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浦跨海大桥:永远的韩家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4:25:06

梅 洁

《 人民日报 》( 2011年12月07日   24 版)

  一

  数次回故乡,和家乡的朋友们站在堵河口,远眺静躺在汉水中央的韩家洲,心中便每每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忧愁。

  这座被汉水四面围拢的江中小岛,以其2000多年的历史,把古老和神秘一起编织成一帕面纱,雾霭袅袅地笼罩着这片土地。然而,南水北调,将结束这里的一切,包括姓氏与生命的密码,包括千年的纤夫文化,包括古陶、箭镞,包括秦砖、汉瓦……

  2009年端午节前夕,我再一次登上了韩家洲。那天,大雨如注,江面雾霭蒙蒙。在村支书的引领下,我们登上去韩家洲的船,船在汉水的江面上,犹如一片飘零的树叶,摇摇晃晃。渡船行驶到堵河对面的河滩,从船上跳下来,我们便踏上了韩家洲的土地。

  也就是那一次登临,我们发现了韩家洲人世代传唱的《汉江号子》,当洲上几位古稀老人为我们唱出那悠长、深沉、高亢的音符乐律时,我们仿佛走进了一个千年的沧桑、千年的劳苦、千年不衰的生命的创造与传承。

  也就是那天,我了解到韩家洲上的109户家庭都姓韩,而且他们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汉代韩信的直系后裔。他们还固执地认为,洲头那座庞大的、高出地面数米的圆土堆是韩母陵。

  历史活在历史的典籍里,更活在世世代代生命的传承和记忆里。

  同样是在那一天,我知道这千年小岛上世居的480多人,要因中线调水全部迁出,韩氏家族将全部迁往湖北随县——2009年刚获批重新设立的、共和国最年轻的县。

  韩家洲在忧伤、愁苦。两千年的家园、两千年的文化、两千年的根脉啊!

  离开韩家洲时,雨还在下。乘船过汉江,站在堵河口,回眸再望雨中的韩家洲,我突觉眼前那苍茫朦胧的古岛犹如一位白发千丈的母亲,静静屹立在江中,为她就要起程的儿女们祈祷平安、幸福。

  二

  “堵河口,堵河口,年年端午划龙舟,村村有个龙船会,吃会划船祭龙祖。”这首儿歌在堵河口一带已经传唱了千年。

  发源于华中第一峰神农架的堵河,是汉江第一大支流,自南而北在湖北郧县堵河口与汉江交汇。矗立于汉江之中的韩家洲,正迎着堵河的出口,堵河的名称由此而来。韩家洲四周水线长九华里,故又名九里山,是三千里汉江上的第一大岛。

  上世纪丹江口水库蓄水前,湍急的堵河水冲出800里堵河后撞击在韩家洲上,被韩家洲逼着顺汉江倒流,在自西而东的汉江上形成了一段向西倒流的景观。这一景观随着丹江口水库的第一次蓄水而消失。

  古老的韩家洲与洲边的村落乌家河、堵河口、西流、店子河,都保留着千年的龙舟文化。迄今为止,他们每年端午节坚持自发组织和参与龙舟赛并村村有龙舟赛组织——龙船会。这是中国端午文化最具符号象征的地域。

  每年端午节,龙船会有两大会事活动,一是“吃会”,二是龙船会赛事。吃会,就是每年端午节当天,各龙船会都要组织吃会活动,即全体会员中午和晚上聚集在“会首”家里吃酒席。会首轮流担当,一年一换。会首的职责就是端午节这天请全村人在他家吃饭,再就是保管、供奉好龙船、龙头、龙尾。吃会当天,60岁以上的老人都被请坐上席,以示对老人的尊敬。韩家洲人坚守着传统文化里很珍贵的元素。

  端午节前后是庄稼人抢收小麦最忙的季节,麦子可以不收,但端午节这一天龙船会不能不举行。

  去年6月16日,是韩家洲人在故乡度过的最后一个端午节,8月桂花飘香的时候,他们就要远迁了。我和家兄特地赶往韩家洲,我们想在那里重温童年的欢乐——汉水边长大的孩子谁没有童年在江边看龙船赛的记忆?

