而最好这个由头又不是自己找来的。如今借了邢夫人和尤氏的口给凤姐儿定个罪名,自己推波助澜已经足够,还用多说什么吗?  
  这次“放人”事件,是邢王二夫人的一次完美联手,给了凤姐儿沉重一击。  
  而接下来的“搜人”事件,则是两位董事的再次合作,更是将凤姐儿踩沉一层。这便是“抄检大观园”的真实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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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从凤姐儿生日看死兆(1)        
  傻丫头在园里捡到一个绣春囊,图案是一男一女赤条条搂抱在一起,一看就知是男女私赠之物。邢夫人发现了,立刻封起来打发人送给王夫人,王夫人气冲冲拿了来到凤姐儿屋里兴师问罪:“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做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  
  凤姐儿满心委屈,然而罪名太大,只得先跪下来含泪哭诉,情理分明地表白一番,说明春袋并不是自己的。王夫人无言可对,却又遮掩说:“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这话激你。”  
  ——谁说王夫人愚钝没心机呢?狡辩的功夫比谁都强。且不管这春袋是不是凤姐儿的,也不论凤姐儿的表白有无道理,总之先发制人,已经将凤姐儿的威风杀了下来再说话,然后又发号施令,命凤姐儿晚上带人搜检。凤姐儿明知不妥,但因已经输了先机,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出主意,只得顺从了。  
  这正是王夫人对付凤姐儿的第三招。小题大做,好时不时地提醒凤姐儿一下:真正的幕后权威是谁?  
  这一番操劳,令得凤姐儿益发心灰,因而事情没完就病倒了,将养了大半年才好。  
  而这期间,李纨、薛宝钗、探春便顺利升职,取代了凤姐儿的管家地位。这三个人,一个是王夫人的长子媳妇,一个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小儿子媳妇,还有一个是挂名女儿——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却一心一意长年巴结着自己的。  
  这三个人里,任何一个能够趁机成长起来,真正地取代凤姐儿,都远比凤姐儿容易控制得多。至少,这三个人和自己的关系都比王熙凤更加亲近。  
  当今很多公司的高层都很擅长这种“留后备”的手法,不管能不能用,先多设几个后备领导放在那里,让真正管事的人看着害怕:稍不留意,就会被人取代了去。  
  还有些老板奉行一条“宁滥勿优”的原则:中层领导不能干不要紧,重要的是听话。宁可找一个虽然没本事,却也不惹事的木头;也不要选那个虽然有本领,但是太个性的刺儿头。  
  像王夫人这样本身没什么本事的老板,就更加信奉这种原则。所以李纨才会脱颖而出。  
  李纨,这个少年居寡、沉默少言的大嫂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似乎是最安分不过的一个后勤主管,平日只是负责带领姑娘们读书写字而已。这是件轻省活儿,油头却大,凤姐儿给她算过一笔账,说她工资比谁都高,年底分红又是双份,平日公事上从不出钱,难得跟姑娘们开个诗社,自己说要做东道,转个身却带着人往凤姐儿屋里要经费。及至要了钱来,却又不见开销,再起社时,还是让众人凑份子。  
  然而,放眼整个大观园、荣国府,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李纨坏话的,更不曾有人指出她贪污;却各个都议论王熙凤为人吝悭,中饱私囊。缘何?  
  就因为李纨够低调,扮可怜,而凤姐儿却为人太张扬,得意非凡,未免受人嫌嫉,巴不得看她落势。所以王夫人才会明知李纨无能,仍要给她机会,希望她可以取代了凤姐儿。  
  而尤氏身为宁国府当家,无论在职称还是辈分上,都是与凤姐儿平级的。她本来和凤姐儿的关系也颇好,可是因为妹子尤二姐勾搭了贾琏,遂连她也被凤姐儿记恨。那凤姐儿打到宁国府来,将尤氏揉搓折磨,脸对脸骂了半日,半点情面不留。两人后来表面上虽然还算和睦,心里却结了梁子,尤氏虽不好明着报仇,但只要有机会,绝对不会让凤姐儿好看。这也就是当邢夫人挤对凤姐儿时,尤氏为何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的缘故了。  
  后来贾府被抄,宁国府的罪行明明比荣国府重,然而惨死在狱神庙的人却只是凤姐儿,为何?后四十回遗失,但原因可想而知,自然是船沉众人踩,那尤氏只怕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吧?  
