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记模架 河源 电话:“文革”武斗时期真实的中国:大街小巷成为战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4 15:26:57
“文革”武斗时期真实的中国:大街小巷成为战场

  1967年的长春街头, 到处回荡着充满革命激情的歌声,特别是以毛主席诗词谱写的歌曲,一咏三叹,渲染着特殊年代的特殊氛围。然而到了夏天,这些歌曲由激越奔放逐渐变得悲壮起来,伴随着由解放牌汽车改装的广播车不分昼夜地从街头驶过,代表不同派别的广播员,用极具煽动性和挑斗性的语言,把自己的组织描绘成最坚定的革命左派,而把对方视为敌人。由于立场、观点的不同,分裂为“势不两立”的两派组织,已不能满足于唇枪舌剑的“大辩论”,由剑拔弩张的对峙,发展为街头巷尾的械斗。逐步升级的武斗从此拉开了序幕。  这年的7月10日下午5时许,长春戏曲学校“八一八”野战军参加“红革会”、“二总部”(当时称“红二”派)的游行归来,当车队行驶到建设街与大兴路交叉口时,正巧与“长春公社”(与“东方红公社” 合称为“公社”派)的车队相遇,短兵相接,人群大乱,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突如其来的混乱局面使双方的汽车都失去了控制,结果数辆汽车相撞,坐在汽车保险杠上的两名红卫兵被撞断了腿骨,而17岁的戏校学生刘XX被撞碎头部,当场死亡。  血案发生之后,武斗双方各执一词,“公社”派认为刘XX之死是由于“红二”派“截阻”汽车所致;“红二”派则认为是“躲在地院执行特殊任务”的“公社”派武斗人员所为,有当场抓获的“凶手”供词为证。   7月的街头终于闻到了血腥。次日,长春市区有多家粮库和商店被抢,汽车厂8名工人被对立派抓去,遭到毒打。许多家国有企业由于卷入两派武斗而停工停产。  7月12日,“红二”派为刘XX举行了隆重的治丧游行和葬礼。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今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了)。游行队伍以解放牌汽车为先导,由北向南,沿人民广场、斯大林大街、解放大路缓缓行进。行驶在最前面的,是乐队乘坐的汽车,反复吹奏着马可作曲的“哀乐”,惊天恸地,备极哀容。一身缟素的执事(指挥)手持一根电镀杆,一上一下机械地挥动着。紧随其后的,是用白布黑纱环绕的灵车。车头悬挂着刘XX的遗照,一张端庄、稚气的脸。刘的遗体置放在灵车的顶部,上面覆盖着“八一八”野战军的红旗。灵车颠簸一下,那遗体就颤动一下。  灵车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游行队伍,人数足有二三十万,与其说是一场隆重的葬礼,莫如说是炫耀武力的示威游行,“红二”派的各路“造反大军”不断地呼喊着口号,声言要向“长春公社”讨还“血债”,山摇地动,杀气腾腾。大刀、长矛代替了“红宝书”,许多人把建筑工人的“柳罐斗”戴在头上,甚至还披上了武士的铠甲。在游行队伍中间,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他们是我的母校教师们组成的队伍,那些拿惯了课本和粉笔的双手,现在拿起了各样的武器。一位戴着深度近视镜的女教师,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走路都十分吃力,手里也攥着一把练功用的长剑。她曾对同学说过,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必要时,我也会冲上去,捅他(指对立派)两下子。  游行队伍行进到地质宫广场附近的路上时,即到了两派组织的“接合部”,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从道路两旁的建筑中,不断地飞来砖头石块。游行队伍立刻作出反应,砖石乱飞,击碎建筑物上的玻璃窗。结果遭到更猛烈的回击。“弹弓”齐射,弹矢如雨。这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弹弓”,是用铁床的两条腿,绑上两条自行车的内胎制成的。射下的往往是半块砖头,砸在地上,即炸得粉碎,如果打在人身上,其后果可想而知。人们纷纷躲藏到路旁的杨树后面,不敢露头;或者四散逃避,游行队伍大乱。  而在解放大路至同志街路段,一辆参加游行后返回的汽车,将东北人民大学(今吉林大学)“红旗野战军”成员杨XX辗死在车轮之下。