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海亮学校吧:江南紫云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5:58:28
 

推开西窗,是南方春末夏初的景象。横亘在远方的墨绿色的山脊以及近处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在南方的傍晚显得几分凝重。老水牛在农夫的吆喝下漫不经心地走着,偶尔用粗壮的尾巴甩一下沾着褐色泥巴的屁股,赶走吸血的苍蝇。河边的白杨树绿意浓浓。游离推开窗户,每当黄昏来临的春末,他爱站在那儿痴痴地朝暮色中的远方山脉眺望片刻,那些渐渐淡抹在晚霞中的群山让他着迷。不远处是一座石拱桥,如果一直沿着河边往西方向去,那是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爬过那些陌生的山脊,势必就是新的村落或城镇。或许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他想。

这所高中寄宿学校坐落在钱镇郊区的一个山包上。围墙下边不远是一条河,河边很少有人走动,为绿色植被吞噬。岸边有一大片荒草地和一些苦楝树。游离喜欢那里,是因为那绿意和人迹罕见的寂寞。他喜欢这种感觉,在无人的地方。

游离站在窗前,抽了两根白沙烟。他看到那条尚未铺上柏油的灰白色马路逐渐暗淡下去,随着霞光的没落,它像一条蜕了皮的黑蛇,被寂寞地抛弃在了河边。游离猜不着这条沿着马路的河流,会伴着它走多久。它们时而交接,偶尔错失,下游是一座石拱桥,跨过这座年久失修的桥,马路便拐到了河流的另一边。石拱桥前边因为有一个急转弯,致使许多车辆经常失控翻到了河中。便有吊车前来打捞车辆,召来许多人的旁观和奚落。游离看得很过瘾。差不多都是开着小车从城里远道而来,去下游一座著名的温泉疗养院休假的外地人。小车从桥上翻滚着掉下去,摔得很重,漂亮的车子成了变形金刚。每次车祸现场,游离都会跑过去驻足观望良久。一次失事的车主捶胸顿足操着外地口音,失魂落魄的样子,大骂着这座该死的石拱桥。他悄悄地站在他的背后,心中突然涌出想将他一把推下桥的冲动。那个人是个胖子,典型的包工头打扮,仿佛洞悉了他的心事,他猛地转过头来朝游离瞪了一眼。满脸的横肉,像临死的章鱼在痉挛。游离慌忙将嘴巴上的香烟捏着藏在手心里。

游离恶毒地站在一边偷笑,他猜他不敢拿他怎么样。这些有钱人出车祸怎么都没死呢!后来有关部门在桥头立了一个警告牌,上面有油漆大大地写了一个“险!”并不大管用。有人说这里风水不大好,大概是犯着什么了。得改道。终究还是拖着没改成,不了了之。道虽然没改成,但是桥下游不足百米的地方,那座年久失修的小破庙却被修葺一新。贴了金身,又用石灰粉刷了里外。这尊谁也叫不出名号的菩萨更显得孤零零的愈发可怜起来。当地人管它叫南岳庙,但是几乎没人前去朝拜祭祀。迷信的大多宁愿选择山高路远的水灵寺,据说那里的菩萨才灵验。拜车祸所赐,外地几个有钱人大概是掏了点钱,小庙渐渐又了几分气色。路过的人很少停住脚步,偶尔的匆匆一瞥就过去了,仿佛小庙充满着不安分的邪气。小庙修葺后,菩萨似乎并没领情,接二连三的几起车祸依旧让路过的司机胆战心惊。

奇怪的是,都没死人。

有几次天快要黑的时候,游离翻过围墙,曾无所事事地沿着河边行走。走到南岳庙,然后再折转回学校。小庙对着河,河水绸缎一般铺开,月光高高地挂在河面上。秋天的时候,苦楝树上结满黑色的果粒,葡萄一样,褐黄色的树叶落在小庙的琉璃瓦上,斑驳不测。他每回都会坐在小庙的庙门口抽上一根烟。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那片巨大的沉寂,以及沉寂背后的那双眼睛。菩萨也在看着我呢。他静静地想。菩萨你要是显灵,你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吧。游离又想。他转过头,看到菩萨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游离感到有些冒犯的害怕。像黑暗中的笑声。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将手里的半截烟放在菩萨的手里。青烟慢慢升腾,漫过菩萨的脸。游离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他觉得菩萨是他的朋友。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拍了拍菩萨的肩膀说,我走啦,改日再过来陪你。

家里人希望他能考上所大学,他们认为他的成绩不好是不够努力。他们总是把考上大学毕业留在城里的堂哥当成榜样,让他向堂哥学习。堂哥家很穷,他家为了供堂哥上学,就差没把老命和老屋卖掉了。游离每次看到老水牛时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伯伯。他觉得伯伯很可怜。可是伯伯却在当地扬眉吐气,很自豪的样子。他常常和别人一聊天,准会聊到学业,聊到他的儿子,想方设法一般。每当有人问起他儿子毕业后的工作状况时,伯伯便有些遮遮掩掩起来。“没包分配么?”很多人问。“如今政策变了,有本事的,分配的还不稀罕呢,自己找的才好。”伯伯说。又问:“如今据说大学也不吃香啦,遍地都是大学生,还没农民打个死工挣得多呢!”伯伯说:“这样说,还让开大学干么子!”神情愤慨。

伯伯说,堂哥是不会再回来种田的了,以后会在城市安家落户,以后的身份就是城市居民了。但没人知道堂哥究竟毕业后到底去哪了,伯伯有时说在深圳,有时又说去东莞了。还有的说在广州。总之感觉是在漂浮不定中。当然如果有人问伯伯,堂哥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时,伯伯便有些脸红脖子粗,大声地说,那我供他读这么多书卵用?还回来跟我学种田么?他们这代人是肯定不要捉泥巴了的,是城里人咯!

没人比游离更理解堂哥了。他在网上碰到过堂哥几次。他有堂哥的QQ,问起堂哥的近况时,堂哥总是说还好。游离不知堂哥究竟做什么工作。问过一次吞吞吐吐说在一家建材公司,他就不好意思再问,怕他难堪。他只是感觉堂哥在那边应该并没有伯伯说的那么好。

 

那几天刚刚下完雨。河水略微有些混浊。从河面可以远远地看到上游漂浮而来的稻秧和细小的树枝。游离沿着河边漫步,从路上捡来一根木棍,呼呼地抽打着河边茂盛的芦苇。有几只老鸭在岸边游弋,被他挥舞的棍子吓得嘎嘎叫,不远处的中年男人呵斥了一声说,神经病啊,你这是干什么!游离大声地说,怎么啦?你想怎么样啦!?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怏怏地打量他一眼,没有再接腔,待他走远时骂了声小流氓。

游离趾高气扬地走上石拱桥的时候,他又大骂了一声。昏黄的河水从桥下面流过,浮着一层白白的水泡。游离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兴奋,学船工开始喊号子。

水面上涨了不少。像是要漫过脚面。游离站在桥上,略微的眩晕。不远处的南岳庙在暮霭中愈发凝重。插秧后的水稻田,绿油油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稻秧的草腥味。游离看到一辆宝马车在人烟罕见的公路上疾驰而来。可能是初次前来,宝马车在那个隐蔽的急转弯前也没有明显的减速,差一点就栽下去了。宝马车硬生生地刹住了,路面上有两行长长的痕迹。宝马车上坐着三个男子,游离看了看车牌,猜他们肯定是从省城慕名而来,去温泉的。三个男子仿佛还没从刚才的千钧一发缓过气来,钻出车,站在桥上往下面探了探,叽里呱啦开始骂娘。

汽车一溜烟就走了,游离觉得有些遗憾。

本地人管前来泡温泉的,都叫来打炮的。本地人从不进温泉,实在消费不起,里面是一个别墅度假村,进去的人要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当然也有既当官又经商的。温泉未开发之前,本地人干完活,晚饭后都会去里面泡一泡,聊天、抽烟甚至洗衣服,说几句有关下身的笑话。自从开发以后,便极少进去了。进去过的人都说,里面有一群小姐。那些小姐大多是从贵州过来的,和本地的土著妇女一比,鹤立鸡群。她们抽烟,喝酒,穿得非常时髦,染着金发。

温泉是外地一个大老板开发的。老板沿着温泉建了一个温泉度假村,修建了许多漂亮的独立别墅。当地人从未见过这么豪华的别墅,仿佛生活在被隔离开的世界里。前来泡温泉的外地人都开着小车,大多晚上来,住几天就走。各种豪华小车在这鱼贯而行,多数是进口的宝马、奔驰,甚至奥迪Q7,加长版林肯也很常见。

游离依旧想着宝马车。他不无忧愤地猜想今晚那三个男子要干的事。就在这片他家乡的土地上。

这种鸟只有这个播种的季节才会出现。似乎它们只能活在春耕时节。游离以前曾听过布谷鸟的传说。本地人都说,布谷鸟是从前一个叫布谷的长工的冤魂变的。那个长工不识字,不会记账。他给一个地主家干活,每干一天,就捏一个小泥丸放在坛子里当作天数。年末结账的时候,狡诈的地主偷偷地往坛子里倒了水。于是那些小泥丸成了一团。地主说,你只干了一天。老实巴交百口莫辩的长工回到家,活活气死了。他的冤魂于是变成了布谷鸟,每到春天的时候,他就凄厉地开始叫唤,诅咒剥削压榨他的老地主。

游离走下桥的时候,望见温泉已经亮起了五彩的霓虹灯。和周围民居的普通白炽灯相比,要绚丽得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将手中的树枝扔进了河中。树枝沉了下去,挣扎了一会,又浮了上来,随波远去。游离突然有些惆怅,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在小庙的门口坐了下来。对面的前方就是温泉,别墅区的灯火也陆续亮了起来。游离想刚才那三个省城来的男子此刻是在泡温泉呢还是住进别墅区和小姐们干起来了。他们是官员呢还是煤矿老板?他猜得有些迷乱,有些纠结。他们总爱做爱做的事。

菩萨手里上次他放的那半截烟依旧还在。烟不知什么时候灭的,或许菩萨压根不吸烟。他又笑了起来。将新的半截香烟放在菩萨的手里,菩萨目光炯炯有神,霞光辉映的脸红光满面。

游离说:菩萨,刚才那宝马车是你在暗中保佑吧,没有你老兄,宝马车就下河游泳啦。你坏了我的好事。

游离站在菩萨面前,显得有些矮小。于是他爬到菩萨的膝盖上,用手搂着菩萨的脖子说,你不该保佑他们的,你该保佑我们本地人,你该保佑我,考上大学也行,最好是发财,你若是真灵验的话。他窸窣地从菩萨身上滑下来,很滑稽地站在菩萨面前鞠了三躬。

这时他发觉小庙的角落里盘着一条蛇,差点踩上,吓得怪叫一声。他从小什么都不怕,就怕蛇。这条蛇将自己紧紧地盘成螺旋状,昂首傲视着他。这是一条菜花蛇,没有毒,尽管惹它急了也咬人。游离以前很怕这生物,现在他倒好奇起来,周围没有竹棍,竹子是蛇的老舅,它惧这东西。他找来一根棍子,轻轻地挑了它一下,那蛇像根面条,软塌塌地从棍子上滑落了下去。他又百般地挑逗它,它依旧没搭理的心思。于是他用棍子敲了敲蛇的脑袋,不料蛇嗖的一下蹦了起来,直溜溜地竖立着,信子索索地伸了出来。游离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棍子扔去老远。

那蛇的怒气一点点散去,慢慢地从他身边绕过去,溜走了。游离出了一身冷汗,没想这种温顺的东西发起怒来,也是这等可怕。尽管它是给逼出来的,可它还是让他感到害怕。

 

周日的中午放假。游离和溜子两个人在大街上闲逛。那天的集市很热闹,他们在网吧上了一会就出来了。他们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郊外的水稻田该第一次施肥了。打上尿素的南方早稻田,不几天就会疯长,绿得可怕。下午的时候,他们从集市游荡到了河边。两人搭着肩,踢着脚下的小石块。小鹅卵石被他们踢得老远,终于又停了。游离说,我们赛跑吧,沿着河跑吧。溜子说,跑个卵。游离拉了拉他,说跑吧。溜子说,跑什么跑,疯子。游离说,跑一阵吧,憋得慌,妈的。两人呼啦啦地跑了起来,跑得歇斯底里,风迎面而来,像一堵透明的墙。

溜子喘着粗气说,妈的。游离四肢摊开,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汗水从背上的毛孔噙满,又润物无声地融入土地。他有种回归的通透感。妈的,爽。游离说。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溜子说,你毕业后想做什么。游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没有回答他。溜子又说,他有个表兄在深圳那边搞六合彩,当庄家,据说发了大财了。他表兄让他毕业后去深圳玩。游离伸了一个懒腰坐起来,说那你去不。溜子说,我爸要是知道了,肯定打断我的腿不可。我爸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去复读,他说考大学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妈个逼的,你说现在大学生那么多,扫厕所的都有,我爸这人就是想不明白!

游离觉得无聊透顶。问溜子吃过布谷鸟没有。溜子说妈的那种鸟谁吃过,谁敢吃啊。游离就说,我听有人特意捉来这种鸟,给有钱人送去,他们爱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溜子说,变态,这种鸟也吃,那是长工变的呢!

他们又重新返回集市。熙攘的人群已渐散去。一群女子撞入了他们的视野。游离捅了捅溜子。溜子悄悄说,那是温泉过来的。这十来个女子在集市上格外醒目,她们大多奇装异服,大胆暴露,乳沟和大腿都露到了顶点,又极有分寸,仿佛里面又有考究的学问。她们染酒红色的头发,艳丽妖娆,化很浓的妆,脸色异常的白,白得没有血色,手里拿着新潮的手机。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她们,纷纷驻足观望。他们说的土著方言,她们一定听不懂,她们说普通话,是外来人。她们先是去了小饰品店,然后又逛了服装街,买东西从不还价,一气呵成,浑身赘肉乳房下垂的老板娘心花怒放。

“这是一群小姐。”

“据说是贵州和四川那边的多。”

游离看得有些面红耳赤,她们那么真实,身上散发出陌生人高贵的气质。游离突然有些感动。

溜子说,可真骚。游离想,她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胁迫的呢?

他把想法告诉朋友。溜子说,如今笑贫不笑娼呢。你没看到那服装店的老板娘点头哈腰的,十足的奴才相,比鸡还讨厌。

小姐们走后,游离看到那老板娘正和人评头论足这刚才的那群顾客,言语尖利而刻毒,像是丢了自己的脸。

他们慢慢跟随在小姐们身后。扎马尾辫的女孩子一直和小姐们走在一起。游离愕然地拉了溜子一把。溜子没敢论断。他们悄悄地观察了一阵子,肯定了。

马尾辫的女孩子那么清纯,和小姐们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她戴眼镜,瓜子脸,樱桃嘴,不化妆,也不染头发,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背一个小包,浑身上下无不焕发出超脱的清秀,以至于看上去像一位大学生。

游离心里有些难过,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她怎么也步入风尘,她怎么也可以当小姐呢?游离有些痛惜地望着她。她顾盼四周,明净亮丽的眸子。他颤抖了一下,慌张地转移了。她那么淡定,从容,举止投足间,均是那么的典雅。

“她是一个哑巴。”溜子悄悄对他说。“据说是贵州安顺那边的,她们那边很穷,很穷的。”游离愣在那儿,她果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同行一直在叽叽喳喳,她默默地跟着她们,替她们拿着购物袋。游离猜哑巴姑娘一定被她们欺负过。他妄想救她于水火之中。她总归是与她们是不同的一类。

 

他发现庙里菩萨手上的烟不见了。任凭他在庙里怎么搜寻,也没找到。菩萨目光炯炯,仿佛有些责备。游离低着头,抽出烟点上,对菩萨说,你不要怪我。他将烟放在菩萨手里,自己也跟着点上一根。

那条蛇依旧盘绕在那儿。它仿佛认得他了,见他走近,尾巴不由自主地摆动了一下。像是打个招呼。他想,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小花或者小菜都行。它已经不怕他了,地上没有棍子,菩萨的手臂上有一张雪白的蛇皮,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游离将蛇皮捏在手里,有些凉,以前他很怕这东西,特别是看到蜘蛛网缠住蛇皮时,都会惊悚一回。可现在他已经不怕了。他将蛇皮轻轻地拉了下来,缠在手臂上,把玩了一会。那蛇有些好奇地扬了扬头,弄不懂他想做什么。它舒展开身子,对他没有任何提防。游离心里涌出一种奇妙的温暖,他觉得他们仨是朋友。菩萨是他们的老大。他保佑着他们。

游离捏住蛇的七寸,下手极轻。蛇没有挣扎,温驯地依附在他的手臂上。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蛇的肌肤冰冷异常,他感到皮肤像是要开裂了,血液溢出,全身痉挛,以至于打了一个冷战。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过来,那蛇不紧不慢地缠在他的手臂上,身上的花纹烂漫无比。游离试着用鼻尖碰了碰蛇身,凉凉的。

他爬到菩萨的肩部,盘腿坐了下来。那蛇缠着他的手臂,他索性放开七寸,任由它去。他想,蛇也是通人性的。晚霞从西方辉映了进来,庙里装满了金光。游离想起那个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心中异样的温暖。

沿着河滩走,可以看到一些褐色的小贝壳半裸着掩埋在沙里,里面的肉早已空了。他抓着一块小石头,远远往河心掷去。小石子打了几个水漂,河面又恢复了沉寂。有蝉在鸣唱,苦楝树上挂着一轮残阳。

回去的路上,游离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去了温泉。

他踯躅在晚霞辉映的公路上,路上人烟稀少。这天没有什么豪华轿车前来。游离走到温泉度假村的大门口。保安是个中年男子,他问,你进去做什么?游离摇摇头,说我不进去。他说,你是学生吧。游离便赶紧走了。他围着度假村转了一圈,度假村被高高的围墙圈了起来,只能从远处才能看到里面的别墅。度假村附近是一个小集市,比镇上的要小很多。他注意到依稀可见几家旅店,招牌上写着过夜或住宿的字样,价格十分的便宜,大概是托了开发温泉的福,之前是没有这些的。也有网吧。游离就进去了。

他看见坐在网吧里上网的几个裸露着背的女子在抽烟。就是上次他见到的几个。他的心怦怦跳起来。哑巴姑娘并不在,他微微感到有些失落。小姐的背上文着一只蝴蝶,妖艳无比。有的文在手臂上。也有文蝎子和蛇的。有些邪气。游离在一旁三心二意地上着网,觉得他和她们是如此的遥远。她们一边上着网看电视,一边嗑着瓜子。有个小姐在接电话,嗓门很高,有几分粗野,说,他妈的这个鬼地方,无聊死了,没什么可玩的,你别过来了。

这时又进来了两位。游离就瞥见了哑巴姑娘。她穿着一袭短裙,性感了许多。跟她来的一位和同伙打了声招呼,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小姐们在网吧里闹翻了天,她们大概今晚放假,全跑来网吧通宵了。她们放肆地笑。说很黄很暴力的话。他不曾知道女人们会说出那样的字眼。这个时候,沉默才显示出文静的气质来。游离悄悄地瞥了眼哑巴姑娘,只有她置若罔闻,大概是在看一部韩剧。淡淡的荧光屏映照的脸,显得又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韵味。就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或端坐莲花台上的那个人。

游离见她也抽烟。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抑郁。她抽烟的姿势非常娴熟,端庄。他看得更加忧郁起来。她冷然地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布满了蛛丝马迹般的迷情。他有些心慌意乱,依稀听见了那句面红耳赤的话。听得他心里突突直跳,底下勃发。游离站起来,肚子陡然间大了一点,认真地朝她看了眼,然后结账走出了网吧。好大的月光,如白银流淌了一地。他沿着灰白色的柏油马路往学校走去,心想这真他妈什么世道。

温泉度假村沉浸在一片暧昧不清的灯火之中。闪烁着诱惑的引人犯罪的霓虹灯,哑巴姑娘就像喜儿生活的旧社会,可恶的黄世仁开着宝马大摇大摆地将哑巴姑娘俘虏了。想想又有些不对。游离越想越有些无名火。走到石拱桥上时,恶向胆边生,在桥头的石堆前,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滚了一块百十来斤的石头横亘在桥的中央。游离汗津津地坐在石拱桥上,往那片霓虹灯远眺一眼,他想自己应该离这片地方远一些,再远一些。

 

新世界百货超市开业那天,小镇的各界政要都到场了。镇长亲自剪彩,道贺。新世界是小镇有史以来最大的超市。有两层,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超市是外地一个大老板投资开设的,开业那天,他不仅请来了镇长,还请来了助阵的演出歌手。在超市的小广场上举行了热闹而喧嚣的活动。小镇的人们热情高涨,据说开业那天不仅所有商品五折,还有免费的商品相赠,并且可以抽奖。中奖的概率高达99%。

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胖镇长打着折扇,和老板站在超市二楼的走廊,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宣布超市即日起正式开业。麦克风漏音,有些刺耳。胖镇长拍了拍话筒,不得又说了一遍。超市老板接着又说了一通废话。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啦!底下的人群一起哄笑道。

待老板终于啰嗦完,演出的歌手终于露脸了。均是一袭火红的旗袍,妖艳的妆。有人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这是温泉里的那群小姐们。游离踮起脚,也看清了。人群骚动不安起来,口哨声不断响起。

小姐们见多不怪。她们甜甜地朝人群笑了笑。亭亭玉立,款款地排成一队,再依次散开,手持话筒的那位高个子小姐站在最前沿,开始唱《路边的野花你别采》。有几个高音怎么也没唱上去。活生生地掐掉了,好在音质性感,还过得去。

簇拥在她周边的其他几位小姐,开始跳舞。显然没有经过排练的,仓促而至,动作不一,有些滑稽。几位小姐努力抿住嘴,脸蛋憋得红红的。游离一心扑在哑巴姑娘身上,那身段,凹凸有致,哪儿都是迷人的曲线。游离拼命地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到最前沿。

一曲刚完,紧接着新的又响起。小姐们相互对望一眼,眼中有笑。唱的是《为什么背着我爱别人》,哑巴姑娘领头,余下的躲在她身后,滑稽地伸开手臂,模仿电视里千手观音的舞蹈。台下爆出一声好。有人恶作剧,使劲地推搡前面的人。小姐们个个忍俊不禁,很快活的样子。她们故意露出一大截长腿,白得令人目眩。那女人故意朝目瞪口呆的人抛了一个媚眼,目露挑逗之意。

游离猜想不出这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将温泉里的小姐们拉过来演出了。大概是看上了她们的容颜吧,本地的货色都土得掉渣,拿不出台面。他望见楼上的胖镇长望着台下的小姐们呵呵地笑个不停。一侧的老板也陪着傻笑。

小姐们跳完几支舞,退出舞台。不一会儿,换了身超短裙出来,唱的是劲歌,跳的是热舞,喜坏了台下的。

游离一直盯着哑巴姑娘看。哑巴姑娘仿佛是领队,队中数她的舞跳得最好。有那么一会,游离分明看见她的目光和他相遇了。待仔细辨认时,她的目光早已透了过去。可他依然觉得她看见他了。

胖镇长做最后的总结发言。汗水湿润了他的背,白色衬衫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泛黄的肥肉隐约可见。胖镇长以冗长而乏味的社会主义特色发言作为开头,以建设和谐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作为结尾,中间串联三个代表,总共持续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小姐们在底下玩着各种小动作。有的瓣着指头,有的搔首,有的呵痒,嘻嘻地笑着。他相信她的笑是迫于无奈的,堆满了沧桑。活动即将结束的那会,他终于确定,她看了他一眼。那微微扬起的眸子,一下子勾起了他莫名的冲动。他绷紧着肌肉,从大腿根传来的阵阵悸动如电流一般。这个燥热的下午,他满脸通红地望着小姐们钻入一辆依维柯,返回温泉去了,尘土飞扬中,他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堂哥从五楼顶跳了下来,砸落在自行车棚上,摔断了腰椎,但没死。伯伯和婶婶连夜赶往深圳,几天后父亲回来了,搀扶着伯伯。游离才知道堂哥将永生站不起来了。轮椅将伴随他度过大半生。和之前伯伯婶婶心急如焚匆匆赶往深圳不同,他们回来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满脸的埋怨。他们说,堂哥真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好不容易供他读这么多书,却选择轻生。父亲说,他对得起谁啊,这么多书真是白读了!

堂哥自杀前,和女友在租房里大吵了一架。他们因为一点小事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堂哥不抽烟不喝酒,平时爱买点彩票。但是从未中过奖。女友就说,买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中过,难道以后的命运也要靠这鬼名堂的彩票来改变吗?他女友说话尖酸刻薄,堂哥面子有些受不了。她嫌他呆板,在一起五年了,一直租房过日子,只会挣点死工资。堂哥就打了她一巴掌。结果火上浇油,原本两人之前就吵过许多回,但是堂哥之前一直没打过她。女友受不了,和他大干了一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堂哥一气之下起了死心,将她勒死了过去。然后跑到顶楼跳了下去。

那女的最后活了过来,堂哥却再也没能站起来了。伯伯弓着背,连连叹气。

“读那么多书有卵用,还不是这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读个初高中就去打工,最起码在乡里娶个老婆盖个房子,还是弄得起的。”

“现在讲这些也晚了,是她害了他。”

“未必是人家。早知道就不该送他念书,那花花城市,是他待得了的吗!”

伯伯红肿着眼,喃喃地说,瘫了,废人一个了,欠了这么多债,还不如死了好!伯伯当然说的是气话。

堂哥回来了。游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堂哥正玩着手机。他脸色灰白,一丝血色也没有。轮椅后面放着一包芙蓉王,本地人很少有人抽这么贵的烟。游离走到堂哥面前叫了他一声。堂哥呀的抬起头来,抽出一根烟递给他,游离忙说不抽烟。堂哥自己点着了,笨拙地学着,朝他笑了笑,有些尴尬。游离陪他说了几句闲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堂哥才二十九岁,他不知堂哥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下去。堂哥说,你快要考试了吧。游离轻轻嗨了声。又问,你有把握吗?游离摇了摇头。堂哥说,尽力而为吧,不要太多的压力,考不上也没关系。游离嗯了一声。他感到很难过。

上午伯伯要带堂哥去水灵寺烧香。堂哥说,一定要去吗?伯伯一边收拾,一边说,也就剩下菩萨了……他不保佑你谁还能保佑你呢。说的有些凄凉。他们一行往水灵寺去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小马路白得耀眼。

他想起小时候伯伯给他们讲的故事。那是夏天,他们坐在晒谷坪上纳凉,堂哥那会儿也很小。伯伯说,从前有一个很失败的人,即便沦落到乞丐的分上,也讨不到几个铜板,成天饿着肚子。他觉得时运不济,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有天经过一座寺庙,便想起那个端坐莲花的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来。于是踏入大雄宝殿,虔诚地长跪在菩萨的跟前祈祷和诉苦。这叫花子满腹的怨恨,对菩萨说,没法了,这没名堂的世道将我活生生地逼成了乞丐,现在快要饿死了。冥冥中,他仿佛听见菩萨的教化。菩萨说,善待身边的每个人,珍惜身边的每件事。

乞丐听完有些茫然,站起来走出殿外。大殿的门槛有些高,他没留心,一不小心狠狠摔了个狗啃食。连忙狼狈爬起来,手心下面沾着一根细绳。正想扔掉,发现地上有一只断翅的蜻蜓。于是将蜻蜓的翅膀细心包扎好,继续向前走去。又望见前面一小孩手里拿着半个苹果,坐在地上哭得嘶声力竭,旁边的母亲很不耐烦,一顿乱打。乞丐连忙走向前,把手中的蜻蜓给了他,小孩于是破涕为笑,给了他半只苹果。他得了那半只苹果,继续前行。发现一个中暑的商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乞丐把那半只苹果给中暑的商人吃了。商人说,你救了他一命,我怎么感谢你呢,你瞧我这儿有半丈布匹,你拿去吧……

那个乞丐最后辉煌发达,成了远近闻名的首富。只是现在再回首,游离心生疑惑:穷人手里哪里来的“稻草”呢?

他自作主张,报名费没有上交。他父母都在省城打工,供他读书。班主任疑虑地问他,游离你家里都同意的吗?游离坚毅地点了点头说,这也是我父母的意思,他们希望我毕业后早点出去打工挣点钱。

班主任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将钱给了他。一下子拿这么多钱,他一时不知该拿去做什么。好几百块钱,放在裤兜里,手心都是汗。也只有傍晚的时候,他才会想起她来。想起那片花红柳绿的霓虹灯。那温泉,还是早些年尚未开发时水气氤氲充斥着各种笑声的温泉吗?

 

那个中年保安不在岗,他忐忑地快步走了进去。有迎宾的小姐穿着亮丽的旗袍,礼貌而热情地称他为先生,将他迎接了进去。问他需要什么服务。游离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这儿是温泉吗?他的话惹得旁边的那位小姐掩嘴笑了起来。这位擦抹了过多粉的小姐嗲声嗲气地说,弟弟,你跟我来嘛,我带你玩玩就知道了。一边过来牵他的手,那手恍如无骨,柔软细长。他被她牵引着,神情恍惚地走着进了一间包房。有洁白的床铺和浴缸,他看得眼花缭乱。过浓的香水味有些刺鼻,她的轻佻倒唤醒了他来这儿的初衷,于是问,哑巴姑娘还在吗?小姐说,你说的是阿倾么?她今晚没空啦,已经出台了。他就说,那她什么时候才有空呀。小姐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她是个哑巴啊!偎依着在他身边挨着坐了下来,那胸前的肉,紧紧地吸附着,他慌乱地站了起来,我是来找哑巴姑娘的!说完就出了房间。他听见高跟鞋蹬蹬的响声,身后说,你这么喜欢她,明晚来吧!

第二天,天刚刚擦黑,他就早早到了。那小姐已经认得他了,见到他远远地打招呼,你这么喜欢阿倾啊,她会很开心的哦。言毕,又夸张地和周边的几位耳语,她们听后望着他哄然大笑起来。笑得个个花枝乱颤。他只想看她一眼,认认真真地看一眼。阿倾从过道那方款款走了过来,穿着工作服,婀娜多姿中散发出一股难言的妩媚的美。她大概早知道了,微笑了一下。她领他进了房间,矜持地坐在他的对边。他满脸通红,不敢多看她。哑巴掏出手机,开始玩起来。两人都不做声,空气凝结一般。他可没想会是这样的情景。哑巴玩了会手机,见他没什么动静,站起来想走。他就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他把那只柔软细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叫了声姐姐。

他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她灵动的双眸落在通红的脸蛋上,突然朝他扑哧一笑。他站起来,搂了搂她,闻到发髻中发散出来的清香。我能吻吻你吗?他颤抖着问。她矜持地微笑着,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就在他想凑过来时,她一把将他轻轻推倒在床上,转身走了出去。他过了小会也走了出去,混杂着不安和焦虑。却再也没看见她。认识他的小姐打趣地问他,阿倾还满意吗?他被问得脸上火辣辣地痛。那小姐说,阿倾的弟弟都比你大呢,她说不收你钱,叫你以后别来了。瞧了瞧她又说,你带了多少钱?这点钱,也够?幸好你遇到的是阿倾!以后这种地方,你还是不要来了吧——

 

连日的几场暴雨过后,便是晴空烈日,万里无云。禾苗晒得有些恹恹的,有些甚至晒得卷了。经过那场几十年未见的暴雨后,有传言说石拱桥快成危桥了。有的甚至说,桥身都冲歪斜了,垮掉是迟早的事。但是最大的新闻则是有关温泉度假村的。各种马路消息说,温泉度假村里死了一个小姐。是一个贵州妹,晚上被人开车带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在南岳庙里发现了尸体。小姐的臀部文着一只蝴蝶,穿着又那么开放,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所以很快就确定是温泉度假村的小姐。游离在街边看到警察贴出来的告示,上面写着死者的相貌和衣物等特征,躺在庙里的小姐穿着一件红火的T恤,洁白修长的腿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巴,几根芦苇折断在她的身前,照片有些模糊,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旁边的菩萨依稀可见。游离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发慌,有些疼。温泉度假村突然开来许多辆警车,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警察降临。后来这里就被整顿了,勒令一年后才能开放。小姐们纷纷作鸟兽散,改投他方。

南岳庙自从命案发生后,被封锁了起来。警戒线从百十米的地方开始,将小庙团团围住。那时暮色将至,大朵的铅块云层堆积在西边的山头,晚霞很勉强穿透云彩,暗淡无光。游离一个人走到这块不祥之地,树上的知了愁肠百结地啾啾鸣唱。他恨极了这种昆虫的鸣叫。警戒线已经缺了一个大口,一天前死者的家属从贵州赶来,请了本地的道士在南岳庙里招魂和打了一场道场。死者家里大概之前也知道她从事那方面的事,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样面子上难堪,他们平静而冷淡地处理完丧事,将死者安葬在靠南岳庙的河边便回去了。这桩刑事案最后草草结案了事,估计和死者家属的态度也多少有些关系。

游离走进南岳庙,不感到害怕。这让自己也多少有些吃惊。夕阳在落山之前,最后终于穿透云层,南岳庙金光灿灿,有些像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庙里一片凌乱,打道场时未燃尽的香纸蜡烛散落一地。菩萨依旧端坐在那儿,只是墙角里的那条蛇被人打死了。少年用木棍轻轻挑起查看,它的七寸被人用石块砸了个稀烂。他觉得恶心,又难过。

对面那片霓虹灯终于灭了。没有霓虹灯的远方黑寂无边,和其他地方没有两样。是霓虹灯的映照,才使那边焕发色彩和光亮。才富有如此神秘的吸引力。游离坐在南岳庙前,痴痴地想了许久。南岳庙里停放着几捆柴火,大概是前些日子因为暴雨,临时放在这儿躲雨的,现在忘了拿回去了。庙里黑糊糊的,天色愈发暗淡下去。游离照旧给菩萨点燃一根烟,放在他手中。那烟头一闪一闪的,在黑暗中如一只野兽的眼睛。光暗下去时,游离便放在嘴里抽一口,重又放在菩萨的手里。游离想,我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了。我也不要你的保佑了。菩萨那边是一片黑色的沉寂。游离又想,我要的,全没了,我不想要的,全来了。做菩萨的,从未保佑过我们,要你又有什么用?!

河水从脚边奔向远方,夏天的河流才是真正的河流,有生命力,有激情,有声音,只是游离不曾想起这些,他身后不断冒起的火苗将半边河水都映红了,劈里啪啦的柴火在南岳庙里浓烟滚滚地燃烧着,火光冒起几丈高,南岳庙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翌日清晨,游离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车站。他花三百块钱买了一张去深圳的长途卧铺车票。那天是高考,他要去深圳找溜子,投靠溜子那位靠卖六合彩坐庄的表兄。窗外是清晨的夏天,已经没有了布谷鸟的叫声。这种鸟春耕结束后便会莫名其妙的消失。这会儿,游离想自己就是那只神秘的布谷鸟,他将飞向陌生的南方城市,开始春耕般的生活。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他和堂哥在河里偷偷游泳被父亲发觉了。怒气冲冲的父亲举着一大把荆棘飞快地跑了过来。他们吓得没命地往河心走。当时他还不大会游泳,河水很快漫过他的下巴。父亲站在岸边气急败坏地祈求他们回来。但是任由父亲如何,他们也不敢回去。两人最后爬上了一块河中间的石头,坐在那儿望着岸边暴跳如雷的父亲。忍不住地大笑了起来。两人笑得东倒西歪,精疲力竭。堂哥说,你以后长大后要做什么?他认真地想了半天说,我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和尚儿,云游四方,不娶妻,不生子,不建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用去想,就这么晃荡来,晃荡去。

2010-7-31于长沙咸嘉新村

2011-4-29改于北京鲁院

(选自《芙蓉》2011年第4期)

阅读(85) ┆ 评论(3) ┆ 禁止转载 ┆ 收藏(0) 中篇小说:余一鸣《放下》 (2011-10-17 14:14) 标签:

中篇小说

余一鸣

放下

小说月报

文化

分类: 中篇小说

放下

余一鸣

 

作者简介:余一鸣,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选各一种,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作家》等发表有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被多家选刊选载,并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谢无名放下手中的汉字输入笔,看一眼电脑,已是洋洋洒洒一篇长文,谢无名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可他讲究与时俱进,可以五笔可以拼音,手中不握笔,总觉得不算写字,他选的是汉王笔输入,广告上称为“中国特色”。

他站直身子,舒展了一下胳膊,从窗口就看见了一辆越野车在朝他的农庄奔来,定神一看,是辆宝马叉五,想不起来是朋友中的哪一位。这年头,人来人往都钻在车里,不爬出那铁壳子你看不到是谁,要是从前,张三李四你从他走路的架式老远就能认出了。没想到他这眼光一凝神,像是能施魔法一般,那车突然刹住了。土路上的灰尘一下子开出蘑菇花来,风吹散,车上走出一个胖子来,跟下来一男一女俩人。胖子抬头看了一眼谢无名的农庄,整了整衬衫领扣,又系了长袖的袖扣,迈步上了农庄前的小桥。忽然立住,朝后摆摆手,那一男一女就停住了,胖子独自一人朝山庄走来。

这胖子是谁?谢无名在窗口看着眼生。

所谓农庄,你别以为是度假村或者休闲山庄什么的,不是,谢无名的农庄是地地道道的农庄, “农”是指山脚下湖滩边有十几亩地,种着水稻和蔬菜,谢无名懒人一个,也不让雇工勤快,这庄稼不施化肥不撒农药,虫吃剩了鸟吃,鸟吃剩了人吃,人吃剩了,坡上有粮囤,囤满了,稻子不用药剂要霉,就送给亲友做饲料。“庄”就是山腰上那摇摇欲坠的几间平房,墙是土墙,屋顶是稻草,几年换一茬新草,平房的四周是果树,桃、梨、杏还有板栗树什么的都有,不准雇工采摘,谢无名馋了伸手自已摘几只,纸擦一擦,吃得小孩子一样有兴致。果子熟了掉得满地缤纷,引得各种鸟儿枝上树上欢跳脆叫,雇工心里可惜都摇头,这谢老师要么是中了疯魔,要么是钱多了烧包,谢老师说,要是你们觉得鸟吃了浪费,就自己摘了吃,只是不准摘了去卖。钱再多也买不到这种鸟的快活,鸟开心,我就开心。

这山庄占地五十亩,当初是清水做乡长时招商引资把谢无名招回来的,项目名义是种植果树,租期五十年,果树种了,果也结了,却从没见到谢无名卖出一只水果,原来人家要的是这山青水秀,不在乎这点卖果子的钱。谢先生租金年年付,杂费年年交,来乡政府时还附带着送每位领导一篓水果,那水果是真甜,甜得领导心里泛酸。人家没违反合同,你没办法拿他怎么着。只是心里叹口气,这当年的穷先生现在是富得淌汁了。

胖子进了门,谢无名认出来了,是刘和尚。刘和尚是谢无名从前的学生,现在高了胖了,走了一截山路就喘气,他一头的汗从满脸的坨肉上经过,爽快的就摔到了胸口的衬衫上,犹豫的贴着颈子钻进了紧扣的衣领,将衣冠楚楚的和尚折腾得一点也不楚楚,谢无名说,刘总,你快把那钮扣解了,我这不开空调。和尚说,在老师这里,不敢放肆呢。谢无名忽然明白了,刘和尚是在他面前讲礼仪,二十多年前,谢无名上课时常常提到和尚村上的刘不书,刘家一门三相,刘不书当了宰相,回乡看私塾先生,老远就将车马停在村口一里之外,步行叩见先生,传为美谈。书上的东西和尚肯定早忘了,说不定也从未记住过,这祖上的逸事和尚倒还记牢了,难得难得。看来宝马叉五停在农庄外,也是效仿当年刘不书了。谢无名说,发达了?比得上当年祖上的刘宰相了?

和尚说,老师笑话我了。

谢无名在乡中做过八年教师,是不拿工资拿工分的代课。做教师时谢无名喜欢的是成绩好的学生,不做教师后谢无名喜欢的是那些从前调皮捣蛋的学生。成绩好考上大学,做个小公务员大学教师之类,眼睛就长在额角上了,对当年的代课教师爱理不理。倒是那些坏小子,哪怕现在是个小摊贩,碰上谢无名,卖菜的塞你一把菜,卖肉的塞你一刀肉。你不要,他生气,那是真生气,眼巴巴地看着你,像是当年做了坏事求你别喊家长一样惶恐。和尚读书是谢无名头痛的坏小子之一,打架,敢跟社会上的小痞子动刀,嘴馋,敢在生产队里的耕牛屁股上剜块肉用干牛粪烤了吃,父亲死得早,母亲管不了,谢无名是班主任,谢无名能有什么法子?谢无名离开人民教师这个光辉职业的最后一天,放得下许多,就是放不下刘和尚,叮嘱刘和尚同学以后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否则,长大了只能喝西北风。和尚说,老师您先别替我发愁,要愁你得先替自己发愁,眼下您老师没得做,下田又挣不下几个工分,我担心您粥都喝不上得喝西北风。要不,跟我混?保证您日子过得比现在滋润。

和尚走上社会后真的是呼风唤雨,成了混混中的狠角色,有一回带着三五个喽罗招摇过市,谢无名正在街头报栏读报,身后忽然没了喧哗,回头,和尚在身后恭恭敬敬立着,和尚的身后几个喽罗也顺眉顺眼立着,和尚见谢无名回头,说,老师,您读完了?我请您上荣华楼喝酒。谢无名看看四周,满街的人都看着,阳光有些刺眼,和尚的光脑袋更加剌眼。谢无名说,你是谁?我没教过你这个学生。谢无名将双手塞进袖笼,自顾离去,将和尚一干人晾在街头。没多久,和尚因为砍了别人一条胳膊,进监狱坐了五年牢,出狱,老娘已死,谢无名将他接回。其时,谢无名承包了村里的鱼塘,一人住在湖畔草棚中,俩人就着一锅鱼汤喝酒,和尚说,老师,我错了,当初我应该听您的话,好好读书。谢无名听了这话开心,将酒一口干了,说,看来监狱是所大学校,五年牢饭没白吃。和尚说,这次蹲监狱的最大收获是,做流氓也得有文化有脑子。谢无名说,怎么,你还想做混混?和尚不敢回答,埋头喝鱼汤。和尚不做混混能做什么?谢无名想来想去,劝他去农贸市场摆个摊。和尚说,钱呢?没钱上哪里进货?谢无名叹一口气,说,你是逼老师走上邪路。

酒后,师生俩人走出草棚,天已入秋,暮色四起,湖风吹来已带几分凉意。这鱼塘本是葫芦湖的一部分,葫芦湖属两省交界,历史上被纵向劈为两半,南属A省,北属B省,它在地图上小得似一颗花生壳,湖中出产却异常丰富,芦苇丛生,是织席的好材料,水草丰茂,是肥田的好材料,更莫说还有湖上飞禽湖中鱼虾。从古至今,两省百姓为争湖产械斗不止官司不停。故湖边一带民风骁勇,随便拽一个小子出来都能耍几套拳法,文革后期,响应伟大号召“围湖造田”,A省湖边百姓与天斗与地斗,在葫芦湖中筑起一道长堤,造出良田数万亩;与人斗,打败了B省百姓的数次进攻,保住了革命成果。改革开放,村民将水渠边的良田改为水塘养殖,水渠为公产,谢无名承包下来,别人养螃蟹王八,谢无名只扔进一些鱼苗,不喂食,不撒药,任鱼儿们自生自灭。俩人立在堤埂上,远处的圩堤隐约只是一抹浓墨,近处的草棚饮烟缭绕,湖上风景不再。谢无名回身进草棚,出来时手中拎了一把尖刀,径直走向羊圈,羊圈里只两只羊羔。这两只羊羔是谢无名刚抱来不久,鱼塘的塘埂上青草野菜遍地,足够喂养几只草羊,谢无名想的倒不是羊肉的鲜嫩,他贪的是这鱼塘里羊们的欢叫,鱼儿无声,草儿不言,草羊们的“咩咩”叫声让谢无名的生活添了乐趣。谢无名牵出一只羊羔,走到草棚这边,他想避开另一只羊的眼晴。谢无名递过刀,说,和尚,你把它宰了。

和尚说,老师,您不要客气,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您不要再破费。

谢无名说,叫你宰你就宰了。

和尚不肯,谢无名说,你手中的刀子对人下得了手,对羊倒下不了手?

和尚不敢违抗,动刀子是和尚的强项,只一会儿,就完了事,和尚将肉装在盆中,将内脏装在大碗中。回头看,谢无名已弄来几捆稻草,专注地坐在矮凳上搓草绳,便也找来一张矮凳,搓起草绳。天黑透,草绳已搓成上百米,谢无名说,够了。和尚知道老师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你问了也不会说。谢无名将羊肉和羊内脏顺着草绳往下抹,和尚也跟着捡起草绳跟着抹,抹完了,盆里装的碗里装的也没了,和尚心里丧气,别说羊肉,羊汤也喝不上了。

谢无名将绳子剪成长长短短四五根,分别盘成饼,说,跟我来,别出声。俩人沿着水渠堤埂往前走,每走到一个蟹塘前,就扔进去一根绳头,扔完了,沿路放绳,像是当年埋地雷放线的武工队。回到草棚,绳饼只剩了一个绳头,谢无名将绳头全都牵进厨房,打开门,说,我们可以睡了。

天不亮,谢无名将和尚摇醒了,谢无名说,你听。和尚定神,听见一片“嘁嘁嗦嗦”的声音。谢无名说,听出来了吧,是螃蟹,是你摆摊卖的第一批货。俩人进了厨房,一地的螃蟹纠集在一起没空处落脚。谢无名说,关上门。俩人在门口收了草绳,用篓子装了螃蟹,上秤,有三十多斤。谢无名说,人贪腥,蟹也贪腥,贪腥就有被抓的一天。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你将来有钱了要报答这几个塘主,记住人家的名字。

和尚哪里能在小摊位上坐得住,不出几个月,他就成了农贸市场一霸,再后来,他就成了这小县城的龙头老大,不过,和尚毕竟坐过一回牢变聪明了,变得有文化了,不再轻易打打杀杀,再说现在他是老总,冲锋陷阵有手下的员工。他成立了一家投资贸易公司,投资是假,放波是真,放波是本地人的说法,这“波”是什么?不是女人胸前的两坨肉,虽说那样的“波”经了和尚的手也会膨胀,但肉终究是肉,和尚要的不止是这个。放波就是放高利贷,一万块钱出去,几个一万块回来,这是有本买卖,和尚的本哪里来?听说是借来的。张三号称首富,李四买了别墅,和尚都记下了,上门借钱。和尚上门,没有不给面子的,不给和尚面子,得给和尚胳膊上纹的那把斧头面子,和尚谢了人家,打上借条,落款有公司的红印章,还有和尚的大名。也做贸易,前些年的螃蟹,近几年的剌蛄,和尚的公司统一收购,运到上海广州,远的还到了香港。有外地人来收购的,往往人仰车翻,鼻青眼肿回府。和尚发达了,并没来见过老师,谢无名在县里的电视台见过他,挂着政协委员的牌牌,对着镜头慈眉善眼地说话。谢无名当时吃了一惊,这小子进步不小,懂文化,还懂政治了。

谢无名说,刘总刘大老板,今天怎么光临寒舍了?莫非也是借钱?

和尚下意识缩了缩手臂,其实他衬衣的袖管扣得严严实实,手臂上的斧头作羞女状藏在深闺。

和尚说,和尚不敢,多年来,我一直躲着您,怕的是您又不肯认我这个学生。不过,老师的事业在省城做得风生水起,我一直为老师能有今天高兴,我从来都记着老师,不论您在省城,还是在这县里地面,应该没有一个人敢为难您。

谢无名爽声大笑,说,和尚,这么说一直是你在暗中庇护我,你今天来,是要讨谢某人一声谢?

和尚急了,额上的汗点儿又涌出来,说,老师,我为您做什么都应该,您怎么挖苦我我也不敢生气。只是,眼下老师得听我一句话,您回省城休养几天,或者出国遛达遛达,离开这里一阵子。

谢无名一怔,说,你刚才还说过,有你在,没有一个人敢在这地面上为难我,怎么眨眼就要赶我走?

和尚说,这一回不同,您犯了众怒,您在网上发表了高见,养殖户们恨您,水产商们恨您,我都能挡得住,可您把政府的领导惹毛了,您这麻烦就大了。实话告诉老师,我也恨您,您要折腾下去,我的生意也做不成,波钱也收不回,公司说败就败。

谢无名说,我不走又能怎样?

和尚说,您不走,有人会让您说话没了舌头,写字没了手臂。公安局不会来抓您,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对您下手,可是群众被发动起来了,只要一个眼色,就有人会冲在前面。

谢无名说,这么说,你是得了指示来的?

和尚说,有人把这活儿交给了我。

谢无名说,谁?谁敢真的对我下手?我倒要看看谁的头顶上没天?

和尚摇头,起身,说,老师保重,我告辞。

谢无名回到窗前,看着和尚的车拖着一股尘土远去。他打开电脑,又将文章读了一遍,眼睛有些昏花,有几回竟看不清字迹。关了电脑,看湖上的天空风云变幻。

 

刘清水坐在饭桌上有些心不在焉,这是第二届剌蛄文化节筹备组第一次碰头会的会议餐,组长是县委书记,副组长是县长,组员是副县长、常委及各大部局的一把手,最后一位是刘清水,刘清水受宠若惊,她只是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报到她的名字,她吃惊之余,分明看到有几只脑袋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表情各异,就都正襟危座。

这是中午的工作餐,按规定不许喝酒,书记县长常委们在另一个包厢,还是有人偷偷要了酒。要酒的是民政局长老张,年底就退了,少了很多禁忌。他第一个帮清水倒上,说,今天别人不喝可以,你得喝,刘部长前程似锦,我得祝贺祝贺。刘清水慌忙站起,说,你们都有驾驶员,我得开车,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张局长把酒斟了,说,好,刘部长把酒令都出了,接下去。立即有人接口,说,吹牛不喝酒,喝酒不吹牛。此话怎讲,吹牛得不动声色,酒桌上吹牛谁都不会信。谁第三个?按座位接下去。老张说。第三位接酒令的是公安局一副局长,想了想说,嫖娼不喝酒,喝酒不嫖娼,喝了酒干这活儿,容易被小姐厌恶,也容易被逮住把柄。老张将酒斟了一轮说,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领导都是好同志,不吹牛,不嫖娼,所以都得喝酒。尤其刘部长,从来牛不吹,娼不嫖,干一个。

剌蛄上桌,张局长先给刘清水挟了两只,说,剌蛄文化节吃剌蛄得讲究文化,人家南方把剌蛄叫小龙虾,吃时有一套口诀,边吃边念,我给你们示范一个。他捉住一只剌咕爪,声情并茂说,让我轻轻牵住你的手。揭开剌蛄壳,说,慢慢掀开你的红盖头,解下你的红肚兜。用嘴咬出剌蛄肉,说,我的宝贝我的肉。接下去,肉在嘴中,忘词了。

大伙起哄的时候,清水的电话响了,是她老爸。

老爸说,你爸要见阎王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你还管不管我死活?

刘清水合了手机盖,抱拳一连叫了几声对不起,退席往医院赶。

县医院的住院部是幢十九层的大楼,按理说这医院已经办得够规模了,可还是挤得像是庙会,如今农村也有了医保,可是医保有一条规定,只有住院了才能按比例报销,因此大病小病都先住院再说。医院乐得生意兴隆,过道里也加了一溜床位。老爸住在十二楼的病房,三张床位加上一个加床,挤得够呛,病房里有空调,可是各种味道挤在一起,清水差一点吐出来,清水径直走到窗前,打开窗,一股热浪扑进来,清水反而觉得脑子清爽了不少。

老爸坐在病床上,专心致志地剥着剌蛄,白床单上铺着报纸,放着剥下的壳和爪。清水说,我哥呢?老爸头都不抬,说,女儿都不顾我,儿子哪会顾我?

清水说,爸,你怎么还吃剌蛄?嫂子怎么天天送这东西?

老爸说,咋?我就爱这一口,你甩手不管,还不准你嫂子管?

清水看那剌蛄,才火柴梗长短,脚爪发黑,一看就是那稻田里出产的货色。心里嘀咕,嫂子肯定是把看相好的卖了,把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弄来糊弄老爸。可她开不得口,要埋怨得埋怨自己,自己忙得确实有几天没来医院了。

老爸患的是老毛病,腰痛关节痛,三十多年前,葫芦湖围湖造田时,老爸是生产队长。围湖得先筑堤,筑堤只能是冬天,冬天湖水浅,西风多。只有刮西风的日子,湖水才涌到葫芦那一侧,这边露出半个湖底,几万人的队伍开进去,肩挑手提大会战。湖底也不是钢板一样平,有凸有凹,凹处就是结着冰的水塘。老爸是队长,是共产党员,得起先锋带头作用。遇到水塘,哪怕结了冰,老爸总是第一个跳进去,第二年开始,腰痛腿痛病就上了身,每年都得闹几回。这一回闹得凶,连胳膊也痛,身上还起了不少红点点。清水说,还痛吗?

这一问提醒了似的,老爸“哼哼”起来,剌蛄也不吃了,说,清水,越痛越厉害了,不光是原来的地方痛了。

清水皱了皱眉头,起身去医生办公室找赵主任。老爸是个牛脾气,说话呛人,却不会在女儿面前装病撒娇的,都说人老了像小孩,老爸不是这种人,住院也是被清水硬逼进来的。赵主任在写病历,看见清水,说,刘部长,你亲自来了。

这话听着像讽刺,清水顾不得细想,说,赵主任,又麻烦你了。

几个医生都站起来,清水不认识这些医生,可医生们都认得清水。说起来清水官不大,副科级,可精神文明办主任这个角色是经常上县电视台的,再说县城本来就这么点地盘,看到谁都面熟。清水说,赵主任,我老爸的病与以前不同,是不是有别的问题。

赵主任笑吟吟地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按常规,血液化验要五天才能出来,有结果,我们会通知病人家属。

这话是公事公办的意思,清水有些懊恼,不是恼赵主任,是恼自己之前工作没做好。清水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住院送红包,连乡下农民都知道。病人送进手术室,跟家人最后一句话不是惦记别的,是问该做的工作做了没有,没做,病人在手术台上心里就不踏实。清水觉得老爸是老毛病,不需要进手术室,打打针吃吃药就行了,再说自己这个身份,犹豫了一下就把这工作省略了。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你要是县长卫生局长可以省略,你要是个纪委书记媒体记者也可以疏忽,可你是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索性是个平头百姓倒也好,送合情合理,收天经地义。刘清水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得在仕途上努力进步,既然不肯退回去做百姓,就只有进步成这县城里人人敬你畏你的人物。眼下,只能放低身架,亡羊补牢犹未晚。

刘清水想起身上还有两张购物卡,见别的医生都坐下了,就把购物卡塞进了赵主任的抽屉缝隙,及时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竖在唇边,赵医生果然欲言又止,眼睛笑出了鱼尾纹,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清水走出办公室,过道上人来人往,空气污秽不堪,她忍不住要吐,看墙根又找不着垃圾桶之类,倒是墙上贴着“禁止吐痰”的标牌,她得忍住。前面一个人一低头,“啪”的一声把一口痰吐在了标牌下面,她突然不想忍了,跟着也吐了一口。那墙根锦上添花,不堪入目,她抬起头心虚地四顾,人们忙忙碌碌穿行,没人注意到她。靠,我花了一千块的小费,还不能吐一口吗?这样一想,她心里的恶气也吐出来了。掏出小镜子冲自己一笑,轻松了不少。

病床上的老爸又在发脾气,冲着立在床头的护工,护工是她和哥哥商量后请的,一天八十块,见清水进来,老爸的声音又高了几分,你给我走,我不要你在这里碍手碍脚。我有儿有女,又不是绝户,养男养女做什么?不就是养老送终。现在倒好,弄个陌生人来让我添堵。

邻床的病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清水说,爸。好在护工已见惯不怪,笑一笑走出了房间。

老爸召她来,并不是真的为了让清水来陪他,是为了他的宝贝孙子刘涛。

刘涛是哥哥刘文革的儿子,在县中读高三。小伙子人高马大,自称长得像歌星王力宏,成绩不甜不咸,很一般,不是脑子不聪颖,是心事没用在学习上。刘涛原来住在清水家,哥哥就这一根独苗,做姑姑的当然疼他,前几年哥哥日子苦时,吃的穿的都是清水供。读高中,哥哥做饲料翻身了,在县城买了房,刘涛才离开了姑姑家。清水难得见到刘涛了,可每次见到这侄儿,清水心中都一沉。哥嫂太宠这孩子了,清水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哪一样的价位都不会少于一千块,那手中的手机就值四五千,最让清水生气的是,清水居然在和尚的办公室遇上了他,清水敲和尚的办公室门,开门的居然是刘涛,刘涛先向和尚报告,刘总,是清水姑姑。清水马上脸就变了,冲到和尚面前,说,刘和尚,你什么时候把刘涛招成员工了?和尚说,我怎么敢?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和尚赶紧朝刘涛挥挥手,将他支了出去。

刘清水和和尚不但是同村同宗,还是同班同学,和尚再牛逼,也拦不住清水撒泼,清水说,刘和尚,你相信不相信,你要是把刘涛带上了你的道,我敢把你的办公室砸了。

和尚陪着笑脸,说,姑奶奶,我信,我当然信。可姑奶奶你是文明主任,你讲文明。

按辈份和尚是该叫清水姑奶奶,清水说,刘涛还是个高中学生。

和尚说,姑奶奶,你想哪里去了。刘涛是下午没课,到我公司来玩的。也就在我办公室上个网要点零花钱什么的。

清水说,来玩也不行,零花钱也不准给。他来这里多了,心就散了,我哥就白指望他了。

和尚一连声说,姑奶奶息怒,我答应你就是了。

老爸说,刘涛想招飞,让我这做爷爷的托托姑姑的门子。

清水说,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老爸朝她翻了个白眼,说,还不是你这做姑姑的太凶,人家不敢见你。

清水想起来,空军某部前不久来县中授牌,她是以宣传部领导的身份去参加授牌仪式并讲话的,刘涛这小子肯定坐在下面,以为她姑姑与部队领导认识,才动心思搬出爷爷这尊大神的。那天授的牌是六个字,飞行员的摇篮,此言不虚,本县每年都能给飞行学院提供一批身体合格的学员,用部队领导的话说,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本地出帅哥,而且是身体挑不出一点瑕呲的帅哥。县域上空只要传来飞机轰鸣,老百姓都会朝天空挥手呐喊,说是谁家的飞行员儿子来看祖屋问候爹娘了。刘涛要是能做飞行员,倒是一条阳光大道。可这部队招飞,岂是她一个县里的宣传部副部长能搞定的?那飞检得到部队检验中心,就是在县医院,也未必有人买她的面子,刚才她不还得乖乖地送红包吗?这些话她不能跟老爸说,老爸躺在病床上,得让他高兴。她一口应承了,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出大厅时,她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闪过,她喊了一声“谢老师”,那人没有回头,一会儿就没影了,清水疑心自己看走了眼,等到她打开车门,用钥匙发动了车子,一抬头,正巧看见谢无名在她车头前骑着自行车冲上大街。谢无名骑车的样子缩肩驼背,看样子已是十足的小老头。莫非是生了病?他放着高级的小车不开,天天骑个自行车乱窜。这个谢老师,她的这个谢老师,总是让她这个做学生的说不清滋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没有他,就没有刘清水的今天。

刘清水一松刹车,车子驰向大街。

 

三、

十多年前,刘清水是谢无名的学生,是一个认真读书的学生,若干年后她头头是道地教导自己的女儿和侄子时,常说要钻研课本,字字落实,其实也是误导。有一句话,叫“死读书不如无书”,不是读书无用论,是指不能钻牛角尖。清水后来知道做人不能太认真,其实读书太认真也并非好事。

那天谢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一句名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前一句她相信,葫芦湖的天空上到处是飞鸟,但后一句她质疑,葫芦湖里有鲤鱼青鱼鲫鱼,还有通体透明的银鱼,可是没有哪种鱼长了翅膀,鱼只有“划水”,那学名叫“鳍”,你可以称为翅膀,但那翅膀只能在水中划动。村里的鱼塘有一年抽干了没见到鱼,看鱼塘的人说是鱼飞走了,有一天夜里他起床,看见鱼儿们“呼呼”地掠着树梢飞走了,鬼都不相信,麻绳捆起来一审,才招供被他偷卖了。那时高考中考已恢复,学生都在学校上晚自习,刘清水同学从不带着疑问过夜。教室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教室与教师宿舍就一箭之地,刘清水顶着雨飞跑过去向谢老师讨教。

教师宿舍其实是一间平房,旧教室一隔三间,公办教师有两间,代课教师村上有房,只配一间。谢无名的这间房其实是书房,除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就是满架的书,当然,跟其他代课教师一样,门角落里也摆着铁锹铁锄之类的农具,有空闲时免不了要上自留地忙活。谢老师说“请进”,说过之后埋头看他的书没抬头,初夏时节已十分闷热,谢老师看书是赤膊上阵,只套着一个大裤衩,门推开了却没人说话,他转过身来,身上的一排排肋骨像鳜鱼怒张的鳍,有几分狰狞,但声音却温和,清水,有问题要问吗?

