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tx1080ti 3dmark:世纪末弥天大谎:村霸塑成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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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弥天大谎:村霸塑成典型

2007-11-13 16:57:29 来源: 中国青年报(北京) 
  •   村民眼中的村霸,被塑造成英模,典型。上级政府、媒体共同参与,造就了这个弥天大谎。

本文2000年3月22日刊发于《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

宣传中说:“闵德伟大力发展养殖业,把全村最穷的特困户闵德山作为自己扶持的示范户,帮他建猪圈、买猪娃、购饲料,当年出栏猪8头,收入超万元。

为了解决人畜饮水难,他带领群众兴修蓄水塘7口,打机井5口,开渠道7条,使闵家沟村人结束了长期饮水困难,一跃成为全市的先进村、小康村。

他死了,几百人哭昏了头(另有版本说是男女老少1000多人哭昏了头)”。

村民说:“闵德伟在任期间,拍卖土地、加大提留、增加农民负担、不为村民办一件实事。有的家人曾被闵德伟铐走打骂过;有的被闵德伟殴打至今还留有后遗症;有的被闵德伟欺压不愿再回村里住;也有的由于超生,闵德伟为保住本村计划生育不超标将他们除掉户口,永不能回闵家沟村…… ”

“闵德伟拿集体的钱编织关系网,他三年给镇里法庭交了14000元,要提留可以随时传讯老百姓,老百姓怕得很哪!”

闵德伟死后,副镇长和村主任让村里干部嘱咐村民,要只说好,不说坏,他们亲自组织村民组长和党员开会,统一闵德伟的事迹。一个老党员告诉我:闵德伟死后,镇里区里来人召开党员会,告诉我们,来记者要围绕着闵德伟的事迹说,谁把闵德伟的事说破,就罚款。

 有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村里叫来两个村民,其中一个年龄较大。记者说,老同志,你的眼上有渣子,你拨拉一下。老人就用手擦。记者说,还没擦掉。于是老人又擦。这样拍下之后,就成了闵德伟死后,老党员哭得很痛心的镜头。

世纪末的弥天大谎

本报记者 蔡平

1999年4月16日凌晨,湖北省十堰市辖属的丹江口市发生了一件“大事”,该市均县镇闵家沟村党支部书记闵德伟,因患食道癌去世。

4月17日,丹江口市市委书记闻讯,“连夜冒雨”率三位常委前往吊唁。

4月23日,丹江口市开展向闵德伟学习活动

5月19日,十堰市在全市开展向闵德伟学习活动。

……

5月28日,湖北省各新闻单位把闵德伟作为重大典型,从6月18日起,集中时间宣传,为此组织了几十人的采访团。

丹江口市人民艺术剧院赶排了大型现代剧《汉江魂》,演出30多场;丹江口市委组织编辑出版了《楷模——闵德伟同志事迹汇编》;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报告文学《贫困山区的好支书——闵德伟》;闵德伟事迹报告团在全省各地巡回演讲。

人们听广播,看电视,听巡回报告团作报告,流泪、捐款、表态。

2000年伊始,编辑部接到举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弥天大谎!

春节刚过,记者即赴当地调查。

“我们三年前就告他,结果现在他死了还是典型!”

