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蜜蜂的图片大全:[散文随笔] 如云飘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1 02:17:02
                                              

                                              如云飘泊

              陈坠?

 

                  我独自漫游,像山谷上空
                  高高飘过的一朵云彩

    从华兹华斯优美的诗句中,我们读出了什么?之于一般人而言仅是一串平静
不过的文字,那么,之于心不平静而身又唯恐安逸的人们呢?该是又一个关乎生
命的噬心的注解。于是,我们读出了短暂生命的又一种境况--如云飘泊……

    如无助的浮云那般飘泊,好似密密的秋雨敲打无根之浮萍,清冷的夜风吹动
着不系之扁舟,这是一个多么富于诗意的比喻!但诗意的背后,却浸润着多少孤
独的漂泊者的心声泪痕,可谓“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无穷的山
色里,悠扬的水声中,晃动着一个个因无所凭倚而随风东西、随波逐流的无家可
归之人。荷尔德林诗云,我像无家可归的盲目的奥提波斯……

    我们知道,漂泊一词,在英文里为homeless,一望而知,那正是无
家的意思。如果说,人一生中的最大悲哀是死无葬身之地,那么最大苦痛便是生
而无家可归。有人认为,无家可归感,正是许多世纪以来那些追求价值生活的人
们之普遍的隐秘的伤痛。海德格尔就曾语焉不详地说过:无家可归是安居的真正
困境。

    人心的贪婪,常使他逸出自己的家门,于是觊觎别处的高楼,他乡的美酒,
异域的丽人。兰波,接着是普勒东,尔后又是昆德拉,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生活在别处!”别处必有一个投合自己心愿的居所,与之对照的则是身边世界
的匮乏、空白,缺少生气,毫无色彩可言。于是,出走成了最具现实性的选择与
最富挑战性的决断。

    《易经?象》云:旅于外,未得其位也。我们不是也常听说:某人因其“位
子”没有给他摆好,而拂袖远走他乡的吗?在欧里庇底斯的《美狄亚》中,倔强
的美狄亚便是“怀着一颗愤怒的灵魂,离家远航,穿过海上的岩礁,定居在异国
的土地上”的。是我们身边的世界太拥挤、太逼仄了,或者是我们眼见的天井太
黯淡、太潮湿,于是“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由于身边的匮乏、局促,便想着
别处的丰茂、辽阔,任何有生命冲劲的人都会这么想,至少想过。想之不足便上
路再说,从此走上一条不归之路。女孩子们在未嫁人时,仅限于写一些“背起行
囊”的诗句;而男儿郎却真的系好绑腿,并发誓要“混出人样”来,只是,“乐
土乐土,爰得我所?”

    《易经》的道理是有点深奥的,因为深奥,所以最堪玩味。《周易?序卦》
谓: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大而至于穷极,则不能安居,必覆败而失其
所居。这就是说,追求宏伟的建筑而失却了分寸,也就失却了起码的安居本份,
终至覆没而流离失所,成为行旅之人。穷大者,即是受雄心壮志的驱动。好多人,
便是因为野心太大,基建过长,或者由于憧憬过于浪漫,反而使他们无地自容而
到处漂泊,硬是把自己弄成了行旅之人。