仅三天的光景,就有两条鲜活的生命死掉了,算是武斗的一方,向另一方偿还了“血债”。  两派对立情绪进一步加深,一派群众组织的常委们在集会时宣称,我们和某某派的矛盾已经上升为敌我矛盾,我们的口号是“以武斗制止武斗”。冤冤相报,恶性循环,长春大规模的武斗从此愈演愈烈。 二  1967年的秋天,我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父亲在两年前脱下了军装。听我妈说,是由于他在伪满时读过“国高”,并集体加入“三青团”三个月,虽然没有任何活动,但就这样一个所谓的“一般政治历史问题”,足以构成人生的“污点”,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便成了一个政治把柄,永远得不到“重用”。我第一次有了失落感,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高大完美的。他的举止相貌很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政委王文清,有的时候,我甚至就认为王政委就是我父亲扮演的。我从小穿惯了由父亲的军装改制的衣服,在崇尚英雄的时代,英雄往往和军人有着密切的联系。父亲一辈子循规蹈矩,忙于工作,在参加“社教”的两年中很少回家,每次回来,人就瘦了一圈。在他的人生目标中,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因此父亲的遭遇,是我不愿接受的现实。再糟糕的是,我在一个周末推开家门时,见到的是一家陌生的面孔。他们告诉我,你们家已经搬到别处去了。  我按照邻居指点来到新的住址,原来是省军区的一处破败不堪的大杂院。  一栋日伪时期建造的二层旅馆,住了40多户人家。阳光照射在楼顶碧绿的琉璃瓦上,闪着旧时代的幽光。墙体上剥脱的水泥挂面,像是在证明这座建筑物的年龄。漆黑的走廊里常年点着电灯,几个小孩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瞪着我。后来,我在楼里见到了同学鲜光辉,他的父亲是位老红军,长征干部,在八路军留守处还曾给周恩来当过警卫人员。  “文革”的缘故,竟使我们成了邻居。   我所在的“红卫兵团”由于观点的不同,分为两派,由对立到相互指责、谩骂,进而发生了冲突。  白天见面还能相安无事,但是到了晚上,几个班联合起来,去攻打“倒戈”派的宿舍。就在我们隔着一扇木板门“鏖战正酣”的时候,一部分对立派人员却从天棚偷袭了我们的大本营。我们的宿舍被他们洗劫一空,就连一些日常生活用具和书本报刊等,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学校失去了安全感,危险即来自于内部的两派对立,又来自于社会上更强大的造反派组织。有一天,吉林工业大学“革命造反大军”的两辆汽车开进了校园,抢走了学校所有的细粮。为了避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我由住校转为“走读”。尽管每天坚持正常到校,但学校已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教师无书可教,学生无书可读。而在社会上,两派组织已经开始到部队抢劫枪支和武器弹药。街头枪声骤起,特别是在两派组织犬牙交错的地带,已不断地发生小规模的枪战。  在学校通知无限期放假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穿过植被茂密的老虎公园(今动植物园)回家。走到十二中附近的时候,见一片正在抽穗的玉米地头,新起了一座坟墓。一位中年妇女趴在上面,她的半张脸贴在湿润的黄土上,两肩在抽动,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流淌下来。坟墓四周围满了她的亲属和看热闹的人们。  我在人们的议论中得知,她的14岁的儿子,不幸被流弹击中殒命。  这天晚上,枪声响了一夜,隔着玻璃窗,能够看到曳光弹划过夜空的亮光。早上,母亲把我唤醒,并叫我看窗户上的玻璃。只见最上层的玻璃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椭圆形的洞孔,子弹是从西南方向斜射进来的,半自动步枪的弹头已嵌入东面的墙上,露出带有“来复线”的尾部。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我和几位邻居在院子里闲谈,一颗流弹飞来,打在一位转业军人的肩膀上,经手术取出的枪弹是发射于美式冲锋枪,这种枪的射程只有百米开外,显然是从附近的建筑物上打来的。  