在进闵家沟之前,我通读了有关闵德伟事迹的报道数十篇。

据报道:闵德伟当村主任前是村里少有的富裕户,由于群众的推荐选举,他放弃一年6000多块钱当木匠的收入,去当了一年只有600块钱的村主任。

他一上任就提出“村务公开”,并成立村民理财小组,把干部开支、收钱的用途等等,在村民大会上公布。

当村干部6年,他始终把焦裕禄、孔繁森当成做人的旗帜,从不乱花集体一分钱,不占集体的便宜。

他带领群众冰天雪地开发荒山,建设了几百亩高标准桔园。

他大力发展养殖业,把全村最穷的特困户闵德山作为自己扶持的示范户,帮他建猪圈、买猪娃、购饲料,当年出栏猪8头,收入超万元。

贫困户周有春住在丹江口库区岸边,闵德伟把自己做木工活时积蓄的5000元交给周有春,帮助他在库区网箱养鱼,年收入3万多元。

10年里,他把村里一个患病的70多岁孤寡老人周大富收留在自己家里,像对待自己亲生父亲一样。

为了解决人畜饮水难,他带领群众兴修蓄水塘7口,打机井5口,开渠道7条,使闵家沟村人结束了长期饮水困难,一跃成为全市的先进村、小康村。

从1993年3月上任到1994年底,村里“三提五统”28万多元全部收齐,欠债24万元全部还清,还剩4万多元。

闵德伟一心只想着工作,临终前对闻讯赶来的镇村干部说:“我有3件事要说,一是请村主任周志平把村上担子挑起来;二是请组织考虑志平的入党申请,这位同志工作不错;三是我看病欠下的两万元由我女儿还。”

他给自己所做的惟一“私事”就是打口棺材放在门前。他死了,几百人哭昏了头(另有版本说是男女老少1000多人哭昏了头)。

在进闵家沟的前一天,我请来了一些闵家沟村村民在武当山脚下座谈,走访了些从闵家沟搬出来的村民。

我向他们询问闵德伟的事迹,没想到村民们竟异常愤怒:“假的,全是假的!他是个典型的村霸!”

村民们给了我两份材料,一份是1997年元月的《请愿书》,检举闵德伟当村主任之后在村里的种种劣迹;另一份是1999年11月的检举书——《检举丹江口市均县镇树立的全省假典型闵德伟》,里面列数了闵德伟与宣传报道不符的27条行为。

“我们三年前就告他,结果现在他死了还是典型!”

我根据报道中闵德伟的事迹,逐条向村民们询问。

“闵德伟当村主任,没有人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也没有选举他。”村民们说。“我们村当干部,从来都是上面指定,甭说村民大会,连小队会都没开过,如果上面不跟着人来,不打击报复,村里人谁都敢说实话。报纸上说副镇长当时三番五次找闵德伟谈,让他当村主任,那是闵德伟的表兄弟,他让闵德伟当,谁敢说不?!在我们村有这样的话:要致富,当干部,谁当干部谁致富。”

“说闵德伟是全村少有的富裕户,太过分了吧?”一个村民说:“他当时住着三间小土房,一个半瓶子木匠,手艺不咋样,靠几亩地,哪能挣六七千元?简直是胡扯,倒是他当村主任没几年,就盖起了全村独一无二的楼房。他靠什么盖起来的,谁来调查过?”

“说他公布过账目?我们敢用脑袋担保,从来没有!什么理财小组,我们怎么不知道?他和会计两人,一个管钱,一个管账,连现任村主任在1997年上告时都说,从没听他俩公布过账目。”

“事实是,他当了村主任之后,无论公事私事,没有一次不打条公款报销,究竟报了多少,只有他和会计知道,来来往往的人都在他家吃饭,没有一顿不报的,可是没有人下来认真查账。闵德伟在任时,曾有村民上告闵德伟的经济问题,上面要来查账,闵德伟告诉会计说,你赶做两本账,让上面来人查不出来。当时村妇女主任就在场,她可以作证听到了这话。”

一个全省上下学习的“重大典型”,他的事迹竟然是编造出来的?

“报道说他带我们开发几百亩桔园,编得也太离谱了,我们村70年代就有桔园,他闵德伟才干几年村主任?你可以到我们村去看看,十几年的桔树有多粗,几年的桔树有多粗?”