  清澈蓝绿的江面上锣鼓喧天、彩旗飘舞、龙船竞渡,沿袭了数千年的原生态龙舟赛在堵河与汉水交汇处、在6月的阳光与水光的交融里快乐举行。

  此刻,呐喊声在水上震荡,生命的激情在江面飘拂。

  蹲立在岸边、山头、树林、房顶、路边的成千上万的观众,头顶骄阳,欣赏着这场民间原始的赛事,分享着生命本真的快乐。

  男人和小孩们已热得赤胸裸背,没牙的奶奶、婆婆们也眺望着江面笑得满面春风。

  只有在此刻,所有的韩家洲人才忘却远迁的忧愁,把最后的欢乐沉浸于这片土地。

  “送龙”是龙船会赛事的最后一道程序,由龙歌手吟唱《龙歌》,船上选手一起和唱,然后由下一任会首祭过龙王后卸下龙头、龙尾,并将它们请回家,接着晚上吃会。至此,一年一度的龙船会方宣告结束。

  然而,今年的龙头谁来接?明年的会首谁来任?龙头放归何家?龙船起坡何处?明年端午节还能划船吗?

  站在汉江南岸的码头上,我久久遥望着对岸的韩家洲,遥望江上船上的汉子,回身再看身边韩氏人家的奶奶、婆婆们,一种莫名的忧伤和感激倏忽涌上心头……

  到了随州,没有了这岛、这水、这龙舟,韩家洲人将怎样面对?没有了汉江号子,没有了传说和故事,没有了图腾般的盛会,韩家洲人精神里还会深藏怎样的追寻?

  三

  8月29日,韩家洲人开始搬家拆房。次日,他们将远迁。

  韩天兴抱着刚满三岁的儿子韩一,和妻子一起搬运货物。媳妇的手提袋里装着他们结婚时的照片,他们还特意从家门口挖了一棵春兰,准备带到随州新家去。

  韩天兴指着山腰说:“两年前,我专门买了一棵葡萄树苗栽在门前,就是为了将来我搬走了,让它自由生长,年年继续开花结果。如果哪天我回岛上,还能找到家……”韩天兴满眼含泪,穿过葡萄架,向着岸边的移民船走去。

  韩天海的货物已经搬运完毕,家里只有空空的、古老的土墙和常年烟气熏燎的椽瓦。

  面对山坡一片柑橘林,韩天海给身边的包保干部说:“山上有一片柑橘林,往年橘子成熟时,不能拿出去卖,我们都把它藏在地窖里,逢年过节可以品尝自家的果实。今年橘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已不在,你们可以过来摘一些,要不然就糟蹋了……”韩天海说完,就使劲仰起脖子望天,他是怕眼泪流出来不好看。

  时近中午,包保工作队员给移民送去午餐,移民们迈着几近沉重的脚步踏上过江的船。他们手捧着饭菜,没有一个人开始吃,齐刷刷地抬头望着韩家洲,望着各自的土墙老屋,望着洲头上他们顶礼膜拜的韩母陵,望着岛上的一草一木……

  少顷,20多条装满移民家什的机船一齐开动马达,然后依次慢慢离岸,朝下游渡口开去。机船越行越快,马达轰鸣,破浪而去。江水掀起的波澜,轻轻拍打着韩家洲江岸的崖壁,仿佛是在安慰这片即将孤寂的岛屿。

  随着一阵长长的汽笛声,岸边20余艘大型铁船满载着483名韩家洲移民,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向汉江对岸驶去。

  “别了,我的故乡……” 

  “别了,千年的韩家洲!”

  韩家洲从此不再有人烟,江中小岛从此开始沉寂。唯有韩母陵在岛上永远高高地耸立,唯有那白发千丈的母亲在江水中作永远的守望。

  两年前,韩氏家族已经开始着手编纂家谱,搬迁前,他们已经拿到了前六十代的家谱。将来无论走到哪里,从韩家洲走出去的韩氏后人,都能够按照辈分找到亲人。

  永远的韩家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