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入レオ relax歌词:品味谈吃 16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6:03:59

  炮字读平声时,就不是那个打炮的武器之炮,榴弹炮或迫击炮,炮是炒菜的一个方法,指急炒肉类,炮羊肉,指旺火急炒羊肉。炮在此是一个动词,拿文斋里的拆字法拆解,炮为火包,取了汉字会意的一个方面,今天的炊事行业不用炮这个词了,炮肯定很失落,只会有一些方言区用到它,通常都把炮当作军队的炮,或在相棋中实力仅次于车马的一个子儿。在相棋中,炮的实力怎么还输于车马呢?可能是炮适于远战而不宜于近战,它只能间接杀敌,而不能像车马那样一正一歪直接杀敌。   炮在享饪时不然,旺火急炒,想一想,都有那种嘭的一团烈焰腾上手锅,厨子急投了姜蒜锅中,或勾芡浇汁,使火灭去,这就不是隔山打炮了,简直是短兵相接。我一度喜欢旺火急炒,也就是炮,在南方的时候,急火炒鳝丝,那味道好得不得了。在南方的春夏时节,水稻田里秧苗初长,田水充盈,夜间去叉黄鳝(鳝鱼好像是比较广泛的叫法),鄂东南叫黄鳝,这厮端的黄,滑溜,眼睛细小一仁,俗世认为眼睛像黄鳝眼睛的人皆滑。黄鳝在夜间会把身子出洞,大约三分之二的样子,直立,头像一支藕箭,不同处是黄里带点黑。惊动了它,就疾速退回洞里。拿细钢针或钢丝做成排叉,绑在一根竹棍上,抡起一砍,就将黄鳝叉住。自己屠宰黄鳝,先洗飞,拍晕了厮,用钉板上挂住头,拿电工刀(裁纸刀也行)从脊后向后一拉,再从脖子处切断脊骨贴着脊骨往后一拉,取了骨和内脏(骨可另外下面条),不复再洗,顺手切了鳝丝,洗了就不鲜了。   炼热了油,搁几粒花椒,几根姜丝,将鳝丝倒入油锅,急火炒,投下青蒜或韭菜均可,夏天的时候,佐灯笼椒的青椒丝也十分好,但青椒丝要另锅炒熟,再合炒。这急炒鳝丝应为炮鳝丝,嫩滑鲜香,口感和味道,无以言说,一种主观感觉上的会意,只有照章炮制,方能够体验炮鳝丝的美味。   在南方,还做过炮泥鳅段,最有印象的一次是在铜绿山,我跟付国斌去铜绿山地质分队,付国斌还是电力技术员,中午与分队的人打平伙,买菜时,买到一斤泥鳅,泥鳅也小,顺手买了一两尖细的干红辣椒,我亲手做菜,将泥鳅切成小段,重油急炒,将一两干红辣椒佐下去,放了几根姜丝,些许豆瓣酱,这炮泥鳅段,鲜嫩而辣极,旁人都惧辣,恰好我跟付国斌两人吃,那个辣啊,从来没有吃到那样张扬的辣,鲜香酱香辣香!险将舌头吞了。也凭了那辣,将许多人抵挡了出去,试想,七八个人,一斤泥鳅怎么吃呢?两人吃刚刚好。   炮小南瓜丝,估计常人难为,网球大小的小南瓜,一般不会上市,在地质队的时候,顺手偷摘了农民的小南瓜,装口袋里,回来切丝,还有青辣椒和红辣椒丝,清油急炒,搁一点盐,清甜脆嫩,用作酒间爽口或吃大米饭皆可。   现在还在使用炮的,要算中药界,中药材分原材和炮制,用烘、炮、炒、洗、泡、漂、蒸、煮等方法加工中草药,皆属炮制药材,。目的是消除及减低药物的毒性,增强疗效,便于制剂和贮藏,使药物纯净。儿为检药笼,桂姜手炮煎。——陆游《离家示妻子诗》。由炮制药材而炮制文章,却出贬义。如法炮制,就有复制或克隆之义了。   神农架人喜欢将火锅叫成锅子,食客进馆,喊一声:来一只锅子。这声调,近秦巴语,锅的音拖起上扬,子字忽然刹住,其意不止要一个火锅,且是要来痛饮一番。被叫成锅子的火锅,下面是炉,烧固体酒精(在乡下烧板炭),上面搁一只小锅,锅里可以煮各样事物,内容十分宽泛。在神农架痛饮十数天,发现此地开席,每一桌必有一个火锅,也有多个火锅的,却是有一个主锅,主锅的直径较之其他火锅要大,内容具有多样性。围绕这一个大火锅,周边就可以摆上其他菜肴了。   初到神农架,游了板壁岩、风景垭之后,就去到一个品饮处,叫小龙潭,此地也称“野人梦苑”的,据说早些时河边的铁笼里还有养一只金丝猴,现在没有了,有几只猕猴和一头黑熊成为最后的守望者。黑熊有些礼貌,与人交往久了的原故罢,我看它时,它未起身,然轻轻抬起左手打个招呼(熊是左撇子),此于一头熊来说,已经做得不错了。跟黑熊打过招呼,到溪里去洗脸,溪水清澈沁凉,极其解暑,洗毕很凉爽地进入餐厅,我们要了一个包厢。由于是林区生态管理局办公室的沈寿敏女士一路导游,故小龙潭的菜做得也有些别致。   照例是上了一个锅子,锅子里装满了丰盛的内容,我看像排骨。汤有些红,是浮了些红辣椒。神农架的人都吃辣椒,总体上看,属于微辣范畴,缺了神农架山体那样的盛绿与磅礴,是一种含有些许柔情的辣。于是,斟了酒,喝将起来。同道李元辉,善谈,能够喝些酒,但喜欢故意地不喝,小王则不喝酒。酒,是神农架的土酿包谷酒,此包谷酒品质甚好,性烈、味直、气爽。包谷和土豆是神农架的主要粮食,山坡旱地作物,老一辈作家碧野先生写过一篇神农架的包谷,他到房县的青峰镇,青峰大峡谷在地质学界享有盛名,李四光先生也去过,看四纪冰川擦痕。据说神农架早先的山民,要在八月十五收完包谷以后,在山坡上围着包谷秸燃烧的篝火跳舞,烤包谷吃,喝包谷酒,庆祝一年的丰收。今次吃的排骨是猪排,释散着浓郁的猪肉和猪骨香,沈女士介绍,我们吃的猪排骨,得之于神农架山地野放成长的猪,是跑山猪,属亚野生动物,吃神农架野菜、喝山溪水长大,是十分优秀的猪。这是我在鄂尔多斯吃过草原放养猪的猪肉之后,再次吃到这么优秀的猪肉和排骨,心生快意,几块排骨啃下来,再喝一碗香醇逼人的排骨汤,服务员就端上一盘野菜。这盘野菜是沈女士临时指派导游小姐们去山坡上采的,她们称野芝麻,经我再度考证,神农架较广泛的叫法为蹦芝麻。蹦芝麻是源于将其种子摘了,放手心里,遇温热壳自动炸开,绿如芝麻的小种籽即从壳内蹦出来,故曰蹦芝麻。神农架的夏天,空气清凉宜人,往往是上午天晴,下午下雨,晚上复晴,把暑热冲洗干净,把森林冲刷翠绿。蹦芝麻叶的吃法也很简单,将蹦芝麻的叶子投入排骨汤里,涮一涮,蹦芝麻叶就熟了,蘸了排骨汤,加上自身的滑嫩青郁的味道,食之甚爽,使排骨汤变成了青鲜,将游板壁岩和风景垭的乏意全部消解。心想,早知道蹦芝麻叶可以这样吃,不如在板壁岩游玩之际,就自己动手采了来食,或更有情趣,味道也芬芳些罢,而这样的跑山猪,应给它命名为神农猪。   太约喝了四两包谷酒,酒意悄然浮升,窗外忽的下起了雨,神农顶地区的天气易变,下雨又打了一会儿雷,雷雨交加,天亮会儿又暗会儿,将心头的火气下消了以后,阳光灿烂,窗外山头只余几朵浮云,淡淡的雾轻掩山谷,凉风也拂来了,青青的蹦芝麻叶,蘸了排骨汤一扫而光,直至跑山猪的排骨也啃尽了,带了稍许的醉意出门,真个是“飞瀑悬碎玉,青山扑面来”,极清爽的空气,细碎的溪水声和森林里的鸟啼声交织,坡上有板栗树开花了,白色的穗状的花,近前有红桦、巴山冷杉笔立,叶尖挑着雨滴。