    造成漂泊者终身流浪在外的另一原委,即苏东坡之谓“拣尽寒枝不肯栖”,
但苏的原意并非排斥定居,可能是就社会地位而言,所以他的解释是,鸿雁未尝
栖宿树枝,唯在田苇间,于是词的下句为“寂寞沙洲冷”。在王国维的《人间词
话》中,王又引用了李元操《鸣雁行》中的诗句:夕宿寒枝上,朝飞空井傍。云:
“拣尽”不栖正是词人托意所在;不栖于高寒,而栖于卑湿,乃甘为之而非强为
之。但依我之见,王国维多少是有些曲解苏词寓意的。以飞鸟无枝可依的意象,
来抒发行旅之人的飘零感,更早有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及他的《苦寒行》(“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郭象对《庄子》的注释中,有一条叫“达者无滞于一方”,拣尽寒枝而不栖,便
是不想滞于一方;栖无所滞,游无所盘,自西徂东,靡所定处,那就只好到处流
浪了。古希腊哲学中有这样的说法: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河水每时都在流动。因
为变动,所以不居,谓之变动不居。一如陆游所写“游诗”那样:“身如巢燕年
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列子?仲尼篇》中,也有“至游者,不知所适”一
说。其实在此流露的,正是人类固有的那种自由化倾向,公然表露这种倾向的杰
出代表,有魏晋名士刘伶--“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而定居即是把生命限制在某一地方、某一领域,甚至囿于某一个人的身边,如同
女子之小鸟依人;也就是所谓成全某一个“家”,好比昆虫学家若离开昆虫、政
治家若离开政治,便要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一样。拣尽寒枝而不栖的今日的说法,
便是“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之于这些人而言,渴望自由的生命是多么的重要,
尽管这将意味着终身四处漂泊;之于一些人来说,漂泊成了他们生命的象征。因
此,也惟有死亡,才能最后解救漂泊者。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境遇,就是一个漫游者、一个巡游者的存在,他
除了通过虚构以外不可能达到绝对的休息,而这种虚构就是哲学反省的责任所进
行的全力反抗。”(马塞尔《存在的秘密》)

    在抽象的眼里被目为匮乏的,在意象的心中常被映现成沙漠,文化沙漠,爱
情沙漠……便是意味着缺少文化与爱情。沙漠者,即便是一望无际,终然也一无
所有。偶尔有笔直的孤烟升起,那已是沙漠上最美的风景了,只是最美的风景难
入于我们的视野。上天的杰作之一,是驱使人们手牵骆驼,万般无奈地闯入这个
单纯的世界,导出一股永不枯竭的艺术灵泉:在这荒无际涯、寸草不生的大漠上,
栖居因营造失去了对象而成为绝对的空荡和梦想,惟有死心塌地地走啊走啊,--
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更辛酸也更充分的行旅印象吗?如果让我随便想起一位诗
人,他谙熟塞上风光,且高歌走马西天,我便会想到盛唐时的嘉州刺史岑参,诗
人写道:“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在天空之下与
在大地之上,人作为匆匆过客的可悲形象,就这么千次百次地涌上诗人、画家与
出征将士的心头。

        追随他,我的竖琴!
        宛如溪涧眷恋江河,
        我的歌与他生死相依,
        紧随他沉思的足迹,
        在这飘泊的路途。
        ……                 (荷尔德林)

    不知谁说过的,旅人的屋顶是蓝色的天穹。此人说这话时,浑身上下都充满
了豪情,就如我的那位朋友用《站在屋顶上吹风》为题做大块的文章那样。然而,
人们貌似轻松地说声“四海为家”,仍不足以注销心中的沉忧:“半竿残日,两
行珠泪,一叶扁舟”,这便是宋人张孝祥行旅中无限忧伤的自画像。又,燕子到
处巢室为家,寄人篱下,没有定所,同人在异乡四处飘荡有什么两样呢?为此而
有杜甫的《燕子来舟中作》,“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零托此身”,杜甫以随
处巢室的燕子自况,以为慰藉。而在罗宾德洛那特?泰戈尔的呓语里,无家更成
为一种宿命,“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
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个路走来。”可是,无家的潮水是那么好追逐的
吗?更何况,无家可归不能保证自己始终那么有信心,而一旦失去了信心,它也
不能成为博取广泛同情的充足理由。因此,流浪者、旅行家、远离了故乡的人,
以至行吟诗人、情感哲学家、孤独的朝圣者……才注定成了“永恒的异乡人”:

         ……异乡人的脚步声
         回荡在银白色的夜空。
                   (乔治?特拉克尔《夏末》)

    在晋人潘安仁的《秋兴赋》中,我们读到过这样的句子:“远行有羁旅之愤”。
是啊,正是羁旅无归,铸成我们脆弱的人类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多少年来,人
们的诗文,便是其中的呻吟与回声。回望孤独者远去的背影,有如天地间飘飘何
似的沙鸥,无疑,它也成了千古如斯又普遍吟唱不已的主题。

