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服装工厂店哪里多:美文集锦(13)——生不能抵达的彼岸(李汉荣专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7 08:22:31
美文集锦(13)
编辑制作:林夕梦







李汉荣专辑
怀念——少年的松林
我怀念那片松林。    我走进去,就看见了一丛丛蘑菇,露水停在上面,像谁忘记收回去的明亮的眼神。我简直不忍心采摘这些蘑菇,太美丽,太纯洁了,莫非这是松树开在地上的另一种花朵?这么好的花朵肯定有别的更高的目的,我怎么能摘取呢?我走进松林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松林的许可,是我自己闯进来的。这纯净、湿润、混合着腐殖土、野花、树木气息的空气,我已经无偿地大口大口呼吸了;这铺着松针和苔藓的柔软的地面,我已经踩踏了;这正直的树干、碧绿的针叶所呈现的伟岸和活力,我正在领略;溪水从草丛穿过,留几句叮咛又隐入林子深处;树枝间的鸟语,我听不懂一句,每一句都像是说给我的。松林啊,这么多这么多礼物,我都领取了,我都享用了,我还要采摘你开在地上的花朵吗?我凝望着那些天真纯洁的蘑菇,手,伸出又缩回,伸出又缩回。在美面前,我的手变得羞涩胆怯。在纯洁面前,我的心守住了纯洁。
我终于背着空背篓走出了松林。回头看,林子那么静,那么深,那么神秘,又那么空灵,它幽静的深处,藏着多少露水、花朵和鸟声,藏着林子外面很难找到的蓝色的梦境。我感到我的背篓并不是空的,盛着我一生中最纯洁的记忆。
多年以后,世上多少林子消失了,多少鸟儿匿迹了,但是再锋利的斧头,也无法砍伐我内心里的那片松林,它固守着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水土,在最荒凉的季节,我也能听见多年前的鸟鸣,看见湿润的地面上,那美丽的蘑菇,露水停在上面,像谁忘记收回去的明亮的眼神……
怀念——那条河流
我怀念那条河流。
远远地看,它就像一根孤独的琴弦绷在原野上,任风雨和岁月弹拨。
我是生长在它旁边的一双耳朵。当时我不觉得幸运,以为这音乐、这波涛的诉说、这不尽激情的灌注,都是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柳荫是理所当然的,洋槐洁白芳香的花絮是理所当然的,竹林里布谷鸟黄鹂鸟的啼鸣是理所当然的,两岸湿润的炊烟和歌谣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幼稚的心里,却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念头:这河流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理所当然属于我们,就像我们与生俱来的血管、手纹和酒涡,它是我们理所当然的部分,它肯定能伴随我们始终,并永恒地绵延。
我在河湾里学会了游泳。我把蝴蝶的姿势、青蛙的姿势展示给水中的鱼;我仰躺在水床上,看天,在天蓝和水蓝之间,我是漂浮的梦。我捉螃蟹,石缝里小小的反抗弄疼了我的手,而它没有多余的恶,小小的身体上全是武器,一生都在战争的恐惧里度过,最大的成功仅仅是防止过分的伤害。在横渡河湾的时候,我遭遇过一条水蛇,小小的头昂着,更小的眼睛圆睁着打量陌生的天空,它也在不测的水里横渡它的命运。夏夜,透过薄雾,我看见母亲们被清水洗浴的身体,那么美丽洁净,浑圆的乳房冒着水汽,天上密集的星星都把目光投递过来,也认为这里就是天堂。
我在柳林里完成了对一个女孩子的第一次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但是很幸福,幸福得羞怯而眩晕。我在竹林里制作了第一管竹笛,摹仿北斗的指法(它也是七个音孔),我在静夜里向身后的村庄和远方的岁月吹奏;我在芦苇荡里射出了少年的迷惑和激情,一枝枝温柔的苇箭,射向天空又原路返回,命中内心里最初的秘密……
当时,我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奇迹,我不觉得我内心的水域,有多一半是来自这河流的灌溉。
我那浮浅、单纯、蒙昧的心里,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没有想过这河流会有断流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它似乎源远流长的水,是来自哪里?它的温柔碧波和浩然激流,是怎样一点一滴汇成?
带着它的涛声和波光,我湿淋淋地走了。我走到哪里,就把它带到哪里,我是它站起来行走的一部分,我的记忆里流淌着它的乳汁。
我仍然觉得它理所当然存在于那里,理所当然属于我,属于我们,而且永远。年前回家,我愕然了。我再也看不到那条河流。横卧在面前的,是它干涸的遗体,横七竖八的石头,无言诉说着沧桑;岸上的柳林、竹林、槐林、芦苇荡都已消失,荒滩上,有人在埋头挖坑淘金;三五个小孩,在放一只风筝,几双眼睛一齐向上,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和那只摇摇晃晃的风筝。
我已找不到当年游泳的地方,那让我感到深度、照过我少年倒影、用蓝色的漩涡激起我最初诗意想象的地方,已被高大的垃圾堆覆盖。
抚摸过母亲们胴体的月光,忧愁地打量着荒凉的沙滩和龟裂的石头。
我多想拔出留在记忆里的那些苇箭,交给孩子们,让他们射向葱茏的夏天。
我多想,我多想找到死去的源头,去大哭一场,让泪水复活这条梦中的河流。这时候,才痛彻心肺地明白:天地间没有理所当然永远属于我们的事物。
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去珍惜——
这才是惟一属于我们的理所当然。
我们不过也是游荡于河流中的另一种鱼。我们不愿成为干鱼,但我们很可能要把自己折腾成干鱼。许多河流枯竭了,污染了。爱,枯竭了;我们内心的河床,不再是碧波倒影,而是注满了污水,堆满了垃圾。
我该怎样打开内心的纯洁水源,复活那死去的河流?