母亲感到十分恐惧和忧虑,这段日子父亲已经不能回家,听说父亲单位的造反派制定了抄家计划,我们家也被列入了名单之内。  母亲患有肝炎,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家务负担使她几乎难以支撑。为了避开这段危险的日子,母亲将我弟弟送到五常县的姥姥家。这样,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在家艰难度日,我的怀里整天揣着一把一尺多长的钢锉,心里想,如果家里被抄,我就和那些人拼命。  那时副食品和蔬菜供应奇缺,到了白天,我和母亲就到各个副食和蔬菜点上去抢购酱油和蔬菜。有一天,母亲去桂林路买菜,正遇上两派的枪战,眼看着有人被击中倒地。母亲跑回来时仍然心神不定,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那个人死了,眼睛都没闭上啊!  这年8月初,坦克学校“公社派”组织的坦克车,沿着斯大林大街由南向北驶过。趁着夜幕,“红二”派在市图书馆的楼顶向坦克射击,结果,坦克车开了一炮,打掉了楼顶一角。由于市图书馆离我们住的居民楼只有一墙之隔,为了躲开枪战,左邻右舍都蜷缩在走廊里呆了半夜。母亲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精神恍惚,犯了抽疯病,严重的肝炎越犯越频,身体彻底垮掉了。1972年母亲去世时,只有45岁。 三  1967年9月18日,这一天是中华民族的“国耻日”,长春车站的枪炮声却冲淡了人们的记忆。  枪炮声在上午达到了高潮,站在斯大林大街上,就能见到2.5公里之外的车站上空浓烟滚滚,铺天盖地。“红二”派开始围攻“站前旅社”的“东方红公社”据点。这是两派武斗以来最大的一次“战斗”,持续三天,两派武斗人员以站前的几处主要建筑为中心,动用手枪、步枪、冲锋枪、轻重机枪,“六○”炮、“八二”迫击炮、野战平射炮、手榴弹、炸药包、燃烧弹、火焰喷射器等武器,杀伤力极大,因此伤亡惨重,损失巨大。据一份长春“文革”  大事记记载,某派组织向另一派不足1000平方米的驻地上,发射了350发炮弹和47万发子弹,“站前旅社”这个历史上有名的“悦来客栈”化为一堆瓦砾,从此在长春消失。40多人在混战中死亡,当地居民有200余人受伤。   其后不久,当我来到站前时,横亘东西的长白路东侧几乎看不到完整的建筑,触目是一片断壁残垣。一根水泥电线杆的上方挨了一炮,只有裸露的钢筋相连,仍然倔强地竖立着。空气里弥漫着硝磺和焦烟的气味,一些当地住户在瓦砾堆里捡拾破烂儿,寻找旧物。人声嘈杂,满目凄凉。人们从四面八方不断拥来,争睹战场遗址,眼神里透着牺惶。  这一天,两派的广播站不断地播送配着哀乐的讣告,并反复播放着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的歌曲“告别”,那熟悉的旋律,肃杀的气氛,使我终生难忘,刻骨铭心。在一处断壁上,贴着一首悼念“死难烈士”的诗,我把它偷偷地抄了下来。这是写给一位叫王XX的女性的:“火海昂首立英雄,壮士虽死志未终。墙外桃花墙内血,映得万片秋叶红。”诗歌的作者或许是同她一起经过了这三天劫难的幸存者,或许是她的亲朋好友,无论是谁,都要承受这一瞬间的生离死别,蒙受永久的伤痛。九月深秋,正是枫叶红透的日子,北国春城的荒郊野陌,不幸又多了几处坟茔。  还是在这年的6月6日,国家的“四大”决策机关(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就发出了《通令》,试图纠正“打、砸、抢、抄、抓”的歪风,然而江青却提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口号:“文攻武卫”,并在7月22日的讲话中对河南地区“造反派”说:“‘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  当他们不放下武器,拿着枪支、长矛、大刀对着你们,你们就放下武器,这是不对的,你们要吃亏的。”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为武斗的双方提供依据和口实,导致全国性的武斗不断升级,愈演愈烈,在全国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而在东北的长春,几乎每天都发生着流血事件,两派的武装冲突一直持续到寒冷的冬季。  一天,好久不见的朱秀雄夫妇来到我家。朱秀雄是五常县的老乡,他在当时的军医大学当教师。由于我们两家在长春都没有亲属,所以在50年代,朱秀雄就常到我家,往来如亲威。