    于此,我们才引入了那个让人为之心颤的话题:与居住相对之流浪。不错,
流浪者的天地广袤无垠,又如白驹浮云,多少还带点“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
世自悠悠”(李商隐)的味道,但毕竟浪迹天涯的滋味并不好受。不然,蔡文姬
心中就不会有满腔的悲愤了:“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
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早年
曾看过一个印度电影叫《流浪者之歌》,印象最深的是里面那首歌,歌中反来覆
去唱着“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啊……”听得人心里一阵阵酸楚。我曾说
过,流浪从根本上说来始于匮乏(缺少,空白)。有朋友告诉过我,当她打老远
的地方初到一个新的“别处”时,曾不止一次地“伤心哭泣”。远离了熟稔的一
切,人被抛入一个异己的世界,也没有东西、没有对象,赖以营建一个新的遮避
风雨的住家,而感到无所寄托,惟有流浪,一直流浪,就如《旧约全书?诗篇》
上所说,“他们在旷野荒地漂流,寻不见可住的城邑。”

  行旅一如流浪,其味之苦仿佛饮一贴中药,不然人们何以动不动就说什么什
么“苦旅”。中药祛除人的身疾,那么旅行多是为疗救人之心病。跛足而英俊的
拜伦写下《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时,何曾想到过一个半世纪后,有一中国南
方小镇上的少年,会对他的诗句倒背如流?诸如“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
爱我……”许多人明知行旅味苦,却仍死心塌地地愿做行旅之人。行旅之人也有
情绪大坏时,这时连他乡的风雪都充满敌意,好似一把把飞来的刀剑直捣心窝,
其伤害之深,便有“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
德)之喟叹。实在抵挡不住了,索性便做还家的空梦。由家园而延伸的乡恋,更
把人带进一个无边惆怅的苍茫时刻。望着故乡不见的云彩而呆呆出神,忖着毕生
“苦斗”的乌有之乡依然乌有而洒下滚烫的热泪。

    有时,我们默默无语,郁郁寡欢;我们无意要扮演一个“我是人间惆怅客”
的角色,但我们总免不了好端端地就觉惆怅万分,宛如满天的雨雾笼盖四野,弥
散于我们生命深处的每一角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什么样的情感如此古
老又如此永恒地传递庚续如新,并时不时地袭击我们,侵入于我们的躯体,然后
像白蚁那样噬咬着我们的心房?如云漂泊,说的是五尺之躯,但更强烈、更缠人
的则是指一寸芳心,这有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证之:“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
安排处”。此谓之“漂泊无寄”。

    意识到人之不可逾越的无家的宿命,那总是一种深刻的不幸与悲哀。光亮的
居室,它曾被普罗米修斯称为使野蛮人变成文明人的伟大的天赐之一,这里我们
所要强调的则在于,这一伟大的天赐不仅仅限于我们肉身的安顿与遮蔽,我们所
称的存在之家,也许更是指一种人们双手触摸不到的家园。工人之被限令退休,
官员之被遣任他乡,演员之被退居幕后,政客之被逐出政坛……都足以使人们惶
惶不可终日--“方留恋处,兰舟催发”。这分明涉及到居住被捣碎的直接或潜
在的后果:谁都知道,流浪的滋味毕竟不太好受,而短时期内,营造一个新的家
园(能把自己放心托付、打发掉的地方)又谈何容易。忍看周围的世界,居住被
毁的痛苦比比皆是,甚至常常还是“屋漏更遭连夜雨”。居住的动荡性,已成了
不时触痛脆弱而不幸的人们的心腹之患,它足以使人欲哭无泪,轻则漫无边际地
乱窜(手提着礼品到处“活动”),重要坐一边发呆,再重者那就只好投河或者
卧轨了。所以,人类也把捣碎居住作为惩罚手段,而它的典型做法即是把人从一
己的家园中驱赶出来--流放,或者关进牢里。

