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保险容量:丁酉五十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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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酉 五 十 年 祭

  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在西北夹边沟和东北的兴凯湖,以及全国各地的“古拉格群岛”式的劳改、劳教营中。那些被饿死的,累死的,折磨死的人的坟头上,只有一块用粉笔写着他们姓名的红砖,陪伴着他们渡过了一个个孤独而凄凉的黄昏。在那风沙漫漫的甘肃夹边沟,和那白雪皑皑的东北兴凯湖边,那一具具白骨,夜里是否还在闪烁着他那幽幽的磷光。他们的儿女,恐怕也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如果他们还能想起,这个令他们过早失去父爱的丁酉年,是否能在夜幕降临、人迹稀少的时候,找个十字路口,焚烧几张黄纸,点燃一注心香,遥祭那荒野中的孤魂?
  世事炎凉,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在东北一个小山城听到一则高论——暂且把它称作“屁股消肿论”吧。
  那年的一个春天,由北京来了三位著名的作家,到山城的目的,是为了参谒抗日英雄杨靖宇的陵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只不过是当局对划入另册二十余年受难者的一种安抚,借此为由,也能让他们到处看看,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之后祖国欣欣向荣的新面貌,新景象,再拿起他们那闲置了近三十年的笔,歌颂党的正确、英明、伟大。
  一个不大见世面的小山城,来了三位名人,当然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于是,有关部门在他们来后的某日,在市府机关俱乐部,组织了一场听取著名作家的报告会。三人中,由北京著名乡土作家×××主讲。为了对著名作家表示敬意,也为了能听清我心仪已久作家的话音,我坐在了头几排,也就是一般留给领导人坐的地方。
  报告的主题是,谈他对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无妄之灾的体会。说“体会”不太确切,说“感受”吧?也不太对劲,说“遭遇”?也不对,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吧。报告中,他谈到了一个著名的观点,我暂且把它称作“屁股消肿论”。
  他说:“那场运动,我们伟大的党已作出了历史性的结论,是搞了扩大化,伤害了许多人,打错了一些人的屁股,但错打了的屁股都二十多年了,也应该消肿了。”
  听到这里我不觉有些愕然,陡觉那几十万中的几万冤魂白骨的屁股上,还有肉吗?连肉都没了,你让他怎么“消肿” ,还有那活着的几十万,有人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哼哼”教导他们:“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吗?
  我又犯了老毛病,翻遍了口袋找纸找不到,只好把还有几支香烟的烟盒拆了,在烟盒纸的背面写下了下面一行字:“请问×先生,当年我和您一样是‘戴帽×派 ’,六十年代初你我成了‘摘帽×派’,现在我们又光荣地成了‘改正×派’。二十多年来,我就从来没有脱掉×派这张皮!这消肿从何说起?”   由于坐在前排,很方便就把条子传给了主持人,至今我还很感谢那位主持人,他没有把条子贪污,而是直接把条子递给了那位曾是神童的作家。
  ×作家停下了他的演说,低头细看我那张条子。当他抬起头来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射向了我,目光中似有一种难言之隐。收回他的目光又接着他的演讲,丝毫没有接触到我条子上所问的那个敏感的问题,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他该怎么回答?这倒成了问题。
  丁酉年那场运动,在党的重要会议上已作出了结论,说是运动没有搞错,只是搞了扩大化。没有搞错的只是那几个人(那几位是否也被搞错了,历史定用出公正的审判),还不到两位数,而“扩大”了的却是这个数的十几万倍。真是承继了中国另一位伟大人物的一句话:“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不过那位伟大人物还说了句真话,还把那一千说成了“错杀”,而我们却把那五十多万(民间统计是二百多万)用一个“扩大化”一笔代过。
  什么叫“扩大”?一个中学生就能正确地回答这一个汉文词句。你要打一百个人是什么什么分子的话,却打了一百另一个,或一百一十个,甚至是一百二十个,多打了的那一个或十个甚至是二十个,都说成是扩大化了,这还能说得过去。那么,不到十个人是搞“对了”的,而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是扩大了的,出道小学生的算术题,以不到十个为基数去除那几十万或百万,它的得数是这个基数的倍数,反过来算就是百分数了。算算看是多少?文化大革命,林某发明了一个汉文词句“最最最”,这亘古的扩大化,可以用这不是汉语词汇的词句作为装饰语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除了那不到十个被搞“对了”的,其余几十万,几乎是一风吹,全部予以改正,注意,不是平反,是改正。文革中被批斗,被定成叛徒,资本主义当权派,工贼、修正主义者的老干部,才可以平反,才可以恢复所有的待遇和补发欠他们的工资。而那些×派们,只是扩大了,但没有搞错,所以不能平反,不能补发工资,只是恢复二十多年前的工资。
  整整五十年过去了,对这样的一场伤筋动骨的灾难,在中国大陆,却是一片沉默。
  法国哲学家福柯说:“记忆是斗争的重要因素之一……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他们的行为的脉动……因此,占有记忆,控制它,管理它,是生死悠关的。”看来当局深谙此理,所以,采取淡忘,进而全部失忆,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生死悠关的”。 

                 2007年7月11日于百家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