  麻豆应该是一种泡菜,开席时摆上桌子,极不起眼,却是一道程序,如川菜要摆一碟泡菜,上海菜要摆一碟马兰头,鄂菜要摆一碟花生米,神农架菜系里面有这么一碟麻豆。麻豆的原料是黄豆,用泡菜坛子泡,佐料有花椒、生姜、大蒜和辣椒,以花椒为主要佐料,加以老泡菜水经久浸泡,泡出一坛酸麻的神农架麻豆。

  神农架人讲究泡菜,吃酸,感觉就是这样的麻酸。至于神农架人讲究吃泡菜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神农架的姑娘出嫁,往往要带上一瓶娘家的泡菜老水到婆家,以娘家的泡菜老水在婆家做泡菜,好像是要在婆家一露身手,或者也可以说,姑娘是把自家的口味带到了婆家,从此就不必念着娘家那一口酸味了。这境况,吃酸应是不输于酸味高地的川黔。于味觉考察,可以这样认为,神农架是一个酸麻高地,区别于川的麻辣和黔之酸辣。

  麻豆是酸麻的标志物,往往在麻豆中间,夹杂着颗粒细小,色泽青灰的花椒,我初始以为它是麻椒,在松柏镇乡间的农家老门户品饮时,问过郑联合秘书长它是花椒还是麻椒,郑联合秘书长说,是花椒。用很多的花椒,加姜蒜和辣椒一起以老泡菜水泡之,就获取了麻豆。麻豆开胃生津,拿筷子夹一二粒入口,细细一嚼,酸鲜的麻豆触及味蕾,满口生津,喝白酒的中途嚼了,又有解酒之效,再不经意嚼着了花椒,麻麻的,有酸味的的铺垫,复合出的麻酸味爽极,实在是佐酒佳品。那老门户,户主是中年山民,有个响亮的名字叫赵英雄,他就将他的农家院子做餐馆,生意甚佳。但是,麻豆颇不引人注意,一小碟的搁桌上十分不起眼,然而错过麻豆,恰如错过神农架的细节,将宏大叙事的山体猛看几眼,却忽略了山上的鸟儿与鲜花。忽略麻豆的原因可能是误认麻豆是普通的泡豆,且是以白水泡的那一种大路货豆子,这是犯的先验性错误,而犯先验性的错误,是到神农架游历与品饮的客人的一种常态。

  到木鱼镇已经是很晚了,太阳落入了神农架一个山谷。从武汉出发,我们走的是宜昌-兴山-木鱼路线,沿着香溪河走,路过了昭君村,说起来,美女王昭君是神农架人。因为从地理方面来看,兴山也在神农架的结构上。吃香溪水成长的王昭君,就是神农架山水哺育的,现在神农架的人,很大一部分是兴山人,兴山现在仍然在出美女,在神农架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一问,八成是兴山人(有的是祖籍)。兴山美女的特征是,肤白,眼睛大,腰细,说话山雾般飘飘。神农架的语言,着实是一种养耳的语言,未到现场,及难想象说这样温言柔语的人,是生活在传说有野人出没的神农架山里。

  木鱼镇原叫木鱼坪,如今是神农架最繁华的一个镇,它主要有住宿、餐饮与购物,也有民俗风情表演,一条木鱼河悠悠流淌,将山中悠然岁月带向远方。镇对面有一片茶场,产白毛尖茶,这是我住下后打听到的。现在到神农架旅游,便是到木鱼镇,再从木鱼镇出发,去神农顶风景区,红坪画廊、燕子垭、天生桥和神农坛都是最近的。我以为,青天袍的风景也不错,在神农架,最好是有一个自我徒步的时间,但人都做不到。车到木鱼镇,住进楚林宾馆,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接待处的沈寿敏女士就领我们到神保饭店开饮。

  我在过兴山的路上,似乎有一种预感,此番到神农架吃不到野生动物了,十几年前到房县,差不多吃了猛兽以外的野生动物,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果然,进了神保饭店,最大的一只锅子里面,炖的是腊蹄子。然而,腊蹄子十分有味道,它是用神农架的猪蹄腊制的,腊味浓郁,经嚼耐品,猪肉的原香亦浓,咬开来看那肉纤维,如油松木质般红润。

  是王大兴副局长坐陪,廖局长接见一下,去陪其他客人了。王局介绍了神农架一般的自然保护状况,主题仍是饮酒,此兄精瘦,眉清目秀,松柏镇人,看上去不善饮,好半天才饮一口,但一口却是大玻璃杯的半杯,他要我照他的样子饮,我吓一跳,我要被他灌倒,可用四两拨千斤来形容,他真的不及我一半的体重。我,不得不按王局的样子饮,只是酒中,不断找些话题拖延饮酒时间。比如让王局介绍腊蹄子,讲山中民俗,讲植被分布等等,不过,王局又是何等之人?坐镇木鱼镇,甚么鸟人没有见过?他只一声“喝”,又是半杯下肚。暗中思忖,像王局这样见识广泛的干部,只有北京这边的酒友十年砍柴可以对付。然而,思想永远不是单向度的,我想到遥远的十年砍柴的时候,王局就让沈女士敬酒,沈女士话语温润,加之她说,在神农架这些日子的行程,她将全程相随,说罢,她一小杯,我一大杯,酒燃烧着流过咽喉,我想,千万不要醉了。又想,醉了也拉倒吧,神农架的人,果然有山人的纯朴与热情。只道是,享受了这样的热情,设若写不好神农架,那是该打板子。初进神农架,在木鱼镇的暮色中,在月上山头鸟鸣幽谷的时光,醉意悄然升上心头,这神农架,腊蹄子的味道也令人迷恋呢,有了它的陈香,再有了白云边酒的沁润,这也是好入梦的。只是,我脑子里还是香溪河,还是弯弯山道以及青葱的重重大山。月光洒满了木鱼镇,空气柔凉,木鱼镇两边都是大山,大山重重叠叠,森林茂密,悬崖上有树,似要飞翔,木鱼镇是山中的一条峡谷,或叫一个坪,有一条街,两边都是房子,房子照例都是宾馆、酒馆和土特产商店,北边有一条河,河上有缆索的桥,河水漫过大小卵石清悠悠流淌,有微凉的声音在河岸漫溢。

  我以为懒豆腐是一种爽,可能在夏令和冬时都一样,我感觉到它有一种朴实的神秘,设若没有对懒豆腐发生兴趣,对它的历史有所了解,忽略它的存在是完全可能的。初到木鱼镇时,主人曾问我想吃什么,我只说了一个合馇,因为听说合馇有很多年了,到鄂西多次却没有吃到,湖北作家叶梅,还有黄冈中学的老校长田忠杰都跟我讲过合馇,他们讲起合馇来,无不怀着一种无限向往的神色。尤其是田忠杰先生,他是1915年出生,读过张之洞的工业中专,还有湖北革命大学(前身湖北师大),攻数学。我问他在抗日的时候如何读书的,他说,抗日的时候,学校迁到川东,没有好吃的,能吃上一顿合馇就是过年。此便加深了我对合馇的印象,那么,遇到有合馇的地方,那就一定要吃。