谢老师说,有一种海鱼叫飞鱼,也只能飞一截子,你注意这词是“跃”不是“飞”,“跃”就是向空中一跳,谢老师站起来纵身一跳,脑袋把电灯泡撞得来回几个钟摆,灯光的晃动下俩人的身影恍恍惚惚。谢老师说,鱼跃其实你见过的,狗急跳墙,鱼急腾跃。这样吧,我带你到湖边去,让你再见证一下鱼跃。

刘清水撑了谢老师的伞,谢老师自己找出一件塑料雨衣,谢老师带着她朝湖边的稻田走,老远就听见很响的流水声,一到雨天,村里人就得将稻田的田埂挖个缺口,让雨水泻入渠河,否则淹了禾苗就会歉收。谢老师在缺口处立住,魔术师一样从雨衣里掏出一把铁锹,那铁锹原先是贴身罩在雨衣里的,夜色中清水原先没看出来。谢老师沿着斜坡在水流的两侧挖出几个坑,说,等着,一会儿鱼就往上跃,跃是书面语,本地方言里没这个词,清水知道谢老师旨在要学生加深对这个词的理解。鱼真的来了,夜色中像一片片闪亮的银子,它们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想沿水流跳进稻田,稻田里有它们喜欢的小虫小草,有一个它们向往的新鲜世界。可是超越总是很难的,鲤鱼跳龙门也只是一种传说,鱼儿们往往掉在水流中被冲回渠河。清水说,我们的身影会不会吓走它们?谢老师说,不会,鱼儿的眼晴视力很差,就是白天也看不见我们。但鱼儿们跃起时往往垂直落下,仿佛知道两侧有陷阱侍候着。谢老师挥起铁锹,猛地砸过去,砸中了,却是把鱼儿砸到河面上了。清水说,不好了,它会转告别的鱼儿这里有危险,不能来了。谢老师胸有成竹,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等它醒过来它自己也忘记了。刘清水对谢老师的话深信不疑,谢老师是学校最有学问的老师,甚至一些公办老师也向他请教问题。不说别的,就是比宿舍里摆的书籍,谢老师也是最多的。

鱼儿不往斜里跃,雨却往斜处刮。清水撑的是伞,一会儿裤管就湿了。谢老师掀开雨衣,说,这里挡雨。塑料雨衣并不宽大,好在谢老师身坯并不大,挤就挤下了。刘清水已经快高中毕业,已经出落得胸是胸臀是臀,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搂着,感觉还是很神奇,尤其是谢老师那根根肋骨,刚才看他那样子都担心它们会戳穿皮肤,现在贴着却像烧着的木柴一样火辣辣的,只是老师吸烟,口腔里呼出的气味有些臭,有些理不清辨不出的杂味,学习上喜欢追根究底的清水恨不得要追进去探个究竟。

还是有失足的鱼儿,一共有六条,雨还在下,谢老师把雨伞收了,收得不紧,伞柄朝上,伞成了一只提篮,六条鱼被扔进了这个提篮里。俩人裹着雨衣回到学校,校园里已没有一丝灯光,好在那时学校没有围墙,推开谢老师宿舍门,那伞放到地上,花朵一般开放了,鱼儿们在灯光下“啪啦啦”跳腾起来,没有水,它们跃不起跳不高,谢老师把它们放进水池,它们安静下来,就范了。

清水怎么办?已经是后半夜,家里的人早睡了。谢老师说,你只能睡这里了。清水想现在回家门栓早闩上了,敲门是挨骂,明天早上回去也是挨骂,反正是挨骂,能往后捱就往后捱。房间里就一张床,罩着尼龙丝蚊帐,谢老师说,清水你就睡这床上,别管我。怎么能不管呢?清水怯生生地看着他。谢老师说,是这样子,我坐椅子上看书,看累了就能睡着。清水上床睡下,睡不着,假如谢老师睡上来,我怎么办?门锁上了,就是鸟也飞不出去,清水是上了岸的鱼,想跃也跃不起。谢老师背对着床给她一个背影,眼盯着书,手却在“啪啪啪”地打叮在身上的蚊子,明明点了驱蚊香,看样子是伪劣产品。谢老师真的上床来睡,清水阻挡不阻挡呢?不阻挡也有不阻挡的道理,学校里有几位教师就娶了毕业的学生,日子不也过得热火朝天?何况谢老师嘴里的烟味其实并不是真的难闻,何况谢老师比那几个老师的水平要高出一截子。清水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了,谢老师还坐在那办公桌前,脑袋趴下了。清水喊,谢老师,谢老师,谢老师期期艾艾应了,说你没睡着吗,顺手拍死了腿上一只叮咬的蚊子。清水说,蚊子多,你上床睡——睡那一头。

谢老师听话地上了床,清水朝里挪了挪,谢老师贴着床沿躺下了,床窄,清水不敢翻身,谢老师也不敢翻身。清水睡不着,谢老师也没睡着。谢老师说,你还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要问我吗?清水脑子里一团浆糊,此时此地能想出什么问题?谢老师说,那就睡吧,明天你还要上课。清水开始尽量缩着身子,担心胳膊和腿不小心挨上另一个身子,一会儿又摊开了,挨上了又怎么样?还能吃了我不成。半睡半醒,竟有些盼望那人有什么行动。终于,有一股烟臭扑面,清水以为是做梦,睁开眼,是熟悉的那张面孔。谢老师,清水呻吟一般喊了一声,那搂在她汗衫上的胳膊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清水又恼又嗔,谢老师,清水又喊了一声,没有喊回那只胳膊,反而是那人一跃而起,下了床,又坐回椅子上,一坐到天明。

若干年后,谢无名趴在刘清水的肚皮上说,你那时喊什么都拦不住我,就是喊我老师让我身心崩溃,你偏偏喊的是老师,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此夜无故事,却在清水的心中落下了悬念。悬念就像一只馋猫,盯着厨房里吊在铁钩上的那刀腊肉,没人时会偷偷蹦几下,明知够不着也不死心。有一天真得逞了,铁钩上空了,心也空了,放下了。悬念悬念,无悬就无念,记住的还是肉没到嘴的时光。第二天回家,接受老爸的审问,清水说睡在谢老师宿舍,老爸脸都黑了,挥手给清水一个耳光,清水捂着脸说,老师睡椅子上我睡床上,什么都没有。做老爸的想了想,说,我量他也不敢!其时本县刚刚判决了一桩强奸案,某禽兽老师诱奸数名学生被判重刑。清水无法忘记这一夜,其实老爸也没忘记。清水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这也正常,那年头乡村中学考得好也就考走一二个。老爸说,做个代课教师吧,说不定以后能转公办。一个村只有一个代课教师名额,代课教师是中国最早实行一年一聘合同制的行业,清水上谢无名就得下,老爸当时官至副村长,是能递上话的。老爸说,我找谢无名谈一谈,他那么聪明,会识时务的。清水反应过来,老爸是想用那一夜要挟谢老师,清水说,你要是真的那样做,打死我也不去做代课。副村长笑了,打不死你得去做吧。没几天,倒是谢老师来做清水的工作,谢无名说,清水,就是你爸没这想法,我也打算不啃这块鸡肋了,我得试试我能不能干点别的,说实话,要是我那天真的把事做下就好了,干脆带上你一块出去闯荡。谢无名真的离开了学校,刘清水也真的没去做代课。软硬不吃,刘清水死活不去学校上班,做老爸的才知道,这女儿长大了,长成了一头倔驴。副村长恼怒之下,将清水赶出家门,清水住到女同学家,几个月没回家,活得比在家滋润,老爸在街头碰见,白了胖了,还添了新衣服,副村长害怕了,怕把女儿逼上邪路,腆着脸让老伴接女儿回了家。老话说祸兮福所倚,没想到后来坏事变成了好事,乡政府招聘乡干部,刘清水去考,中了。副村长觉得乡干部当然比代课教师光彩,父女关系才缓过来。

老妈问她在同学家几个月,怎么人家父母待她那么好。清水笑而不答,那时小县城还没兴打工,清水一口气到省城找到了谢无名,谢无名在一建筑工地扛水泥,住工棚,吃工餐。谢无名说,这里没女孩子干的活,你先拿了这点零钱坐车回去,找个同学家住下,我马上想办法。谢无名本身没积蓄,挣的那点工分钱给了书店。谢无名想出了什么办法呢?那时正是十月底,各种报刊都要留个版面做宣传,吸引订户,谢无名教清水写了一篇文章,说自己是该报刊的读者,大肆鼓吹该报刊办得如何好,不同的报刊稍微改头换面一下。谢无名在破棉袄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那上面有几百家报刊的邮址。谢无名说,这文章报刊一般都会登,登了就会有稿费,几元十几元的不多,但这钱够你去复读,争取来年再高考一回。清水觉得,这本来应该是谢老师的一条财路,自己不能抢夺。谢无名说,这算什么财路,也就是个应急措施,回去抓紧写抓紧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家店。谢老师真的有才,稿费单真的雪花一般飞来,清水不想再去考什么大学,那梦想太渺茫,先让老爸老妈看看,离了你们我还不照样活得茁壮。

清水此时还没意识到,从此开始,她遇到难题第一个就会想起谢无名,谢无名成了她一辈子的主心骨。

 

一大早谢无名就起床了,按惯例,他沿着山坡跑步跑了二十分钟,冲澡,吃早餐。然后坐到电脑桌前,上网遛遛。谢无名的农庄处在葫芦湖的细腰,倘从向北的窗子朝外看,那看到的是宽阔的水域,波澜壮阔,太阳出山时水面金碧辉煌,但不能细看,细看便是满目的笼箱,那里面放养的是螃蟹、剌蛄、鱼等等。倘若天气晴朗,远看能看到葫芦湖对岸的山峦,恰似一抹浓墨,近看呢,能看到湖面上茂密的蓝藻,粘稠腥臭,仿佛流动着一疙瘩一疙瘩浓痰。看着阻心,闻着更让人恶心。天一热,谢无名就把那扇窗关了。屋子两侧的葫芦肚,原先围湖造成的稻田,现在这一块那一块挖成了养殖水产的水塘,塘沿的塑料隔离带像是一根根包装带把这地盘当成了邮局的寄件箱,捆扎得严严实实。他们要将这爿世界邮寄到哪里去?谢无名站在窗前常常气恼地想,要是寄到地球以外的地方,不妨把他也捎上。

谢无名打开本地县政府的网站,灯笼高挂,彩旗飘飘,红彤彤的标语抢入他的眼帘,全县人民盛情迎接葫芦湖第二届剌蛄文化节!滚动新闻是文化节活动安排预告,谢无名用鼠标点了,有省市要员讲话,有万人吃剌蛄集会,也有文艺演出,邀请的那几个名演员都是国内演艺界大腕,出场价绝对没有低于十万的。压轴的是剌蛄皇和剌蛄皇后评比,第一届就评过,最后那两只几乎有澳洲龙虾大小的家伙被谢无名高价收入囊中。这一届剌蛄节是下了大血本,愈演愈甚,谢无名一击鼠标,将网站关了。

要追根问源,其实始作俑者是谢无名自己。本县的养殖业起步迟,王八炒得凶时,一股风养王八,螃蟹价高,池塘里处处是螃蟹横行。剌蛄本是蟹塘里的入侵者,蟹农们恨之入骨,因为这家伙在塘中与螃蟹争食,甚至还反客为主,挥舞着大钳将蟹苗斩为美食,且繁殖速度也惊人。蟹农们用虾笼诱捕了,价贱卖不掉,只能用粉粹机粉粹,碾为蟹食,既解心头之恨,也聊补蟹饲料之匮。谢无名却对刘清水说,这玩意儿厉害,可以做文章。刘清水知道谢老师只要觉得有文章做,就有银子赚。谢无名说,万物当中,既食荤又吃素的动物是什么?清水答,人。谢无名说,没错,但这剌蛄不也既食动物尸肉又啃食物根茎,不像王八螃蟹只食鱼螺,也不像草青草鲶,非草茎不能存活。这样的物种生存能力强,生命力旺盛,易养殖。清水不以为然,这剌蛄肉粗且小,辛辛苦苦剥出来只够一塞牙缝,从前也就是穷人逮了打打牙祭。谢无名说,错,螃蟹肉细,可是价高,市井百姓的菜桌可望而不可及。剌蛄肉粗,可养殖成本低,价格低廉。再说,中国菜与西洋菜区别在哪里?在于佐料。这几年我闲时走过欧美许多地方,讲透了,中国菜诱惑人的是佐料的各种滋味。这剌蛄在民间,其实也早有各种烹调制成美味。谢无名说,苏皖一带,早已将剌蛄打造成品牌,我在南京合肥,剌蛄——在那里叫小龙虾,已占领了大街小巷的餐桌。刘清水回家,在网上一搜,果然南方人已经把剌蛄打造得风生水起,文化节已做了好多届。刘清水在会议上建言献策,领导带队去南方考察调研一番,拍板,葫芦湖第一届文化节遂隆重推出。刘清水没赚到银子,赚到的是位子,官场上有背景因人成事,没背景因事成人,清水这回应验的是后一句,从乡长调进县城,任宣传部副部长,虽同是正科,但按惯例从乡下进城官降半级,刘清水算是赚了。

政府搭台,百姓唱戏。本届县政府为民做了不少实事,首先是建立了剌蛄大市场,吸引了众多南方商家来收购,县长甚至亲自到南方某商贸会销售本地剌蛄,销路有了,百姓们纷纷改养剌蛄。剌蛄养殖成本低,更主要的是这家伙生命力顽强,不像螃蟹娇嫩,染上传染病,动辄腿一耷拉就丢小命,让你欲哭无泪。但问题也来了,剌蛄喜食动物内脏,水塘里臭气冲天,且本地的剌蛄腹爪往往呈黑色——尤其稻田里放养的剌蛄,卖相不佳,于是,塘主们网了剌蛄,先放到葫芦湖里的笼箱里放养一阶段,实在不行,干脆用“洗虾粉”洗一洗,这东西也是南方传来的,非常神奇,剌蛄们只要一洗,就像村姑进了城里的美容店,黑腿子进去,粉腿子出来,容光焕发。引发的问题是葫芦湖的水也被污染了,葫芦湖是本县自来水水厂的水源,谢无名觉得此事非小事,事关全县人民生计,连续不断地在本县论坛上发帖,呼吁保护母亲湖,呼吁还塘复湖,帖子下面“围脖”长又密,大多是骂他脑子被驴踢了之类,指责他不顾民生,更有甚者,有人在网上建议,进一步扩大剌蛄养殖业,将葫芦湖水面竞拍承包。谢无名奋起反击,孤家寡人,将一场口水战打了数月,胜负不见分晓。

谢无名关了电脑,已是上午九点,要是往常,这是谢无名练书法的时间。谢无名自小喜欢书法,虽没写出什么名堂,却孜孜不倦。他写字讲究心静,今天约好了师傅刘三郎来的,师傅答应了来拉粮囤的陈粮,却迟迟不见车马进农庄。谢无名铺了纸墨,想想还是没提笔,拿起电话,拨了师傅的号码,无人接听,反正师傅的塘口并不远,谢无名信步走出农庄。

刘三郎是远近闻名的拳师,拳法出自家传,解放前葫芦湖地处两省交界,芦苇丛生,湖匪猖厥,湖边百姓习武成风,此地拳法的特点是不讲究排场,招式不铺张但实用,双拳左右纵横,双脚腾挪跌宕,限在三尺之内,为何三尺?这正是渔船船头的尺寸。一般情况下湖匪不轻易上岸抢掠,只偷袭满载的渔船。三尺之外,便是泱泱湖水,对落水者抡浆操竿即可致于死地。湖边村民凡男丁,出生之日便指定了师傅,谢无名的师傅就是刘三郎,解放后国泰民安,此民俗并没失传。刘三郎看家拳法是“矮凳花”,渔船本身窄小,除鱼舱之外,乌篷下是睡舱,船尾置有木炭小灶,吃饭喝茶只有船头这点场地,船头上往往置有一二只小矮凳。倘有匪侵,这矮凳就成了防身制敌的武器。刘三郎的祖上使这矮凳,四角四腿,变幻无常,神出鬼没,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那矮凳是一朵怒放的花儿,花瓣到处,肉绽骨断,故称为“矮凳花”。谢无名父母早亡,生产队把他寄养在师傅家,一直到读中学他才搬回父母留下的老屋。他摇摇晃晃刚会走路,师傅就用榆木给谢无名打了一张小矮凳,角锐腿锥。谢无名非一般人聪颖,长大成人,在师傅门下将矮凳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太平盛世,英雄无用武之地,师徒也只有在社火中一展身手。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师傅一家对他有养育之恩,师傅待他情同父子。不论是当年做代课教师,还是后来做公司老总,逢年过节谢无名都登门尽弟子之礼,尽儿子之孝道。自从把公司交给妻子经营,谢无名在葫芦湖边建了农庄,看望师傅更是殷勤。粮囤中的粮食,是农庄中的粮田所产,如今尽管农民以副业为本,恨不得将自家的口粮田也挖成养殖塘,倒确实没见到粮店缺粮,时常有人笑话谢无名杞人忧天,可谢无名有自己的主意。三年自然灾害,父母都死于饥饿,他那时还没满周,就成了村上的“五保户”,师傅一家收留他,父老乡亲可怜他,养活他,还送他进了学校,但是饥饿也是常事,那年头谁都把吃饱当成奢侈,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还是饥肠勒勒。伟人毛泽东号召“广积粮”,谢无名在今天依然认为不是无稽之谈。新粮即将入库,谢无名约了师傅拉走陈粮。

刘三郎是最后一批挖田为塘的,刘三郎回忆自己这辈子,总觉得是一只被鞭子抽赶的陀螺,本是打渔为生,突然间湖变了田,把他变成了庄稼汉,这庄稼种出点门道,又把他变成了养殖户。跌跌爬爬地赶形势,刘三郎心中一直憋屈。刘三郎前面三个生的是女儿,年近四十才得子,计划生育罚款罚得他家徒四壁,他矢志不渝,一个优秀的拳师没一个后人传承,这不止是对祖宗的不尊,也是对“矮凳花”的不敬。儿子刘精武练就一手好拳脚,当然也成了“矮凳花”的传人,可没想到,传授给他的功夫反倒害了他,刘和尚把刘精武招去做了打手,一身的功夫用在邪道上,没多久,吃喝嫖赌成了人见人躲的混混,老婆儿子让老爸养着,回家就是惦记刘三郎那点可怜的收成,这么多年,常常是谢无名出手接济师傅。当初养剌蛄,也是听了谢无名的主意,刘三郎稻田的周边都早挖了塘养蟹,可是十家倒有七家亏本,稳赚的是那些贩蟹的贩子,刘三郎六十多岁的人,还得帮儿子养家小,赚得起亏不起。谢无名说,政府鼓励养剌蛄,正是为养建殖户着想,剌蛄命贱,成活率高,收入有保障,让贩客们赚钱只是富了小部分人,让每个养殖户赚钱,才是为百姓谋幸福。这其实是谢无名当初的出发点。刘三郎没理由不听谢无名的劝说,总不能躺倒在棺材还伸手要徒弟接济他。谢无名说,光靠你自家这几亩田,养剌蛄也成不了气候,不如多租一些人家的田挖塘。这圩里的稻田当初是村里人人有份,后来有人进城打工或经商,就把田租给别人,早先也就一亩收个八十一百的,后来养殖成风,水涨船高,每亩年租就达到五百,并且是五年一付。想想也是的,你把人家的田挖成了塘,不租上几年你没必要折腾。刘三郎说,钱呢,钱从哪里来?再跟你要钱我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摆?谢无名说,钱当然是我出,算我投资,赚了分我一半,亏了都算我的。谢无名是有备而来,从包里拎出五捆红票子,整五万。刘三郎知道这是徒弟为了给自己下台阶,感动得鼻根发酸,却推开钞票,说,钱先放你那里,付钱时上你那里取。放我屋里,就是埋在粪坑,你那混蛋弟弟嗅不出屎臭也能嗅到钱香。

师傅这一个塘口就是租了别人的十亩田挖成的,十亩田的水塘不算小,师傅划着一条小船在撒饲料,师傅赤膊,背朝着谢无名,后背黑油油的汗珠在太阳光下晶亮,他每挥动一次胳膊,小船便一个激灵,把水波一浪接一浪地推到岸边。谢无名喊了几声“师傅”,似乎没有听见,谢无名走到水塘的那一边,面对师傅,师傅看见他了,并不答应,长竿一撑,小船滑到了他驻足的塘埂前,原来不是没有听见,是听见了不愿答理,这老头是生气了。老头从船头跨进水中,沿着塘沿清理水面漂浮的杂物,不看他,好像那塘埂上立着的不是他的徒弟,是一根电线杆。谢无名摸惯了老头的脾气,脱了鞋,跨过围栏,“咚”的一声跳下来,却背对着老头,反方向用手捞那些水面上的菜梗树枝塑料袋,俩人越走越远,终于,老头忍不住了,厉声喝道,上去!自己先上了岸。谢无名羸了,跟着爬上塘埂,老头说,你看看,你。只一会儿,谢无名的腿上趴上了三四条湖蚂蝗,湖蚂蝗比岸蚂蝗大,且色彩绚丽,粗一看,你以为是粘了一截湖水中的扁担草叶子,绿油油地养眼,它能分泌一种麻醉汁,吸着你的血还不让你有痛感,是美丽的吸血鬼。当然,就像岸上的小姐,长得漂亮的通常胃口就大,湖蚂蝗叮咬的伤口也大而深。谢无名从小湖边长大,晓得怎么对付它,将腿上的肌肉猛地收缩,一掌一掌地拍下它们。这也像对待纠缠不清的女人,你不能跟它撕扯,你就是扯下了它的身子它也不松口。谢无名已多年不下地,白生生的皮肤上立即悬下一注注鲜血,在阳光下红白对照很是醒目。这“苦肉计”还是有效果,师傅用草叶子替他粘住伤口,说,你怎么就这样爱找不自在?

谢无名说,师傅,你不是约好了今天去拉陈粮吗?

刘三郎说,你那陈谷子烂麦子剌蛄不敢吃了。

谢无名说,其实那些粮食没有坏,做饲料没问题。

刘三郎说,那些粮食是没坏,那些粮食的东家人心坏了。

谢无名明白了,师傅是绕着弯儿骂他呢,谢无名说,你从哪里打听来什么我的坏话了?

刘三郎鼻孔“哼”了一声,说,还用得着我打听?这一县的人,养剌蛄的,卖剌蛄的,还有饭店里做剌蛄菜的大厨,谁不知道谢无名疯了?放着城里的高楼大厦不住,来住葫芦湖边上的茅草屋。自己赚钱赚得盆满钵满,却看不得乡亲们在剌蛄上挣点小钱。说你能耐大,要废了养殖塘,废了圩堤,让大家的血汗钱漂进葫芦湖。无名呵无名,你说说,真要那样,我们这十几亩水塘怎么办?投下去的钱一个子儿都无归。你钱多,可以无所谓,甚至还会补偿你师傅,可是你想想,别人怎么办?你看看我的左邻右舍,他们都是借了刘和尚的高利贷,拿什么去还债?你真的要看到乡亲们鸡飞蛋打,家破人亡?

师傅是个口拙的人,今天一下子放出连珠炮,谢无名一下子招架不住。

谢无名说,我不是一概反对养剌蛄,我只是说要保护环境。返田回湖也是一个设想,真正落实前肯定先要解决好各种问题。师傅,我们不能光看眼前的好处,从长远看,这葫芦湖的生态不能毁。

刘三郎打断他,说,你别给我上课,我没文化。我先不管生态不生态,我不想听见别人说你谢无名变态。

刘三郎说完,气冲冲地跳上小船,差点将小船冲了个侧翻,他挥竿撑开小船,将谢无名晾在塘埂上,抛下一句硬梆梆的话,哪天你收起了你的鬼算盘,哪天我来拉陈粮。

 

五、

刘清水在办公室审阅文化节的发言材料,恼出一头的火,要真是省市领导写的发言稿,当然轮不到她来审阅,人家那些日理万机的领导,肯到这小县城来露个面发个言已经让县领导们感恩戴德,明星们来是心甘情愿,走时人民币能压断他们的小腰,领导们来是为人民服务,给他红花花的钞票他也不敢要,你没有理由再让领导牺牲脑细胞亲自写发言稿,就是领导带了秘书也轮不到地方使唤,这发言稿就落到县府和宣传部的笔杆子头上。现在的小秘书,论出身都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本科生,可写出的文章却狗屁不通。手机一连响了两次,刘清水都掐掉了,第三次响起,刘清水接了,谁?对方说,我,赵主任。县委县府两办没有女的赵主任,刘清水说,你是哪里的赵主任?对方不高兴了,口气硬硬地回答,县医院的赵主任。刘清水立即脸上堆出笑,想想你就是脸上掐出一朵花对方也看不见,就收了蠢笑把谄媚用在语言上,一连赔上几个不是。赵主任说,化验出来了,家属最好能来一趟。

刘清水赶到赵主任办公室,赵主任说,血液和尿液化验表明,病人的肌酸激酶和肌红蛋白偏高,怀疑是横纹肌溶解症,赵主任问,病人有没有服过降血压或者哮喘药之类,刘清水摇头。她老爸除了腰腿痛的老毛病,其他方面从没出过问题。刘清水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只问赵主任,病因是什么?有没有生命危险?赵主任摊开双手,说,这病症我们也第一次碰到,说不清,我们已把情况向省医院的专家汇报,等他们给诊断结果。刘清水又是一肚子憋闷,又不敢得罪赵主任,一边谢了人家一边心里骂,既然什么都弄不清,你们这些医生是在这里混饭吃的?

老爸还在病床上哼哼,一边哼一边剥着剌蛄肉往嘴里塞,他儿子稻田里的剌蛄天天有卖不出手的剩货,做老爸的看来把它当成了解馋的零食。老爸说,你不去办正事,来这里做什么?你放心,阎王爷不会马上喊我去的。清水说,你前几天刚骂过我,说我不来看你,不顾你死活。老爸咧开嘴说,我没事天天看电视,知道剌蛄节要开幕了,你忙你的吧。只是别忘了正事,你侄子的事比我这毛病重要,你侄子上了飞行员大学,我这浑身上下马上就会好利索。

刘清水回到办公室,在案头的发言稿上删改了几处,心神不定,头痛的不止是这发言稿,真正让她头痛的是老师谢无名。

刘清水的文件夹里还有一份材料,是省报和省政府办转来的,谢无名写的《关于剌蛄养殖对葫芦湖生态环境破坏的调查之一》,文章的后面排列着一串省内专家教授的声援签名,有之一,肯定还有之二之三之N,县长说,流氓不可怕,怕的是流氓有文化,而且这个人是有文化之外,还有钱,还有思想。我没有把这个人交给公安局长负责,就是因为这一点。县长交给刘清水的任务就是要保证剌蛄节期间让他不捣乱,让他保持沉默,最好在本县消失。县长明确说,我和书记都认为你是棵好苗子,关键时刻你得用成绩证明自己能堪大任。

刘清水一步步走到今天,每次遇到困境都是向谢老师求救,可这次,置她于困境的就是谢老师自己。刘清水回忆过去的一幕幕,第一次把自己置于老师对手的位置,总觉得学生就是学生,老师毕竟是老师,斗智斗勇她在谢老师那里占不了上风。

刘清水被招聘到乡里时,乡党委罗书记安排她做的工作是秘书。每个新人都要拜一个师傅,罗书记说,这么多领导就妇女主任是女同志,你就跟着吴主任学习。吴主任说,罗书记工作经验丰富,不如您亲自带清水这个徒弟。大家都鼓掌,书记正色说,培养一个同志,是一个长久的任务,得有个过程。吴主任这才接受了清水,表态说,书记放心,那我一定将清水同志培养成经得了风雨打得了硬仗的合格干部,再交给您检验。

传说罗书记是省里某领导的弟弟,下乡只是个过渡,后台硬,连乡长见了他都先堆上笑脸。作风更硬,在乡政府院子里说一不二,骂起基层干部一口普通话连粗口也字正腔圆。清水这样的小角色见到他如老鼠见到猫,不过,他对清水这样的年青人倒算和蔼,在办公室在食堂碰见了常常关心几句,清水有谢老师教的语文功底,对付那些公文没有大问题,书记常常夸奖她的文笔。只是清水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怕跟人打交道,领导见面总喜欢握手,领导的手已伸出来半天,清水还犹豫着,几根指头伸过去碰一下就逃回,像是被炭烫了一般。师傅吴主任过后批评了清水几回。更麻烦的是喝酒,每一次酒场都是战场,不说男干部,就是吴主任也敢一瓶白酒两口干了,吓得清水上桌见酒就逃。哪里逃得掉?有一回乡领导聚餐,没有外人,矛头就都对了清水,吴主任说,书记把你交给我培养,首先喝酒这一关就得过。

清水被逼着喝了一大杯,立即眼泪鼻涕都爬满脸,众人大笑,说,第一回都这样,第二杯就没事了。惊动了罗书记,罗书记离座走过来说,小刘还是个孩子,吴主任你怎么一点不心疼她?吴主任立在那里,居然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清水一边擦脸一边想,吴主任喝多少酒也没掉过泪,书记的批评比酒厉害。

清水去省城出差,就会去找谢老师倾诉。谢无名已经离开了工地,在工艺街开了个小画廊。来画廊的人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清心担心谢老师这店能否养活自己。谢老师大笑,说,我这生意是三天不开张一票,一票开张能吃三个月,而且,这生意有肉不长在脸上,赚钱不在这门面上。谢无名听了清水的苦恼,说,吴主任的话没错,既然你上了这条船,就得学会按章法划船。比如这握手,既是礼仪,也是学问。握重了是较劲,握轻了是隔膜,握满了是亲密,握浅了是轻慢,你一个下级一个后辈只送几个手指给人家,当然是让人家心里生气。其实,握手除了是学问,也是了解对方的一个契机。此话怎讲?每个人的手都能暴露出主人的经历、性格和心态。谢无名握住清水的手,说,你的手掌心绵软,食指肌肉硬朗,表明你是学生出身,现在依然握笔。手掌骨骼偏粗,因为你成长阶段免不了干些农活家务活。瘦人掌厚,说明你现在生活较优裕,空手的时候多。手心发热出汗,清水,你怎么了,怎么紧张不安?清水抽出自己的手,岂止手热,脸也热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虽说有过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却是头一回。清水抬起眼睛嗔了他一眼,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讲课中,喝酒,自然也是从政的必修课,你必须练出酒量,倒不必像吴主任那样每酒必喝,每喝必海量,那样的女性豪放,却让男人看轻。女性喝酒,以借口为衿持,以作弊为智慧,以小口为风韵。不得不喝,讲究后发制人,以弱胜强。

谢无名好多年没上讲台了,在学生面前,又进入角色,滔滔不绝。清水走时有些失望,谢无名的教导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在以后的工作中让清水受益匪浅。但是这都不是清水最想听的话,清水已经不是中学生,是有资格谈爱情谈生活的职场女性,清水觉得这样的谈话不平等,谢无名故意忽视了一个事实,你谢无名至今是一个未婚男性,我刘清水也是一个未婚女性,这是不可抹煞的平等。

其实谢无名的每句话清水都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而且还在实践中运用了,说到底刘清水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罗书记表扬吴主任师傅带得好,吴主任说,清水进步是进步了,就怕离书记的要求还有距离。罗书记拍着清水的肩膀说,一步一步来,可以给更多的机会给你锻炼了。罗书记真的给清水锻炼机会了,上省城争取项目,争取到了项目就是争取到了钱,乡机关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加上中小学几百个教师,靠本地财政是要拉饥荒的,幸亏罗书记上面有人有关系,每年都能弄来项目经费,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这是乡里的大事,书记一般是带上乡长副乡长,或者带上吴主任,这一回竟然只带上刘清水这个普通秘书。

请的是省财政厅的领导,刘清水已经是个成熟的秘书,按书记要求的规格,订了省城最豪华的五星酒店,书记说,我们不能让领导小瞧乡下人,就在这酒店订房住下。清水乐得开一回眼界,订了两个标间,一间988元。领导们准时到了包厢,一一跟书记和清水握手,那些手一律都软绵绵的,当然各有千秋。那位副厅长,人胖手也胖,握上去温润宽绵,像是探进一把羽毛团扇,但只要摇两下,软中有硬,年轻时握枪杆的底子还有,罗书记说过,这人是从野战部队转业的。那位处长看上去才三十出头,人瘦削挺拔,手修长窄狭,像是弹钢琴的手,但是你握上去却绵若无骨,像是握住了一团棉絮。掌中微热,性格中应该不乏张扬。此人罗书记私下也介绍过,父亲是省里高官,从小是蜜糖中泡大的。除了这两位,当然还有别的人,比如说司机,虽然没作介绍,清水一握手,手软,掌面却粗糙,清水心里就明镜似的。

酒只喝掉两瓶,不算多,但大多进了书记和清水的喉咙。领导们不贪酒,你一杯干了敬他,他只微微沾沾嘴唇,清水知道这是身份,是讲究。但老罗和清水不敢这样喝,端起杯子就是见底。这是态度问题,是诚恳。这点酒不要说老罗,就是对现在的清水来说也是小菜一碟。老罗说,这么好的酒领导们不喝是傻逼,不过,要是像我们这样喝他们又怕别人说还是傻逼,所以横竖只能我们喝,不喝白不喝。清水把老罗送进房间,泡上茶,再替他点上烟,就要告退。老罗说,你这就走?看来吴主任带徒弟没授真经,也对,她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清水听出来了,清水怎么听不出来?在乡政府呆了这一阵子,乡干部开口就是荤,私下里议论的都是谁和谁如何,比如吴主任,不就是因为和老罗有一腿才能狐假虎威,清水知道呆下去有危险,可是,危险有时也隐藏着诱惑,或者说危险对勇于冒险的人而言其实是一份期待,不走,看他老罗把这出戏怎么唱,清水是这戏中的女旦,也想做戏外的观众。老罗说,没什么,时间还早,我给你玩个魔术。老罗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根麻绳,那绳子一头缠红一头缠绿,看上去真是玩魔术的道具,老罗把双手往后一摆,说,捆上,怎么紧怎么捆。清水犹豫,这是书记的手,这手一拍桌子,一乡的地皮就要抖三抖。老罗鼓励他,你这个小刘,没事凑个乐子嘛,怕什么?书记也是人,也是从小孩子长大的。清水就捆了,系了个死结。老罗一转身,那绳子就死蛇一般滑到了地毯上。老罗不过瘾,说重来重来,清水说,这回我可真捆紧了。清水将绳子勒紧了老罗的手腕,连续打了三个死结,说,书记,不准您转过身去解。老罗背对着她,像只被捆了翅膀的呆头鹅,老罗转过身,说,不行不行,我是花了钱学来的,不能白白让你学会。清水哪里相信,屋里挤,她从床上一个打滚,绕到了老罗身后。老罗赶紧转身,她又从床上打一个滚再绕回来。可是没等她看清,他手中的绳子又解开了。老罗说,怎么样?你看我这魔法怎么样?得意得像个孩子。清水心里冷笑一声,扮猪吃老虎哩。老罗说,想学吗?其实说透了很简单。清水知道关键处到了,说,想学。清水背了手,脸对着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清水泪就流出来了,她知道手腕上的结把她的一辈子都捆住了,她得让这个结把老罗也捆住。老罗一边绑一边说,有个规律,一般人打结觉得死结难解,上来就像这样打死结,魔术师看准了这一点,就有了办法。老罗捆的是真紧,清水试着用手指够绳子,怎么也够不着,清水说,书记快教教我,究竟怎么解。老罗说,不急,不急,我慢慢教你。手轻轻一推,清水仰倒在床上,肚皮一凉,是短裙上面露出了一截,清水急着想打个滚站起来,却使不上劲。老罗又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一颗一颗解她衬衫的钮扣说,不急,不急,我慢慢教你。

裙子罩住清水的脸时,清水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莫名的轻松,老罗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够不上高明,只能算拙劣,看来抓牢他也算不了什么难事。

清水敲开谢无名的门时,谢无名吃了一惊。她一下子冲进谢无名怀中,谢无名抵挡不住,差点把柜台撞翻。谢无名看门外,并无人追赶。清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谢无名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说,坐下,慢慢说。清水哭哭啼啼说完了,谢无名脸色铁青,却一声不吭,伸出手缓缓理顺了清水的头发,又将她衬衫的钮扣解开,清水等待着谢无名将自己搂入怀中,清水来找谢无名期待的就是这一个男人的安慰。清水想说先让我洗一洗身子,洗干净了我再给你。不等她开口,谢无名却又将钮扣一一扣上,说,你看你,慌得连钮扣都对错了扣眼,咱们现在首先要冷静。谢无名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从你选择到乡政府开始,就注定了你付出要比别人多。官场有官场的规则,朝中无人莫做官,无人怎么办?于是有了行贿,有人用钱铺路,有人用女色搭桥。从你进乡政府第一天,我就想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

清水说,老师,我不是那样的人。

谢无名说,我相信你不是,但是那样的规则已经烙印在某些当官的心中,所以他们肆无忌惮,把作恶视为当然。事情已经发生,你能怎么样?诉诸法律,他会说是你勾引,让你身败名裂。你不是跟一个人斗争,你是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则斗争,所以,必输无疑。

清水说,歪理,你这是歪理。

谢无名摆摆手,说,歪理也是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抓牢他,让他把欠你的还上,他不是能决定你的前程吗?他不是还会做更大的官吗?他有能力偿还,他必须还。

清水说,难道你让我就这样放过这个畜生?我不答应。他夺走的是我的姑娘身。

谢无名说,所以,你必须回去,回到他的房间,让他明白,他欠你的是一个处女的贞操。

清水知道自己每一步棋都走对了,哭着冲出老罗的房间是必须的,哭着冲进谢无名的店门是必须的,重回老罗的房间看来也是必须的。谢无名想到的,她都想到了。谢无名想不到的,她想到了也做到了,做得连老师也看不出破绽,她并不比老师智商低。但是该唱下去的戏得继续,清水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脯,说,你龌龊,你无耻。我死也死在这里,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清水又一次哭起来,谢无名任她捶,任她哭,谢无名心里说,当年你老爸就是用这一招逼我离开了中学,那时我不龌龊也不无耻。清水抬着泪眼说,老师,你是嫌我的身子脏了吗?你是真的不想要我了吗?

谢无名说,清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的老师已经不是老师,你也不是原来的中学生。你进了乡政府,我就断了等你的念头,一个从政的女人,必定有目标有野心,我从来不敢想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再说,你要真是还是原来的你,我也不配,我要想在这个城市立住脚,也必须付出代价,正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龌龊,已经无耻,已经卑鄙。

谢无名抚摸着清水的长发,说,乖,我送你走。

刘清水敲罗书记的房门时,只一下,门就开了,仿佛他一直站在门后等着她。谢无名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看着她,看着她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搂进了门。

一切都按照谢无名的设想,当然也是清水的计划,罗书记后来做了县委副书记而后做了省厅的厅长,刘清水先做副乡长而后乡长。这期间,刘清水结婚生子,丈夫是县机关的一位公务员。谢无名的小店做成了省城最大的书画公司,娶了一个城里的女人,生儿育女。做了副乡长的刘清水第一次到省城出差时,谢无名设宴为她庆贺。地点在清水当年住过的五星级酒店,在客房部的豪华套间,酒是红酒,菜是点餐,精致而不铺张。谢无名说,今天,我将欠你的那一夜补给你。清水说,为什么要等到今天?谢无名说,现在我们都进入了一个同等的平台。清水说,你是指你做了公司老板,我做了副乡长?没有第三人在场,谢无名还是凑近她的耳朵说,不对,是指俩人都变成了龌龊无耻的人,一路货色。清水唾了他一口,自己也笑了,笑老师低估了学生。酒喝完,谢无名说,我有个请求,从今天开始,至少在今天晚上,你不要称我为“老师”。刘清水想起当年谢无名在教师宿舍的那一幕,恍若隔世。谢无名这一夜在床上的表现勇猛异常,大出乎清水的意料,如痴如醉时清水忍不住轻唤,老师,老师。谢无名停顿了一下,说,不准喊老师。说完,运动并没减速。清水兴致倍增,故意喊,老师,谢老师,仿佛在喊“加油”,一直喊到终点。

现在,剌蛄节开幕只剩下不到一周了,该轮到清水出场了。刘和尚的威胁,刘三郎的加压,都只是这场戏的开场锣鼓。要让谢无名放下搅局的念头,清水这个主角当然得登场。

 

六、

刘清水来农庄的次数并不多,本地人没有不认识她和谢无名的,人多嘴杂,一般情况下她不来这里。她把车停在树荫下,看见谢无名的越野车也停着,车头钻进树林中,车屁股朝外撅着。他这车好长时间没开了,看那后窗的玻璃,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刘清水对这辆车有感情,刚买车时后排座曾经是她和谢无名的“床”,那车后的玻璃上留下过清水兴奋时高抬的脚趾印。现在,灰尘挡住了里面的一切,清水想了一想,“唰唰唰”用手指写下三个字,谢伢儿,顺手画了一只王八。谢伢儿是谢无名的乳名,他父母没来得及给儿子起大号就饿死了,“无名”是谢伢儿上中学后自己改的大号,当年,清水他们做学生时就是这样糟践与自己过不去的老师。清水左看看,右看看,很清晰,拍拍手向坡上走去。门关着,谢无名不在,刘清水正要打电话找他,谢无名走上来了,一步一顿,嘴里说,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哪只王八上岸了?

谢无名说,原来还是一只雌王八,部长大人访贫问苦来了?

刘清水说,是来打土豪分田地。

清水喜欢和谢无名在一起,轻松愉快,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船进了港湾一样安逸自在。谢无名有时会几个月不给她一个电话,甚至过年过节连个问候的短信也没有。女人终归是女人,希望男人惦记,就是连在省城做厅长的老罗也时常发些肉麻的短信给他,谢无名不。但是刘清水就是离不开他,和老罗在床上,刘清水小心侍候,总算计着什么时候有什么话要说。和丈夫在一起,按部就班,担心不小心一个招式露出破绽,让丈夫起疑。和谢无名在一起,想撒娇时撒娇,想撒泼时撤泼。刘清水仔细一想,除了那次在医院见过他的背影,她已经大半年没见到谢无名了。她迎面抱住他,发现他一下子瘦了不少,背上已经骨瘦如柴,几乎让人难以相信,她退后几步打量,眼前的男人胳膊细了,腿也细了,腿膝骨突出来,像是船上系桨的桨拐。刘清水说,你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病了?谢无名一直到中年以后才发福,做了老板多年以后才像老板,现在又回到了原形。谢无名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老了呗。刘清水当然不相信,他才五十出头,刘清水说,你走几步让我瞧瞧。谢无名嘴里喊着“一二一”,在客厅走了一圈,说,不比当兵的走得差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刘清水熟悉谢无名每一根骨头,一眼就看出他是硬撑着,他的双脚拖在地上,离地只有几厘米。

谢无名说,实话告诉你,这是我在这里坚持锻炼和养身的收效。话题一转,说,到我这里来,不是为了检查我的身体吧,要检查身体,咱俩应该是躺着,不是站着。是想我了,洗了睡。是出公差,照实说。

清水说,你别瞒我,你这身体都这样子了,你还折腾什么?你就不能把剌蛄节的事放下?

谢无名说,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事而来,可是我能放得下吗?你看看这山,看看这水,嗅嗅这空气中的腥臭味,这还是你小时候的葫芦湖吗?曾经有人问爱因斯坦,第一次世界大战用炮弹,第二次世界大战用原子弹,第三次世界大战用什么武器?爱因斯坦答,回到猿人时代,用树枝和石头。我年轻时担心战争会毁灭人类,毁灭地球。现在看来不是的,毁灭人类的将是人类自己,但未必是战争,著名的瘫子科学家霍金预言,人类对资源的疯狂掠夺,将导致人类这个物种的自我灭亡。任何一个物种的无限制繁殖,都将带来对其他物种的消灭,带来对生态的破坏,比如剌蛄。

清水说,你别忘了,当初打剌蛄这张牌,是你给我的点子。

谢无名说,所以,我感到罪孽深重,要尽我一己之力抗争,否则,躺进棺材也闭不上眼。

清水说,敬爱的谢老师,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在课堂上骗骗小孩的语文老师?你是谢总,是靠卖赝品造假画起家的奸商,你真的把自己想象成忧国忧民拯救地球的救世主了?要说拯救你先救救本县百姓父老乡亲,救救刘三郎这些投下血本养剌蛄的养殖户们。清水叹口气,说,不说了,我说了也没用,老师,是鬼别装人,是人别装神。

谢无名嘻嘻一笑,说,你知道下面两句是什么?

刘清水不知道,谢无名说,是逼别装紧,是货别装纯。

刘清水被逗笑了,捧住谢无名的脸,说,谁装呢,你说是谁装?

谢无名在床上已经不行了,清水百般呵侍,谢无名那玩艺儿还像蚕蛹一样萎靡不振,清水看一眼两个赤裸的身体,一个枯如麻杆,一个赘肉横生。她叹息一声,说,你也嫌弃我了吗?谢无名当然懂得那个“也”字的含义,那个罗厅长在省城,找如花似玉的女子就像在满大街的避孕套自售机上投币购取货一样容易,更不乏有求于他的女子投怀送怀,一定是早把清水弃了。谢无名心中黯然,搂她入怀,说,你不嫌我已经让我感激了。

刘清水说,什么都别说,我现在就是想要。

谢无名还是两张嘴皮子逞能,说,给你讲个故事,有个老人在海边钓鱼,钩是小钩,饵是小饵,钓上来的鱼自然也小。有人劝他,这里有的是大鱼,你只需换成大钓钩,钓线放长一点就行。老人说,我钓的就是小鱼,我一个人过日子,钓上了大鱼吃不完,反而是浪费。

清水说,你是说你那东西小得像猫鱼,倒是一种节俭?

谢无名说,笨,我是说生命必须遵守它自有的自然规律,否则,你看它,年轻时饿,中年时贪,透支得多,现在就提前败了。什么都是一样的道理,人生亦如此。

谢无名黯然说,我从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不过,我早就想到你有今天,老罗总有一天要丢下你,所以,十多年前就为你作了别的准备。

清水不解,说,是什么准备?

谢无名说,贪官除了贪色,就是贪钱,还有比钱更安全的炮弹,是字画。到我店里买字画的,很多人是为了送官。你记得九六、九七年有一阶段,你总见不到我人,对吧,我就是为这事在国内各地奔波。香港回归,各界人士都人心振奋,我觉得有文章可做。怎么做呢,我设立了一个民间迎回归机构,号称组织一次迎回归美展,向国内知名画家征求作品,我把国内大画家的地址一一弄到手,登门求画。画家们都爱国心切,有求必应,分文不取,要是这事放在今天做,肯定碰一鼻子灰。那时人心纯洁,画家们政治热情大于经济意识,所以能得逞。画展过后,这批画一直在我手中。我想着那天是我把你送回姓罗的怀中,是我导演了一出悲剧,倘若姓罗的翻脸不认账,你还可以靠这些字画关键时刻攻坚略关。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将这批字画存入公司库房,入库就要登册入帐,我老婆会知道。我把它们存入了在银行租用的保险柜,它们是我的养老保险,将随着时间升值。其中一只柜中藏有十张名家字画,现在每张市价都在十万以上,这只保险柜的登记人是你的名字,密码和钥匙一会儿我交给你。

说到底谢无名还是个书生,但清水不能麻痹,这一份情记在心里,该讲政治还得讲政治。清水把心中感动捺住,说,你这是要给我们的情份结一个总帐?你是不是觉得我陪你睡了这么多年,这就是我的报酬。老师,你的骨子里还是个商人,这样一来你是不是觉得两清了,不欠了,看来你与老罗一路货色,我也恨你。我的路是我自己的两腿走的,你没有欠我。再说,我做副乡长乡长,也并不是光靠姓罗的照顾,我做的工作,我的工作业绩是有目共睹,上下认可。我就不信,没有你这些歪招,我就不能出人头地。字画你留着,你要真为我着想,你就把这一次剌蛄节的事放下。

谢无名摇头。

清水说,你放下了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你想好没有?和政府作对,与百姓为敌,是多么大的风险。

谢无名说,你看看我这身体,残灯枯油,还怕什么危险。

临出门时,清水犹豫了半天,盯着谢无名的眼睛说,老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吸毒了?听说好多有钱人都好这一口。

谢无名哈哈大笑,说,吸毒也不告诉你,要是吸上了你不是正中下怀,把我送进戒毒所就交差了吗!

清水走出农庄时十分沮丧,手机响了一下,她打开包,包里多了一个银行的信封,谢无名还是把字画的钥匙悄悄塞进了包。打开手机,是医院赵主任,令尊病危,请家属立即来医院。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病危?清水顾不得想其他,急忙发动车子,火速驰去。

 

刘清水进了医院大门,想了想,又返身去银行取了一万元现金。到了病房,病床空了,床垫上还散落着腥红的剌蛄腿碎片,老爸转进了重症病房。赵主任说,你父亲的身体突发浮肿,小便不畅通,挤出一点尿液呈酱油色,现在初步诊断是肾衰竭。清水问,这与前面的症状有什么关系?赵主任说,目前还不清楚。清水又问,省医院的医生有诊断结果吗?我父亲究竟是生什么病?赵主任说,省医院也归为疑难病症,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刘清水急了,看看四周没人,将那一匝人民币塞进她白大褂的口袋,说,赵主任,求您了,千万医好我老爸。赵主任说,这可不行,你是部长,不能带头搞不正之风。硬是把钱塞回清水手中。

赵主任不敢接红包,看来父亲的病凶多吉少。清水急忙打电话给哥哥,哥哥一接电话,开口就说,刘涛飞行员体检刷下了,你快给我走走关系。清水说,你眼里只有儿子,还有没有你老子?你老子的病要命了。哥哥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收到了医院短信,一会在医院碰头。再说,我来了有鸟用,我又不是医生。哥哥来还是来了,在病危通知上签了字,兄妹俩对着病房里躺着的老爸只能叹息。哥哥说,这老爸,生病也不挑个时辰,你看看,我正烦着湖面承包的事,刘涛这事又要黄,事情怎么就挤一块儿了。清水忍不住发火了,哥,当儿子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老爸他难道喜欢生这病吗?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怨恨归怨恨,清水还是跟县中校长打了个电话,校长说,今年可真出鬼了,十几个孩子体检都没过,你侄子的问题是血液有什么酶偏高,再高上去就是什么横纹肌溶解症,好几个都是这毛病,可回来了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清水说,学校能不能去通融通融?校长说,刘部长你咋也说出这糊涂话,那是去开飞机,不是开拖拉机。清水赶紧跟校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急昏了头说昏话了。

横纹肌溶解症,这病的名字清水听到过,一想,天,赵医生当初说老爸的病不就这个名字吗?莫非这是一种遗传病?隔代遗传?清水心里着慌。

手机响了,清水接了口中却还念着这个古怪的长名字,是县长,县长说,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我怎么听不懂?清水醒了神,说,县长,您有什么指示?县长说,我问你,开幕式的工作准奋得怎么样了?明星演出的事交给文化局,电视报刊记者的联系交给你,你宣传部跟媒体熟悉嘛!最要紧的是那个谢无名,听说他跟你一个村,还做过你的老师,这家伙这几天在网上发表了种种对剌蛄节不利的言论,能删掉的我都让删了,但是这个人不会善甘罢休的,上一届他买下了剌蛄皇和皇后,今年说他还要买下,不晓得想打什么鬼算盘。今年他是买不到了,我们已安排了人,他出天价也买不到,要是让他买了,记者就要采访,一采访他肯定满口喷粪,那我们就出大丑了。当然,他也没机会去参加竞买了。我告诉你,小刘,其他的上访者和有捣蛋嫌疑的家伙都有人搞定了,这个谢无名你可不能出纰漏,闹出败笔。

刘清水诺诺,脑子里昏昏然。

 

八、

谢无名接到刘三郎的电话时,心里一点也没设防。谢无名这几天留了一个心眼,白天让雇工守庄园的大门,来人先通知一声,晚上将关着的两条狼狗放出笼,让畜牲对付畜牲。就是刘和尚不来捣乱,还有张和尚李和尚之类的混混被人买通。刘三郎说,得买点小海鱼饲料了,让谢无名去冷库等。冷库是清水的哥哥弄的,当初他也想买田挖塘,谢无名出了个主意,你这房子就在湖口,临着大路,车来车去方便,不如建个冷库,专做水产饲料,搞养殖有赚有亏,做饲料稳赚不赔。清水的哥哥觉得谢无名的主意不错,将二楼改成了冷库,一楼做成了门面,果然生意兴隆,不到一年,光是去海边拉小杂鱼的大卡就买了两辆。

谢无名的腿已经不给力,他坚持着走到那,没见着刘三郎,倒是刘三郎的儿子刘精武在,老远就迎上来,说,哥,你终于来了。谢无名说,你老爸呢?刘精武说,刚刚被文化馆的人忽悠去排武术节目了,说是开幕式上要表演,表演了就可以申报什么文化遗产。谢无名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你怎么没去呢?刘精武不屑地摆摆脑袋,一天就给六十块,打工也不止这个价。再说,这不有正事吗?谢无名说,倒没看出来,老弟也晓得这是正事了。

清水的哥哥给谢无名泡了茶,说,谢老师,你可是我的恩人,没有你的金点子,就没有我的今天。这话不假,谢无名心中受用,茶喝了,去楼上冷库发货。精武说,哥,我可是头一回弄这,你上来看看,别弄错了。谢无名不知是计,就跟了上去,他刚进冷库,门就关上了,把他一个人关在里面了。

门上有个小窗口,像是牢房里牢门上送饭的小格子,小窗口开了,精武说,哥,委屈你了,我也是受人之托,等开幕式结束就放你出来,老弟再给你赔不是。里面冷,给你备了羊毛大衣,角落里有张小床,床上给你备的是鹅绒被。

灯开着,谢无名在冷库里转了一圈,真的都在,看样子他们是早有准备。

精武说,你别怪做老弟的不仁义,老弟也是为你好,落在我手里,我能保证你的安全,不缺胳膊不断腿。落在别人手里,什么下场都有可能。

谢无名说,看来我还得感谢你?

刘精武厚颜无耻地笑了,谢无名说,别人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把我放了。

谢无名说,一万?

谢无名说,二万?

谢无名说,五万行不行?

刘精武说,哥,求你别喊价了,我没少花你给的钱,你再加上去我馋得要淌涎水了。只是,你今天就是加到一百万,我也不敢放你。我得遵守职业道德,否则,江湖上这口饭就吃到头了。再说,你现在可是全县最重要的人物,这活我要是干砸了,缺胳膊断腿的就是我。

谢无名知道这小子这次买不通了,冻得哆嗦,只能套上大衣,钻进鹅绒被生闷气了。

晚餐时间到了,小格子窗又打开,精武的脸又露在窗前,说,哥,该吃饭了,你想点什么菜?最好弄瓶白酒,你在里面驱驱寒。

谢无名说,不吃。

精武说,那可不行,把你饿坏了我担待不起,我爹、清水和我们刘总会找我算帐。再说,我们这里的几个兄弟都指望借你的光,跟着捞点口福。上面说了,要让你吃好喝好,实报实销,你要不吃,我们只能吃盒饭。

精武说,你点菜吧,隔壁的剌蛄烧得可好了,南边请来的大厨,有十几种烧法,什么麻辣剌蛄、冰霜剌蛄、干煸剌蛄、油焖剌蛄、菠萝剌蛄、十三香剌蛄等等,你选哪道,马上让他们做。

谢无名说,你们爱吃什么点什么,算是我吃的就行了。

刘精武喜孜孜走了,谢无名越想越气,等他们吃完,谢无名说,精武,我要见刘清水。

精武说,清水这当部长的,忙得跟什么似的,不会见你。

谢无名说,刘和尚,那我要见刘和尚。

精武说,刘总说了,谢老师要是说见我,就说我出差了。

谢无名说,我要见你老爸,见你老爸总可以吧。

精武说,也不行,我老爸说,他见了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无名彻底没辙了,谢无名缩在被窝里,不断地给清水打电话,不接。又连续发短信,不回。万念俱废,这是什么回事,水脏了,空气臭了,连人心也脏了臭了,这一个个,情人也罢师生也罢,父子也罢师徒也罢,兄弟也罢恩人也罢,全都不顾不要了。

谢无名说,我走,把我送回省城还不行吗?给我找纸和笔来,我要给清水写信。

谢无名写好信,喊精武,那几个人在楼下打牌,没人应。冷,他在冷库里踱来踱去,突然想起,这层楼他来过,原来是做卧室用的,应当有窗。他找到一处贴了塑料保温板的地方,用手一扒拉,泡沫撒了一地,把泡沫掏了一个洞,真的是一扇窗,他拔了插销,玻璃窗就被推开了。谢无名立即来了精神,一点点撕扯那塑料泡沫。

刘精武他们几个听到后院一声重响,接着是谢无名一声惨叫,晓得出事了。拉亮后院的灯,谢无名跌在墙根下,脸色煞白,扶他,立不起,再一看,左腿骨折了。精武说,哥,你这是何苦,何苦要这样呢。谢无名咧嘴一笑,说,这下你们放心了,所有人都放心了。你告诉你的上面,我要走,马上送我去省城医院,我再也不想见这里的任何人,再也不想在这里呆一分钟。

精武把他扶上车,向他的上面请示,上面立即同意了,谢无名说先回农庄,他要把笔记本电脑带走。车进了农庄,停下了,路上躺着两条死了的狼狗。谢无名说,掉头,电脑没有了。

谢无名在省医院骨科住下,交给精武一封信和一个u盘,说,交给清水,就说我死了,让他们彻底放心。

 

老爸没了的消息清水是在开幕式现场得知的,其时刘清水正拿着电喇叭在骂人,刘清水右手掏手机接了电话,左手的电喇叭掉在体育馆的足球场地上,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音。

老爸已穿上了寿衣,本地的风俗,给死者穿的是绸缎大褂和裹腰裤,好像是解放前阔佬的打扮。老爸的肚子鼓胀,匆忙买来的褂子撑得高高的,明显短了一截。刘清水和哥哥把老人送进太平间,天热,先租了一个冰柜存放。明天上午是开幕式,筹备领导小组临时把葫芦湖水面招标纳入了剌蛄节活动项目,放在下午,兄妹商量着将葬礼推后一天,明天俩人都脱不开身。

刘清水这几天本身累得够呛,加上这一悲,哭着哭着脑袋一沉,昏了过去。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弄上楼,挂了一瓶吊针才醒过来。刘清水醒了见自己躺在医院,拔了针头上十二楼找赵主任,恰巧赵主任值夜,刘清水脸色腊黄,眼神凶狠,说,赵主任,你得给我—个说法,我老爸的病因到底是什么?什么叫横纹肌溶解症?赵主任请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刘部长,您节哀,到现在为止,省里的专家还是没给说法。横纹肌溶解症的病因有三种,一种是药物引起,一种是劳累过度,还有一种比较少见,食用某些水产品后二十四小时内出现了该病症。这几天我查了许多资料,国外食用鳕鱼、鳝鱼和梭子鱼、包括小龙虾都出现过该病例。刘清水说,小龙虾不就是剌蛄吗?赵主任说,正是,但是目前尚没有权威的解释,我也不敢说您父亲的病一定与他喜食剌蛄有关。刘清水说,这病会不会遗传?赵主任摇摇头,资料上说,多数病人迅速恢复正常,仅个别严重者死亡。

刘清水说,谢谢,省里的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也难为您了。赵主任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刘部长作为患者家属,能这样理解我,领导的水平与老百姓就是不一样。

凌晨两点,刘清水回到办公室,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过问,一一打电话检查,大部分人已休息,还有人在现场忙着,领导小组规定,所有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开机,休息的人都报告说已将本人任务完成,没忙完的人也向她表态,请部长放心,一定不折不扣完成任务后才睡。刘清水想再把明天的工作梳理一遍,可是,眼前老是晃动着老爸的身影。老爸虽然是个农民,却不重男轻女。小时候清水喜欢吃菱,老爸总是扛一只采菱盆,牵着她去湖边。那时的葫芦湖没有围湖造田,湖面中长着一簇一簇的野菱,父女俩坐在同一只采菱盆里,老爸忙着采,清水忙着吃。记不起是哪一年,村后的湖面推远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老爸真的老了。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棺柜里,他疼爱的女儿却没能陪在他身边。

刘清水忍不住“嘤嘤”地哭出声,哭累了,去坤包掏纸巾,摸到了谢无名的信和u盘,这是刘精武连夜从省城回来后到开幕式现场交给她的,她当时没顾上看。信的内容如下:

敬爱的刘副部长、刘文明主任、刘领导小组成员:

我郑重宣布,我输了,我决定放弃我对你们的挑战。我什么都想到过,就是没想到会被我最亲的人最信任的人拘于这个冷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拯救了葫芦湖,我也拯救不了人心不古。

你是一定不相信我是为保护葫芦湖而与这么多人为敌的。我不必瞒你,当初租下这五十亩地,我是看中了那山那水,假如有一天还田为湖,搞农业旅游开发,我这块地的位置是得天独厚,我想过在这上面做文章。但是三年前,我被医生查出患有慢性肌肉萎缩症,医生断言我不会活过六年,西医认为无可救药,中医建议我回家乡养生,说家乡的微量元素或许能延缓萎缩,我信了中医。现在的生态环境如此恶劣,我的身体是每况愈下,死期不远。我考虑安排自己的身后事,父母早不在人世,妻儿的生活有公司保障,放心不下你,留给了你那些画。农庄于我现在是扯淡,一切都能放下,但葫芦湖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本想在死之前为生我养我的家乡做一桩善事,让故土故水恢复生态,才起了用鸡蛋砸石头的念头。

我现在想通了,也许,就是为了你的仕途,本就应该放下。

谢无名

清水将u盘打开,盘中有多篇长文,有《葫芦湖水质污染调查报告》《水源污染与结石病高发率的关系分析》《洗虾粉化学成分检测》等等。

清水断断续续读了几页,触目惊心,连清水都不得不承认有道理。父亲的死,刘涛等孩子招飞体检的不合格,或许真的与环境的污染不无关系。那么,谢无名不应该放弃。清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清水办公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宵,第二天,打开笔记本电脑的所有记者都收到了隐藏地址的电子邮件,文章是谢无名的,署名却是葫芦湖。记者们很奇怪,此地除了宣传部门的人,还有谁详细知道每个记者的电子邮箱?