  凤姐儿的判词里说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然而细想起来,凤姐儿其实并不是很懂得算计,非但算不出天威难犯,命运多舛,且也没算到人心叵测,功高盖主。也就难怪她会死于非命了。  
  2.从凤姐儿生日看死兆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共正面详细描写了四次大生日:宝钗、熙凤、宝玉、贾母。  
  而每次生日,都有许多谶言预兆式的情节发生:  
  在宝钗的十五岁生日宴上,宝玉第一次听曲文而悟禅机,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怡红院群芳开夜宴为宝玉祝寿,众人占花名游戏,更是典型的谶语;  
  贾母的八十寿宴是书中最后一次生日,在热闹繁华的表面下,“悲凉之雾,遍布华林”,连精明能干的凤姐儿也力绌图穷,显露出江郎才尽之相。  
  那么,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写了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和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儿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整整两回的凤姐儿生日宴,又向我们透露出了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与暗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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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从凤姐儿生日看死兆(2)        
  首先,是凤姐儿和尤氏两人对话中的玄机。  
  贾母做主,让众人学小家子凑份子,为凤姐儿办生日,又将这事交给尤氏办,“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凤姐儿房中商议,打趣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这句“太满了就泼出来了”,正与此前秦可卿向凤姐儿报梦时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儿媳妇。焉知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机呢?  
  次日尤氏与凤姐儿算账时,见短了凤姐儿答应替出的李纨一份,嘲骂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庚辰本在此双行夹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这一句是谶语。  
  待到席上,尤氏与凤姐儿敬酒时,又调笑说:“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盅罢。”脂砚又有夹批说:“闲闲一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又是“太满了就泼出来了”,又是“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又是“盛筵难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贾府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而这衰风,将从尤氏和凤姐儿这两个宁荣府的内当家开始吹起。  
  可卿判词中原有“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句子,而宁府长孙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凤姐儿操办;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凤姐儿一手造成;这两件宁国府的“造衅”一旦闹腾出来,凤姐儿都绝对难辞干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书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凤姐儿提出警告吧?    
  凤姐儿生日宴上还有一个不和谐音来自宝玉。  
  此日贾府华筵,宝玉却往水仙庵祭金钏,回来又遇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偏于繁花闹管中写出一片凄凉来。  
  直至平儿理妆的事出来,作者方揭出谜底:“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原来凤姐儿竟同跳井的金钏同一天生日,这意味着什么呢?除去两人都是“金派”人物外,她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难道,只是通过《男祭》这出戏,来影射后来的贾琏祭尤二?  
  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儿撞破,大闹了一场后,次日贾母出面调停,命贾琏与凤姐儿赔罪。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脂砚特地在“黄黄脸儿”后面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张爱玲的生前好友宋淇非但没有“草草看去”,还写过一篇题为《王熙凤的不治之症》的文章,一一结算出书中描写熙凤之病共有“伏线四次,正面详细描写两次,正面交代两次,因病不能参加贾敬丧事、中秋赏月各一次;借贾蓉之口、平儿和鸳鸯之口、宝玉和凤姐儿之口共三次。各种写法间隔使用,不露痕迹,使人读来不嫌其烦,可见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  
  文章中伏线如此之多,铺垫如此之隆,看来凤姐儿是难逃“夭逝”的宿命了。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又借赖嬷嬷之口补出一件小事——  
  (赖嬷嬷)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王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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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从凤姐儿生日看死兆(3)        
  自有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话,我们都知道,“馒头”在书中的意味非同寻常。宝玉说过:“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  
  只怕还要再补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做‘馒头庵’呢。”  
  固然,书中对“馒头庵”的解释是“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然而这只是在瞒人,其真实含义无非是再次提醒关于“铁门槛”与“土馒头”的佛偈。  
  那么,周瑞家的儿子在凤姐儿生日里“撒了一院子馒头”,意味着什么呢?  
  这就要重点讨论周瑞这一家子人了。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中关于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始终是红学课题上的一道不解之谜。  
  有人说,这是指王熙凤婚姻生活中的三个阶段:初而贾琏对她言听计从,后来反向她发号施令,最终把她休了。“人木”两个字,合起来是个“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说的“拆字法”。  
  也有人说,二令合成一个“冷”字,指柳湘莲,因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说法;王熙凤是被柳湘莲杀死的,为的是替秦可卿报仇,至于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的,说起来太过复杂,不做引论。  
  然而我却认为,这个“冷”字非冷二郎之冷,乃是冷子兴之冷。  
  首先,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全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正由冷子兴向贾雨村做出一番言简意赅的介绍: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这是王熙凤的第一次暗出,却是冷子兴这个人物在全书八十回中的唯一一次正面出场。此次之后,他只有一次侧出,又同王熙凤有关,事见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各房送宫花,她女儿忽然找了来,说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寥寥数语,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后再未见冷子兴其人,因此红学家们也都把他忘记了,忘了他比柳湘莲更有资格来担当这个“冷”字的代言人。况且第二回的回前诗中也有明白的暗示: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脂砚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再次提醒看官:冷子兴即是“冷眼人”,而这“冷眼人”乃是预知贾府兴衰的关键人物。  
  那么小小一个冷子兴,到底是怎么跟贾府之败扯上关系的呢?  