  合馇是土家族的食物,且是一种至爱。神农架林区有8万人口,少数民族约有5千人,主要是土家族,分布在3,250平方公里林区(一说3,253平方公里,其中有四分之一原始森林至今仍没有过人的足迹),但是,合馇在神农架叫做懒豆腐,大约含有懒人打的豆腐之意,合馇就是将黄豆浸泡之后,磨了,豆浆豆渣一起煮,加入油盐和切碎的青菜,吃起来,果然爽,能开胃,三下两下就把人吃热乎了,且胃口大开。这有些神奇,与那精心制造的豆腐相比,它吃了更叫人上瘾。我是在木鱼镇的乡村吃的懒豆腐,这是这样的原始森林里面,也流行吃农家菜,就是让没有受过烹饪训练的厨子做农家菜,然后品尝之。这次还加上了武汉的樊红一家,他们也是专门来吃农家菜的。 毕竟不是鄂西人,我以为懒豆腐适宜开胃和爽口,开席之始吃它半碗开胃,中途酒间吃它一些,尤其在吃腊味的时候,其爽口的作用十分大。懒豆腐的流行区域仅限于鄂西与川东,在川东,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豆花,或豆花饭,做法繁复一些,加辣椒与肉末。地方人士酷爱,为什么它没有流传出去呢?这是一个谜,猜测不出其中奥秘。神农架林区现在的人口,有许多是外来人,主要是1960年代初进山修路和开伐森林的人和他们的后代。他们现在也是同化了的,提起懒豆腐,他们也是有神往之色。关于黄豆,即通常说的大豆罢,神农架至今还有野生的大豆,生长在海拔1200~1500米的关门山、坪堑一带。野生大豆的生命力极强,世界大豆王国——美国,上世纪1950年代,曾因大豆孢囊线虫病席卷整个北美大地,美国大豆濒临绝境,后来育种专家来中国引进野生大豆培育出新的抗病品种,美国大豆才绝处逢生。

  从木鱼镇开始,我以后游历神农架各地,尤其在新华的牛栏头,都吃到了懒豆腐,它是神农架山人的日常食物,而懒豆腐中的青菜,我以为用微苦的萝卜叶子好,但这也是见仁见智,只道是那山、那水方出了那菜,而那人怎么做,我们且怎么吃罢。

  神农架的山民,至今叫土豆为洋芋,有时候未及改口说土豆,山民竟听不懂,纵然土豆是他们的主食之一。镇上的人,有时会开玩笑:吃什么啊?洋芋炒土豆!洋芋就是土豆。神农架有一种将土豆整吃的吃法,叫吃洋芋果,美称为黄金果。盖神农架的土豆小而圆,小的如豆,大的就如常规市场见到的,在海拔千米上下的山坡地上种植,淀粉含量高,质地细腻,粉甜而香。神农架的土豆,完全可以与山西芦芽山五寨的土豆相比,只道是神农架的土豆藏于深山人未识。

  黄金果是主食之一。将新鲜土豆刨了皮,在锅中焖熟了,再小火文炕,略淋油小煎,黄金果便黄灿灿油亮亮的了,装一碗,筷子夹了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满口的土豆香。做黄金果的土豆,最好是新挖起来的土豆,山坡上的旱地,新土豆从棕色土壤里挖出来,原就是金黄滚圆,称果颇为恰当。土豆本非豆,然取名为豆,如酱油非油,熊猫非猫,土豆因与棕色土壤色泽反差大,刨开土即一目了然。我在牛栏头的天星寨脚下,看余应纲一家挖土豆,他们一字形排开,人握一锄,前面搁两筐,挖了土豆,便拣起搁筐里。土干而松,石砾陈杂,间有腐叶,土豆苗与杂草生在一块,地中间还散种着漆树。每一株土豆苗下,都有一窝中个和小个的土豆,像一窝金蛋蛋。他们的锄,柄只一米长,锄刃两边尖角,锄与柄呈60度角,此角度看上去宜于挖坡地。土豆挖完,便将筐里的土豆装入大竹背篓,背回家去。专门装物的竹背篓,呈剌叭形,上大下小,装满物后,须蹲坐于地,两臂插入竹肩带背起来,这背篓也叫背子。那一晚,我吃了三碗黄金果,是神农架的唐运秀妈妈做的,一生中吃到的最香的土豆。哦,黄金果。山民有诗云:烤的疙蔸火,吃的洋芋果,包谷酒合着腊肉喝,除了神仙就是我。

  吃黄金果,照例喝了些散装包谷酒,古老的木桌上有一个火锅子,架在三脚铁皮炉上,炉是烧的木炭,火锅的汤有些酸辣,其中有一种调料,叫木姜子,初时吃很奇特,它有一种樟树叶子的味道,原来它也是樟科植物。唐妈妈搁了一些腊肉在火锅里,炒了鸡蛋,黄灿灿的,那是真正的山里的鸡蛋。牛栏头吃肉是不容易,我是走了6个小时山路加河道才抵达的。按照山民的诗描绘,我恰好就是烤着疙蔸火,吃着洋芋果,包谷酒合着腊肉喝。在6月下旬,坐在疙蔸火边上喝酒,听河水在山谷絮絮叨叨,看月亮白白地升起来,草虫鸣唱,林鸟惊啼,这便是在牛栏头。

  水晶饼是在松柏老门户吃的,照例是联合兄与姚万琼领着我们,坐在农户的门口,院子边上有两棵花红树,已经结果了,还有一棵是核桃树,叶子葱郁,树冠盛大。下午的太阳,拖着斜光向西山移去,院落对面的山冈,是林区万亩板栗基地,绒穗状的白花开在枝头,远远看过去,似有一层雪落绿枝。屋后生竹,有画眉啼叫,一只松鼠大大方方爬上核桃树上去,几经跳跃消失在枝叶间。

  四野寂静,草虫开始啼鸣,蜂蝶在温和的临近黄昏的阳光中飞舞,这样坐在农家门口,摇着纸扇,喝着神农架绿茶,听联合兄讲小时捕鱼摸虾,偷瓜打鸟的故事,十分悠然。联合兄姓郑,是林区政府秘书长,清秀,戴一浅度近视眼镜,姚万琼是他手下之美女科长,管接待科,听得她惊讶不已,顶头上司居然有此“光荣”历史,至上菜时打断话题,联合兄仍道:我要写这样一本书。我说:写啊,让言实出版社出,肯定能畅销。

  上的菜中,有一客饼,晶莹剔透,切成小的方块形。姚万琼介绍,这叫水晶饼,是土豆淀粉做成的,我夹起一块品尝,柔韧、绵软、富弹性,初嚼有些干胶质的涩,之后便滑柔了。它是土豆香型,尤其是嚼一程之后,就着边上的凉拌荆芥再嚼下咽,又有荆芥的辛辣青香,感觉这事物真美好,它像工艺品,真正的美食。望着夕阳西落,沐浴着山间的清凉晚风,聆听村落的鸡鸣犬吠,以及蝉鸣,这食物便如乡土中国的极致精美,有些要呵护它的想法了。

  水晶饼后来在其他地方也吃过,然不及此农户门口的美,或者想到,一番关于少年闹剧的追忆,调动了心灵中美好的存寄,是这样在葱茏的山间,宁静的农户门前,依稀的有些宁静的忧郁与甜蜜,这便是生命中一个短暂的停顿,或打量,一轮薄薄的月儿升起在淡蓝的天空,西边还有晚霞。

