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金港国际赛车场:《林清玄散文集》 第一集(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11:01:36

《林清玄散文集》  第一集  打开心内的窗

放暑假


孩子放完暑假,要开学的前两天突然来问我:“爸爸,为什么放假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好像几天前才放假,两个多月就过去了。”
  我说:“那是因为感觉,在好时光里我们感觉特别快,在坏心情里,时间就过得慢。”
  “对呀!一上课觉得无聊,时间就过得很慢。”孩子说,“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感觉和时间是相对的?”
  “大概是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但是我像你这么大时,并不喜欢放假的。”我说。
  “为什么呢?”孩子感到疑惑。
  我说:“因为我爸爸——也就是你阿公——是农夫,有忙不完的农事,我们小时候一放假就要到田里去帮忙,时常天还没亮就跟阿公出去工作,到天黑才回来,在学校上学反而轻松得多了。”
  “喔!那你就是觉得放假的时间太长,上学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孩子开着玩笑,跑去赶写暑假作业了。
  看着孩子的背影,我想到三十年前的暑假自己的背影,爸爸在前面拉着两轮的板车,我在后面推着,板车上堆满香蕉,只看见爸爸赤裸上身的背,全是湿淋淋的汗水。
  “长大以后,我不要做农人,要让孩子真正地放暑假。”当时我心里这样许愿,现在想到当时的情景还热血沸腾。

戏与梦


一位在电影上都演出完美爱情的女明星,现实生活的感情却一再遭到挫败。
  当她接受记者的访问时,感慨地说:“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设想到演自己是最辛苦和失败的,因为演别人时可以根据剧本的情节来演出,但是演自己时,却没有写好的剧本,没有彩排,也没有NG,一旦演坏了,就要承担所有的责任。”
  因此,她说:“演别人容易,做自已难。”
  读了这个报道,我的感触很深,大凡世事皆是如此,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站在岸边时容易客观,身陷洪流时就会迷乱了,在现实社会,我们可能看到心理学家比一般人有更多的心理情结;专门为人解答婚姻爱情的人,自己的爱情婚姻可能一塌糊涂。
  由于真实人生没有剧本,没有彩排,不能重来,所以要紧的是活在眼前,让每一个眼前都活在最好的状况,承担此刻的责任,那么结局即使不能完美,过程也没有遗憾了。
  世事离戏只有一步之远。
  人生离梦也只有一步之遥。
  生命最有趣的部分,胜过演戏与做梦的部分,正是它没有剧本、没有彩排、不能重来。
  生命最有分量的部分,正是我们要做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

走钢索与空中飞人


 看俄罗斯马戏团,正在看空中飞人的时候,主持人突然宣布:
  “主角为了答谢观众,将特别表演在空中三十公尺的凌空飞跃,这个动作太困难了,不一定会成功。”
  满场六千多观众屏息以待,连原来喧腾的音乐也静止了。
  空中飞人凌空飞跃,突然一个闪失,从高空笔直地落了下来。
  哗……!
  观众一起失声叹息,正为自己没有眼神欣赏高难度的飞跃而议论纷纷。
 “为了不辜负观众的期待,我们的主角愿意再试一次。”主持人说。
  观众意外惊喜,全拍红手掌,再度屏息、等待。
  空中飞人凌空飞越,姿势美如一只巨鹰,精准地落在三十公尺外的秋千上。
  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音乐配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英雄落在安全网上,翻了一圈,以最难璨的微笑,迎接观众的掌声。
  后来听在马戏团临时打工的学生说,那第一次试飞的失败是刻意安排的,以便引发观众的情绪,我知道了并没有受骗的感觉,反而觉得这失败的安排是符合人性的,那第一次的失败与第二次的成功,虽然只是表演,却是等值的。
  失败,使成功显得更珍贵。
  我们在实际的人生中亦然如此,许多屏息以待,只等到了失败,但有过失败的成功更值得喝彩与掌声。
  在马戏团里走钢索的人和空中飞人,在上台表演之前,必然都有许多的失败,才会使他们设计出这样的表演吧!
  他们的成就正是建立在“危险”和“失败”上,如果是在平地上表演就没有人要看了。
  生命也像是在走钢索或凌空飞跃,在危险中锻炼了勇气,在失败中确立了坚强。

