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模型三视图:左右难逢源——访谈历史夹缝中的维吾尔女青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0:00:39
左右难逢源[1]
     ——访谈历史夹缝中的维吾尔女青年
北京大学一名维吾尔族本科学生   

    导语
本文是2009年底开始准备的,但是我对文中许多问题的思考至少始于2009年夏天--韶关事件及紧随其后发生的7·5事件之后。我认为我们所面临的"族群矛盾"是有解的,但是"中国的民族问题"是完全无解的。因为对于短视的当局来说,"维稳"可以给地方带来政绩和拨款,给政权带来合法性。但是"稳定"--或者说族群矛盾的和解和族群关系的和谐却不能。因此任何提出族群问题的具体解决方案的努力都只具有学术意义,而很难有实际作用。

本文的目的在于呈现。从历史的角度看,族群间相互融合是大势所趋,弱势文化被强势文化同化甚至吞并也是一个不可抗拒、不可逆的过程。本文想要呈现的是,历史的车轮碾过之处,处于过渡时期的维吾尔青年、尤其是现代文明与传统观念碰撞之下,维吾尔女青年内心的矛盾,和她们可能的选择。

本文作者为维吾尔族女学生(简称"H"),新疆哈密人,从学前班到高中毕业都在家乡的汉语学校就读,不识维吾尔文,属于"民考汉"。受访者为维吾尔族女学生(简称"A"),新疆阿勒泰人,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在家乡唯一一所维吾尔语学校就读,属于"民考民",后考上北京新疆高中班,在北京经过一年预科和三年高中学习,考入北京大学。她的汉语普通话接近标准,不像大多初高中才开始学汉语的孩子那样有重重的口音。

下面均采用作者的第一人称。

    1.少数族群与汉族之间的语言障碍

A不识繁体字,这一点让我很意外。在我的意识里,既然掌握汉语,那么繁体字也顺便就认识了,根本用不着学习。A却不同,她的汉语已经很流利,但依然不会像我一样对汉语有类似母语般准确的语感,需要逐词去背、记,所以她描述学习汉语的过程,会用到"单词"这个词。高中学习古诗词鉴赏的时候,她感到很茫然,那些在她的汉族同学和老师看来很美的诗词,在她看来不异于天书。高考中要占到150的语文科目对她来说连鸡肋都不如--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

A上预科班的时候学语文却很努力认真,因为预科班里都是新疆各地的少数民族学生在一起,汉语水平大多都很一般。那一年的语文课,老师教得非常精心,会带着他们一点一点啃单词、学句子。预科结束那一年,A做北京市中考模拟题,满分120的语文可以考到110分。预科之后,内高班的孩子被插班到高一跟汉族孩子一起学习,A瞬间感到语文这个科目跟她拉开了距离。高中语文的难度本身就大,再加上语文课的节奏加快了很多,老师要照顾班里绝大多数的汉族同学,不可能为了几个少数民族学生影响全班的进度。A学习语文的时间成本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多到承受不起,于是顺理成章地,语文被放弃了。

既便如此,经历了三年与汉族学生密切交往的高中生活的A,汉语口语还是非常流利,与同学、老师间的日常交往完全可以应付。但是写论文就比较痛苦了,她"不会用那些好看的词,不会起那些古怪的吸引人的题目",这也有好处,老师会表扬她的论文"很真实"。

语言的隔阂在生活中,看似影响不大,她只是有时听不懂宿舍里姑娘们讲的笑话。类似地,一些带有一定的文化背景、涉及到一些历史人物的典故,或者哪怕只是简单的文字游戏,她都很难理解。但是A心态很好,她觉得她不懂"是正常的",不懂的时候,她会直接提问,大多数时候也都会得到耐心的解答。这种文化上的疏离不影响日常交往,但大多数情况下会影响人与人之间更深层的感情交流。A的汉族朋友很多,大都是泛泛之交,可以称得上非常要好的只有两个人。

2."民考汉"与"民考民"之间的语言障碍

我常常戏称自己是文盲,因为我不识我的母语文字。因为从小接触的同龄人大多是汉族,我几乎没有要好的维吾尔族朋友,而我的维语口语也大致停留在小学低年级水平,这和A在汉语使用上的问题类似。我在跟维族同龄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很难理解他们的幽默,甚至别人当面取笑我,我也浑然不觉。和A不同,包括我自己在内,没有人会认为这是正常的。除了我的家人,也没有其他人会耐心地--哪怕是不耐心地,给我解释。所以在一些讲维吾尔语的场合,尤其是跟同龄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常常感觉自己是外人,根本融不进他们的圈子[2]。