理所当然,我必须问自己。
怀念——黑夜里的那双手
我怀念那个夜晚。
如墨的夜色涂抹了一切,漆黑的背景里,远山隐约的轮廓比白昼显得矮小,但多了些森严,像长短不一的刀枪剑戟,紧张地举起来,刺向从陡峭处黑压压扑下来的天空。河流忽然收起了温柔的光波,发出恐吓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走夜路。一段并不长的路,我走得比我的记忆还要漫长。我的小手里攥着一把石子,随时投出一粒,吓唬那些我想象中可能出现的鬼影。我的衣兜里揣着一本从小朋友家里借来的书,书里讲述一个善良孩子勇敢的故事,我断断续续回忆着书里的情节,为我颠簸的脚步壮胆。夜更黑了,远山的刀枪剑戟不见了,莫非被收缴?墓地的磷火却闪动起来,令我想起一些可怖的眼睛。我的心跳加快,咚咚咚,我清楚地听见了我身体里的鼓。我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停下来。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我靠紧石头,想象它就是我的祖父。接着一片片冰凉的东西落下来,一摸,才知道是雪片。我就在这里过夜?我就这样让雪覆盖?我身体里的鼓敲得更响了。
这时,一个微弱的、温柔的声音传来:“我领你回家,不要害怕。”是母亲的声音,但不是我的母亲,是与我的母亲的声音同样微弱、温柔的声音。她拉起我,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你同村的王婶。”王婶,不就是那个被斗争的地主婆吗?我在斗争会的外边曾看见过她被辱骂、被打的情形。五十多岁的脸上,织满了一百年以上的皱纹。她说她今天到水库筑堤坝加夜班刚刚回来,她喘息着,说话很吃力。她一手扛着铁锹,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那么粗糙,满手都是硬茧。此刻,我感到这双握满硬茧的手是这样温柔和温暖。
多年了,我仍然想,残酷的生存给她的是粗暴和凌辱,而她仍然以那双手传达爱意和温情。
当她把我送到家门口,她轻轻地从我的手中移开她的手。她说,谢谢你,是你的小手把我的手暖热了。我当时竟然无话可说,也许是被这浓黑的夜里突然出现的光亮照晕了,也许是并不理解这双一再被生活伤害的手所传达的爱的珍贵。今天,我有太多的话要对那双手表达,但那双手早已回到夜的深处。
善良人的心灵花园
一颗善良的心灵,才是宽广的心灵。因为没有狰狞的石头竖起奇形怪状的界桩,心灵就有了无限的空间。
善良的人会受到恶的伤害。但他不会责怪自己的善良,他也不会责怪别人的不善良,他会这样想:可能是因为善良的总量还是不够多,留下了空白,恶就出现了,去填充那些空白,他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里又增加了一份善良。
一个人如果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受到伤害,就放弃善良,这不全是因为恶的力量有多强大,而是他内心里的里隐藏着恶,当外部的恶袭来,内心里的恶就开始起哄,内外联手的恶,就这样击倒了善良。
不是恶有多强大,而是我们内心里的叛军帮助了恶使之变得强大,共同捣毁了我们的灵魂。
善良的人常常关心别,他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为别人的幸福而幸福;不善良的人也常常关心别人,他为别人的痛苦而幸福,为别人的幸福而痛苦。
嫉妒导致恶,极端的嫉妒导致邪恶。一个妒心太重的人,也是恶意最多的人,也是痛苦最多的人:他总是从别人的微笑、成功、喜悦里感到自己的失败。这种失败感会积累发酵成仇恨,仇恨使内心变得更加阴暗。而阴暗的人生是多么苦闷的人生。由此可见,恶毁坏着人生,只有善能拯救人生。
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不会考虑善良会换来什么。善良不是投资,不是赚取利润的产业。当一个人开始计较善意和善行的回报,他已开始远离善:回报小就行小善,无回报就不行善,而如果行恶反而得到了行善所得不到的好处呢?
行善过程中的虔诚、洁净、幸福感,就是善的最高回报。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他会从善的过程中获得喜悦,过程之外的东西,与心灵无关。
走在善良的路上,偶尔被恶伤了一下,只当作被石头碰了一下,仍然走在善良的路上,像河流一样走过蛮山恶谷,一直走下去,就走进了海——走进了至大至深、包容一切的至善。
帮助一只鸟,拯救一只溺水的蝴蝶,友爱地抚摸一只羊的瘦脸,翻书时同情地注视一粒在纸页间穿行的小小书虫,在原野上长久地望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微笑,并认真地为它取一个美丽的名字,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春天的原野——你从这些小小的善意里体会着一种纯洁的幸福。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快乐。这快乐是小的,是秘密的,对于心灵,却是最贵重的。太大的动静会吓跑心灵。心灵经常享用这小的快乐、小的善良、小的秘密,心灵就丰富神秘了。一个善良的人才拥有真正的心灵花园。
远山的雪光
我庆幸我住在城的边缘,楼房渐矮渐疏,噪音和尘埃也弱了下来,我相信我的心跳比城内的人的心跳要平和一些,肺叶也要略微鲜亮一些。在这边缘的另一更大的好处,是我随时能透过楼群的间隙,看见远处的那一列山。尤其在冬天,灰色的生存没有什么值得眷顾的,灰暗的心情时常袭来,里外的灰色一结盟,就有彻底被囚的感觉。这时候,我就打开向南的窗子,透过楼群的间隙,透过平地的雾气,在远方寻找可看的目标。果然就看见了经常看的那一列山,而且更令人惊喜的,我看见了山顶上的一片片白色。它不浮动,它静静地亮着,白着,没错,那是雪。