  洋芋汤是神农架人的一种主食,大约可以把它当做面片汤或者粥。以前,我确实尝试过土豆(洋芋)的多种做法,却没有做这样的土豆汤,而且它的品味令人惊叹,我只有努力尝试将这样的味道表达。

  第一次吃洋芋汤,是在牛栏头,这里是“新华大断裂”的踪峡口,也是观音河的源头。牛栏头只剩下余应纲一户人家,老妈妈唐运秀,四兄弟,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从更山里面来治眼疾的老乡,他们挖了一个下午的土豆。天近黄昏,我去河里洗澡,老小余运福陪着我,他担心有狗追出来咬我,他们家有三条狗,两条是黄白相间的花狗,一条是黄狗,黄狗性情特别暴烈、凶猛,人从家里走出去它也追着咬,颇令人恐怖。

  河水很凉,河在这里已然是溪,或曰山涧,丈余宽,乱石纷呈,浅水流泻,些许小潭积了落叶,清水里小鱼和蝌蚪游戏。岸边,生长着灌木和巴芒,有一种叫黄柯子的植物,大叶子,直立着长,上部开花,据说它宜于给疖子消仲,皮肤上长疖子,用它果子的浆汁滴了疖子就会好。河边有林蛙,它们趴在比较低的湿润石头上,叫的时候,声音是“邦、邦、邦”,所以这里人都叫林蛙为“邦邦”。“邦邦”与普通青蛙比,它的皮肤浅黄,趴伏的姿态较平,它对人几乎没有反应,它的身体轮廊比青蛙清晰一些,腿亦修长,实际上“邦邦”的皮肤颜色不固定,与它所处环境相关,皆因它能选择皮肤颜色,如在比较暗的峡谷,苔藓颜色深,“邦邦”的肤色便接近黑色。

  我想找一个隐蔽的河段洗澡,余运福对我说,这里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然而,他仍守着我,他穿了一条裤脚已短,裤管破碎如流苏,赤裸上身,清秀的面庞挂着憨憨的笑。看他深棕色的皮肤,结实的肤肉,我迟迟不好意思下河,我这身上白呀,又是很肥硕的么,如是完全的暴露在他面前,实在是有些惭愧。我跟余运福聊了一会,迟疑地不想脱衣,他大约明白了我的心思,便去河对岸玉米地后面的土豆地挖土豆。余运福一走,我脱了衣服,把河水往身上浇,水凉,使劲用湿毛巾在身上擦,从手臂、小腿不惧冷的地方擦起,渐渐往身上擦,直至身上皮肤都擦得红而热了,就不惧冷了,躺在清清的溪水里,仰望着蓝天。天空高远,山头葱绿,溪水从身体上跳跃着往下游奔去。我在一个非常悠远与宁静的地方,我躺在岁月的深处,我在地球最纯净的地方,我只听见山雀子鸣叫,他们在山坡的板栗树上,我的近前有一棵槭树。

  洗罢,去坡上看他们挖土豆,土豆也挖完了,我随着他们一道回家,余运福间或也用普通话说一声土豆,他说普通话只说短句,或者只说一个单词,暴发音,声音短促洪亮,我以为他的普通话比我说得好,看他清秀的面庞,真是一尘不染的山中少年。回到屋里,饭尚未好,余运福陪我到处面转,看他家养的蜜蜂,他家的蜜蜂箱是直立的,依次摆在屋东头的一个岩坡上,远看时像一个个的小石礅,或塔,蜜蜂箱被漆成白色,然已褪色了,小蜜蜂绕着这片地飞来飞去,坡上是种的玉米。看罢蜜蜂,又去看他剥的杜仲,还有屋后角种的一株当归。山头上,月儿升起了,踪峡口那边起了雾,牛栏头悠然宁静,风拂着玉米的叶子,蟋蟀在草丛里奏鸣。

  屋里点了灯,灯是一个小瓶制的,一支铁皮管包着灯捻,瓶里面是柴油,暗红色的火苗上升起一缕粗重的黑烟。饭桌上另又补加了两支半节的蜡烛,烛火明亮飘逸。然而,余应纲的家,常年的火塘将墙壁及楼板熏得奇黑,像专门用黑漆漆过般,或者比黑漆还黑,就将灯和烛火的光吸去了,只有饭桌和几个人的脸映照出暖和黄色和棕色。

  晚餐吃洋芋汤。洋芋汤是用新鲜的土豆切成薄片,佐辣椒、蕃茄、木姜子等等煮成,连汤带土豆片一起吃,有些酸辣,有些木姜子的微辣微麻和香樟式的芬芳,我端起碗吃,我的吃相可能是很馋,初始是呼噜噜地吃,汤是酸鲜辣咸香,诸多神农架高地的味道烩成一锅,土豆片有一种绵脆之感,与汤一道喝,这土豆片被做成了菜一样的主食呢。

  山上人家,这么多人都在吃,吃得十分静,我感觉他们都在看我,抬头看时,都是一双双陌生又亲切的眼睛。屋外偶有牛叫声,余家也养了五头牛。晚风凉了,沁凉的山风无边无际,弥漫至农舍,他们均已穿了长衫,惟我一人穿的短裤与T恤。我感觉到凉,然喝洋芋汤又从心中热起。岁月是这样宽阔无涯,人生的足迹抵达无限辽远,有一种洋芋汤在生命里荡漾,肖家山上空一轮孤悬的月亮,我们像栖憩在宇宙最静谧的一角。

  这是很久远的美食罢,它可以抵达明朝,土豆从1650年传入中国,只有山冈和明月比它来得还早,在牛栏头悠静的山谷,依稀的山雀的夜啼,还有观音河之源的水声,加上踪峡口神秘的雾,这里的锅子里煮着酸菜和腊肉,碟中有清炒的鸡蛋,有麻豆,还有一种酸萝卜。洋芋汤,如此的一碗神农架汤,拿到北方,它便是一碗烩菜,在地老天荒的原始森林的峡谷,我的额头沁出许多汗珠。