    有一种比较温和的被逐,我们称之为退休。其实,退休之于生命,不啻也是
一个仅次于噩耗但有精神准备的半空霹雳,退出那个烂熟于心的世界,休于那场
徒劳无功的奋斗。可悲的是,生命远没有退休的意思。于是,人们依然风尘仆仆,
老当益壮;找事做的另一面便是寻去处。人们之所以如此惧怕退居的隐衷,实在
也是事出有因,绝大多数人已经无居可退了。是啊,谁都害怕流离失所的呀!当
人们终于也屈辱地承认,失落已成为永久的失去时,人们只有平静下来,平息下
去,尽管还在不时地自言自语,自怨自艾,但会微笑地、伤感地、万般无奈地,
说着诸如“心安是归处”、“心安即是家”之类的宽心话。然而,如何安得下心
来?于是,常忍不住要回头望望,常要一而再三地重温旧梦。我们之所以还一再
听到那些过时的政治家,有关世界格局的那份“高见”,想来也是基于对自己原
先“住家”(全是由政治的砖头砌成)的怀恋之情。人在何种程度上,与多情的
禽兽毫无二致,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礼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述颇为感人:
“今是大鸟兽……过其故乡,翔回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乃能去之。”
这又应了陶渊明的诗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鸟鱼如此,更何况我们人
呢?而所谓“不知所措”,正是不知道把自己安放在哪里才好;人也因此而变得
六神无主:“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主。”(蔡琰《胡笳十八拍》)

    居住被捣碎的最严重的景况之一,是人之失业而成为无产者;无产者的可悲
在于,所有的奋斗(营造),仅仅只为了可怜的肉身的寄寓以及肉身的温饱,在
这天地逆旅之馆。这使我想到了白居易的《卖炭翁》:“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
衣裳口中食”。人类为自身的幸福奋斗了一天星斗,到头来还是停留在千年之前
的水平--终日辛苦忙碌的结果仅仅只是温饱,甚至还岌岌可危。如果这些人中,
也有想到了反抗的,那一定是有人要把他们赶出生存之门去。于是,我们常看到
成群结队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来到政府机关,静坐,请愿,示威,直至诉诸暴力,
仅仅只为那份最纯朴、最微不足道的感情有个延续,而发誓今生今世决不离开自
己的工厂。当一些人轻松地谈论着改革、转制、破产、卖断工龄时,另一些人则
因自己将被永远永远地,逐出那个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劳动岗位而声泪俱下。
最可怜那些日夕而昏、垂垂老去的工人,毕生曾为一个海市蜃楼添砖加瓦;然而,
他们营造的只是一个虚无,也栖居于这一虚无,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些人终身居住于自己的劳动岗位,他们的岗位,这个赖以维持躯体生命的“劳
动岗位”,同时也是他们那点孱弱的精神寄托之所在,亦即他们的灵魂之家。

    在古代,更在专制的世代,个人没有独立营居的可能性,连绵不断的征战,
使个人只能服从于朝廷的需要,成为战士,成为一生只在迢递路途的征人,便是
许多小人物共同的命运,而其中那些“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者的境遇,还
不能算是太坏。值得同情的倒是,因其自我营居的丧失,他们最初的家也早已不
成其为家了:“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我们已提及,另有一种流浪更不是人们自己所愿意的,那就是流放(放逐),
硬是从熟悉不过的工作中撤换下来,强迫从热爱着的家乡中撕离出去。对此,我
们已称之为居住为外力所捣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身遭离乱,丧失桑梓,江
陵城破,社稷毁弃……一如《商山四皓歌》所唱:“唐虞世远,吾将安归?”另
外如失恋,大权旁落,地震,战争,火灾,下岗,焚稿,停刊,大迁徙,流放至
异国他乡……所有这些,我们都可视为居住被外力所捣碎,而其间的巨大的惊恐,
在大祸未及完全降临前就已经体验着了:

    好像是一个雨夜,人们普遍感到了大地的颤抖。悬挂之物在摇晃,甚至噼啪
作响。所有的判断归结为:不好,地震了!孩子们在大呼小叫,老人们动作迟缓
地扣着衣服的扣子;人们纷纷都从自己的家里逃将出来。人们惊恐万状,聚集在
广场、马路与街角,一时间都有了“流离失所”的感觉。
                                      (雨天:《地震之夜》)