我顿时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而且,我如此纯真的激动,好像在颓败的岁月里看见了爱情,又像是在一次冗长沉闷的阅读中,猛然在书的空白处读到了一句清新睿智的眉批。它抵消了我对这本书的厌恶和失望,虽然它大部分都不堪卒读让人备受折磨,因了这一句真理般的语言,我原谅了这本丑陋的书,我被拯救了。
在静夜,越过沉沦的灯火,我把目光投向远处。在峰顶之上,我看见了那一片片孤独的白色,月光投在上面,发出寒冷的光。月的白和雪的白融在一起,那光显得固执而强大,但又十分柔和。毕竟是天上降落的光,那么宽广透彻谦卑,被四周的黑暗挤压,却并不厉声指斥黑暗。它知道黑暗乃是夜的本色,它只是以它寂静的白色,与高天降落的月光呼应,形成一道道白的光瀑,流淌着,却不发出声音,安静地、顽固地守着峰顶,守着自己的白。对于雪和月光来说,它们并未刻意要呈示什么,它们仅仅是随了性情,也是随了这山的海拔,与大气层和更宽阔的天空保持了一种血缘上或气质上的联系。就这样,它们才在这苦闷的夜里,带给我一种惊喜:我又看见了高处的白。
在低处,我们以辛苦的劳作换取面包,以涌流的汗水浇灌生存的土豆,甚至以苦痛的泪水培植一株枯萎的玫瑰;为了把生命的灯挑亮一些,我们一次次把受伤的手伸进漆黑的岩层,去寻找一二星真实的火种;有时,为了一点小小的自尊,我们向并不值得信赖的生活,向丑陋的恶魔,支付了那么多的委屈甚至屈辱;飞旋的疯狂的榨油机并不关心一颗种子的灵魂,它只索要油脂,绝不理会种子那善良的内心和单纯的信仰。我,我们,正是这一粒粒被抛进榨油机里的种子,拒绝碾碎却很可能被碾碎,恐惧迷茫已渗入骨髓、颠簸晕眩是日常功课,最后的油被榨尽之前,就只有在不明真相的漩涡里,挣扎着复挣扎着,拒绝破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破碎。
苍天啊,久违了,我何曾听见你的提示。
远山啊,久违了,我何曾看见你的另一种颜色。
在灰茫茫黑蒙蒙里,我终于看见你,看见你的高处,那么宁静安详的白。
在群峰狰狞的簇拥里,在季节漠然的甚至敌意的注视里,你白得那么孤独,而你并不感到自己有什么孤独,你只是无声地守着自己的那种无法更改的颜色:白,古典的纯真的颜色。
远山由此像一枝枝白色的烛光,并不是在祭奠或祈祷什么,白着,燃烧着,无声地叙述着,在纷纭的颜色之外,在咆哮的生存之上,它就那么静静地白着。
一种幸福的寒意掠过身体,我的心里开始落雪。
此时,我走出狭窄沉闷的城堡,带着满身白光,我向远方走去……
松木书桌
没有刷漆,也不应该刷漆,任何涂抹对它都是损害。它粗糙质朴,陪伴我多年,至今仍保持着它的本色,那种淡黄的、真率的、安静的颜色。我喜欢它这个样子。我一来到它面前,就看到了我性情的底色:是粗放质朴的,是没有刷过漆的。同时我也意识到,生活和岁月不可能不磨去我身上一些本来可爱的东西,而刷上一层我本来不具备也不需要的东西。性情,就这样被遮蔽了。这时候我就想:我怎么才能重新变成一张简单的桌?盛下许多经历仍保持那单纯的本色?让人一眼就发现:就是那张桌子,那张没有刷漆的松木桌子。
我尤其喜欢那淡淡的松香气息,有时盖住了书房里书的气息。我好像来到了散发着草木芬芳、混合着苔藓气息和腐殖土气息的茂密森林。松香气息把我带入书的外面知识的外面,那又是多么深奥的书和更为广大的未知。这是松木书桌在提醒我:尽信书不如无书,到大自然当中去吧,到露天的大河、高山、密林里去吧。书很好,大自然更好,一朵野花和一棵野草比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更鲜活。再杰出的文人,也不会写出一株三叶草发芽的心情;松子坠入密林,那细微的声响以及声响过后那更为深远的寂静,谁能在书里听见?书的气息有时也能盖住松香气息,那一定是读一本十分感人的好书,这时候我发现,好书也能散发出一种树的香味,它来自一颗纯真高洁的灵魂,灵魂,也许是另一种可贵的古木,好的灵魂,好的书散发出来的都是树的香味。当书桌的松香气息盖过书的气息,我不由对面前这白纸黑字的书本疑心和烦躁:人真的需要这么多书吗?而且还有更多的五花八门的书?人真的需要它吗?有时,一大堆书除了印油味、纸张味、霉味、铜臭味、肉麻味、酸味、腥味,我们再也嗅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好闻的气味。哦,这一大堆书的前生曾是山中的树木,也许还是松树呢,为什么要变成如此可烦可怜的“书”,为什么不好端端站在山上,在阳光里散发它那迷人也迷鸟的松香气息?我就感到做一只书虫的可怜了,在那些可疑的白纸黑字里,还不如做一只树虫,就在松树、柏树、桦树林里穿行,一生一世,都呼吸那种可爱的气息。我就想,做一只树虫,即使碌碌终生,毫无所为,只要能欣赏那种芬芳的气息并与之打成一片,也是幸福的。
我果然在书桌上看见了好几个虫眼。那是几只什么样的虫呢?那该是几只幸福的虫吧,而当虫们幸福地吮吸树的汁液的时候,这松树该是痛苦的吧?当伐木者砍下这棵树的时候,树以及树身上的虫子们又是怎样的痛苦的绝望呢?那么还有谁能感到幸福呢?树死了,虫死了,一个书桌苏醒过来。幸福的该是书桌上的书了,然而书恰恰是更多地用来记载痛苦的,深刻的书也就是痛苦的书。那么,幸福的该是伏在书桌上读书的那个人了?然而这个人说:我越是深刻,越是读深刻的书,越是体验到生存的无所不在的痛苦,在对痛苦的体认中,我感到了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是饱经沧桑的精卫,它们的身后是痛苦的大海。
书桌、虫眼、松木、虫、伐木者、书、读书人和他的思想……竟是一个深奥的长剧。
一缕淡淡的、经久不息的松香气息,笼罩在书的上空,书桌的上空和思想的上空。
于是我看见一条条河在我面前静静流淌。
一条条木纹,一条条时间的河,流过桌面,流过我。
一些书倾泻过来,加深了水域。
我匆匆走过河岸,流水把我带向无尽的远方。
书桌留下来,岸留下来,淡淡的松香气息留下来。
一条条河仍在奔流……
磨刀人