  大约是6小时的山道与河道交换的行走,我的食量被无限的放大,猛烈地以吞饮的姿态喝下二碗洋芋片,我始端起唐妈妈给我备的包谷酒,复细细地品饮。包谷酒兼具神农架森林中的清烈与温馨,它有一种静谧的神秘之美,像幽谷飘逸的萤火,一缕淡蓝的清芳,渐至细缓地溢出丝丝焦香。它也是用原始的工艺酿造,我在地质队的时常迷醉在这样的工艺之中,思想如飞舞之蝶,飘零在山水之间。 杨条子鱼。乡里若干酒友已经聚齐,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火锅,是红汤,里面煮着杨条子鱼,此鱼长相如幼小的青鲩,四五寸长,瘦。是鲜鱼煎过,复搁火锅里煮。此鱼让人萌生神秘之感,杨条子这个鱼名闻所未闻的。喝散装包谷酒,都是用大桶的橙汁塑瓶装着的,小酒杯有一大片,神农架喝酒,有一叫法称赶麻雀,便是要拿许多小杯敬你,开敬可以是五杯、八杯,总之是可以很多杯,若是单杯敬为步枪狙击的话,赶麻雀便是机枪扫射了。先吃杨条子鱼罢,赶麻雀的事情以后再说。杨条子鱼,鲜嫩,质地却是密结,它是宋洛河的精灵,是来自我刚才躺水的河上。吃掉一条杨条子鱼,接着再吃,火锅底料的味道也好,微辣微酸微麻,鱼也染了红色,这就是野味,我想。细腻而密结的清鲜鱼肉,微微辣意弥漫,像夏天山谷的烈日,于清新和风里猛地晒人一下,我打量他们一眼,事先声明,只有一两的量。我看到曹所长不大相信的眼光,也就把酒喝起来。二巡过后,曹所长唱起了宋洛民歌《黄瓜花》,他用神农架的语音唱。有一段我不明白,黄瓜花里,为什么中间反复吟唱“南瓜南瓜吃金瓜”?我用柯达数码机给录了下来,回去一查,却原来是“兰花兰花紫荆花”,我这听力,真是糟糕得很。我喜欢这支歌,虽然听不大懂,旋律是非常美妙的,我一激动,就起来敬曹所长,此刻他已经光起膀子了,他出汗,我以为是在排酒。我敬曹所长6杯,他面不改色喝了,然而,我就沦落到万劫不复的酒精之中了。我喊着要一个回锅肉,是那种本地土猪的,不久回锅肉又上来,我身旁一直关注着我的易难先生却小心地又挑了两条上好的杨条子鱼,他劝我多吃鱼。这时候吃杨条子鱼,可以算是精吃了,细细剔肉,眼观八方,他们也展开了酒战肉搏,我觉得易难先生真好。于是,我就醉了,我不觉得是醉,易难先生给我挑杨条子鱼,我就吃,好像喝光了两瓶包谷酒,是橙汁瓶的,又上来一箱雪花啤酒,这真是战场呢。后悔不该听了歌一冲动敬了曹所长6杯,他也回敬了我6杯么,这是第一次此番游神农架的第一次醉酒。

  酒罢,要去游冰洞山的,我却是走不动了,便开车去阳日,山峰都一律往后倒,阳日是化石山,在十几亿年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的么,我醉,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据说冰洞山里有冰洞,夏天也结冰的,我与它擦肩而过,历史,就有这样许多的随意性。淳安县城乃为依山傍水的精小城市,在清山碧水间,蓦然地闯入一个湿淋淋的,偏远而未曾感知的山水小城,心有一种飘逸的感觉,那么多鲜艳的雨伞,盛开如南国水乡新鲜的蘑菇,开迪除除行进,隐约有湿润的歌声飞过城市上空。然而,我却忍不住地想到淳安大鱼头。

  在濒湖的度假村住下,便去街上,时间已近黄昏,雨后天晴,一抹残阳斜照淳安,红色屋顶有白鸽子呼啸飞过,临街的花坛,盛开着艳丽的花朵,小城籍此添了一份艳俗。街上的行人也少,一些临街休闲小屋,映现粉红色暧昧灯光。城边的山头上,绿的松林白雾飘袅。刹那间,心里感觉到,我对这个小城有几分熟悉,我好像注定要来到这样一个小城,并在这个小城里憩歇,且应该遇见一位油画家,夕阳下的楼红松绿,是有极浓的油画效果。

  街灯亮起的时候,便去到农家土菜馆品饮。淳安的菜馆,也是不备菜谱的,叫去厨房点菜,此间却是只有原料,未做成半成品。在点淳安大鱼头,我忽然产生了动摇,因为在一个水池里,蓦然发现一种新鱼,此鱼居然没有品尝过,女老板说,它叫竹鱼。淳安话念竹,听上去是“祝”,这是“祝鱼”,她这么说。我就说,那就来两斤竹鱼吧。这个竹鱼之可爱,是它的笔直的一尾,尺长,形如钟表的指针,身体光洁如竹,有墨色斑点,是如斑竹,眼睛黑亮,眼框带有一个亮圈,在搁有卵石的水池里,它们零乱的布阵,也有些像水潭里零落的竹叶。这是千岛湖独有的鱼种,据说是野生鱼。点罢竹鱼,又点了石衣、竹笋、排骨、豆腐等几样菜,心想,将淳安大鱼头留在后面,或者就到千岛湖的岛屿上品饮,备一个千岛湖之旅的悬念罢。

  竹鱼是干烧的,大抵就放了一点生姜和盐,且我特意叮嘱了不要放味精,菜上齐后,就喝冰镇啤酒,这里也是流行西湖啤酒。我只盯着竹鱼,诚然,石衣和竹笋我也喜欢,石衣也是第一次品尝,它是生于淳安山石上的一种菌类植物,类地衣,然薄,质地要坚韧,脆。竹笋当然也无话可说,浙江乃产竹大省,安吉的竹、台州的竹和平阳的竹,皆闻名于世,然浙人喜欢拇指粗的小笋,大笋被运往上海,改称玉兰片,我不是很喜欢上海的笋片,淳安这里是做成笋段的。

  看着竹鱼,喧嚣的世界从心灵逃遁,我是想说,人在遇见到一样新奇的菜时,会没心没肺起来,耳际好像响起千岛湖上山涧清流的水声。有多少个梦想,依稀驻临在山涧,那悠然的一潭,明净的卵石,绿的苔鲜,涧边茂盛的青草,映山红和凤尾蕨,还有金银花的攀援。我以为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山涧,那银白的飞瀑,悬在碧山的屏风,漫漫时光如歌。我还以为,小城的淳安人也是一群漂泊者,他们的家园已经深没在千岛湖的大水中,成为了水族世界。真正思乡的淳安人,如何的望见那一片大水,透过万顷碧波追忆先祖涉水或登山的身影。竹鱼果然玉洁冰清,无腥,脱离了挥之不去的泥土气息,它的肉质细腻,清甜味,仿佛清泉仙子。细的品味,间或有啤酒泡沫大冒的俗气,此便是我的世俗人生么。

  早晨去到千岛湖码头,可乘的船主要分两种,一是去安徽深度的班船,乘坐它的妙处是可以彻底贯穿千岛湖直抵安徽,是可以看见千岛湖全貌,却是不可以下船;一是乘船日游五岛,不可以看千岛湖全貌,然可以上千岛湖五个屿岛转悠,便选了后者。站在千岛湖之岛挥挥手,是会有君临名湖仙岛之体验。

  第一艘超巨大游轮放弃了,它叫伯爵号,船上有豪华宴会厅以及可以上网。我想,船上食事应予从简,因为船上的餐厅皆以宰人为原则,花钱买票上船去挨宰,犹令人不能接受。再说,淳安县城的网吧二块钱一小时,何时不能上呢,却是要到观风景时上网,那还不如呆在北京上宽带。就不上伯爵号,还是让伯爵们去上罢。上了一艘高玉号,中型船,启航的时候,忽然风急天低,波涛汹涌,大水拍着船舷,凉气袭人。大约风景区的气候都不以常理出牌,所谓异景、异色、异趣,总之气候是要给人制造一种心情。

  阔大无比的千岛湖水面,仿佛一下子把人穿越山谷的狭隘心情解放了开去,烟雨朦胧,波高浪急,水呈蓝白灰三色,远方的岛屿,罩在云雾中。船启航了,随波动摇,有漂泊的悠然苍然之感,在仓内坐了一片刻,便去到甲板,立在船舷迎风远眺,这样一种观景姿态,最符合我此时心境,人是要经风雨的,然湖波之微,不得太平洋那不平的波涛。只道是有一瓶农夫山泉取自千岛湖,便算是在农夫山泉上漂泊了。把小湖微澜放大了去,我乘着的是致远号快舰,风雨满仓,风雨满仓啊!这多少是拣了一些莱蒙托夫的剩余心情,渴望海,去游湖。有一些小感觉,渐渐生了,有雨飘来,游人悉数归仓,惟我迎雨而立,让大风雨拍打我。视觉有点迷离,诸列岛屿,实是沉没之山的山顶,有些是一片铁锈红,寸草不生,有些是生满了松树,烟雨中呈现一岛绿意。

  船犁起两行清波之浪,想想也不妨吟些句子出来,不说是诗人,那个作为诗人的我已经在俗世的奔波中死去,只道是写些许游记,作一些美食文章,聊以糊口谋生。湖阔云近水,烟生岛连天,用古体诗句来表达旅路心踪,却是极佳的方式。天上是大写意的云团,时翻卷万顷絮,时放射状飞奔不已,那云薄处,太阳投入白光,映的一片水白亮,余水是一派深色的灰蓝。岛屿间,有渔民的木船在风雨中飘摇,那是活生生的挣扎式沉浮。木船的陈旧,大约故宫之木器亦愧叹,大浪玩它们于股掌,仿佛有心要把它们揉碎。然而,在一个岛的尖咀上,我看到一位烟波里的钓鱼人。呵呵,那是谁人于此垂钓?这湖、这水、这岛、这时间,那个位置上应该是我才对呀!除了上帝,还有一个闲人是我。船从垂钓人前斩波而过,那人纹丝不动,于是令我心中有生起愤怒,你凭什么独钓碧波披烟雨,我船飘过不惊眉?  