万物的心


每次走到风景优美、绿草如茵、繁花满树的地方,我都会在内心起一种感恩的心情,感恩这世界如此优美、如此青翠、如此繁华。
  我常觉得,所谓“风水好”,就是空气清新、水质清澈的所在。
  所谓“有福报”,就是住在植物青翠、花树繁华的所在。
  所谓美好的心灵,就是能体贴万物的心,能温柔对待一草一木的心灵。
  我们眼见一株草长得青翠、一朵花开得缤纷,这都是非常不易的,要有好风水,好福报,受到美好心灵的照护,惟有体会到一花一草都象征了万物的心,我们才能体会禅师所说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真意——每一株瞩子里都宝藏佛的法身,每一朵黄花里都开满了智慧呀!
  这我们所眼见的万象,看起来如此澄美幽静,其实有着非常努力的内在世界,每一株植物的根都忙着从地里吸收养料与水分,茎忙着输送与流通,叶子在行光合作用,整株植物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口地呼吸——其实,树是非常忙的,这种欣欣向荣正是禅宗所说的“森罗万象许峥嵘”的意思。
  树木为了生命的美好而欣欣向荣,想要在好风好水中生活,建立生命的福报的人,是不是也要为迈向生命的美好境界而努力向前呢?
  平静的树都能唤起我们的感思之心,何况是翩翩的彩蝶、凌空的飞鸟,以及那些相约而再来的人呢?

澈如水晶


从花莲回来,走苏花公路,到崇德隧道口附近,看到几个工人在排石板阶梯,他们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我,我便下车了。
  工人用一种近乎悠闲的样子排石板梯,他完全不用水泥或任何粘接物,他只是把造型都不同的石板沿山坡调整,让石板密实在山坡上,并与下一个石板接合。
  这看起来不甚费力的工作,事实上是孕含了极独运的匠心,以及全副的精神,工人必须要完全了解每一块大小不同的石板和每一寸不同斜度的山坡才做得到。
  不远处,就是海了,一层青、一层蓝、一层靛的,完全没有污染的海。
 “这石阶可以通到海边吗?”怕惊扰了他的工作,我小声的问工人。
  他正一分一分地挪着手上的石块,约三十秒后,他头也没抬地说:“往下走,转两次弯,就到海边了。”
  我兴奋地沿石阶跳跃而下,心情欢愉像一个孩子,我发现阶梯的两旁开满牵牛花,比平常看到的还要硕大,是最美丽的浅紫色,色泽清丽,还带着今天清晨的露水。
  到了海边,看到海岸的卵石美丽不输给牵牛花,粒粒皆美,独一无二。一艘渔船正顺着波浪在海岸不远处载沉载浮。
  我蹲下来捡石头。
  我向来都喜欢海边的卵石,因为这些石头从来没有隐藏,也不故意显露,它只是在海岸如实呈现它的美与风采。它不怕人笑,也不排斥别人的掌声。
  这石头、这海洋、这路边的牵牛花、这专心排石阶的工人,都如是如实地在演出自己,既没有隐藏,也没有显露。这样一想,使我震惊起来:呀!呀!原来我们身边最美的事物,无不如实、明白、澈如水晶。
 只可惜这水晶映现的沛然万象,凡俗的眼睛都把它当玻璃来看待。
  如果我们要看见这世界的美,需要有一对水晶一样自然清澈的眼睛;如果我们要体会宇宙更深邃的意义,则需要一颗水晶一样清明、没有造作的心。

老太太唱情歌


 陪妈妈去早晨的公园做运动,才发现晨曦初起的公园是如此热闹,有很多人在打拳、唱歌、跳舞,都是年纪大的阿公阿婆。
  妈妈感叹地说:“这个世界要倒翻了,老岁仔透早起来运动,少年郎团到日头照屁股。”
  妈妈随即加入她的伙伴,在公园中舞动拳脚,我在园中散步,看到一些老先生,老太太正忘情地在唱卡拉OK,我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
  那些老先生、老太太唱歌的声音与神情深深地打动了我。他们的声音全都饱含着生命的沙哑与沧桑,他们的神情又是那样的专注与融人,夹带着非常深的感情。
 有一位老太太唱到后来,泪流满面,使所有的人都因感动而沉默了。
  是什么感情使老太太泪流满面呢?没有人问,也无人知道。
  我想到,活到某种年纪的人,一定都在心中隐埋了许多许多真情,在唱歌时被触动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如果不能欢喜忘情地唱情歌,老的时候一定也不能泪流满面地唱情歌吧!