“磨刀啰!磨刀啰!磨——刀——啰”……就有三五个老汉老太婆拿着自家的菜刀到他这里来磨刀。磨刀老人操着河南口音,面容苍老,衣服陈旧——冒着盛夏烈日走街串巷。他的背上有一道道汗渍,能看出盐的颗粒。他的身上散发着酷夏的气息,和中原大地浑厚、坚韧、苦涩的气息。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肩上扛着,一根扁担挑着水罐和一块磨刀石,挑着他的手艺和生活。此刻,他被前来磨刀的上了年纪的人们围了起来,被各种各样的刀围了起来。他按先来后到的秩序一把把磨着。刀们在磨刀石附近排起队来。轻磨、重磨、紧磨、慢磨、斜着磨、正着磨,都是有讲究的。刃口细的,要轻磨,刃口粗的,要重磨;老刀要紧磨,不这样似乎就不能唤醒渐渐昏睡的铁的灵魂;新刀则要慢慢磨,它们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生活的软硬,不了解命运的脉络,慢慢磨,就是慢慢开导它们……一把刀磨得差不多了,他就伸出手指在刃口上试。他那么大方地、似乎是随便地把手指交给刀刃,让人担心刀会不会伤了他自己。这种担心当然多余,刀不认得人,但是他认得刀,他熟悉刀刃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伤痕。一把刀磨好了,刀的主人给他两元钱,一边向家里走,一边看看亮晶晶的刀刃,好像走路的姿势也轻快了,好像人也被磨过了一样。后面的刀又跟上来,他擦擦汗,又弯下身子开始磨,磨……
他一生都在与刀打交道,与生活中最锋利的部分打交道,他不停地制造锋利,一转身,那些刀刃就不见了。他不知道刀们以后的命运,它们将切割怎样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一把被他磨过的刀,就多多少少改变了身世,许多被他磨过的刀重新进入生活,我们生活的一些细节也就被他改变了。
我细看这位老人,他目光沉静,面容安详,甚至有一点木讷,是那种诚实厚道人的形象。一个制造锋利的人,却看不出一点锋利。他把锋利都交出去了,留给自己的,是磨刀石一样的浑朴诚笃。
我就想,若不是为了生存,若不是生存中需要锋利,依他的天性,他是不会去制造锋利的。相反,他也许会去磨平那些刃口,抹掉那些锋利。一个忠厚的人,原本就不喜欢锋利,不喜欢刀一类的东西,而刀,有时看起来很像一种凶器。
不喜欢刀却一直在磨刀,害怕锋利却不停地制造锋利——这么说来,磨刀人的一生也是矛盾的一生,困惑的一生。他终日终年磨刀霍霍,他不是在磨刀,他是要磨平自己内心的矛盾啊。
不怎么说话的他,对一个来取刀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要小心些,不要伤了自己,也不要伤了别人,伤了谁都不好。
我记住他的话了。
生不能抵达的彼岸
对母亲的想象只能止于眼睛,余下的是父亲的领地。即使最美丽的母亲,即使她曾经唤醒你对母性的最初膜拜和冲动,母亲,她是你的母亲--这庄严的律令来自上界,比法律更权威,更具有神性的庄严。于是你远距离眺望和赞美母亲。母亲渐渐被你想象和塑造成神。女神就这样诞生了。
女神,男人想象中完美的母亲。
女神,男人世界的公共情人。
具体的母亲会死去,绝对的、象征的母亲,不会死去,如男人的饥渴和想象一样恒久,并抚慰着男人的饥渴和想象。
歌德一生崇拜女性,渴望常新常在的爱情,他的智慧和理性是那般成熟和深邃,而他的感性生命则一直处于饥饿和期待之中。他渴望不停地进入初恋,进入哺乳期,不停地被女性热爱,也热爱那热爱着他的女性,直到七十八岁高龄,他仍向一位十七岁少女求爱,当他被礼貌地断然拒绝后,歌德老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是感到了不再被母性怀抱接纳的悲哀?他是感到了不再拥有女性--从今,世世代代的女性都与他无关了--这是怎样的大悲哀啊。
所以,歌德说出了这样至爱至真的话语: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
女性维系并滋润了男性对这个世界的感情,浇灌了男性对万物的诗意想象,女性也软化了男性身上的暴力、攻击性倾向,使男人之间达成一定的妥协,从而也使男人与自然万物达成一定的妥协。是女性使这个世界趋于和谐。
男人是文化和制度的产物,男人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女性是超越制度和文化的,女性既属于这个世界又不属于这个世界,女性属于多重世界,是多重世界的化身,是多重暗示的组合,女性葆有着更多的原始性和自然性。女性是以人的形象到来的大自然。
女性身上的诗性、神性,净化着被文化污染了的人性,软化了以男性文化为支撑的制度盔甲和理性老茧,不断激活这个世界被遮蔽被封冻的鲜活感性和诗意。
男人一直在毁坏这个世界,女性一直在拯救这个世界。
盘古开天,后羿射天,女娲补天。
当这个世界不宜居住的时候,嫦娥就逃到月亮上,月光就是这位女神洒向大地的神性之水、母性之水。
倘若月亮上居住着一位被放逐的男神或暴力之神,就没有那么多眼睛仰望月亮了,月光就不那么美好皎洁了。
即使女神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仍在关怀和照料着这个世界。
男人可能占有女性,但永远不能到达女性。
女性的本质扎根于万物之中,发端于宇宙的永恒秘密里,女性的眼神凝聚着银河系亿万个恒星的目光,女性的泪水分泌着大海深处的盐,女性的忧伤是生命找不到目的的忧伤。
男人永远不可能到达女性,即使他与女性紧紧相拥的时候。
女性,是我们永生不能抵达的彼岸。
曾经沧海难为水
对爱情体验得如此深邃坚贞,表达得如此经典、如此美,真令我无话可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对我而言则是:曾读此诗难为诗。它把人对某种生死之恋的刻骨铭心写绝了。
沧海之后,再无水了,那该怎么办呢?人总不能在无水的海岸上坐以待毙吧。
或许有两种可能。
要么在记忆之海里继续沉浸,在往事里打捞珠贝,打捞沉落的星光月光,直到那昔年的沧海也将自己渐渐淹没。
要么在生存之岸上重新开掘深井,以新的水源浇灌生存的荒漠,或许,当井水映照出汲水人的倒影,也会令他想起被沧海收藏的那些日日夜夜?