 

2011.2月一稿

2011.3月二稿

 

创作谈

留一角清水在我们的心田

余一鸣

再过两年, 就到知天命之年, 出于中国文人的田园情结, 一直想在老家山水之间弄几亩地, 盖幢房, 种点小菜, 这一回, 有一哥们把这事做成了, 买了三十亩地, 盖了两幢小楼, 邀请我也去加盟。我兴冲冲而去,然而我一看那池塘的水质, 心就凉了, 这哪里是留在我记忆中的家乡水, 浑黄而腥臭, 哥们说, 没办法, 大河小沟都搞养殖, 你要是堵上, 池塘的水就成了死水。另一哥们, 如我小说中所写, 在晥南买了一个林场,山下是一座水库, 山青水秀, 我们闲时常去钓点鱼, 拔点蔬菜, 抓几只鸡鸭,养人也养心。可是有一回再去时, 水面上竖起了竹栅栏, 搞养殖了,丑了, 水也有味了, 再也不让人惦记了。暑假在青海, 家乡朋友来电话, 说晚上请我吃饭, 我说我在青海, 他说知道, 我在青海养螃蟹呢, 知道你在这里才约你。我心里一着急, 说,你狗日的可千万别把青海的山水糟蹋了, 他哈哈大笑,回我一个字, 酸。

我没有理由不让人家搞养殖,经济要发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既然山水是我们的根本,我们能不能想好了保护根本再想发财?我们是不是在这方面也应该放慢脚步,等一等我们心中的良知?但是没人愿意等,等不及了, 人性的贪婪和卑劣在追逐利益的狂欢中已成脫缰野马,人们心田的一汪清水已卷入浑浊的疯狂的深不见底的旋涡。

这比生态的破坏更可怕。

是不是非要像某些发达国家等到经济上去了才反思,才去用百倍千倍的代价恢复生态?即使自然环境可以挽回, 那匹利欲熏心停不下脚步的人性野马还愿意在绿草地上徜徉吗?人们心灵中的污浊之流还能够重现清澈吗?

我把希望寄托在谢无名这样的聪慧者身上,我相信,一个有眼光有见地的知识分子在经济大潮中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后,良知的复苏会走在别的暴发户前面,但是他失败了。我把希望又寄托在清水这样的地方官员身上,我愿意相信,每个人的心田都需要留一角清水,每一个水分子本身是纯净的,是人性的污秽将它们变成浑浊的泪滴。及时觉悟是一方水土之幸,更是人们的灵魂之幸。

感谢《中国作家》,让这个小说面世。感谢《中篇小说选刊》,我的故乡题材三部曲《不二》《入流》《放下》都荣幸地被贵刊选载,让我在文学之旅中感受到春暖花开。(选自《中国作家》2011年第8期)

阅读(128) ┆ 评论(0) ┆ 禁止转载 ┆ 收藏(0) 短篇小说:徐岩《短篇二题》 (2011-10-17 14:13) 标签:

短篇小说

徐岩

短篇二题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短篇二题

徐  岩

 

作者简介:徐岩,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等报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介至法国和日本,著作有《临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

 

镇子很古旧,有条清亮亮的河绕着,显得朴素大方,它就在西山的山脚下。

几条石板铺面的街道曲曲弯弯的,有如人胳膊上那些血管和经脉,丝毫的没有规则,没有个整齐的样子。

原来曾被称为旗镇了的,还被人写进了书里,故事里面沉浮着一些使人无法忘却了的历史。可是现在用我的眼光重新打量一下眼前的小镇子,却没有了那些令人肃穆的古迹和厚重了。我在穿梭每一条街巷的时候,就在心里想,哪一条街当年是旗人的先祖走过的呢?那木制的车轮和得得的马蹄声究竟有没有留下回响?街心口的旗杆经了百年的风雨之后,还依然健在吗?

站在西山覆了积雪的坡冈上,能够看到那些蜗牛似的大货车,缓慢地从山脊里面爬出来,越来越清晰地穿过那座雄武的水泥修筑的国门,朝镇子里驶来。

已经是三月了,西山上还残留着大块的积雪,将低矮的红枫和带刺的黄榛棵子,连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北方寒带植物遮盖。

一般来说,这样的季节是北方渔民们说的“冻人不冻水”的日子,看来说得丝毫不错。眼前的山是缓慢而起伏的,呈水波状,一脉一脉地伸展出去。与更远处的大山相连,那些横亘在远处的灰褐色的山脊,也如入了画的丹青,等待着你给它们着上颜色。

这是临近正午的时光,太阳还算暖。风是从北面吹过来的,夹带着西伯利亚的寒流翻山越岭而来,透着些许的凉意。我刚刚去了西山顶上的哨所,水泥的掩体还在,兵卒却早就撤走了。掩体上有一个又一个方孔,斑驳着,朝我们睁大眼睛。我们知道那些方孔是用来射击的,被称作射击孔。我能够想象得到,一支又一支的步枪就是从那些个小方孔里边伸出去,瞄准山坡下面的目标的。

我们登上旋转的废弃了的哨楼,再看山下面的镇子,就小得跟火柴盒一般了。

这便是北方的小镇了,对于我来说,这里有好多故事可说的。

 

在小镇不大的火车站下了车,坐倒骑驴似的人力车,花不到三块钱就能把你给送到地方,昌盛区头三道街的大兴发包处。街面不是很宽,青石板的路,能并排走三四个男人。要不怎么坐人力车呢,有发动机的卡车是开不进来的。在绥芬河像这样遍布着很多小商铺的街道是有很多条的,经常被人们称为步行街。大兴发包处坐落的这条街又叫瓦片街,是斜坡似的走势,站在街中间往下了看,是镇政府那幢青灰色的高楼,往上了看,则是白色的覆满了积雪的老菜营南山,很是气魄。

李芹的铺子有三间房,小的一间用来接待客人,大的两间把小隔段都打通了,用来做仓库。房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帆布的或是塑料布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挤满各个角落。

李芹是我的一个女同学,人长得漂亮,在师大上学时,一直是我们一些没成家的男生追求的目标。毕业时听说她跟赵德全结婚了,就有同学说三道四了,最后将每个人的说法归纳成为一句话,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其实,我们这么说也不算是过分,赵德全何许人啊,我在这里可以给大家说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或者说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他爹妈都在乡下,城里干脆是没有一个亲戚。就是篮球打得好,一米八的个头,瘦瘦的身板,跳起来身轻如燕。李芹的家境就不同了,据说父母都是干部,谁的优越性大,那时候吃食堂就能看出来。打的饭菜好坏,那可是一目了然的。后来两个人结了婚,大家伙才知道,李芹在上学时就经常给赵德全买饭票。我们便在暗地里骂赵德全,真是个命好的家伙。

几年之后的一次同学聚会时,我却没有见到李芹跟赵德全。有同学告诉我说,赵德全因倒卖发令枪进巴篱子了,李芹则一个人去了小镇。我说那他们结婚好几年没孩子吗?那个同学说好像是没有。

再后来,我对李芹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她之所以在赵德全进了巴篱子后去了绥芬河,是奔我们的另外一个同学去的。那个同学叫樊金锁,上学时一直追李芹来着,现在是那个镇子税务局的一个副局长,可以说是在我们同学中混得好的,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风景如画的小镇,一山一水之间都留有勃勃的生机。

那些尖顶的哥特式住房和一些低矮的民居,简朴的店铺,让我毫不犹豫地就爱上了这个小镇。镇子的衍变和发展完全依赖于中俄双方的贸易往来。一辆又一辆的十轮大卡车将蔬菜、服装和日用品载出去,再换回来成车的木材和废钢铁。关卡打通之后,发包做买卖的人就多起来,不少的内地人也随之蜂拥进来,抢地盘占码头,拼了命的挣钱。

李芹的大兴发包处算是中档的门面,却不是起家早的。按理说,她一个外来户又是个身单影只的弱女子,买卖早就该让别家店铺给挤兑黄了。但李芹却找了个适当的靠山,那就是我们那个同学樊金锁。要知道,在那个小镇,税务局的副局长可是个实权派的人物,就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李芹来小镇之前去美容院精心调理了一下自己,毕竟都是四十岁的女人了,要知道连民谣都说了,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李芹在赵德全出事之后,想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去绥芬河的。她是将突然起自内心的一种希冀寄托在了这块所谓的福地和所谓的贵人身上。以前樊金锁就跟她说过,想淘金子来绥芬河啊。

李芹临去绥芬河时给樊金锁打了个电话。

李芹说想借老同学的宝地发点财。

樊金锁好像喝了酒,在电话里粗门大嗓地说,欢迎啊。

李芹说想去做做跨国的服装生意,不知道行不行。

樊金锁打着趣说,行不行来了才知道的,总之作为老同学是不会看着你不管的。

李芹不是很讨厌樊金锁,上学的时候,樊金锁对她好,她不是没有感觉,她又不是木头,但十几个男生中她权衡了一下,还是选中了赵德全,她看中的是赵德全的身材及其体育上的才华。就这么简单,她自己后来总结了一下,爱上赵德全,就是看他在球场上打球,打球时那分洒脱劲,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两个人后来出去吃饭,赵德全专捡小饭馆进,并且很坦白地跟她说,他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他不能吃完了这顿就不管下顿了。虽说是赵德全说那句话时脸也是红的,但却让李芹觉到了他人的真诚和真实以及为人的实在,她觉得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自己的依靠。

樊金锁就截然不同了,据说樊金锁的家在邻近的一个镇,父亲是个镇长,芝麻大个官却是当地的土皇帝。每次来看儿子时,都开着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帆布棚吉普车,给儿子带来一大堆好吃的。说好吃的,无外乎就是那些个腌制好的腊肉、米肠、松仁、咸鸭蛋和胶皮糖之类的,吉普车扬尘而去之后,相邻的男寝女寝的学生们就欢雀一般飞进樊金锁的屋里,像蝗虫似的把那些食品扫荡一空。

樊金锁在这一点上绝不小气,他说都吃掉,吃光了我爹会再来。

可尽管樊金锁跷着脚尖够着李芹,并且变着法地对李芹好,也是不行,拿李芹的话说,她就是对樊金锁没感觉,有时候还把樊金锁送给她的食品悄悄地拿给赵德全吃。

后来临毕业时,李芹把胳膊公开地挎在了赵德全的臂弯里,才使一大帮子男同学直了眼睛。为此,樊金锁还去校外面的小酒馆里喝醉了酒,回寝室大哭了一场。

知道这段故事的同学都知道樊金锁那次爱情受挫之后曾经发誓娶个比李芹还要漂亮的女人,他不为别的什么,为的就是雪耻。

 

樊金锁在他父亲的帮助下,去了绥芬河职业高中任教,又凭能力改职进了税务局,几年之后竟当上了副局长。樊金锁倒是实现了他当初的誓言,娶了个演员当老婆。漂亮演员给他生了个儿子之后没几年,便跟一个做钢材的生意人跑了,五年之后给他来信说要把儿子弄到国外去,并答应付他一笔钱。樊金锁将信撕了个粉碎说,做梦去吧,还要给老子钱,钱在老子眼里算什么东西。老子干的工作就是他妈的天天数钱的营生。

樊金锁在演员老婆离开他之后,又找了个比他小十几岁的税收员,是他的一个敬仰者,樊金锁在局机关岗前教育动员会上慷慨陈词的时候给女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日积月累了一段时间后,樊金锁在下分局检查工作时收到了女孩送他的一件手工织的毛衣。两个人又联系着吃了几回饭,便商量登记结婚了。

也就是在他再婚的那年冬天,他的前妻,也就是那个演员老婆从国外回来了,找他谈带儿子出国读书的事。起先樊金锁不同意,后来他的前妻便通过法律起诉了他,法院最终判定两个人都有抚养权,跟谁还是由孩子来决定。没让樊金锁气个倒仰的是,一向跟他百依百顺又无比听话的宝贝儿子却态度十分明朗,跟他妈去。

樊金锁把前妻给他的一笔补偿金推了回去,说他不需要钱,具体点说他是不需要外国人的钱,还是留着给儿子读书用吧,他带着现任老婆去街上给儿子买了几身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把儿子送到了国税宾馆,交给前妻后就走了。

那天绥芬河下了一场大雪,樊金锁跟收税员老婆出宾馆后,连着回了三次头,儿子都没有出来送他,樊金锁快步地拐过墙角,避开了宾馆窗户的视线后哭了,一个在工作上雷厉风行了十几年的大男人,竟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樊金锁跟税收员老婆说,这么多年来他又当爹又当妈,觉着没亏着孩子啊,怎么他妈一来就跟自己形同陌路了呢。

回到家后,樊金锁的税收员老婆跟他说,你要是想孩子,咱就再生一个。

 

我知道李芹那一次到了绥芬河之后,便去镇税务局见了樊金锁。

午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家俄罗斯风味餐厅,樊金锁要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加冰,两人边喝边聊起来。

李芹说十几年不见,你出息了樊局长。

见樊金锁不解的样子,李芹就快言快语地解释说,她的话是指他现在的饮食习惯,吃洋餐喝洋酒。李芹说一块念书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讲究过。那时候你父亲看你时带的可都是一些大众食品。

樊金锁说那可是特实惠的嚼咕,每次都蝗虫般被你们抢光。

两个人便都哈哈笑起来。

樊金锁说请你吃俄餐是有原因的,吃完了再告诉你。

这时候,餐厅里响起了舒缓的钢琴曲,一听便知道是西贝流斯的《黄泉的天鹅》,音符滑落在暗色的灯光里,很是温暖。

李芹用叉子叉了一小块青鱼罐头放进嘴里嚼着说,我跟赵德全离婚了。

樊金锁喝了口红酒说知道,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樊金锁酒杯里的酒颜色很红,里面基本上没有加冰,他喜欢喝这种纯度浓厚的酒。

李芹说你个死家伙,总是赖皮赖脸地盯着我,害得我没好事可做。难怪前几年去五台山摇卦时有老和尚说我犯小人,原来这个小人就是你樊金锁。

樊金锁端起酒杯跟李芹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说,小人也好赖人也罢,这不犯错误,你想想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呢?如果不喜欢你这样漂亮迷人的女人那简直就是傻子一个。

李芹小声地说,瞧你那副德性,跟上学时没个两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就不出息呢?

樊金锁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说,还不够出息?我都从一个乡下孩子变成了国家干部,这还不算出息?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李芹没说什么,端杯子喝了口酒。

餐厅里的曲子换成了克莱斯曼的《爱之曲》,调子变得沉缓起来,把李芹的心悬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一只浮萍,漂来摆去的,随风而走,这也许就是女人一生中或许应该承受的命运吧。

樊金锁给李芹的杯子里倒上酒,又给她叉了一块牛排,说,你离了好,离了利索啊。

李芹说怎么说话呢?

樊金锁说,你离了,我不就有机会了吗?

李芹小声地骂了一句赖皮鬼。

樊金锁笑了笑说,来,为我爱情的第二个春天的来临干一杯。

李芹被他的话气乐了。

那第一次聚餐,樊金锁请李芹吃了一顿俄餐,最后,他告诉李芹说,请你吃洋餐的原因是我能花现金,他补充说,在绥芬河,镇子里所有的酒馆老板店家都认识我,他们很盛情,请你吃饭是花不出去钱的。只有在洋人开的餐馆,他们才照样收钱。

李芹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廉政。

樊金锁说那是啊,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嘛。

后来李芹就在绥芬河开了那家大兴发包处,雇了两个人,帮她从国内往俄罗斯发些紧俏的商品,生意有樊金锁关照着,渐渐好起来。

 

我有两年没到那个小镇了,在这座地地道道的边境小城里有我一个写诗的小哥们,他叫杨勇,我跟他相识有些年头了,很对脾气。他是一个耿直的人。

杨勇有几句诗是这样写的:你的小窗高高的落雪/写作的深夜,吐出/迟迟不灭的灯火。而我喜欢过你/脸上的两座湖泊,滑着蔚蓝的晨雾和水妖/或是镜子,晃着脸的阴暗。他这首小诗写得很动情,我深夜写作的时候经常想起其中的句子,觉得很温暖,有股子直指人心的力量。

我想把李芹介绍给他认识,后来又觉得不妥,他们不是一路人,这话说白了就是他们的爱好不同,平时谈不拢,只有我去了才硬把他们牵到一块,多少有些别扭。

我便先找杨勇喝了一顿酒,而后再利用饭后时间里去看李芹。

在瓦片街往里不远的一个街面上,我找到了李芹的大兴发包处,门里门外正忙乎着,几个人满头满脸热气地往一辆卡车上搬包裹,都是那种红蓝条的塑料袋子,小山一样装满了那辆卡车。

我没有看到李芹,可她雇的那个小伙子却认出了我,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朝我点头,极快速地迎过来。小伙子叫齐国庆,河南人,两年前我来时是李芹让他帮我把行李背到火车站的。小伙子长了两道浓眉,左脸上有道刀疤,大冷天头发却剃了卡尺,显得干净利落。小伙子一边回头跟站在门口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说,总共是23包,芹姐说了按国内价算。

门口那个女人穿了件黄色的旧羽绒服,手里拿了个蓝皮本子,用笔往上记数字呢。

小伙子跟我说,老板出去了,去了戈城,得两天后能回来。

小伙子所说的出去了,就是指去了国外,中苏两国互通贸易后便可以自由往来经商了。李芹便经常坐火车出去,了解一下市场行情。

我便跟小伙子说,就是想看看她,没啥事。

离开大兴发包处,我就给我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说午饭跟他混。

朋友说你现在就没事了吧,没事就过来,我开车陪你去西山哨所看看吧。

我说好呀,那我现在就过去,正是这样,也就有了小说开头那段句子。

 

在小镇城南的街上,既便是十分寒冷的下雪天,你也能够看到四处奔走的人流,他们一律穿着红色或者黄色的棉坎肩,扛着或顶着比身体大三至四倍的包裹,从北码头到铁路段,再由铁路段到公路点,他们的脚步稳健,又健步如飞。

这些人大多数是从外地涌进这座小城的,他们寻派出所登记自己的身份,办下暂住证,再租间便宜的平房,就安顿下来了。然后开始做短工,每天奔跑于数十个发包处或者货栈,只要肯出力气,就会有钱赚,就会有饭吃。

在李芹处做了三年的齐国庆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的做短工的代表。

齐国庆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来自河南的一个县城,是自己寻到大兴发包处的。李芹见他有力气又年轻就留下他做了帮手。大兴发包处除李芹是老板外,其他三个人都是她的雇员,有齐国庆、收款员蓝嫂和卡车司机赵德怀。齐国庆干的是力气活,捆包扛包发包一条龙,一般的活基本上不用司机赵德怀,包多或者包重时才会让赵德怀帮一手。

 

齐国庆人老实憨厚,又不善言谈,就是一门心事地做活。三个人每天早上早早地就到铺子里来,赵德怀去巷子后面的果品公司院里的车库中把卡车提出来,加满水,发动得轰轰作响,检修一遍后再熄了火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抽纸烟;蓝嫂则边打扫店里的卫生,边唠叨着跟齐国庆说今天有哪些是要发往国外的货包。这会儿,李芹多半是在里间睡着,那道木拉门关得紧紧的,几个人的话就会小些声音下来。兰嫂还要做早饭,饭伙钱是李芹给她们掏的,吃油条豆浆或者稀粥馒头,几个人过意不去时,李芹就会说钱是身外之物,主要还是处感情,你们想想,世界那么大,每人一个小角落,能在一起做事就是缘分。再者说了,大家伙一块吃饭不是热闹吗。

蓝嫂知道她们的老板李芹喜欢热闹,想必是一个人孤寂久了,就附和着说,老板说得对,人多了气氛也好,这要是在我们乡下老家呀,吃饭的时候是要围一大桌子人的,菜做得少或者滋味好那就惨了,结局会一扫光。

蓝嫂家也在外地,是离镇子不远的东宁县胜共村,出来打工是为了给孩子赚学费,便也吃得了辛苦,跟另外两个也是乡下来的妇女合着租了一间平房,睡一铺炕上,钱拿得还算多,老板对她好是经常要赞不绝口时,她往往要说,连早餐都在老板家里吃呢。蓝嫂的话就会让那另外两个女人羡慕一阵子。

卡车司机赵德怀是有老婆孩子的,老婆在俄货棚给人家卖小商品,全都是俄罗斯货。别看是摆摊位站露天床子,却老有说道呢,俄罗斯货有真有假,价钱上也有悬殊。卡车司机赵德怀的娃在镇小学念书,是没有学籍的,人家说了,先念着吧,等到上中学时,兴许政府就有说法了。

李芹很拿他们几个人当回事,除了每月的工钱照常发之外,还一天三顿饭的供着,为的就是大家伙心齐,买卖越来越红火起来。

李芹刚来的时候没什么朋友,只是跟同学樊金锁来往,两个人在一起时经常开玩笑,说的话跟打情骂俏差不许多,可实际上却没有什么隐私。

樊金锁是喜欢李芹的,但李芹明确跟樊金锁说过,我现在离婚了,你要是真的想要我,那你也离婚,我们成个家庭好好过日子。虽然说我岁数不小了,但我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你要是做不到这点,那就趁早打你的退堂鼓。

樊金锁在一次喝醉了酒之后,来大兴发包处找李芹,并强行抱住了她,想睡在一起。李芹挣脱开之后,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用热毛巾擦了脸,再去外面给他买醒酒汤。李芹回来之后,樊金锁已经睡着了,她只好在外间屋的沙发上将就一夜,天亮后樊金锁醒酒了,起来看到李芹披件大衣睡在沙发上,眼睛便湿了,抓住李芹的手将她摇醒后说,喝醉酒的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如果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的话,就请你原谅,老同学嘛。

那一次,李芹见樊金锁说得很诚恳,就直说没什么。然后起身要去给他买早点,被樊金锁挡住了。樊金锁说大冷的天,别麻烦了,我去单位对付一口吧。

看着樊金锁匆匆地消失在屋外的风雪中,李芹的心也跟着不好受了,她觉得自己是欠人家樊金锁的,打来了绥芬河后,处处靠人家帮助,买卖才日渐立稳了脚跟,日渐红火起来。

而且在刚刚起步时,人家樊金锁还给她拿了几万块钱给她作底金。买卖好些了李芹拿出那笔钱来还他,樊金锁说什么也不要,说先用着,还跟她开玩笑说,你这是做跨国买卖,资金不丰厚哪行呢,等你腰缠万贯成百万富翁了,再给我不迟,到那时哪怕多给些呢,我也不会拒绝。

李芹心里是有数的,自己始终是欠着人家一份情呢。

后来,李芹便认识了俄罗斯倒木材的商人尤诺·米亚金,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人。

李芹始终都不认为自己跟米亚金的关系是一种恋爱关系,她在心里想只是个性伙伴而已。她们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淡淡的亲情。

两个人的相识说起来简单,李芹在去国外戈城倒包,住旅馆时遭了贼,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没了,只剩下一枚金戒指。她得买回程的车票,还要在那里逗留两天,等着对方给她结清货款。

没办法,李芹去了一家首饰店,用俄语跟人家说能不能将戒指换成钱。店主说他们是卖首饰的,原则上不收首饰,但听说她急着用钱,可以帮她,可价格要放低一些。李芹明知道俄方店主是在跟她杀价,也只好认命,谁让自己丟了东西身无分文呢。

就在她同意以每克50元人民币出典出这枚戒指时,米亚金出现了。米亚金把那枚金戒指给李芹戴回到手上,说急着用钱也不能卖订婚戒指的,我可以帮你的。米亚金转身用俄语训斥了店主几句,便掏出两张面值百元的美金塞给她说,先拿去用吧,下次见了再还我。

李芹用俄语弄明白怎么回事后,十分感谢米亚金,连声说谢谢。

原来米亚金认得李芹,还知道她的发包处呢,那个首饰店的店主是米亚金的妹妹。

后来两个人便相识了,李芹知道米亚金是搞木材贩运的,经常坐拉满了木材的十轮大卡车到中国的绥芬河来,再配些货回去。

米亚金性格毫放粗犷,心胸跟绥芬河的雪野那么宽畅,说话也幽默直率,为人更是仗义,便很得李芹敬服。

两个人无论在哪边遇见了就凑一家酒馆里喝一顿,跟亲兄弟似的。

起先李芹的酒量不行,后来让米亚金给锻炼的,竟能跟米亚金拼上一阵了。后来就在戈城的一个夜晚醉了酒,被米亚金送回旅馆时,两人抱在一起做了那件事。半夜醒来后,米亚金跟李芹说,他对不起她。他是有老婆的,可他老婆却瘫在床上,已经整整六年了。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靠他婶娘伺候。

李芹说我不会嫁给你的,因为你是有老婆的人。

李芹半夜便把米亚金撵回了家,她用生硬的俄语跟他说,你得回家,你要守在你老婆跟前,她需要你。

米亚金走后,李芹进卫生间哭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用冷水洗了脸,才回床上躺下。李芹自己跟自己说,怎么这么倒霉啊,打赵德全进监狱后,她碰见的两个能走近点的男人都他妈有老婆。

再后来,米亚金便成了李芹的性伙伴。

两个人做买卖相遇时就会到一起,不仅仅是做男女间的事,还互相照顾着各自的生意,以兄妹相称,过了两年快乐简朴的日子。

 

大兴发包处的小伙计齐国庆始终在暗恋着他的老板李芹。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只要他不说,有谁会知道呢。

齐国庆觉得老板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女人,这样的女人在他们家乡是很少见的。就是说像老板这样善于体贴关怀人的女人,在他们村子里是寥寥无几的。比如小秀的嫂子,还有满菊,再就是村小学里教娃娃读书的阚梅枝。

可有时候仔细想想,老板甚至要比这几个女人更好些。

你想想看啊,他跟卡车司机还有蓝嫂,说白了都是给老板打短工的,在过去讲那就是下人,可却平等着呢,拿着工钱不算,还能白吃白喝人家的,简直可以说主仆之间平起平坐了。

有几次齐国庆在发包处的外间屋里干活,有意加夜班磨蹭着不走,夜深了后就睡在外间屋的沙发上,等拉灭了灯绳后竖起耳朵听老板均匀的呼吸声。

齐国庆觉着能守着他喜欢的女人,哪怕是睡在两间房里,也是一种幸福啊。

有一个老乡,脸上有小芝麻粒的女孩一直在追求他,可齐国庆就是不理睬人家,像晾鱼干一样把那女孩晾在了那里。

李芹也挺喜欢这个小伙子,可李芹的喜欢却是对他干活满意的认可。李芹觉得自己的发包处能发展到今天,跟身边的这几个人有着关系,特别是齐国庆,话语少,勤快,黄牛般闷着头做事,不用任何人操心,很凑手。

特别是有一回齐国庆为了她竟疯了似的跟人家拼命,更令她感动。

那回是李芹跟一帮子做生意的朋友喝酒回来,走瓦片街不远的牛市胡同时,遇到了两个也喝了酒的男人,见李芹单身走着便起了色心,拽住她往背地里走。李芹便拼命地挣开身子,朝自家的发包处跑,快到地方时跌倒在地上。在她拼着力气喊出一声救命之后,便被那两个男人追上摁住了。

 

正是李芹那拼了命的一嗓子,让在发包处门口收拾垃圾的齐国庆听到了。他听出来那是老板的声音,便拎了根木棍子冲了出去。

齐国庆跟那两个男人打到了一起,直到拼着命将那两个人打跑,他自己也被打得满脸是血,拿李芹的话说,齐国庆是用自己的命救了她的命。事后,李芹当着蓝嫂她们的面要认齐国庆为干弟弟,齐国庆没吭声,他是不情愿,他不愿意老板做他的姐姐,因为他在内心里喜欢这个女老板。

第二天晚上,李芹吩咐蓝嫂从附近的小酒馆里要了几个菜,请齐国庆和店里的几个人。大家伙都没少喝酒,完事后卡车司机赵德怀送齐国庆和蓝嫂回家,三个人坐在车斗里拉话,蓝嫂提出要帮齐国庆介绍对象,齐国庆说他谁也不找。卡车司机赵德怀说,你还介绍啥,人家小齐子有个小老乡在追嘛。蓝嫂说追个屁,小齐压根就没看中她,她那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送齐国庆下车后,赵德怀跟蓝嫂说,你还给他介绍什么对象,你还不知道吧?人家心里早就有意中人了。蓝嫂说真的假的,你说的是谁啊?赵德怀说咱们老板呗。蓝嫂便不吭声了,好半天才说不可能的,咱们老板能看上他一个毛头小伙子吗?司机赵德怀说,如你所说,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两个人便相视一笑。

过市政府路左回弯的时候,卡车司机赵德怀摁了下喇叭,然后对蓝嫂说,去你那儿呆会儿?蓝嫂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不行,那两个姐妹快回去了,改日吧。司机赵德怀说,都有阵子没在一起了,想得慌。蓝嫂看了看车窗外的夜色说,那就去开旅馆吧。司机赵德怀便欢快地又摁了下喇叭,将车子掉头朝火车站的方向驶去。

 

那次去小镇,我是在三天后见到李芹的。

人还是那么清秀漂亮,只是眼角的鱼尾纹多了些,脸上依旧挂着学生时的微笑。李芹见了我很高兴,一下子便抓了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把我差一点就捏疼了。李芹说老徐你怎么来了?都想死我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当起冯巩的徒弟来了?

李芹愣了一下,很快就理解了我话的意思,便张开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跟她说我都来三天了,事情全部办完,马上就要打道回府了。

李芹说你先坐下喝点茶,我换件衣服,带你出去吃饭。

她手脚麻利地亲自给我泡了杯西湖龙井,便进里间屋去换衣服了。

我跟李芹在学校的时候,是比较好的哥们。她从一开始便管我叫老徐,这称呼一来显得亲近,二来也就堵死了我想追她的路。其实说句实在话,我也是挺喜欢她的,但她不喜欢我,说话做事和一起出去玩,总是正正经经地处哥们,一点机会都不给你。这样子其实也挺好的,就没了拘束没了神秘,反倒有了相互间的信赖。

有一回我们几个人留守一个什么节日,好像是“五一”节吧,记不太清了,六七个男女同学在一间宿舍里打牌喝酒,夜深了就睡在一间屋里,人多床少,李芹便挤到我身边说,我跟老徐一张床算了,说完便挤到我睡的这张床上,拿脚丫子蹬我给她多倒点空。有个女同学跟她开玩笑说,李芹你小心别让老徐收拾了。李芹说老徐可不能,老徐最正经。大家伙嘻嘻哈哈地笑话她,李芹又冒出一句俏皮嗑来说,只要心术正,就不怕腚挨腚。

那天晚上灭了灯后许久,我都没睡着,李芹先是把一条大腿搁到了我的身上,后来又翻过身去,把丰满的臀挨向我,惹得我好一阵想入非非。快天亮时,我大着胆子把手放到她的身上,想摸摸她。却被她抓住了,拿到边上去。李芹凑近我耳根处小声地说,老实点。

我喝完那杯龙井茶后,李芹才换好衣服出来,带着我出门。

在一家餐馆里,她要了几个像样的菜,然后打电话给樊金锁,让他来陪我喝酒。樊金锁却在外地出差,他在电话里跟我直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说不定三两个月后还会再来绥芬河呢。

喝酒的时候,我借着酒胆问李芹,跟樊金锁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李芹拿眼睛瞪着我说,没有的事情,她跟樊金锁的关系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李芹喝了口酒后说,其实,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在学校时都没能走到一起,如今都这么大岁数了,就更不可能了。我说听说樊金锁可是没少帮你啊。李芹说是没少帮我,可我利用的都是同学间的感情资源,再说了,人家樊局长可是事业有成,有官运有娇妻,能看上我这人老珠黄的丑女人吗。

我说那你还是单身啊,你还要等赵德全出来吗?

李芹说我不会等他出来的,之后她把有了一个性伙伴的事情讲给了我。

李芹说米亚金是个好男人,是个有责任感讲义气的男人,在如今的商品社会,已经找不到几个像样子的男人了。李芹说完后一口喝掉了半杯白酒。

我看到她眼里已经有了泪水,便小声地说你怎么哭了?

李芹说她跟这个俄罗斯男人虽然只在一起住了几个晚上,却像有了感情似的。就在半月前,她得到消息说,米亚金乘坐运材车过境时翻下了山谷,和那个年轻的卡车司机都丧生了。李芹说她刚刚从国外回来,去了米亚金的家,把身上带的所有美金都留给了他的老婆和孩子。米亚金的妹妹,也就是那个开首饰店的老板都感动得哭了。

我说你去看人家,不会让人怀疑吗?

李芹说有啥怀疑的,都是商人,米亚金帮过我,他妹妹是知道的,友情是不应该有国际界限的。

我被李芹的话说得心里热乎乎的,想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啊。

我喝掉了杯子里的白酒,起身走到酒馆的门外,掏烟划着火吸起来。外面的风雪很大,把半条街都遮盖了,影影绰绰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刚吸了两口,李芹也出来了,管我要了一根烟,点上火吸起来。一根烟快吸完的时候,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侧头望了她一眼,便看到了她眼眶里的泪水。

回到餐桌前坐下,她又要了一瓶白酒,给两人的杯子倒满。

我说要是在这里难,就回省城吧,好歹有一大帮子同学呢。

李芹说不回去了,我是瞎子掉井,在哪儿都背风啊。

临分手时,她让司机赵德怀开着那辆卡车把我送到火车站,我和李芹挤在车斗里,卡车蜗牛般压着积雪朝前行驶。后面的车箱里装了十几个大帆布包,听李芹说全是发往海参崴的布料和鞋袜。在两个包之间的缝隙里,坐着那个叫齐国庆的小伙子,穿了厚厚的天蓝色羽绒服,戴着黑色的狗皮帽子,嘴里不停地往外面哈着白气。

在站台上,李芹把一个布袋子交给我说,是件貂绒坎肩,真正的俄罗斯货,带回去捎给耿霞,上次回城里见面时听说她患了很重的类风湿肩周炎,让她穿上点很保暖的。

我说你真是个操心的命,这么远还想着别人。

李芹笑着说,都是姐妹嘛。

 

那次去了小镇之后,我的心始终悬着。

主要是为李芹担心,她一个女人就那么苦着,而且在一个孤单的城市里,为生计而忙碌。只要一想起她的影子我就会想起孤苦伶仃那个词。我知道我的心里是喜欢她的。从一起读书的时候起,我的心里就有了她一个位置。

去小镇一年后的一天,我听到李芹打电话跟我说,樊金锁被抓进去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为什么?

李芹哽咽着说是涉嫌经济纠纷,数目不小,可能要判重刑。

我说你哭什么?赶紧想办法啊。

李芹说没办法可想,检察院都介入了,好像是帮人偷税漏税的事情。

我说樊金锁怎么那么混球啊。

李芹说还不如我跟他好了,常在他身边多少能照看着他点。

我的心被李芹的话揪了一下,这个女人太善良了。

我对着话筒跟李芹喊着说,要是樊金锁的事需要钱,就来电话,咱这边一大帮子同学呢,谁也不能瞅着瞧热闹。

李芹说法律是公正的,只能看他的态度了。

我问她是怎么打算的?

 

李芹说把发包的买卖做到年底再说,回去能干什么呢。

两个月后,李芹打电话给我,让我马上去她那儿一趟,我问她什么理由她说你别问了,就快点来吧,我这儿着火了,只有你来能灭了这把火。

我心里想,可能是李芹太寂寞了,想让我去陪她聊聊天,说不定有什么好事情等着我呢,便收拾行李坐上了去小镇的火车。

到绥芬河时,正好是早上七点钟,李芹拉着我的手就回了家。

等她说出让我去的理由时,我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女人不是瞎折腾吗?哪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啊,说白了就是想让我假装一回她的未婚夫。等李芹再说深一点后,我才知道原来问题的症结所在,竟是她的那个小伙计齐国庆爱上了她,是不顾死活地爱上了她,她不答应小伙子就要跳河去觅死觅活。

我说假装也行,但我有个两个条件。

李芹说行,你说吧老徐。

我说一是把这趟差旅费给我报了,为你的事情我花冤枉钱犯不上。二是你得真正地跟我亲热一回。

李芹说老徐想不到你还挺俗,你说怎么个亲热法?

我坏笑着说,睡在一起。

李芹说做梦吧你。

我说那就别怪我到时把话说漏嘴了。

李芹拉着我的手说,别闹了,走吧,去发包处吧。

中午的时候,李芹请我和那个小伙计齐国庆、蓝嫂及卡车司机赵德怀吃了顿饭,并把我的身份介绍给大家伙,又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亲热地给我夹菜。那个小伙计喝光了杯中的白酒后,跟我打了招呼就起身告辞了,他说他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会儿。那小伙子还说,姐夫你们慢慢喝着啊。

我看到小伙子的眼圈红红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的心就被揪了一下似的,李芹不失时机地暗地里掐了我一下,才使我没对他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小伙子走后不久,蓝嫂跟卡车司机赵德怀也借故说吃好离开了。

酒馆里只剩下了我跟李芹两个人。

我说小伙子他人挺好的,你干吗要伤他的心呢?

李芹低着头说,只是个孩子嘛,也是没办法啊。

晚上,我去了李芹的家里,她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虽然说只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比起她原先住的发包处强多了。我见到厅里有张长条沙发,便说今晚我就睡这儿,有条毛巾被就中。李芹说别闹了,有床不睡你睡沙发,有病吧。

李芹叫我先躺下看电视,她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子,先是切菜的声音,后来就是叮当洗漱的声音。足有半个多小时,她才脱了外衣外裤偎到床上来。

我说你忙啥呢这么半天?

李芹说剁了点肉馅,明早给你包饺子。

我拉住她的手说,你可真好。

李芹没有躲开我,任由我紧紧地抱着她,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夜色也跟漆一般的黑。我将手伸到她的胸前,摸住了她的一只乳,李芹便浑身颤了一下,将身子更近地贴紧了我。

可能是旅途疲倦的关系,我做得很快,没几分钟便结束了。李芹娇喘着说她还想要。说她都有好几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我说什么感觉。李芹说爱和被爱的感觉啊。我发现她已经掉眼泪了。就拥住她说,睡吧,明早再狠狠地要你。

李芹抱着我说,老徐你说我们这算什么关系?

我说夫妻呗,一日夫妻百日恩,说完就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

李芹却小声地说,狗屁夫妻,只能算是性伙伴而已,说完便坏笑了一下翻身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呢,电话铃便响了,是卡车司机赵德怀打来的。

赵德怀说小伙计齐国庆出事了。李芹放下电话便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并跟我说那个小伙计跳河了,就在洋货码头附近。是早上的事,人已经送医院了。我忙爬起来穿衣服,跟着李芹下楼去医院。

晨光里小镇的街道上已经有扛包的人在走动了,忙忙碌碌的,都是些陌生的人。

站在街边上等出租车,李芹靠着我的肩膀,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抖动。

我问她见到小伙计怎么说?

李芹咬着嘴唇说,我非得骂他一顿不可,李芹说话时眼睛是湿润的。(选自《广州文艺》2011年第8期)

阅读(36) ┆ 评论(0) ┆ 禁止转载 ┆ 收藏(0) 短篇小说:盛琼《像植物一样活》 (2011-10-17 14:12) 标签:

短篇小说

盛琼

像植物一样活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像植物一样活

盛  琼

 

 

月亮。我最爱月亮。她就像是一面镜子,挂在天上,昭示着真正的洁净。

而地上呢,地上的一切,怎么能跟月亮相比?因为地上有人心啊。人心,它不是流动的清泉,而是无底的深潭。

我一定是一个奇怪的人,在某些方面极端早熟,又在某些方面极端弱智。到我新婚的夜晚,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的奥妙。而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怀疑过,孩子是从妈妈的肚脐眼里冒出来的。

从小就问过妈妈,我从哪里来。妈妈眯起眼,笑了,说,你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呀。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句谎话,于是紧追不舍。妈妈显出了尴尬的样子,吞吞吐吐,像揭示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最后终于说,你是从妈妈的肚脐眼里冒出来的。

我想着一个人的肚脐。圆圆的小洞,旋涡似的凹陷,有些微的不雅,娇弱,神秘,像是一个蕴藏秘密的地方。于是我相信了。在我的想象中,人就像一粒种子的小芽儿,从妈妈的肚脐处萌发生长,然后,瓜熟蒂落,像植物一样地来到这人世上。我对此再没有怀疑过。

想想看,应该有这方面的书的。中学时不是学过《生理卫生》课吗?可是,那关于“生殖”的一章,老师不讲,也不做考试内容,只让我们自己回家去看。我一翻那些图形,那些文字,虽然什么也没看清楚,就赶紧把书掩上了,比做了贼还慌张,似乎那些文字和图形,独自一人偷偷看,也是一种犯罪和亵渎。竟这样似是而非地蒙混过去了。从没有细想。

是的,那时,想的都是什么呢?——考试、分数、名次、单词、公式,最多在上课走神的时候,想想,班上哪个男生最聪明、哪个女生最漂亮、哪个老师最有风度,还有就是,真有黑洞吗,真有UFO吗,真有外星人吗,穿过时光隧道,真的能看见过去吗。

谈恋爱了。喜欢撒娇邀宠,喜欢小情小调,喜欢疯疯傻傻,当然,也喜欢亲吻抚摸。以为,这就是一切。像童年玩的过家家游戏,粉色的,明亮的。

直到新婚之夜。

太过意外。天地崩塌的感觉。

原来,原来,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啊。原来,原来,生命,一代一代的,就是这样而来的啊。

就哭了。一直哭。那个新郎,可怜的新郎,于是,手足无措,像个罪犯,带着满脸的羞愧和恐慌。他是那么的无辜。他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果可以,我愿意是植物。

月光照进来,照在我开满鲜花的婚床上。床上的一切,都是妈妈为我准备的。新的、亮的、软的、香的。妈妈把整个春天送给了我。可是,这个春天,埋藏着令人震惊的秘密。它伤害了我。永远也无法治愈。

还是哭。比海水还要汹涌的眼泪。比黑洞还要深邃的绝望。是辜负?是坠落?是崩溃?是委屈?是谁伤害了我?是谁玷污了我?——不,不,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是我所爱的,是我的亲人。他怜惜我,包容我,爱我。那么,我的泪,为什么无法止住?

不,我哭的,是自己,也是他。甚至是我们世上所有的人。我为自己难过,也为我身边这个紧紧搂着我的,温存的年轻的英俊的男人,难过。我为世上所有的母亲难过,父亲难过,孩子难过。原来,他们生活着,竟是这样地生活着啊!

是啊,就是这样的啊。生命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

那么,到底,伤在了哪里?

 

 

这样的哭泣,记忆中一定还有。我只是忘了,或者,不愿意想起。让它们被接踵而至的生活掩埋罢,像猫用爪子,小心地掩埋它们的粪便。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勇气,去打量自己的伤痕呢?每天,有那么些密密麻麻的琐事,足够我们招架了。

空气里有多少尘埃,人世间就有多少烦恼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婚之夜雪山似的崩塌,让我对婚姻也失了兴味,还是,我和丈夫本来就不是合适的一对,反正,还没到七年之痒,我们就分手了。——他,现在是我的前夫。一个大型国企的总经理,年薪九十万元以上,开奥迪,住别墅,娶了一个小他十几岁的电视女主持,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过着一种标准版的幸福生活。

因为没有孩子的牵连,实际上,我和前夫可以形同路人的。但是,他离婚没多久,就再娶了一个年轻的美女,而我一直孑然一身,这让他多少有点愧疚。于是,他隔一段时间,便会约我出去吃顿饭,问问我的近况,看我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的关心稍显多余,却令我温暖。而我呢,直到离婚,也从没有怨恨过他。相反,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把离婚的原因归结于自己——婚姻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无异于赶鸭子上架。

在西餐馆幽静的卡座里,我们拿出手机,交换彼此的搞笑段子,说一说亲友的消息,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聊天。我们处得好像比离婚前还要自在、快乐一些。我们似乎都把彼此看成了一个远房的亲戚或者是两小无猜的同学。

有一次,不知聊到了什么,气氛很是轻松。我笑着打趣他:嘿嘿,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啊,你老实交代,新媳妇好不好?

他也笑着说:好一怎么不好?比水萝卜还好,又新鲜,又水灵。

我白了他一眼,故意吃醋道: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哦,这是男人社交指南中的重要一条,你难道不知道犯忌呀?

他也半真半假地抢白道:哼,我就要打击打击你!当初,可是你先提出离婚的,这样的精品男人都不要,现在后悔莫及了吧?

我想告诉他,如果这世上有一件事情,是我有生以来最正确的选择,那么这件事情就是——离婚。不要说他这样的男人了,就是真的有个白马王子,奇迹般地降临身边,我也再不会为他动婚姻的念头了。婚姻,是什么?是让你失去翅膀的鸟笼,是让你沾满泥泞的沼泽,还是,掀掉遮羞布的那只断然又合法的手。但这样无情的话,我说不出口。我只是淡淡地笑笑,提醒他:你不要得意忘形啊,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娶了一个美女回家,麻烦还在后面呢。

我前夫突然严肃地说:麻烦就麻烦,我认了。做人哪能怕麻烦呢?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总说自己有心理毛病,我告诉你,其实,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你就是太怕麻烦了!

我瞪大眼睛,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我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反驳他,但又不能不接受他对我下的结论。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于严重了,就让语气和缓下去,转了一个话题:我看你气色不错啊,最近,有什么新动向吗?

我当然明白,他是想问,我有没有新交男朋友。于是,我略带玩笑地告诉他:我这样的人,害了你一个好男人,已经十恶不赦了,哪敢再跑出来祸害大众啊?再说,和你相比,又有谁能入我的法眼呢?

这话像温泉水一样,把他的自尊心浸泡得无比惬意。他当即表态:好,你要知道,任何时候你都不是孤单的,你还有我这个——大哥嘛,你就把我看成你的大哥吧,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明白,前夫之所以还能与我保持联系,大半是因为,在离开他之后的这么长时间里,我仍然守身如玉,生活里不见一丝风花雪月。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依然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这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那一种微妙难言的独占心理。这恐怕也是他能继续对我表示友好和宽容的根本原因吧。

我仔细地盯住他。一个不失挺拔帅气的中年男人。比从前老了一些。眼袋和皱纹明显。皮肤有些松弛干燥。这是一个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我想象着,他在单位里指挥若定,奔忙辛苦,他在家里享受鱼水之欢,天伦之乐。他和无数人一样,有喜有悲,在人前,开怀大笑,在夜晚,辗转反侧。他把血肉之躯交付给了岁月的铁石之槌。他一天一天地,陈旧了,沧桑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赶紧起身上了趟洗手间。

 

 

除了前夫,我还有一个来往比较密切的朋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一家大型建筑设计院当高级工程师。她打扮得非常精致、时髦,很有艺术气质,开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车,戴帝舵表,提巴宝莉包,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名牌的。只是,她的模样离“名牌”实在有些距离。她又矮又胖,大大的国字形脸,一头披肩卷发,让她乍看上去,像一只养尊处优的狮子犬。幸亏,她五官十分端正,皮肤又很白皙,属于越打量越舒服的那种类型。

我们是在小区会所的健身房认识的。那天,我们都在跑步机上跑步。我穿了一套黑色的紧身练功服,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头发用一根鲜艳的发带绑在脑后。我跑得兴致勃勃的,感觉离婚之后的自己,活得像植物一样,芬芳,洁净,蓬勃。

旁边有目光,一直像探照灯似的朝我亮着。我实在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了,只得回过头,冲那目光点点头。她立刻捕获了我的目光,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美女,你的身材真棒呀!

被一个女人这么殷勤的夸奖,还真是少见。于是我们攀谈起来。

同在一个小区,同为离婚女人,同没有孩子,同喜欢读书、旅游,同是健身爱好者。这种种相同,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那个女人拿出“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惊喜,哗啦啦地拽住我说个没完。幸亏她不是卖保险的。

她让我叫她“唐姐”,听上去有些像堂姐,好像是亲戚似的。而她呢,先是叫我“小敏”,后来叫我“敏敏”,再后来,干脆叫我“小蜜”了。我对这样甜兮兮的称呼,有点腻歪的感觉,但又不好意思给她如火如荼的热情泼冷水,于是委婉地表示反对。我说:怎么能叫“小蜜”呢,这容易引起歧义的,不好听。

唐姐伸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嬉皮笑脸地说:就叫小蜜,就叫小蜜,我是“糖”,你是“蜜”,我们要相亲相爱一辈子!

跟唐姐认识后,我才知道,原来女人问的友谊,也能如此“肉麻”的。她给我发短信时,总少不了“想你”、“香一香”这样的话语。平时见了面,也是勾肩搭背,无缝连接。说实话,我不想和任何人走得过近的,一走近,我的心里就会泛起爬毛毛虫的感觉,不清爽。可唐姐就是这么一个咋咋呼呼的人,喜形于色,乐于助人。我看她对小区里的保安、搞卫生的阿姨都那么热情,心里有了底,否则的话,我真要怀疑,她的性别取向是不是出了问题。

每到星期天的上午,她都会提着一只大大的保温瓶,来到我家。那是她煲了一夜的养生汤。不知放了什么中药材,还有黑豆、绿豆、红豆、黄豆之类的东西。她还送给我一张美容卡,让我定期陪她做美容。她对我说:女人啊,一定要懂得爱惜自己,特别是我们离婚女人,更要活得漂漂亮亮,有滋有味的,让那些臭男人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离不开谁呀?!

不过,我对这话不敢苟同。活就活呗,干吗要给别人看呢?生活又不是舞台表演。再说,男人也挺不容易的,跟他们赌气有什么意思?我猜想,唐姐是不是离婚的时候,受了什么大委屈。她心里可能还憋着一股对男人的怨恨吧。

果然不出所料,唐姐后来告诉我,她的前夫太不是东西了,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出了轨,被她堵在了床上。她这种爱憎分明的“直肠子”,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她当即扑上去和老公厮打、哭闹,结果伤了胎气,不幸流产。他们就这样离了婚。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孩子和丈夫,从此之后,对男人只剩下厌恶和蔑视了。

唐姐义愤难平地说:男人呀,就是他妈的动物!我与我老公离婚的时候,他还说我是小题大做呢!他抱怨我怀孕后,几个月都不让他碰一下,他又不是和尚,所以就犯了一点错误——哼,跟那个著名演员是一个腔调:我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那种错误——真他妈恶心,我就搞不懂,男人不做那件事,会死呀?!

我对唐姐的愤怒不以为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缘分。缘来则聚,缘去即散,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干吗还要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好也罢,坏也罢,苦也罢,乐也罢,准又能真正活得轻松呢?

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金刚经》里有一句话,我最喜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唐姐啊,我建议你看看佛学的书,把一切都放下吧。

没想到,唐姐一把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哎呀呀,你年龄不大,道行还不浅嘛。看来,你这个妹妹,我算是认对了!其实,我也喜欢这方面的书,特别是禅修、静观什么的,只是不太明白。你今后有什么感悟,一定要多开导开导我呀。

我不好意思地说:佛学是汪洋大海,在这个无边的海洋里,我连一只小虾米都算不上,哪能开导你呢?不过,我确实喜欢读佛学的书,它能让我在烦恼的时候,保持一种平静开阔的心境。今后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交流交流的。

唐姐摇摇头,很真诚地道:我了解自己,我不行的。我觉得,佛在彼岸,我在此岸,佛是一朵洁净的莲,我是莲下的一团泥。说到底,我就是个俗人。虽然我讨厌男人,但我还是留恋人世,贪图享受的。佛说要八风吹不动,而我呢,无风也起浪。唉,没办法,我就是喜欢热闹,喜欢物质,做不了尼姑的——谁让你去做尼姑了?!我只是说,学佛,能让我们活得更干净一些,更纯粹一些,就像植物,虽然它是静的,却让人感觉很芳香、很清洁、很旺盛的。不像动物,虽然蹦来跳去的,总给人一种浊臭、困顿的感觉,因为它们受制于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欲望——

唐姐笑着打断我: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觉得你快要走火入魔了!人嘛,难道可以不做动物做植物吗?!

 

 

那天与唐姐的一番对话,让我感触良久。我开始反省自己:我是不是从—开始,就已经厌倦了这人世呢?

想起久远的从前。十二岁,我读六年级。

有那么一天,上课时,老师喊我发言。我站起来,正胸有成竹地回答问题时,却听到身后叽叽咕咕的声音,还有窃窃的讥笑。怎么啦?我说得不对吗?我回过头,见身后坐着的两个男生,正把头凑在一起,捂着嘴,想笑,又不敢大声,脸都憋红了。把老师都弄得莫名其妙的,问他们有什么事情,他们又摇着头,死都不说。最后,老师只得严肃地提醒他们:上课时间要认真听讲,不要破坏课堂纪律。

那一堂课,我都觉得身后有嗡嗡嘤嘤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响着。到底怎么啦?我不断地摸着自己的头发、衣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恶作剧似的陷阱,正在等着自己。一下课,我就站起来,厉声质问那两个偷笑的男生,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那两个男生互相看着,又爆发出一阵放肆又猥琐的笑声。

就在这时,我的同座,递给我一个奇怪的眼神。她慌慌张张地拉住我,一直把我拉到了卫生间。——原来,我的身体在一个无意的时刻,居然发生了质的变化!初潮将我浅色的裙子,染出了几朵大红花!而我却浑然无觉。

要不是我的同座是个“有经验”的女孩,我那一天的狼狈,还不知道该怎样结束。

然而,这件事情对于幼小的我来说,还是太过意外和羞辱了。看着从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我感到一种诡异的恐怖。我觉得自己破了一个洞,这个洞永远也填充不了了。我再也回不到完整的无忧无虑的从前了。有一些东西,它在我的生命中,流逝了,永远地流逝了,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不会回来了。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恶作剧般的捉弄。这个恶作剧的制造者,不是别人,正是强大而不可违抗的命运。命运,谁能玩得过它呢?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它正在云端上,看着我的惊慌和羞赧,得意地大笑着。在未来的日子里,它还可以拿无数的花招捉弄我。而我呢,只能瑟缩着,不断地破碎。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上写:

“今天,我受到了命运的捉弄。我觉得活着,是那么脏,那么丑,也毫无意义。我想自杀,只是怕痛,也怕不好看。”

自杀,从那时起,就像影子一样地跟着我。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家里被宠成了小公主的孩子,那个在学校里总是赢得奖状的学生,那个总是轻而易举考高分、总在舞台上演主角、总爱与男生打打闹闹、与女生嘻嘻哈哈、看上去像百灵鸟一样单纯活泼的孩子,她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多年之后,妈妈告诉我,她和爸爸曾经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看过我的日记。

“不,我们不是想偷看,只是整理抽屉时无意中看到的。当看到你写的‘想自杀’的那些话时,我们的心都碎了。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在家里,在学校里,你都是被人追捧的孩子,都是被赞扬声包围的孩子,我们一直为你骄傲,没想到,你想的却是这些。后来,我和你爸爸商量,今后对你要更小心一些,不批评你一句话,不对你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就知足了。”

可怜的父母!想想看,如果家里无缘无故出了一个想自杀的孩子,那么作为父母,他们还能有什么想法呢?他们的日子、心情,还能如何呢?

 

 

我和前夫都曾为我们那别别扭扭的婚姻,努力过的。

因为,确实,我们也搞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在几年的自由恋爱后,顺理成章地踏进了婚姻的大门。我皮肤光洁,身材匀称,毛发丰盛,体态轻盈。像是一枚在枝头上摇曳的草莓,饱满,香甜。上天的佳品。作为一名崭露头角的大报记者,我的人生仿佛是一匹耀眼的骏马,在一片春光中,扬鞭奋蹄。

可是没有人知道,对于我来说,那春光转眼之间就老了,太老了。有一种不清爽的气味,自新婚之夜后,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绕着我,纠缠着我。粘腻,咸腥,荒蛮,复杂,它让我觉得肮脏。这是一种生殖的气息。动物的气息。在这淤泥般的气味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地委顿下去。那里布满了一些看不见的伤痕。而我的精神呢?精神虽然还没有完全凋谢,然而,枝头上的叶子已经开始枯萎。那么一副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病,它伤在骨髓里。它沁入心脾。

我好像又回到了读书时那种抑郁的岁月。我常常无缘无故地痛哭。我不想见人。我长久地站在阳台上,仰望月亮,然后幻想着,能像鸟一样地飞出去,飞到月亮上去。

我不愿意出去采访了。在很多次的请调报告和面求之后,我放弃了自己风生水起的记者生涯,终于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校园版编辑——那是全报社最清闲的岗位,两名编辑,每个星期才有一个版面。

我前夫(哦,那时,他还是我的丈夫)很为我的精神担心。他建议我去医院看病。我坚定地对他说:我是不会去医院看病的,这个世界上,谁不是病人呢?

丈夫拿我没办法,他又提议我们去远方旅行。可是,那时,正是他晋升的关键时期,他的工作用“日理万机”去形容,都丝毫不显夸张。他很早出门,很晚回家,一个星期不能在家里吃上一顿饭,连春节还要加班。他哪里抽得出完整的旅行时间呢?就这样,我们的远行计划,被一再地耽搁下来。直到一个我已经心灰意冷的日子,他居然请了几天的假。

西藏。这个地球上最洁净的地方。

一踏上高原,一看到那么高远的蓝天,我的泪就下来了。我深深地呼吸着那里清冽的空气,感到每一个细胞和毛孔,都飘在天堂里。我有一种想匍匐大地、礼拜苍穹的冲动。心在飞扬。眼神清亮。我少有地亢奋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去爬雪山,拜寺庙,骑牦牛,弄得丈夫一个劲地提醒我:要安静,动作要缓慢,当心高原反应。

可是,我这个看上去娇弱的人,竟然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在一个牧民的帐篷里,我喝着青稞酒,吃着酥油饼,然后带着满脸的红润,舞动着白色的哈达,和牧民们一起,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哎,巴扎嘿!我一遍遍地唱着,跳着。多么纯粹的快乐啊。

我问那些脸膛黑红的牧民: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快乐呢?

他们反问我: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我想,在高原,空气稀薄了,人的欲望也稀薄了,人就渐渐地跟自然融为一体,活得像植物一样了。这种简单、朴素、干净的生活,是不是正是我所希望的呢?

然而,丈夫的手机在那样偏僻的地方,还是像防空警报似的,猝不及防地响起来。一接到电话,他就一脸庄重,呈现出一副大事将临的表情。我觉得扫兴,赌气让他关掉手机。他却说,对于他这样的职位,分分钟就涉及上亿的资金,关手机无异于自断前程,自绝人民。他的话如此悲壮,弄得我不知道该敬佩他,还是该同情他。我们的旅行,在他那不断响起的手机铃声里,无法挽回地从天堂坠落了下来,坠落在一片凡尘里。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说服丈夫,让他放弃了去星级酒店的打算,留宿在一家简陋的家庭旅馆里。我说:最好的旅行就得深入当地人家,完完全全感受他们的真实生活,这叫“原生态”,懂不懂?丈夫说我太幼稚,太小资。他说:那里的卫生和安全,你能保证吗?不过,最终他还是被我说动了,勉勉强强地住进了一个家庭式的小旅馆。

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灰蒙蒙的房子里,我们把房门小心地锁紧,然后睡到一张不大的双人床上。刚躺下去不久,我们就被一种奇怪的味道,弄得面面相觑。我们一同从床上爬起来,把枕头被子都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东西。

然而,我们一躺下去,那味道又袭上来了,址人反胃,无法入睡。丈夫到底忍不住,他爬起来,去房东那里借来手电,在狭小的空间里搜寻起来——

啊?!——丈夫跳起来,大叫一声:你快卧倒,别看,别看!