村民们向我一一介绍每块桔园是由谁兴建的,是哪年兴建的:“上面为了宣传他,把我们村所有的桔园都算到他头上了,记者也真有本事。”

谈到帮助特困户闵德山和周有春的事,村民们都笑了:“他闵德伟还是木匠时,闵德山就是村里的富裕户,闵德伟还没当村主任,闵德山就开着村里的米面加工作坊,闵德山家的猪比闵德伟还多,怎么变成闵德伟帮闵德山呢?至于周有春,嘻嘻,你还是争取找到他吧,这事最有意思,让他给你说说这出戏是怎么编的。”

提到孤寡老人周大富,村民们再也笑不起来了,他们连连摇头叹气:“周大富没有日子过了。”

据村民们介绍,在周大富没被闵德伟收养前,根本得不到村里的五保待遇,但是在被闵德伟“收养”后,闵德伟就领走周大富每年的五保金750元,而周大富却住在闵德伟家的牛棚里,给闵德伟家放牛、锄地、拣柴、挑水当长工。在闵德伟去世后,周大富曾对一个村民讲:“闵德伟死后,家里不种地了,牛也要卖,用不上我了,经常骂我,没好脸给我,日子真难得过,还不如上吊或者喝农药死了好。”这个村民说着眼圈红了。

这些可以编,那么水塘、机井、水渠呢?难道也可以编出来吗?

“你可以问问我们村里的人,哪个知道什么叫机井,你可以去看看水塘,再看看渠道,走走他带领我们修的公路,你还可以到我们这个号称小康村的农民家里看看,村里搞建筑还要到汉江挑水,粮食都没的吃了,有的家连吃盐都困难,我们不知道国家对小康村是什么标准,要真是这个标准,社会主义就甭建了。”

“28万提留怎么交的你想知道吗?你想知道我们的提留为什么这么多吗?”村民们问我。“上报年收入2700多元,能达到1000元就不错,要不是上了报纸,我们都不知道他报了这么多。他报村里有10亩鱼塘,年产鱼46万斤,其实哪来的鱼塘,他招待上级官员,还要到江边个体渔船上去买鱼。说全村每户平均养猪12.6头,养鸡8800只,简直是做梦,我们能达到一半都难。虚报的越多,我们上交的提留摊派就越多,农民负担越来越重。谁家交不起,他闵德伟就带个穿警服的兄弟来,手铐铐走,我们好几个村民都被拷打过,家里人再拿钱去赎,否则就要扒你家房子,搬你家电视。”

“我哥就被铐走过。”一个村民告诉我。

“他闵德伟带人来让我们交提留,罚我们的款,不给就要带人走,过年我回去找队长看账,闵德伟拿走的钱根本就没入账,我的钱哪去了?”一个女村民大喊。

“小康村?哪来的小康村,穷得很呢”

正月十三这天夜里,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准备陪我回闵家沟的村民犹豫了:“路没法走啊,有30多里,粘得很。”“下雨车都不开了,过汉江的船也没有了。”“让村里干部看见,一上报,我们将来日子没法过了。”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见我坚持要去,村民和我讲好,把我带过江,就不再管我,免得被人看见。

冒着蒙蒙细雨,转过几道山梁,当我连滚带爬来到江边,过江船却已经开走了。

“今天,我游泳也要过去。”我坐在地上说。两位村民看看我,开始对着江里的一条小船大喊,好不容易,小船划过来了,一个年轻人摇着双桨。

上船之后,我问年轻人:“是闵家沟的吧?”

他点头。

“你们村里有几口机井?”

“啥叫机井?”他不明白。

“你们吃的水从哪里来?”

“我们组有自来水。”

“真有自来水?”

“我们组地势高,井打在山上,让水自己流下来不就是自来水。”小伙子说。

“你初中毕业?”

“啥初中,上到五年级,家里没钱不念了。”

“你们这儿不是小康村么,怎么连学都上不起?”

“小康村?哪来的小康村,穷得很呢。”他红了脸,不再说话。

由于我这一路的狼狈,感动了和我一起来的村民,过江之后,她没有把我甩下,果敢地和我一起走了。

过江之后的路,更加难走,每一脚下去,都带起一大块红泥,我的腿直打哆嗦。“报纸上不是说闵德伟带你们修的路到了江边吗?”我气喘吁吁地问。

“你走走看,是真是假,实际上是从他家修到村边。”

从早晨7点出发,到闵家沟已是午后。我低头钻进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土房,好长时间,才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有人给我拿来一双干鞋,我这才发现在我面前,已经坐着几个村民。我仰头看看漏光的破烂顶棚:“你家是村里最穷的?”