生命的水域就这样得以延续。
而记忆里波光重叠着波光,倒影重叠着倒影,使人生有了繁复的层次和密度。
爱的体验是如此,人生的其他体验是否也是如此?
读了一本十分感人的好书,你真的不想再读那些没有灵魂的轻薄之书了。
登五岳饱览山水之胜,你内心里满是奇峰深谷,你还想再看那些被众人的鞋踩踏得不成样子、毫无野性和灵气的商业之山吗?……
爱情、读书、揽胜、交往……都会有近似的体验。
沧海,太浩瀚、太深邃、太苦涩;沧海,几乎就**无限,就是生命与情感的极境。
所以,大部分人并未到过沧海,更没有到达沧海深处。
顶多只是远远地想象过沧海:可能是很大很深吧?
或者站在海边看了一眼大海:果然是很大很深的。
或者在退潮的海滩上拾几枚贝壳。
没有真正经历过沧海,所以,对水就不挑剔:咸水是水,淡水也是水,深水是水,浅水也是水,清水是水,浊水也是水。
曾经沧海,再也见不到水,是圣者的苦爱。
未经沧海,到处都是水,是凡人的福气。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又觉得,曾经到过沧海深处,记忆里灌满海水的人,当他上岸,当他回过头来,会不会看见那一汪不显眼的、清清淡淡的泉水?或许清淡清澈的泉水,也能让他领略到另一种仁慈,另一种福祉?使他陷于绝境的人生获得拯救?
何况,"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是可以再商量的,巫山上的云是最纯洁美丽的,而且有着神话的色彩,倘若把所有的山都看做神山,那么每一座山上升起的云都是神话的云,美丽的云,她们缭绕着孤独的山峰,填补并装饰了天空的巨大空虚,而且,借助风和气流的酝酿,她们会降下雨,降下雪--
雨和雪会化做天下的好水。
正是:
曾经沧海仍有水,
除却巫山也是云。
对一个垃圾堆的观察
我经常到城郊的沙滩散步,每一次都免不了要经过这个垃圾堆。我不回避垃圾堆,我住在与它并不遥远的地方,很难说我与这垃圾堆就没有关系。也许我的一部分生活,甚至很重要的生活,最后都归宿到这堆垃圾里。有一次我望着花花绿绿乱七八糟的垃圾堆竟走了神,一阵风吹着吹着就在垃圾堆里吹成了旋风。风旋转着,翻阅着,像在浏览人类业已流逝的生活。风把一些轻飘的东西卷起来,像在随手抛撒岁月的传单。一些旧报纸、旧文件、旧表格竟落到我的面前,我弯下腰低下头浏览它们,我的这种姿势好像是对已变成垃圾的这些纸片表示谦恭,其实仅仅为了浏览的方便,我不想再次把它们捧回手中。目光匆匆扫过那些过时的新闻、风干的语词、可疑的数字。它们曾经多多少少决定和影响着人们的命运,如今它们的命运掌握在风和拾垃圾者的手中。我在垃圾堆里试图辨认生活的一部分面目。我看见污迹斑斑的广告纸仍在耐心地向周围的垃圾推销产品;我看见一页任命官职的名单赫然站立着一排趾高气扬的名字,不知趣的苍蝇竟胆敢围着这些名字起哄跳舞;我看见了蓝带啤酒瓶,美国的配方曾经吹奏了怎样迷人的泡沫;我看见了几枚干瘪蜷缩的避孕套,已被无知的甲虫派上了用场,下雨下雪的时候就躲进这避难所,这一次性的玩艺儿总算在远离人的地方为别的生灵带来了并非一次性的安全和福祉,这虚妄的塑料与一只受难的甲虫发生联系的时候,终于显现出了一点神性和仁慈。
我看见了一根领带,紫红色的,它曾经招展在谁的胸前?我看见好几帖膏药,它曾贴在谁的患风湿病、关节炎的身体,它是否找到了那隐隐疼痛或剧烈疼痛的岁月的穴位?我看见一个破旧手表,时针分针和秒针仍指着过去的时间,它们要把那个秘密的时刻一直守下去?我看见一双、又一双鞋,有大人的、小孩的、有男式的、有女式的,这么多的鞋曾庇护过多少脚,曾踩踏过多少路?我对那双大号的男式破皮鞋竟生出几分悲悯和尊敬来,与它相依为命的脚如今行走在怎样的路上?鞋里灌满泥沙,鞋底有几处已经断裂,穿这鞋的那双脚一定走过太多的泥泞和坎坷,我想象那双脚受过多少委屈和道路对它的伤害。疲惫的鞋终于退出了道路,那双疲惫的脚也许仍在泥泞里,在深夜的陡坡上孤独跋涉。我在心里向那双我也许永远见不到的辛苦的脚祝福。
易拉罐、塑料袋、香烟盒、空酒瓶、废纸、废书、旧日历、烂菜叶……垃圾重叠着垃圾--如同这之前:生活重叠着生活。一些永不会见面的人们,通过他们生活的残迹,在这里见面了;一些永远陌生的生活在这里找到了相同的归宿;过程在远方缤纷地展开着,结局沉默地汇聚在这里;一些隐藏得很深的秘密在这里袒露无遗;许多貌似庄严的东西在这里自己嘲弄着自己;许多曾经卑微和被遗忘的命运在这里忽然照亮了我的眼睛,令我难过,令我牵挂。
在生活中,人们认识并经历着生活;在生活之后的垃圾堆里,是否也能认识并经历生活?我们生活着,创造着永恒的价值,也制造着无穷的垃圾。在垃圾堆里,我想象着一个活着的人和垃圾堆的关系,我想象着,生活中有多少内容将变成价值,又有多少内容将变成垃圾?