我把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直哆嗦:是什么呀?到底是什么呀?

在一阵忙乱之后,丈夫终于浑身冰冷地钻到了被子里。

原来床底下有一窝很小的死老鼠!丈夫压抑着火气,埋怨道:都是你,要什么“原生态”!这下好了吧?真是太恶心了!我刚才跟房东去交涉,人家房东还说我们是大惊小怪呢!

我自知理亏,无言以对,便从手袋里拿出香水,洒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然后,抱着他的胳膊哄他: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这是个意外,算我们倒霉。你赶紧睡吧,睡吧。

这么一折腾,哪里还睡得着呀?丈夫没好气地说。

我温香软玉地伏在他的怀里,一心想要弥补他的损失。终于,丈夫的身体暖了,呼吸畅了,他搂住我,手开始不老实起来。我笑着,让他慢一点,慢一点。

就在我们柔情蜜意得想要消融的时候,一种像是野猫叫春的声音,突然隔着墙壁,钻了进来。很清晰的,似乎就在耳边。然后,啊,嗷,咦,喔,种种可怕的喊叫,肆无忌惮地冲击着我们的耳膜。那声音还带着火车行进般的节律,震撼人心,席卷一切。

我和丈夫抱在一起的身体,渐渐僵硬了起来。

操,这是什么鬼旅馆?都住着什么鸟人哪?!丈夫怒骂了一句。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这里不隔音的。

我们计划了那么久的旅行,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因为我们谁也打不起劲头来了。

没意思。我说。

是的,没意思。丈夫附和道。

我们都不知道,说的到底是什么。

从西藏回来后,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有一根线在里面拉扯着,救得了这头,救不了那头。我明白了,这世上不会有完美的答案,也不会有永久的天堂。

 

 

女人的友谊都是通过交换秘密来巩固的。交换得越多,越彻底,那关系似乎就越铁。

“情人节”的时候,我请唐姐吃饭,还送给她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这让她喜出望外。

我说:你一直那么关照我,我如果不表示点意思的话,那也太不够哥们了。

她说:你怎么想到在这个节日表示啊?你看,今天来这里吃饭的,哪对不是情侣呢?

我笑了:哈哈,就是要选这样的日子,就是要让他们开开眼界。

唐姐也大笑起来:是的,小蜜,小蜜,你真不愧是我的小蜜啊。

我们要了一瓶红酒,慢慢地喝着,互祝映乐。

唐姐说:前几年,一到这个节日,我还真有点伤心,没有情人嘛,收不到花嘛,现在,我一点也不在乎了。看看周围,有几个人活得能有我这么潇洒?

我说:是啊,别人恐怕还以为我们离婚女人都过得凄凄惨惨的,他们哪里想到,我们过得这么好。你看我吧,事情忙不完,上班、上网、健身、旅游、看书、看碟,还有逛街、美容、会友,有时还想写点小文章。寂寞?我哪有时间寂寞啊?

哦,你性格本来就好静的,可能不寂寞。我爱闹,老实说,我有时候还真有点寂寞,但一个人的寂寞也比两个人的烦恼强啊。一个人的寂寞,是一时半会的,但两个人的烦恼呢,时时处处,像牛皮糖。

我立马表示赞同:是的,我觉得婚姻制度是过去时代的产物,与低下的生产力和野蛮的私有制相适应,是很违反人性的东西。说白了,哪一桩婚姻,不是在让人削足适履呢?现在我们已进入信息时代了,人的尊严、独立和自由意志空前成熟了,社会和个人的物质基础,也都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婚姻,在这样的时代,必然像一件过时的衣服,捉襟见肘,千疮百孔!我可再也不想做什么人的老婆了,那真的是自找苦吃,误入歧途!

唐姐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就是!就是!精彩!太精彩了!做人老婆,白天一样要在外面挣钱,晚上还不得安生——我最烦那件事了,不就是那么抱在一起弄几下喊几声吗,哼,跟动物似的,有什么好?!

酒精映到我们的眼睛里。我们说在兴头上,对话越来越“痞”了。

唐姐问我离婚的原因。

我告诉她:说起来恐怕都没人相信,我们既没冷战,也没吵闹,更没有外遇,感情还不错,床上那事也和谐,可是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厌倦了,厌倦了婚姻生活。是我先提出来的。我找不到理由,借口说,我有心病,好不了了,别耽误了他。我丈夫考虑了一个晚上,就心平气和地答应了。估计他也对这样不冷不热的日子绝望了。但他对婚姻和女人还有兴趣,不到一年,他就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电视主持人。——这样最好了,我们都过得比从前开心多了,准也没耽误谁!

唐姐听了我的故事,直说我运气好,碰到的男人还靠谱。她坦白,她离婚后,实际上还和一个男人来往过。那个男人年龄比她小,钱也挣得比她少,但对她特别关心,脾气也好,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可是,不行啊,那个小男人在床上太——太那个了。唐姐红了脸,吞吐着:我,我都说不出口。真是,他那玩意儿又不怎么样,他还整天自我感觉良好呢。我受得了一天,受不了一世啊,到底还是吹了。吹了后,他连放在我家里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拿走了——你说,这样的小男人,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肠子都悔青了,怪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么跟他发生了纠葛?嗨,也好,这回总算对男人彻底死了心!

哈哈,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啊!我可比你段位高!我的身体只让一个男人碰过,那就是我前夫。一个就够了呀,一个就让我知道了,这世界有多么虚妄、多么荒诞、多么可悲啊!在上帝的眼里,我们人类不就是可怜的动物吗?被各种欲望鼓动着,傻兮兮地奋斗、陶醉、失落、挣扎——好了,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拒绝做动物,拒绝欲望,我要像植物那样活——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然后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我说得那么HIGH,可是一放下杯子,我的泪就止不住滚出来。好像有一根钢针戳进了心里。

唉——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人世是这样的不堪,却到底是我们自己的啊,终究让人弃之不忍啊。

唐姐也“唉”的一声长叹。

悲伤,像洪水一样地泛滥开来。

 

 

情人节之后,我和唐姐的关系,一下子又亲近了好多。两人有了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感觉。我们商量着,今后要在享受生活的同时,把自己的关注半径,再扩大几圈,干点什么正事出来。比如,资助一些贫困孩子上大学,收养几只流浪狗、流浪猫,到社区报名做做义工,上网参加一些爱心小组,等等。

这样的事情,唐姐比我热情。说老实话,我是个性情懒散的人,要不是唐姐拉着我,我可能也就是想想而已,付不出行动来。

不过,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那还是试试吧。拿唐姐的话来说,我们都是离婚女人,也不打算要老公,要孩子了,那么我们天性中未遂的母爱,怎么办呢?总要有个出路吧?闲置了这么宝贵的资源,那可就太“暴殄天物”了。

 

 

我发现,这年头,人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养生了。书店里,各种养生书,保健书,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大开页,精致包装,虽然字大如斗,内容浅薄,但都能神奇般地在各种畅销书排行榜中,遥遥领先。

我徜徉在这些书前,不动声色地笑着,心想,都是想长寿的人,怕死的人呢。日子越好就越怕死。虽然,从十二岁开始,我就计划着自杀的事情,可是直到今天,我还好好地活着。我从不看这些医疗保健养生之类的书,但是,我说到底也是一个怕死的人。——这样看来,这人世,毕竟还有值得留恋的地方啊。

报社组织一年一度的免费体检。这是单位的福利。从前,我总是把一叠检查单,嫌烦地往抽屉一丢,懒得理会。不到生病发烧的时候,从不上医院。现在,人到中年,我竟然愿意去医院体检一次了。

一大早,我遵医嘱,空腹来到医院,找到体检中心。没想到,人那么多,有熟悉的同事,也有别的单位的人。大家说笑着,跟平时的感觉竟有些不同。领导也没了架子,和大家开着玩笑。这相似、脆弱、谦卑的肉体,让我们无端地增添了一点亲近。抽血,接尿,量血压,做B超,照x光。我们排着队,把自己当产品,等待着上天的质量检验。

顺着队伍,排到了一间外科诊室。一张布帘隔开了一切。

脱掉裤子,躺到床上去。戴着口罩的医生,面无表情地示意我。

我错愕了。

检查直肠。那个医生已经套上了橡胶手套。

什么?你?!——我的脸立刻烧起来。

怎么啦?脱裤子呀!你这样,我怎么检查?医生竟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的呼吸越来越紧。我终于鼓足勇气问:有没有女医生呢?

咿——,你这人真是!刚才那么多女的,不都检查了吗?这是医院!外科!我们外科没有女医生的!

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难道在医生面前,我们就是一段段无差别的肉棍子吗?我咬咬牙:算了,那我就不检查了!我一转身,跑出了诊室。

哼,假正经!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冷笑。

我一直跑,跑出了医院,跑到了大街上。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

终于,我在路边的一棵大榕树旁停下来。我靠在那棵树上。那么粗壮的树干,那么广阔的树阴,应该是株历经沧桑、见惯风雨的老树了。我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是的,我对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上天跟我的游戏远远还没有结束呢。它是想知道,一个人忍耐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吧。

可是,上天它不知道,岁月已经磨炼出了我的耐受力。我已经获得了一种与命运周旋的勇气。我早就不想自杀了。我倒想看看,命运它究竟能玩出多少委琐的玩意儿。

我等着。

气、定、神、闲。(选自《大家》2011年第4期)

阅读(124) ┆ 评论(0) ┆ 禁止转载 ┆ 收藏(0) 短篇小说:范小青《我们的会场》 (2011-10-17 14:09) 标签:

短篇小说

范小青

我们的会场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我们的会场

范小青

 

作者简介:范小青,在苏州长大。1978年初考入苏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初毕业留校任教,1985年初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江苏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著有长篇小说17部,代表作有《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等,中短篇小说二百余篇,代表作有《城乡简史》《我在哪里丢失了你》等,曾获《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当代文学最新排行榜等,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全国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年底前,大家都慌慌忙忙,慌的什么,忙的什么呢?都忙了一年了,还忙吗?不仅还忙,那是更忙。现在生活幸福,日子好过,一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年初时总觉得一年的时间太充裕了,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翻很多花样,结果还没怎么着呢,一年倒又过去了,大街小巷已经有年的味道出来了。

所以要赶紧呀,赶紧干什么呢,赶紧把年前该做的事做掉。年前该做的事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开会,也有些会是可以挪到年后去开的,那就不必在这时候凑热闹,但有些会必须在年前开掉。这是铁定的。谁定的?不知道,能不能改革?也不知道,就这么照着走吧。

既然开会是铁定的,那就得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何况今年这个会与往年又不同,请到了一号首长。一号首长听起来吓人,其实也还好啦,也就是上级直管部门的正职。别看这一个正职领导,下面分管的十几条线几十个单位都抢着请他到场,他到场不到场,会议的档次大不一样,结果也大不一样,不仅面子光鲜,很可能会有真金白银到手——首长听汇报的时候,一高兴了,说,这个项目好,你们打个报告来,我批。现官不如现管,所以都管他叫一号首长,或许比来一位中央首长更实惠呢。

可惜的是,正职只有一个,他也愿意每个单位都到一到,作个指示,给辛苦了一年的同志们敬个酒,哪个也不得罪,可他哪里忙得过来,他也不能分身,只能有选择地参加其中的部分会议。没被他选上的单位总是有一点失落,但也理解首长的辛苦,于是就想,今年请不动,明年加油。

黄会有家的老板比较纠结,连续三年没有请得动一号首长,别说在兄弟单位面前没面子,就是在自己家里,看到同事部下,也有点抬不起头,挺不起腰。所以今年早早地就犯起了心思,却又迟迟不敢开口,怕万一一开口被回绝,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但迟迟不开口吧,样样又被别人抢了先头,首长肯定是先请先答应,你请得迟了,他的日程都安排满了,想答应你都不行了。

老板着急,一般都拿办公室主任出气,办公室主任就是个受气包、出气筒、垃圾箱,还得是个灭火器。

其实黄会有早已经替老板想好了主意,只是老板不开口,他也犯不着主动献计献策,显得自己多有谋略,像个智多星似的,盖了老板的帽可是大忌。等到老板说了这事,黄会有也没有马上就献出来,只是说再想一想。等了一天,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跟老板建议说,用激将法吧。老板说,什么激将法?怎么说?黄会有说,你就跟他说,他三年都不到我们单位来参加年终大会,我们的同志对他有意见,群众议论纷纷。老板一听,恼了,说,黄会有,你害我?黄会有说,只有这个办法还能一试,其他办法,试都别试。老板想了想,也认了,说,也是的,我们这种边缘单位,得不到他的重视,又想请他来,只能按你说的一试了。

这一试还真行,那首长起先一看老板的笑脸,就知道是要请他到会了,赶紧边走边摆手说,你别说了,你的会我去不了。老板追着说,知道您忙,也不想让您负担过重,可是,主要是下面的同志、群众有意见。首长一听“意见”两字,顿时站住,目光虚虚的,盯着老板看了看,说,意见?对我都有些什么意见哪?老板赶紧说,没啥别的意见,就是您三年都没有出席我们的年终大会,同志们觉得您太忙了。首长“啊哈”了一声,说,肯定不是说我太忙,是说我对你们不够重视吧——我真有三年没去你那儿了?老板说,三年,肯定是三年。首长又笑一声,说,那好吧,今年我去。又说,一会儿你就跟小陆把时间定下,这个时间,铁定就是给你的了。

老板回来到黄会有办公室,当着其他人的面,朝他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将笑容藏在脸皮后面,走了。

黄会有就知道事情成了,顿时头皮一麻,心往下一沉,首长答应来,是给老板面子,可老板有了面子,他们干会务的,就得扒掉一层皮了。

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人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会场还没有确定,所有的事情都无法进展,会议通知发不下去,会议议程也排不上来。所以眼前的头等大事,就是找会场。因为有首长来,会场的标准要高,又因为是全系统年终大会,人数多,这样的又要大又要好的会场一直是最抢手的,何况临近年底,这是全城热会的季节,哪有空闲的会场等着他们呢。

事情果然如此,黄会有和办公室的同志分头联系,先拣最有把握、最熟悉的饭店宾馆,果然全满,有的都排到年三十了。

熟悉的找不着,就找不熟悉的。黄会有发动群众,人人出主意,自己出不了的,回去问家属亲友,我还不相信了,偌大一个城市,连个会场都找不到?结果大家果然报来许多,有些连听也没听说过,有些也不是家属亲友提供的,而是到114查询来的。堆在黄会有面前,一大堆。黄会有分了工,大家再分头联系,又狂打一圈电话,结果出来了,四星级以下的,想都别想了,五星以及超五星的,还有一两家可以一看。

但是如果订五星超五星,会议预算就要大大超支,而不是小超支,黄会有不能擅自做主,去跟老板请示。老板说,钱重要还是人重要,你连这点都搞不清,当的什么主任。话是老板有理,可老板也有不讲理的时候。有一回老板出国,联系不上,也是人和钱的问题,黄会有擅自做了一回主,老板回来问话,却不问钱重要还是人重要,问的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黄会有去看会场,这是一家五星宾馆,商务型的,老外比较多,大多只开些小型商务会议商谈商谈而已,根本就没有大会场。为了接这单大生意,他们表示可以将大餐厅改成会场,一算座位,倒是可以容纳,虽然餐厅改成会场有些不伦不类,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还有一股子油烟气,但好歹是可以安放了。

这里黄会有正暗自庆幸,那边经理又提出要求说,会议要在上午十一点前结束,因为下面接的是一场婚宴,十一点翻场已经够紧的了。这个条件一出来,事情又黄了,十一点那时候正是首长开始总结的时候,首长爱讲到几时便是几时,哪能跟首长限定时间,这是其一。其二,中午宾馆接了婚宴,就意味着黄会有的会议午餐不能在这里用,难道开会和用餐还得分场地?没听说过,也不好操作,这么大的规模,转移人员就得借调多少辆大客。黄会有泄了气,想去看另一家了,嘴上却说,你们先替我们留着,我们回去汇报一下再说。那宾馆人说,汇报还要赶回去?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但黄会有还是走了。

又到下一家,这家星级更高,连服务生都长得跟外国人似的,可级次越高越没有大会场,便使出个昏招,建议他们分会场开会,说音像设备齐全,可以接通每个分会场的电视电话,效果比开大会还好。黄会有掉头就走,赶紧又回到第一家,可就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那餐厅改成的会场就已经被人订走了。黄会有说,你们怎么不讲信用呢,我说好要回头的。人家说,怎么是我们不讲信用呢,你连定金都没有交,我们怎么对你讲信用。

黄会有一边着急,一边等着另外两个行动小组的消息,就怕错过电话,将个手机一直紧紧攥在手里,但偏偏这一天,手机又出奇的安静,一次也没响起来,黄会有就知道事情不靠谱了,心直往下沉。

几个小组回来一碰,情况差不多。他们还欲细细汇报,黄会有不想听了,他要的是结果,没有结果的过程,听也是白听。

老板也一样啊,老板也不要过程,也是要结果,结果黄会有什么结果也没给他,他能不着急吗?一着急,老板说,黄会有啊黄会有,你本来叫个会有多好,会有会有,什么都会有的,会场也会有,但你偏偏姓个黄,什么都给你黄掉了,会场也给你黄掉了,哪里还有呢。这么一说,气氛倒是松弛了一点,大家笑了笑。黄会有说,要不我临时改个姓吧?老板说,你改姓什么呢?大家出主意,这个说,姓尤,叫尤会有。那个说,改姓惠吧,惠会有。还是黄会有更明白老板的心思,说,不如姓铁最好,铁会有,都铁定了会有,还能没有?大家虽然笑了一笑,心里的压力却没有减轻,工作还得做,会场还得找,这才是铁定的。

搞得夜里睡觉也没睡踏实,做梦也在找会场,早晨醒来的那一瞬间,想到会场还没有落实,心里“格登”了一下,坐起来感觉浑身都是酥软的,其实黄会有干这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开始就在办公室搞行政,一直干到主任,经历会议无数,找过会场无数,这一次怎么就这么揪心呢?当即在家里就给办公室的几个人打了电话,布置任务,让大家出家门就直接奔赴找会场去,免得一会儿磨蹭到单位,再碰头,再交代,再切磋,差不多半天又过去了。

他自己这一组,是小金牵的线,赶过去一看,会场倒是有,可是没有暖气,到处冷冰冰的,里边的工作人员个个穿着棉大衣,嘴里哈白气,哪像个宾馆样子。那经理跟前跟后地说,我们有暖气的,我们有暖气的。果然暖风机的声音倒是轰隆作响,巨大无比,可是打出来的却是冷气。黄会有扭头往外走,那经理跟在屁股后面还在狡辩说,这是暖气,这真的是暖气,主任你靠近出风口试试,就是暖气。黄会有说,就算是暖气也不行,你这暖气的声音,比我们首长讲话声音还响。回头朝那经理和几个服务员看了一眼,心想,还星级宾馆呢,搞得跟殡仪馆似的。

出来朝小金瞪眼,说,穷得连暖气都打不起,还接会议?小金躲闪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经营成这样。又到一处,是个体育场所,也是小金的主意。找了个全市最小的体育馆,可进去一看,最小也大得吓人,可坐三千人。黄会有又扭头走,那馆长说,可以用屏风隔开。黄会有也没有答他,出来就给一个哥们儿打电话,那哥们儿也是个办公室主任,这会儿肯定也在为年终的会议找会场,看能不能挪一挪,腾一腾,救他一急。

哥们儿一听他这话,啊哈哈一笑,说,老兄啊,我们昨天都借到动物园去啦,会场倒是合适,可是骚气熏死人啦。黄会有说,动物园怎么会有会场,他们要会场干什么?找狮子老虎狗熊开会啊?那兄弟说,两年前开全国动物大会开到他这里,借这理由拿了一块地,可地不能老空着,就建个会场,会场是假,地是真。可没想到到这节骨眼儿上,这会场还真派用场呢,老兄你要是不嫌骚臭,我替你联络一下?黄会有服了他,说,谢啦谢啦,我自己找吧。

后来又去了一个消防指挥中心,甚至还去了一个蔬菜大棚。一天奔波,一无所获。老板急了眼,也不开玩笑叫改姓改名了,朝黄会有说,明天再找不到你也不用来上班了。当着部下的面,黄会有下不来台,嘴凶说,不来最好,我求之不得呢。

嘴凶归嘴凶,可哪能为了一个会场就不干了呢。

一个会场而已,听起来是个小屁事,可到了这节骨眼儿上,真是人命关天啦。晚上黄会有回到家,胡乱吃了几口晚饭,就往床上一斜。老婆也不理他,自顾看电视,黄会有心头竟有点悲凉。过一会儿手机响了,听到小金急吼吼地说,主任主任,快看新闻综合频道,快看新闻——黄会有跳了起来,去抢了老婆手里的遥控器,调了台,看到有一个郊区的远山大酒店在做广告。小金电话又追来了,问怎么样怎么样,黄会有泄气说,就半天会议,还要跑到郊区,首长也不方便,到时候嫌远不去了,就麻烦。小金还没说话,老婆倒先说了,你看看这上面的地址,不是远郊,很近,说不定比去市里哪个宾馆还近呢。才知道老婆其实也是关心他的,心里复又暖了一暖。

病急乱投医了,黄会有当即就往这个做广告的酒店打电话,一问,果然有符合条件的会场,餐厅也有,样样俱备,似乎就专等着他去开会呢。

第二天一大早黄会有就去了,路很好走,出门就上外环线,下了外环线就是,整个行程也就半个小时。地方又果然山清水秀,赏心悦目。宾馆造得别致,中西合璧,很妥帖,很有姿态,内部装修也十分养眼,既大气又典雅。黄会有不再犹豫,交了定金,就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即刻赶过来一看,十分满意,说,你看看,我一让你不干,你就干好了,牛还是要用鞭子打呀。

事情忽然就有了结果,快得让黄会有都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事情解决了,会场找到了。

黄会有给首长秘书小陆和司机分别发了短信,告知详细线路,秘书回说,收到,放心。秘书体贴人,黄会有心头一暖。

会议那天,一早黄会有就开始和秘书保持热线联络,开始还有些担心会不会路上不顺利,毕竟是在郊区,会不会走错了道,等等,结果一切又是出乎意料的顺利,没费什么事,没绕一点路,时间掐得很准,九点差五分,首长的车到了。

老板带领全体班子成员上前迎接,黄会有在一边守着秘书,悄悄恭维说,你时间掌握得很准。秘书道,昨天来过一趟了。黄会有笑道,哦,踩过点了。才知道要想工作不出差错,应该是怎么做的,学了一招。

首长进入会场,落座,就开会了。因为快过年了,大家心情好,气氛也热烈,会场纪律也特别好,讲话发言的,内容一个比一个靠谱,水平一个比一个高。首长频频点头,表示满意。

会议顺利进行,黄会有现在是彻底放下了心思,他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听不听会都不重要了。他浑身松软地落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上,享受和体会着这个新建宾馆的高档设施。过一会儿,手机震动起来,他矮下身子一接,低声说,我在开会。那边“哦”了一声,挂了。一会儿又有电话来,他依然低声说,我在开会。对方说,好,我稍后打给你。几次三番后,黄会有想,这就是开会的好处了,可以少接好多电话呢。

正体会着这份少有的安逸,就听到了热烈的掌声,知道首长开始讲话了。

首长也受到大家的感染,不像平时那样沉着淡定,情绪有些高昂,讲话铿锵有力,句句说在点子上。

会议掀起一个高潮。但大家知道,更高的高潮是在宴会上,除了主桌上各色人等都安排了任务,其他桌的女同志也都拣年轻美貌的早早埋伏好了,但一直不动声色,等黄会有观察到火候差不多,才开始暗示她们。

她们训练有素,不会蜂拥而上,那样太惹眼,太张扬,对首长影响不好。一个一个来,轻轻地来,像飘过来似的。过来敬首长酒,但并不要求首长喝,只是说,首长,我敬您,您随意,我干了。可首长哪能随意,说,那哪行,你干了我不干,你们要说我脱离群众啦。也干了。还不放女同志走,说,你敬了我,我不回敬,又是脱离群众,又是欺负女同志,罪加一等哦。来,我回敬你一杯,你随意,我干了。女同志哪敢随意,于是两个都干了。

如此几番,首长兴致高起来,黄会有赶紧喊服务员开酒瓶,满酒。等到又有女同志过来,首长干脆丢开了小杯,拎起酒壶。女同志笑道,首长您是“令狐冲”。拎壶冲过,接着又是罚点球,又是分组对抗等等。

首长下午还有一场会议,但这会儿他情绪好,兴致高,全没有下午还要去开会的样子。大家担心首长喝高了,影响了下午的会议。连一向了解首长脾性的秘书也有点着急了。但是既然首长高兴,谁也不敢让首长扫兴。那秘书只管朝黄会有瞪眼睛,黄会有两肩一耸,感觉自己像外国人似的潇洒。

他当然潇洒啦,可下午那场会议的主办者惨啦。不过最后的结果谁也没有料到,那是皆大欢喜。到了点儿,谁也没有去催促首长,甚至没有人向首长提醒时间,说也奇怪,那首长说站起来就站起来了,干脆利索地笑了笑,说,你们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时间到啦。说罢就往外走,还有几个同志正举着酒杯打算来敬酒呢,首长笑道,留着,留着,下回吧。

大家赶紧送首长到门口,首长步履轻松矫健,面带微笑,好像根本就没有喝那么多酒,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黄会有跟在后面不由得赞叹,首长到底是首长,久经考验,这点小酒,这点小场面,哪在话下。

首长出大厅的门,车子已经无声地滑到门口,秘书拉开车门,首长一抬腿就上车了,车子又无声地滑走。

首长走了,老板心上一块石头才彻底放下,特意走过来拍了拍黄会有的肩,也上车走了。

黄会有留下善后,算账买单。一切手续办妥后,那宾馆经理还想拉回头客,拍黄会有马屁说,黄主任,我们这地方风景很好,不如陪你看一看?

陪着黄会有出来。黄会有放眼去看看四周的湖光山色,不由感叹道,哎——真是个好地方。

那宾馆经理候在一侧,赶紧说,是呀是呀,我们这是深藏闺中人不识。黄会有笑道,今天倒给我们见识了一番哦。只可惜了首长和我们家老板,光顾着开会,连这么好的景色都没时间欣赏。

众人沿着山路,沐浴着暖冬的阳光和微风,慢慢地走一走,黄会有又发感叹说,青山绿水,绿水青山。经理紧扯住话题说,主任要是喜欢,就在我们这里多住几天。黄会有叹道,多是多少天呀,住几天,还是得回去呀。经理又说,要不,我们给您留一间长包房。黄会有说,我不要被老板骂死。说到个死字,忽然就一笑,说,哎,你倒启发我了,活着不能在这里住,死了住过来也挺好嘛。

知道是调侃,却没有人接话茬,因为不知道怎么接,是说他说得对呢,还是说他说得不对。只有那宾馆经理话多,赶紧又凑上前说,主任真是好眼光,我们这地方——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大家已经“哎哟”了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走到了山弯处,赫然的,弯弯的路边,竖着一块巨大的路牌。

路牌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箭头下面四个大字:远山公墓。

跨过这个路牌,转过这个山弯,远山公墓就一览无遗了。

山这边是一片绿,山那边是一片白。黄会有放眼望着那白花花的一大片,顿时愣住了,愣了片刻,冒出一身冷汗,惊恐地想,幸亏首长走了,幸亏老板走了,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首长或者是老板,那岂不是完了蛋?

一起跟了来赏景的一位女同事却笑了起来,说,哟,这么大的公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那饶舌的宾馆经理以为大家有兴趣,赶紧上前介绍说,主任,远山公墓是本市最有规模也是规格最高的公墓,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黄会有奇怪说,你做宾馆的,怎么还连带推销公墓?经理高兴说,一家的,本是一家的。黄会有心有余悸地戗他说,那是,活着开会和死了休息,本来就是一条龙服务嘛。

知道自己口气有点重了,这事情本来怪不着他们,是他自己找来的嘛。于是笑了笑,口气放宽松了说,我说呢,怎么这个地方这么安静,这么和谐,空气这么清——一个“新”字没说出口,手机响了,一看是小陆秘书打来的,当下心里就一紧,赶紧问陆秘书什么事。秘书说,首长已经进下午的会场了,我抽空给你打一下,你小子有本事,搞这么个会场让我们来开会啊。黄会有心里“咯噔”了一下,一颗心一边往下沉,一边还存着一点侥幸试探说,怎么,怎么,不好吗?秘书道,好呀,背靠公墓,怎么不好啊。黄会有直冒冷汗,但仍然还有一丝丝侥幸,说,首长不知道吧?秘书说,怎么会不知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那一瞬间,黄会有感觉有什么东西“嗖”了一下,知道是灵魂出窍了,似真似幻时,忽然听到秘书笑了起来,说,黄主任,别紧张,我这会儿就是给你转达首长的意见,首长很喜欢你们今天的会场,说了,如果以后你们还在那儿开会,他争取再来。黄会有摸不着底,试探着说,是,是呀,这是五星标准的——秘书打断他说,不是标准的问题,是因为宾馆后边就是远山公墓,他父母就在那里。如果今天下午没会议,他想去看一看父母的,可惜又有会议,所以,下次吧。电话就挂断了。黄会有手里抓着手机,有些迷惑,似乎都不知道此时自己身在何处了。

小金因为处理剩余酒水之类的杂事耽搁了时间,他是最后一个追上来的,追到黄会有身边,朝庞大的公墓看了看,说,我有个同学,就葬在这里。黄会有还没从秘书的电话中回过神来,旁边那女同志却说了,小金,你同学,才几岁啊?小金有点感伤,说,是得了病,从发病到去世就没几天。又说,我一直想来看看他,一直没来,有时候夜深人静,会想起他。

那女同志说,今天倒是个机会,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宾馆经理又赶紧上前问道,你要看的这个人,在几区几排几号?小金说,我没来过,说不出来,只是听说他在这里。宾馆经理说,这好办,我陪你到公墓管理处查一查登记册。

于是到公墓管理处去翻名册,结果却没有翻到。小金说,没翻到就算了吧,也许是我记错了。可管理处的主任着了急,就不相信自己的公墓里就没有这么个周见橙,又将那名册重新翻起来,一边翻,一边念叨,张三李四王五,念得大家心里忽悠忽悠的,怕有个和自己名字一样的人躺在这里。

管理处主任这个办法还真有效,当他念到一个叫周建成的人名时,小金说,就是他吧。上前看了看名册,说,周建成——周见橙,音同的,我这同学名字比较特殊,上学的时候大家就常常搞错。

大家跟着小金去看周建成,小金赶紧说,你们不用去的,我一个人去看看就行了。再说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呢。大家不说话,见黄会有跟着,就都跟着,跟到那地方,又随着小金一起,朝周建成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黄会有的手机又响了,对方是个大嗓门,在安静的墓地里显得特别刺耳。黄会有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说,我是黄会有,你哪位?那边一听,立刻明白了,说,哦,你在开会,不打扰你开会,稍后再打给你吧。(选自《作家》2011年第8期)

阅读(102) ┆ 评论(2) ┆ 禁止转载 ┆ 收藏(0) 中篇小说:张庆国《错字案》 (2011-09-16 13:36) 标签:

中篇小说

张庆国

错字案

十月

文化

分类: 中篇小说

错字案

张庆国

 

 

我不想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开导我凡事朝好处想的马师傅,反倒自己把白城看得一团漆黑。他在白城的所有文字中都发现错字,图书和报纸杂志就不说了,那些印刷品,即使不是我们印刷厂印的,也多少与我们的职业有关,发现图书和报纸杂志上的错字,马师傅除了惭愧,无话可说。可看到商店招牌、广告单和广告牌上的错字,马师傅就很反感,忍无可忍。他下班就朝街上跑,到处提意见,好像市长付钱让他校对整座白城。

马师傅闹笑话不止一次了,每次都会被同事议论几天。前几天他上街,收到塞来的广告单,发现上面有错字,勃然大怒,当场拔出笔,用笔头敲打着广告单说,八个错字啊,太不像话了,不信我标给你看。说完蹲到人行道边,在那张壮阳药广告单上写写画画,麻利地标出几个校对符号。站起来时,发现塞给他广告单的姑娘已经跑远,换到街对面的汹涌人流中去忙碌了。行人匆匆来去,马师傅站在街边,举着纸和笔大骂,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笑话归笑话,议论几天就过去了,没有人往心里去。再脏的水,泼到五月滚烫干燥的水泥地上,也会很快蒸发,只有我为马师傅抱不平,难过了好几天。我是马师傅唯一的朋友,也可以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有心事只会找他讲,我发任何牢骚,他都会耐心听,并取下老花镜,把手中的校对稿摆到桌上,和蔼地微笑着,鼓励我一吐为快。完了他会安慰我,从校对室小方桌的另一头伸过手来,拍拍我的手背说,小伙子,多往好处想,不要把所有的事看得一团漆黑。

他对我很关心,慈祥如父,我也就时常为他担心,怕他操劳太多,身体吃不消。一个月后,事实再次证明,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那是星期天,我去找正在恋爱的姑娘约会,坐在公园花香轻摇的游廊里等一小时,接到的竟然是分手短信,气得火冒三丈。分手不可怕,现在乱成一片,恋爱分手太多,男的另寻新欢,女方择了高枝,不足为奇。可怕的是昨天她才说亲爱的我想你,明天公园见面好吗?今天我心花怒放地跑去公园,她却来短信断交,玩笑开得过分了。

那天我气得抱头呕吐,一阵干哕。忽然马师傅出现,从天而降一般,站在我面前。他摸一把我的头说,生病啦小伙子?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我顿时全身温暖,下巴发酸,眼里滚出泪水。

很奇怪,一向对我格外关心的马师傅,那天竟然没有发现我掉眼泪。他亲切地摸我一把,在我身边坐下,扭头朝游廊外面看,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来了。

我把眼泪擦净,试探地问,马师傅来公园玩吗?

玩?人都要气死了!他提高声音愤怒地说,这个公园,错字太多了啊,真不像话!我带你去看看。

我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失恋悲伤中,敷衍了事地问,错字?这么好的公园里会有错字?我不信。

我的话让马师傅误会了,他大概以为我怀疑他眼力不济,猛地站起来,撇下我朝前急走。我追上去,他已跨出阴凉的游廊,顶着五月的烈日,在公园里闷头乱窜了。那天我一路小跑,追着他绕遍整个公园。他边走边停,指指点点,在三块游园须知和五块小商店招牌上,找出不少错字,感慨地说,每个地方都有错字,害人得很啊!

管他呢,我说,马师傅你年纪大了,下班就好好休息吧,现在错字太多,你要管也管不过来。

年纪怎么啦?马师傅不高兴了。

我知道说漏了嘴,急忙换一个话题问,马师傅你不是在街上找错字吗?怎么跑公园里来了?

街上我烦了,马师傅怒冲冲地说,来公园吸口新鲜空气,又见到错字,真要被气死啊!

以前马师傅只在街上找错字,现在跑公园里来了,这还有完吗?可你要跟他争论,更没有完。我只好沉默,送他一个苦笑。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女朋友良心发现,发短信表示歉意。她说对不起,祝你幸福,另外找到真爱。可惜她把幸福的福,写成副,道歉就变得有几分滑稽了。

 

 

马师傅是印刷厂的校对工,我也是。我二十五,他五十,年龄差他一倍,再过五年,他就可以退休,安享无所用心的生活。我们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原因是马师傅凡事都往好处想,我遇事都朝坏处看。没有马师傅开导,我的灰暗心情,恐怕会惹出乱子。

马师傅除了错字,什么事都能原谅。我上班校对错字,不敢马虎,走出印刷厂校对室,就不管那么多。我着急的事是谈恋爱,几次恋爱一谈就崩,好像我是一个错字,总被白城的姑娘删除。

这种事不能着急,马师傅安慰我说,你不是错字,姑娘才是,尽管放心。

姑娘看不上我,怎么她倒变成错字了?我不解地看着他。

马师傅神秘地笑了笑说,小伙子啊,你真是老实。错字要去找,不找怎么会发现呢?姑娘也要去找,不找怎么会有老婆?找对象好比找错字,只要有心,总会找到的,你是印刷厂校对工,专门找错字的人哦。

我哈哈大笑,心情像白城的天空,晴朗而明亮了。

把姑娘与错字相联系,是马师傅的伟大发明,有这种理解,人生就宽广得多。错字有多种,大错或小错。小错无关痛痒,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失去一个类似于小错的姑娘,比如把我哄骗到公园,却发短信来要分手的那个女孩,无所谓。其实她过了一天又来短信,求我原谅,要跟我见面,我马上表示拒绝。她长得不怎么样,爱穿鼓胀的廉价裙子,打扮土气。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错字,我不在乎,我早从那天下午的可笑悲伤中解脱了。我像马师傅,发现白城错字很多,美女如云。已经信心大增。

 

 

现在,我要说的是大错,至关紧要的错字。不是说姑娘,老说姑娘太俗。我们这些印刷厂校对工,文化不高,境界却不低,整天读书看报,再笨也会被教化得高尚,至少不会只谈女人。我要说的错字是—个生死攸关事件。马师傅在一份捡来的重要文件中,发现几个错字,那几个错字有可能给我们这座城市带来重大失误,很危险。马师傅把那份文件郑重其事地摆在我面前时,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下。他不是生气,是害怕和激动,满脸冒汗,嘴唇发颤。我受了感染,胸口一阵猛跳,白城所有的美丽姑娘,马上从眼前消失。

那是一份用蓝色封面装订起来的文件,光滑的封面有些残缺,边角略微卷曲,上面印了《白城杀人坡街道办事处十年发展规划》。

先介绍一下杀人坡。

我们厂的人,最近都在议论杀人坡,因为我们就要从城里搬走,迁往郊外的杀人坡,城里的工厂原址,要卖给房地产公司。很多人欣喜若狂,对新生活充满期待,也有少数人不满。不满的原因是杀人坡太远,地名也不好听。我就是少数不满的人之一。我不信鬼不信神,对难听的地名并不太在乎,可杀人坡那个地名不是难听,是恶心。听说那个地名清朝就有了,早年官府常在那里处置狱犯,砍头什么的,老鸹满天飞。我知道几百年早翻过去了,杀人坡现在鸟语花香,已变成白城郊外的鲜花种植基地,可还是恶心。

马师傅很乐观,对未来的杀人坡新生活充满期待,他开导我说,住在鲜花丛中有什么不好?

我摇摇头,不想争辩。

马师傅接着说,你想想,我快干一辈子了,住印刷厂的老房子,才四十平米。搬到杀人坡可以分八十平米,每人还有三万块钱的装修补贴。

我说,路太远,找女朋友不方便。

马师傅说,不要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你在厂里没有房子对吧?搬到杀人坡你也可以买房子,才三千块钱一平米。

我哪里去找几十万?

没有钱可以卖掉,一平米赚千把块,加上装修补贴的三万块,你白白赚好几万有什么不好?

道理简单,账也不难算,可我就是不感兴趣。

不过现在我要说的不是房地产,不是赚多少钱,说赚钱也俗。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份文件,那天晚上,马师傅专程约我到厂校对室,把那份蓝色封面的文件放到桌上,满脸严肃,我知道出了大事。

那份文件有错字。

首先封面有错,那份文件的重要性,马师傅说了不算,我说也不算,文件自己会亮明身份。它的蓝色封面上,除了标题,左上角端正地印了两个二号黑体字:绝密。这就是身份。绝密不用解释,间谍片侦探片黑道片,任何人都看过,那些黑衣人、紧闭的门窗、保险柜密码、擦肩而过的男女和一路狂奔的汽车,说的都是绝密。可是绝密的密字错了,变成甜蜜的蜜,要命!带着甜蜜的心情去会女朋友,卿卿我我热乎一阵,搞丢了文件也不知道,有可能。

翻开,里面两个标题有错,一个人名有错,五个地名有错。我和马师傅反复研究,前后对照,又找出两个数字错误。万元的万字掉了,八千万元变成八千元,那不要命吗?杀人坡是白城很大一片地区,几十万人,一份白纸黑字的规划发下去,结果地名错了、人名错了、钱数错了,剩下的还有什么?

哪里找来的文件?我问马师傅。

街上,从收废纸的车子上掉下来,我捡到的。

绝密文件怎么变废纸了?应该用碎纸机销毁。我们校对室校的重要材料清样,校完了都要用碎纸机销毁,难道他们不懂?我遗憾地说。

这就是问题,马师傅在桌上轻轻敲了一拳说,大错啊!

那天晚上,我和马师傅把校对绝密文件当正式工作,半夜出门,跑校对室自己加班去了。家里不严肃,有些婆婆妈妈,就像把绝密的密改成甜蜜的蜜。

夜已经深了,走道上蹿进一阵风,把半开的办公室门猛地合上,巨大的轰响有力地摇撼着老旧的车间办公楼,惊得我七窍生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看一眼漆黑的窗外,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

错字标出来,马师傅说,下一步的事我还不知道。

 

 

我和马师傅,面对那份错字太多并注有绝密二字的文件,苦恼了好几天。标出错误寄走,丢失怎么办?再说,绝密文件也不能随便邮寄,这是我提醒的。马师傅最初想的就是邮寄,夹一封信,寄走了事。遍布白城的错字,像一群被人拐卖的孤单孩子,正等着马师傅去解救,他耽误不起,想赶快脱手。

我认为那样太草率,告诉他只能先寄信,文件暂时留在手里。可单单寄一纸短信,也不妥,我们算什么?凭什么给人家寄信?如果人家不理,我们会左右为难。如果信收不到,更为难。再说信寄给谁?杀人坡街道办事处,谁管这份绝密文件?就算我们寄对了人,如果他想隐瞒,把信销毁,问题更严重。我们找上门去,会引出麻烦。一份绝密文件,事关白城杀人坡地区几十万人的安全,怎么会落入我们手中?我们反被诬陷怎么办?

提到诬陷,马师傅笑起来,他说,你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人家感谢我们还来不及,怎么会诬陷?

我见得多啦,还是防一手好。

你才二十五岁,什么见得多?把我放哪里了?哈哈!

马师傅大笑,我急忙捅捅他,四处张望。

我们是在厂食堂讨论。中午吃饭,食堂里很吵闹,饭菜香味被钞票味掩盖。以前,印刷厂的空气中只有腻稠的油墨味和纸的辛辣味,纸有辛辣味谁知道?印刷厂工人知道。纸浆做成纸,要加进各种化学药水,药水有辛辣味。辛辣味经过机器的神秘转换,深藏在纸张的细密纤维中,变得轻弱,飘忽不定,像梦一样,像爱情的希望一样,别人闻不出来,我闻得出来。现在,腻稠的油墨味和轻弱的纸味没有了,空气里只有钞票味。钞票也是纸,可味道大不同,有些类似放多了作料的红烧肉,香味刺鼻,油气冲天,引人入胜。车间里飘荡着钞票味,厂食堂也充满钞票味,人就坐不住。印刷厂工人没见过几张钞票的,闻到钞票味却不见钱,很着急,都在打房子的主意。

我们厂搬到杀人坡的事好像快了,就要有眉目了,所有人都要分到大房子了。可大家想的不是住,是大房子值多少钱。厂食堂里的男男女女,穿着灰色工作服,端着饭碗,围着油腻的饭桌,都在热火朝天讲钱,算买卖房子的账。三千块一平米,五千块一平米,八千块一平米,争得面红耳赤,俗不可耐。没有人注意到我和马师傅,没有人知道我们高尚的心,没有人知道我们正在为一件严肃的事苦恼,为白城杀人坡地区的几十万人操心,操碎了心啊,急死人了。

直接出马,马师傅说,只能这样了,我们把文件送去。

我紧张地左右环顾,拉着马师傅走出食堂。

我觉得不对劲,不同意直接送文件去杀人坡,可东西留在手里也不对劲,更加让人不安。犹豫了几天,马师傅嫌我烦,要自己行动。我慌了手脚,却提不出更好的建议,只好跟着马师傅去白城郊外的杀人坡找人。

我们很久没有出城了。马师傅工作认真,上班很忙,下班在城里找错字也忙,没有时间去郊外逛。我是外县人,在白城的印刷厂找到工作,很自豪。下班在城里花花绿绿的街上游荡,欣赏满街的美女,仰望越来越多的高楼,享受大城市的热烈拥抱,就悄悄回厂里租的一间小破屋睡觉了,郊外根本不去。去郊外,看到菜地和稻田,我就有被踢出大城市的恐慌。我为白城建得越来越像外国高兴,为故乡小县城的简陋寒酸深感羞耻。老实说,这也是我对印刷厂搬到郊外杀人坡隐约不安的原因。

现在,我和马师傅要去杀人坡了,即使找不到人,送不出那份文件,考察一下杀人坡的面貌也好,说不定我会喜欢上它。我对恶心地名的成见,可以慢慢消除,对郊外的害怕,没有足够强大的理由,想抹掉就难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祖宗三代的事。

五年前,我心乱如麻地挎一个背包,准备离开故乡的小县城,父亲把我送到县客车站。客车站外墙的白色冷瓷砖亮得刺眼,司机满脸高傲,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售票窗口里不断传出大声呵斥,父亲却被四周的匆忙嘈杂感动,抹一把沧桑的老脸对我说,儿啊,不要回来,远远地去吧,有出息的年轻人早就跑光了。去大城市吧,在那里找老婆,撬开那里的水泥地,把我家的种撒在下面。

寒酸简陋的故乡,埋在县城郊外的菜地和猪厩下,与我阴阳两隔了。我在白城形单影只,住了五年。夜深人静,躺在出租房窄小的房间里,我常想起与父亲郑重分别时的场面。当时,父亲一席话,曾说得我泪流满面。如果,白城郊外的杀人坡也建得漂亮,变成一片比得上美国的现代城区了,住在那里也就很光荣,可以放心,我想父亲会理解的。

 

 

我们印刷厂是轮休制,我和马师傅费了点脑筋,才换到同一天休息。那是星期三,我们坐郊外的公交车,穿过拥挤的白城,直奔郊外的杀人坡而去。奇怪的是,大事即将揭幕,我们却不紧张,很放松地坐在公交车的后排座位上,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朝窗外张望。我在印刷厂工作五年,与马师傅亲如父子,从来没有单独跟着他去过白城郊外,何况还是去白城著名的鲜花种植基地。看上去我真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正陪着父亲去郊外赏花散心。也许马师傅有同感,他笑得很慈祥,松弛的眼皮垂下来,几乎把眯得很细很弯的眼睛遮住。

好久没有去杀人坡了啊,马师傅轻声说,真想去那里看看花。

我倒希望没有花,我说。

为什么?马师傅吃惊地睁大眼睛。

种花种菜的地方,就太像郊外了,跟我的老家差不多。

郊外怎么了?有什么不好?

郊外就是不好,种菜养猪的地方都不好,我要是市长,就把郊外的田地全部灌上水泥,不盖楼也灌水泥,修成广场啊停车场啊,要不修成一大片篮球场也好,租给美国的NBA用,租不了就暂时闲着,看见种花种菜的田我就烦。

只是不能有错字哦,马师傅偏过头来,压低声音说,我跟你相反,城里的错字太多,郊外只是种菜种花,没有多少字,就算有错字,农民养的猪啊鸡啊也不识字,我就不用着急了。

马师傅得意地笑了笑,捅我一指头,我也笑。

公交车费力地穿过白城的所有红绿灯路口,弯弯拐拐地绕过城里挖得破碎残缺的街道,终于在郊外的杀人坡站停下。我和马师傅下车,大吃一惊。眼前黄尘滚滚,疾风卷着灰土,从一望无际的空阔中横扫而去。无遮无挡的刺目阳光下,无数干硬的机器高高耸立,像美国电影中所向无敌的钢铁战士,糊满泥土的卡车在宽阔的空地上来回奔走,噪声如雷,震得耳朵发麻。

花呢?马师傅惊叫,鲜花种植基地,怎么不见一朵花呢?

哈哈,我大笑,这下轮到我开导马师傅了。我安慰他说,马师傅啊,这里要盖高楼,要盖我们的厂房和住房了,还要盖大商店大酒店和银行,不把那些烂花搞掉怎么行?你说怎么行?要不你住哪里?搭草房住在田边?

高大的黑影忽然把我们罩住,一辆欢快的运土卡车蹦蹦跳跳驶来,轰隆晃荡一下,擦着马师傅呼啸而过,我急忙把马师傅抱住,拖着他跳开。

我愤怒地捡起一块石头,大骂一声,砸向远去的卡车。

 

 

我说出烂花一词,马师傅就板起脸。粗暴的运土卡车救了我,我拖着马师傅躲开卡车,他就把我的错话忘记了。想到宽敞崭新的住房,马师傅转怒为喜,嘿嘿笑起来。我们顶着无遮无挡的烈日,冒着滚滚黄尘,艰难地闪来闪去,躲避着一辆又一辆横冲直撞的运土卡车,在一望无际的空阔中走了很长一段路,沿路说了很多话,拼命想象杀人坡美好的未来,心情渐渐明朗了。

说话间,杀人坡街道办事处大楼离我们越来越近。

那幢大楼很容易找,太容易了,隔着无比空阔的建筑工地,老远就能看到那幢威严巍峨的大楼。它有土红色的外墙,远看很像照片上的澳大利亚大堡礁,也像美国的总统山。我们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它,是因为大楼前面近几公里的土地已经铲平,杀人坡一带的大半农村房子、树和草,包括马师傅想象中鲜花摇曳的风景,都被连根拔除,孤零零的街道办事处大楼傲然挺立,俯瞰着扫荡一空的大地。

我们来到大楼前,畏缩地站住。

大楼很新,非常豪华,平整的楼顶由一排粗壮的圆桩强力支撑,很容易让人想起北京城的人民大会堂,只是颜色不同。我的记忆中,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好像是浅灰色,杀人坡街道办事处外墙是土红色。土红色不是土墙,也不是刷上去的涂料,是土红色的花岗岩。几面外墙和楼前的一根根圆柱,都用光滑闪亮的土红色花岗岩镶成,气壮山河。压得我害怕,心里发抖,腿发软。

看得出来,马师傅也害怕了。他长我几十岁,同样紧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犹犹豫豫地站着,缩起脖子,避开目光,扭头朝身旁的空地看,把装有那份文件的塑料袋抱起来,紧贴在胸口。

大楼前面有很宽的院子,院子里停满豪华轿车,院子中间有一个圆形水池,水池正中矗立着一个不锈钢雕像,雕像是一匹高高跃起的马。我认为这个雕像尽管俗气,想法却很好,有气势。不足之处是马的制作非常失败。不锈钢敲打成的马会好到哪里去呢?猛然看去,它不像马,因为身子短,腿太细,脑袋小,倒像一只被卡车吓惊的羊。

这只受惊的羊,给了我和马师傅勇气。

大楼院子前面有很宽的门,门前有亮着红灯的不锈钢自动栅栏,保安穿黑色制服,戴着钢盔,打扮得很像警察,我却知道他们不是警察。就像院子里的那个雕塑,打扮成烈马,其实是胆怯温驯的羊。更重要的是,门前的不锈钢自动栅栏没有全部合上,开着一半,很多人出出进进,无所顾忌地大声打招呼,没有人注意到我和马师傅。

我们迟疑一下,朝门前走去。

马师傅低声问,办事处的领导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是说官职,应该叫主任吧?

可能叫主任。

记好,如果保安盘问,我们就说是主任的亲戚。

我不敢回答,因为已经来到门边了。

我们故作镇静地靠近大门,憋住气,硬着头皮走进院子,保安对我和马师傅视而不见,我大为惊喜。

我们顺利上楼。

楼内的奢华不用说,再说就俗了,要说的是繁忙。宽敞的办事处大楼里,上下一片繁忙和紧张,很多人跑上跑下,满脸汗水,吵吵闹闹。我们拦住一个打扫卫生的中年女人,打听主任办公室,很快上到四楼。

四楼很安静,主任办公室开着一半门,我们探一下头,看不到人。

马师傅在门上敲了几下。

一个女人忽然在门后出现,吓我一跳。

这个女人很瘦,穿一身黑色套裙,显得更瘦,头发烫得很卷,干硬地四处散开,好像被外面工地上的风吹乱。

找人吗?她问。

她说的是乡下口音,白城郊区口音,我皱起眉头。

我们是亲戚,马师傅说,主任的亲戚。

我手心冒汗,不敢出气。

女人的脸上堆起笑容,她热情地说,陈主任出去一阵了,可能很快回来,你们进来坐好吗?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面前。

站在门里的女人说,噢,陈主任来啦。

马师傅转过头,朝站在身旁的陈主任笑了笑,挺直身子,保持镇静。我身不由己地退到门上靠着,吓得几乎尿裤子。不是害怕,真不是,是羞愧。马师傅啊马师傅,我们放弃休息,不求报酬,光明正大地帮人家的忙,有什么必要冒充亲戚?搞得像诈骗。印刷厂工人地位再低,也没有必要攀一个郊外街道办事处的主任做亲戚,这件事搞砸了怎么办?

陈主任三十出头,个子中等,身子结实,肚子略微前突。他面孔黝黑,头发散乱,额前、下巴上和鼻子两边全是汗珠,看得出来很忙。不过,我很快就放心了,因为他满脸和气,咧嘴笑着,一副谦虚而友善的表情。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说,请进请进,有什么事?

女人想说什么,又忍住,幸好她没有介绍我们是主任的亲戚,否则我会崩溃。

 

 

我们在陈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

马师傅不愧年纪大,见多识广,会应付场面。他在沙发上坐下,抢先认错,哈哈笑着对陈主任说,刚才,我们还说是你的亲戚,对不起啦,只是为了方便见到你。

陈主任笑着递上一支烟说,我理解,我理解。

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也笑了,给我和马师傅送来茶水。

陈主任拖过一把椅子,在我们面前坐下问,两位有什么困难?

不是我们有困难,马师傅说,我们是来帮你们解决困难的。

你们是什么单位的?陈主任问。

马师傅说,印刷厂的。

拉业务?

马师傅笑着说,我们是校对工,拉什么业务?

哦,陈主任不解地望着马师傅。

马师傅打开手里的塑料袋,把里面的蓝色封面文件取出来。

也许是到了谜底揭开的最后时刻,也许是陈主任忽然抿紧嘴,表情严肃,马师傅紧张了,文件取出,他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

我赶快接上,作出解释,说明我们的来意,并把从马师傅手里接过的文件打开,耐心指出标示在里面的错字。

马师傅缓了口气,朝陈主任用力点头。

没想到,陈主任开心地笑起来了。

坐在陈主任办公室窗前的那个女人走过来,朝展开在我手中的文件看一眼,也捂着嘴笑。

不要笑,陈主任收起笑容。

那个女人急忙退到一边,坐到窗前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

谢谢!陈主任站起来,朝马师傅走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老师傅谢谢你!谢谢你关心杀人坡的发展。可是,怎么说呢,这份文件是错的,我们知道,它不是正式材料,我们印出来,发现错了很多地方,就把它作废了。不过,你们的精神很可贵,难能可贵啊!

我感到难为情,脸烧得发烫。

马师傅高兴得呵呵直笑。

陈主任松开马师傅的手,扭头对坐在窗前的那个女人说,信封,拿两个信封。

那个女人站起来,摇着黑裙子,钻进办公室侧面的另一道门里去了。

陈主任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噢噢噢地点着头说,好的我马上到,马上就到,请稍等。

他收起电话,抹一把额头的汗,看了我和马师傅一眼,送上谦和的微笑,原地转两圈,有些不知所措。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好人,一位心肠很软的主任。

那个女人拿着信封出来了。

陈主任的电话又响,他接通电话说,马上到,不要再打了。

马师傅受到感动,抱歉地说,陈主任打扰你工作了。

陈主任犹豫着,揉一下疲惫的眼睛,走上前来,朝马师傅弓下身子说,老师傅,你看是这样,对不起了,是这样,我还有事,要出去。工作很忙啊,是很忙,我不能留你们吃饭了,也不能听你们的更多意见。你看我这就要出去,我对两位的到来,再次表示感谢好吗?

马师傅说,不用谢。

陈主任说完,迅速直起身,对那个女人说,我走啦,你处理一下。

那个女人赶紧点头。

陈主任朝我和马师傅草草挥一下手说,再见,说完直奔门外,微胖的笨拙身子在门边有力地擦了一下,一晃消失。

办公室里静下来,我和马师傅面面相觑。

那个女人走到我们面前说,两位辛苦了,说完,塞给我和马师傅一人一个信封。马师傅没有推辞,一个信封怎么能推辞呢?也不便开口问,人家不解释,怎么好开口问呢?他不解地看看信封,又看看我,我看看信封,也大为纳闷。不过,我看出马师傅似乎有些明白,至少领会了人家要送我们走的意思。

我们,马师傅试探着问,我们走啦,就不打扰你的工作了。

那个女人说,两位慢走。

她再无话,也不作解释,立即把我们送出办公室,用白城郊区的乡下口音说一声再见,转身回办公室了。我们从楼上下来,心照不宣,一直保持沉默。手里的信封很薄,却很沉重,有力地压住我的心口。里面装了什么?感谢信吗?何必如此正式?也许不是信,是钱?装两张票子在信封里,表示感谢,是可能的。现在流行这个,早不是秘密。我从未收到装在信封里的钱,却听说过。我们印刷厂,跟报纸杂志的记者打交道多,记者隔三差五收到信封,一半收入靠这个维持,我知道的。可我们不是记者,查出几个错字,并不会写文章去报纸上揭发,有必要送信封吗?信封里真的有钱吗?我暗暗捏一下信封,感觉里面是有钱。

马师傅看我一眼,摇了摇手里的信封问,是不是钱?

我点点头。

我们下楼了,站在办事处一楼的大厅里,出不是退不是。四周一片忙碌,脚步声杂乱无章,电话声、打招呼的声音、见面的惊喜和分手的告别,响成一片,嘈杂声嗡嗡回响在奢华宽敞的大厅。没有人朝我们投来目光,没有人觉察到我和马师傅行踪可疑,来路不明,更没有人看出我们的心事。有人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我发现这个人很熟悉,追着她黑瘦匆忙的背影看,认出她就是陈主任办公室的那个女人,女秘书吧?她对我们不屑一顾,没看见还是不屑一顾?

打开看看?马师傅说。

不要,我急忙制止他,在大庭广众的一楼大厅里,当着来往奔忙的众人,公开查看信封里的钱,那不是很可笑吗?

马师傅不管那么多,扒开信封口,眯起眼睛朝里面看了看说,就是钱,两百。

走吧,我说,回家再说。

马师傅说,钱不能收,我不为了这个,你也不能收。

马师傅一贯固执,我知道劝说无用,就把手里的信封递过去。他接过我的信封,转身上楼。我紧跟着他,找到四楼陈主任的办公室,只见房门紧闭,门上的主任办公室几个字端正而威严,门下一条细缝,隐约透出迟疑的光亮。马师傅盯住门上的小牌看,一副校对工审查错字的架势,完了蹲下身子,把两个信封从下面的门缝里慢慢塞进去,然后站起来,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杀人坡文件的事,很快被我的爱情生活覆盖,那件事过去两个月,我整天想的只是一个姑娘,一个个子稍矮,蹦蹦跳跳很快乐的白城姑娘。我在跟她恋爱,她真的爱我,爱情把我强壮而寂寞的身体填满了。姑娘姓白,我叫她小白。她在白城一家报社工作,是广告部文员,负责电脑打字、文字样稿处理一类杂事,有时会来我们厂做版子。白城的几家老报社规模都很大,自己有印刷厂,她在的那家报社很小,十几个人。报纸原属卫生局,一年前承包给广告公司,专登美容消息和养生保健故事,再就是登广告,瘦身丰胸做人流降血脂治癌症等等。广告的真假我不管,报纸办得怎么样我也不关心,重要的是小白在与我恋爱。她来我们印刷厂校对室,每次我都很客气,笑脸相迎,让座给她,倒水给她喝,把她的事做得很好,尽量为她省心。

我对白城的所有姑娘都很留心,能接近尽量接近,有机会就上。小白第一次上门,咕咕咕不停地笑,无所用心,单纯可爱,短裙子晃来晃去,就把我迷住了。几来几往,我略施小计,果然如愿以偿。小白姑娘再来,老远就盯住我,我送她微笑,她也毫不回避地用微笑回应,并迅速来到我身边,挤着我坐下。于是,一片芳香熏得我心花怒放。

白城的一个普通下午,爱情之花正式开放。那天,小白姑娘又来我们厂,处理完她的事,我鼓起勇气,把她送到门口。这过分巴结的举动,超出校对室工人的正常态度了。我们校对室也应该热情待客,却不负责客户联络,只要任劳任怨,查出每一个错字,把工作做好就行,不必大老远送客户到门口。可是我不仅送她到门口,还送她下楼。

下楼后我后背发热,感觉到有好事者的目光从身后刺来。在车间大楼下面的小路上,我听到头顶的三楼窗户接连响了几声,有人推开窗子,趴在校对室的窗台边张望,我知道,他们想看我的笑话。他们一定以为小白姑娘会给我脸色,让我难堪,也一定在等待那样的愉快时刻。他们不怀好意,我更要坚强,咬牙挺住,用爱情的胜利让他们失望。

我像马师傅一样固执,坚持把小白姑娘送到厂大门口。这样做很危险,从车间办公楼的校对室到厂大门口,路程太远,变数太大。我有些紧张,身子绷得很紧,沿路几乎不说话。小白姑娘话多,咕咕叽叽问东问西,还笑。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没有表示反感,也没有流露出惊奇。好像我应该送她到厂大门口,好像我们早就心心相印,难分难舍。好像有我在身边,她就是白城最幸福的姑娘。

来到厂大门口,我们必须分手了。

小白姑娘说一声再见,准备离开。

我急忙问,晚上见个面怎么样?有空吗?