  饱览了千岛湖山光水色,断是要品淳安大鱼头了。鱼头是鳙鱼的头,鳙鱼俗称胖头鱼,淳安鳙鱼之头,沉重若思,胶质光亮且厚,此馆鱼头分三类,48元、68元和86元,就要了一个大鱼头,破费事小,品阅淳安鱼头光辉思想事大,大抵可以认为,未曾领教亲切的、纯朴的淳安鱼头,比到千岛湖而未登临岛屿且不如。

  选美般看了鱼,择定一个在水中表现最深沉的家伙,就到了包间,嗑瓜子,细饮淳安明前毛尖,湖阔天空乱侃一气,至淳安大鱼头上桌,盛大的品饮就开始了。一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盆里,鱼头被打开两半,如同思想被打开,鱼头上的肉,柔嫩鲜甜,于鱼骨之间隐伏,鱼骨上是胶质,滑柔丰腴。投箸拨开了鱼头的腮甲,便有丰厚的鱼云。这些事物,都是鱼头滋美的富矿,在鱼头的方方面面,衔味而待。

  就饮白酒。举凡品饮水鲜,白酒是恰如其分的配合,鱼头是凝固的水,白酒是液体的火,水火交融,恰是碰撞出热烈的沸态,食鱼,精细吸着鱼头上的骨胶,复饮酒,如是水波荡漾,火焰腾跃,不多时便浠里哗啦馋相毕露,鱼头剿灭。本人云,食之美味,天上有凤翅,水下有鱼头。

  食鱼头须有一种打劫主义的精神,箸头飞至,频起频落,以歼灭战的姿态摧毁性地剿灭鱼头,设若是让鱼头还凉,碧水的腥气复生,它对味觉的蹂躏也是万劫不复的呢。淳安大鱼头的秘制大法,实在也是没有窥见,我想它是蒸的,然后再以浇汁上味,这种法子对于一个鲜鱼头来说,是极其的尊重,我们需要用蒸的法子来保持真味,煮鱼头与煎鱼头,都是复旧路线,当然煮鱼头的汤是美味的,煎鱼头再加以焖制,有上佳的酱油或豆豉的提味,也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烹饪。我想,这些做法对于淳安厨子来说,不会是什么陌域。然而,这些烹饪方法,我情愿将它们归纳为程朱理法,因为它可能在道的方面将生命的本性扼杀。

  淳安大鱼头如今是千岛源的品牌,当淳安竹鱼履行精细婉约的品味,豪放派的淳安大鱼头隆重登场,遂终结千岛湖之旅的盛大宴事,我吃故我在,叩问淳安大鱼头的思想,就也不必去水边望着大水发呆,因为它已呆过千年,时间在波光里弯曲,逝水无声,当我离开淳安的时候,我带走大鱼头的记忆。

  坐车从松柏镇出发,过了红坪画廊、木鱼镇,便往兴山县境内驰进,至神农架与兴山交界处,有一个山坳,过山坳是一路下坡,就出神农架林区辖地了。在这这个山坳上,有一个饭店群落,饭店群落选择此地,大约是从松柏镇走,午饭时间正好到了这里,人皆要在此品饮之后再往宜昌去的。

  在神农架里住了快20天,离去时的感觉,有点儿留恋,又有点儿想快些出山,这次是林区宗教事务局谭明亮先生驾车送我,他也有公务要出山去办。谭先生的车是一辆十分陈旧的皇冠,大约还是八十年代的,车走得很慢,开着窗,清风拂面。这条道在去松柏镇时已经走过一次了,然返回的体验不同,一道弯又一道弯,盘山公路的路面平坦光洁,如黑绸带般飘在山间,车平稳地往前开,迎面是峰回路转,满目翠绿的苍山,还有鸟鸣飘入耳际。过红坪画廊时,我看见路边一对白冠长尾雉悠闲散步,车至跟前悠然步入林间,却也不看车,是它们自己走着,美丽的长尾炫耀着。而过燕子洞的时候,一只短嘴金丝燕与车同等的巡航速度并列齐飞,它翼后背的绒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金丝闪闪,红坪画廊么,就是红坪画廊。

  谭先生停下车,说,我们必须在此吃饭,日落时才能到宜昌呢。于是,我们来到雄风饭店。这个饭店,就是一幢农家的房子,不过厅及厢房悉数成了吃饭的地方。谭先生说,我们来个岩板鱼锅子吧。岩板鱼的锅子,这个岩是读成挨的,那么岩板,在鄂方言中也就笨的意思,岩板鱼火锅就让我理解成笨鱼火锅了。

  岩板鱼生活在崖下深潭及有岩石的山溪中,它的相貌完全像鲶鱼,惟其只有五六寸长,不再长大,一般情况下被视为小鲶鱼,背黑,肚白,在水中悠游时有些许的憨态,大约这是岩板鱼本名的含义之一。要了一个大锅子,满满的都是岩板鱼,照例是辣椒、木姜子、生姜、大料做的锅底,木姜子味道尤其浓郁。那岩板鱼,在山间的清水里长大,味鲜嫩而清甜,肉质细腻且密结,在火锅中一阵炖煮,其就有一些融化的趋向,筷子夹起用了力吸,肉就咕嘟咕嘟下来了,和了木姜子的青、涩、麻味儿,有红辣椒的干辣味儿,还有蕃茄的酸味以及蚕豆酱的酱味,端的一锅好鱼么。