我看见垃圾堆里的煤渣,掩埋在废纸和塑料袋之间,燃烧过的煤仍然保持着固执的黑色,这是时间的颜色。我知道它在若干亿年前曾是绿色的树木,造山运动将它陷落地底,它变成了煤,它走出地面,它进入人的生活,它最终来到这里,成为垃圾的一部分--我忽然对它产生了敬畏,它有着如此伟大的身世,它让我看见了一个令我惊讶的事实:一点不起眼的垃圾后面,都站着一位地老天荒的神灵——时间。

万千生灵中最爱干净的莫过于鸟了。我有生以来,不曾见过一只肮脏的鸟儿。鸟在生病、受伤的时候,仍然不忘清理自己的羽毛。疼痛可以忍受,它们不能忍受肮脏。鸟是见过大世面的生灵。想一想吧,世上的人谁能上天呢?人总想上天,终未如愿,就把死了说成上天了。皇帝也只能在地上称王,统治一群不会飞翔只能在地上匍匐的可怜的臣民。不错,现在有了飞机、宇宙飞船,人上天的机会是多了,但那只是机器在飞,人并没有飞;从飞机飞船上走下来,人仍然还是两条腿,并没有长出一片美丽的羽毛。鸟见过大世面,眼界和心胸都高远。鸟大约不太欣赏人类吧,它们一次次在天上俯瞰,发现人不过是尘埃的一种。鸟与人打交道的时候,采取的是不卑不亢、若即若离的态度。也许它们这样想:人很平常,但人厉害,把山林和土地都占了,虽说人在天上无所作为,但在土地上,他们算是土豪。就和他们和平相处吧。燕子就来人的屋子里安家了,喜鹊就在窗外的大槐树上筑巢了,斑鸠就在房顶上与你聊天了。布谷鸟绝不白吃田野上的食物,它比平庸贪婪的俗吏更关心大地上的事情。阳雀怕稻禾忘了抽穗,怕豆荚误了起床,总是一次又一次提醒。黄鹂贪玩,但玩出了情致,柳树经它们一摇,就变成了绿色的诗。白鹭高傲,爱在天上画一些雪白的弧线,让我们想起,我们的爱情也曾经那样纯洁和高远。麻雀是鸟类的平民,勤劳、琐碎,一副土生土长的模样,它是乡土的子孙,从来没有离开过乡土,爱和农民争食。善良的母亲们多数都不责怪它们,只有刚入了学校的小孩不原谅它们:“它们吃粮,它们坏。”母亲们就说:“它们也是孩子,就让它们也吃一点吧,土地是养人的也是养鸟的。”
据说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在那最后的时刻,鸟仍关心自己的羽毛和身体是否干净。它们挣扎着,用口里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洁的、多余的东西。它们不喜欢多余的东西,那会妨碍它们飞翔。现在它就要结束飞翔了,大约是为了感谢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它把羽毛梳洗得干干净净。
鸟的遗体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遗体……
怀念——小白
我怀念那条白狗。
是我父亲从山里带回来的。刚到我家,它才满月不久,见人就跟着走,过了几天,它才有了内外之分,只跟家里人走,对外人、对邻居它也能友好相处,只是少了些亲昵。我发现狗有着天生的“伦理观”和“社交能力”。不久,它就和四周的人们处得很熟,连我也没有见过的大大小小的狗们也常在我家附近的田野上转悠,有时就汪汪叫几声,它箭步跑出来,一溜烟儿就与它的伙伴们消失在绿树和油菜花金黄的海里。看得出来,它是小小的狗的群落里一个活跃的角色。我那时在上高中,学校离家有十五里,因为没钱在学校就餐,只好每天跑步上学,放学后跑步回家吃饭,然后又跑步上学,只是偶尔在学校吃饭、住宿。我算了一下,几年高中跑步走过的路程,竟达一万多华里。这么长的路,都是那条白狗陪我走过来的。每一次它都走在我前面,遇到沟坎,它就先试着跳过去,然后又跳过来,蹭着我的腿,抬起头看我,示意我也可以从这里跳过去。到了学校大门,它就停下来,它知道那是人念书的地方,它不能进去,它留恋地、委屈地目送我走进校园,然后走开,到学校附近的田野里,等到我放学了,它就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亲热地蹭着我,陪我从原路走回家。我一直想知道在我上课的这段时间里,它是怎样度过的,有一天我特意向老师请了一节课的病假,悄悄跑出校园观察狗的动静。我到食堂门口没有找到它,它不是贪吃的动物;我到垃圾堆里没有找到它,它是喜欢清洁的动物;我到公路下面的小河边找到它了,它卧在青草地上,静静地看着它水里的倒影出神。我叫了它一声“小白”(因为它通体雪白),它好像从梦境中被惊醒过来,愣愣地望了我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舔我的衣角,这时候我看见了它眼里的泪水。那一刻我也莫名其妙地流出了眼泪,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生命都可能面对的孤独处境,我也明白了平日压抑我的那种阴郁沉闷的气氛,不仅来自生活,也来自内心深处的孤独。作为人,我们尚有语言、理念、知识、书本等等叫做文化的东西来化解孤独升华孤独,而狗呢,它把全部的情感和信义都托付给人,除了用忠诚换回人对它的有限回报,它留给自己的全是孤独。而这孤独的狗仍然尽着最大的情义来帮助和安慰人。这时候狗站在我身边,河水映出了我和它的倒影。
后来我上大学了,小妹又上高中,仍然是小白陪着妹妹往返。妹妹上学的境遇比我好一些,平时在学校上课、食宿,星期六回家,星期日下午又返回学校。小白就在星期六到学校接回妹妹,星期日下午送妹妹上学,然后摸黑返回家。我在远方思念着故乡的小白,想着它摸黑回家的情景,黑的夜里,它是一团白色的火苗。有一次我梦见小白走进了教室,躲在墙角看着黑板上的字,它也在学文化?醒来,我想象狗的脑筋里到底在想什么,它有没有了解人、包括了解人的文化的愿望?它把自己全部交给人,它对人寄予了怎样的期待?它仅仅满足于做一条狗吗?它哀愁的深邃目光里也透露出对人、对它自己命运的大困惑。它把我们兄妹送进学校,它一程程跑着周而复始的路,也许它猜想我们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识了许多字知道了一些道理,而它仍然在我们的文化之外,它当然不会嫉妒我们这点儿文化,但它会不会纳闷:文化,你们的文化好像并没有减少你们的忧愁。