小白姑娘站住了,咕咕看着我笑。

我慌忙改口说,如果你没有空,另找时间也行。

小白姑娘说,我还没有回答,你怎么就知道没有空?

哈哈,我像马师傅一样爽朗地大笑。

你笑什么?小白姑娘好奇地盯住我。

我说,我故意问的,早知道你有空。

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空你当然应该有空啦。

小白姑娘很机敏,听懂了我的暗示,也大笑。她举起两条白白的手臂,原地转一圈,裙子飘起,又轻巧垂下。她继续笑着说,你这个人很好玩啊,人家说白城越大越冷漠,说错了啊,你这个人很热情很关心人的,我愿意跟你交朋友。

如此表白,震得我几乎窒息。

那天晚上,我与小白姑娘在白城一家冷饮店见面。天气很热了,冷饮店人满为患,都是年轻男女,都在高声说笑,黄头发红头发光头胡须,吊带裙耳环项链文身,稀奇古怪,只有我和小白姑娘安分守己,静静地坐在一角,面对一小片飘在玻璃碗里的烛光。小白姑娘扶着细长的饮料杯,把吸管吸得吱吱响,不时朝我眨眼睛。看得出来,她对这个意味深长的爱情之夜很满意,深深为之陶醉,我也陶醉并深感幸运。那天晚上我们坐了很久,把几伙疯疯癫癫的男女熬走,才从冷饮店出来,沿街漫无目的闲逛,欣赏白城苍茫而去的宏伟灯火,东一句西一句瞎扯。

快到半夜了,走到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我迟疑地站住,小白姑娘也站住。街上很冷清,灯火渐稀,行人渐少,往来的车子零零散散,像迷路的蟑螂,出租车的顶灯落寞孤单。小白姑娘笑了笑,又朝我眨眼睛。我按捺不住,心怀鬼胎,想诱她去我的房间。我那个出租屋,窄小潮湿,床上散发出腥酸的渴望,如果,小白姑娘跟我回去,这个夜晚就能画上完美句号。

忽然,我被刀尖刺了似的一阵战栗,怔怔地朝街对面看。只见街对面远远地站着一个黑影,那个黑影背对着我,抬头盯住楼上一条高大的霓虹灯广告。那是酒店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文字有错,灯管坏了几条,两个大字的偏旁熄灭了,被夜色抹去,空洞漆黑的夜空里,王宫大酒店的王宫两个字,变成了工吕,像无法读懂的深奥古文。

马师傅,我失声惊叫。

小白姑娘也回头看。

一辆出租车驶来,我急忙招手叫停,把小白姑娘拖进车去。车子迅速驶走,把马师傅抛在车后的白城夜色中。那天晚上,打车把小白姑娘送回家,我就独自回自己的出租小屋。我胆怯了,不敢向小白姑娘提冒失的建议。初次约会成功,已值得庆幸,再得寸进尺和步步紧逼,搞不好会砸锅,前功尽弃。再说,马师傅半夜站在街边的身影,太让我印象深刻。街边的霓虹灯把他照得若隐若现,凝重而孤单,威严而渺小。我为自己的沾沾自喜羞愧,为自己一心求欢的色欲念头恶心。马师傅说得对,小白姑娘是一个可爱的错字,我找到她了,应该高兴,这是我爱白城五年得到的奖赏。可马师傅更爱白城,他半夜不归,站在街头的夜色中,为扫清白城的所有错字辛苦操心,白城给了他什么奖励呢?给了他也不要。相比之下,我的急功近利和烦躁不安,真是很恶俗。

 

 

一个月过去,我的阴谋还是得逞了,小白姑娘睡到了我的出租屋里。那天晚上,我才恍然明白她与我是天生的一对。她是白城人,父亲病逝,母亲另嫁后,与第二任丈夫经常吵闹,无心照顾她。她成绩不好,读完职高,自己找工作,过一天算一天。我们是两颗无足轻重的白城石子,焦渴干燥,被高楼夹缝间犀利袭来的大风卷起,摔来打去,最后滚到一起,这叫命。她认命,我更是。我试探着伸手搭到她的肩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压倒在床上,像纸袋一样戳破了。让我吃惊的是,她比我更渴望和急切,两条战颤的手臂,牢牢捆住我的脖子,不愿松开。薄嘴唇微张着,噢噢呼唤,裙子掀起,身子松软,敞开。唇上的口红被我的亲吻抹乱,额上汗水淋淋,沾了大片头发。她把不断抽搐的柔滑身子敞开,我也要敞开,把心敞开,告诉她我的秘密。

我们忙累了,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此时,小白姑娘不再害羞,她平静地坐起来,脱光衣服,躺下紧抱着我,乳房无所顾忌地贴在我的胸口,头枕在我的耳边,嘀嘀咕咕说话。

我把马师傅找错字的故事告诉她,愧疚地说,我帮不了他,很难过啊。

她咕咕咕笑,稍稍往后缩一下身子,好奇地看着我。

看什么?我有些晕。

她问,你也上街找错字?

我说,我陪马师傅找过一次,跑过一家街道办事处。

她说,你想帮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件事变得有价值。

马师傅做的事很有价值,只是别人不在意。

可以领报酬的,算一份额外的工作吧。

领什么报酬?

你不懂?

我摇摇头。

小白姑娘告诉我,白城的几家报纸,为减少错字率,公开在报上宣布,读者查出一个错字,奖励五十元。

五十块钱啊?我怎么不知道?

小白姑娘为我的惊讶得意,激动地半撑起身子,乳房轻轻摇晃,快活地说,你先挣这个钱,再教马师傅挣,那不很好?

 

 

白城两家势力相当的报纸竞争,各出奇招,做出许多承诺,承诺之一就是鼓励读者查找错字并发给奖金。作为一家印刷厂的校对工,我对这件事早有耳闻,只是不知道错字查出竟能领到报酬,而且是一个字五十块的天价,对我来说是天价。我做了五年校对工,每天查出数百个错字,即使减少一半,校一个错字五十块,我也早变成大款,能在白城买大房子,换成马师傅,就可以开房地产公司了。

我当然是说笑话,印刷厂校样不是出版成品,错字较多很正常。不过,现在的很多正式出版物,错字连篇,触目惊心,疤疤点点也太过分了。

我们厂和其他印刷厂都有规定,出厂的印刷成品,错字超出比率,校对工要受罚。不是扣五十块的惩罚,也不是一百块,是扣半月奖金,外加写检查。外国人写不写检查我不懂,中国人写检查就很多,我们印刷厂的人写检查,更加

古怪。写检查不是为了写,是要你的命。写短了挨骂,写长了挨骂,老实巴交挨骂,推脱责任挨骂,承认错误挨骂,不承认也挨骂。

印刷厂每天跟字和图打交道,图看得见,不用担心,字一笔一画很清楚,笔画后面的心事,比白城的夜晚还深,看不见,所以战战兢兢。从厂长下来,直到校对室主任,收到任何人的检查,都不是为了读,是拿它折磨人,让犯错误的人翻来覆去写字,尝尝其中厉害。马师傅对此领会很深,他教导我说,国家规定的错字率,说好听了是讲质量,说不好听是烧香拜鬼神。字这种东西,印在纸上,写在墙上,挂在楼上,就像女人生出了一条命,它会长大,把白城闹翻天,也会涂脂抹粉,把人搞得和和气气很高兴啊!

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错字满街,为什么闹成这样?不懂。我们厂,至少从我和马师傅手里出去的印刷成品,我敢保证错字很少。我们管不了别人的活,惭愧!我想,马师傅痛心疾首,是丢不起这个脸,可这个脸不是他丢的,即使他有错,丢的也是白城的脸啊!看来名声在外的几家大报,也丢不起这个脸,才出高价查找错字。这两家报纸,一家《白城晚报》一家《白城晨报》,一个黑夜一个白天,一个月亮一个太阳,势均力敌,各不相让。黑白两道也丢不起脸,都在为错字害羞,我觉得白城有救。

我应该加入拯救白城的光荣队伍,何况还能挣钱。一个错字五十块,够我和小白姑娘在夏天的冷饮店里消费两杯冰水了。

我马上行动,却不敢惊动马师傅,他不屑于谈钱,羞于看到正式印刷品上的错字,我只能单干。

小白姑娘密切配合,第二天就买来一份当天的《白城晨报》。这家报纸创办时间短,据说总编从前是卡车司机,运煤运土,混得报社总编身份,十个手指甲还是黑的。这个人的手下做事杂乱,容易出错,是可以理解的,拿它下手很合适。

我和小白姑娘躲在狭窄潮湿的出租屋里,门窗紧闭,顶灯和台灯都打开,在床上一页页摊开报纸,一本正经地工作了。对我来说,校对错字永远是工作,不是闹着玩。小白姑娘有些闹着玩的意思,干十分钟就熬不住,咕咕笑着朝我捅指头,想引诱我干别的。

老实点,我不客气地说。

谁不老实呀?她生气了。

我赶紧道歉。

她咕咕笑着,竟把一根手指伸到我的耳朵里来捣乱了。

你呀你,她笑着说,耳朵堵了耳屎吗?就听不见我说话。

听见了呀。

就没听见,她撅起仔细涂抹的嘴唇说,我的话你就没听见。

我懂了,她在抱怨,认为我听不见她的心事,就像粗浅的人,看不见文字后面的黑夜。

我无奈,只得把报纸小心收起来,坐在床上说,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好吗?有些黄色哦,听不听?

她说,听也可以的呀。

我给小白姑娘讲的笑话,不是瞎编的,确有其事。五年前刚进厂,校对室主任曾用男妇科医生作比喻,告诉我做好印刷厂校对工的秘密。他说校对工读书看报,不是来上课的,是找错字。比如男医生看妇科,扒着女病人的腿瞧来瞧去,检查完那个东西,除了细菌,什么也没看见,自己的东西不会硬。这样才对啊小伙子,你要这样做才对。主任一边说,一边盯住我的裤裆,搞得我很狼狈。

故事讲完,小白姑娘躲开我的眼睛,脸色涨红地低下头。我吓坏了,急忙解释说,我们那个主任很粗,不过话说得是有道理。你想想,把小说印刷样稿读得泪流满面,怎么能做好的校对工?怎么能找出错字?

你在骂我,小白姑娘低声说。

没有啊,心疼你还来不及。

她把头靠到我肩上,轻声抽泣,两只手揪扯着床单,身子微颤。我不敢多想,抱住她一阵亲吻。接下去,我就按捺不住,在床上忙乱起来。她一直在发抖,哭声不息,手脚却敞开,任我折腾。完事后才把我抱紧,在我的耳轮上轻轻咬一下,嚅嚅地说,你是一个好人,一个有责任心的好人啊。

我吻她表示感谢,她把我推开,坐起来整理裙子说,接着干吧,找错字。

报纸揉烂了大半,不过,以我的专业水平,加上小白姑娘的配合,我们还是找出了五个错字。

 

十一

 

真是一条生财之道,那家报纸太烂。仅仅一星期,我就在报纸版面上找出三十八个错字,按每个错字五十块钱计算,我能挣得两千多块钱,一个月下来,收入要比工资高几倍。我不会在一星期查够三十八个错字后才去领奖金,更不会一个月查出百来个错字后才去结账,不会那么傻。我凡事爱往坏处想,已有防备,担心那家报纸赖账。《白城晨报》大清早就能买到,我拿到报纸,躲进厕所,半小时查完错字,下午就叫小白姑娘去领钱。五个错字两百五,七个错字三百多,都顺利结账了。我把前三天领到的奖金全部花光,为小白姑娘买了一只挎包和一条裙子,再次带她去喝冷饮,然后回小屋共度良宵。

第五天出事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

钱是领回来了,这次最多,四百块。晚上八点,我接到陌生电话,一个男人约我出去吃烧烤,大热天吃什么烧烤?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那就喝晚茶吧,他说,我们认识一下。

你是谁?

记者,他说,《白城晨报》。

小白姑娘坐在我身边。

我捂住电话,低声问小白姑娘,你告诉他们我的电话了?

小白姑娘紧张地摇头。

谢谢!我放开手,对电话那边的陌生人说,我还有事。

我知道你住哪里,他说,要不我过来?

电话断了,嘟嘟声回响在整座宽阔的白城。

小白姑娘抓住我问,怎么办?

记者怕什么?打架我还不怕呢。

这个自称记者,晚上打来电话的人,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还知道我住哪里?我被跟踪还是被调查了?小白姑娘抱住我,不断地解释,发誓说自己没有告诉报社我的电话,连她的电话也没有留给人家。我连连点头,表示出对她的完全信任,她竟哭起来了。看得出来她被吓得不轻,我抱住她亲吻,有人敲门了。我们一怔,急忙分开。

这么快?我轻声说。

小白姑娘紧紧拉住我,我拨开她战颤的手指,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光线不明,模糊看出这个人三十岁左右,瘦高,头发稀疏,脸很小,眼睛鼻子也很小,嘴巴尖尖地朝前凸起,像老鼠。我料定他不会是记者,他连眼镜也不戴会是记者吗?何况还长了一副老鼠的模样。

你是谁?

记者,他说。我的屋里没有开顶灯,只开着床头台灯,灯光拐着弯投到门外,只能照出来人的轮廓。不过,我还是看清他的表情了。他仓皇地笑了笑,接着说,刚才打电话,我就在你们厂外面。

 

十二

 

我得承认他是一个好人,老实人。他确实是记者,却没有摆任何架子,相反一副慌张的表情。我大大方方侧过身,让他进屋。他受宠若惊,连声感谢,用力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小心地朝屋里跨进一只脚。看到小白姑娘一声不响地坐在床头,身影被台灯灯光幽幽地投到床边的墙上,他慌忙站住,抱歉地退到门外,狼狈地晃了晃脑袋。我抬手按一下门边的顶灯开关,屋里亮堂了。他站在门外,抱歉地问,不好吧进来?打扰你了吧?

我把他拉进了屋。

小白姑娘深深地低着头,很难看出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

我把桌前的唯一一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到床边,紧靠着小白姑娘。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

我朝小白姑娘看一眼,她笑起来了。

你不像记者,我说。

不像,他说,是不像,不过记者该是什么样子?真说不清。

我没有见过你,小白姑娘不再害怕,笑着对他说。

他感慨地说,我可是很熟悉你啊!

这是一句危险的话,气氛再次变得紧张,小白姑娘张口结舌,瞪大眼睛。他抬手抓一下头,反复道歉,才让小白姑娘恢复镇静,重新露出笑脸。他说了几声对不起后告诉我,小白姑娘第一次去报社领查出错字的奖金,全报社就震动了,震动的事不说,关键是当天就有一个记者被警告,第二天小白姑娘再去领错字的奖金,又有两个编辑被警告,第三天,小白姑娘领奖金走后,他自己就被报社辞退,收东西走人了。

你不是记者了?小白姑娘吃惊地问。

还是,他说,现在我是另一家报社的记者,跳槽了。

这次,轮到小白姑娘向他道歉了。

我也道歉,向他表示,这件事不做也罢,查错字只是闹着玩,本来工作就紧,不想再多管闲事。查了玩,领几个钱,晚上看电影喝冷饮啊,玩玩。没想到给他带来麻烦,让他被报社辞退。

要查,他说,坚决查下去。

为什么?小白姑娘不解地问。

他接着告诉我,查错字给奖励,是报社想出的一个烂招,炒作报纸的拙劣花样。这招花样一年前就在报上公布,从来没有人领奖,也不会有人去领奖,因为没有人关心什么错字。有多少事该管管不过来,还去管几个错字?白城让人心烦的事多了,错字就不算错,要是错字也算错,白城的所有报社都应该查封。

可是,我说,你被处理,被报社辞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去查错字?

在报社,搞出错字的人很多,罚点钱,警告一下也就完了,他叹一口气说,被辞退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啊!

对不起,我说。

不用说对不起,他说,我现在还是记者,在另一家报社工作。我要报复,求求你帮忙,再查《白城晨报》的错字。查出来告诉我,我写文章登在现在的这家报纸上。

小白姑娘说,不好吧?

求你了,求求你们两个了,他站起来,哆嗦着拉住我的手说,求求你帮个忙好吗?我心里有气啊!

我的疑惑并没有消除。他为什么知道我的电话?为什么查到我的住处?他真是报社的记者?我把疑问提出,他笑着解释,说是机缘凑巧。他在报社负责社会版,专跑公安部门,跟警察混得熟。某日约警察吃饭,知道有个老头跑去派出所,纠正了派出所公告中的两个错字,一惊,打听了老头的来路,找到我们印刷厂,在厂门口恰好见到小白姑娘,就不动声色地跟踪,找到我的出租小屋。

你才是警察啊!我说。

对不起,他说,我请你们出去喝酒,吃晚茶。

我坚决拒绝,却被他用力拖起来,朝门外推,小白姑娘也被他叫走。那天晚上,他带我们打出租车,找到白城一家广东酒楼,坐进去吃晚茶。吃得肚子饱胀,酒气冲天。他喝了酒很兴奋,动作多声音大,一下抓头一下拍腿,一下抬手比画,慌乱地舞来舞去。离开酒楼时,他在街边紧拉住我的手说,帮帮忙吧,老实说我也不是要报复,那家烂报纸关闭了最好,市长不关它我们来关。我笑着说,你现在在的那家报社呢?也该关吗?他在腿上连拍几下说,那是我的饭碗啊兄弟!你说现在除了饭碗还求什么?

 

十三

 

小白姑娘是好姑娘,记者的不幸遭遇让她后悔,她不主张我去查错字,更不主张我为错字去挣钱了。可是,那个自称是记者的朋友,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求我帮忙。语气可怜,好像要哭,态度却很坚决,绝不松口。我忍不住,悄悄买了一份《白城晨报》,查出八个错字,用笔在报纸版面上清楚地标出来,交给那个自称是记者的朋友了。我不想让他实现报复愿望,我认为报复不是好事,冤冤相报何时了?自己痛苦再让别人倒霉,不好,白城只会更乱。我没有把谁搞垮的想法,只想试探一下,弄清他是不是记者。我查出了错字,却没有拿着错字去报账,放弃了本应到手的四百块钱奖金,问心无愧。

第二天,文章果然在《白城晚报》登出来,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很吃惊,也很气愤。我们厂原来的校对室主任刘师傅,忽然登门拜访,找到我的小屋里来了。

他就是那个用妇科医生作恶俗比喻,教导我怎样做好校对工的主任。三年前,他办了提前退休,出去做生意,自己开印刷厂。看他一副正儿八经的西装打扮,我猜想一定赚钱不少。

你不要干这件事了,他看也不看我,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在小屋干裂的墙上扫一眼,拉过桌子前面的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还不容易?谁写的文章,不是明摆着吗?

那个记者说的?

他没有回答我,捻捻手指,比了个数钱的手势。

他接着告诉我,他的印刷厂,吃的是《白城晨报》的饭,《白城晨报》印刷厂的一部分业务,分包给他。他说,我靠这个活,你这件事就不要再干了,再干我不好过,你也好过不到哪里,会倒霉的。白城印刷界我熟得很,都是弟兄。

他居高临下的气势让我厌烦,我把目光移开,不说话。从前,他在厂里做校对室主任,粗俗得要命,那时我就烦他,他做几十年校对工,读那么多书报样稿,真没读懂一个字?他带着我们查错字,自己就是一个错字。他现在做印刷,怎么净出错字?这个人我不懂。

你还是校对室主任呢,我说,错字就这样不管了?

他不想回答我,打一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来,自己开门走了。

我对查错字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了,那个手忙脚乱的记者,包括原来的校对室刘主任,都让我轻视。我只想跟单纯可爱的小白姑娘亲密厮守,不想让他们把我们的爱隋生活搞乱。

 

十四

 

我再次搅进白城的错字旋涡,首先是因为小白姑娘,其次是因为马师傅。小白姑娘有一天晚上找我玩,进屋后气愤地告诉我,她上午去银行存钱,按照单子上的文字填写,竟被柜台里的服务员嘲讽了几句,急蒙了仔细看,才知道自己填错了。后来醒悟,觉得委屈,又很生气。因为错在银行,那张空白存单上有错字,她才跟着填错。

我说,算了。

我想也算了,只是跟你说了玩。

她说说而已,我安慰几句,气就消了,转而跟我胡闹,缠着要玩别的。

第二天上班,我无意中把小白姑娘的遭遇告诉了马师傅。

岂有此理!马师傅大怒,在桌上用力拍一下。

算了,我急忙说。

马师傅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低头看手里的校样。我知道大事不妙,心扑通跳,整个上午忧心忡忡。我不想再为错字操心,更不想让马师傅为此操心。可是,从马师傅一言不发的表情和铁青的脸色看,我知道他已在刹那间打定主意,坚决要管这件事了。中午吃饭时,我担心马师傅按捺不住,饿着肚子跑去找银行的麻烦,就处处跟着他,一步不离开,还故意找话,缠住他大谈印刷厂拆迁,大谈搬郊外杀人坡住新房的美好前景。走进食堂,我把他拖到饭桌边坐好,

独自排队,热情地帮他打饭。可站在食堂窗口前的拥挤队伍中,我才发现自己乱中出错。把马师傅远远地留在饭桌边,他不是会借机溜走吗?我惊出一身冷汗,退出来,把马师傅拖过来,推进排队打饭的队伍中。

你啊你,马师傅笑着说,这件事我不会自己干,你要帮我的。

什么事?我故意装傻。

马师傅仰面大笑,并不回答。

我只能听天由命。

下午,马师傅默默工作,下班时,跟我匆匆告别,就回家了。白城的夕阳无声地诡异落下,把车间外墙斜斜地划成阴阳两半,我站在车间门口的阴影中,远远地看着马师傅朝厂家属区宿舍的方向走去,才放心离开,回自己的出租小屋。

第二天无事,第三天也无事,我却越来越不安。我知道这件事没有完,却不知道它何时发生,更不知道会引出什么后果。晚上我失眠了,大半夜时惊醒,独自看着漆黑的屋顶,听着窗玻璃上可疑的飒飒声。

我与小白姑娘照样见面,照常约会,我没有把自己的不安告诉她。小白姑娘单纯可爱,一张白纸,真白,上面不会出现错字,她应该永远快活。可是,如果真发生什么事,这件事却是她引起的啊,怎么办?

四天无事,我恢复轻松,为自己的不安惭愧。几个错字会引出什么麻烦?可笑。那个记者说得对,真要查错字,白城的所有报社都该查封,可人家活得很好,记者忙个不停,到处跳槽,退一步进两步,我着急什么?搞烦了我就去查报纸的错字,把他们赚的钱全部领光,让他们统统完蛋。我拿到大把钱,可以讨小白姑娘做媳妇,让小县城郊外农村的父亲高兴了。父亲当然不会想到白城这个大城市错字太多,更不会想到我会在错字上发财,为他挣够祖孙三代的面子。

第五天晚上,天刚黑,我正与小白姑娘躲在小屋里亲热,马师傅在外面敲门了。他知道我屋里有人,故意高声喊我的名字,暗示我不要慌。他这样热心肠,反把我搞得动作大乱,不慎把小白姑娘的裙扣扯脱。这下麻烦了,小白姑娘不能动,只能坐在床里,紧靠着墙。我红着脸打开门,马师傅并不进来,站在门外说,跟我走。

我指了指屋里的小白姑娘。

马师傅毕竟是老同志,善解人意,他不问我屋里有谁,也不伸头看,站在门外坚定地招招手。

小白姑娘知道是马师傅,并不像我一样慌张。她靠在床里的墙上,伸出指头点着我,一直在哑笑,嘴闭得紧,小鼻孔一开一合地哧哧出气,憋得两腮鼓圆。

可是,小白在这里,我嚅嚅地说。

马师傅伸手把我拖出门去了。

小白姑娘憋不住,哈地笑出声来,我急忙回身,把门拉上。

 

十五

 

马师傅带我去校对室加班,要干大事。那天晚上,一路上他不说话,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在印刷厂厂区散乱的路灯下急急忙忙赶路,走进黑糊糊的宽大车间,见到昏黄光线中走来上夜班的人,我立即低下头,好像做贼心虚。校对室有几个组,分白班夜班,我和马师傅单独行动,是自己加班。他最好的一点是,自己查错字,从来不在上班时间做。我们夜晚去校对室加班,挑的都是没有人的机会,没有人指我们组正好不上夜班,我们自己的那个小办公室空着,这让我轻松很多,不会有跟着他做傻事的负担。

我们上到三楼,坐进了空空的小办公室。

马师傅把衣袋里的一堆东西掏出来,放到桌子上,银行的空白存单、彩印的小宣传册、基金的什么须知一类。

这么多?我很吃惊。

都有错,马师傅在桌前坐下说,错得太离谱了。

都这样,我说,现在都这样。

马师傅不接我的话,他告诉我,这是大事,白城最严重的大事,连银行都有错字,就太不像话,不出手不行了。他说得很平静,语气坚决,毫不含糊。接下来,他说出的计划让我心惊肉跳。他说不能便宜了银行,要给他们最深刻的教训,这个教训就是要罚银行的款,让他们掉毛。掉毛是白城的街头土语,损失钱的意思。银行是管钱的地方啊,他大声感叹,连连摇头说,管钱的出了错,老百姓就要掉毛,影响很不好,要把整座白城的风气搞坏的。所以要让他们尝尝损失钱的滋味,罚他们的款。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一个一个字吐出来,很干很硬,就像朝地上砸小石子。

怎么罚款呢?

也可以不叫罚款,叫赔偿吧。

赔谁呢?赔我们?我们没有吃亏啊?赔小白姑娘,她也没有少一分钱啊?

小白不要惊动,姑娘胆子小,不要吓了她。

马师傅接着开始布置,他希望我配合,密切配合。我问他打算罚银行多少钱?他不回答,看我一眼,问是不是害怕了?害怕可以不参与,他一个人去做。我赶紧直起身子,表示不害怕,要跟他站在一起。他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告诉我,已经安排了,帮我调换好休息的时间,后天我们一起去银行。

不等我做出表示,马师傅就把桌上的那堆东西一件件打开,里面工工整整地画了些校对符号,我趴下去仔细看,果然发现要命的大错。比如,一个百分比符号,竟然多了个零,错成千分比符号了。马师傅有条有理地解释,告诉我每个错误将会带来的巨大破坏性影响。这显然是多余的,我做校对工,看多了文字后面的黑夜,对错字造成的破坏理解得很透,这种话要去对银行说。

听懂了吗?马师傅问。

我点点头。

马师傅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解释,我明白他是在演习,他的解释不是为了让我听懂,是看我的反应。

说得太有水平了,我忍不住称赞道。

马师傅很得意,笑得眼睛很细地弯起来。

 

十六

 

现在我要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它完全超出了我的估计,引出的后果也不是被人讽刺、吵架和下不了台之类。还要告诉你,马师傅和我一起去银行,行动开始,事前的布置马上就乱了套。马师傅太急躁,满腔怒火,难免打乱事前计划的步骤。马师傅最初的计划是,先让我填写银行存款单子交柜台,待服务员说有错,他就闪身露面。露面不是说他先躲在暗处,看准机会闪出。银行除了保险柜和金库哪有什么暗处?人都站在大厅里,保安穿黑色防弹衣,盯得很紧,几个位置还有森严壁垒的摄像头。不要说躲藏,就是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也会被摁翻带走。马师傅是站在我身后,不出声,假装平静。如果柜台里的服务员没说我填错单子,他想好了应对的另一招,也会当机立断地露面。不同的做法是,他会朝柜台里交出一张自己填写的单子,然后,质问啊什么就来了,同样可以搞得他们下不了台。

左右两方面都考虑得周全,还是出了错。那天,去到银行,我正趴在大厅的一张小桌子上填写存单,柜台那边就立即传来马师傅的大声怒吼。

岂有此理!马师傅高声骂道,岂有此理啊!都是错字!

两个穿防弹服的保安闻讯而动,很快围上去,我不敢耽误,马上丢下手里的笔,赶过去帮马师傅解围。大厅里没有发生骚乱,有人好奇地张望,也有人无动于衷。柜台里的服务员,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态度很好,客客气气,身子侧过来,微微前倾,隔着柜台玻璃,朝马师傅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保安没有动手,也站在旁边听。如果保安动手,我会拼命的。马

师傅没有错,要说错也就是有些态度急躁。他们敢动马师傅一指头,我会抢过电棍先把两个保安干翻。

你看看,自己看看,马师傅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存单、银行的小宣传册和基金的什么须知之类,上面画满了校对符号。他把几件东西摊开在柜台上,朝上面指指点点。保安好奇地伸过头来看,柜台里的那个女人朝马师傅招手,示意马师傅把画了校对符号的材料递进去。

马师傅正义在胸,忍不住抢先发难了,让我哭笑不得。

拿来,柜台里的女人又说,老师傅把你的单子拿进来我看。

马师傅不理她,把证据抓起来,举在手里摇了摇说,你出来,不然我打电话找你们总行的头。

他把手里的证据迅速装进衣袋。

我扒开挡在前面的保安挤进去,拉住马师傅的臂说,到那边坐一下吧,等他们出来。

马师傅把我推开,指着柜台里的那个女人说,你出不出来?

银行的工作没有打乱,喇叭里继续喊号,呆板的电声在大厅里清晰地回响,其他柜台的服务员继续工作,若无其事。只有我和马师傅这边在乱,只有马师傅在嚷叫和骂人。一个保安走开,另一个保安坚持站在我和马师傅身边,寸步不离。柜台里的那个女人依然保持着客气的风度,没有微笑,也不生气,平静地看着马师傅,不说话。场面有些僵持,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拍我的肩,我回头看,是保安,保安朝自己的身后指了指,赶快让开,我看到三个穿藏青色西装制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面前。

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说,我是经理,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谈好吗?

有惊无险,这下解围了。马师傅的计划终于上路,他要的就是去办公室,亲自见到银行经理,保安和柜台里的女人也松了一口气,各忙各的去了。我跟着马师傅,在三位男子的引领下,从大厅一角的浅灰色金属小侧门里走进去,上到二楼,坐进了干净整洁的办公室。

 

十七

 

让座、倒茶、说客气话就不提了,马师傅和我坐在长沙发上,年轻的银行经理拉过一把椅子,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扶正,坐在我们对面,他的手下坐在两边的沙发上。气氛很严肃,却不紧张,彼此默默对视,还算友好。马师傅把衣袋里的证据拿出来,一件件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摊开,一一指出标示在里面的错字,不慌不忙地解释这些错字将会造成的严重危害。

百分比符号变成千分比符号了,马师傅连连摇头说,会有多大的破坏啊!

年轻的经理说,是的,我们会改过来,是错了。

不是错了,马师傅提高声音,他用手指敲打着桌上的证据说,你想想,银行一天进出多少钱?几百万上千万会有吧?一个符号错了,顾客就会损失100倍的钱,100倍啊!

年轻的经理笑起来,他摇摇头,眼镜片晃动着白光,恭敬地对马师傅说,不会的,我们一般都会复查,会现场改过来的。

改过来?马师傅瞪住年轻的经理说,就没有忘记改的?你敢说百分之一百都改过来了?单子上明明错了,还狡辩?还有,不是一个东西上有错字,你看看,这个那个都有错,到处是错字。这么多错的地方,你改得过来?年轻人啊,教训太深刻了!

老师傅谢谢你!谢谢你提醒!年轻的经理抹了一下头上的汗。

要罚款!马师傅正言厉色地说。

罚款?年轻的经理愣住。

马师傅对年轻经理不知所措的反应很满意,微微一笑,眼睛很细地弯起来,开始讲道理和算账,把夜晚在印刷厂校对室加班时,面对我演习过的那些话重复一遍。罚款,他一板一眼地接连强调说,要罚款,这样你们才会真正汲取教训!

我全身发凉,惊得不敢抬头,不敢看面前几个人的表情。查错字是对的,骂人是有道理的,罚款就错了,大错啊!在印刷厂校对室,马师傅提出要罚款时,我就感到不妙,想劝他不要这样做,可我的劝说就不会有用。不能劝说他别做错事,我就只能陪他和帮助他,跟着他一起受罪。

我担心年轻的经理跳起来,抓住马师傅张口乱罚款的把柄,没想到他并不生气,也没有转守为攻,采取什么强硬措施。他们有保安有枪,要来硬的完全可能。我们在二楼的银行经理办公室里孤立无助,被他们干了,到头来也说不清啊!

信封,年轻的经理扭头对身边的手下人说,拿两个信封来。

一个男子赶快从沙发上站起来。

马师傅大笑,立即制止说,少来那一套了,什么信封!

年轻经理和他的手下都愣住,我急忙送上客气的微笑。

完啦?送个信封就完啦?马师傅冷笑着说,信封我见得多了,就不吃这一套!你们的问题很严重,要罚款五万块钱,五万,一分也不能少!罚款用来干什么以后再说。

年轻的经理笑了,像孩子一样笑得很开心。

不要笑,马师傅抬起手来,指着他警告说,今天可以算完了,就这样,我们要走了。明天我来拿钱,拿不到钱的话,你们的事会登到报纸上去的,我们印刷厂跟白城的记者都很熟,不信走着瞧,报纸一登你们都要完蛋!

马师傅抓起桌上的证据,想了想,又把东西丢下,得意地说,留给你们自己看吧,我家里还有两套,再见。

他拖着我,朝办公室门外走去。我脑袋很乱,身子发抖,呼吸困难,担心走不了。如果办公室里的三个年轻男子扑上来,我们会吃亏的,如果楼下的保安再上来,那就不是吃亏,是要受皮肉之苦了。幸运的是,办公室里格外安静,三个银行的男子冻住了一样,坐着不动。他们被马师傅的大义凛然震住,被马师傅信口喊出的五万块钱罚款搞蒙了,脑袋大概比我还乱。

出了办公室的门,我拖着马师傅想跑,赶快逃走,马师傅甩开我的手,走得更慢,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真把我急出一身冷汗。楼上办公室的人没有追出来,下楼返回银行大厅,保安也没有把我们拦住。柜台上还在忙,喇叭里还在喊号,没有人记得刚才的吵闹,大厅里的人很焦急,盯紧了柜台上方窄长的电子显示号牌,望眼欲穿。穿黑色防弹服的小个子保安略微一怔,认出了我和马师傅,客气地让开路,我假装镇静地对他微笑,急忙跨出银行大门,远远地站在人行道边,等着马师傅慢吞吞地从银行走出来。

马师傅身体很好,五十岁的年纪并不老,出了银行,他就加快步子。上午的阳光落下来,路上树影斑驳,危机四伏。他满面红光,一副胜利者的骄傲表情。我们在返回印刷厂的途中,都没有提到五万块钱罚款的事。这是一个愚蠢的玩笑,马师傅却很当真,成竹在胸,好像五万块钱罚款不值得再提。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出五万块钱的数额,也不知道他想拿五万块钱做什么。我只知道他根本就拿不到五万块钱,把一个愚蠢的玩笑当真,会等来什么结果呢?我不敢想象。

那天晚上我无心与小白姑娘约会,打电话撒了个谎,告诉她要加班,关门躲在出租小屋里,躺在床上发呆。我手脚发冷,眼前发黑,比白城的夜晚还黑,却找不出解脱的办法。想来想去理不出头绪,倒把尿急出来,接连跑了好几趟厕所,折腾累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着。忽然被敲门声惊醒,听到马师傅在门外高声喊我,急忙翻身下床,拉开门。马师傅站在门口,朝屋里指了指,我摇摇头,示意屋内无人,他就

高兴地跨进来,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马师傅坐下后,开口告诉我,已经想好了五万块钱的用途。不待我问他为什么是五万块?不是十万八万或两万?他就急急忙忙解释,说五万块钱要用来做奖励,奖励那些在白城街上发现错字的人,奖励那些把白城打扫干净的人,奖励为白城纠正错误的人。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兴奋地站起来,提到了基金这个词。叫错字清查奖励基金,他高声大叫,抓住我的手用力摇几下。就这样定了,明天去领钱,领来交给你管,你和小白两个人管账,他很兴奋,再次斩钉截铁地大叫。

我无话可说,只觉得尿急,憋得难受,忍无可忍。他看出我两腿夹得紧,身子扭来扭去,哈哈笑着拖我出门,一路念叨着基金基金,把我送到小巷口的厕所边,挥挥手走远了。

 

十八

 

我尊敬马师傅,不能临阵逃脱,再说想逃也逃不了,他像司令一样,会押着我上战场。第二天上午,一大早他就来找我,挎着一只空空的大包。我们调换了两天休假,还有一天空闲,这都是马师傅安排好的。我被绑架了,只能跟着他去演闹剧,让人看笑话。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可笑的事稍稍拖延。如果他忽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赶快刹车,就谢天谢地。

我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时间上,可是时间不多。银行九点钟开门,现在七点半了,我最多只能拖半小时。我又夹起腿,做出尿急的样子。马师傅笑着拍拍我的肩说,小伙子啊,要注意身体,我看你是谈恋爱玩得过火了。

他把事想到别处去,羞得我脸烧起来。

我拖拖拉拉地洗漱换衣服,跟着马师傅出门。在巷口进了一趟厕所,躲在厕所里挨了十多分钟,不得已出来,看到马师傅站在厕所对面的矮墙边,早晨的太阳落下来,正好照着他的脸。他神采飞扬,脸上亮堂堂的,兴致勃勃,没有悔过的苗头,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

现在我要说银行里发生的事。那天上午去到银行,并没有什么异常,马师傅领头走进去,年轻的银行经理就出现了。看上去他们认输了,年轻的经理脸色灰灰的,很谦卑,领带有些歪,头发稍乱,脸颊有阴影,好像一夜间瘦了很多,眼镜后面的眼睛躲躲闪闪。他没有拒绝我们,也没有发火,好像还有些怕我们反悔走掉的意思。他把我们让到前面,一只手不断示意,催我们上楼,我们就是反悔不干,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让我的心情好了起来。

走进熟悉的二楼办公室,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都是男的,衣着整齐,看不出表情,经理进来,他们的人就是一共四个。有人走过去,轻轻把办公室的门合上,听到门锁谨慎地咔嗒一声响,看到那个关门的男子站在门边,我才紧张起来。

马师傅很镇定,自信地坐到沙发上,把衣袋里的证据掏出来,其实这些东西用不着了,如果人家愿意拿钱,有没有它已无关紧要。

我听到年轻经理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嗯嗯嗯地点头。我悄悄拉了马师傅的袖子一把,他无动于衷,把身上的大挎包取下来,放到茶几上。我觉得不妙,站起来,年轻的经理伸出一只手,一言不发地把我摁到沙发上。

马师傅不解地看着他。

我挣扎着站起来说,卫生间。

年轻的经理又伸过手来,我把他的手拨开,拔腿朝门边走,门边的男子迎上来,拦腰把我抱住,后面扑上来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摁倒在地。

马师傅大声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门哗啦打开,两个保安和几个警察冲进来,我被人从地上提起,推到墙边,动弹不得。两个保安和一个警察朝马师傅冲过去,抓住他的臂,马师傅翻然猛醒,冷笑一声说,年轻人让开,我自己会走。

我说翻然猛醒,是因为马师傅后来道歉了,向我道歉。警察把我和他带上银行门口的警车,马师傅抱歉地对我说,错了,我错了,你看我想得太简单了。

警车闪烁着警灯呼啸而去,我唯一庆幸的是,被警察抓走的事没有发生在厂里,不然就太丢脸了,搞不好会丢掉工作。丢掉工作就没有爱情,会把小白姑娘搞丢。想到这个严重后果,我就眼前发黑,比白城的夜晚还黑。

警察把我们带到派出所,我和马师傅被人从警车里拉出来,推进派出所小院。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人,也是警察,中等个,有些胖,脸光光滑滑的很和气。他吃惊地走过来,盯住马师傅看,围着他绕一圈,迟疑地问,这不是马师傅吗?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一个警察说,敲诈,银行报的案。

这个警察说完,推了马师傅的脑袋一下。

马师傅平静地看着他说,小伙子你的手太重了。

什么敲诈?认识马师傅的警察问。

错字,马师傅不慌不忙地说,查错字,就把我们抓来了。

哈哈,这个警察笑起来。

接下来事情就好玩了,马师傅认识的这个警察是副所长,大小算个官,他把我们带进办公室,倒茶水给我们喝,哈哈哈接着笑,马师傅也笑。他们竟然叙起友情来,听了一阵,我才知道马师傅认识这个王副所长,他们是因为错字相识并结下友谊的。前不久,马师傅路过这家派出所,发现门口的公告牌上有错字,好心地替他们纠正,王副所长诚心接受马师傅的批评,还请马师傅吃过一顿饭。

发生了案件,要了结也有些手续。王副所长把我们留下,在派出所暂时待下来,也可以说是暂时关押。问讯啊填表啊,要做些事,完了他再次请我们吃饭,亲自开车把我们送走。

误了两天班,会有麻烦,就不说了,要说的是这件事让马师傅很感动,好几天后,他还对我说,还是好人多啊小伙子,要有信心。

 

十九

 

我当然有信心,那些事过去了,我的生活却在继续。白城建得越来越大,大得我越来越不认识它,就像它永远也不认识我。高楼密密麻麻,眺望着十万八千里的远方,对我这个从高楼下走过的小小的外乡人视而不见。街上的汽车一串串驶过,趾高气扬,永远不让人。可我还是热爱它,非常爱,爱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又信心十足。它给了我一个梦,给了我小白姑娘,我就该感谢它。

小白姑娘真是很好。我和马师傅出事,关进派出所,我脑袋里想的只有小白姑娘。想到以后会闹出说不清的误会,影响到爱情前途,我那个急啊,掉眼泪什么的都不解恨,只想死。幸好王副所长人好,允许我打电话。这样,我人还关在派出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给小白姑娘打电话。她接到电话,丝毫不顾自己的名声,马上赶来派出所探望。当然,她确实有些误会,对我是产生误解了。她认为我和马师傅真有过敲诈银行的想法,还认为那种想法是我的。我年轻爱钱,买不起房子,想赶快发财。她认为就算我最初没有那种想法,至少后来是顺带产生过那么一点点念头的,我有了坏念头,才把马师傅牵扯进去,让他老人家跟着受委屈。

她的这个理解让马师傅觉得可笑,我们在派出所办完手续,蹲了两天出来,马师傅就郑重其事出面,找小白姑娘谈了一次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事情的全过程,一下子把小白姑娘感动了。说来说去这件事的起因是她,我们有些替她出气的感觉,还有,我们对白城是那样地热爱和关心,爱到以身试法的程度,小白姑娘当场就感动得流泪了。后来我们更加相爱,如胶似漆的亲密,那些事就不说了。

阅读(68) ┆ 评论(0) ┆ 禁止转载 ┆ 收藏(0) 中篇小说:杨少衡《雁过留声》 (2011-09-16 13:28) 标签:

中篇小说

杨少衡

雁过留声

上海文学

文化

分类: 中篇小说

雁过留声

杨少衡

 

1

 

我们知道陈竞明有一句名言,叫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追根溯源这句话属于流行语,由来已久,不仅陈竞明时而开玩笑般挂在嘴边,我们也都会讲,它的发明权和专利权肯定不归陈竞明,为什么我们把它视为陈氏名言?因为他比我们研究得深,学习得透,见解比较独到。例如他解释“过期作废”,说那指的是长度,权力有其长度就像一根皮尺,这根皮尺拉到头,咱们就作废了。

陈竞明在他尚未作废之际,利用职权在他那块地盘上干了一件事情,情节比较奇怪。他管辖的那块地盘里有一座小山,当地人称“前山”,陈竞明决定在山上修一座石塔,将周边山坡开辟为公园,他修这座石塔的目的是“挂鞭炮”,并事收藏,打算拿它收藏举报信。举报信这种物件很平常,有何收藏价值和增值空间?所谓“挂鞭炮”又是何意?陈竞明自己解释,指的是一旦他过期作废灰溜溜走人,干部群众男女老少有心热烈欢送,可以把鞭炮从塔顶一直垂挂到塔基,放个惊天动地。这叫做雁过留声。

陈竞明就是这种风格,真话玩笑话掺着说。

那天上午十一时,陈竞明决定在前山山顶气象站现场办公,研究修塔建公园相关事项。这个会议本通知明日上午召开,因陈竞明临时有事,决定把隔日的现场办公提到今天,政府办紧急通知分管副市长,以及土地、交通、财政、建设、文化等十余个相关部门领导于半小时后赶到前山。前山说来不远,位居市区北侧,坐上车子最多十来分钟就能赶到,问题是这座山实为荒山,山坡上景色杂乱,树木、杂草、乱石加上荒坟,斑驳陆离,山上并无公路,只有一条可通摩托车的小道。气象站位于山顶上,用一圈木栅栏围起一块小平地,摆着若干百页箱,一旁有一间石头小屋。这小屋及相关设施被称作“气象站”,其实它们只是市气象台的一个气象采集点,小屋里只在台风大雨等特殊时期有人值班,平时不住人,时间到了才有气象台人员骑着摩托车上山抄一抄表,换一换电池什么的。

陈竞明临时决定现场办公,接到通知的各位官员压力很大。时已近午,大家的肚子都饿了,一些清闲单位的人员已经在收拾办公桌准备下班,性急点的只怕已经溜号,这种时候还开个屁会。但是陈竞明其人很硬,大权在握,他的会没人敢不来,只要不是远在外地公干未归,或者躺在手术台上开膛破肚,谁都得把手头的事情先放下来,迅速赶往陈竞明指定地点。前山只有摩托车道,与会者上山,轿车只能开到山脚,然后就得徒步登顶。上山的小路弯弯曲曲盘山而行,走起来费时间,很适合退休老人健身缓步,各位与会者却得另辟蹊径,从乱坟荒草中往上走,因为陈竞明那种脾气,晚到了肯定要接受表扬,以大家的自身体验,宁愿踩乱坟,不想受该领导表扬,因此午餐前夕临时召集的本次现场办公有如登山比赛。

这种场合免不了会有一个人落在最后,并因此受到褒奖。本次比赛获奖者为田庄,市建设局局长。田庄不上四十,年纪不算大,但是个头矮胖,长了个啤酒肚,体型较不适合剧烈运动,因此尽管勉为其难,尽其能于前山乱坟荒草间奋力拼搏,努力向上,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陈竞明表扬:“田庄屁颠屁颠跑了个第一。”

田庄很委屈,表示自己一接通知立刻动身,一口气都没敢多喘。

“辛苦了,拿什么奖励你?”

人家不敢想。陈竞明还是发布指示,让秘书给田庄发奖。奖品是一条毛巾,不是新的,且有些湿漉漉。这实为陈竞明自己使用的物品,徒步上山时用于擦汗。陈竞明说他本人与各位一样都是爬上山的,没叫人用轿子抬,因此汗湿一条毛巾。这条毛巾已经由秘书在山顶水窟里洗过了,卫生没有问题,田庄不嫌弃的话,尽管拿去擦汗。

“今天要巴结田庄。”陈竞明说,“免得大家没饭吃。”

幸好陈竞明有大事操心,加上田局长确实大汗淋漓,所以表扬比较肤浅。陈竞明只是指令田庄放点血,大家饿肚子爬山,中饭就吃田家庄。田家庄里不缺山珍海味土鸡番鸭,今天时间有限,免了,一人一盒快餐,赶紧送上山来。必须保证卫生,不许饭凉汤冷,如果大家吃了拉稀,前山上到处腐败,所有屁股概由田家庄负责擦洗。

田庄轻易过关,喜不自禁:“可以可以。”赶紧跑到一边去打电话。

陈竞明为人行事有风格,他自称是“嘴无遮拦,口吐莲花”。以我们观察,陈竞明的言谈确实比较鲜明直率,不像一些地方官满嘴套话,听来让人昏昏欲睡。陈竞明身为领导,在比他更大的领导面前,很难无所顾忌,敢怒敢言,毫不遮拦,却也不会光是唯唯诺诺。陈竞明在下属面前发话比较直接,特别是表扬不留情面,其所谓“口吐莲花”让人很受伤很畏惧,分寸偏重,倍显权威。陈竞明的莲花品种比较奇怪,十朵九刺,例如明知建设局长大名田庄,偏要刺为“田家庄”,调侃之余,兼表居高临下的亲切。他的莲花多带泥土味,不像场面上做“重要讲话”念稿子时满嘴标准提法,那般抑扬顿挫,却因此格外生动。

现场办公期间,陈竞明于前山山顶接了一个电话,得到两个消息,一喜一忧。

电话来自省城,一位朋友,身居要津。

“事情定了。”他告诉陈竞明。

当着众人,陈竞明面无表情,只是嘴上表示道谢。

“注意一点。”对方交代,“又有信了。”

陈竞明发笑:“很多新精神?”

“刘贤平那些事你把握好。”

“放心。”

一个电话两个消息,“事情定了”是喜,“又有信了”是忧。天下事总是这样,喜中有忧,忧中有喜,很难好事全占,也不坏事全摊。

挂断手机后,陈竞明抓紧时间现场办公,建塔修公园。

此刻前山山顶空空如也,只有荒草乱坟包围中的百页箱和小石屋。这里的景况将迅速得到改变,一座石塔将矗立山顶,该塔有个好名字,叫做昌德塔,它有七层之高,用花岗石砌成,拔地而起,雄踞山巅,俯瞰市区。塔周边荒芜山坡将进行配套改造,遍植绿树,修建步行道、观光亭和各种配套建筑,形成一个公园。为了建成这个塔以及周边公园,需要征用大片山地,迁移所有坟墓,气象站另迁新址,同时要开辟道路,架设输电线路和变压装置,修筑渠道和抽水房。整个项目虽然远比不上长江三峡大坝,在本市也算一大工程,它与房地产开发有别,属公益项目,民心工程,有赖于领导强力推动,各部门通力协作。这个项目的运作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眼下还有若干问题需要通过现场办公研究解决。

陈竞明让与会各部门一一汇报,提出各自问题。各部门涉及的问题很杂,主要有规划方案审定、征地手续报批、气象站新址建设等等。陈竞明强调他不管牛肉账,谁管谁负责,弄不下来不要紧,给他打个报告说明不行,这就可以了,他会另请高明。

“告诉我这里边哪个问题最大?”他问。

田庄回答:“关键还是钱。”

“这事我表过态,陈市长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大家说不出话。陈竞明发表感慨,说眼下许多人提起做官两眼放光,没做想做,做了想升,其实做官还是要有点小本事,解决不了问题做什么官?不如回家睡觉。在这一方面他愿意给大家做个榜样,本市建设局田家庄现在缺钱,口袋里那几毛钱只够买快餐,不够建塔修公园,这个问题不必发愁,他来亲自解决。所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讲的是市财政没有这一块预算,哪怕他陈市长也批不出这笔钱,但是陈市长不会让尿憋死,会想办法。有一种办法叫做“空手套白狼”,这种办法科学含量不高,技术含量不低,陈市长在这方面可算自学成才。

“最难的我亲自处理。”他说,“你们的屁股不要找我,自己去擦。”

也许是因为刚才接的那个电话,一喜一忧两个消息让陈竞明心有所动,他在现场会上多说了几句感言,口吐莲花。他解释为什么决定在前山山顶修塔?因为这座山紧挨市区,不远不近正相宜,不高不低恰刚好。一座塔再高不外三四十米,如果建在山下,或者市区里,立刻会被各种大楼淹没,建在前山却能借山之势,尽在楼宇之上。前山不高,可供市区百姓或者外来客人攀爬,既可健身,又不需要太费劲,上到山头可以饱览风光,这里风光不错,特别是脚下的城区景观很值得看。近年间本市经济发展,各业兴旺,城区建设突飞猛进,路宽楼高,桥梁飞起,新区一片片从地里冒出来,就像夏天林地里的蘑菇,还有大片工地欣欣向荣,景况不说是沧海桑田,至少是脱胎换骨。但是只有房子道路厂区工地不够,这就像画一条龙,光是画出龙的蛇身蟒皮高头利爪,还是条没有精神的死龙,龙需要点睛,点睛才能活。所以他力主在前山修公园建塔,这座塔就是龙眼,画龙点睛。

建设局长田庄对自身业务很敏感,当即随声附和,说陈市长最有眼光,这个龙眼睛点起来会非常明亮,山下城区各个角落都看得见,每天都能欣赏。塔身上可以牵挂彩灯,无论天昏地暗,一到夜间通体光明。建成之后一定是城区第一景观。

陈竞明说,这个景观现在还在嘴上,把它变成现实需要大家努力。他要求下属各部门按照期限完成各自任务,可以提前,不许拖后,工程必须如期开工投建。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在不把它弄起来等什么时候?待到黄花菜凉,陈市长“作废”了再来遗憾吗?到时候热烈欢送陈市长走人,鞭炮往哪里挂呢?

一旁的分管副市长赶紧打圆场:“陈市长这是开玩笑。”

陈竞明笑笑:“谁知道呢。”

他让大家不必瞎猜。这些日子风言风语很多,免不了还有举报信飞来飞去,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没什么了不起。所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有举报信就去寄吧,如果单位里经费困难,可以给他打个报告,他会签字批准,买邮票买信纸花不了多少钱,财政承担得起。他到本市三年,自认为办了不少事情,但是也要自我检讨,他这个人生得不好,特别是嘴长得不好,容易伤人,在座的大都未能幸免,都被他批评过,念在都是为了推进工作,意见不要太大。有意见可以说,有举报信也可以寄,最好能够光明正大,起码有些实事求是,不要一个劲往大里说,拚老命往死里写。说实的他不怕这个,如今做官当权者谁没有几封举报信?路边讨钱的乞丐想求几封拜读,只怕无处可求。有信其实也算运气,没有运气求不来,运气到了城墙也挡不住,是不是?眼下这个时期比较特殊,大家注意把握,好自为之。

山顶上鸦雀无声。

陈竞明称自己是有感而发,各位心知肚明就好,不要求回去传达。等这座塔修好,他考虑可以在里边设计若干陈列橱窗,或设置若干“举报信”专柜,供干部群众在游玩之际参观学习,接受教育。塔前场地上可以挖一口大水池,尽量挖深一点,塔的门柱上可以请名书法家写一副对联,叫做“塔高威风大,水深王八多”,以此表明它不是普通旅游设施,有其特殊重要性,修建它意义重大。具体怎么重大此刻不说,当个课题交大家学习研究,研究出来有大奖,提拔重用优先考虑。

陈竞明就是这种风格,所谓“口吐莲花”,众下属早已习惯,知道他亦真亦假,半开玩笑,不必过于追究其遣词造句是否规范。

现场办公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会议后一小段时间里,陈竞明的手机频繁响铃,持续干扰他发布指令,陈竞明没再多费口舌,及时结束办公。下山前,他交代市政府办主任回去后立刻通知,让各单位于明日统一行动,做好机关环境卫生。政府办负责把机关大院整理清楚,大院门内的通告栏要清洗,八面光。

“有人要爬墙壁了。”他说,“别弄得不干不净。”

山顶上各位领导互相使眼色,都知道事情已到。

这是个什么事呢?陈竞明在山顶有感而言,“口吐莲花”,其实都跟这件事有关,省里朋友电话所报“事情定了”,以及其后手机一个接一个地铃响,说的都是这件事:省考核组马上要来考核陈竞明了,要去“爬墙壁”的就是他本人。按照现行规定,考核对象必须公诸于众,陈竞明的名字要被公告于告示板上,这就是他所谓的“爬墙壁”。

陈竞明在本市号令下属有一段时日了,这段日子里他大权在握,说一不二,身边有许多吹喇叭声,人在这种境地难免有些飘飘然。陈竞明的飘然感属于提前消费,本来不该有的,因为他贵为本市市长,市政府首脑,在本市领导序列中还只是第二把手,上边有一个人比他大,那就是市委书记,人家才是正经的一号人物。本市是一个县级市,俗称“小市”,小市之上有大市,称“设区市”,也叫“地级市”,本市虽称小市,人口与经济规模在大市版图里首屈一指,具有重要地缘政治优势,本市的市委书记一向兼有大市领导职务,陈竞明上头的这位书记兼的是大市副市长,身份格外厚重,在本市不仅是一号,还是特大号,比陈竞明高出许多。只不过该书记很不幸,皮尺意外拉到头,于去年下半年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肺癌,坚持不到半年即英年早逝,作废了。从书记患病开始,直至逝世之后,陈竞明主持本市工作,成了事实上的一号人物,权力尽在手中,提前消费了若干飘然感,但是也多有煎熬。

按照通常情况,职位出缺应当及时递补,特别是第一把手不宜空缺太久,否则容易造成贻误。本市一号首长空缺,不外从两个方面递补,一是空降也就是从外边调进来,二即就地补充。如果就地补充,陈竞明自然是首选,因为他早在那里等着,而且主持若干时间。如果陈竞明接任书记,通常将同时进入大市领导班子,更上一层楼,这层楼台阶很高,登上去要有机会,有时候还得靠运气,我们中大多数人穷其一生努力也踩不上去,人家陈竞明碰上了。但是如果机会喜欢别人,由外边调人进来补缺,那就意味着上级认为陈竞明不够格,陈竞明只好眼巴巴失之交臂,机会失去之后可能还会再来,也可能如某支旧日著名民歌所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凡重要职位空缺待补之际,周边的环境气氛总是格外活跃热烈,有很多人为之忙碌,上级忙于挑选比较,有望被挑选上的官员努力关心争取,也还有一些貌似无关者积极参与活动,尽量表现出自己的存在。这种时候邮政部门的工作量常会相应增多,有如春节临近时贺年片呈爆炸式增长,只不过增长的是举报信,不是“春节快乐万事如意”。相对平常日子而言,这种时候的举报件较具杀伤力。省里朋友给陈竞明打电话说:“又有信了。”说的不是什么新精神,就是举报信。陈竞明当市长,手中有权好办事,却不见得样样做得好,件件人人满意,有时不免还要得罪人,加之陈竞明别具特点,说话直率,容易招惹是非,平日里已经有些声音,碰上特殊时期,没有举报信才叫奇怪。举报信这种东西来无影去无踪,防不胜防,有时候不必太当回事,尽可一笑了之,有时候不一样,别说哈哈,只怕能哭出声都算幸福。

所以陈竞明自当小心。考核组光临意味着陈竞明已被确定为人选,进入程序,上级暂不打算派人空降,机会暂属陈竞明。但是这个时候他才真正进入了事故多发地段。

这个事故多发地段里潜伏着一个人,他叫做刘贤平。

 

2

 

一年多前,有一个周末晚间陈竞明回家与家人相聚。陈竞明是外省人,大学毕业才落脚本地,他的家在大市市区,离任职之地有六十余公里距离,家庭比较单纯,夫人林湖是大学同学,市区那边人,女儿于初中毕业后考取一个学生交流项目,去新加坡读高中,因此陈竞明回家号称与家人相聚,实际只是夫妻俩形影相吊。

那天晚间陈竞明夫妇早早吃过晚饭,出门找人,由陈竞明的司机把他们送到机关大院。机关大院后部是住宅区,陈竞明夫妇去那里找刘贤平,刘时任大市的市委副书记,分管干部。到上级领导家中登门求见,通常不好空手,特别是夫妻一起上门,如此隆重,当然很难免俗,陈竞明夫妇给刘贤平带了礼物,本地俗话管这叫“带手的”,意思是随手带了点东西。这东西是个黑塑料袋,沉甸甸鼓囊囊看上去有些怪异,由陈竞明的妻子拎进刘贤平家中,陈竞明之所以带老婆上门见领导,很大程度是因为需要她来拎这个袋子。陈竞明身为丈夫,并非气力不支,拎不动那一袋东西,只因为他有些身分,在下边当市长,虽然不是第一把手,也算第二诸侯,蠢蠢笨笨拎着那么一个黑塑料袋上领导家去,被旁人撞见不太雅观,这种活让老婆干比较自然。

刘贤平注意到那个黑塑料袋,问了句:“陈竞明你干什么?”