  喝着包谷酒,谭先生要驾车不能饮,就听他讲述神农架的野菜。神农架的野菜,常吃的有近百种,谭先生说,比如野韭菜,它就向着玉米地里生长。他说想把这方面的资源开发起来,运往北京和上海,不施肥,不上药,让野菜在神农架纯净的自然环境里生长,那是多么美啊!我觉得谭先生的主意甚好,我说,我最希望能把“邦邦”开发出来,“邦邦”是一种林蛙,因其叫声“邦邦”而得名,此蛙乃不在保护之列。谭先生说,“邦邦”养殖最简单了,只用在林边与溪水间用网围一块地,悬了电灯,引来林间的虫子,林蛙就能极快地生长。也是,神农架极普通事物,皆是人间珍奇,然它要抵达外部市场,却有较高的运输成本,那就是要置保鲜车。我一边喝包谷酒,一边吃岩板鱼,一边听谭先生开发野菜的计划,他说种洋芋和玉米的土地,是完全可以让它生长野菜的。我说,那就到北京开一个神农架野菜馆罢,我会专门带网友来品尝。真的是一种好感觉,谭先生说,如果我下次来神农架,他一定带我到山里面的农家去专门吃很难吃到的野菜,有了他这句话,我顿感觉心里有一个计划,即不久重返神农架,我在给这片神奇的原始森林定位时,想到了“纯净的山、水、人”,要离去了,我也好像是在告别一个诗境。另外,我还记取了一件事,谭先生说,从娃娃鱼的解剖来看,它腹内的卵是不少的,它的人工繁殖的难度在于它们交配前要进行恶斗,双方互相撕咬,就把一方咬得皮烂肉破,死了。他见到恩施那边有人工繁殖成功的,是用铁丝网将雌雄分隔开来,互相咬不着,却能令鱼卵受精,从此提升了娃娃鱼的繁殖率,因此养殖者获得经济效益,让诸多饕餮之徒有了口福。我住的一家中等旅馆,主要是店家承诺可以上网。然而,我吃过晚饭,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店家说公安局例行公事要通过网络查住店的旅客,已经不能上网了,我只好去江对面街拐角里面的网吧。我感觉嵊州是一座很宁静的城市,这是外来人的感觉吧,古代的嵊州叫做剡州,十分有名的,李白游天姥山,写下《梦游天姥山吟留别》,一个能让李白称之为“梦游”的地方,那一定是有入梦境之感的仙境了。

  剡州是浙江最著名的唐诗之路的终端,这条唐诗之路,从钱塘江上溯到绍兴的镜湖,沿浙东运河、曹娥江再南转进入剡溪,经沃州天姥山到达天台山石梁飞瀑,全长190公里,这是一条必须专程游历的诗歌路线,此番只能向着天姥山和天台山遥望致礼了。“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到剡溪。”唉唉,端的是没有李白的心境旷达,何以论诗?我觉得当代中国文人心境的窄,根本就不到李白的万分之一,他那“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确也令人惭愧得很,爱名山之心境,应该上升到一种世界观来观照。当然在品饮方面,我总以为李白不事茶饮为缺憾,所以吴越之名茶,没人敢找李白来借光的。

  在嵊州上了一通网,旅途上网,总不能尽兴,惦着二天去新昌或奉化的溪口,也就匆匆的浏览了一下,比如天涯社区,真名网和搜狐网,一路转下来,收发了邮件就回到旅馆,冲了澡,沉沉地进入梦乡。

  早晨起得非常早,东南地界,太阳光临的时间也早,起床匆匆洗嗽,便上街。小城的街道,照例是比较窄,人来人往,一副俗世的小城生活图景,沐浴着早晨清凉的阳光,很温馨的感觉。我在街上东转西转,转入一个小巷,找到一家面馆,我看嵊州人都在吃一种精细若丝的炒粉,就点了它。嵊州话显然不好懂,老板兼伙计是一个年轻汉子,长得浙人那种精干身材,炒粉很利索,先在锅里煎一个鸡蛋,炸一点香豆干,搁些芹菜杆,就将浸泡过的粉丝抓入锅里急炒。

  我问,这个炒的叫什么名字?

  老板说,炒桌面。

  话音是炒桌面,当然不能根据语音来判析,我说,桌是什么桌?

  老板说,桌,是有个木字旁的那个桌。

  老板念的是第四声,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楮字,楮字的音为chu,然而,别字大王的我,一直念楮为zhu,或者是少时说客家话闹的,反正念那音了。炒桌面也奇怪了一点,边上的人插话,普通话还不及老板,更说不清。说话间面就炒好了,嵊州的炒桌面,实际是米粉丝,在隔壁的东阳市,叫米粉干,我曾吃过,没有嵊州的这么细,嵊州的米粉细若游丝不敢称,细若丝线是可以称的,我以为它细得完全可以纺布,它白里透黄,细圆的,胶丝般光洁。我问老板,这与东阳的米粉干有区别吗?老板说,我们嵊州的“桌面”是杂交精米做的,我们嵊州的特产,籼米,我们跟东阳交界吧,那边长的水稻。大凡谈起吃食之类,每一个人都爱家乡,这位老板也不例外,他绝不认为,他的炒桌面与东阳有何关系。但是,如果是楮的话,炒楮面的楮,与米粉有甚么关联呢?我一度陷入思维的盲区,是不是它长有一种苦栗而磨了面呢?合了米粉做的?但是,老板明说是籼米之作么,我被他的木字旁所困扰,确乎如此,我们的语言不能清晰的沟通,他又炒下一锅了。我只好坐下来吃。我还是叫它炒桌面吧,有空我到网上去问嵊州的朋友,通过汉字而不是汉语来沟通,那就会精确得多。只要是汉字,不论你方言如何的千奇百怪,它仍是能归为一统,哪怕港台人士大声“挖塞”,你仍是“挖塞”,一经汉字凝固,也就是我们汉人说话的一部分,但是楮字,本也与剡州大有干系,楮是近似桑树的一种树,这楮树的皮可用来造纸,旧时楮纸便产于剡地,号称剡楮,那就是剡州或嵊州的楮树造的纸,楮也曾为纸的别名,旧时称纸为楮先生,将诗文书画悉数简称“楮墨”,至宋、金、元时发行纸币,那钱多用楮皮纸制成,纸币因此也称楮券。

  开吃吧,管它是桌还是楮的,一碗精细而芳香的米粉丝罢了。确也与众不同,炒桌面细韧,丝丝缕缕一团乱麻,米香、芹香、豆干香、鸡蛋香、油香各味融合,在东南初夏早晨的阳光照耀下,清凉至暧的时间,炒桌面予人精细的口感,极其美妙。由于它细,韧劲十足然又不觉咀嚼困难,快齿切乱麻,这等嚼功让一个睡醒了的人,在日之晨使足了干劲,有什么不能咔嚓的啊?惟其细腻,驻留芬芳。且在吃炒桌面的时候,满脑子闪现着一片有阳光照耀的楮树林,那翠绿的叶子,在东南剡地的风吹拂下摇动,我想那里还会有知了叫声,斑鸠叫声,有剡溪汩汩的流淌声,“湖月照我影,送我到剡溪”,李白果真喜欢夜行么?记得他是喜欢夜间与花间喝酒的,诗人哪!

  吃罢炒桌面,告别剡州上路了,去雪窦山。

  待我终于上网,我就到天涯的闲闲书话发贴,请嵊州的朋友给我解答,那炒桌面,到底是“炒楮面、炒桌面、炒煮面”?未曾想到,闲闲书话里嵊州的朋友实在多,小习侠告诉我,都不是,叫炒榨面!也有叫炒榨粉的,榨字嵊州人读“桌”或“做”,土话听起来,像桌面,或做面,用籼米浸泡磨成米粉浆,蒸成粉团再上榨,榨成一缕缕长长的米线,摊晒成一张张25公分左右的圆形榨面,有一种好的吃法叫笋煮菜烧榨面。天!这一个榨字,能读成桌或做音,请说文解字大师许慎来了又能怎么样?另外,鉴湖男侠及其他嵊州朋友也来作证,并且嵊州还有习俗,即首次上门的毛脚女婿,丈母娘则要磕上二只鸡蛋,烧出一碗透鲜的鸡子榨面以款待,另外女儿生产,娘家人也须送去榨面鸡子、豆腐皮庆贺。

  真相大白,误会解开了,一个榨字,榨面,我忽然若有所失,似乎不如我初时误读的名字:炒桌面!这是多么有趣的名字呢?榨面是一个动词,桌面是一个名词,况且,谁个地方可以把桌面炒与人吃?嵊州可以,就吊起人的胃口,仿李白也梦游一番,古游剡州,今游嵊州,又查了一个嵊州名人谱,好像嵊州名人多姓马,比如马寅初,马晓春,端的是吃细面出身,精细之致,始于榨面。