后来小白死了,据说是误食了农药。父亲和妹妹将它的遗体埋进后山的一棵白皮松下面,它白色的灵魂会被这棵树吸收,越长越高的树会把它的身影送上天空。那一年我回家乡,特意到后山找到了那棵白皮松,树根下有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就是小白的坟了。我确信它的骨肉和灵魂已被树木吸收,看不见的年轮里寄存着它的困惑、情感和忠诚。我默默地向白皮松鞠躬,向在我的记忆中仍然奔跑着的小白鞠躬。
狗的醒悟
有一天,我和一只狗在路上相遇。我正准备为它让路,它已经退到路边。于是我赞美它的美德。
狗却对我说:不必了。我站在路边,正好观察你走路的姿势。
这么说来,狗一直在研究人。它一定是熟谙人性的人类学家。
多年前,我养了一只狗。我希望它做我的朋友。它的确对我很忠诚。渐渐地,我发现它的忠诚已升级成为崇拜。
甚至在我走向悬崖的时候,它也毫不迟疑地尾随我。
在我感冒仰头打喷嚏的时候,它以为我成了天文学家,于是也仰头狂吠,对着太阳吹捧我。
我因为自私,置众人于不顾,而卑鄙地逃离一个灾难现场,它跟从我,以为跟从着一位圣人。
我由于颓废而萎靡、昏睡,它陪伴着我,以为陪伴着一个深沉的思想者。
我与赌徒们围在一起赌博,它虔诚地围在我的身后,以为我们已经和真理围坐在一起。
我终于知道,它已经成了我的信徒,它崇拜和信仰着我,我成了它生命的方向、道路和意义。
直到有一天,它知道了我的底细———它所信仰的这个人,却无所信仰;
它所视为道路的这个人,却一直在歧路徘徊;
它所信赖的这个人,却无所信赖……这只狗终于疯了。
牛的写意
牛的眼睛总是湿润的。牛终生都在流泪。
天空中飘不完的云彩,没有一片能擦去牛的忧伤。
牛的眼睛是诚实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没有恶意的。
牛的眼睛也是美丽的眼睛。我见过的牛,无论雌雄老少,都有着好看的双眼皮,长着善眨动的睫毛,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我常常想,世上有丑男丑女,但没有丑牛,牛的灵气都集中在它的大而黑的眼睛。牛,其实是很妩媚的。
牛有角,但那已不大像是厮杀的武器,更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有时候,公牛为了争夺情人,也会进行一场爱的争斗,如果下正值黄昏,草场上牛角铿锵,发出金属的声响,母牛羞涩地站在远处,目睹这因它而发的战争,爱终于有了着落,遍野的夕光摇曳起婚礼的烛炮。那失意的公牛舔着爱情的创伤,消失在夜的深处。这时候,我们恍若置身于远古的一个美丽残酷的传说。
牛在任何地方都会留下蹄印。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牛的蹄印大气、浑厚而深刻,相比之下,帝王的印章就显得小气、炫耀而造作,充满了人的狂妄和机诈。牛不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了什么,绝不回头看自己蹄印的深浅,走过去就走过去了,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实实在过去的。雨过天晴,牛的蹄窝里的积水,像一片小小的湖,会摄下天空和白云的倒影,有时还会摄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里和旷野上的蹄印,将会被落叶和野花掩护起来,成为蛐蛐们的乐池和蚂蚁们的住宅。而有些蹄印,比如牛因为迷路踩在幽谷苔藓上的蹄印,就永远留在那里了,成为大自然不披露的秘密。
牛的食谱很简单:除了草,牛没有别的口粮。牛一直吃着草,从远古吃到今天早晨,从海边攀援到群山之巅。天下何处无草,天下何处无牛。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激动: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过,我随意摘取一片草叶,都能嗅到千万年前牛的气息,听见那认真咀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牛是少数不制造秽物的动物之一。牛粪是干净的,不仅不臭,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难怪一位外国诗人曾写道:“在被遗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粪已变成黄金。”记得小时候,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曾将双脚踩进牛粪里取暖。我想,如果圣人的手接近牛粪,圣人的手会变得更圣洁;如果国王的手捧起牛粪,国王的手会变得更干净。
在城市,除了人世间浑浊的气息和用以遮掩浑浊而制造的各种化学气息之外,我们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包括牛粪的气息。有时候我想,城市的诗人如果经常嗅一嗅牛粪的气息,他会写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诗;如果一首诗里散发出脂粉气,这首诗已接近非诗,如果一篇散文里散发出牛粪的气息,这篇散文已包含了诗。
放牛
大约六岁的时候,生产队分配给我家一头牛,父亲就让我去放牛。
记得那头牛是黑色的,性子慢,身体较瘦,却很高,大家叫它“老黑”。
父亲把牛牵出来,把牛缰绳递到我手中,又给我一节青竹条,指了指远处的山,说,就到那里去放牛吧。
我望了望牛,又望了望远处的山,那可是我从未去过的山呀。我有些害怕,说,我怎么认得路呢?