“你呆会儿到村里转转就知道了,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房子。”

我转头看见里面土房里,有一个冰箱样的东西,上面放着电视,闪着雪花。

“你们这里收视效果不好,一点颜色都没有。”我说。

“什么颜色,那是黑白的,有这黑白的家,就算是不错的了。”

“下面那是冰箱么?”

“电都刚通上,哪来的冰箱,那是个破柜。”

原来这是一个用水困难,电和路都不通的“先进村”、“小康村”!

“村里有多少户没粮吃了?”

“起码有30%。”一个村民回答,“这两年干旱,麦子不收,提留照样交。”

“没粮吃怎么办?”

“借钱买呗。”

孩子们都能上学吗?”

“能念到三年级吧,没钱的就不接着念了。”

“过年杀猪了吗?”我问一个村民。

“没有,杀不起,买了点肉。”

“不是说平均每户12.6头,每年每户出栏5头吗?”

“问他闵德伟家有没有12头?”满屋子的村民在黑暗里叹气。

我提出谁能带我在村子里转转,大家都不说话。还是一个老党员站了起来,我重又换上自己的湿鞋。

这是一条只有几里长的红土泥路,由过去的板车路加宽的,它一直蜿蜒通到坡上——当时村里惟一的白色小楼——闵德伟家门前。就是这样一条路,被夸张到7公里甚至15公里,报道中闵德伟带领村民修路的每一个细节,都催人泪下。

我们沿着这条路艰难地走着,所到之处满眼都是破旧的土墙、土房、猪栏。

报道中曾说:为了鼓励群众科学养猪,村里决定,凡是养猪户修猪栏的建筑材料钱,都由村里出。

但我转了大半个村子,却只看到两个用水泥和砖砌成的猪圈,我很奇怪,难道闵家沟的村民都是傻瓜吗?

我们转了一道道山沟,看到的几个水塘里都满是杂草,没有水,更没有见到一个鱼塘。被称作渠道的宽宽窄窄的壕沟,没有一丝一毫被整理过的模样,一切都透着年久失修。在大片的桔园之上的山坡上,还有一片桔园,老党员介绍,那就是报道中说的闵德伟带领大家种的桔树,他让我看那桔树的形状和细细的枝干,确实和下面多年的桔树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我见到的村民里,没有一个知道什么叫机井,都向我诉说干旱没水吃的苦恼。

一切都在眼前,贫困始终笼罩着这个山村。只需在村里转转,就能掂出“先进村”、“小康村”的真伪!

村民们还说:“上面编得太出格了,一点影都没有。干部们现在不让我们反映真实情况,谁反映了,就要罚款。村干部还说,树闵德伟假典型,镇上和丹江口领导得了名,我们村上也得了实利,谁上告就断了村里的财路,就是闵家沟的罪人。这是市委树的典型,再大的本事也搬不倒,谁反映,就没有好下场,所以我们都怕。”

在一篇报道的最后,我也确实看到了闵德伟去世后,闵家沟得到的实利:

德伟啊德伟,你应该瞑目了:5月25日,十堰市委、丹江口市委有关领导为闵家沟人送来了33万元,“七一”前夕,闵家沟人就能用上自己的电了。

5月25日,丹江口市委副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组织部长等带领市计委、财政、扶贫办、供电局等有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冒雨前往闵家沟现场办公。

市计委负责人当场表示,即使资金再困难,也要扶持该村将路修通。修路资金在原已划拨4万元的基础上再增拨3万元。

均县镇党委表示,力争在一个月内将路全部修通。

市供电局和市扶贫办的负责人也当场表态,所需25万元资金,由供电局无偿支援20万元,扶贫办支援5万元,工程施工由供电局全面负责,确保在“七一”前竣工。

此外,对两委会“办公楼”的建设,各单位的负责人也表示全力支持,并共同筹措5万元予以援助,确保半年内建成。

站在闵家沟路口,我回头眺望,闵德伟的白色小楼矗立在山坡上,俯视着这个贫困的山村。

“给50元钱,哭一回不冤”