  小时在赣南,对于豆腐的喜爱,大约就是豆腐脑和霉腐乳。我尤喜欢豆腐脑,每次家里打豆腐,我都要奶奶给留下一碗,天底下最柔嫩的事物就属豆腐脑吧,我以为。酿豆腐反倒记忆不深,某次回赣南,婶婶似乎跟我提起过,我脑子也没有转过来,就未专门浸豆子打豆腐。小时对打豆腐还有一种偏爱,推石磨磨浸泡过的豆子,磨子可以推得飞快地转,且无声,盖因豆子浸泡以后,绵软而滑,豆浆在上下磨之间如润滑剂。长大了,一切有趣的事情都不复有趣了,这是人生抗拒不过的规律。

  春天去深圳,正是木棉花开时,木棉树没长叶子,颓颓的枝上火爆地开起朵朵硕大红艳的木棉花,一棵棵木棉树沿街而立,将整条街都开红了。木棉花,报告了南国之春。从宝安机场下飞机,穿过榕树街和木棉花街,稍事休息,就奔“客家风情”去,东道主方达知道我是客家人,这样安排十分有心。客家风情可算中等饭馆,惭愧的是,我不会说客家话了,想说时,像张不开嘴。离开了客家语境那么多年,只能回到家乡呆上许多时日,才能恢复几成语言能力,我天生拙于口语,一度为学习北京话而失语过,险些酿成习惯口吃。

  点了客家酿豆腐、白切鸡、瓦罐鸡汤等,都是客家菜中不能少的,喝客家米酒,上菜时尝试着跟服务员说几句客家话,他听不懂我的,我听不懂他的,索性就一心一意喝酒。白切鸡,席间也有人叫白斩鸡,此鸡的味道确乎是客家的,小个子土鸡,皮肤油黄,香润柔软,蘸了调料,找回了些极其遥远的味觉记忆。然整个菜系与赣南的客家菜还是相去甚远,这种情况我也十分困惑,因为有那么一次,我在左安镇的餐馆点了一桌菜,吃起来也不及家里的菜,真个是天下餐馆一个味么?左安镇是小时赶圩的镇,这个圩应读xu(虚),与北方赶集相同,左安镇逢二四八为圩,每逢圩日,乡人不事生产,一律赶圩,买卖与否不论。乡土中国,设若没有赶圩和赶集这样的事情,恐怕生活的单调要把人闷慌。

  客家饭馆,依然保持古风,土木桌椅,坚实亦拙,土钵土碗土罐,一切都能领引人回到远乡,回到传统,回那到那个岁月。人生中会有几多爱,我只能将心灵那一瓣给予,久久珍藏的故乡情。然而,我这却是在南国深圳,这亚热带的一片土地。有时候,我想故乡会想得疼痛,然而回到故乡,我又想起要去远方。客家酿豆腐有几度思乡情?相传西晋以及北宋时,衣冠之族南迁,客家人从中原跋涉到南方,在最闭塞、最偏远的山地安营扎寨。我的祖先,从中原到梅州又从梅州到赣南,客家人心中想念中原,那沦陷而别离的故土,在南方没有麦子磨面做饺子,便想出酿豆腐。酿豆腐,将火柴盒大小的豆腐炸成金黄色,拿猪肉、鱼肉的馅“酿”入豆腐之中,简而言之就是将炸豆腐切开一口,把肉馅塞入其中,外面抹上调湿的淀粉封口,放葱花、香油盛在鸡汤瓦煲内焖,焖到香气四溢就端上来吃。这个酿字,显然不是指发酵,它可能是宋朝或宋朝以前的一个动词,总之在客家语境,一切都不要去细解,比如说下雨,客家话仍说“落水”,天下落水了,不要用今时的逻辑去理解,本不是什么掉水里了。落水,还是落水,有今昨两种会意。

  但是,我有时候怀疑酿豆腐是因想念中原的饺子而创造,大约乡土的规矩,每件事物,都必须给它注明一个来历,惟其如此,就能正本清源,否则名不正,言不顺。油炸至金黄的原磨豆腐,内中有肉馅以及各式香调,外面有葱花,青菜叶子,用鸡汤煲的,这味道如何,谁人都可以想得出。大约我太想把它吃出一个境界吧(为了写文章),就多少失去一些自然,而美食之事,是要进入忘我之境。终于喝了个微醉,风情有点,乡情有点,客家情有点,方达也是过去的同事,一轮酒下来,深圳的天空有些摇动。

  我以为,人在露天吃河粉比雅间喝早茶有趣。呆在深圳的日子里,曾与宝安文化局局长戴有斌和北京的张岩一起喝过一次漫长的早茶,都是老乡,张岩在援藏之后高升,不再做记者,戴有斌从部队转业到深圳,做过宝安区执法局局长,再做文化局局长,他酷爱读书与作词,有代表作《一百年》,灌了光碟并获过奖。戴有斌的性格爽朗,他的工作有几项也有趣,比如他要创建打工博物馆,中国书画基地,还有图书馆之乡,这些已经作手的工作如期完成的话,他就由一个军人而成为一个开创性的文化建设者。但是,不论怎么说,我总感觉到喝早茶是一件比较沉闷的事情,他们将工功夫茶喝成了工作茶,这不利于味觉的自由发挥。

  我喜欢一人去宝安电视台对面的东山茶燎吃河粉,东山茶燎的建筑地势较低,走过去要下几级台阶,茶燎屋外面,石砌的坎一边齐人高,一边齐腰高,九十度的拐角,围起一片水泥地场子,人皆在外面场子吃河粉,不愿进屋。春天时光,细雨过后就是太阳,人都穿衬衣,坐在场子上,木桌,竹椅,头上几株大叶榕树树冠相抵相依,榕树生气根,悬在树枝上,流苏般飘拂。

  宁静的早晨,亚热带阳光播洒,大叶榕筛下一树荫凉,空气清爽透明,要了一碗河粉,坐着,服务员还会端来一杯乌龙茶,喝着热茶,听着周近树上的鸟啼,渐渐邻桌都坐了人,悠悠或匆匆地来,这时光,真是有几分南国情趣。河粉上来,茶已经喝了半杯,粉是白的细粉,有汤,内中还有生肠、猪肝、瘦肉片等,上面撒了一层葱花,晶亮的油珠在汤水上浮游,热汽微微升华。桌上,还有小碟的泡菜和油炸花生米。开吃了,喝汤,汤鲜,吃粉,粉爽,与北方完全不同的汤境,那是混沌的际遇,这是鲜爽的坦陈,亚热带阳光般明亮、飘逸,亦如此地的绿色植被,榕树、棕榈、鱼尾葵、木棉花、紫荆花……绿的,红的,都能比出娇妍的丽质与生长的奇异,在所有的爱恋时光,在早晨清亮的阳光中,宁静、热、鲜爽、明快、优雅,刹那间沉浸在河粉里,与穿越亚热带丛林般新鲜。这里听不见深圳湾的海潮,只我的心里,感觉有一缕情绪在晨光里飞。每个早晨都来东山茶燎吃河粉,就能分辩出谁多的食客,皆是左近工作的干部,西装革履,头发梳得齐整而光亮,腰间挂着手机,西装上口袋插着手帕,多数都不是当地人,是深圳整个发展历程中从全国或世界各地来的新客家,文化局的张科长陪我来吃过河粉,他是四川人。在深圳,英雄不问来路,来时都是带着一个发财的梦想,然后在此打拼,渐渐寻找到各自的位置,然后一切如常,悠然有序,但是比起北京,工作之效率之高,收入之高也是北京所不能比,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这里,也是黄金砌起的一片土地,南中国的亚热带黄金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