  要注意的是,冷子兴辗转向王熙凤求助,是因他被判“递解还乡”,还的是哪个乡?自然是金陵,因为开篇已经交代了这冷子兴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开古董行。  
  他是仗着王熙凤的出手相助而幸免于难,得以留在都中的。  
  而王熙凤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  
  判词最后一句写:“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后竟离开都中,回到了金陵!  
  很有可能,王熙凤当年解救冷子兴,使他免了“押解还乡”之苦;然而过后却被冷子兴拖累,自己落了个“哭向金陵”的结局。  
  这两个人的命运之线,真是遥遥呼应,互为首尾,掉了个儿。  
  原因会是什么呢?  
  从尤氏打趣王熙凤时说过的:“我看着你……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以及脂批所说:“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可见凤姐儿之死与钱财有关。  
  钱财招祸的原因,可能有三点:一是贪污受贿,害死人命;二是设贷获利。这两点都是前文明写的,而第三点,则是我的推测,更是惹祸的关键,即当卖犯官财物。  
  元春省亲时,点的第一出戏就是《豪宴》,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说明贾家的败落与一件古董有关。  
  而冷子兴,正是开古董行的。  
  此前,王熙凤曾帮着贾琏撺掇鸳鸯拿出贾母眼面前用不着的东西去当,还曾惹得邢夫人大说闲话,显然以后再要腾挪银两时,贾母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么,最现成也最可能的捷径就是将甄家藏在贾家的财物也偷偷拿去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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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琏二爷与宝二爷如何排辈        
  事实上,曹家事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曾替雍正的政敌塞思黑收藏了一对金狮子,这是“真事”,注定要在书中的“甄家”身上发作出来。甄家藏匿财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贾府被抄的导火索,而这个导火索,又由贾府掌门人王熙凤亲手点燃,是非常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宝钗点了一支《寄生草》解与宝玉听,却忽略了凤姐儿点的是《刘二当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倘若果然凤姐儿偷当甄家的财物,那甄家已经获罪,财物属违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这时候冷子兴这个人物就派上用场了。他是专门从京中贩了古董往金陵去卖的,正可替王熙凤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发作出来,王熙凤罪名难逃。  
  那么,这“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从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说王熙凤乃至整个贾府的命运,是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身上开始败落的,这个“休”字,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休妻”的“休”,二是“万事皆休”的“休”。  
  很可能贾琏最终休了王熙凤,因为尤二姐死后,他曾指着墙头发誓要查出真凶来替她报仇;张华并没有死,胡太医也只是暂时避风头去了,这两个人很有可能将来会把凤姐儿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并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欢凤姐儿,很有可能撺掇贾琏休妻。  
  脂批告诉我们,王熙凤曾淹蹇于狱神庙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后无家可归,只得寄宿庙中。而无论是被囚后“递解还乡”,还是被休后独自回娘家,都堪称“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由此可见,王熙凤惨死之兆,早已尽行预演在她的生日之宴上了,这样的巧妙安排,也的确令人赞而复叹!  
  3.琏二爷与宝二爷如何排辈  
  《红楼梦》第二回中,冷子兴演说宁荣家谱,曾提到:“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明明说了有两个儿子,却偏偏只提了长子叫做贾琏之外,便不及其他了。那么,次子叫什么名字呢?还有,既是“长名贾琏”,缘何内文中又称之为“琏二爷”?  