正月十五这一天,我由人带领,来到一道山沟,寻找报道中一个荒唐而又可笑的细节。

当我们找到这村民时,他爽快地说:“今年腊月我回去才知道我妈给闵德伟表演的事。那天她正在菜园子里种地,有人来叫她,说记者来了,让她去哭,我妈就去了。我回去问我妈,你当时是咋哭的?她说,我想着咱家在闵家沟这么多年挺苦的,就哭开了。我说闵德伟啥人,你还哭他?我妈说,哭完之后,还给了50元钱,哭一回不冤。”

对于报道中的“棺材”,当地人对我解释:“我们这里有个风俗,家里有病人,门口放口棺材驱病避邪,其实这是迷信。记者们还拿这当好事讲。”

有村民告诉我:“我们村一共才800多人,报道上却说1000多人都为闵德伟哭昏了头,那天我们村去了200多人。闵德伟死后,镇上通知各村村干部都要来参加追悼会,那天许多都是外面来的干部和他的亲戚。”

一村民说:“闵德伟死前到底说什么谁也不知道,任他们写去,可周志平是闵德伟的贴心人我们知道,以前告闵德伟的也有周志平,后来他当了村主任,就和闵德伟穿一条裤子了,闵德伟让周志平接他的班这有可能。”

在汉江边上,我终于登上了周有春的机船。他一五一十地向我讲述了这出闹剧的始末。

闵德伟死后,有记者来采访,问他由闵德伟资助的网箱养鱼在哪,让他带着去看。他说:“我没有养鱼,闵德伟也没有给我钱养鱼,不知道这是谁瞎编的。”

记者们惊讶了。

“这没办法,当时他们没教我,我也不知道怎样编。”周有春笑嘻嘻地对我说。

干部们感到问题严重,立刻找他谈话:“怎么能随便说没养鱼呢,这个典型要砸了,你要负责任的。”

干部们给他一份材料让他赶快看。他看到其中“闵德伟把自己当木匠积攒的5000元给他,支持他养鱼”,有些害怕,问干部:“如果将来闵德伟家让我还钱怎么办?”

“你放心,我们给你作证。”干部对他打保票。

第二天,他来到镇上,见到记者时说:“我养鱼了。”

记者问他:“你昨天说没养,怎么今天又养了?”

他笑着说:“我昨天还以为你们是收税的,没敢说。”

接着,他按照材料上所编造的细节,向记者做了介绍,但最终还是动了个小心眼儿。他叼着烟卷对我说:“我最后说把那5000元还他了,我怕将来不好办。”

镇上让他补拍养鱼的镜头,村里没有鱼塘,要到离闵家沟20公里外的养鱼基地去拍,他不去。村上让另一个人代替,结果被记者们发现了:“这不是那个人!”

没办法,镇上又写条子让他来,还让一个村民组长负责将他送到。拍摄之前,让他将“台词”反复背诵,拍摄中,有人专门教他做养鱼的动作,为了更像真的,记者们要求他脱下衣服,他不愿意,有记者说:“你又不是女的,打赤膊怕乳房露在外面,有什么不好意思?”于是他只好赤脚挽裤腿的做了几个动作。

“现在想起来,真是难为情。”周有春说,“后悔了,还是应该说真话。”

“报道中说闵德伟帮你养鱼致富后,赚了3万多元买了机船?”