陈竞明笑笑:“找领导跑官要官。”

“胆子这么大?”

陈竞明说:“领导对我最了解。”

黑塑料袋里有名堂,里边套着个白塑料袋,白塑料里装着半袋子水,袋口扎紧,袋里充了气,所以显得鼓囊囊沉甸甸。为什么这个袋子装了水还要充上气?因为水里有东西,是两条鱼,每条大约都有两斤多,放水充气,是要保障其存活与新鲜度。

这是两条乌鱼,本地人又管它叫“力鱼”。鱼是野生的,纯天然,除了好吃还别有用途。本地人颇迷信这种鱼,认为它有力气,能够帮助长肉,手术后的病人吃这个最好。前些时刘贤平副书记的妻子被诊断出乳腺癌,几天前在市医院动了手术,陈竞明特地交代下边乡镇干部找人到山涧深潭里抓了这两条鱼,借周末回家之机,与妻子一起亲自送到刘贤平家中,以两条鱼慰问病人,为领导夫人术后恢复做点小贡献。

一年多后,这两条鱼被写在举报信里,成为陈竞明需要做出交代的事项之一。

两条鱼之所以成为问题,出于一个特殊原因:刘贤平夫人手术之后恢复得很好,其中可能确有这两条鱼的功劳,但是其后不久刘贤平本人却出了事情。陈竞明携夫人和鱼上门慰问之时,刘贤平是赫赫刘副书记,位高权重,转眼间忽然事发接受调查,意外地“作废”了。刘牵扯到一起官员腐败案,审查中发现他利用手中权力,借分管干部之便,大量收受跑官要官者的礼品礼金,数额巨大,涉嫌买官卖官。

陈竞明的两条鱼列于刘贤平所收礼品清单之中。平心而论,如果刘贤平没有出事,依然高高在上当他的刘副书记,这两条鱼估计永远不会为人提起,它们的鱼骨头早都不剩一根,没有人会把它写到举报信里。同样,如果陈竞明没有面临提升引起注意,两条早已寿终正寝的幽灵鱼可能也不会再浮出水面。

陈竞明说:“这是运气。运气到了城墙也挡不住。”

在我们看来,两条鱼算个啥?陈竞明作为下属,关心顶头上司夫人的术后恢复,虽很有人情味,毕竟涉嫌巴结领导,不好说那两条鱼闪耀出人道主义光芒。陈竞明交代下属乡镇干部为领导夫人抓鱼,往死里说有利用职权之嫌,是“过期作废”之前的“有权就用”,有一定的上纲上线空间,但是无论如何,两条鱼打死了不超过百元,指望拿它跑官要官,甚至买官卖官绝无可能,太小儿科了,人家陈竞明不是这个水准。

省考核组在陈竞明那里开展工作,考核内容包括核实群众反映的相关问题,陈竞明需要就若干事项做出说明,其中包括这两条鱼。

陈竞明表示惊讶:“这也写进去了?”

这个问题不容口吐莲花,陈竞明得认真对待。他对考核人员解释了自己与刘贤平的关系,原来是十几年的交往,不比一般。陈竞明在大学里读的专业是林业,分配到本市一个山区县林业部门工作,由于个人努力不够,加上当时年轻气盛,嘴巴长得不好,不时出口伤人,在单位被视为问题干部,很不得志。不料刘贤平从市直机关下来当县长,有一次到林业部门调研,跟陈竞明谈了几句话,发觉陈竞明虽然言谈很冲,脑子却管用,自有一套,与众不同,让刘贤平印象很深。不久恰逢乡镇换届,刘贤平力排众议,把陈竞明提拔起来,派到乡里当科技副乡长,陈竞明意外得到重用,顿时精神振奋,下去后非常卖力,从此起步,终于才有了今天。

“那时候风气好。”陈竞明说,“当年刘县长用我,一根烟都没抽我的。”

“人是会变的。”

“当然。”

刘贤平对陈竞明有知遇之恩,后来陈竞明的步步发展,也得益于刘贤平的看重,两人间除了上下级关系,确实还存有一些私人感情。因为这一缘故,得知刘贤平夫人动手术,陈竞明自然不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领导的老婆真是不该生病,生了病让下属很为难,该不该去看一看啊?去了让人说,不去还行吗?既然得去,不带两条鱼实在说不过去。千不该万不该,领导不应该腐败,腐败了让下属跟着受累,两条鱼也变得可疑,一起腐败了。

陈竞明免不了发牢骚。考核人员并没有跟他过不去,两条鱼确实腐败不到哪去,但是还有其他问题需要了解。

“陈市长为什么要在前山山顶修塔?”

陈竞明问:“这个也举报?”

考核组听到反映了,听说陈市长打算建一座塔为自己放鞭炮。

“是不是还举报我‘有权不用过期作废’?”陈竞明问。

“你说过?”

“我这张嘴不好,够人家写啊。”

陈竞明称自己有时喜欢开开玩笑,只要不伤大雅,不妨活跃气氛。修塔这件事在本市议论已久,早在他当市长前就有人提出过,但是一直未曾实施,他到任之后也迟迟不修,总认为花钱费劲划不来,眼下有无数事情需要用钱,与其拿钱修个塔,不如去盖几间公共厕所更解决实际问题。

“为什么忽然又要修它?”

“这就说长了。”

陈竞明到任之初,曾特地让政府办主任找来一套市志,翻翻却没味道,丢进办公室的书柜当个摆设。除了刚来时事情多,一时顾不上认真学习,他还有个念头,想等一段时间,好好办点事再来看,那才能读出点味道。一晃三年,前些时候他又把市志找出来学习,果然不一样了。他列了一张表,把本市自宋代建县以来的历任主要领导一一标出,包括他们的任职时间和主要政绩,这一比较就看出来了,相比而言,他们这一任班子任期并非最长,做的事可能算是最多,经济建设、社会事业均硕果累累,绝对胜过历史上各位领导。政绩突出,论功劳当然要归上级和本市书记,他本人作为市长也起了若干作用。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果不用手中的权力多办些事,多创造一些政绩让大家表扬,岂不是白当这个官了?一旦作废岂不非常遗憾?做官应当想做事,还要会做事,否则不成事。考核组领导们见得多了,想必有同感。

人家在核对情况,追查问题,陈竞明却要抓住机会表扬自己,他就是这种风格,我们能够理解,因为实属需要,考核干部注重政绩,所以要加以强调。陈竞明标榜自己超乎本地历史上的各位前辈领导,其论据是否成立,未经认真核对,我们不好妄加评判,但是这个人很能干,确实做了些事情,我们还得承认。

有关自己的修塔动机,陈竞明称曾经作为研究课题,布置给下属部门领导去探讨,那是开玩笑。这还研究个啥?大家心里都明白,修建这座塔不仅是要开发旅游,还是推动精神文明,很大程度上与廉政建设有关系,可以视为一个反腐败教育设施。细论起来修这座塔还与刘贤平有关,刘出事后,陈竞明非常震惊,深切感受反腐败重要,他当市长不能只知道修桥铺路盖公厕,还得反腐败,所以提出修塔,以此雁过留声。

考核人员问:“要在塔里设专柜陈列举报信,不是心怀不满,发牢骚讲怪话吧?”

“你们很深入,什么话都听到了。”陈竞明夸奖。

情况属实,话是陈竞明自己说的,他认账。那么讲并不是发牢骚,也不是调侃。如今各项工作都提倡创新,把举报信拿出来陈列,像集邮橱窗里陈列首日封,没听说谁这么干过,算得上新点子。陈竞明主张解放思想,大胆设想,但是具体实施时会深入研究,如果不符合有关规定,那就不能贸然行事。

“陈市长很有个性。”

“就是这张嘴长不好。”

除了两条鱼和一座塔,还有其他问题需要核实,它们都没有造成麻烦。鱼和塔虽然受到注意,却不是大不了的事情,通常情况下说明清楚就可,不至于伤筋动骨。

考核顺利完成,用陈竞明私下里开玩笑的说法,叫做墙壁爬过了,密室进过了,接下来就要过大堂了。所谓“爬墙壁,进密室,过大堂”均是陈竞明的个人语言,与考核各环节相对应。爬墙壁指考核对象公布,进密室则是个别谈话,这种谈话需要保密。两个环节完成后是一个研究确定的过程,这就是过大堂,这个环节是决定性的。

还没等到“过大堂”,陈竞明忽然接到电话,要他立刻到省里,有情况需要了解。

陈竞明问:“鱼还没吃完吗?”

“来了再谈。”

陈竞明遵命赶到省城。在指定地点见了两位约见者,不出所料,果然跟鱼有关。

“除了两条鱼,你还给刘贤平送了什么东西?”他们询问。

刘贤平是陈竞明的老领导,彼此相识十多年,起初陈竞明连一支烟都没请刘贤平,后来工作接触多了,不时得到刘的帮助,心存感激,也就有了些私人交往,交往中免不了人之常情。除了鱼,他上门找刘,有时还会有其他“带手的”,主要是土特产,茶叶橘子什么的,东西都不算特别,很难记得准,一一列出来有困难。

“就说那一次,除了鱼还有什么?”

“那一次情况比较特殊。”

特殊什么呢?当时刘贤平的妻子刚动了个大手术,在家休养,陈竞明携夫人上门慰问,出于以往的交往和关系,陈竞明只慰问两条鱼,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他还带了一个信封,送给了刘贤平。

“信封里是什么?”

“一点慰问金,小意思。”

慰问金在告辞时送出,陈竞明把那个信封放在茶几上,刘看到了,问了句:“陈竞明你干什么?”陈竞明说本来想买几根胡萝卜送过来,只怕刘夫人不宜多补充维生素C,所以不敢自作主张,还是这样好,医生交代吃什么就去买什么。

调查人员问:“信封里有多少钱?”

“四千。”

“四千什么?”

“人民币啊。”

“是人民币吗?”

“慰问病人不需要美元吧。”

陈竞明这四千元是他老婆林湖从家里取出来的。陈妻性格也有特点,她抓小放大,为人比较小气,或者叫吝啬,家里的钱由她管,把她的钱拿出去送人就像割她的肉,非常舍不得。当晚到刘家之前,陈妻磨磨蹭蹭半天,说抽屉里的现金凑来凑去只有两千元,两千不少了,就这些吧。陈竞明很恼火,这又不是打发穷亲戚,两千元对刘贤平那样的人,以及刘夫人的乳腺癌拿不出手。他让老婆再找,凑不足就到银行去取,或者找小舅子借,一定要加倍。老婆没有办法,这才从抽屉里把钱拿出来。

“你家抽屉里有美元?”

“是人民币。”

“不是要给刘贤平的儿子买东西吗?”

那一天晚上陈竞明夫妻上门拜访时,在刘贤平家见到了刘的儿子。刘公子在美国读书,刘妻动手术前特别想念儿子,怕自己出意外,特地把儿子叫回来陪伴,所以当晚也在。但是陈竞明的慰问金是对刘妻的术后慰问,与刘的儿子没关系。

对方说:“这个情况与我们掌握的不符。”

“刘贤平怎么说的?”

“不管谁怎么说,你要实事求是。”

“我实事求是,确实是这样。”

“上次找你了解时为什么不谈?”

陈竞明自称有顾虑。四千人民币不是大事,术后慰问,人之常情,礼尚往来而已。但是刘贤平被查,事涉腐败,不是问题的都成了问题,例如那两条鱼,何况四千元。因此他被动应对,考核组如果了解,他会实事求是说明,如果不问他不会主动提及。陈竞明自知这件事可能最终回避不了。省里一打电话让他来,他就估计是两条鱼还没吃完。所以不待多问,他自己实事求是,谈出这四千人民币。

“你想清楚,真是人民币吗?”

陈竞明一口咬定,没有二话。此刻不需要想太清楚,因为事情要紧。如果陈竞明那个信封里确实装着四千人民币,那不算大事,至少不会被列为买官经费,用这点小钱买官卖官,那也太可笑了。但是如果信封里装的是美元,以当时的比值,折合人民币有两万多,尽管还不算大钱,已经超出一般的人情往来范围。

约谈人员强调:“陈市长应当知道后果的。”

如果陈竞明送的真是美元,老实承认会是什么结果?最坏的可能是这一次机会功亏一篑,提拔无望,但是不会受到太严厉追究,因为数额确实不算大。如果他不承认,上级必定要进行调查,一旦认定他没说实话,后果会严重得多。

陈竞明断然肯定:“事情就是这样。”

他按照要求,当场写了个情况交给他们。离开前他请求办理人员与刘贤平把事情核对清楚。刘贤平的案子在省里办,人被押在省城,可以就近审问。他猜想此前办理人员已经问过刘贤平了,考核中涉及到他与刘贤平的关系,问题值得重视,考核组回省城后找刘贤平核实情况很正常,也许所谓美元就是出自刘贤平的交代?以刘贤平的情况,其妻手术后,探望的人应当不少,其中可能确有一些人借机巴结领导甚至买官,刘贤平来者不拒,收的一定很多。当时可能确实有人送美元,以让刘公子买东西为名,这个人肯定不是他,刘贤平一定是把别人的事记成他了。人的记忆都可能出错,收得越多越容易出错。

“算到我头上太冤了。”陈竞明说。

我们得承认,类似情况不能完全排除。当年的刘副书记有可能收钱收糊涂了,把陈竞明和另外的官员混在一起,把人民币错记为美元,要是陈竞明因此“被腐败”,葬送这次提升机会,实在是吃哑巴亏,冤大了。但是话说回来,凭什么断定陈竞明说的就是实话?他完全可能心存侥幸,认为事情无法核实,承认事实自己将丧失机会,不承认则还有机会,所以咬定没有。咬定没有并不意味真的没有。

我们断定陈竞明这一次够呛,特别在此关键时刻,他承认了会是问题,不承认也是问题,或者冤枉大了,或者疑问大了,两条鱼后边牵出来的一笔钱虽然数额不算特别感人,情节却鲜活生动,足以让陈竞明吃不了兜着,供我们拭目以待。

半个月后,陈竞明等十人的名字被一起登在省报上。本批全省共十位官员经考核,通过研究,拟予提拔,特向外界公示听取反映。

用陈竞明的话说,这是“登报纸”,其正式称谓为任前公示。“登报纸”意味着“过大堂”已经顺利通过。

陈竞明过了一大关口,我们为他松了口气。

有消息说是刘贤平改了供词。调查人员找他进一步核实,他承认自己可能误记。

如陈竞明所说,有时候运气到了,城墙都挡不住。

 

3

 

周末陈竞明回家,路上接到朱建国一个电话,问他人在哪里,晚上有没有空?

“朱行长回来了?”陈竞明问,“有什么好事?”

“有一瓶茅台,据说是三十年的,劳驾陈市长看看真假。”

“腐败啊。”陈竞明说,“那一瓶得几万?”

“一分钱不要。”朱建国说,“快来,大家给你贺喜。”

朱建国是省里一家银行的副行长,如陈竞明所笑,他相当于一架印钞机。这架印钞机出自本市,荣升省行之前,在县行和市行都干过,他当县银行行长时,陈竞明是县长,两人从那时相熟,一直有来往。朱建国那个位子不只年薪高,人家观世音一般普渡众生,手中一支笔画的都是钱,地方官个个巴结,因此一接电话,陈竞明必到。

进了酒店包间,朱建国指着座中一个西装革履者问陈竞明:“你看这是谁?”

陈竞明说:“这位先生油头粉面,我不认识。”

那人笑:“陈市长不要取笑。”

陈竞明也笑:“原来戴老板还活着,没有牺牲。”

对方跟着开玩笑:“专程赶来热烈祝贺,不怕牺牲。”

陈竞明说那个事谁知道呢,登报纸不算,下文件才算。文件有两种下法,一种是任命文件,一种是免职文件,谁知道下的是哪一种。

对方说:“陈市长的文件只有一种。”

“不管哪一种,今天戴老板算是落网了,别想跑。”陈竞明说。

他拿手揪着对方的西装袖子,说戴老板从地底下冒出来是天意,来得正好。他会通知市公安局派两个警察过来暂扣,免得戴老板再玩失踪。

戴老板叫戴鹏飞,名义上是港商,实为省城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戴老板家在省城,移民澳洲,在香港注册企业,再回来投资,狡兔三窟。戴老板麾下企业在陈竞明那里开发过几个项目,彼此打过不少交道,老板本人很活络,胆子大,会来事,却也不时卷入是非。前些时候戴老板忽然消失不见,传说是犯了事跑到香港躲风头,此刻风头过了,他又冒将出来,请朱建国出面召集,把陈竞明拉到“热烈祝贺”现场。包间座中十来人个个有头有脸,银行行长、土地局长,经贸委主任、外经局长等等,都是陈竞明的老友熟人。戴鹏飞拎出几瓶茅台,其中一瓶据说已经藏了三十年。

“热烈祝贺要好酒。”戴老板说。

陈竞明说:“时间早了点,等下文件吧。”

朱建国说:“喝酒喝在前边才是投资。”

陈竞明心里有数。戴鹏飞的三十年茅台免费,但是他的鞋印收费,戴老板烧钱肯定有事,为这件事请出一架印钞机,还有好酒,利益不在小数,“热烈祝贺”只是一个由头。果然酒过三巡,戴鹏飞借敬酒之机,把陈竞明拉在一边耳语:“陈市长支持支持,城东那块地给我吧。”

陈竞明答应得非常干脆:“可以。没问题。”

戴老板喜出望外:“真的?”

“我作废了吗?”

“感谢感谢!”

“就拿这个谢我?放屁两声?”

“要什么陈市长尽管说。”

陈竞明要戴鹏飞放血,狠狠放一回。市区北边前山山顶要修一座塔,陈市长手中缺钱,拟空手套白狼,找一个冤大头顶账,戴老板很合适。

戴鹏飞不亏当老板,脑子转得快,眼珠子一动,他就估了个数。

“少说大几百万吧?”他说,“陈市长宰我这么狠?”

“城东那块地容积率可以给你改一改,多盖两幢楼,你都有了。”

而后酒宴上,戴鹏飞不再像起初那样频频起身敬酒,活跃周旋于各位领导间,他不停地喝汤,两眼放光,紧张思忖。

散席时他对陈竞明说:“陈市长太厉害,这个活不好接。”

陈竞明说:“那么算了,我找别人。”

朱建国批评:“戴老板不要小家子气,看准就投资,买他陈竞明一股。”

大家尽兴而散。

隔日上午,戴鹏飞给陈竞明打电话求见,时逢双休日,陈竞明在家中。但是陈竞明不在自己的“市长官邸”接客,请戴老板明天到他办公室喝茶。

戴鹏飞笑:“那里我不敢去。怕警察。”

他非要到家里来不可,陈竞明没再坚持,同意于市长官邸接见。

戴鹏飞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商人,擅长讨价还价,他还好奇,不知道陈竞明为什么要让他去建一座塔。他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感觉很奇怪。

“听说那是个人头塔?”他问。

“谁给你胡说八道。”

“听说本来也不在山上?”

“人人想提拔,塔怎么不行?”

“陈市长跟人不一样。”戴鹏飞感叹,“我还真搞不懂。”

陈竞明让他不必搞太懂,签字画押就可以了。

陈竞明空手套白狼,套子伸向戴鹏飞,为了前山上一座塔,不怪戴老板搞不懂,这件事确实有些特别。陈竞明要戴老板放血修建的这座塔其实是一座古塔,古塔的名字就叫昌德塔,相传始建于明初,历史上曾历经兴废,于上世纪60年代“文革”中彻底毁弃。“文革”距今不过四十余年,本地年龄稍长者都还记得那座塔,只是当年该塔并不在前山山顶气象站处,它在山脚下,紧挨市区,原址现在辟为一条马路,塔体塔基早已不见一丝踪迹,荡然无存。

关于这座塔,本市民间有许多传说,有的传说以讹传讹,非常离奇。这座塔确实有个俗名叫“人头塔”,起因在于旧日官府处斩罪犯,选址都在这座塔侧前方的空地上,早年兵荒马乱时节,该塔上悬挂人头,为当地一大景观。与“人头塔”之说相反,还有传说管该塔叫“压龙头”,职能是降妖驱邪,据说早年间本地贫困落后,奸佞之徒横行,盗贼蜂起,杀人放火,民不聊生。有高人会看风水,发现本城地势奇异,一水环流,两山夹峙,其中一条山岭形似蛟龙,龙身腾起,龙头伏地伸向江边喝水。这条龙是恶龙邪神,为本地一大魔头,将其镇住才能惩恶扬善,让人心向好。于是古人修了一座昌德塔,压住龙头,维护了本地的安定稳定。

这都是民间传说,多有附会成分。这座古塔比较公认的准官方记载存于旧县志里,其来历与明初本地的两个县令有关。明太祖朱元璋时期严刑峻法,惩治贪官的措施极其残酷。当时本县任职的前后两个县令贪渎,滥用职权,搜刮民财,事发后相继被处死,“剥皮实草”,也就是剥下人皮,塞进稻草,做成人皮草人,立于县衙前供人唾弃。贪官被惩,民众得以喘息,感谢皇上为民做主,于是修了一座塔,起名叫做“昌德”。

所以陈竞明称这座塔可视为廉政教育设施,重修此塔是重视反腐败,还说要在塔里设专柜收藏举报信,并非全是玩笑,他有些历史依据。陈竞明把塔址从前山山脚移到山顶有其道理,城市面貌已今非昔比,山脚原址已成城区,没有修塔之地,而且如今城市尽是高楼,于山脚修塔,必淹没在城区楼宇之下,那就不是画龙点睛,是武大郎开店。古迹易址重修并不是陈竞明独创,根据需要并无不可。

戴鹏飞却为之畏惧。

“我这种人不好玩这个,陈市长高抬贵手吧。”他说。

“为什么不好?”

“让我戴老板搞腐败还说得过去,反腐败哪里敢去?”

“就是要你去。”

说到底戴鹏飞是个商人,不是官员,无奸不商,戴老板无所谓腐败不腐败,有钱可赚就行。让陈竞明套去当白狼,表面看拿出大几百万,实际却有弥补,拿到想要的开发地块,加上有望争取的明里暗里帮助,还是有利可图。问题是戴老板得争取利益最大化,需要进一步讨价还价。

“这座塔不能修矮一点吗?如果是三层就好办了,可以考虑。”戴鹏飞说。

陈竞明问:“你让我鞭炮往哪里挂?”

“陈市长要当书记了,一年半载走不了。挂鞭炮急啥?”

“这个你不懂。”

戴鹏飞说:“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陈竞明说:“不必想了。就是你。”

戴鹏飞上门拜访陈竞明,自然不会空手,他拎了个大公文包上门,看上去有点分量,他坚持要到“市长官邸”拜访,不到陈竞明办公室,不是如他所称怕警察,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公文包。戴鹏飞进门后把公文包放在沙发角落,到了告辞时也不去拿,陈竞明问:“戴老板那个包里装个啥?”

“小意思。给陈夫人买几件衣服。”

“意思看起来不小。几毛钱?”

“八十毛吧。”

“就拿这个打发我?”

“陈市长嫌少?”

陈竞明说拿八十毛可以修个地基,搞不了七层。

“不是修塔,是给陈夫人买衣服。”

“衣服不要你,塔要你。”陈竞明说,“警察也要你。”

戴鹏飞笑:“陈市长这一次赖上我了?”

陈竞明也笑:“戴老板自投罗网,让我套住就别想跑掉。”

戴鹏飞道:“行,我认了。”

他表示桥归桥路归路,塔他来修,衣服还是要买,八十毛不够可以加。

陈竞明说:“我还你两个屁:感谢感谢。”

他把那个公文袋从沙发上拎起来,塞回戴鹏飞的手中。戴鹏飞不收,陈竞明逼着他拿走,说如果不拿,他就从窗户扔下楼,请戴老板到楼下自己去捡。

“陈市长这是怎么啦?”

“这是反腐败。”

他要求戴鹏飞赶紧做安排。城东的地,前山的塔,说一说还不行,有很多具体环节要处理,必须符合程序,不要发生问题。以眼下的情况看,戴老板不能过早牺牲,免得陈市长白套一次狼。戴老板该去哪里去哪里,想玩失踪就继续玩,能在外遥控就去遥控,不必亲自在这里怕警察,刺人眼。戴老板在本省控制了几家公司,具体事项可以指定其中一家到本市来办,本市由建设局田庄负责,田庄会处理好。

戴鹏飞指着那个大公文包:“陈市长总得让我表示一下心意。”

陈竞明说:“拿走。”

“那么等过两天陈市长升了再一并祝贺。”

陈竞明笑道:“祝贺我过期作废?”

戴鹏飞说:“陈市长笑得这么快乐,肯定高升。”

戴鹏飞匆匆离开。

两天后,这个戴老板被写到一封新的举报信里,成为陈竞明需要赶紧说明的一个问题,有如他送给刘贤平的那两条鱼。举报信在陈竞明任前公示期限的最后一天寄到省有关部门,隔日,两位办理人员匆匆赶到本市。

以我们所知,官员提任公示期间的举报信很具影响力,因为程序已经走到最后阶段,这时候突然有了新反映,指控了新问题,可能还提供了新线索,调查了解的时间却已经不多,这种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不能在短时间里迅速搞清楚,很可能就会把当事者暂时挂起来,不急着任用,待问题查清楚再作决定。当事者有可能是清白的,挂起来就失去了眼前机会,以后很可能再无机会。

戴鹏飞这件事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吗?

办理人员找相关部门人员核对情况,并就地约见陈竞明。从两条鱼,到四千人民币,然后是戴鹏飞,自考核以来,他们与陈竞明接触频繁。

陈竞明告诉他们,几天前戴鹏飞刚来找过他要一块地。他答应按照规定办,在同等条件下给予关照,但是要求戴鹏飞拿出巨资办公益,前山的昌德塔由戴出资兴建。

“戴鹏飞已经在你们市拿了好几个工程,是吗?”

情况属实。戴鹏飞在省城控股了几家公司,近年本市城建的几个大项目都有戴的公司参与角逐,其中有几个项目被他们竞得。戴系公司在招标和建设过程中没有发现问题,他们在这些项目中的收益应当不小,所以应当对本地有所回馈,陈竞明动员戴出来修塔,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这个。

“你跟戴鹏飞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到本市之前,在县里工作时他就找过我。”

“谁介绍他找你?”

“刘贤平,当时是刘副书记。”

“他跟刘贤平是什么关系?”

“具体我不了解,没打听过。”

调查人员已经从刘贤平案那里掌握了一些情况。根据刘贤平本人交代,近年来他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力,受一些企业家之托,通过给下属单位领导打招呼、介绍项目等方式,提供帮助,从中收取大量贿赂。这些企业家里包括戴鹏飞,送贿数额很大。

陈竞明问:“有多少呢?八十毛?”

“什么意思?”

陈竞明曾听说戴鹏飞管一万块钱叫一毛,八十毛就是八十万。

“你还了解什么?”

“刘贤平受贿多少我不了解。”陈竞明说,“我可以保证自己不收这种钱。”

“有人反映你跟戴鹏飞有来往,关系不平常。”

陈竞明解释,他与戴鹏飞之间没有特殊关系。因为戴是开发商,由刘贤平介绍过来,不能不客气对待,但是并不因此不讲规则,戴在本市拿的项目,手续上都没有问题。他对戴本人的底细略有些了解,知道这个人交道很广,胆子很大,也卷进一些是非。前些时候他们市搞招商活动,戴本该来签一个项目,却没有出场,他问起情况,才知道这一段时间戴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躲到哪里,有风声说戴可能牵扯到什么麻烦。前几天戴突然现身找他,猛一见还觉得吃惊,他猜想戴的麻烦可能已经平息,所以又冒出来逐利。现在听两位提起,才觉得前些时候戴的失踪很可能与刘贤平落马有关,戴怕查到自己身上,跑到境外躲风头了。

调查人员到市建设局查核戴鹏飞属下公司所开发项目的原始材料,没有发现违规迹象。建设局局长田庄写了证明,说明戴鹏飞的企业在本市承建几个项目过程中,一切按规定办理,陈竞明市长从未做过特殊交代。

陈竞明接受调查组询问当晚,戴鹏飞给陈竞明打来一个电话。

“听说有人去找陈市长了?”他问。

陈竞明反问:“戴老板在哪里?”

他在省城。

陈竞明张嘴就骂:“不会滚远一点吗?”

两天后,陈竞明接到省里朋友的电话,得知最新情况,接完电话他就笑了。

瓜熟蒂落。跟陈竞明同一批考核并“过大堂”、“登报纸”的全省十位拟提拔干部中,八位顺利通过公示,进入“下文件”阶段,正式任命新职。另两位因种种原因没有通过,缺席于任命文件中,陈竞明为其中之一。

陈竞明是什么原因?主要涉及他与戴鹏飞的关系。这位企业家大肆贿赂官员,为自己批地批项目,已经留有案底,受到相关部门注意。戴鹏飞贿赂过刘贤平,刘把他介绍给陈竞明,在陈竞明的辖区开发多个项目,陈竞明否认与戴鹏飞有不当往来,却有举报信提供了若干线索,有关部门拟追查戴,查核陈竞明问题,戴本人却再次销声匿迹。戴失踪前与陈通过电话,陈让戴“滚远一点”,有明骂暗通之嫌,情况待查。

这个结果在陈竞明预料之中。他预料了两种可能,或者通过了,或者没有通过。无论哪一种都不出所料。

“这是运气。”他说。

陈竞明功亏一篑,说来可惜。他受到开发商戴鹏飞牵累,并不是发现确切问题,主要还是被刘贤平殃及。刘贤平拿了戴鹏飞的钱,并不意味陈竞明也拿了,仅因为有所怀疑就被毙掉,陈竞明真是有点冤。但是有什么办法?既然有怀疑,上级就不好办,如果真有问题呢?要是贸然提拔起来,回头一查又是腐败,那就糟糕。至于陈竞明是否通风报信,促成戴鹏飞潜逃,我们有疑问。陈竞明一向“口吐莲花”,他的莲花刺多,不高兴了谁都敢骂。戴老板给他打电话前,恰好调查人员前来查问他跟戴老板的关系,公示期间节外生枝,难怪他恼火,这时候就不许他骂一骂戴老板?

现在他给挂起来了,前景顿显复杂。

 

4

 

田庄苦着脸,请求领导不要批评,资金还没有到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竞明问:“你鼻子下那个东西干什么用?饿着闲着,不知道讨饭?”

“谁敢找陈市长讨饭。”

“不找我找谁?你会空手套白狼?陈市长过期作废了?”

田庄不敢应。这是敏感话题,陈竞明刚被上级考核一场,过了堂上了报纸,却没有下文件,虽然没当上书记,依旧是本市市长,事实上的老大,大权还在他手上。接下来会怎么样?可能一转眼事情搞清楚了,一份文件下来,大功告成。也可能事情弄大了,一纸文件下来,过期作废。谁知道呢。

陈竞明笑笑,没逼着田庄对敏感问题深入学习阐述。他要田庄赶紧送个报告,他会先批一笔钱为田家庄应急。资金不必发愁,他表过态,他管到底,天底下白狼多得是,跑了张三有李四。

这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市长副市长们于政府办公室排排坐,议题好几个。按照会议安排,市建设局局长田庄向市长们汇报昌德塔和前山公园筹建情况。由于市长抓得紧,政府办不断督办,催命鬼似的,各相关部门不敢耽误,总体进展不错。但是陈竞明一如既往,鞭策不止,催赶进度,要求提前于近日正式奠基,奠基仪式必须在前山山顶气象站旧址举行。为了这个奠基仪式,山顶上的场地必须清出来,山坡上也要开出通道,因为施工机械要上山,出席奠基仪式的领导和来宾的车也要上,总不能让客人爬荒坡踩野坟比赛登山。

这都牵扯资金。

陈竞明听取汇报,安排调度之际,秘书跑进办公室,在陈竞明耳朵说了句话。

“是他吗?”陈竞明问。

“是他。”

陈竞明让大家接着讨论,说自己有事需要处理一下,起身离开会场。

有人把电话打到陈竞明办公室,这个人就是戴鹏飞。如果是旁人,陈竞明不需要中断会议回办公室接电话,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也不需要对戴老板这般在意,此刻不一样,戴鹏飞冒头了,他不能错过。

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果然是戴鹏飞。

“戴老板人在哪里?香港吗?”陈竞明问。

“不好意思,给陈市长添麻烦了。”

“我不麻烦,你麻烦。”

戴鹏飞不解。陈竞明说戴老板摊子铺得太大,所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戴老板藏得再深,总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陈市长要我怎么办?回去投案自首?”

“你回来给我讲清楚。”

“我可不敢回去。”

陈竞明说不敢回尽管躲吧,陈市长可以先为戴老板背黑锅,总有一天欠账要还。今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决定前山修塔近期奠基,戴老板的款项还没有到账,言而无信,但是奠基仪式不受影响,照常进行。人头塔指日可成,到时候再跟戴老板算总账。

戴鹏飞叫:“陈市长饶人一步吧。我是什么人?又不是领导,腐败抓到我头上,反腐败就别叫我玩了。”

“叫你才好玩,让你放血,算你补偿,给你赎罪。”

戴鹏飞发笑:“陈市长别吓我。”

陈竞明也笑:“戴老板有钱能使鬼推磨,胆子这么小?”

戴鹏飞称自己胆子大,不怕别个,只怕陈市长。戴老板有钱不见得能使鬼推磨,陈市长倒是有权能使磨推鬼。

陈竞明说:“这推得动吗?”

戴鹏飞说已经动了,他刚让手下人员汇出一笔款项,赞助陈市长重修人头塔,他特地打这个电话告知,以免陈市长真的打算把他人头挂到塔上。

“你还要找我讨什么吧?”陈竞明问。

“城东那块地还请陈市长关心。”

“怕我作废?”

戴鹏飞说:“陈市长好事临门,事情已经摆平了。”

什么事情让戴鹏飞摆平了?就是陈竞明所蒙受的怀疑。戴鹏飞人在香港,暂避风头,并没有玩人间蒸发,事情还不到那个程度。前天有办案人员到香港找他,约他到外边吃午茶,谈了半天话,他很合作,提供了相关情况,为陈竞明写了证明。

“他们问起你,我说了那八十毛,照实说。”

“怎么照实说?”

“分文不取。”

戴鹏飞还对办案人员提到自己躲藏香港是担心刘贤平案,与陈竞明无关,不是因为陈竞明在电话里骂他,通风报信才拔腿走人。戴鹏飞告诉调查人员,陈竞明是个好官,刘贤平才是个贪官,那几个人到香港找他,主要是为了查实刘贤平案。

陈竞明对戴鹏飞表示怀疑:“戴老板表现为什么这么好?”

戴鹏飞说他是商人,商人投资得研究回报。刘贤平已经作废,陈市长如日中天。

陈竞明说:“话说早了。”

“陈市长已经过坎,有了。”

一个星期后,前山山顶热闹非凡,昌德塔奠基仪式隆重举行。

陈竞明依例出场。这种场合通常要有一个“重要讲话”,通常由一位副职领导去念稿子就可以了,修一座塔不是什么天大项目,不需要第一首长陈竞明亲自动嘴巴。但是陈竞明不放过这个机会,这个稿子他要亲自念,以应对外界风言风语。陈竞明刚刚经历一场起落,这种时候总会有很多猜测,出事了,“双规”了,跑了,什么话都有人说。所以要在所有可能的机会尽量出场,尽量高调一点,得让人知道一切依旧,本人身体健康,尚未过期作废。这也是人之常情。

陈竞明在念稿子时再次借机口吐莲花,提到了“雁过留声”。他说大雁是什么东西?是一种候鸟,秋天往南,春天往北,成群结队在天上飞来飞去。雁过留声就是一只鸟飞过去了,留下一声鸟叫。

有人情不自禁往天上看,找飞过去的那只鸟。陈竞明发笑,说眼下这种时候,天上飞来飞去都是麻雀,看不到什么大鸟。

奠基仪式进入放鞭炮敲锣鼓阶段时,有电话找陈竞明。

“陈市长吗?”

“是我。”

“请尽快到市里来一下。刘副书记找您谈话。”

陈竞明提出自己上午有事,下午去可以吗?对方说最好上午就来,刘下午有会。

“告诉领导我马上动身。”陈竞明说。

来电话的是刘强副书记的秘书,刘强副书记管的正是当年刘贤平那一摊子。刘强原在附近一个地级市当纪委书记,刘贤平出事后,省里把他从那边调来接替,前后两位恰好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陈竞明私下里说,这叫做“走了一个牛,来了一个牛”。本地人讲普通话咬音不准,刘牛不分,于是刘便成了牛。对陈竞明来说,此牛可不是彼牛,刘贤平跟陈竞明十几年相识,彼此很了解,可以上门,可以有两条鱼以及疑为美元的慰问金,刘强不一样,外来领导,纪检部门出身,陈竞明跟他原不认识,不存私人关系,一切公事公办,格外小心。刘强上任后曾到陈竞明这里调研过,人很严谨,不苟言笑,与陈竞明的风格很不相同。

刘强找陈竞明谈话,这么急,肯定不是小事。那会是什么事?是不是大功告成,真的“有了”,如戴鹏飞所言?如果真是这方面的进展,省里应当会有一点消息的,为什么都毫无动静?陈竞明感觉异样,在赶赴市区路上,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找人探听究竟,末了没打,电话一关,倒在轿车后座上打瞌睡。

这时候打听还管屁用?

刘强在办公室,他的秘书给陈竞明倒杯水,即掩门离开,刘与陈单独谈话。

刘强开门见山:“准备调整你的工作。”

陈竞明感觉突然:“调整我?”

“还没有最后定,我先跟你谈谈。”

“要我离开?”

“对。”

陈竞明意识到情况严重,戴鹏飞并未真的“摆平”,也可能上级另外又发现了什么事,所以才要“调整工作”,让他走人。

他问:“是什么原因?”

“你不清楚?”

陈竞明称自己确实不清楚。他刚刚作为提拔人选接受考核,未曾顺利通过,他并不过于在意,因为相信事情都可以搞清楚,不用费太多时间。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要他离开?准备让他去哪里?难道重用?

“你真的这么想?”

陈竞明笑笑:“我这个人比较直。”

人家也不弯。刘强告诉陈竞明,他被拉下来不是无缘无故,此刻工作调整也一样。陈竞明有些问题需要搞清楚,上级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本来已经准备着手调查,前些时候省纪委一位管办案的领导下来交换意见,刘强提出自己的看法。刘强以往与陈竞明素不相识,来了后发觉外界对陈有各种议论,评价不一,无论说好说坏,似乎公认陈竞明很能干,本事大,当市长后做了一些事,确有政绩。因此刘强主张先把陈竞明调出来,看情况再说。上级同意这个意见。市里曾考虑把陈竞明调到市直一个局当局长,经请示上级领导,认为不合适,以陈竞明的情况,目前不宜在基层当主官,也不宜安排在较受注意的部门。

陈竞明只是听,一声不吭。

本市近年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产业,市里拟整合西南部山区相邻数县的旅游资源,筹建旅游开发区,为此成立了一个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由大市一位副市长任组长,相关各县各有一位县领导挂副组长。考虑到这项工作需要加强,准备把陈竞明派过去当筹备小组副组长,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陈竞明当即表态:“我不合适。”

他说旅游产业很重要,是全市未来经济增长点,工作也比较单纯。这么重要部门的重要工作,应当物色重要干部负责。他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习惯那种状况,不适合做更重要的工作,不要考虑他。

“那么要怎么考虑你?”

陈竞明希望不要动。需要搞清楚什么就搞清楚吧,他自认为没大问题。

刘强说:“如果不是念及你的情况,马上可以查你。后果你承受不了。”

“这样走我不能接受。”

“必须走,也是为你考虑。”

陈竞明有意见。刘强强调陈竞明必须服从。陈竞明表示不服,要向上级反映。刘强肯定刘竞明有这个权利,但是自己要想清楚。

谈话很沉重。离开刘强办公室时,陈竞明再次请求领导为他负责,慎重考虑。刘强表示会把陈竞明的个人申诉和请求提交研究,最后的决定陈竞明必须服从。

陈竞明回到家中,时已中午。

陈竞明的妻子在家,小舅子也在。陈竞明的小舅子叫林山,是陈妻最小的弟弟,在市区开一家汽车四S店,有事没事经常到陈竞明家找大姐说话,姐弟俩感情很好。陈竞明去大院找刘强之前,曾给妻子打过电话,交代中午回家,恰林山来,陈妻留他,等陈竞明回来一起吃饭。

小舅子问陈竞明:“姐夫突然跑回来是什么事?”

陈竞明说:“回家喝酒。”

他让老婆找出一瓶茅台,拿两个大玻璃杯。

老婆吃惊道:“你怎么啦?”

“林山来了,你当大姐还小气?拿酒。”

老婆说不出话,陈竞明让小舅子开瓶,一瓶茅台全部倒到杯里,刚好两大杯。

林山说:“姐夫我开车呢。”

“不喝就滚。”

小舅子不敢再推,硬着头皮陪陈竞明喝。当天中午陈妻做的是家常菜,并不适合下酒,陈竞明不计较,跟小舅子两人碰一杯喝一口,把那瓶酒全部喝光。

小舅子离开时头重脚轻,走起路像在飘,陈竞明面色发青,却还清醒,把人送出门时,还知道交代小舅子打车回家,不要酒驾。

陈妻心知不对。陈竞明虽有酒量,却很少在家喝,更不在中午喝,为什么今天要喝,一喝居然喝掉半瓶?林山是自家人,隔三岔五在大姐家吃饭,不是什么客人,不需要客气,陈竞明怎么回事?吃饭时陈妻注意丈夫的手会突然发抖,酒从杯子晃到饭碗里。这是怎么啦?衣服穿少了?身上发冷?或者有什么事害怕?

林山一走,陈妻立刻追问丈夫发生什么事了?陈竞明不回答。

“发抖啥?你害怕?”陈妻问。

“我怕个屁。”

陈竞明称自己是生气,不服,他妈的。上午在刘强办公室他就止不住身子发抖,那个时候只能咬紧牙关。回家还是一样,一想起来就气得发抖,所以要喝酒。

“是什么事啊!”

陈竞明不说。酒劲上头了,他要睡觉。睡觉前他把手机关掉,躺进被子时他又伸出胳膊,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妻子把他的手机开起来。

“喝多了,别打电话。”妻子劝。

陈竞明不打电话,他要听电话。皮尺还没有拉到头,电话铃随时可能响起,上司要找,下属要追,陈市长还要听汇报发指示,口吐莲花,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必须随时联系得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两天只怕电话铃都没有了。

陈妻大骇:陈竞明忽然间泪流满面。

人到了这种份上,说来让我们不免同情。

 

5

 

陈竞明签的最后一份文件是升旗仪式通知。“五一”节就要到了,本市以往都在这一天于政府大院门口举行升旗仪式,陈竞明要求今年照常进行,由市政府办具体安排,市直各单位都要参加,通知由他亲自签署。

“灰溜溜走人了。”他说,“最后风光一回。”

严格说陈竞明已经不好签署文件,因为他的免职通知已经下达,只是还没正式履行法定程序,接替陈竞明的吴月已经到位,其任职同样需要法律程序,由人大常委会通过,人大常委会开会按法定时间,这里边有十来天空档,这段时间里吴月不便接手市政府工作,陈竞明继续履行市长职权。陈竞明虽然还被称为市长,还坐在市长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实已经不比以往,至多只能算个“看守市长”,看守时间不过十天半月而已。别的人进入这种状况,通常会低调行事,维持局面就好,不会有什么大动作。陈竞明不一样,我行我素,权在手就用,丝毫不客气。

他马不停蹄,用几天时间,坐着他的轿车把全市乡镇跑了一遍,权当告别。类似离职告别形式比较单一,不外见面握手座谈讲话,吃一顿喝几杯。陈竞明告别多了个内容,就是批条,秘书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包里最要紧的东西就是一支水笔,会场上一坐,或者酒杯一端,陈竞明问大家有什么困难?这种时候总是会有大堆困难冒出来,所有困难的核心都是钱。陈竞明会从中挑出某几件困难,指令立刻打报告给他。往往会没开毕酒没喝完,报告就从电脑打印机上出来了,有的报告连大印都顾不上盖,直接送到酒桌上供陈市长过目。陈竞明并不多计较,看一看可以,接过秘书递上的水笔,就把名字签了上去。

“抓紧时间办。”他交代,“这两天陈竞明三个字还管用。”

陈竞明涉嫌突击花钱,他不在乎,说是为基层解决困难,又不是拿钱装进自己口袋。这些钱都是他任上积攒的,走之前批一点不欠理由,已经给后任留了不少,吴月不怕没钱花。旁人怎么说不必管,陈市长马上荣升陈副组长了,怕个啥?

他给吴月打电话,不讳言自己在下边撒胡椒面,也算理一理以往的欠账,帮助基层解决一点困难,问吴月有什么意见?吴月毕竟是新人,来日方长,此刻不能跟陈竞明多计较,人家表了态,陈市长看着办就可以。

陈竞明说:“那我就不客气。”

吴月原任市妇联主席,刚被调到本市接替陈竞明。这一接替比较异常,但是我们不觉奇怪。通常情况下,地方党政两位主官不会一起更换,此间市委书记因病去世,未曾补上,市长又给换掉,这很少见。但是也不奇怪,陈竞明提升受挫,肯定有些事情,从陈竞明被迅速调整的迹象,以及他的去向看,事情不会太小,所以不换也得换。

陈竞明确定调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任副组长,排于组长之后。这句话看似废话,其实不废,人家组长是大市一位副市长兼,陈竞明这个副组长难道还能排在组长之前?问题是筹备组还有其他副组长,有了这句话,陈竞明在几位副组长里就算排头。

陈竞明拿这句话自嘲,说诚惶诚恐,如此重用,排于组长之后,根据本人意愿。

陈竞明原任县级市市长,在十分难得的更上一层楼过程中,已经踩上最后一个台阶,却意外落下,没升上去,反而弄个“排于组长之后”,外界自然议论纷纷。为了给外界一个说法,也稍微顾及陈本人的面子,该任免决定提交研究时,干部部门做了点技术处理,解释说这一安排既出于工作需要,也是根据陈本人意愿。陈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希望调整到一个相对单纯的岗位工作,因此这般考虑。

陈竞明有什么办法?在老婆面前可以发抖、骂娘、喝酒、痛哭,私下场合可以发点牢骚,场面上不行,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哪怕嘴无遮拦,口吐莲花,也得适可,因为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接下来会怎么样还未可知,不能不在心里掂量。

刘强与陈竞明谈话时,隐约透了一点消息,上级似乎掌握了陈竞明的一些情况,本来已经打算开展调查。为什么没有正式进行调查,而是把陈竞明调离了事?不排除如刘强所说,因为陈精明干练,很能解决问题,政绩比较突出,领导们于心不忍,下不了手。但是调离并不意味一笔勾销,无疑还有两种可能。如果陈竞明老实听话,不弄出什么动静,乖乖去“旅游”,“排于组长之后”,有关部门对他的注意可能淡化,哪怕真的已经掌握了他什么情况,只要事迹不是太突出,也许会先搁置起来,忙其他更大更急迫的官员案件,他的事因而渐渐平息。相反,如果陈竞明公开表示不服、闹腾甚至抗拒,他肯定会被调查,新账老账一起算。把陈竞明调离市长岗位有利于调查,因为离任者无法利用权力干扰,知情者比较敢说出真情,且地方主官与部门负责人级别相当,重要性有别,收拾陈竞明市长难免投鼠忌器,怕引起很大震动,收拾陈副组长就方便多了。陈竞明不被查便罢,一旦被查,必定是深挖细作,他经得起吗?即使经得起也会非常难受。所以陈竞明此刻应当格外小心,不宜过于张扬。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

陈竞明跑遍乡镇告别后,在市直单位又跑了几天,继续撒胡椒面。有一天上午他叫上建设局长田庄,一起上了前山山顶工地,视察昌德塔施工进展情况。他们到达时,工地上人来人往,机械轰鸣,塔基的雏形已经可见。

陈竞明却骂:“他妈的,八字还没一撇。”

田庄不敢吭声。

陈竞明又安抚:“不是骂你们。你们已经够快了。”

他承认没有早点动手责任主要在他,看起来确实对反腐败重视不够。眼下哪怕长翅膀飞也来不及了,这一挂鞭炮没法挂。

田庄支支吾吾:“到处,到处可以的。”

“可以什么?”

“挂鞭炮啊。”

“那就去挂吧。”

陈竞明让田庄赶紧打一个报告,他会酌情批一笔经费,补充给田家庄,作为购买和燃放鞭炮之用。他曾经想在这座塔上高挂鞭炮,这里刚有个塔基,看来还够不上,只好另找地方,由田庄具体确定。

田庄忙说:“钱有,这个钱有。”

“不打报告就自己解决。”

陈竞明还给戴鹏飞打了个电话。

“戴老板还躲在香港吗?”

戴鹏飞称很为陈竞明抱不平。他一时还不方便,否则一定回来请陈竞明吃饭。

“吃饭免了,给你省几个酒钱。”陈竞明说,“拿你那个钱去给我买几张纸。”

戴鹏飞吃惊:“什么纸?”

“你们家清明节不烧吗?”

“纸钱?”

“多买点,这是投资。”

田庄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陈竞明告诉田庄,“五一”节上午九点将依例举行升旗仪式,通知由他亲笔签发,为陈市长任上签发的最后一份文件。陈市长本人将于升旗仪式之后卸任离开本市。

“该不该欢送一下?”他问。

“应该应该。”

“底气不足。”陈竞明批评,“热烈一点。”

田庄当即表示热烈,说自己为陈市长一手提拔,一直感恩戴德,特别舍不得陈市长离开,衷心热烈欢送。

陈竞明自嘲说,所谓雁过留声其实就是留下一声鸟叫,不管这只鸟向南飞还是向北飞,叫一叫其实就是要人记住。三年前他灰溜溜来到本市时曾作过一点表态,三年里手中有权,办了若干事情,此刻运气到了,忽然灰溜溜拍拍屁股走人,根据本人意愿,前去“排在组长之后”。临走之际无话可说,他要放几挂鞭炮烧几张纸,最后利用一次职权,学一声鸟叫供大家参考,表明言而有信,有助大家记住他,以备日后想念。

两天后人大常委会召开,议程只有两项,一是因上级另有任用,同意陈竞明辞去市长职务,二是选举吴月为副市长,代理市长。按照法律规定,人大常委会可以选举副市长,市长要等来年人代会,由全体人大代表选举。

两项程序都顺利通过,波澜不惊。人大常委们讨论议题时,陈竞明与吴月必须回避,他们在会场边休息室小坐,两人聊了几句。

“咱们这里升旗仪式一向规模很大吗?”吴月问。

陈竞明告诉她,这种仪式的规模酌情而定,有时就是机关干部代表参加,有时范围扩大一些。今年有新情况,考虑到吴市长刚来,所以把范围扩大一点。

“也算我最后露一下脸吧。”他笑笑。

“你们升旗也放鞭炮?”

陈竞明说升旗要奏乐,叫做升国旗奏国歌,通常不放鞭炮。

“我怎么听说还有那个?”

“是吗?”

吴月笑笑,说还是一切按规矩办好。

她很含蓄,点到为止。吴月虽是女性,比陈竞明年轻,经历并不简单,曾在下边县里当过副书记,以后才到妇联,现在被物色来接替陈竞明当市长。她一定听到一些声音了,她有经验,知道新任者不要一到任就与前任发生冲突,但是也需留有分寸。

陈竞明当着吴月的面给政府办主任打电话查问究竟。“五一”节上午的升旗仪式准备好了吧?通知里提到鞭炮吗?签文件时他没太留意,所以打电话问一问。

政府办主任报告说,通知里没有鞭炮。

“这就对。”陈竞明说,“要讲规矩。”

陈竞明给吴月讲了一个故事,事涉三年前他到本市报到那一天的情形。陈竞明到本市当市长之前,是附近一个县的县长。那一年冬天本市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死了十几个人,原市长因负有领导责任被免职,上级决定派陈竞明接任。陈竞明到本市报到履新那天,有一位领导带他前来宣布任职,就是刘贤平,当时还是位高权重的刘副书记。那一天本市各套班子领导及部门主要负责人集中到政府大楼会议室,等着与新任市长见面,会议时间已经到了,刘贤平和陈竞明却进不了政府大院,原因是大院门外忽然有大批群众上访,堵住大门,交通受阻。刘贤平与陈竞明不得不弃车步行,被人领着,悄悄爬过一座小山,从后门走进了大院。

“很没面子啊。”陈竞明说,“灰溜溜从后门混进来,就跟小偷一样。”

“这事我听说过。”吴月说。

陈竞明告诉吴月,当年从后门进会场,紧接着就开见面会,他在会上有一个表态讲话,忍不住“口吐莲花”,说今天是鬼子进村,沦为后门市长,感觉很不好,很受刺激。有朝一日到他离任的时候,情况应当不一样,到时候该有人给他放鞭炮。

“大家都还记着呢。”他说,“在这里发号施令干了三年,走的时候讨不到几个鞭炮声,那也太失败了。”

“真是非要那个吗?”

陈竞明让吴月放心,开开玩笑发点牢骚而已。他不是黄毛小子,早就算个老鸟也就是老手,曾经手握大权,知道权力的厉害,权力有其长度但也有如皮尺,皮尺总会拉到头,那时咱们就作废了。

吴月劝:“作废啥呢,陈市长就是换个位置,搞旅游天地也很大。”

“谢谢安慰。咱们都知道怎么回事。”

人大常委会顺利开毕,陈竞明正式卸任。

田庄打来电话:“陈市长,我都安排好了。”

陈竞明只有一个字:“好。”

隔天下午,刘强亲自从办公室给陈竞明挂来电话。

“你在干什么?搞欢送?”领导追问。

陈竞明说:“惊动领导了,没那回事。”

“是哪回事?”

陈竞明称“五一”节上午举行的是升国旗仪式,不是欢送仪式。于节庆日举办升旗仪式是本地惯例,意在开展爱国主义教育,与他本人离任无关。

刘强让陈竞明注意一点,事情并没有过去,陈竞明要自己把握好。

陈竞明明白,他必须诸事小心,不能做过头。眼下他还属于“根据本人意愿”调离,如果心怀不满,肆无忌惮,行为言辞不检,没事找事,引起上级领导关注,痛下决心收拾他,那就不需要根据本人意愿了,肯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原来说不定会放他一马,现在绝对不可能了,非把他查死不可。

“我是老鸟,这些我都清楚,不会自己找死。”他对刘强说,“领导放心。”

“你好自为之。”刘强挂了电话。

陈竞明回过头立刻给田庄打电话。

“前山山顶安排了吗?”他问。

田庄说那里没有。塔基都没露出地面,鞭炮无处可挂。

陈竞明批评田庄太笨,脑子不够用。陈市长在任期间除了政绩不凡,还高度重视反腐败工作,重修昌德塔意在树立反腐倡廉标志。全市干部群众热烈欢送陈市长之际,反腐败不能缺席,前山山顶要有鞭炮,塔还没起来,可以先插一根长竹竿作为代用品,鞭炮可以先挂在竹竿上。

田庄说:“我立刻就办。”

陈竞明放下电话后自嘲:“找死吗?高兴就好。”

 

6

 

陈竞明真是自己找死,已经引起上级关注了,他还一意孤行。

陈竞明利用了一次时间的巧合,在本市例行的“五一”节升旗仪式里塞进了私货。表面看这一仪式的安排与往常无异,没有任何不妥,从主持人宣布肃立,武警队伍正步进场,铜管乐队齐奏国歌,全场观众注目仰望直到国旗升起,都是规定程序。但是在主持人宣布升旗仪式结束之后,不属于仪式程序,却是本次仪式最特别的部分才会忽然开始:陈竞明会从前排中间位置走出来,与场上各位领导一一握手告别,在大家簇拥下走到广场边,他的轿车已经预先停在该地。陈竞明将登上轿车,摇下车窗,在车里与大家招招手,而后离去。这时候将鞭炮大作,政府大院升旗仪式广场周边的楼房将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笼罩,这些鞭炮会在整个城区引发响应,届时全城一片炮响,有如除夕之夜。鞭炮声最集中的地方是市区一条主要道路,为市政府大院出城的必经之路,陈竞明的轿车从这条道路驶过时,会有人群从街区楼宇间涌出,夹道欢送,欢送人群将打出标语:“热烈欢送我们的好市长”、“陈市长一路走好”,其中还有一条只写四字:“竞明你好!”其亲切语气模仿当年天空门广场游行中一条由青年学生自发打出的著名标语。除标语外,街头巷角将有群众摆出供桌,用本地传统方式为陈竞明送行,供桌上摆有酒水、五谷、鲜果、家禽,还有新蒸的发糕,发糕上点有大红官印,以寓对陈竞明的美好祝福。

所有这些都是事先安排,秘而不宣,由专人谋划实施,却必须做成民间自发模样。为了场面上热烈好看,相关人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包工头以现金雇请邻近乡村老小和外来民工到现场,讲定每人一百元,先发一半,到场后什么事都不必做,看热闹就可以,时间不用太长,轿车一过就收摊走人,另一半钱再发。这一百块钱就像白捡了一样,让一些游散人员趋之若鹜,十分踊跃。

但是出了意外,激动人心的欢送场面未曾出现。

“五一”节上午,升旗仪式如期举行。上午八点半后,参加仪式的各单位队伍相继整装入场,到达指定位置。仪式正式开始前十分钟,市各套班子领导入场,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少了当天一个主要人物,陈竞明没有到位。

吴代市长说:“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

九点正,仪式时间到,陈竞明还是不见踪迹。

吴代市长说:“不等了,开始吧。”

升旗仪式隆重举行,平静如常。

陈竞明意外缺席,忽然消失,消失得非常彻底,不仅从他自己精心操办的升旗和欢送仪式上消失,还从人们的视界和各种场景中消失,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无不石沉大海。起初人们猜想他是心情不好,忽然改变主意,不看升旗也不要欢送,悄悄离开本市,找个地方躲起来自我调整,主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不想受到任何干扰。过了一星期才发觉不对,陈竞明不仅于从原任地消失,他还不去履新,没有前去“排在组长之后”,也没在任何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而且无从联络。有关方面引起警觉,开始寻找,这才发现他竟然跑了,于“五一”节当天从省城机场搭乘民航班机,持一份因私护照离境去了香港,而后在香港失去了踪迹。

他怎么就这样跑了?哪怕官没升成,落到边缘,满腔不服,至于如此吗?难道他另有麻烦,而且非常大,大得他无法对付,只好一跑了之?

居然确实如此。

陈竞明失踪之前出了一件事:他的小舅子林山不见了,先于他失去踪迹。林山其实没有跑远,只是就地匿迹,被带到指定地点交代问题,该地点与陈竞明夫妻所住小区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那里有一个招待所,被暂辟为办案场所,有一个上级派来的专案组在这里办案。

林山是因为刘贤平案被查。根据刘贤平的进一步交代,林山开汽车四S店,去年曾给某一年轻女子送一部宝马轿车,价值近百万元。这项交易比较隐蔽,表面上是林山与一位妙龄女子间有点暧昧的赠与,后边其实另有背景:林山是陈竞明的小舅子,那位女子则与刘贤平有染,是刘的一个情妇。这辆宝马背后的核心人物实为陈竞明与刘贤平,陈竞明用这种曲线方式温暖领导,他与刘贤平间不只有两条鱼,有四千疑似美金,还有这辆车,这一笔投资相对足够,作为买官经费有一定分量。

林山不仅卷入刘贤平案,还与戴鹏飞有关。不久之前,有一次戴鹏飞到陈竞明的“市长官邸”拜访,给陈竞明带了一只大公文包,里边装有贿金。陈竞明拒绝受贿,坚决让戴鹏飞把大公文包带走,威胁说如果不带走,他会把包里的钱从窗户丢下楼,让戴老板到楼下自己去捡。戴老板听从劝告,乖乖拎着公文包走人。但是他的车刚开出小区没多远,林山的电话就到了。林山称自己的生意最近遇到困难,需要一些周转,特向戴老板求助,借几个钱。

戴鹏飞问:“你大姐,还是姐夫让你找我?”

“问那么明白?”

“你要多少?”