  答案直到第二十四回方得揭晓。此一回中,因贾赦不适,宝玉等前去问安——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这贾琮是走来问宝玉好,并不是问邢夫人好的,可见与宝玉、贾环、贾兰等人不同,不是从府外面过来,而是本来就是府中之人;且从邢夫人说话的口气看来,也是长期住在府内的。他的身份,只能是贾赦的儿子,也就是贾琏的兄弟,那个“二子”了。  
  这个身份,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大戏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证实,是回中写道: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    
  这种大祭祖中,列得出名字并且担当职务的,必定是正根嫡系,比如第一个出名的是贾敬,乃宁国府长子,负责主祭;而陪祭的贾赦,是荣国府的长子;贾珍为贾敬之子,任献爵之务;贾琏为贾赦之子,负责献帛——正是宁荣二府,旗鼓相当。  
  而那个陪贾琏献帛的贾琮,其身份只能与贾琏一样,同是贾赦的儿子,荣国府长房的次子。  
  另外,在第五十八回中也曾提到: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  
  除夕也好,清明也好,都是重要的祭祀日子,荣国府玉字辈最年长的是贾琏,同时也是当家人,故由他带领兄弟子侄前往铁槛寺祭柩,他所带领的,是“贾环、贾琮、贾兰”,俱为府中嫡系。这里少了个宝玉,但后面补明“未大愈”,可谓滴水不漏。  
  在第七十五回中,贾珍以练习箭艺为名,在天香楼下立鹄设赌——  
  “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这里先提到贾赦、贾政之名,写明是此“两处”命了晚辈来习射,又点了“贾环、贾琮、宝玉、贾兰”四人之名。其中贾环、宝玉为贾政之子,贾兰为其孙,都不关贾赦什么事;那与贾赦有关的,只能是贾琮,而其身份,正与宝玉、贾环等相类,也是荣国府的正主儿,也就是贾赦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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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千里姻缘一线牵(1)        
  除此之外,贾琮的名字在文中还出现过不少次,但仿佛只起到点名的作用,没什么戏目,更是一句对白也无。可是该他在场的地方,一处也不曾错过,想来,倘若八十回后完整,或者另有安排吧。  
  那么,既然这贾琏是贾赦长子,为何文中又称其为“琏二爷”呢?  
  这个没有确定的答案,只能猜测大概是因为有个“珍大爷”在前吧。贾琏与贾珍过从甚密,开口闭口“你我兄弟”,比如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一回中,贾珍正与尤三姐鬼混,贾琏推了门进来,张口便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也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  
  一个口称“大哥”,那个便回应“老二”,这“琏二爷”的出处大抵在此。这里,是将宁荣二府混起来排行的。  
  不过,若按照这样的规矩,贾珠、宝玉、贾环、贾琮等似乎也该照论才对。然而宝玉却偏偏也是“宝二爷”,因为上面有个“珠大爷”的缘故,而贾环则是“环三爷”,这里,又是贾政一家子不理旁人,自家排行起来了。  
  对于此,我的朋友、红学研究者于鹏曾有个独家的理论,认为这是曹雪芹在开皇室的玩笑:乾隆的两个儿子——永琏、永琮曾先后为太子,永琏生于一七三零年,九岁病死,永琮生于一七四五年,两岁病死。永琏虽为嫡长子,却是皇二子;而贾琏虽为长子,却被称为二爷。小说与史实竟然如此相近,似乎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  
  而且《红楼梦》大约创作于一七五四年之前的十年间,在时间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曹雪芹为什么要用贾琏、贾琮来影射永琏、永琮,其讽刺意义是什么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十、千里姻缘一线牵——巧姐儿  
  1.“恩人”与“奸兄”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甄士隐为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写了篇注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歌可以算作整部书的一个提纲契领,是对中心内容的高度概括。更令人注意的是,脂批在字里行间有很多重要的批语,可以为我们探佚后四十回主要内容提供线索,比如“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后批着“宁、荣未有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后批着“宁、荣既败之后”,这就清楚地写明了后部的故事乃是宁荣府由盛转衰的过程,而不是程高本的什么家道复兴,“兰桂齐芳”。  
  再比如,脂批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后批着“宝钗、湘云一干人”;在“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后批着“黛玉、晴雯一干人”。让我们知道宝钗和湘云虽然也属于“薄命司”,却并没有像黛玉和晴雯那样青春夭逝,而是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  
  另外,在“金满箱,银满箱”后面批着“熙凤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谤”后面批着“甄玉、贾玉一干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后面批着“柳湘莲一干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后面批着“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后面批着“贾兰、贾菌一干人”,这些批语都向我们透露出某些信息和人物命运。  
  然而,“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这明显有所指的一句话后面,却并没有注明某某人,而是写着“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这不由让我们猜测莫名:那流落烟花巷的人,到底是谁呢?  
  电视连续剧里把这个命运派给了湘云和巧姐儿,一个做了船妓,一个做了雏妓。然而史湘云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照玉堂”的人物,做侠女还差不多,如何能忍辱偷生做了船妓呢?倘如此,又怎称得上是“湘云为自爱所误”呢?  
  倒是巧姐儿,在八十回正文里年纪幼小,身不由己,在家族变故中沦入风尘确是很是可能的。脂批说“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开卷时湘云父母已逝,还来不及为女儿“筹划计算”,故而不可能是指她;那最擅“筹划计算”之人,舍凤姐儿其谁?  
  凤姐儿的下落不消说,自然是“欠命的,命已还”,“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不得好死的了。十二支曲中的《聪明累》中,更是明明白白写着她“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生前死后,她最悬心不下的,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