“纯粹胡说,我是贷款买的,现在还没还清呢。”

有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村里叫来两个村民,其中一个年龄较大。记者说,老同志,你按一锅旱烟,装满些,我们电视记者少见这个形象。老人照办了。在抽烟时,记者又说,老同志,你的眼上有渣子,你拨拉一下。老人就用手擦。记者说,还没擦掉。于是老人又擦。这样拍下之后,就成了闵德伟死后,老党员哭得很痛心的镜头。

在报道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4月15日,闵德伟去世的前一天,他已是连续5天滴水未进。一大早,他又走在正在施工的路上,他左手吊起一瓶葡萄糖,把药瓶绑在小棍上,右手举起药瓶,边打针边查看施工质量……刚进家门,他就吐血晕倒了。

但村民们却说:“那是村里的主要道路,出外的必经之路,他明明是去打吊针看病,路过修路的地方,怎么是拿着吊瓶带领群众修路呢?”

一个细节,感动了成千上万善良的听众,由此编造的谎言,比路还长!

“看你鸡蛋能不能碰我这鹅卵石?”

无论在闵家沟还是在武当山脚下,开始村民们对我的采访都不感兴趣。村民们说:“你们今天来采访,明天来采访,我们还要在这沟里住一辈子,报复都报复到我们头上,如果你能保证发表出去,我们才说。”

我在武当山脚下的一个农民家里和村民座谈,村民们拉窗帘,关窗户,害怕得要命。他们告诉我,为怕真相被揭露,干部们已经放出耳目,对一些人进行监视。

为能使我在闵家沟不暴露身份,村民们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决定让我外套一身工作服,由一村民引进村,就不再管我,任我自己转。

为让我能找到回来的路,村民们给我画了路线图,一再叮嘱,进村少说话,一切听带路人安排。并安排了几套方案:碰到村干部怎么办,有人刨根问底怎么办,来了公安让我掏身份证怎么办,把我强行带走怎么办……

后据村里一位党员反映,闵德伟死后,副镇长和村主任让村里干部嘱咐村民,要只说好,不说坏,他们亲自组织村民组长和党员开会,统一闵德伟的事迹。村主任还嘱咐村干部们说,要对记者说闵德伟是修路累死的。不能说路只修到了山崖上(即闵德伟家门口),要说修到了汉江边上。

一位村干部揭发,镇上的干部说了,记者来,不能给他们时间,不要让他们自己到处看,不要给他们一点采访的机会,不然走门串户的一露馅,就糟了。平常来记者,要弄到镇上去,向镇里汇报。

当地一位记者也透露:他们去闵家沟采访,安排上不给时间,采访对象都是领导召集来的人,问完就走,根本没有时间到村里去转。

一个老党员告诉我:闵德伟死后,镇里区里来人召开党员会,告诉我们,来记者要围绕着闵德伟的事迹说,谁把闵德伟的事说破,就罚款。

闵死后,上面拨款在村里盖了一栋小楼,村主任嘱咐,不能说这个楼是拨款盖的,要说是村里出钱盖的。

一个曾对记者说了假话的村支委说:“闵德伟死后,我上了4次电视,采访时除了说他修路,架线,还编出他有理想,想让我们都喝上自来水,编他为了村民把水拿去化验。实际上他是为自己,看是不是因为水的问题才得的癌症。”

有党员说:“副镇长说了,谁想告状,看你鸡蛋能不能碰我这鹅卵石?你要掂量掂量,我们是拿着公款和你们搞,你们是个人出钱,你们谁告状对谁以后没好处。”

在我手里,有一份村民写的材料——《关于99年5月份丹江口市政府和十堰市政府组织部到闵家沟村调查核实闵德伟英雄模范事迹之实况》,上面说:

“……我们到12点还不见市领导,当时正值农忙季节,被指派的群众代表急着要回家干活,被闵德伟的家人和村干部挽留,在闵德伟家里吃午饭。下午两点,调查核实开始,我向领导们反映了闵家沟村在闵德伟在任期间,拍卖土地、加大提留、增加农民负担、不为村民办一件实事。其中一位领导与我争论说,这些问题他们都调查过。我在气愤之下离开座谈现场。”