父亲说,跟着老黑走吧,老黑经常到山里去吃草,它认得路。
父亲又说,太阳离西边的山还剩一竹竿高的时候,就跟着牛下山回家。
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有些害怕,把一个六岁的小孩交给一头牛,交给荒蛮的野山,父亲竟那样放心。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这样做的心情。现在我想:一定是贫困艰难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过于粗糙,生活给他的爱太少,他也没有多余的爱给别人,他已不大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我当时不懂得这简单的道理。
我跟着老黑向远处的山走去。
上山的时候,我人小爬得慢,远远地落在老黑后面,我怕追不上它我会迷路,很着急,汗很快就湿透了衣服。
我看见老黑在山路转弯的地方把头转向后面,见我离它很远,就停下来等我。
这时候我发现老黑对我这个小孩是体贴的。我有点喜欢和信任它了。
听大人说,牛生气的时候,会用蹄子踢人。我可千万不能让老黑生气,不然,在高山陡坡上,他轻轻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悬崖,踢进大人们说的“阴间”。
可我觉得老黑待我似乎很忠厚,它的行动和神色慢悠悠的,倒好像生怕惹我生气,生怕吓着了我。
我的小脑袋就想:大概牛也知道大小的,在人里面,我是小小的,在它面前,我更是小小的。它大概觉得我就是一个还没有学会四蹄走路的小牛儿,需要大牛的照顾,它会可怜我这个小牛儿的吧。
在上陡坡的时候,我试着抓住牛尾巴借助牛的力气爬坡,牛没有拒绝我,我看得出它多用了些力气。它显然是帮助我,拉着我爬坡。
很快地,我与老黑就熟了,有了感情。
牛去的地方,总是草色鲜美的地方,即使在一片荒凉中,牛也能找到隐藏在岩石和土包后面的草丛。我发现牛的鼻子最熟悉土地的气味。牛是跟着鼻子走的。
牛很会走路,很会选择路。在陡的地方,牛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适、最安全的路;在几条路交叉在一起的时候,牛选择的那条路,一定是到达目的地最近的。我心里暗暗佩服牛的本领。
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一个梁上摔了一跤,膝盖流血,很痛。我趴在地上,看着快要落山的夕阳,哭出了声。这时候,牛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低下头用鼻子嗅了嗅我,然后走下土坎,后腿弯曲下来,牛背刚刚够着我,我明白了:牛要背我回家。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在心里又喊了一声:我的老黑,我童年的老伙伴!
我骑在老黑背上,看夕阳缓缓落山,看月亮慢慢出来,慢慢走向我,我觉得月亮想贴近我,又怕吓着了牛和牛背上的我,月亮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整个天空都在牛背上起伏,星星越来越稠密。牛驮着我行走在山的波浪里,又像飘浮在高高的星空里。不时有一颗流星,从头顶滑落。前面的星星好像离我们很近,我担心会被牛角挑下几颗。
牛把我驮回家,天已经黑了多时。母亲看见牛背上的我,不住地流泪。当晚,母亲给老黑特意喂了一些麸皮,表示对它的感激。
秋天,我上了小学。两个月的放牛娃生活结束了。老黑又交给了别的人家。
半年后,老黑死了。据说是在山上摔死的。它已经瘦得不能拉犁,人们就让它拉磨,它走得很慢,人们都不喜欢它。有一个夜晚,它从牛棚里偷偷溜出来,独自上了山。第二天有人从山下看见它,已经摔死了。
当晚,生产队召集社员开会,我也随大人到了会场,才知道是在分牛肉。
会场里放了三十多堆牛肉,每一堆里都有牛肉、牛骨头、牛的一小截肠子。
三十多堆,三十多户人家,一户一堆。
我知道这就是老黑的肉。老黑已被分成三十多份。
三十多份,这些碎片,这些老黑的碎片,什么时候还能聚在一起,再变成一头老黑呢?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人们都觉得好笑,他们不理解一个小孩和一头牛的感情。
前年初夏,我回到家乡,专门到我童年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在一个叫“梯子崖”的陡坡上,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着牛尾巴爬坡的那个大石阶。它已比当年平了许多,石阶上有两处深深凹下去,是两个牛蹄的形状,那是无数头牛无数次地踩踏成的。肯定,在三十多年前,老黑也是踩着这两个凹处一次次领着我上坡下坡的。
我凝望着这两个深深的牛蹄窝。我嗅着微微飘出的泥土的气息和牛的气息。我在记忆里仔细捕捉老黑的气息。我似乎呼吸到了老黑吹进我生命的气息。
我忽然明白,我放过牛,其实是牛放了我呀。
我放了两个月的牛,那头牛却放了我几十年。
也许,我这一辈子,都被一头牛隐隐约约牵在手里。
有时,它驮着我,行走在夜的群山,飘游在稠密的星光里……
林夕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