南蛮黄釉


买了一个日本陶壶,是柠檬完全熟透的那种温柔的黄。
  售价十分高昂,实在太喜欢柠檬黄,还是忍痛买了。回到家,拆包装纸的时候,才发现在颜色的说明写着“南蛮黄釉”,使我怔了一下,南蛮指的当然是中国了,因此也可以叫作“中国黄釉”。
 我想起,南蛮黄釉其实是和胡琴、胡瓜、番茄、番薯一样,只是一个名字。这使我因中国被称为南蛮的不快也为之减轻。在这个世界上,种族与种族间不免互相轻视,可是真正的美是不会被名字所淹没的。
  我把美浓陶艺家朱邦雄送我的一个黄色陶碗,拿来配这个日本的壶,不知道它们用的釉是不是相同,但都是非常美,非常正宗的黄。
  真正美丽的眼睛就是最好的釉,可以为生命上彩,无关于名字。

梦打破了


我买了五个手拉坯的瓷盘,是在路边看见,并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它是宝蓝色的底,上面写着白色的“风、花、雪、月、梦”,每盘各书一字。
  通常我特别喜欢的东西都不是很贵的,因为贵而喜欢是平常的心,廉而宝爱才算特别。风、花、雪、月、梦的盘子,我每次看见,都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看了就有喜欢的心情。
  我把它们拿来盛装茶点,招待朋友,就像连盘子也是最好的招待,每一回,吃到物穷字现的时候,会有一声惊呼,如同暑中听风、沙漠开花、三月融雪、偶然见月、得一好梦。
  有一天,我的孩子倒瓜子要招待客人,突然惊呼:“梦被打破了!”一室诧然,才知道是打破了写着梦的盘子。失去梦,就只剩下风花雪月,真是令人惋惜。
  “没关系,我们顶去补一个梦。”我安慰孩子。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找到梦的盘子,甚至卖风花雪月梦的摊子都找不到了,如梦相似。
  如今我每次看“风花雪月”的盘子,就想到打破的梦。在实际的生活,梦是多么重要,无梦的人生是多么枯寂的人生。

变色茉莉


乡下的侄儿来台北过暑假,那时我种的茉莉开得正盛,有紫色和白色,看到盛放的茉莉,会感受它们的雄辩,以为它们用鲜明的颜色在风中辩论——呀!不是辩论,是在朗诵某种诗歌。
  这些茉莉的种于,正是三年前的夏天,侄儿在家乡的古山顶上摘给我的种子,因此,他看了特别开心,一直对我说:“叔叔,古山顶的茉莉有一些已经变种了,有的一朵花可以开出三种颜色,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去采种子。”
  我回乡的时候,就和侄儿到古山顶去找变色茉莉。果然,有的茉莉变成双色,也有三色的。采回种子种在花盆,现在开花了,和它们的父母一样,也是变色的。
  变色的茉莉为什么要变色呢?为什么一变色就世世代代变色呢?为什么连植物都有习气呢?我找不到答案,不过,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只问茉莉,也可以拿来问人,人就会有答案了吧!

玉石收藏家


我去参观一位玉石收藏家的收藏,他一直说自己收藏的玉石多么名贵、多么珍宝,甚至说玉石是有生命、有磁场,有的会降灾治病,有的会除灾免祸,说得那玉石像是神明一样。
  他甚至说:“人的生命和玉石比起来是太渺小、太脆弱了,有许多人的命还不值一块石头。”
  人的生命之渺小、之脆弱,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可是如果说石头的价值竟胜过人命,是我不能苟同的。
  其实,那些被收藏的玉石仿佛有生命,那是由于人的情感狠妄想的投射,我们有了感情,玉石才有了磁场,我们先有妄想,玉石才有感应。
  失去了人的情感授射,最耀眼的白玉或钻石,与溪边的卵石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告辞玉石收藏家,从他放满玉石的走道走出来,我想到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爱玉石、爱瓷器、爱古董、爱美术品,不惜花费巨资,投注心力,但却很少人愿意去对人花费爱心、投人心血。
  那是因为,爱没有生命、没有反应的东西,是最简单、最安全的。要去爱一个人,比爱玉石就显得复杂、危险、不安全。
  这是世界上有这么多收藏家的原因,也是没有生命的玉石,古董,美术品比活人更值钱的原因。
  可惜,我每次告诉种种收藏家这些道理,他们总不认为人的价值可以胜过一件玉石古物,所以这个世界还会继续混乱下去。
  我们是不是愿意来收藏一些爱、一些友情、一些思义、一些包容与宽恕?用锦盒珍藏,放在红木的架子里,时时拿出来摹拭,使其永保明亮与光芒,来证明人的品质与价值呢?