“八十毛吧。”

那一大包钱立刻全数转到林山手上,口头上说是借的,却无借据。

这笔钱作为戴老板的一笔投资,当然要算到陈竞明的头上,无论陈竞明手法多么圆熟,名义上如何分文不取。如果不是陈竞明大权在握,掌控着土地、项目等热门资源,他的小舅子从戴老板手里讨不到一分钱。这笔钱显然只是冰山之一角,我们推测类似情节恐怕发生过足够次数,否则陈家店岂不亏损破产?陈竞明涉案金额肯定不小,所以一发现小舅子失踪,心知必定滚雪球般败露,只能决意出走。他的潜逃出境给办案人员造成困难,也让我们难以窥其全貌,不知道他究竟负案多少。从常理分析应当很大,否则还跑个屁,八十毛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却不至于把他逼上艰难的逃亡之路。

我们这才明白,陈竞明离开之前不顾劝阻,以准备升旗仪式为名,暗中策动一场欢送,原来不是他率性而为,不惜找死发泄不满,他是精心策划,故意这么干。他在准备欢送自己的同时也在准备逃亡,如果不出意外,他要隆重出席升旗仪式,然后让大家为他夹道鼓掌,以鞭炮、乐队、标语和发糕官印热烈欢送他逃之夭夭。

他怎么敢这么干?他这种人就是敢。有如他一边批地批项目,一边不动声色收受贿赂,还要重修一座与惩处贪官相关的古塔,以为自己的腐败“画龙点睛”。当年那两个前辈领导因贪渎被朱皇帝砍了头,做成人皮草人立于县衙门外任路人唾弃,如今陈竞明却想让大家升国旗放鞭炮挂标语为他出逃送行。他凭什么能这么干?因为权力在手尚未完全作废,如戴老板所说:“有权能使磨推鬼。”

但是出了意外。

“五一”节上午八时四十五分,陈竞明从所居宿舍楼梯走下。陈竞明家在市区那边,在本地住的是管理局给领导们建的公用宿舍楼,他下楼时,秘书和轿车都停在楼下守候。公用宿舍楼在政府大院里,从楼下到升旗仪式的广场距离很近,步行可达,陈竞明习惯用车,所以秘书和轿车早早到来。

也许因为要离开了,陈竞明忽然想要最后走一走。他交代秘书带轿车到广场边等他,待升旗仪式结束后送他离开。轿车遵命开走之后,他步行走向大院门口广场。

有一辆皮卡车从后边开来,司机在陈竞明身后鸣笛,提醒陈竞明靠边。陈竞明老大当惯了,总是大摇大摆走路中,挡了道,人家过不去。陈竞明听到后边喇叭声,起初没在意,喇叭响了半天才回过神,往路边靠了靠,放那辆皮卡车过去。

却不料皮卡司机年轻气盛,得理不饶人,车开过了还不解气,停下车冲着陈竞明喊叫:“你个臭耳朵!撞死你!”

陈竞明不禁恼火,当即大喝:“来啊,看你敢。”

“他妈的你是谁呀!”

“你看我是谁?”

年轻人这才仔细看一眼,顿时呆了:“陈,陈市长啊。”

陈竞明说:“你还没认错。”

陈竞明不认识年轻人,年轻人开着辆皮卡在机关里跑,可能是机关里哪个部门的司机,机关里的大人小孩多半认识陈竞明,哪怕只是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相应的陈竞明多半不认识他们,因为挡道鸣笛对骂的机会并不太多。

“不,不好意思。陈市长怎么没坐车?”

陈竞明忽然不想走路了,以防臭耳朵不小心让人撞死。他决定临时征用年轻人的车,即拉开车门坐上了皮卡。

“走。”

“去,去哪?”

“门口广场。升旗。”

年轻人赶紧开车。几分钟后车到广场,广场已经人山人海。

“陈,陈市长不下?”

年轻人很紧张,他询问陈竞明在哪里下车,却口吃,讲不完整。

陈竞明好一阵不说话。

“陈,陈。”

转眼间陈竞明改变主意,忽然决定不下车了。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让年轻人立刻把车开出广场,离开大院。

“去,去哪?”

“走。”

年轻人遵命,把陈竞明载离了现场。

他们的车经过大街时,街头巷尾都有人影晃动,有人在楼上窗户挂鞭炮,有人把供桌摆到路口处,陈竞明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却已经顾不着了,他把手机关闭,命年轻人加大油门,迅速逃离。几分钟后皮卡车开出大街,上了公路。

年轻人把陈竞明送到前山山顶。

山头上果然竖起了一支长竹竿,挂着一串鞭炮,工地上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守在一旁,走来走去,四处游荡。

陈竞明没有下车,他问年轻人:“有打火机吗?”

“有的。”

他让年轻人去点鞭炮。

“行,行吗?”

“我说行就行。”

年轻人听命,点着了那挂鞭炮。

这是当天唯一放响的鞭炮。因距离较远,响声传不到,市区无人知晓。

陈竞明在山顶上满怀遗憾说了句话:“这件事本来可以办好的。”

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欢送仪式本来可以做好的?昌德塔本来可以修好的?或者反腐败这件事本来可以办好的?

他坐着皮卡车悄悄离开,回家,而后消失得不知去向。

他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突然拒绝欢送,从自己一手策划的热烈场面逃开?确切的答案有待把他追捕到案。我们倾向于认为他是忽然怯场了。陈竞明胆子大,机票已经暗中买好,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害怕后果,他可以恣意妄为,耍弄一番再远走高飞,他已经准备这么干了,但是事到临头,他看到自己弄出来的那么多人那么隆重场面,情不自禁忽然怯场了,自惭形秽,有如皮卡车驾驶员所骂:“他妈的你是谁啊!”人都有怯场的时候,即便是陈竞明这种“老鸟”也概莫能外。

陈竞明的“雁过留声”已经响毕。如他所愿,这一声鸟叫让我们把他记住了。陈竞明称得上是一只怪鸟,留下的鸟叫比较怪异。我们设想,如果他没有临阵脱逃,而是按原计划行事,堂而皇之参加升旗,而后享受夹道欢送,玩够了再逃跑,已经准备好却没能用上的那么多鞭炮、标语和发糕就不会浪费,事情肯定非常轰动,沸沸扬扬,广为人知,这一声鸟叫会显得格外奇异,即使不算旷世绝唱,至少是异常稀罕,那样的话会不会更有意思一些?他的败露让我们恍然大悟,对他不再抱有同情,但是偶尔还会觉得惋惜,这个人有其本事,头脑管用,做过些事情,人很特别,尤其是语言鲜活生动,不像一张嘴就让人昏昏欲睡的一些地方官。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做他的事情,顺利升他的官呢?为什么要贪心不足,泥淖深陷?难道非这样不可,不这样不行吗?

我们真不知道。

阅读(91) ┆ 评论(0) ┆ 禁止转载 ┆ 收藏(1) 短篇小说:阿成《两个人的火车站》 (2011-09-16 13:26) 标签:

短篇小说

阿成

两个人的火车站

上海文学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两个人的火车站

阿成

 

山坳站是一个小站,除了短程火车和郊区的那种小票车之外,跨省的火车是不停的。小站不大,所以不大起眼,只有一幢老式的木刻楞房子。小站站台的两侧种着一簇簇嫣红姹紫的波斯菊.花倚栏杆正熳烂地开着。尽管小站的这幢房子年代久远,但它是用废旧的铁道枕木建造起来的.至今看上去仍然很坚固,很耐用。或者这个小站位于寂静的山坳里,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站,或者是小站的这幢房子造型独特,才得以保存下来,继续使用着。

小站的站台总是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小站上只有两名铁路员工,这两名员工是父子俩。这些年来一直是这种样子,总是他们父子两个在小站上值班。

这个小站也是他们父子俩的家。在这幢木刻楞房子里头,除了一个日本人留下的那个洗澡用的大木桶和两个折叠式行军床之外,其他的物件都是俄式的,比如那两个铁床,比如那尊俄式大铁炉——这些都是中东铁路时代的遗物,包括大茶炊、劈柴的长把斧子、多头蜡台和院子里的那个俄式“马神”(井)。

凡此种种,类似话剧舞台的布景。

寂静的山坳里冬天很漫长,寒冷的日子差不多占去了全年的三分之二。刚刚进入九月,山坳里就开始出现飘雪的天气了,到了十月,漫天的大雪是山坳里的常客,迷迷蒙蒙,漫天洁白,周围起伏着的山峦瞬间变成雪山了。小站的这幢木刻楞房盖上也压上了厚厚的柔雪。

南面雪山的后面,那个离小站最近的村庄叫山坳村。村子小,大约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村民们大多以种田和采撷山货为生。由于这里地处北纬430线上的寒带,所以,这儿的庄稼一年只有一季。或者在村民们看来,够自己的口粮也就可以了,他们并不为口粮愁。生活得悠然自得的村民们在林子里采撷下来的山货,自家自然是用不了的,蘑菇、木耳、猴头、榛子、核桃和其他的中药材,用不了,他们就赶着马拉雪撬,或者滑着自制的滑雪板,走三十华里的山路.送到小站上来卖。当然,他们总忘不了给小站捎点自家种的上好烟叶。嗨,男人嘛,就好抽口烟儿。通常他们带来的山货卖不出去多少,主要过往小站的火车太少了.而且在小站上车的人也少得可怜,经常是一个旅客也没有。小站没有售票口,人上车之后补票就可以。那些卖不了的山货呢,村民们就存在小站上,托他们父子代卖。价钱都是极便宜的,近乎于白送。

正像一部日本电影开头的字幕展示的那样,“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然而,山坳里是没有春天的,这里的“春天”就是初夏。到了初夏时节,山坳里的雪被才开始融化。小站的那幢木刻楞房子的房檐儿上挂满像春笋一样的冰柱,在灿烂的阳光下开始往下滴落雪水。此时此刻,山林上的树们都开始泛青了,东风一过,鹅黄色的迎春花和紫色的杜鹃花也相继开放了.鸟儿又开始在清晨叫个不停了。山上溶化的雪水顺着山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湍急地流了下来,山坳里的空气变得异常的湿润和清新起来。是啊,总算告别了漫长的严寒日子,在父子俩看来,那种感觉就像重生了一样,心情非常好。只是这样特别的好心情一年只有一次。

在严寒的日子里,小站木刻楞房子的窗玻璃上布满了厚厚的冰霜,屋子里要烧好多木柴才能保证窗玻璃不被冰霜覆盖住,以保证他们父子的瞭望效果。待到“漫长的冬天过去”时,就可以把笨重的窗户和门全都打开,外面的一切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有时候,山林里的鸟儿也会飞进小站的屋子里飞快地转上一圈儿,然后再飞出窗外。

老爸又要把它的那些略微有些潮湿的烟叶放在外面的大青石上晾晒了。儿子又可以用刀子砍下一截嫩嫩的柳树枝做“口哨”了。儿子吹奏的竟然是一些俄罗斯歌曲,轻快、俏皮,或者忧郁、哀婉。这还是老爸从曾经在中东铁路上做事的爷爷那里学来的。现在儿子又从爸爸那当学会了这些曲子。每逢儿子吹奏柳哨的时候,总会让老爸的心情有些伤感。在儿子的记忆中,多少年来,老爸常在深不见底的黑夜吹起他忧伤的柳树哨……

小站里有一部铁路内部的专用电话和一些专用的通讯设施。这些设备都很老啦,由于站点太小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些设施运行得还不错,小站又小工作量又不大,所以一直没有更换。

父子俩都是铁路上的正式职工,他们的工资是由过往的短途小票车给他们捎过来的。不仅工资,那个俏皮的年轻邮差为了图方便,也将寄到山坳村的信件存放在小站这里。山坳村的人如要往外面寄信,通常交给他们父子,再由他们父子代劳,转交给那个偷懒的邮差。时间久了,这种事似乎成了小站的固定工作了。父亲似乎很看重这项额外的差事,每当载着那个邮差的火车还没停稳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早早地等在站台上了。那个俏皮的邮差照例会说,我看得不细,你自己再看一遍吧。父亲目送那列载着邮差的火车远去之后,他才拎着邮袋回到小站里,倒出袋子里所有的信,开始一封一封地仔细查看,然后,叹了一口气,将别人的信摆放好,等着山坳村的人过来把它们捎回村子里去。

父亲虽然在小站上千了一辈子,可他从未离开过小站,也离不开小站,他几乎一年四季都没有休息日、节假日。这个小站上的铁路员工太少了,没有人愿意到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小站来工作,有的人甚至认为到这个深山沟里的小站工作等同于流放。的确,这里的冬天像寒冷的西伯利亚一样,占去了大半年的时间。冬天的时候,最低气温可达到零下四五十度。当山坳里刮起了暴风雪的时候,过往的火车司机是看不清小站的信号灯的。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分,那些在山峦上飘浮的云雾会沉下来,将小站的那幢房子和从小站经过的火车道线全都遮蔽起来。盛夏季节的情景会好一点,只是遇到大暴雨的天气,人们就连两三米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在上面说的天气里,父子俩就会点起了松油火把迎出去,像挥动信号旗和信号灯一样挥动着火把,指引经过这里的火车司机缓慢通过。那些经常跑这条线的司机们都知道他们父子俩的这种特殊的信号,每当他们看到这种信号心头就会感到一股温暖。当他们开着火车从小站前缓慢驶过的时候,一定要和他们父子俩打个招呼,做一个坚定的感谢手势,或者把香烟和酒扔给他们。他们觉得这对父子真的是很辛苦啊。

看来小站之所以存在着,一定是和这里复杂多变的天气有关啦。

“夏天结束了,便到了短暂的秋天。”

到了秋天的时候,铁路上检修段的工人才会将他们的工程车开到这个寂寞的小站,停泊在那条短短的岔线上,在这里进行例行的检修。他们选的这个季节好啊,山林已被冷霜染成了绚烂的神话世界了,紫,红、橙、绿,瀑山而动,环坳而舞,美不胜收。这时节,各种山货也下来了,又到了收山的季节了。在这个彩色的季节里,小站的地上,栅栏上晾满了刚刚采撷来的蘑菇、木耳、猴头、榛子和嫩皮的核桃。大约检修工就是瞅准了这个日子才开着工程车过来的。这种梦幻般的日子通常只有三四天就结束了,机不可失呀。

捡修工的到来,是小站最热闹的时光。父子俩忙前忙后为他们烧开水,烤野味,炒松籽,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说话、开玩笑,讲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儿。当他们满载着上好的山货开着工程车离开之后,几乎是刹那间,小站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适才的热闹是森林里山鬼们的一场恶作剧似的。

小站并没有严格的倒班制度,但是,每天二十四小时总会有一个人守在通讯设备跟前,密切地注意往来的车辆,这个人或者是父亲,或者是儿子,总之是绝对不能缺人的。父亲常常值夜里的班。他说,人老啦睡觉少。无论是谁值班,当有车辆将要驶来的时候,值班的人一定要整理好衣冠出去迎送,这是铁的纪律。他们要像战士一样站在站台上向过往的列车敬礼,目送列车远去。

在儿子的印象中,父亲对深夜驶过的那列客车相当看重。那是一列每三天才从小站这里快速通过,开住南方的旅客列车。既便是到了儿子值班的日子,父亲也一准会整装出来,迎送这列客车。这样一来,每到这个日子儿子索性去睡大觉。他真是搞不懂,父亲为什么对这列客车情有独钟。

平日里,山坳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雨声、落雪的声音和山林里的鸟叫声,只有小站屋子里的那个俄式大铁炉噼噼啪啪的烧柴声了。好像小站被铁路局忘掉了一样,就那样静悄悄地矗立在山坳里。

又到了那列去南方的旅客列车驶过的日子了,起夜的儿子透过朦胧的夜光,看到驼了背的父亲又早早地等候在站台上了。

翌日,儿子问父亲,那列去南方的车从没在咱们这个小站停过吗?

父亲说,二十多年前,是因为那几天夜里下大暴雨,临时停过一次……

说完,父亲就去摆弄他晒的烟叶了。

这一对父子姓赵。其实,父亲老赵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了,由于没有人接替他的岗位,他只好继续干。或者,像那个老邮差说的那样,兄弟,一定是铁路局的人事部门忘记了老哥的退休年龄啦,哈哈,他们没想到老哥已经过了退休的岁数啦。

每当那个已经不年轻的老邮差把邮袋扔给父亲时.已不再说“我看得不细,你再看一遍吧”。只是轻轻地摇摇头。父亲接过邮袋回到屋子里,机械地把这些信放好,等着山后村的人把它们捎回村子里去。

儿子小赵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的梦想,就是想看一看铁路局是个什么样,想认识一下调度室给他们发布命令的那些人。他只熟悉他们的声音,但从未见过他们的面。有时候,调度室里的人会跟小赵开个玩笑,说,注意,10点03分707经过你们那里,那可是一列拉老虎的车呀,加小心。小赵愣了,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老虎啊?调度说,小子,“老虎”就是坦克。这是军事秘密。这些玩笑在小赵看来是那样的匪夷所思,又是那样的有趣儿。有时候,调度室里的人也会真心诚意地邀请小赵到城里来玩玩,看看铁路局的那些统治者们办公的大楼,也到调度室来看看。可是,小站就这么两个人,一个也离不开,没人顶替。就这样,小赵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上岗以来,从未离开过这个小站,但也从未消逝去城里看一看的梦想。

是后来发生一件事改变了小赵循规蹈矩的生活。

那是个冬天。由于山外的沿线发生雪崩,那列途经这里去南方的旅客列车被困停在了小站上。这趟客车小赵是熟悉的,每隔三天它都会准时在深夜里快速地从小站呼啸而过。过去,站在站台上举着信号灯,拿着信号旗的老赵或小赵看到,这列深夜驶过的客车大部分车厢的灯都熄灭了,只有餐车和车厢与车厢连接处的灯、洗手间的灯还亮着。特别是到了冬天,几乎所有车厢的车窗都上了霜,里面的情景,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清。总是这种样子,这个蒙眬的庞然大物从他们的身边飞驶而过了。

但这一次它却减速,缓缓地停在了小站上。

列车停下以后,小赵看到有人打开了车厢门,先是下来一个乘警,他下来后,就站在车门不远的地方开始用打火机点烟、吸烟。接着,从车厢上又下来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姑娘。她看见小赵在注视着她.便笑着冲小赵摆摆手。小赵完全被她的清秀美丽的容貌惊呆了。山后村里没有这样美的女人啊。山里女人的脸蛋儿都是红红的,皮肤黑黑的,身体结结实实。而这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完全是另外的一种。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小赵接到了发车的命令,那个吸烟的乘警立刻踩灭了烟头,上了车,紧接着那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姑娘也上了车,并关好了车门。客车缓缓地启动了,小赵清晰地看到那位穿铁路制服的姑娘正站在车门那儿向他敬礼。

火车驶去了,渐渐地消失在夜的风雪之中。只有山坳里还残留着火车的汽笛声——

小赵突然觉得这个穿制服的姑娘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曾在父母唯一的那张合影上见到过她。照片里的妈妈也穿着铁路制服。小赵在心里惊叹道,啊,她和妈妈太像啦……

从此以后,每当这列客车将要行驶来的时候,小赵就提前提着信号灯等在站台上,父亲看到后并没说什么,只是独自回到小站的屋子里,驼着背站在窗户前叭达叭达吸着旱烟。多少年来,父亲曾多次在这列客车上见到过这样的南方姑娘——在东北人的眼里,身材窈窕的江南女子和川妹子们,她们长得彼此几乎是一样的。

每当这列客车从儿子的身旁风驰而过的时候,儿子肯定要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着那一节节车厢的车门。

客车照例呼啸着从小赵身边飞速地驶过去了,那个车门照例空空地亮着,连个人影也没有。

不当班的时候,小赵喜欢一个人坐在木刻楞房子的外面吹柳树哨。他跟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那天是个好天儿,父亲提着两瓶酒破例去了山坳村。

很快,山坳村有人过来给小赵提亲了。只是小赵一个也没有看好,一副没有心情的样子。

父亲似乎一夜之间就老啦,背驼得更厉害了,咳嗽也越来越多了。一天的早晨,他终于拿起那部铁路的内部电话,向调度室报告说,唉,我老啦——

吹着柳树哨的小赵有一个梦想,他盼望着那辆去南方的旅客列车能在小站临时停下来,他想走过去和那个穿铁路制服的姑娘说几句话。这个梦想让他的心里充满了美妙的期待。

终于得到了铁路局人事部门的通知,父亲可以退休了,他们将再给小站派一个年轻人过来。那个人事干部在电话里笑着说,是个挺秀气的姑娘哪。还补充说,这是调度室的几位老调度向人事处推荐的。你儿子老大不小啦,该成家啦。

三十年前,父亲同样接到了铁路局人事部门的通知.说他们将给小站再派一个年轻人过来。那个人事干部在电话里笑着说,是个挺秀气的江南姑娘。你们好好处吧,别让我们这些当红娘的失望。失望倒没失望,但是,那位南方姑娘在小站上只做了三年,她所有的新鲜和浪漫一点一点地在寂静的山坳里蒸发后,变得精神恍惚起来,脾气也越来越坏。她无法忍受小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话,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十二月党人”一样被流放到了这里.被优渥的江南水乡抛弃了。最后,她决定离开这里,将自己的儿子留在小站上。她知道老赵是个好人。她走的那天夜里,天正下着大暴雨,恰好那列去南方的旅客列车因山外山发生泥石流临时停在小站上。她想,这是天意啊——她觉得自己一分钟也不能在这呆了。于是,她快速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物,最后亲吻了一下熟睡的儿子,随即冲向站台。

站台上,老赵正提着信号灯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她冒雨跑了过去,说,我走了,你保重,还有咱们的儿子!老赵愣在了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冒雨冲上车厢.他看到她向那个乘警掏出了自己的证件,那个乘警看了一下,便让她上了车。然后,那个车门便关上了。此时此刻,老赵只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铁路上有铁的纪律。

车上的女人已泪流满面,蒙咙的泪眼中,她看到老赵手中的信号灯打出了发车的信号。火车徐徐地开动了,载着这个女人去山坳外面开始她新的生活了。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提着绿色信号灯的老赵是那样的无助——

女人走后,铁路局人事部门又派来一个人。这是一个腼腆的、刚刚犯了严重错误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很特别的样子,铁路制服分大、中、小三种号码,他完全可以领到一套合适的衣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要把裤角窝进去很多.将裤腿弄得短短的,露着一截脚踝骨。他的风纪扣不论是制服外衣还是衬衣都系得严严的,一直扣到领钩。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木刻楞房子的侧面,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对过往的列车看都不看一眼。小站有一个日本式的浴桶,洗澡的时候,老赵主动过去给他搓一搓背,但是手巾往他背上一搭.刚一使劲儿,他就像拔了榫的桌子一样直晃。老赵真是想不通这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男人仅仅在小站上千了二年,忧郁成疾.就死在了这里,临终之前,他嘱咐老赵说,他死后一定把他埋在这里,埋在山脚下.然后告诉局人事处一声,说他死了就行了。之后就停止了呼吸。在老赵看来,这个人好像对他对他原来生活过的城市、单位和同事很绝望,或者他们伤他伤得太深了。

老赵按照他的遗愿把将这个男人葬在山坳里。每到鬼节的时候,老赵一定会到坟上给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上上供品,烧点纸钱,并将外地寄给他(陈渊)的信一封一封地火化掉,再陪他坐一会儿。他活着的时候,两个男人经常这么无话地坐在那幢木刻楞房子的外面,呆呆地看着在山风下微微荡漾的森林,或者仰头看看南飞的雁阵,或者,听听那个老式半导体收音机里的广播。老赵还清楚地记得.调台的时候,陈渊总是战战兢兢地请示老赵,我、我调个台中不?老赵照例会说,你想听哪个台就调哪个台,我听啥都行。陈渊很喜欢听老赵吹的柳树哨,有时候竟听得泪流满面。老赵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男人能犯什么样的严重的错误呢?

再后来,铁路局的人事部门又陆续派了几个人到小站上工作,但是,没有一个人干长的,最多挺个一两年就走了。的确,在小站上工作太辛苦了,除了正常的值班,还要应付恶劣的天气,去清理那些将铁轨掩埋的积雪,或者从山上冲下来的小股泥石流。为了度过漫长的冬天,还要自己去山上砍些柴火在小站的房后垛好,无论如何,有了烧柴这一冬心里才踏实。但是真的很辛苦,难怪其中的一位只干了大半年就不辞而别了。

小站上,更多的时候是老赵一个人顶班,直到儿子长大,填了一个表,成了小站上的另一名正式的铁路员工。小赵就是在这种频繁的更换小站员工的背景下长大了,这些走马灯式的人物给小赵的影响是混合式的,在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南方人、有的是西北人、有的是当地人,他们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工作经历,他们不同的个性和憧憬,让小赵年轻的心灵世界充满了疑问和矛盾。

岁月如风,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深夜,那列驶往南方的旅客列车很快又要从小站经过了。老赵站在木刻楞的房子里,隔着窗户凝视着在站台上迎送这列客车的儿子。当这列客车经过小站时,他看到儿子正全神贯注地搜寻那列驶往南方的客车上每一个亮着灯的车门。老父亲看这种熟悉的情景时,缓缓地流下了泪水……

阅读(74) ┆ 评论(0) ┆ 禁止转载 ┆ 收藏(0) 短篇小说:叶兆言《写字桌的1971年》 (2011-09-16 13:23) 标签:

短篇小说

叶兆言

写字桌的1971年

上海文学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写字桌的1971年

叶兆言

 

1

 

1971年的春天,经过一再商量,父亲和母亲终于下决心,要去吴凤英家讨回那张写字桌。那时候,他们刚从劳动改造的牛棚里放回来,罪行已经清算,问题还没最后解决,还没有被解放。母亲每天要去打扫公共厕所,父亲呢,因为会写文章,一直是单位的笔杆子,就让他戴罪立功,为剧团赶写剧本。那时候,剧本都是集体创作,所谓集体创作,就是大家在一起议论,扯出一个具有时代特色的大纲,然后由某个倒霉蛋执笔,把各方的观点综合搭配,硬编出一台戏。

父亲就是这样的倒霉蛋,那时候的剧本都是样板戏风格,都“高大全”,都左得离谱。故事不重要,人物也是现成,大量精力都花在唱词上。写唱词是一门手艺,既要俗,又不能太俗,很多人写不了。这差事就落到父亲手上,他是个“右派”,这种人搁“文化大革命”中,基本上死老虎,是死狗,谁都会欺负,谁都可以在他身上踏上一只脚。

万念俱灰的人最容易老实,人生之哀,莫过心死,也最怕心死。在“文革”中,老实人并不吃亏。吃亏的是我母亲,她是剧团的小领导、名演员、第一号女主角,此一时彼一时,运动来了,挨打的是她,戴高帽子游街的是她,最先关进牛棚完全失去自由的,也还是她。事实上,想要这张桌子的是父亲,下决心去讨回的却是脾气倔强的母亲,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没那个胆子。

那天,早在打扫厕所的时候,母亲就把准备要说的话,反复演练了无数遍。吴凤英正好来上厕所,刚冲洗过的地还是湿的,她身上正好刚来女人的玩意,在隔间里磨蹭了很久。母亲忐忑不安,不知道此时商量写字桌的事是否合适。吴凤英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母亲,隔间的小木门一直敞开,根本无视母亲的存在。吴凤英曾是母亲的得意徒弟,在剧团里混,师道十分尊严,向来讲究师承关系,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把一切都搞乱了,老师一个个成专政对象,学生和弟子都是“造反派”和革命群众。

母亲很耐心地等她离去,重新冲洗打扫,回家换了身衣服,才跑到隔壁敲门。开门的是吴凤英老公,他不明白母亲要干什么,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话。这时候,吴凤英过来了,板着脸问有什么事。

母亲犹豫了一会,很紧张。“跟你商量个事,我……我想把我们家的那桌子要回去。”门开着,母亲指了指不远处的写字桌,赔着笑,“就那张桌子,就那张。”

吴凤英夫妇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

隔了一会,吴凤英冷冷问了一句:“为什么?”

母亲被理直气壮的“为什么”问住了,她想到了吴凤英会断然拒绝,事先准备好的一番台词,根本就来不及说。吴凤英果然一口拒绝,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还没等母亲解释,连珠炮似的开火了,火力很猛,打得母亲哑口无言,抬不起头来。吴凤英的理由很简单,写字桌是这房间的一部分,她才不管它是谁的,既然拥有了这个房间,自然而然也就是这张写字桌的主人。

母亲黯然离开,父亲预料到会有这结局,连忙安慰,说没有写字桌,照样可以写剧本。如今这个年头,能让他写剧本就已经不错了,少了一张写字桌,又有什么关系。母亲很后悔,后悔当初腾房间,没想到把写字桌搬过来。吴凤英住的地方原本是我们家书房,“文化大革命”一闹革命,一批一斗,被迫让出了那间房间,因为年轻人要结婚没房子。让出房间的时候,那张写字桌没挪地方,一是为了偷懒,二是父亲早已心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再能写作的一天。

既然吴凤英拒绝归还,父亲又急着要用,只好请人重新打一张写字桌。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木匠,年纪不大不小,一本正经地问要什么式样。父亲也说不清楚,把木匠拉到隔壁,在吴凤英夫妇的白眼下,请他照葫芦画瓢。木匠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十分不屑,说了一大堆话,如何过时怎么不好,然后拍着胸脯,说,你们不要再管了,这事交给我,保证给你们打一张最新款式的写字桌。

很快,一张时髦的写字桌打好了,枣红色的油漆,式样无与伦比的丑陋。新未必好,有时候很不好。温故而知新,因为新,才知道旧的好。首先是太小,尺寸小,小家子气,怎么看都别扭。新写字桌的抽屉,从一开始就有严重问题,不是关不上,就是拉不开。好在抽屉不多,侧面有扇小门,可以上锁,这是父亲唯一满意的地方,他可以将《金瓶梅》一类的图书都锁在里面。

 

2

 

1971年,我十四岁,有些事懂了,很多事还不太明白。“文革”祸乱十年,这一年正好居中,还得有五年才能最后结束,“四人帮”还在横行。到秋天,林副主席出事,他的飞机从天上掉了下来。母亲被宣布解放,这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去打扫厕所。风水已开始轮流运转,“造反派”接二连三倒霉,老干部们一个个重新恢复工作。

对于我们家来说,1971年是“文化大革命”的剪影,这一年相当于十年。“文革”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是个逐步演变的过程,遭罪的人各式各样,此起彼伏,昏暗漫长,充满了后人难以理解的戏剧性。很快,扣发的工资补发了,吴凤英也接到了搬家通知,要把占据的房子让出来,重新还给我们。她当然不是很高兴,搬离时,执意要将那张写字桌带走。母亲不答应,说这是我们家的东西,你不能带走。吴凤英也不答应,说过去的过去是,现在早就不是了。于是吵起来,大家嗓门都很高,母亲不顾一切,吴凤英气势汹汹。

父亲胆小怕事,在一旁和稀泥,劝架,说,算了算了,桌子我们不要了,反正也有了一张新的写字桌,不就是写写字嘛,让她拿走好了。

母亲咬牙切齿,说:“她非得要,我可以把这张新的给她。”

吴凤英不依不饶,说:“新不新跟我没关系,我还就认定是它了!”

最后,还是把那张写字桌带走了,母亲非常委屈,非常悲伤,非常愤怒。接下来大约一个月,母亲钻进了牛角尖,三番五次地非要把写字桌讨回来。吴凤英呢,也憋着一口气,就是坚决不还。那时候当家作主的是“工宣队”和军代表,请他们出来评理,也断不出一个是非。

吴凤英坚信“工宣队”军代表站在自己一边,她警告母亲说:“你不要太猖狂好不好,刚解放,就想反攻倒算?”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母亲当年的执著,为了要回这张写字桌,她真的有些不屈不挠,成天唠叨。那时候,父亲常常是她数落的对象,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张写字桌。父亲的无所谓态度让母亲很恼火,很显然,吴凤英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在母亲看来,只要不把属于自己家的写字桌要回来,她就还没有真正地被解放,就继续处于水深火热的隔离审查之中。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1971年,不是林彪事件,不是母亲还在打扫厕所,不是被解放,不是年底突然又当上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而是她一直在念叨,反复提到那张被吴凤英带走的写字桌。她把怨恨都集中到了父亲身上,嫌他太无能,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又不敢把它给要回来。正是因为他太胆小怕事,吴凤英才会这么猖狂。

母亲不惜用最恶毒的话来刺激父亲,说:“你当了‘右派’,我埋怨过一句吗?没有,我知道那是犯错误,是犯了不小的错误,是很大的错误。犯错误就是犯错误,犯了,就要认,我们可以改。这桌子不同,这桌子不一样,这是自己家的东西,吴凤英她凭什么要拿去,凭什么?”

母亲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在乎,父亲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会把一张写字桌看得那么严重,竟然比丈夫被打成“右派”还可怕,比“文革”初期的戴高帽子游街还不能忍受。无论母亲如何喋喋不休,父亲都不还嘴,他默默地承受着,时不时还傻笑。

 

3

 

被母亲骂得不敢还嘴,父亲便找借口溜出去散步,有时候还带着儿子。围绕这张写字桌,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过好几个版本的故事,每次都有不同的侧重点。

故事一,这桌子的起源。很多年前,在乡间教书的祖父还年轻,苦于没有地方写字,找了当地一位老木匠,想打张桌子。老木匠说,我正好有段梧桐木,藏了很多年,一直等识货的人来,今天我们既然有缘,我先跟你说说这桌子该是什么样子,你听了不满意,可以提意见。老木匠开始给祖父上课,说了一大堆应该如何,必须怎么样。不能高,不能低,膝盖上方不能有抽屉,两旁要分得开,要留下足够的空间,上下左右都得宽松。一句话,读书人最讲究一张桌子,不能有丝毫马虎。见老木匠非常认真,祖父便样样都依他,说好包工包料,一桌一椅八块大洋。隔了一月,桌椅都不见影子,跑去看,阴暗的角落堆着一排木板。没等开口问,老木匠解释说木料放了多年,里面还有点湿,现在就做,以后还会有裂缝,会变形,别人会说这是谁做的生活,他丢不起这个人。隔了一个月,再去看,还没有完全做好,又是一个细节要如何怎么处理。长话短说,反正是精工出细活,老木匠横讲究竖认真,前后花了好几个月工夫,一桌一椅才最后完成,一道又一道的漆做好,带着徒弟很隆重地送上门,对祖父说,我做的这个生活,可以传子孙的,你用了就知道。

故事二,这桌子果然是好东西,结实耐用。依祖父的话说,它简直就是个精雕细琢接近完美的艺术品,跟着主人一路迁徒,一会儿上海一会儿苏州,接榫处没有一丝动摇。“一二八”淞沪战役,日本兵闯进来,用刺刀在桌面上刻了几个字,抽屉的板上画几道印子,经此大难,仍然是基本完好。抗战八年,祖父去了四川,写字桌被送往苏州老家。后来,祖父回上海去北京,没工夫折腾,它一直被放在苏州。上世纪50年代初期,父亲和母亲结婚,想到老家还有些家具,便将两个书橱,这张写字桌,还有那把椅子,统统运到南京。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次搬运,父亲还在写字桌的抽屉,发现了保留完好的祖父日记,从辛亥革命那年开始,一直记到抗战爆发。

故事三,老木匠的故事阐述了人生的意义。常被祖父拿来举例,说明做事认真的重要性。父亲说,祖父非常欣赏这位老木匠,为此专门写过讴歌文章,感慨他身上具有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精神。人生的意义有时候就在于要认真,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究认真。

在1971年,十四岁的我懵头懵脑,对父亲说的故事根本不感兴趣,同时也嫌母亲太唠叨,为了一张写字桌没完没了。相对于此前痛苦不堪的动荡岁月,那段日子相对平静,生活开始变得太平,变得安逸。父亲的剧本永远也写不好,几句唱词颠来倒去,仿佛在玩那种手上转的健身小球。母亲栖身于普通群众行列,能够有这个待遇,她已经很满足。

有一天,母亲惊慌失措跑回来,告诉父亲说军代表大会上宣布,要让她担任剧团的“革委会”副主任。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半年前,母亲天天要去打扫公共厕所,还是典型的阶级敌人。两个月前,被解放了,恢复了革命群众的身份。现在突然又要让她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这真是非常意外,不用说母亲想不到,广大革命群众想不通,谁也想不明白。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想不到没关系,不接受也得接受。据说是省“革命委员会”的一位主任发话,那年头,省“革委会”主任就是今天的省委书记,当仁不让的第一把手,他说一,别人不敢说二。

这位大员不仅军人出身,而且还是在职军官,当时正是军管时期,各地的省市级领导都由军队干部担当。他的地方口音很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看那谁,可以当‘革委会’副主任嘛,就她了!”

母亲转眼之间成了剧团的“革委会”副主任。“文革”前,她当过副团长,表面上看是官复原职,可是经过了“文革”这些年的挨斗、游街、批判、隔离审查,心情已完全不一样。

 

4

 

当上“革委会”副主任不久,吴凤英来了,她又开始称母亲为老师,说要把那张写字桌还给我们家。

“我知道老师很生气,”吴凤英红着脸,低头认错,“我知道老师为了这事,心里对我有意见。”

那天正好下小雪,吴凤英突然上门,让母亲无话可说。一时间,大家有些尴尬,母亲气还未消,板着脸,也不多说什么,让父亲和我立刻去吴凤英家拿写字桌。我们先去借板车,剧团有辆拖垃圾的手推车,两侧挡板怎么也卸不下来。有挡板碍事,折腾了半天,最后只能将写字桌翻转过来,四脚朝天,父亲推板车,我和吴凤英在两边扶着。偏偏板车有一侧轮胎还是瘪的,父亲又特别笨手笨脚,天上下着小雪,地上滑,写字桌一次次要跌下来,我们很快大汗淋漓。

与写字桌配套的还有一把椅子,父亲不想再跑一趟,不当回事地对吴凤英说:“算了,那椅子送给你了,反正也没地方搁。”

父亲说的是实话,尽管母亲还有些舍不得,我们家已经有了新写字桌,这张旧的只能搁在我房间。我的房间小,放一张小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床头柜,再加上这写字桌,显得十分拥挤。写字桌回来,母亲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摸着有些损坏的桌面,心有不甘地对父亲说:“要是不当这个‘革委会’副主任,这丫头会把它还给我们,哼,门都没有。她对我那个凶,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父亲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记什么仇。”

母亲说:“这仇当然要记。”

事实上母亲很快就忘了,她觉得自己会记恨一辈子,嘴上也常常这么说,可是没多久,不仅完全原谅了吴凤英,而且越来越在乎,越来越看重,毕竟她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吴凤英读书时就是戏校的高材生,人不算特别漂亮,却是演主角当头牌花旦的好材料。母亲恨她时常念叨,说,我知道这丫头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要狼心狗肺,她不对我狠一点,凶一点,别人不会放过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原谅了,说她必须要跟我划清界限,说她不能不这么做。

母亲没想到,就在不久以后,吴凤英突然不想再演戏,她提交了一份转业报告,宁愿去工厂当个最普通的工人。记得那天是在我房间,母亲把她叫来谈话,劝她不要头脑发热,好不容易学了这么多年的戏,说放弃就放弃,实在太可惜了。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要转业。吴凤英说了自己要转业的理由,说她丈夫不愿意妻子下乡演出,一出门就几个月。她丈夫是一个复员军人,当兵的时候,也习惯了夫妻分居,现在复员了,到地方上工作,不愿意妻子再出远门。

从吴凤英的谈话中,母亲隐隐感觉到她丈夫是不放心。吴凤英不是绝色美女,但业务能力很强,追求她的男人并不少,她丈夫肯定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于是母亲一针见血,“你男人是不是为什么事吃醋了?”

吴凤英叹着气,也不否认,“男人吗,都这样!”

母亲说:“你想想,练了这么多年功,天天吊嗓子,说不演戏就不演戏了,这叫什么事?”

我的房间不大,她们坐在床沿上说话,母亲苦口婆心,继续她的说服工作。为了不影响父亲写作,她们的声音很轻。吴凤英显然已下了要转业的决心,母亲说了很多,她根本听不进去。母亲没完没了地说,她有一句无一句地听。为了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我当时正在那临写毛笔字,学写《勤礼碑》。吴凤英突然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字帖,又看看我写的字,说:“你这字丑死了,看我的,让我来写给你看看。”

吴凤英一手毛笔字很漂亮,在戏校读书的几年,为了提高当演员的修养,有一位非常有名的书法家给她们上过课。

 

5

 

从1971年起,这张写字桌一直归我使用。有一段时候,我的兴趣都在玩无线电上,中学生弄这玩意,除了砸钱,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后来又开始玩摄影,冲洗胶卷,放大照片,都是在这上面进行。

桌面上增添了许多新的划痕,正中间那两个字,是当年的日本兵留下,刻着“石川啄木”四个字,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虽然隔了很多年,依然清晰可见。左上角是吴凤英留下的,当初大约没有砧板,切菜剁肉直接在桌面上进行,横一刀竖一刀,随着岁月流逝,痕迹渐渐模糊。还有许多奇怪的印迹,都是我无意中损坏的,很显然,我对这张老掉牙的写字桌一点儿也谈不上爱护。

“文革”后期,有一位家具厂领导来我们家做客,很认真地说,这些家具都该换了,我帮你们家配置一套新的。结果就换新家具,大床、沙发、吃饭桌椅、大橱、五斗柜、床头柜,能换的都换了,没换的就是苏州老家搬来的两个书橱和这张写字桌。80年代初期我搬出去住,开始独立生活。写字桌和两个书橱一直跟着我,它既是工作台,又是吃饭的餐桌,上面还搁过一台黑白电视。朋友来,曾经将就着在上面睡过一夜。当时是住在沿街的一间小平房,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早期的文字几乎都在这写字桌上完成。这以后,结婚,几次搬家,都没有将它淘汰,原因不是为了喜欢,而是居住环境太差,都是旧房子,没有阳光,根本懒得换新家具。

进入新世纪,赶上“末班车”,分到一套福利新房。阳光灿烂的五楼,是毛坯房,搞装潢前,一位朋友为我酝酿设计方案,坚定不移要做旧。理由很简单,老婆是旧,孩子是旧,太新的感觉就好像是再婚。这位朋友是搞美术的,名头很大,身价极高,愿意帮我设计,已经非常给面子。我没想到他会看中这张旧写字桌,并且产生了一个非常前卫的设计方案。

“这可是个好东西,”朋友很激动,抚摸着桌面的毛糙斑驳,“绝对有感觉,我找到了一个最重要的元素。”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对,就要围绕这张桌子大做文章。”

朋友解释说,世界上好的设计,都有一个好的元素可以把玩,搞设计的人,只要围绕这个元素去想,一切就可以OK。他一口气报了几个很著名的设计,某展览馆、某度假村。结果不仅说服我保留了这张旧写字桌,还让我立刻想方设法,将与之配套的那把旧椅子也找回来。他觉得像目前这样,一张很有味道的老桌子,配上一个新式电脑椅,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朋友的设计方案非常现代,包括一面用旧青砖砌成的文化墙,几排老式的书橱,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放上这张旧写字桌。要找到那把旧椅子并不难,这些年来,我们家与吴凤英断断续续地一直都有些联系。逢年过节,她都会来看望母亲。吴凤英去工厂当了两年工人,十分后悔离开剧团,千方百计地想回来,离开容易回来难,最后还是母亲帮忙,托熟人将她调到了一家区文化馆。到文化馆不久,吴凤英和老公离了婚,一儿一女各管一个,女儿归她,儿子跟她前夫。我早已忘了曾经还有过一把旧椅子,事实上,不止是我,父亲、母亲、吴凤英、吴凤英的前夫,都差不多把这事忘了。记得吴凤英离婚不久,来与母亲聊天,还提到过这把椅子,说她离婚的时候,把椅子留给了前夫,但是和他有过约定,这椅子是她老师的,绝对不可以弄丢。

吴凤英儿子是开出租车的,送我们去他父亲那里,然后他继续去做生意。一路上,吴凤英喋喋不休,上车前说,下了车还在嘀咕。她很不满意儿子的工作,怪前夫没有照料好,没让他考上大学。她说她其实很后悔离婚,就算是为了两个孩子,也真的是不应该这样做。吴凤英说,她这一辈子,窝囊就窝囊在老是要后悔,先是后悔离开剧团,后来又后悔离婚。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悔又有什么用。离开剧团,后悔了也回不去,再想唱戏也唱不了。离了婚,后悔了也不能再复婚,人家已经再婚。当然,离开剧团也好,离婚也好,都不能埋怨别人,都只能怪她自己,都是她主动要求,都是她执迷不悟。剧团不肯放人,老公不肯签字,所有这些最终都拦不住她。当初还真不是没人阻拦,吴凤英就是脑子进水,怎么也听不进一个劝,说什么都没有用。木匠带板枷,手掌心搁烙铁,都是自作自受,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吴凤英前夫没想到我们会去,很客气,怪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儿出现。两年前,有个开家具厂的战友到他家做客,看中了这把椅子,非要拿去做样子,拿走了一直没还回来。吴凤英很生气,说赶快找这个人,把它要回来。吴凤英的前夫面露难色,因为这战友的家具厂早就倒闭,欠了一屁股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

时间相隔太久了,我和她的这位前夫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他印象中,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我想像中的他也完全不是现在这模样,一脸倦态满头白发。当初的他非常阳光,刚从军队转业,那年头,像他这样的人最吃香。那年头,也只有像他这样的,才能娶到剧团里年轻的头牌花旦。一晃三十多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多年。

我们离开时,吴凤英一脸不痛快,还在埋怨前夫,怪他不该把椅子借给人家。我说这个真的是无所谓,事实上,我自己就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过,对它也谈不上有什么多深的感情,没了就没了。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说没了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好先送她回家,既然那椅子很难再找回来,这件事就算到此结束。上车后,吴凤英突然很哀伤,说她内心深处,对我们家的那张桌子充满了怨恨。

我感到莫名其妙,出租司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多少年来,虽然认识很久,和她其实也没说过什么话,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怨恨。吴凤英又开始喋喋不休,说她当年结婚,根本没想要我们家写字桌和椅子。她说那时候你还小,有些事你也不知道,你根本弄不明白。她并不想据为己有,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想要过它们。当时谁都觉得你爸爸你妈妈是坏人,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很遗憾这件事彻底改变了她跟我母亲的关系,因为这张写字桌,她再也不愿意在剧团待下去,一想到就心里别扭。尽管过去很多年,总觉得心里有道坎,迈不过去,心里有个结,解不开。

吴凤英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没这件事,我不会离开剧团,我也不会离婚。”

 

2011年7月3日于河西

阅读(101) ┆ 评论(1) ┆ 禁止转载 ┆ 收藏(1) 中篇小说:张庆国《如鬼》 (2011-08-31 12:21) 标签:

中篇小说

张庆国

如鬼

小说月报

文化

分类: 中篇小说

如 鬼

张庆国


张庆国,昆明作家协会主席,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滇池》文学杂志主编,发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约四百万字,获过多种奖励。

 

去年夏天,我忽然接到二叔的电话。不知为何那个长途电话非常清晰,一把金属的长刀,凌厉地刺穿了两千公里的宽阔黑夜,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响亮,声情并茂,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这个声音,好像所有人都退隐到沉默的黑夜里,全世界只有我与二叔在讲话。仿佛一下子二叔端庄傲慢却眼泡浮肿的脸近在咫尺。他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也不会给我打,因为电话很响亮,他的声音更显陌生,让我有些心惊。

二叔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一个纪念碑似的神秘人物,从我出生时起,他就活在故乡亲戚的传说中。我一共见过他三次,最近一次是三年前,祖宅的房产纠纷,历时八年的漫长争吵,有了最后结果,于是二叔从两千公里外的上海飞来。

他来得太晚了,我的父亲已经去世,沉睡在郊外寂寞的观音山公墓里。一方二尺长的灰色花岗岩墓穴,为我的父亲提供了世上最狭窄也最坚硬的庇护,让他不再担惊受怕,不再羞愧,不再为自己一世碌碌无为而解释。二叔是我父亲的弟弟,他们阴阳两隔,再不能相见,按理说二叔不远千里归来,应该为我父亲扫一次墓,献一炷香,对着空气说几句话。他如果去大姑妈和三叔五叔的坟上看一看,我想也应该。可是他没有去,他对故乡的亲戚始终无所谓,只有三姑妈除外。

二叔最后一次回来,故乡的父辈长者,只剩三姑妈一人了。二叔与三姑妈关系最好,最亲密,从前他回故乡两次,每次都住在三姑妈家,每次都由三姑妈带他来见故乡的所有亲戚。所以最后一次回故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敬老院看望三姑妈,看望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妹妹,一个记忆空洞,语言丧失,再也不能摆出领导架势,再也不能颐指气使的老妇人。然后,他就带走祖宅房产分给自己的一份钱,匆匆回酒店。临行前的一天,也许想到此生再无牵挂,永不会回头,他破例约我和几个表兄妹吃了一顿饭。可那餐饭吃得无味,他无话可说,我们也无话,饭吃到一半,他就幡然猛醒似的放下碗筷,与我们告别。迈着有些笨拙的衰老步子,走出餐馆,在街边缓慢地抬起手,自己打一辆车赶往机场,乘坐飞往上海的航班,重新返回多年前的故乡传说中。

他忽然打电话给我,还是半夜打来,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块傲慢威严、自以为是的纪念碑,这个比花岗岩更坚硬的人物,竟然在夏天雨夜的侵蚀中融化,瘫软在地了。他在电话中求我帮忙,为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迁坟。我疑心听错了话,反复问几遍,他在电话那边马上耐心解释几遍。我感觉他不是站着打电话,也不是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而是趴在沙发边,或避开灯光躲在墙角,弓着身子,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和哀求。

他的耐心和谦恭让我大受感动,甚至受宠若惊。在我与他交往极少的经历中,在父亲对他的所有满怀恭敬的描绘中,我知道他从来不屑与故乡的亲戚多说话,更不会为一件已经表达清楚的事多作解释。他都是下命令,像一个真正的国家干部在安排工作,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完了事。他的居高临下和志得意满,让故乡的亲戚深感自卑,又为之骄傲。

那天夜里,经过几番解释,我终于把他的话完全听懂,他请求我帮忙做的事确是迁坟,为此他选好了日子,8月18日。他求我照此办理,并反复承诺会很快寄钱来。

这是很诡异的,年满八十岁的二叔,远在北京,后来移居上海,满脑袋国家文件,一肚子政策条文,在过去几十年里,他历来以国家干部为傲,不信邪不信鬼,怎么会在一个夏天的潮湿夜晚,忽然惦记起遥远卑微的故乡,要为早就过世的父母迁坟呢?

他的话我听懂了还是没懂?

这会不会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会不会是爷爷奶奶不堪夏天潮湿雨水的惊扰,假二叔之名,在夜半的苍凉中,给我打来电话?我有些毛骨悚然。

他的话不错,应该不错,他的声音也不会错。他的普通话很熟练了,故乡的口音却永远抹不掉,用刀刮用火烧,都无法去掉。那口音不是本地小学教师分析的平舌翘舌之分,也不是前鼻音后鼻音之别。小学教师的分析很粗浅,太书生气和缺乏见识,比我的发现差远了。我发现故乡的口音掺杂进普通话,最重要的特点是尾音下沉。无论怎么掩盖,每个字吐出来,声音结束时的一刹那,都会被一个骨碌碌滚出的硬粒卡住,仿佛半夜的黑暗街角,冷不防探出一颗脑袋,那脑袋略微发怔,就迅速消散。

这个发音特点,二叔最突出,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绝不会。

为爷爷奶奶迁坟,我责无旁贷。虽然他们三十年前就已过世,虽然他们的旧坟只是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包和一块矮小的简陋石碑,虽然他们像三十年前的任何一位逝者,只能按老式葬法,静悄悄地卧在城郊杂树丛生的坟山上,但是,如果要为他们迁坟,我作为孙子,理当出力。

当然,二叔更应该出力。

他三次回故乡,都去城郊的坟山为自己的父母扫墓,可他去得太晚,爷爷奶奶先后辞世时,他都不在身边,也没有告假并泪流满面地赶回故乡送葬。三姑妈的解释是,二叔工作忙,要开会,大干部大领导啊,会太多,大会开完还有小会,小会开完还要研究文件,没有空。我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却是另外的说法,父亲告诉我,二叔认为一个早年参加革命的国家干部,不应该迷信。

父亲说,我们迷信一下也就算了,不能影响了你二叔的前途。

回故乡奔丧也算迷信,为逝去三十年的父母迁坟,还为迁坟选了几个泛滥成灾的吉祥数字,这算什么呢?年满八十岁的二叔,忽然冒出什么心事?

我在电话里答应二叔,一定把迁坟这件事做好。二叔的父母是我的爷爷和奶奶,迁坟是二叔的心愿,也是我该做的事。爷爷去世我五岁,奶奶去世时我十岁,我对爷爷印象很淡,与奶奶感情甚好。

爷爷在世时,我的父亲像他的兄妹一样,各自离家,在故乡的其他街上租房子住,只在周末带着母亲和我,回祖宅的老院子看望爷爷奶奶。很多年前一个仓皇的夜晚,父亲忽然被半夜赶来的三姑妈叫走,彻夜未归。第二天下午,他来幼儿园接我,满脸乌青,语气悲伤。他把我紧抱在怀里低声说:我们去看奶奶吧。然后,我第一次在不是周末的时间里,被爸爸领去奶奶家了。去了我才知道,那不是一次短暂的临时探望,是永远的搬迁。爷爷昨夜去世,父亲听从三姑妈的安排,带着我的母亲,要搬回祖宅老院与奶奶同住,陪伴奶奶走完最后的时光。

搬家很愉快,奶奶家的那幢祖宅老院很宽大,我和弟弟妹妹楼上楼下到处乱跑,院里养了猫和鸡,种了一棵枝干粗壮、绿叶繁茂的树。小鸟落到树上,翻飞跳跃,吵闹不休,老鼠在院墙的土洞边窜出窜进,蟋蟀在柴堆下大声鸣叫,场面很生动。

可父亲并不高兴,他把厚重老旧的院门关紧,闩上粗大的门杆,经常躲在楼上的黑屋里,很少下来,也从不把朋友和同事带来家中。三姑妈来看望奶奶,都按家里的约定,谨慎而轻巧地敲三下门,像压偏的影子,一闪挤进来,把院门迅速关紧,满脸严肃地警告我不得开门,就快速进屋,从包里掏出一叠报纸递给奶奶,摆出领导架势,嘱咐奶奶认真学习,了解形势。

思想不能落后,三姑妈对奶奶说,人老了还是要学习,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思想改造也是一辈子的事。

报纸我会看的,奶奶说,小说带来了没有?

小说?还要看小说?《红岩》看不看?

《红岩》要看啊,听说很不错。

三姑妈沉默了,低头想一阵,坐到奶奶身边,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说,不是《红岩》,是《野火春风斗古城》,我给你带来了,里面的爱情故事写得很好,你可不能让别人读这本书啊,只能自己看。

我在门外偷听,听说有好看的书,跑进去扑向奶奶说,我要看这本书。

三姑妈惊得跳起来,脸色发白,漂亮的眼睛猛然上提,好看的嘴巴大大张开。她把挎包塞给奶奶,理一把头发,用两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朝门外推,一边推一边怒声喝斥,滚开!滚出去!不要在这里吵闹!

奶奶在三姑妈的身后嘿嘿地笑。三姑妈焦躁、烦乱、愤怒,奶奶却永远温柔,不慌不忙,遇到任何事,都嘿嘿地笑。她镇定自如的笑,把三姑妈惹得很生气。三姑妈把我赶走,转身进屋,朝奶奶大发雷霆,嚷叫着说,你把他惯坏了,这样小小的就不听话,长大了思想就不会进步!

我已摸回去,趴在门缝边张望了。我喜欢看三姑妈生气,她生气我觉得好笑,奶奶也觉得好笑。

奶奶笑个不停,假牙松脱。她伸手在嘴里弄假牙时,仍然笑得止不住,笑声从漏风的嘴里传出,哧哧哧地发出粗涩的声音,身子随着笑声快乐抖颤。

三姑妈大怒,从奶奶屋里冲出来,来到院门边,抱住粗大的门杆,用力朝上抬。那门杆比父亲的手臂还粗,紧紧地卡在门后的两个木槽里,抬不起来。就算能抬起来,三姑妈也抱不动。她累得满头冒汗,破口大骂,这烂门,怎么就打不开呢?你们怎么就不来帮我开门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父亲闻声,慌忙从楼上下来,把门杆抬起,靠到门后,打开院门。三姑妈朝门外探出半边脸,迟疑地张望一下,很快侧过身,像影子一样闪出去。

父亲把院门关上,插紧门杆,回头看见了我。

我的手里,抱着三姑妈送给奶奶的那部小说。

你拿着什么?父亲问。

奶奶的书,我说,我想看。

父亲哈哈大笑说,哎哟你看什么书啊,才这么小,还不认识字呢。

父亲笑我也笑,他笑是因为我年幼无知,我笑是因为快乐。搬回祖宅的院子,跟奶奶同住,享受她镇定自若的宽厚关怀,很快乐。奶奶是教师,快七十岁的人,还爱看报纸和小说。她看了好书,都讲给我听,还教我认字和画画。晚上,我经常在奶奶的床上睡着,父亲把我抱走,送到楼上,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时,我扑哧一笑,猛然睁开眼睛。

父亲吃惊地问,你不是睡着了?

我说,逗你玩的,你抱我的时候,我就醒来了。

你啊,父亲感叹地说,小小的就学会装鬼。

我问,三姑妈为什么不来跟奶奶住呢?院子里空房子很多啊。

父亲摇头说,她怎么会来这里住?她就不敢来。

她怕这里的鬼吗?人家说老房子里有鬼,我说。

父亲说,她心里有鬼,害怕。

我们呢,我们心里有鬼吗?

我们心里也有鬼,可是我们不怕。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也为老院子害怕和羞愧。

二叔的电话在六月份打来,按照他的安排,我有两个月时间。两个月时间迁坟,已经足够。不就是把旧坟挖开,把老人的骨骸清理后迁走,重新葬下,这件事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好。父母去世,年事渐长,有关奶奶的追忆,常在夜深人静中把我淹没,那幢回响着鸟叫虫鸣的老院子,不断在时光深处浮现。我愿意独自上山,为爷爷奶奶迁坟,带着他们的遗骨,找一处花香鸟语的整洁公墓,为他们重新树碑立传,燃一炷香火,寄托无法排遣的怀念。

可是,这件事我不能单独做,要告知所有同辈兄妹,爷爷和奶奶也是他们的祖宗,我不能独吞了这份家族感情。

我首先给大表哥打电话。

大表哥是二姑妈的儿子,我幼时最好的朋友。

没想到,大表哥听我提到二叔,立即在电话那边破口大骂,二叔?哪个二叔?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啊。我陷入沉默,他才改口说最近有事,腾不出空闲,托我找其他表兄妹去办,完了替他烧一炷香。

我挂断电话,并不计较,这件事告知他就行了,并非要他参加。

我又给其他几个同辈兄妹打电话,他们对迁坟事件均感到突然,却都满口答应。其中四堂妹兴致很高,态度积极。她在接到我电话的第二天,专门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慎重商量迁移祖坟的大事。

我说,你做领导工作忙,见面商量就不一定了,前期的事我会准备,准备好了,找一个日子,大家再一起见面怎么样?

不行,她语气坚定,毫无商量余地,在电话中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在蓝天大酒店,一定要来。

四堂妹是五叔的女儿,性格有些像三姑妈,可惜三姑妈没有后代,也就无法在家族的后续子嗣中,拿她与三姑妈做更加切实的对比。

三姑妈是父亲一辈故乡的亲戚中,惟一做了领导的国家干部,她聪明、能干,果断,做事毫不留情,却在明察秋毫的敏锐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慌张和惶惑。她对祖宅的老院子,那幢为我们家族衣食无忧的富庶历史提供了可耻见证的旧楼,充满感情,又极为憎恶。正因为如此,早年她被单位提拔,初做小干部,就第一个搬出祖宅,后来又吵吵闹闹,强逼我的父亲和五叔从老院子搬走。可是,她却隔三岔五偷偷摸摸溜来,钻进祖宅老院,坐在爷爷奶奶身边,哭哭啼啼,诉说思念之情,完了又高谈形势,朝爷爷和奶奶大声训斥,在奶奶永远不变的宽厚微笑中,迅速逃走。

你三姑妈是个贼,父亲经常对我说,她不逼我搬走,爷爷不会死得那么早,我要是在爷爷身边,他的病不会一下子变重。

我们早应该搬回去啊?我喜欢跟奶奶住,你为什么要听三姑妈的话?我说。

父亲狼狈地笑了,表情僵硬,摸着我的头说,我从奶奶这里搬走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的啊,我看你也是一个贼,什么都知道。

更贼的人是四堂妹,祖先的血液在黑暗中相遇,缔造出四堂妹与三姑妈的相似性格,也诡异。可她们有不同,这种不同,是时光错位造成的差异。她们的相似之处是同为领导,同样聪明能干和处事果断,同样嚣张和不留情面。不同之处是,早年的三姑妈,身体里躲了一个心惊胆颤的鬼,现在的四堂妹开朗大方,无所畏惧。

我按四堂妹的约定,赶到蓝天大酒店十六楼餐厅。

蓝天大酒店是我们城市最著名的豪华消费场所之一,六十层的高楼不说直插云霄,在我所生活的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也已经够神奇,并被传为佳话,一度令人仰慕而不敢轻易造访。这里房价最高,歌舞厅排场最大也最奢华,桑拿洗浴名声远扬,一百零八种服务样样齐全。我为了生意,在蓝天大酒店安排过一次活动,吃饭唱歌洗浴外带开房住宿,全套玩尽,带来的五万现金,花得只剩两毛钱,差点闹出洋相,可谓惊心动魂。

现在,四堂妹要在蓝天大酒店请我吃饭,可见她玩得多么如鱼得水。

我准时赶到,坐进预订的餐厅包房,四个身材高挑,穿着红色紧身旗袍的姑娘围着我,不断倒茶水。我翻完服务员小姐递来的报纸,才听到四堂妹的高跟鞋得得得地响着,骄傲地朝包房传来。

她满面春风地走进包房,四十岁的人了,却打扮得很年轻,米色套裙做工考究,很精致,一望而知是名牌,脚上的高跟鞋和肩上的挎包肯定也是名牌。她抱歉地笑着,解下脖子上的纱巾,举在我眼前一晃,得意地问:猜猜,这条纱巾多少钱?