"民考汉"和"民考民"之间存在的语言上的障碍会导致情感交流不顺畅,具体的例子可以举我自己,还有另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可以说明:在新疆,维吾尔族年轻人当中,"民考汉"和"民考民"各自成为一个圈子,几乎可以说绝少来往。语言一定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一定是重要的原因。

    3.共同的问题:传统与现代的碰撞

问到对将来的考虑,A表示她会选择回到家乡,但不会是回阿勒泰,她希望能在乌鲁木齐安家,把父母接过去住。她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十足的传统,她说:"其实我是特别想出国,特别想(干一番事业)。但是我的家庭,不太允许。我爸爸妈妈年纪比较大,我大姐在伊犁,二姐在喀什,哥哥结婚了,我这样做的话,爸爸妈妈那里就是空巢了。我就觉得我又走了的话,真正想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该来不及了,我怕那样。然后,反正我们年轻么,以后还会有机会,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没有实现的话,给孩子能出国、做很多事情的机会就好了。"

在A身上,可以看到现代意识与传统意识的碰撞。她知道自己有机会出国,干一番事业,像任何一个具有强烈现代意识的人一样"永远在路上";然而她为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她担心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更加偏向传统价值观。吊诡的是,她把"出国"、"做很多事情"的机会让给孩子,跟她的父母辈做过的一样。

我的父母不同,我母亲强烈地希望我能出国,"走得越远越好",因为她年轻时,为了孩子即我和妹妹,她放弃了更好的工作机会,把自己全部的青春拴在哈密这个小城市,她不希望我跟她一样。但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对我来说一样是个问题,在这一点上我和A没有太多分歧。

分歧出现在对于未来小家庭的设想中,在之前的聊天中,A表达过想要在寒假好好学习做饭,"尤其是拉条子,"她说,因为"男孩子都喜欢吃拉条子"。言谈中,可以看出她有"留住男人的胃,才可以留住男人的心"的信条,并愿意为此付出很大的努力。

4. 生活在矛盾中

如上文所述,A在与其他维吾尔青年交流的过程中基本上没有语言障碍。但是在其他方面,比如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对感情的态度等,她和我一样更多地受到汉族或者说中国主流文化的影响,表现得不同于大多数维吾尔青年。

在访谈中,A没有回避她的理想和信条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

她希望可以和一个经济条件优越的男性组成家庭,自己自由职业,主要做家庭主妇;

她希望在婚姻当中,她的经济是独立的;但是在未来的家庭当中,她不会刻意要求跟丈夫在平等的地位上,会保护他"男人的自尊"[3];

她希望可以跟"自由一点"[4]的人交往,所以可能会倾向于选择"民考汉"的男生;

她朋友的经验表明,维吾尔青年交往的主流方式是"女孩儿要稍微放点儿电,男生才会来追",而这种方式为她所不齿;

我们一致认为,A回到乌鲁木齐后,作为北京大学的毕业生,会在维吾尔青年的择偶序列中处于尴尬的"甲女"位置,也许还会成为"剩女"。

对这个问题,她持盲目乐观的态度,认为"缘分"会有的。但我认为她能够选择的范围太小,在维吾尔青年中找到合适的对象的难度非常大。

对她来说,换个方向,在汉族青年中找伴侣是不可能的,有前文提到的语言障碍存在,而且她个人具有比较强烈的民族意识,希望她的孩子"血统是纯的"。

5. 不是结尾的结尾

一篇应该是论文的文章被我硬生生地写成了人物报道,好处是没有违背我的本意--呈现,坏处是呈现得不够好。成文匆忙,很多问题(比如民族意识、宗教教育等问题)没能展开谈,但是在访谈记录中有涉及。



转载自民族社会学研究通讯98期
--------------------------------------------------------------------------------

[1] 这是一名维吾尔族学生2009年秋季在北京大学选修《民族与社会》本科通选课的作业。

[2] 访谈:"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家就说,北大连这都不教你?"--H

[3] 这里跟一般现代文化中提到的"男人的自尊"不是完全同义,因为维吾尔传统中男尊女卑的意识非常强烈,类似进门女士优先之类的现代社会规则会被认为是对男性的不尊重。所以这里A所谓的"尊重男人的自尊"实际上是部分地承认和接受传统的"男尊女卑"意识。

[4] 由访谈上下文可见,所谓"自由一点"是指像作者和A一样,具有开放的现代意识,不同于维吾尔族传统的小农意识(行为和思维方式类似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中提到过的乡土社会)。

本文观点不代表网站观点。历史, 北京大学, 维吾尔族, 解决方案, 新疆哈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