他称我父亲为“叔”,因此我称他们夫妇为“哥嫂”。他们的大女儿朱霞,当年8岁;二女儿在嫂子的怀里抱着。他们和我母亲谈到了医大家属区附近发生的武斗事件。那里是两派的“前沿阵地”,最近一段日子,每天晚上都有激烈的枪战。为了防止枪弹伤人,家里的窗户都用砖头砌上了。母亲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在北面的房间里临时加了两张床,叫哥嫂一家暂住一段日子。而大哥执意要回去看家,说了会儿话就独自走了。  枪声又是一夜未断。  第二天早晨,即11月15日,母亲惦记着大哥的安全,叫我去大哥家看看。我踏着没脚面的积雪走到医大家属区。这里的住房大都是伪满时期的建筑,曾为伪满国务院的代用官舍。灰色的二层小楼排列整齐,然而却毫无生气。窗户上大都砌了砖头,或用纸条在玻璃上糊成“米”字,以防止爆炸物震碎。天还没有彻底放亮,枪声已经停息下来,四周是出奇的肃静,瑟瑟的北风在楼和楼之间流窜,从楼顶上刮下来的雪面儿灌到脖梗里,感到寒冷异常。  就在大哥家住处不远的地方, 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群人在一栋楼前晃动,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楼下洁白的雪地上有一摊殷红的血迹,杂沓的脚印布满楼体的四周,现场像是刚刚发生了一场格斗。从人们的议论中得知,头一天夜里,五十中“造大”和三十中“造大”趁着夜幕的掩护,包围了医大“八一八”红卫兵的驻地供应处,部分人员携带轻重武器潜入医大家属区,向供应处进攻。  五十中“造大”常委宁X登上这栋住宅的二楼,依托凉台上低矮的铁栏杆,用冲锋枪向供应处射击,在混乱的枪战中,宁X被枪弹击中,从凉台上坠下死于非命。关于宁X的死因,仍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说法,“红二”派称宁X死于来自供应处方向的攒射;“公社”派则认为是“红二”派内部的“误伤”,是从背后中了枪弹的。因为在宁X后面的二楼凉台上,宁X的“战友”以轻机枪向供应处射击,将前楼的山墙打得弹痕累累。  在从大哥家返回的路上,我见到了躺在担架上的宁X的遗体。4位“战友”各自吃力地扛着担架的一角,沿着解放大路向西缓缓行进。  宁X身上覆盖的红旗勾勒出躯体的轮廓,能够看出他是个高大魁梧的青年。今天看来,用一种堂·吉诃德式的“牺牲”换来某种神圣的称号是多么地不值,可那个时候,这种“牺牲”却是一代人崇尚的英雄壮举。  扛着担架的宁X的“战友”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支冲锋枪,一脸悲痛万分、怒火中烧的神态。他们不断地向天空鸣枪“志哀”,清脆的枪声传得很远…… 四  1968年1月21日,长春市两大派4个群众组织达成了“革命大联合”的协议,双方同意停止敌对状态和武斗,筹备组成“革命大联合委员会”。  长春市区的战火终于平息下来。  长春地区的武斗持续了半年多,造成219人死亡。   武斗最激烈的1967年初秋,有一天我上街买菜,走到院子西侧丰顺路上时,见到一个人很费力气地推着手推车,由解放大路拐了过来,经过我身边时,一股恶臭袭来,使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车上那个颤悠悠的物体上,盖着几层麻袋片,手推车四周的铁栏杆上插了许多的艾蒿。  推车人大约四十五六岁,戴着草帽,上身只穿了件满是窟窿的“挎篮”背心,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推车人匆匆赶路的样子,以及躲躲闪闪的目光引起了我的怀疑。  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人的政治神经是异常敏感的,我的判断是,手推车里一定是一具死尸,而那个推车人十有八九是个杀人犯。  于是我立即跑回家,喊上七八个闲在家里没事于的半大小子,将已经走到长春大街附近的推车人追上。我戴上了“红卫兵团”的袖标,手里拿了根练武功用的锄杠,心里想,只要他敢反抗,就削他一“门根”。  大家七喊八叫地喝令他站住并问道:“车上推的是什么?”  推车人直起腰,一边擦着汗,一边回答:“是个死人。”  “是不是你害死的?”  推车人苦笑着又说:“是病死的,有医院开的证明。”边说边从搭在扶手上的外衣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来。  那确实是一张由医大一院开出的死亡证明书。推车人对我们说,我是看太平间的。