感谢困难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在街上问人:“请问您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困难、一些挫折,一些痛苦?”
  所有的人都拒绝我,我着急地恳求别人:“那么,我雇用您,每小时五百元,请您给我一些折磨!”
那些陌生人摇摇头,沉默地离开,我因找不到愿意折磨我的人而惊醒。
  我坐在床上发呆,是呀!困难,折磨,痛苦是多么珍贵!如果一切平顺,谁会静下来沉思,谁会生起智慧,谁又能在平凡安逸的日子中超越自我、登上高峰呢?
  如果没有困难,谁又会谦卑地跪下来祈祷?谁又能相信有无边的宇宙?谁又能寄情于来生呢?
  我深深地感谢着困难、挫折与痛苦。
  也深深地感恩那些曾经折磨过我的人,他们是多么慈悲呀!我并未花钱聘雇他们,他们却以宝贵的时间来考验我、提升我,为了增长我的智慧。

蝴蝶的种子


我在院子里,观察一只蛹,如何变成蝴蝶。
 那只蛹咬破了壳,全身湿软地从壳中钻了出来,它的翅膀卷曲皱缩成一团,它站在枝桠上休息晒太阳,好像钻出壳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
  它慢慢地、慢慢地,伸直翅膀,飞了起来。
  它在空中盘桓了一下子,很快地找寻到一朵花,它停在花上,专注、忘情地吸着花蜜。
  我感到非常吃惊,这只蝴蝶从来没有被教育怎么飞翔,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去吸花蜜,没有爸爸妈妈教过它,这些都是它的第一次,它的第一次就做得多么精确而完美呀!
  我想到,这只蝴蝶将来还会交配、繁衍、产卵、死亡,这些也都不必经由学习和教育。
  然后,它繁衍的子孙,一代一代,也不必教育和学习,就会飞翔和采花了。
  一只蝴蝶是依赖什么来安排它的一生呢?未经教育与学习,它又是如何来完成像飞翔或采蜜如此复杂的事呢?
  这个世界不是有很多未经教育与学习就完美展现的事吗?鸟的筑巢、蜘蛛的结网多么完美!孔雀想谈恋爱时,就开屏跳舞!云雀有了爱意,就放怀唱歌;天鹅和娃鱼历经千里也不迷路;印度豹与鸵鸟天生就是赛跑高手。
  这些都使我相信轮回是真实的。
  一只蝴蝶乃是带着前世的种子投生到这个世界,在它的种子里,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
  “我将飞翔!我将采蜜!我将繁衍子孙!”
  在那只美丽的蝴蝶身上,我看到空间的无限与时间的流动,深深地感动了。

不南飞的大雁

 在加拿大温哥华,朋友带我到海边的公园看大雁。

大雁的身躯巨大出乎我的意料,大约有白鹅的四倍。那么多身体庞大的雁聚在一起,场面令我十分震慑。

朋友买了一些饼干、薯片、杂食,准备在草地上喂食大雁,大雁立刻站起来,围绕在我们身边。那些大雁似有灵性,鸦鸦叫着向我们乞食。

朋友一面把饼干丢到空中,一面说:“从前到夏天快结束时,大雁就准备南飞了,它们会在南方避寒,一直到隔年的春天才飞回来,不过,这里的大雁早就不南飞了。”

为什么大雁不再南飞呢?

朋友告诉我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在这海边喂食大雁,起先,只有两三只大雁,到现在有数百只大雁了,数目还在增加中。冬天的时候,它们躲在建筑物里避寒,有人喂食,就飞出来吃,冬天也就那样过了。

朋友感叹地说:“总有一天,全温哥华的大雁都不会再南飞了,候鸟变成留鸟,再过几代,大雁的子孙会失去长途飞翔的能力,然后再过几代,子孙们甚至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了。”

我抓了一把薯片丢到空中,大雁咻咻地过来抢食。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们这样喂食大雁,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为了一时的娱乐,而使雁无法飞行、不再南飞,实在是令人不安的。

已经移民到加拿大十七年的朋友说,自己的处境与大雁很相像,真怕子孙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因此常常带孩子来喂大雁,让他们了解,温哥华虽好,终非我们的故乡。

“你的孩子呢?”

“现在都在高雄的佛光山参加夏令营呢!”朋友开怀地笑着。

我们把东西喂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大雁还一路紧紧跟随,一直走到汽车旁边,大雁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南飞的大雁,除了体积巨大,与广场上的鸽子又有什么不同呢?一路上我都在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