五百块吧,我说。

三千,访问奥地利那次买的,她开心地笑着,把纱巾和挎包取下,头也不回地递给身后的服务员,在我面前坐下。

我跟四堂妹好几年不见了,作为父亲一辈的第二代亲戚,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长大后的交往却日益疏远,但是,她的事迹一直在平辈兄妹中广为流传。她从小上进,学习很努力,咬牙切齿地坚持,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留校做机关工作,后来调进团市委,再后来,调到某单位做了一把手,把一帮男女指挥得服服帖帖。

对了,她是从团市委干部升上去的,三姑妈最早也是团干部,后来升任某单位领导。她们的性格训练得相似,一样的好奇勇敢、开朗热情,斗志旺盛而精力充沛。

她不看菜单,熟练地点菜,鱼翅鲍鱼就不说了,说了很俗。要说的是她一边吃饭,一边安排迁坟的事,对我下命令。她说,祖坟的事很重要,草率地迁不行,我已经问过了,会托人找一个风水大师,让他算日子,到时候请他一起上山,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我在生意场摸爬滚打几年,要说迷信,听到和见过的也太多,可我自己,怎么也信不起来,觉得那些鬼鬼神神的担忧很可笑。没想到四堂妹一个果断坚定的干部,却张口对我讲风水大师。

我说,有那个必要吗?风水大师多是骗人的。

四堂妹正矜持地低着头,嘴唇上翘,小心地张开抹得很仔细的红唇,欲把一勺汤送到嘴边,听我说出如此轻率的话,手一抖,汤勺叮当落到地上。

服务员小姐慌忙送上另一把勺。

她对殷勤的服务员小姐毫不理睬,张惶地压低声音,瞪住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能这样说啊?你这样说是很不吉利的,不要再争了,事情就这样办。

你怕什么?我有意逗她。

我怕什么?她恍惚地抬起头,看了看包厢顶上过分奢华的沉重吊灯,自言自语地说,我会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只怕老人家不高兴。

你心里有鬼。

你心里没有鬼吗?哪个人心里没有鬼?现在的人,心里没有鬼,都会倒霉的。

可要花多少钱啊,二叔没有说过要付这笔钱。

二叔,她鄙夷地笑了笑说,二叔算什么?他无非就是一个干部,他那一代干部懂什么?我爸爸要是不倒霉,才华比他大几十倍,他连我爸爸的一个小拇指也比不上。他不出钱我出,请风水大师的钱我来出。

不是钱不钱,说到钱我也可以出,只是没必要。

我托人找的风水大师,开了一家公司的,他们可以开发票,付的费能够报账。

她轻松地笑了。

四堂妹的父亲五叔,活得最卑微。

从小,父亲就多次把我搂在怀里,为五叔窘困艰难的生活大发感慨。他告诉我,五叔是一个才子,一个不得多得的音乐天才,还画得一手好画,可这个会作曲拉大提琴和画油画的男人,大学毕业两年,就被单位开除,遣送乡下。这种事不奇怪,在那段被哑谜掩盖的时光里,有类似遭遇的人很多,不同的是五叔的经历很奇特。他在乡下三年,很快回城,恢复了原职。我在多少年后,仍对五叔被单位开除又神奇回城的经历大惑不解。

父亲告诉我,五叔上大学时,有一个漂亮女朋友,毕业后正要结婚,就被开除,女朋友立即与他分手,另嫁他人。三年后回城,五叔低头做人,找的对象是一个工厂女工,结婚后生下了四堂妹。

他被开除了,怎么又恢复原职回单位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反复追问父亲,他讳莫如深,不作回答。

很多年后,四堂妹考取大学,顺利毕业留校,朝气蓬勃地在城里穿梭奔忙,父亲才在冬天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平静地告诉我说,你知道吗?五叔那次回城是因为三姑妈帮忙,三姑妈的男人三姑爹是更大的官,他帮了忙,五叔才恢复原职,他们都担了风险啊。

三姑妈也还不错,不像你说的那样可恶,我说。

不错?父亲语气一转,鼻孔哼一声说,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你二叔。知道吧,你二叔来过信,告诉三姑妈,如果五叔的事不解决,他那边的提拔就会成问题。你二叔跟三姑妈,从小穿一条裤子,他们是一路货。

帮二叔也好啊,反正顺带也帮了五叔。

顺带帮的是三姑妈自己,五叔在乡下,你三姑妈的前途也会受影响的。

这不是一份奇异经历的全部,甚至不是五叔奇异经历的主要内容,五叔的奇异经历是,恢复原职回单位五年,娶妻结婚,刚生下四堂妹,一家三口的小屋就轰然崩塌。他因为多次缺席单位组织的大会,受到重罚,被再次遣送去离城三百公里的山区农村。

庆幸的是,那座偏僻的山区农村有一所小学校,却缺乏教师,五叔的才华被山区淳朴的农民看中,他几乎没有下地干过一天农活,就被安排进村小学去教书了。他的妻子,我的五婶,义无反顾地背着刚断奶的四堂妹,跟着丈夫去了农村。作为一个工厂女工,她对下地干活毫无怨言,很快与村里的农民打成一片。

可是你的五叔不争气啊,教书也不好好地教,父亲摇头叹息。

我从父亲支离破碎的追忆中,历经若干年时间,才把五叔后来经历的奇异乡下生活拼贴出来。他并非不好好教书,他教书教得很好,只是乡村小学过于简单的工作,无法填满他空洞的胸怀。蝇蚊飞舞,遍地猪屎牛粪的山区农村,只会让他的热情迅速泯灭。五婶与村里的妇女相处很好,经常请人到家里玩,坐着拉家常,相互打闹,一起挤在屋里剥豆子剥包谷。这种快乐五叔视而不见,他教书回来,常常一言不发,低头上楼,躲在小屋的床上蒙头大睡,直到天黑。

饭熟了也不吃啊,父亲说。

五叔经常睡在楼上,不吃饭。五婶急坏了,却吃惊地发现,五叔活得好好的,不见消瘦,也没有生病。

真是成仙了,父亲说,你五婶还以为他成仙了,抬着他饿肚子睡觉的事到处讲呢。

五叔没有成仙,也不会成仙,成仙就本事大,可以乘风逃遁,不用再受苦。他变成鬼还差不多,也确实变成了鬼。两年后的一天,五婶下地干活回来,手脚麻利地做好饭,带着四堂妹吃了。熬到天黑,不见五叔下楼,就拖着女儿上楼,在床上疲惫地睡下。睡到半夜,五婶被空荡荡的寒冷惊醒,黑暗中吃惊地睁开眼,伸手朝丈夫的脸上摸去,这一摸不要紧,发现手上冰凉。爬起来再摸,才知道丈夫已经身子冷却,魂魄飘散,变成一个鬼了。

她哇地大哭,从床上跌下。

村里人大受惊动,据说村口两棵百年老树上的麻雀,像疾风卷起的大片灰尘,黑压压地飞起,绕着整座村子盘旋,叽叽喳喳哀鸣到天黑,才哑然落到树上。大家为小学校的好老师溘然病逝难过,纷纷拥到五叔家,安慰悲伤的五婶。村里的老会计,原来的小学校教师,会拉几下二胡,曾找五叔求教,探讨音乐知识。老人家对五叔之死尤其感到伤心,他托家里人,把为自己备下的棺材,抬到了五叔家。自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也来五叔家致哀。

看到老会计送来自己的寿材,五婶慌了手脚。

五婶说,使不得啊,使不得,我家男人没出息,死了就死了,钉个箱子抬上山埋了就行。

老会计拄着拐杖站起来,大声骂道:废话!你这个婆娘没良心!

五婶惊得一下子跌坐到床边。

床上睡着死去的五叔,他的身子被松脱的床板一颠,哗啦摇晃一下。

醒来啦,有人惊叫,人醒转来啦。

满屋的人噤声不言,惊愕地盯住睡在床上的五叔。

有人笑起来,低声说,死人怎么会活转来?莫是见鬼啦!

众人也笑,绷紧的空气一下子松懈,呼吸也顺畅了。

可是,父亲笑起来,接连问我,可是你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莫不是死人真的活过来了?

父亲笑得猛烈咳嗽。

父亲把五叔的奇异经历向我完整揭示时,已年近五十岁,我也大学毕业。家族的往事,早被另一个时代的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似是而非。我们表兄妹一代各忙各的,很少见面,无人再打听与己无关的时光秘密。父亲却在那天夜晚非要向我讲述家族史,他的唠叨固执和纠缠不休,让我感到厌烦。但是,渐渐的,父亲拐弯抹角的唠叨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的讲述让我惊异,惊异之余竟感到窒息,胸口受强力压迫,喘不过气来。

五叔活过来了,父亲说,真的活过来了。

父亲收起笑容,呆看着我。

原来,五婶跌坐到床上的那一下震动,真把死去的五叔震醒了。

村里人正转移视线,议论着如何给五叔入殓装棺,五叔却从床上坐起来。那床不知怎么搞的,平时安安稳稳,那天却松垮垮,五婶坐一下,就震得床板蹦跳。五叔缓缓坐起来,身子一扭,整张床竟然垮了,床板全部倒塌。

五叔跌到地上,摔得唉哟一声大叫,咯出了一口痰。

满屋悲伤的村民惊得奔出门去,只有老会计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跑不动,也不想跑。他老了不怕鬼,还想亲眼见识一下五叔这个鬼。他看到五婶扑过去,趴在五叔身上傻笑。

还有更奇异的事,那张垮掉的床,五婶在整理时,意外发现床下堆满了空空的铁皮罐头盒,几十个午餐肉的空铁皮罐头盒。那种高级食品,只有离村子二十里的镇供销社铺子里才出售,是那个时代最美味的惟一肉罐头。

他什么时候跑去买罐头的呢?又怎么会买那么多呢?哪来的那么多钱?

五婶跪在地上,不解地拨弄着那堆哐啷哐啷空响的罐头盒。她被踢了一脚似的,忽然惊叫一声,跳起来朝墙角奔去。墙角一个土洞里,塞着五叔教书挣回家来的补贴,那份补贴每月十五元。五婶心安理得地把钱塞进墙洞,只等急用。她奔到墙洞边,伸手进去,才发现里面的钱早被五叔偷走。

父亲说,你五叔这个人啊,不改好吃懒做的毛病,就是这个毛病害了他。

我认为父亲的逻辑很可笑,好吃懒做算什么毛病呢?五叔干不来种地的事,也不想干,有什么办法?他爱吃好吃有什么办法?我们家族的人不都是这样吗?谁说流血流汗才算做事呢?

五叔的好吃懒做,在二叔和三姑妈那里,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致命缺陷,一个大毛病。

五叔死而复活,给他带来了好运气,山村的乡邻爱惜他,喜欢他却不忍心留住他。老会计亲手写了一封信,交五叔带给上级领导,证明五叔身体虚弱,不适合农村工作,那封信上有山村乡邻们按上去的密密麻麻的手印。

山村乡邻对五叔的关怀体谅,把五婶感动得放声大哭,只有五叔一言不发。

那封有老会计签名,按上了众多乡邻手印的信,经三姑妈一番机智辛苦的转换,变成一枚无声炸弹,把城里的门炸开———五叔回城了,调进工艺美术社做画师。

那年,二叔第一次从北京回来,他回来是为了故乡的那幢祖宅旧院。

奶奶去世,我的父亲完成了养老送终的孝道,不愿提心吊胆,再守着一幢可疑的老院子。他要搬家,搬到郊外冠冕堂皇的工厂宿舍。

三姑妈急得团团转,一遍遍跑我家,劝说我的父亲留下。

一个大院子你住着就行了,就这样定了不要动,三姑妈说,娃娃喜欢这个宽敞地方,玩得很高兴。你搬去郊外工厂宿舍干什么?那些地方脏死了,很落后,一点文化也没有。

父亲说,你来住好了,我住在这里,谁都知道是什么出身。

我怎么能住?我是领导怎么能住这里?三姑妈说,你住这里才不用怕,谁管那么多呢?关起门来,不让人进来就是了,谁会来打听你的事呢?

父亲说,要不让五弟来住,我看他的住房也太小。

三姑妈说,五弟?五弟?你就不要跟我提五弟了!我对他的事已经烦了!他这个人啊,好吃懒做惯了,好容易才为他找到安稳工作,真让我操碎了心。还有,你说他就只会写写画画,拉拉琴,在这个院子里,拉琴画画那才要命呢,人家一看就知道这家是什么人了,他怎么能住在这里?

父亲执意不从,三姑妈无奈,写信搬来了二叔。

二叔请假坐飞机回来。他穿着整洁笔挺的中山装,像毛主席一样,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三姑妈紧跟在他身边,用惊喜而欣赏的目光,一遍遍仔细打量二叔,反复称赞说,二哥你这身毛料衣服真漂亮。

二叔平静地说,国家发的。

三姑妈说,哎呀你们北京就是不一样,领导还发服装,我们这里的领导,你看看我,衣服都是自己买的,要买你这种毛料,得花多少钱啊。

二叔说,你这个小领导,还是穿朴素些好。

三姑妈说,是的,我很注意的,只是见到你,才躲着说些心里话。

三姑妈陪着二叔,来到我家住的祖宅老院,接着五叔也来了,他带来了四堂妹。四堂妹的眼睛骨碌碌转,她从小就那样,鬼精灵,不像五叔一副懒拖拖的样子。她好动好奇,不服输,比我小好几岁,算术题做不过我,竟气得大哭。五叔无心栽培她,五婶在工厂太忙,文化不高,只能管她饱暖。可是她非常努力,在学校以爱劳动出名,以能歌善舞出名,还以学习的刻苦用功出名,事事领先,绝不让步。她仿佛是生出来替五叔追讨人生欠债的,想起来确有几分诡异。

那天,四堂妹蹦蹦跳跳,站在我家祖宅的宽大院子里兴奋地尖叫,三姑妈厌恶地挥挥手,把我和四堂妹赶走。我们对大人讳莫如深的谈判没有兴趣,拔腿就跑,奔到院中,相互追逐着打闹,不管他们的事了。

出门前,我蓦然惊觉,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父亲的表情,就牢牢刻在了时间的黑墙上。父亲见到二叔,见到这个他搂着我无数次赞美过的亲兄弟,见到这个奋力穿越家族危险的富庶历史障碍,远赴北京,功成名就,做成领导的我的二叔,头顿时低下,目光灰暗,腰弓起,说话支支吾吾。他根本就不像我的父亲,像街上的那个“半条命”,太像“半条命”了。“半条命”是我家门口一个邻居的儿子,他爹不知为何被送到煤矿,常年不回家,留下他和两个姐姐跟着母亲过日子。可是他顽皮疯闹,不小心从街上厕所的房顶摔下,从此变成瘸子,越长越瘦,头发稀疏发黄。谁都说他活不长,他却拖着将死的半条命,一直活在邻居的嗤笑毒雾中。

二叔和三姑妈他们在房子里谈什么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他们把门关起来,把我们的目光和耳朵拦在门外院子里。我只知道谈判很快结束,我和四堂妹围着院里那棵树,刚跑两圈,二叔和三姑妈就开门出来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我的父亲和五叔。

五叔懒拖拖的,一副满无所谓的样子。

父亲努力挤出笑容,跟在二叔的身后说,明天来家里玩吧,我做饭给你吃。

二叔头也不回地说,饭就不吃了,我工作太忙,明天就要回去。说好的事要记住,就这样定下来了,定下来了知道吗?爹妈的老房子总要有人照管的,你不守在这里谁守?我回来守吗?

父亲说,是的是的,我守,当然不能让你来守,那要耽误你的大事。

二叔站住,回头看着我的父亲说,我要回来也不可能。

三姑妈说,二哥怎么可能回来?那不是笑话了,他那里管着几千人,还是北京,你们去北京试试,怕是连城也不让进。

这时,门外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二姑妈提着几包东西,带着刚上初中的大表哥,满头是汗,急匆匆地跨进院子来。

二姑妈抱怨地说,二弟你来了也不告诉我,要走啦?

二叔像领导一样点点头,目光轻飘飘地从二姑妈头顶划过,什么话不说,就从二姑妈身边走过去了。

大表哥瞪二叔一眼,用力跺一下脚,大声说,呸!有什么稀奇!

二叔迈着有力的步子,跨出院门,身子在门框上擦了一下,略微晃了几晃。

二姑妈响亮地抽了大表哥一个耳光,丢下儿子,提着手里的东西,撅着肥壮的屁股,赶紧朝门外追去。

大表哥一声不吭,挺直身子,脸被二姑妈抽得通红,却不抬手去摸,也不用手捂住,就那么笔直地站着,怒眼圆睁。

我走过去拉他的手,他把我的手甩开。

留在院中的五叔,赶紧跑过去,搂住我的大表哥,把他拖进屋里。

那些事都被埋在土里了。

二叔再次打来电话,除了交代迁坟的吉利日子,还专门选定了公墓方位。他说公墓在哪里不重要,叫什么名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墓所处的方位。方位要在城东。

他选的方位是城东,坐北朝南。

他在上海,上海在东边,我想是这个意思,只是他没有明说。

我告诉他,四堂妹要另外选日子。

四堂妹?二叔说,你四堂妹,告诉她干什么?这件事你帮我办就行了,不必告诉太多的人。

我说,他们都是亲戚啊,爷爷奶奶迁坟,不是我帮你,是我该做的事,平辈兄妹他们应该知道的。

二叔说,可是,他们也工作忙。

我说,他们做不做这件事不管,至少应该知道。

二叔说,不说这些了,就说选日子,另外选日子不行啊,我这个日子定下来就不能改。

我说,不是下葬的日子,要挖坟迁遗骨的日子。

二叔沉默了,挖坟迁遗骨的日子,他大概没想过。也许他老了,不像从前那样能干精明,事事周全。要知道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安排事情,难免丢三落四,他能把方位什么表达得清楚明白,还能细心挑选出下葬入土的吉利日子,已经不错了,再让他计算迁坟搬运遗骨的日子,确实过分。

她说的是什么日子,你四堂妹?二叔在电话那边迟疑地问。

我说,7月10号。

二叔在电话那边吃惊地说:7月10号,这算什么日子呢?怪里怪气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是风水大师挑的日子。

风水大师?

是的。

什么风水大师?有名气吗?

名气很大,大到可以开公司了。

二叔语塞,电话那边出现一阵长长的沉默,我的面前变得空洞,虚无飘渺。我疑心二叔已挂断电话,或把电话放下忘记挂上。我喂喂地喊几句,又听到二叔吃力地说:好吧,人家找大师挑的日子,当然要相信了,你们就这样办吧。只是尽量不要惊动太多的人,求求你,你就帮我这个忙吧。

我说,不会有太多人的,大表哥他就不来,他说工作忙,我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他,告诉他也就可以了。

你大表哥?

是大表哥,不过我不在乎他来不来。

二叔轻叹一声,挂断了电话。

大表哥的母亲二姑妈,是二叔和三姑妈的姐姐,她在银行储蓄所工作。因为家庭背景不好,二姑妈嫁了一个开卡车的司机。在食物短缺的年代,一个长途卡车司机,比三姑妈那样的领导,包括莫测高深远在北京的二叔那样的领导,差不到哪里去。车轮一转,有鸡有蛋。二姑妈对自己的婚姻很满足,也很得意。丈夫跑长途回来,车厢里总有从遥远山乡便宜买来的鸡和蛋。二姑妈带着丈夫,一手提着鸡蛋,一手提着咯咯叫唤的鸡,堆着满脸笑容,兴致勃勃地一家一家跑,把鸡蛋和鸡送给所有兄妹。

她把鸡送到三姑妈家,三姑妈在屋里着急地嚷叫道,不要提进来,姐叫你不要把脏东西提进来,我连鸡也不敢杀呢,你把它拿来干什么?

二姑妈急忙站住,她的丈夫大大咧咧,自认为给人送东西,可以理直气壮。不管那么多,哈哈笑着,朝三姑妈家跨进去。

二姑妈手里提着东西,抬脚朝丈夫的屁股上踢了一下,大声骂道:站住!你那双脏脚给我站住,也不怕踩脏了妹妹家的地板。

三姑妈奔出来,看了门边一眼,生气地说:踩脏啦,已经踩脏啦,你看我今天上午才拖干净的地板,这一下就被你们踩脏啦。

二姑妈的丈夫气得瞪眼睛,他放下鸡蛋,转身就走。

二姑妈把手里的大母鸡递过去。

三姑妈说:姐啊,看你嫁的男人,就这样粗俗,客气话也不会讲。

二姑妈说:鸡要不要?

要?三姑妈说,想要也没办法杀啊,我一个领导怎么会杀鸡?你拿回去,杀了拿来给我算了。

二姑妈提着鸡,转身下楼,追自己的丈夫去了。他们一路走来,找到我家,把鸡留下,鸡被布带捆住了双脚,在地上躺着挣扎,翅膀拍打得噼啪乱响。

父亲高兴地说:好大一只母鸡,杀了可以吃几顿的。

二姑妈说:先不要杀,留着下蛋好了,下够蛋再杀吧。

父亲说:好的,谢谢你啦!

二姑妈说:三妹就不会对我说一声谢,她那个领导,我看算个屁!

父亲说:我们两个在她眼里也是算个屁。

二姑妈笑了,拉过院里一只小凳,坐下来喘气。她的开卡车的丈夫,正在院子里忙碌,从墙角找来一只竹编的鸡笼,解开鸡脚上捆住的布带,把咯咯挣扎的鸡塞进鸡笼里罩住,蹲在鸡笼边,有滋在味地看着鸡傻笑。

我的父亲也在笑。

我的父亲在三姑妈眼里,也是一份难言的羞耻。

十一

父亲混乱的身份,我很长时间没有搞懂。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早年在南京教书,不知何故,回故乡之后,几经折腾,竟变成城郊的一名工人了。他在的那家工厂是修汽车的,工人穿着糊满油污的破烂衣服,在厂区的路上大摇大摆走动。厂房外堆满了生锈的车壳、破轮胎、散乱的电线和皮管、张大了嘴的发动机、砸瘪的铁桶和装在大盆里的污黑汽油。有的厂房嘎嘎吱吱传出尖锐声响,有的厂房敲敲打打,回响着空旷而苍凉的金属声。

父亲带我去厂里玩,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我的出现扫了他的兴。这就很奇怪了,既然扫兴他为什么要带我来厂里玩呢?他的厂远在郊外,我家在城里,相隔十公里,我自己绝不会跑去他厂里。他晚上喜滋滋地告诉我,第二天带我去厂里,在工厂食堂吃肉。他的诱惑让我彻夜难眠,可把我带到厂里,他为什么忧心忡忡,满脸不高兴?为什么不像昨夜在家里那样快乐?他在厂里的路上走着,见什么人都不理,总是拖着我匆匆而过,好像我给他丢面子,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是对我在厂里出现不高兴,是工厂让他不高兴,他走进厂里,就是那样一副表情,他与粗糙肮脏、大敲大打的工厂,完全格格不入。

他也让三姑妈觉得格格不入。

你就不上进,我听三姑妈这样教训过我的父亲。

三姑妈来我家,曾关门躲在屋里,严厉地对我的父亲说:你这个人就不上进,得过且过,历史归历史,现实是现实,你努力一些,积极要求进步,总会有出路的,可你就是这样,我看你跟五弟也差不多。

父亲争辩道:我跟五弟差别大了,他那叫好吃懒做。

你又好到哪里去呢?我们这个家,不比别人更努力,怎么会有出息呢?这个道理你也不懂?

父亲扭过头,朝站在门外偷听的我瞪一眼,不再说话。

三姑妈的开导无济于事,父亲无法热爱工厂,无法热爱那些粗糙而巨大的响声,无法热爱糊满油污的工作服。他连一个轮胎也搬不动,搬得动也不愿意搬。他不属于工厂,属于教室,至少属于办公室,可是教室和办公室的门关闭了,把他拒绝在室外。

父亲无视三姑妈的教训,后来,他动用自己的聪明,长期开病假,闲在家里睡觉,可是他闲不住,就像他说的一样,他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很愿意出力,愿意动脑筋想办法。他买好些小鸡,在祖宅的宽大院子里精心饲养,小鸡长大,生了蛋,家里就经常有蛋吃,还能吃上鸡肉。

再后来,他找一个做医生的中学老同学,办了长期病休,完全闲在家里了。

闲在家里是指他不去工厂受罪,要另找活法,他找到的最新活法是,利用祖宅老院的宽大地盘,养鸽子出售。

养鸽子好玩,我很喜欢。那些热爱自由并情深意长的鸟,羽毛光滑,眼睛明亮,骄傲优雅而相亲相爱。公鸽向母鸽求爱,是那样彬彬有礼,不慌不忙。它要绕着母鸽点头,一遍一遍地点,用力点,深深地点,乞求它赐给自己爱情。母鸽不同意,表情冷漠,公鸽就再努力,咕咕咕地唱歌,我认为是唱歌。

父亲说,不是唱歌,它在念情诗呢。

你写过情诗吗?我问。

父亲说,哈哈!谁没有写过情诗?你长大以后也会写的。

父亲养鸽子,不是为了看它们谈情说爱,是为了卖钱,养家糊口。城边动物园围墙后边的一片荒山坡,是鸽子交易黑市。无数来路不明的男人,像荒草从地下冒出,也像鸽子从天上飞来,在星期天的早晨,忽然黑压压一片汇聚。人人提着鸽子笼,笼子打开,里面有好几只鸽子。也有人两手空空,鸽子用手巾扎好,藏在怀里,解开衣扣掏出来,一只漂亮鸽子就出现在买主面前。

私人买卖违法,鸽子交易黑市很危险,你就不知道警察何时出现,也不知道谁是警察。他们不开汽车,不骑摩托车,不拉警笛,那时警察没有汽车摩托也没见过警笛。他们相貌平常,打扮成最普通的人民群众,沉默寡言,旧衣服裹紧身子,轻轻贴住动物园后面的围墙,故作镇静,缓缓走来,不动声色地侧身挤进热气腾腾的鸽子黑市。

一声哨响,他们就行动了,开始抓人。荒山坡上一片惨叫,接着是一片响亮的鸽子拍翅翻飞的声音。主人趁乱把鸽子抛到空中放走,那些绝不会认错家门的鸟,张开优雅的翅膀,刹那间蹿上天空,消失得干干净净。

当然有倒霉的人被警察敏捷摁翻。

我经历过如此凶险的一幕,鸽子黑市乱起来,父亲提着鸽子笼,拖着我的手,拔腿就逃。他没有放飞鸽子,更没有丢弃鸽子笼。一只鸽子笼要好些钱,他不会轻易丢弃。一个聪明人,怎么可能丢盔弃甲?他提着鸽子笼和装在笼里的鸽子逃跑,是因为心里有底。他脑袋够用,比别人棋高一着,早选好安全位置,看好逃路。他一手提着鸽子笼,一手拖着我,轻跨几步,翻过坡顶的几块岩石,眨眼间就溜之大吉。

三姑妈对我的父亲做鸽子生意深恶痛绝。

你要害了自己,也要害了我啊!她大声骂道。

父亲不理她,独自上楼去了。

她发疯似的追到楼上,再大声吼道,你就不是我的哥哥,你自己不争气,也不管家里的人!你害了我不要紧,还会害其他兄妹的啊!你要想一想这些利害关系!你要想一想我奋斗到这一步是那么不容易。这个家要是没有我,你们好些人的日子不知要烂到什么程度,不知要烂到什么程度的啊!

父亲一声不吭。

三姑妈放声痛哭。

父亲在三姑妈的痛哭中慌忙下楼,打开鸽子窝,把所有鸽子赶到天上去了。他知道三姑妈会下毒手,把鸽子全部掐死,她一定会。她把鸽子一只只掐死,父亲能把她掐死吗?当然不能。

鸽子噼噼啪啪响亮地拍打着翅膀,在城市宽阔的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拉开院门出去了。

奶奶已经去世了,三姑妈从此很少来我家。

十二

二叔第二次回故乡了。父亲告诉我,二叔回来是找一份材料,自己的革命经历材料。这份材料很重要,关系到他的升迁。他回来找材料,顺便看望故乡的亲戚,看望同胞兄妹,看望跟自己一样取得成功的三姑妈。

父亲告诉我,二叔考大学,第一年没考取,有些灰心,三姑妈每天缠着他,鼓励他不要放弃。三姑妈在父亲一辈兄妹中,不大不小,居中。她是我的父亲和二叔的妹妹,五叔的姐姐。可是这个中不溜秋的女人非常强势,绝不向困难低头,绝不向阻碍低头,她在漆黑中挣扎,永不退缩。她小二叔两岁,两人的年纪很接近,二叔生过一场病,小学上得晚,结果上学与她同班,两人关系很好,这也是一个原因。

第二年,二叔顺利考取北京工学院。三姑妈欣喜若狂,她对二叔说,去北京吧,远远地去吧,永远不要回来,绝不要再回这个鬼地方。

二叔中学时交了一个女朋友,他考到北京上大学,三姑妈立即出动,找他留在故乡的女朋友,编一个令姑娘绝望的故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拆散了。

二叔永远变成了异乡人。他回来,三姑妈无比振奋,马上带着他来我家。她不是带二叔来看望我的父亲,是来教训他。

二叔冷冷地坐下,张口厉声说:你养鸽子干什么?就不知羞耻?

父亲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你不羞耻,我为你羞耻!二叔斩钉截铁地说,马上把鸽子杀掉,或者全部放掉,不要再养了,再养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我听说你养鸽子卖就根本不想见你,你想想一个人脑袋里只有钱,还算什么人?还算什么人啊!

天哪!鸽子是爸爸的命,更是我的命。我在门外听到二叔的话,顿时脑袋涨大,怒火中烧。

二叔的话气得我疯狂,做出蠢事。他们在屋里说话,我站在院里,听着鸽子咕咕求爱的歌唱,无比绝望。这时三姑妈在屋里叫我,要我提热水瓶去倒茶水,我兴奋得发抖,心里跃出杀人计划。我奔向院子墙角,打开小瓦罐,找到一包老鼠药。祖宅的院子老鼠猖狂,家里备了鼠药,收藏在瓦罐里。那种墨绿色小袋的毒药曾令我胆寒,那天却给我带来巨大勇气与狂喜。我把鼠药装在裤袋里,跑到厨柜边,打开热水瓶,掏出药袋撕开,把药粉朝水瓶里倒。看到药粉是森严的黑色,心猛然紧缩,手一抖,药袋掉进了水瓶里。

三姑妈在屋里高声催促我,我慌忙塞紧瓶盖,抱起水瓶摇了摇,憋住气,战战兢兢地朝屋里走去,走到门边,两腿发软,迈不动,脚被钉在地上了。

怎么啦?父亲大声问,你怎么还不来?

我眼睛发黑,一口气从口中虚弱地吐出,浑身无力,跌坐到地上。热水瓶砸烂了,开水流出来,烫得我惨叫。父亲应声赶来,湿淋淋的鼠药袋从瓶口顺水流出,我不顾一切,倒到地上,把鼠药袋抓在手里,飞快塞进裤袋。

一次狂妄的行动,被意外砸烂的热水瓶掩盖,我的毒杀二叔计划刹那间破产,随着泄漏的开水渗入地下。那天晚上,我梦见家里的鸽子全部被鼠药毒死,浑身是汗地失声痛哭,父亲把我摇醒,我吓得大叫。

次日清晨,我心惊胆颤地出门。

中午放学回家,走进院子,我发现空气凝固,格外安静,举目四顾,并无异样。上楼坐在房间里做作业,心生疑惑,再下楼,在院子里搜寻,发现鸽子没有了。所有鸽子,几十只美丽而优雅的鸽子啊,一只也不剩,它们咕咕叫着念情诗的声音,在夏天的灼热中烟消云散了。风不动,树不响,灰尘下坠,安静的院子气球一样撑大,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连鸽子笼也不见,只见满地的鸽子屎和四处滚落的孤零零的豌豆。

鸽子呢,我奔进屋里,拉住父亲问。

父亲苦笑,一言不发。

鸽子呢?怎么一只也不见了?

父亲站起来,走开,站在窗前,抬头朝天上看,想了想,走出门去。他穿过比故乡的整座城市还要宽大的空荡荡的院子,来到院门后,抱住粗大门杆,朝上用力一举,把门杆拔出,拉开院门出去了。

鸽子被父亲全部卖光。

从那时起,我周期性做噩梦,每月一次,不可逃避。梦境无数次重复,不厌其烦,不可更改。总是墨绿色纸袋,总是黑色药粉,总是满城惊飞的鸽子。那些在漫天飞旋的黑色药粉中挣扎的鸽子,不是横冲直撞,就是直线坠落。它们的叫声像乌鸦一样难听,黑影错乱,七零八落,把城市的天空割得漏洞百出。

十三

病休在家的父亲工资少,不做鸽子生意,得另想办法找钱。

一个大鼻子中年男人出现了。

他跟在父亲身后,走进我家的老院子。他是小眼睛,嘴巴也小,嘴唇很薄,稍稍前突,让我想起可怜的鸽子嘴。鼻子却很大,红肿着,孤零零的很可疑,来路不明。我认为他的大鼻子上,糊了一泡鸽子屎,被细菌咬得发炎了。

一个人鼻子上长满细菌,怎么不死?那肮脏的红鼻子,怎么会生出两个洞,煞有介事地喷出废气?如果他死了,父辈的亲属就能避免争吵,父亲也不会被指责,就会少一份委屈。

那天,他站在院子里,抬手揉了揉通红的大鼻子,信心十足地微笑着,四处巡视。他伸手摸一下泥灰驳落的院墙,走到院心那棵树下,摸了摸树干,摇一摇那棵树。树上旋转着落下几片枯叶,好像天上飘下几页写在纸上的消息。接着,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树上的枝叶间轻飘飘滚落下来。他愣了一下,惊奇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团黑影。

一个鸟窝,他揉一把通红的大鼻子,高声说:哈哈是一个鸟窝啊!

鸟越来越少了,我知道。院里那棵树上,很少有鸟叫声了,那些鸟不是老死了,就是逃得远远的,像二叔,也像那群鸽子。鸽子卖光后,父亲再没有提过二叔,二叔也没有回来过。关于二叔的传说,像树上落下的鸟窝,干枯散乱,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没有。

他迈着轻快步伐,在楼下的几间房里钻出钻进,敲敲打打,在地上跺几下,墙上拍几下,跟着父亲上楼。

我好奇地跟着上楼。

父亲坐在楼上的一张方桌前,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也坐着,与他面对面。我在门边探一下头,正巧与父亲目光对视,急忙把头缩回去。

进来,父亲平静地说。

我愕然愣住。

进来,不要怕,想进来就进来。父亲在唤我。

我伸头进去,父亲看着我,笑容一闪而逝。

我迟疑着跨进房间,父亲指了指窗前的一把椅子说,坐在那里吧,你也不小了,可以看看今天的事,算是一个见证。

我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

父亲开始跟陌生的中年男人谈话。

卖了?中年男人问,想好了?

父亲说,价要合适。

不会太合适,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没有钱,中年男人说。

没有钱就不要买。

钱当然有一点,只是不会有你想要的那么多。

我想要多少?我告诉你想要多少了吗?

你想要多少钱?

你说值多少钱呢?

我说就不值钱,现在这种房子,老实说送出去也没有人敢要的。

父亲站起来。

且慢,且慢啊老朋友,我们玩鸽子,也认识几年了,玩鸽子你没有少赚过钱,你真的就缺这几个钱吗?

你才没有少赚钱。

中年男子揉一把红鼻子,笑得浑身发抖。

十四

五叔带着一幅画,来找我的父亲。他慢吞吞走进院子,正巧见到下楼来的大鼻子。他朝大鼻子谦恭地笑了笑,大鼻子警惕地问:买房子?父亲跨前一步,脸色灰黄地把五叔推开说,这是我家五弟。大鼻子笑着说,呵呵,一看就知道是兄弟,都是戴眼镜的,都有学问的啊!

大鼻子说着话,与五叔擦肩而过,走向院门,五叔慢慢回头,狐疑地盯住他的背影。父亲匆匆跟上,把门杆抬起,打开院门,送走了大鼻子。

父亲返回,拖着五叔进屋。

五叔问:什么买房子?

父亲说:你拿来什么东西?我看看。

五叔问:你要卖房子?

父亲说:卖个鬼!现在谁会买房子?

我提着热水瓶进屋,给五叔倒茶水,看到他靠着椅背,抱着头,瘦削的身子有力收缩,一言不发,手中的画丢在地上。

父亲把画捡起来,解开捆画的细线,把画在手中展开,大声赞叹道:画得好啊五弟,你很会画梅花,你就是一枝梅花啊!

五叔冷冷地抬起头说:好个屁!

父亲不理他,把画仔细卷起,认真捆好,五叔伸手夺过画,站起来就走。父亲急忙拦住他,五叔一掌把父亲推开。

我没见过五叔骂人,也没见过他发火,更没见过他对我的父亲发火,他是一根湿柴,烈火也点不燃。可那天他把父亲推开,朝前走出两步,一脚踢飞拦在脚边的小凳,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回身指着父亲骂道:杂种!你这个败家子!

父亲不理他,转身走进屋,把门关上。

那天晚上,父亲把我拖进屋,心慌意乱地打开衣柜,窸窸窣窣翻弄,找出一只小铁箱,打开取出一叠钱,用纸认真包好,塞到我的衣袋里说,帮帮忙儿子,帮爸爸一个忙,去找你的五叔,找五叔,把这五十块钱给他。

不容我思索,父亲就把小铁箱收好,拖着我出屋,来到院门边,把我推到街上的黑夜里。我捂紧衣袋里的五十块钱巨款,从街边木电杆投下的昏黄灯影中跑过。风像鸽子的翅膀,猛烈扇动,卷起地上的灰尘,滚向弯曲狭窄的街道尽头。五叔家与我家祖宅同在一条街,相距不远,他家的小屋躲在街尾一条名叫财神巷的小巷深处。可财神保佑不了他,他好吃懒做,工资永远不够用,家里穷得叮当响,四堂妹来我家玩,就爱到处乱翻,找东西吃。

我扛不住那个摇摇欲坠的夜晚,怕完不成父亲交给的重任,可这件重任必须完成。故乡的黑夜让我胆寒,只有四妹带给我希望。我飞快穿过一连串路灯光影,钻进财神巷。小巷漆黑,财神闭着眼睛,我贴着墙角跑。来到五叔家,朝墙上一方小窗户里亮着的灯光,大声叫四堂妹的名字。屋里咕咚响几声,四堂妹打开门,露出一颗小脑袋。我把她拖出门,掏出衣袋里的纸包,塞给她。

交给你爸爸,我说。

什么东西?

我要走啦。

我转身就逃,四堂妹抱着纸包,追上来问,好吃的东西吗?

回家,我朝她摆摆手。

跑出几步远,我听到身后哐啷一声响,传来叱骂。五叔把四堂妹拖到敞开的家门外,抽了她一巴掌。四堂妹没有哭,五叔的那一下,好像拍到了石板上,在小巷的漆黑中,激起清凉响亮的回声。

站住!你给我站住!

五叔朝我吼叫。

我跑得更快。

十五

卖祖宅旧院的交易,在第二天晚上仓促完成。

天色黑尽,大鼻子陌生中年男人来我家,身边跟着一个矮胖男子。父亲把院门关严,把门杆插紧。院子里漆黑一团,坚硬如铁。猫在院墙边蹲着,固执地守着一个老鼠洞,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把漆黑坚硬的院子刺破两个小小的危险窟窿。母亲拖着弟妹,关门躲进楼下的一间屋子里,教他们做作业,父亲拉我一把,示意我跟着上楼。

父亲朝前走,跨上楼梯,脚步声很响,每一下都有力地敲打着老屋里空空的黑夜。大鼻子和矮胖子跟在后面,他们高高地抬着头,神气活现,心满意足,下脚的步子非常轻,像猫的谨慎脚步。我屏住呼吸,同样轻手轻脚,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上楼后,父亲在桌子前坐好,铺开一张纸。那不是常见的课本纸,也不是信笺纸,是一张宽大发黄的柔软宣纸。大鼻子和矮胖子在父亲面前坐下后,父亲缓慢地张开五指,用手掌一遍一遍地抚平那张宣纸。他每抚一下,那宣纸都会纠缠不清地飘起来,紧贴在他的手心,跟着他的手抖动,他接着再抚,不厌其烦。

大鼻子笑着,伸手替父亲按住宣纸。

父亲说:谢谢!

桌上放着一瓶墨汁,还有一只毛笔、砚台、装了半碗水的一只碗、一个打开的红印盒和一方象牙章。

这是很可笑的,他们不用钢笔,也不用圆珠笔,用的是墨汁和毛笔。

毛笔、砚台、印盒和象牙章,我都见过的,那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发黄的宣纸我也见过,柜子里有很多,一叠一叠地堆着,宣纸旁边有大摞字帖,也是爷爷家的东西。

开始啦?父亲问。

开始。大鼻子说。

看见了吗?父亲问矮胖子,我要写啦?

矮胖子说:写吧,听说你字写得漂亮。

你是中人,父亲说,这件事出问题,你可要负责任的。

矮胖子说,会出什么问题啊?白纸黑字,写好了大家签字,我这个中人也会签字的,放心了。

中人?我懵懂不知,只觉得心像一只鸽子,从天空下坠,落到楼下院墙的老鼠洞边。

我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离他们的桌子有几步远。上次父亲也这样要求我,他不回避我,让我感动、激动,也让我不安。他认为我长大了,可以看见正式家事。可如此狼狈诡异的家事,我看了心慌。

我睁大眼睛看着。

父亲拿起毛笔,在碗里水中泡一下,缓缓地涮来涮去,提起来,把笔尖在碗边抹好几下,挤干水分。大鼻子男人早把墨汁倒进砚台里了,一股墨汁的糊臭味散开,父亲说过好多次墨香,我闻起来,墨就是臭的,糊臭。矮胖子伸出短粗的脖子,盯住父亲的笔,十分好奇,好像对欣赏父亲的字有些迫不及待。父亲朝砚台里醮了醮墨汁,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那天晚上,我才发觉毛笔与钢笔或圆珠笔相比,非同寻常。它根本就不会发出声音,粗大而柔软的笔锋有力地弯曲,又轻巧弹开,鲜明的字迹在笔锋的行走中跃出,像一群人,在宣纸上奔跑,可是没有声音。老师上课,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响,我们写作业,钢笔圆珠笔在课本上也会响,毛笔柔软的笔锋下,一串身影粗壮的结实小人在宣纸上疾走,却听不到任何响动,他们是一群哑巴。

只有父亲的呼吸声。

好漂亮的字,矮胖子惊叹,真是漂亮!

父亲停住笔,抬头问:八百元?是不是?

大鼻子说:八百元很多啊!

父亲说:让你占便宜了。

大鼻子说:八百元真是一大笔钱!

父亲放下笔,坐到椅子上。

矮胖子说:写啊,你的字很漂亮,我都看得入迷了。

父亲说:加一百。

大鼻子说:啊呀我是不是拿得出八百,还成问题的哪!

十六

卖房子不完全是卖,是连卖带换,父亲八百元卖出一幢祖宅旧院,大鼻子付过钱,收了我家的老院子和房契,让出自己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子,给我家五口人住。

那间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也在一个老院子中,不同的是那个院子住了八家人,张木匠、李老师、王师傅,叫法复杂。院子里也有一棵树,树的周围脏乱差,破盆烂桶煤球木板到处都是,树上挂着长长短短的衣服。

好几家都有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院门正大光明,永远敞开,不像我家的院门时刻提心吊胆地闩紧,我下楼,随时可以拖着院里的朋友,朝院门外疯跑。

敞开的院门,却通向冷清,这让我困惑。

我家老院子门外是一条街,街上有香烟糖果店、面馆、大饼店、毛线铺、电影院和小学校。新搬来的院子,做贼心虚,躲在小巷中。巷里空空的,路上松动的石板,不时咕咚咕咚响,那声音闷在石板下面的水沟里,朝暗处传得很远。我趁父亲不注意,独自逃到巷里玩,常发现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阵风,从松垮垮的石板下吹出,好像要出事。

房子很拥挤不用说,要说的是父亲扭了扭脖子,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好啦,这下子好啦,一间房子清清爽爽,谁跟谁都一样了。

好啦,扫一小块地就行了,我说。

父亲拉住我,郑重其事地交代,三姑妈问起来,就说卖了三百块,记好啦?

我点点头。

三姑妈果然来了,什么事也瞒不住她,何况是卖一幢院子。

三百块?三姑妈冷冷一笑。

父亲不说话。

三姑妈站起来,朝我家拥挤的房子鄙夷地看了看,扭头出门,走了。

过几天她又赶来,乌青着脸,坐在父亲身边,犹豫着说:卖啦?就这样?

她的犹豫令我吃惊,她是根本就不会犹豫的人,说话张口就来,一针见血。那天她却很犹豫,吞吞吐吐。她不提三百块钱,不问卖了多少钱。我相信她这个狡猾的人就不相信只卖了三百块钱,可她不追查钱数,只问是不是卖了。卖老院子这件事,让她犹豫和发蒙,不知所措。

父亲说,你不是早想这样吗?卖了你就没有包袱了,我也没有,大家都轻松,干干净净。

三姑妈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双目灰暗。

三姑妈把卖老院子的事迅速告诉二叔。

二叔盛怒,给我的父亲寄来一封信。那是他惟一一次给我的父亲写信。从前他的信寄到故乡,都是三姑妈收到,一个领导寄给另一个领导,一个有出息的人寄给另一个有出息的人,一个国家干部寄给另一个国家干部。一个逃脱家族历史的人,牵挂着另一个逃脱家族历史的人,弹冠相庆,顺理成章。三姑妈收到信,一遍一遍读熟了,读够了,再平整地装在身上,一家一家跑,骄傲地念给大家听,就像念纪念碑上庄严的碑文。

这一次,二叔亲笔给我的父亲写信了,印有蓝线条的专用航空信封上,郑重其事地写上了我父亲的名字。撕开信封,轻巧地飘出一页单薄的纸,只有一页,纸上连我父亲的名字也没有,哥哥的称呼也没有,只有两行字:你败了祖宗的家产,以后我们一刀两断!

父亲狂怒。

我的父亲从不发怒,他生气只会不说话,就像走在工厂的路上,什么人也不理,什么话也不说,那是我见他第一次发怒。隔着几千公里,在遥远卑微的故乡,在狭窄拥挤的家中,为了他最崇拜的亲弟弟,他自己对自己发怒。如果二叔凛然站在面前,我不知道父亲敢不敢发怒,如果二叔不期然赶来,出现在我家,我想父亲会腿软,扑通跪下,朝自己的脸上抽耳光。

那天,我看到父亲朝空气里挥动手臂,抽二叔的耳光。

他无所顾忌地发怒,把那页只写了两行字的纸几把撕碎,朝狭窄房间弥漫着辣椒和酱油味的空气里一抛,大声吼道:我败了祖宗家产?他就没有败吗?他连家也不敢回,爹妈死也不敢回来,他算个屁!他怕信迷信,怕天怕地,他就是一个鬼!一个他妈的躲到天边去的鬼啊!

三姑妈刚巧赶来,在我家门口伸进半个头。她来得太巧了,真是算得准,她大概知道我的父亲正好那天会收到信。

父亲指着她探进门来的脑袋骂道:你滚!滚开!

楼梯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三姑妈连滚带爬逃走。她下楼正好撞上了五叔,五叔牵着四堂妹,也来我家玩。

四堂妹走进我家,皱皱眉,什么也不说,小小年纪就会皱眉沉思的姑娘,想起来真不简单。

十七

时间撕碎家事。

四堂妹开着车,带我去见风水大师。

风水大师打扮整齐,穿中式布扣外衣,宽松的黑绸裤子,蓄了山羊胡,仙风道骨般,只是眼珠子骨碌碌转,跟四堂妹一样转得快。他那间办公室不像大师的圣地,大师的圣地应该在山洞里,四面青石、枯草冰霜,无欲无求、一心问天。他的办公室设在城里最热闹的写字楼上,宽敞明亮,花岗岩地板,玻璃隔墙,最新式的转椅,大得可以踢足球的办公桌、高得接近喜马拉雅山的老板椅,桌上三台电脑亮着,一台的屏幕上满是红红绿绿的股市波线。

桌子后面供了一个神龛,红色的小灯泡在里面闪烁,神龛旁边的墙上,挂了一柄故作神秘的宝剑,剑的两边各挂了两把心机重重的拂尘。风水大师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出土文物般卷了边的古书,从墙上取下宝剑和一把拂尘,捋一把山羊胡,对我和四堂妹说:走吧,今天天气正好。

我们驱车直奔城郊的坟山。城里的另一头,其他几个表兄妹,带着公墓里雇来的迁坟工人,也正穿过城市,穿过灰飞烟灭的祖宅老院子,穿过哐啷空响的午餐肉铁皮罐头盒,穿过时间巷道里咕咚摇动的石板路,穿过义正词严的上海来信,穿过钞票像鸽子的翅膀优雅拍击的伟大时代,朝同一个坟山赶去,我们将在那里会合。

车子驶出城市,风变得猛烈,天变得空阔,耳边格外安静。路边出现大片工地,高高的吊车和粗笨的打桩机森然矗立,黑压压,不可一世。再往前,进入山道,光线急剧收缩,路猛然下沉,空气变得幽暗,山坡和杂树在车窗外闪现。四堂妹是一个女人,一个有头有脸的角色,开公家的车,车技却不错,七拐八绕,毫不慌张。

拐了一连串坡,前面出现几辆停在路边的车。

到了,我说,他们停在路边了。

四堂妹轻巧减速,把车子停过去。

我们从车上下来,路边的三辆车里,开门出来一群人。

到啦?四堂妹说,今天人来得真齐啊!

缺大表哥,我说。

上山,四堂妹看不起大表哥,不想接这个话题。

可是,一个表弟说,可是在哪里呢?我们吃不准,只好停在这里,是不是这个地方呢?看上去又像又不像。

我蒙了,四堂妹也发怔。

好几年没来了,父亲一辈的老人,最后一个去世的是三姑妈,她在去世前三年,记忆就成了白纸,比二叔寄给我父亲的那页信纸还要空洞。那页信纸上起码有两行字,她的脑袋里却一行字也没有,精明的脑袋曾被时间写满文字,又被时间洗刷干净,只字不留,真是诡异。她没有儿子,丈夫先走,留下她一人,我和四堂妹把她送去敬老院,完了又把她送去火化场,再送进公墓小小的墓穴里。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祭拜过爷爷奶奶的老坟。

没有人为我们领路。

上山找,四堂妹摆出领导架势,下命令说: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人死了又不会跑掉。

十八

人死了也要找出来,这是二叔说过的话。

那年,三姑妈把二叔的信从挎包里取出来,慢慢展开,念给我的父亲听。

父亲幸灾乐祸地说:那个大鼻子死了,癌症死几年了。

三姑妈说:找他儿子,老房子总是在的。

父亲说,在是在,只是住了什么人不知道。

管他什么人,三姑妈说,二哥在信上说这个官司要打,他请教过上海的律师了,一打就赢,我也知道一打就会赢。

时间的鸽子飞回来,盘旋在天空,寻找我家祖宅的老院子。到可以打官司的时候了,老院子可以理直气壮地敞开院门了,可是,那院子却由别人住了很多年,住到大鼻子已经病逝,被亿万细菌消化。

三姑妈说,你不打也得打,打也得打,打的办法是,我们兄弟姐妹联合起来,告你。

父亲哈哈一笑。

三姑妈补充说,告你和那个什么大鼻子。

父亲还在笑。

老房子打官司,退钱还屋,或者重新赔钱,一件浩荡的穿越工程揭幕,一段汹涌历史续写,划上句号,不能是问号。那件事就不说了,官司肯定赢。二叔说得对,三姑妈说的也对,官司确实赢了,只是一打八年。八年后官司赢了,老人纷纷故去,父亲当年大笑,也许就因为早有预见,知道自己活不到官司打赢的那一天。三姑妈的记忆也被虫子蚀空,只剩二叔头脑清醒,形只影单。他老了,第三次回故乡,步子缓慢,表情仍然高傲。走进局促窄小的敬老院,满脸不高兴,疲惫的目光,投向三姑妈缩得很小的呆痴脸上。

然后就是上个月他给我打来电话。

他为什么不来呢?他自己回来,带我们找爷爷奶奶的坟,那不是很好?省了我们的心,他是最后一个时光证人,我们找不到那座旧坟啊。

他找得到吗?

他才上了三次坟,我的父亲和故乡的其他亲戚,年年都要上坟。

他能找得到自己的父母?

我们找不到,他能找到?

我们确实找不到,荒山上还有很多旧坟,东一个土包,西一个土包,东一块断碑,西一蓬杂草,高高低低,没有次序。树乱长,叶子零落乱飘,在别人家的坟堆前查来看去,不说遇上鬼,就是遇上个人,也会心惊。

恐怕找错了地方,我说,估计在前面一个山上。

四堂妹灰心了,众人下山,站在路边。

一阵轰隆隆巨响传来,是车声,卡车。轰隆隆的引擎声,震得山路颠簸,哐啷哐啷的车厢板,震荡得路边山坡上的杂树摇晃不停。一辆大卡车出现了,红色,长长的车厢,车头粗笨而趾高气扬。我们急忙坐进车去,把车子滑得紧贴路边,让路给这辆笨重宽大的卡车。

卡车停下,车门打开,跳下一个人,这个人是大表哥。

他开大卡车,像他的父亲,跑长途,只是不再捎带鸡和蛋。他的卡车超大超长,一趟可以装载五十吨货。

这是另一辆卡车,短些小些,装不了那么多,但也够庞大,卡车挡住了半片山坡,把我们的小车,全部赶到时间的阴影中。

他竟开来了大卡车。

怎么啦?站在这里干什么?等我吗?知道我要来?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要来啊!他大步走来,粗门大嗓,声音和个子同样笨重粗大。

我迎上去为难地说:找不到坟,我们。

他不看任何人,目光从我的肩上越过,投向荒凉的郊外坟山,讥笑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找不到,你们怎么会找得到呢?你们根本就不来,我每年都来,年年清明都来给祖宗烧纸。你们跟我走吧,我真要不来,看你们怎么办!

四堂妹嘀咕道:你怎么开来一辆大卡车?

大卡车有什么不好?大表哥眼一瞪说,拉爷爷奶奶的遗骨,用大卡车就很正规了,很正规才懂礼节,我们的老祖宗不是很讲礼节的吗?

他的大卡车可以装下这座城市,何止两份零散遗骨。

十九

大卡车轰隆隆开道。

我们爬上另一个山坡。大表哥熟门熟路地朝前走,拐几个弯,绕过几座坟堆,就在一个土包前站住,我们围上去看,石碑上果然写着所有亲属的名字。

风水大师作法,翻开破书、摆出罗盘、挥动拂尘、舞剑、念念有词。四堂妹神色凝然,我坐在一边,靠着一棵树,呆看着那个坟堆。

工人上前,欲抬起铁铲挖土。

慢着,大表哥吼一声,扑通跪到地上,咕咚咕咚磕头,嚎啕大哭。

四堂妹也急忙跪下。

众人跟着跪,磕了头,工人才动手。

工人太熟悉,顺着墓碑处斜插进铁铲,几下就挖得看见了遗骨,接着伸手进墓穴,把一件件遗骨捧出来。大表哥展开一块晃眼的红布,跪在地上,两臂伸直,接工人递来的骨头。四堂妹神气不起来了,她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做干部也只是女干部,做领导也只是女领导。她退开,站在远处,挤着风水大师,靠近他手中的宝剑和拂尘,远远地看。我和大表哥凑得很近,仔细看那些遗骨,看时间的骨头。

我慢慢张开了嘴巴,深感惊讶。那些遗骨上,布满极细极密的植物的根,猛一看以为是汗毛,活人身上受惊后陡然竖起的密集汗毛。其实不是,是植物的须须根。有的也许是树最末梢的根须,有些可能是草根,杂草最末端的根须。成千上万的纤细根须啊,真是成千上万,多得数不清,细如发丝,细如轻风,密集如一秒接一秒的时间。那些纤细根须的更末端,全部伸进了骨缝里,它们一丝一丝地把皮肉割开,再把骨头割开,顽强地钻进骨头里去。也可以说,埋在地下的身体,借那些纤细如发并密密麻麻的大地神经,滋溜滋溜往上爬。皮肉爬上来,骨头爬上来,恩怨爬上来,思念和疑问爬上来,所有心思裹着皮肉和骨头都爬上来,然后钻出土层,蜿蜒游进树根和草根的汁液中,在树叶和草叶狭窄的身体里成功往上,往上再往上,最后从树梢和草尖滑出,像鸽子,展翅飞上天空。

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迁过一次几十年的坟,惊动过一次埋在地下的时间,一定会惊愕,刻骨难忘,一定会有惊人的发现。你会亲眼看到地下的时间根本就没有停止,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轮回。

二十

遗骨迁往公墓寄存处,我把那件事的全过程告诉了二叔。

哦哦,二叔在电话那边说,只是,时间不太对。

时间告诉过你的呀,我说。

我这边的大师,算出来的时间跟你们的不对,二叔说。

四堂妹也请了大师,听一个大师的就行了,我说,这种事要信也可以,不信也可以。

要信,二叔说。

我差点笑起来,急忙忍住,这是庄严的事,要严肃。

我不说话。

不过要谢谢你!二叔说。

我赶快转移话题,告诉二叔,已拟好一份传记。我为爷爷奶奶立了传,在公墓下葬时,会刻在墓碑上。我告诉二叔,传记稍作修改,会传他过目。

二叔说:谢谢!你想得太周到了。

我修改好写完的传记,用电邮传到上海了,三天后接到二叔的电话,他没说别的,没赞扬我文字高妙,也没赞扬我情感深厚,只是恢复了威严骄傲的语气。他缓慢而清楚地提醒我,传记的一处文字要改,他托我改,他老了改不动,改也没有用,因为最后要由我找人刻上去,我改了才算数。

他提醒我的事是,要在传记关于家族后代的表述中,写明他和三姑妈是领导,怎么写不要紧,这个意思要表达出来。

改过来!他坚定地给我下命令。

 

我改了一遍,传给他过目的文字是改过的,最后刻到墓碑上,是原稿。去公墓下葬那天,再一次全部人到场,再一次跪下和磕头,再一次大表哥嚎啕大哭,再一次四堂妹忽然恢复女人的虚弱,紧抱双臂,站得稍远,神色凄惶地远远地看。

天上落下细雨,多么恰当的雨丝啊。

整片公墓,所有时间,都被雾蒙蒙的潮湿细雨笼罩。

事情没有完。

我要说的是这件事没有完,也可以说完了,完得真是太干净,什么也没有留下,一扫而空。

公墓下葬的事办完,我隔了一周才给上海的二叔打电话,我不愿打。事情办完我松了一口气,恍然大悟,明白这不是二叔的事,是我们的事,是故乡的事。是我们这座默默无闻的城市的隐秘,一件祖宅老院子里非常私密的行动,没有必要向繁华似锦名声响亮的大上海宣扬。

一周后我才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很柔软的声音,嗓音极低,有气无力,却咬字清楚。

你是?……

我报出姓名。

你二叔走了。

走?

过世了。

她是二婶,一份名副其实的遥远传说,她从没有来过我的故乡,也就是二叔的故乡,我们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有关她的一切都是口耳相传,就像史前的神话。我来不及考虑那么多,来不及追忆故乡亲人对她的抱怨,来不及回想三姑妈对她的神秘描绘,只是赶紧打听二叔去世的时间。我知道丈夫去世她一定身心疲惫,万念俱灰,我知道二叔很老了她也不可能年轻,不应该着急打听二叔的事,尤其是向一个老人打听她刚去世的丈夫的事。可我非常惊异,慌作一团,满腹疑问,几乎虚脱。要知道我一直跟二叔保持联系,二叔也一直盼望着我跟他联系。他头脑那么清醒,除了不能亲赴故乡之外什么都好,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像一团烟雾,说散就散了?

二婶说出的时间,正是我们在两千公里外的故乡公墓办完事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十点钟,二婶洗漱出来,发现二叔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声不响,走过去看了好半天,才恍然明白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在电话这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