这个人死了十来天了,天儿热,太平间里不能再放。可是,去朝阳沟(火葬场)的路上,造反派到处设卡子,过不去,就是过去了,火葬场因为“闹派性”,早就停工了。家属没有能力处理尸体,就雇我找个地方埋了,给了5块钱。  一场抓捕“杀人犯”的行动立刻变得索然无味。    但是通过这次行动,弄明白了一件事情:怪不得在各派组织的据点附近,都有新建的“烈士公墓”呢,原来是由于派系“割据”的缘故。“长春公社烈士墓”坐落在地质宫广场的西侧,在一片碗口粗的白杨树林的掩映之下,武斗中死亡的30余人葬在这里。高大的纪念碑上镌刻着仿毛主席手书的碑文。  吉林师范大学(今东北师范大学)、东北人民大学、工业大学、长春电影制片厂院内的假山或林地上,都成了埋葬“死难烈士”的墓地。草木萧森,青磷鬼火相伴,这就是200多个年轻生命的最后归宿。  长春“九一八”炮击车站之后,在东北人大(今吉林大学)院区内,新添了一座坟墓。听邻居大姐夫黄国军说,那个“烈士”XXX,是东北人大“红造大”的常委,九一八那天被打死在车站附近。   XXX葬在校园东侧的一处缓坡上(今牡丹公园东侧),取依山傍水之势,侧有六角凉亭一座,下有几近干涸的黄瓜沟水东流。坟头朝西,立有石碑一块。1968年清明节前,人大“红造大”为这位“烈士”砌了水泥坟郭,并敬献了许多花圈。  黄瓜沟的对岸,是我们这些“逍遥派”学生开辟的一块空地,供平时摔跤和习武之用。对面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当祭扫“烈士”的人员散去之后,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花圈上的挽带哗哗地随风飘动。  我和士臣、亚滨三人从黄瓜沟跳到对面,来到墓前。  直到今天,我还为当初的所为而愧疚。我们相中了花圈的两条“前腿”是用松木棒做成的,上面糊着涂有蓝道的白纸条。它正好可以做为练武用的“哨棒”。  我们每人端倒一个花圈,拔下木棒,三绕两绕就撕掉了白纸条。不到5分钟,我们又回到了空地上,回头再看“烈士”坟前,已是一片狼藉。    1968年国庆节前夕,吉林省革命委员会发布通告,将所有在武斗中非正常死亡人员的坟墓迁出市内,送到朝阳沟火葬场去火化。凄凉冷清的坟茔地出现了热闹的场面。从百十里地之外闻讯赶来的胶轮大车在墓地之间转来转去。几个车把式为了一副厚厚的红松棺木打得头破血流,据说他们抢夺棺木的目的是拉回去做成家具。是自己家里留着用,还是卖给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摆放在哪里,都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  几位佩戴红袖标的“群众专政指挥部”人员(东北人民大学实现“革命大联合”以后成立的新组织)押着一群“牛鬼蛇神”,来到人大校园东侧,他们是为XXX迁坟的。  指挥迁坟的是个青年学生,一身军装,戴着浅框近视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但是,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根麦秸般粗细的钢丝鞭子,不时地抽打着凉亭的柱子,啪啪作响。那柔韧的钢丝具有良好的弹性,闪着银光,对“牛鬼蛇神”们的心理上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每个“黑帮”分子的胸前均戴着证明反动身分的胸牌,白底黑字,这是一种侮辱性的标记,如同封建社会里在面额上刺了字的囚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拿着铁镐,站到坟头上刨了起来。  他的胸牌上写着:“阶级异己分子”。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常看见他赶着马车到黄瓜沟旁卸垃圾。有一次,由于卸车时马向后退过了头,险些连车翻到沟里,还是我和几个伙伴帮他把车拉了出来。所以我对他的印象颇深。  刨坟的人挥汗如雨,不断地替换着,锹镐齐下,叮叮当当,暴土扬长。  在这群“牛鬼蛇神”中,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年近七旬,身材瘦小,头顶秃得像个鸡蛋壳。  他站在树影下,尽管看不清他的胸牌,但不难判断,他十有八九是个“思想反动”的老教授。  老教授手里没有工具,即使拿了工具,从事这样的体力劳动,也是力不从心的。所以在热火朝天的劳动现场,他既帮不上忙,又感到不知所措。  就在他犹犹豫豫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喝斥:“洋和尚,你为什么不干活?”