在我的手里,还有这样一份材料,是闵家沟100多个村民签名的材料,题目是《为我们的好书记鸣不平》,里面提到的闵德伟的业绩,比报道的数字还让人惊讶。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个村民告诉我:去年12月17日,组长找到我,说了闵德伟的丰功伟绩,说材料写的是村里拿钱帮着大家建猪圈,让我在上面签名,他没有给我看上面究竟写的什么,我说我不签,我的猪圈是98年才搞的,和他无关。

一个党员说:组长找到我时,我说你把材料给我念一下我听听,组长没法,就念了,念完后我问,他闵德伟到底做了哪些事?修路是老百姓自己出工出力义务修的,没有钱,还垫了1000多元,路的档次很低,下雨都不能走车。说架线,他生前根本就没架。桔园是上一任村主任带人挖的槽子。水塘都淤满了,他从没号召挖过塘,他干什么了?这些事我不能对上对下再说假话,你叫我签名,你给我指出来,哪是闵德伟带人干的,我就签。

后来我又问了几个村民,都提到了组长让他们签名的事情,村民们说:这是各组组长分头找大家搞的,不给我们看材料上写的什么,只说是弄猪栏的事,结果却是一份为闵德伟鸣不平的材料。

后来,这份材料就寄到了各级领导的办公桌上。

“他死了,对老百姓来说是好事”

在采访中,每个村民都对我重复说过一句话,那就是:闵德伟死得太晚了。他们当中,有的家人曾被闵德伟铐走打骂过;有的被闵德伟殴打至今还留有后遗症;有的被闵德伟欺压不愿再回村里住;也有的由于超生,闵德伟为保住本村计划生育不超标将他们除掉户口,永不能回闵家沟村……

一个1958年入党今年已70岁的老党员对我说:“他死了,对老百姓来说是好事,他在闵家沟像土匪一样,走对面他也看不见你,啥事都不和群众商量,不接触群众,要钱都通过法院派出所,报纸上说的那些事根本没有,他能拿钱给农民建猪圈?他是建自家的楼房吧。村里每家只有口粮田,而村里的田是谁有钱谁买,上面早说不让买卖土地,他就敢这么干!

“村里从来没有公布过账,大家早有意见,闵德伟在村里是霸王,谁也不敢说他的错。”

在这里采访的几天,我的耳边始终是这样的声音:

“闵德伟拿集体的钱编织关系网,他三年给镇里法庭交了14000元,要提留可以随时传讯老百姓,老百姓怕得很哪!”

“闵德伟只修了5里公路,还是由原来的板车路扩展的,上面的几万元款到位前没有修过公路,钱来了,是老百姓出的义务工,材料是就地取材。上面的拨款不知是怎么用的?到哪里去了?老百姓没得到一分钱!”

“闵德伟原来在村里就是一霸,原来的村支书就说过,闵家沟工作总是难搞,闵德伟是最坏最厉害的大户,使用他管理村委会,来个以毒攻毒,用大坏治小坏,对付不交提留的‘刁民’。”

“年报上说,种烟100亩,产量2万5千斤,连村会计和现在的村主任都说是假的。我们根本没有种烟,每户平均40多只鸡也是假的。”

“说村民主动交提留款,实际上老百姓没钱交不起提留,现在还欠着,这是账单,上面是欠钱的名字和钱数,他动不动就带人拿铐子铐人,比恶霸地主还坏。”

二组一个村民常在外做小生意,他说:“我一回村里,老百姓都说他的不好,做事太过分,说他死了,是老天让他死,可除害了,死了个霸王,谁还哭他。”

我终于要告别村民们了。我说:“谢谢你们,耽误大家时间了。”他们很不愿意:“别这样说,你是为闵家沟做好事来了,多少人都盼着你们来,帮我们说点真话。”

而实际上,他们不知道我从哪儿来,是哪家报社的记者。一个村民在我临走时悄悄对我说:“为了你的工作,我不便问你是哪儿的,只要回去以后给我们报声平安就行了。如果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别忘了通知我们,让我们痛快喝几口酒!” (本文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