那个拿着钢丝鞭的“指挥”已经走到老教授面前。  老教授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我……没有工具。”  “指挥”又发话了:“那好吧,你就老老实实站在这别动,一会儿交给你一项艰巨的任务——抱死尸脑袋”。  围观的人群里爆出一阵哄笑。那个“指挥”倒背着手又走进了凉亭,晃动着那根钢丝鞭,像玩弄着一条吐着芯的毒蛇。  老教授木然地站在那里。或许,那些趾高气扬的青年,曾经是他教诲过的学生,曾经听过他的授课,眼里充满了求知的欲望,可如今那熟悉的讲台再不属于他了,学生们上了“讲台”,已经把他视为寇仇。  一小时以后,坚硬的坟郭被刨开,挖去覆盖在棺木上的黄土,即露出了涂着红漆的灵枢。几个“黑帮”分子用铁镐撬开了厚厚的棺盖,立刻有人上前,用消毒器械向灵柜内喷洒药水。一面“东北人民大学红色造反大军”的红旗被用铁锹挑了出来,浓烈的腐臭和“来苏儿”的气味弥散在空气当中。  这工夫,该是被称做“洋和尚”的老教授表现的时刻了,他蹒跚着走过去,下到沉入半地下的灵枢旁边,双手抱住了重见天日的“烈士”的头部,脸上的表情既尴尬又很无奈。接着,又有几个人俯下身子,抱住尸体的躯干,大家七手八脚将尸体抬了出来。   XXX的遗体被放在地上,脸孔如同掘出的一锹黄土,白花花的蛆虫在面额上蠕动,整个人像一截风蚀雨剥的老榆木疙瘩。接着又是一阵细致的消毒灭菌,喷射的消毒剂在尸体周围泛起团团水雾。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争看这前所未遇的场面,“烈士”的亲属抱着一个由大理石雕刻的骨灰盒,在一旁大放悲声。  死后的XXX穿着一身黄布军装,束一条“五五”式的军用武装带——当年“造反”的红卫兵,手持一条正宗的军用武装带是一种时髦,这种带有铜卡的皮带,曾经抽打过多少“牛鬼蛇神”呢?  死者的脚上穿了一双圆口布鞋, 大概是走得匆忙,或是由于脚的肿胀,提不上鞋跟,只好将布鞋的跟部撕开,套在脚上。一小捆衣物放在棺材里,权作死后的陪葬吧。没有“含笑九泉”的壮烈,只有“冤死鬼”的凄凉。  遗体被装入了塑料袋中,然后抬上了停在一旁的解放牌汽车,送去朝阳沟火化。  那厚厚的棺木也被装上一辆胶轮大车,是否做成了家具,如今摆放在哪里,不得而知。  疲惫不堪的“牛鬼蛇神”们在“群专”的押解下返回“牛棚”,那个老教授已经气喘吁吁,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36年之后,我在一份1968年的“新东北人大”  校报合订本上,看到了关于老教授的材料,里面列举了他的主要“罪状”:  司徒雷登的走卒、“洋和尚”XXX(隐去其名——作者注),外语系教授。出身于资本家,从小就受到反动家庭教育和奴化教育,成为反动的基督教徒。先后参加过“八圣人”、“白十字架团”。  “青年学生立志布道团”等组织。在外国特务和基督教的上层人物领导下干尽了反革命勾当,1946年在大特务司徒雷登、何明华的指使下去美国留学,1950年回国后,一直坚持反动立场,与人民为敌,对抗“三自革命运动”和“三反运动”。  五  今年3月间,我来到长春重庆路的和平大世界,在一家旧物店里,一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引起我的注意。这是一张拍摄于“文革”期间的旧照,时代感强烈,密集的人群几乎都穿着黄色或蓝色的衣服,胸前戴着白花,神态漠然。喝得醉醺醺的老板是个结巴,他告诉我,这张照片是长春“九一八”武斗过后,召开追悼大会时拍下的。当我提出要把它买下来时,老板执意不卖,手指着照片说:“你……你知道我为……为什么不卖吗?  这个人……人群里的小孩就……就是我。这……这是我的‘镇……镇店之宝’……”  原来他不仅把这幅照片当成纪念,而且当做招徕生意的广告。  出于一种特殊的癖好,我长期热衷于搜集“文革”时期的资料,其中反映“文革”时期重大历史事件的照片有1500余幅。当我整理这些珍贵的照片资料时,复杂的心情真是难以表述。翻看这些照片,仿佛又看见了喧嚣过市的广播车,听到了持续不断的枪炮声。如今,只有重庆市还存在着一处红卫兵墓地,这也是全国仅存的红卫兵墓地了。在113座坟墓中,埋葬着500多名在武斗中死亡的年轻生命,在漫长的岁月中,任凭风吹雨淋,作着历史的见证。  长春的红卫兵墓不复存在了,但那段历史却是不能忘记的。作者:姜东平(来源:文史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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