    我们由此想象着一场政治大革命,其情形也该如此。革命同样意味着强大于
人千百倍的外力之驱赶,意味着把人们从各自营造着的住家驱赶出来,然后关进
像羊圈那样的“大熔炉”、“大课堂”、“大学校”,一如此前早些世纪的“修
道院”、“涤罪所”,也像尘埃落定未久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对于二十世纪而
言,居住被捣碎之最惨痛的经历,除了文革,当然要数二战一类的集体疯狂了。
某国影片《苦海余生》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犹太人无处栖身而被赶来赶去的
悲惨命运。昔日的家园已被强权者劫掠一空,废墟之上,回荡着的永远是流浪者
之歌。至于死亡,无疑是生命的最后一次地震,且是一次彻底陷落的地震,以往
所有的佝劳、建树都归结为零。--破败的茅屋或是辉煌的宫殿,等身的著作或
是豆腐干小文,一介草民或是权倾朝野者,统统都在一夜之间扯平。

    也许有必要一提流亡者。无疑,流亡者的家园是自己的祖国;只要他一天以
流亡者自居,他就要为自己的祖国呕心沥血一天。他奔走,呼号,发表谈话,接
受采访,均是为了对本国建设方略施加影响。流亡者最终是要归家的;流亡者,
便是那些被逐出自己家园而流落到异国他乡的人。多半是这样的情形,流亡者的
所在国总要比祖国更宽容自己的言行,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流亡者的流浪之命运。
在这些人中间,就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我们得到了天空,但失去了大地。而坚
实的家园必须建立在大地之上,不然就只能是空中的楼阁、风中的承诺。人类因
漂泊、流亡产生的迷茫的感触颇多,时至今日,我们仍可从歌舞厅中听到这样的
歌词:何处是我最终的居留?这都是因了所有的承诺均为“风中的承诺”之故。

    既然如此,那就回家去吧。我想起范仲淹的另一诗句:“浊酒一杯家万里”。
范氏以“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已任,但情到深处,不免也一样地想家。只是我不
明白当时的酒何以是浊的。不像今天的XO,呈一种透亮的琥珀色。不过,浊酒
也罢,不妨碍借它浇愁,什么愁?自然是一种文人们反复念叨的“乡愁”,所谓
“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张渭)。文化人因精神家园的失落,酷似羁旅之
人远离家乡一般,便有了一种相同的特征:强烈的乡愁情结。思念故乡,郁郁累
累,愁思百结,而为“情结”。只是古人不这么说,柳永道,今宵酒醒何处?是
啊,人生醉里乾坤好受,醒时日月难处。可醉里乾坤缘何就大了呢?有道是“云
深不知处”,想必是那喝酒的人都掉进了云里雾中之故。但也有不喝酒者无以借
它浇愁,怎么办?那就把乡愁由情结上升为理念吧,于是又有了“乡愁的理念”
(董桥《乡愁的理念》),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是诺瓦利斯说得对,“哲学原
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只不过寻找不着罢了。于是,又有
哲学家含混其辞地说着“人类必将重返故乡”;既然成年以后,到处碰壁,那就
重返在金色童年时光曾美美地栖居过的故园好了。

    你最初的喜悦和珍爱消失后,登上高山找寻你故乡的方向的时刻就会来临。
那时候,你就会体悟出,原来故乡的山丘是那么柔软和青葱。那里有你童年嬉戏
的屋宇、庭园,那里飘荡着你青春时期神圣的思想,而你的母亲也长眠在那里。
      (黑塞《关于碧蓝的彼方》)

    在现实无情地宣告毕生奋斗的事业注定已一败涂地时,人们才兀然想起那故
乡的白云,故乡的山岗,故乡的石桥,甚至故乡的野草来,亲切而又熟稔,似乎
闻得到它们的气息,并以为当初好不愚蠢,原来自己决意背井离去的,竟然是一
个自己漂泊寻找了大半辈子、却始终不得造访、不得入主、不可替代的天堂。

        小时候依恋的家
        无法消失在我的回忆中
        挂着蓝色窗帘的客厅
        正是我从画中看到的家
                         (里尔克)

    那童年的故园,即或是破茅房,也胜却如今的人间天堂--拉斯维加斯无数,
荷尔德林说,请别过早将人从草棚中赶出去,童年曾在草棚中流逝。一位能“展
现逝去时光的幽深魅力”的法国作家米洛兹这样写道:

    古老的住宅中青苔的气味在半睡半醒中,这在所有国家中都一样。时常,在
我孤独的拜谒被回忆以及走在乡思萦绕的圣地的旅程中,只要我在某一古老的住
宅里闭上眼睛,就足以立即把我带回我的丹麦祖辈的灰暗房屋,并在一刹那间,
又体验到童年的全部喜悦和忧思,还有童年那熟悉的充满古老住宅的风雨黄昏的
温馨气息。
                               (O?V?米洛兹《爱的启蒙》)

    童年熟悉的东西太多又太细腻,岂止气息;在童年的记忆里,破房子里的每
一处摆设,每一个细节,阁楼、亮瓦、过道、楼梯(楼梯下常是孩子躲藏与哭泣
的地方),甚至阴暗的旮旯、潮湿的院落,都充满了以后年代里不复再有的神秘
感与亲切感。让我们来看看加缪在其《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中的一段文字,
感受一下他对童年时光住过的房屋的熟悉程度:

    那座房屋!房屋只有两层。楼梯很暗。多少年过去了,现在还是很暗。他能
在深夜回家,他能迅速地爬上楼梯而从不失脚。他的心中深深地铭刻着这座房屋。
他的腿对台阶的高度保持着准确的度量。

    总之,我们出生、成长的那栋老屋,如今可能已经失去,先是荒芜,继而倒
塌,最后被铲平。但昔日的庇护所,那曾经保护过我们幼稚的梦想的小阁楼、破
房子,将永远矗立在我们记忆的最深处,直到化为永不消散的乡愁的冲动。

    还是回到《易经》吧。其《序卦》云,旅而无所容身,故受之以巽。巽者,
入于一处而栖居之;正是对流浪的厌倦,才使我们产生了对回家的渴望。李白诗
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于是,回家一跃成为漂泊者生命乐章中的最
强音。作为诗人的海涅,死后葬于巴黎蒙马特尔公墓,在那儿人们看到其墓碑上
所刻的墓志铭,便是一首题为《何处》的抒情小诗:

        何处将是疲倦的旅人
        获得最后安息的住家?
        是在南国的棕榈树荫?
        是莱茵河畔的菩提树下?

        我将被那陌生人的手
        葬在某处的荒漠之中?
        或者我将永远休憩在
        一处大海之滨的沙中?

        不管怎样!围绕着我的,
        处处总是上帝的穹苍,
        夜间,挂在我头上的星,
        就像灵前的油灯一样。

    而德国另一位早于海涅的诗人荷尔德林,对于故乡更是一往情深。无论欢乐,
还是痛苦,他都决意返回故乡:

        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
        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
        呵,万能的苍穹!
        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
        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
        宰割万物,施与慈爱。
        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
        我自你们溢出,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
        现在,我饱阅人生,
        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
                            (《致流浪者》)

    有一天,我们走进小城的一家咖啡屋。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我们的民族耳
朵稍有诋牾的异邦音乐。但异邦音乐听久了,也是能听出味道来的。那首曾一度
席卷中国所有舞厅的最出名的萨克斯管乐就叫《回家》。萨克斯管演奏的音乐,
天然有一种忧郁的气息,用它来做咖啡馆里的气氛烘托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尤其
是那种阴雨天气,忧郁的音乐,正好构成一道勾魂摄魄的陷阱,人一旦置身其中,
便会着了魔似地轻易不肯离去。用萨克斯风,来演绎“回家”的主题简直是一种
创举,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更如一帖梦里不知身是何客的精神鸦片。细细想来,
听这样的音乐而入迷,必有一颗易感而脆弱的心灵,如此便很容易产生我们称之
为触痛的那种情形。触痛时,人们为自己的好高鹜远、背井离乡而悔恨不已。虽
然是因迫于生计才出门在外闯荡,或因千里讨债而羁留他乡,或因心血经年凝结
在风起云涌的期货买卖而有家难回,但听了还是会无有例外地黯然销魂不已。叹
只叹艰难时世,发财的喜悦实在是难得一尝,虽不至于肝脑涂地,却也已经是遍
体鳞伤了。会当此时,适逢一曲萨克斯管缓缓吹出的“回家”,便足以搅得人五
内俱焚,两眼湿润。人道是“伤于外者,必返于家”。

    对此,擅长思辩的德国人,其诗情也显得特别地敏感而纤细:

        船夫如在遥远的岛上有所收获,
          就会欣然回到静静的河边;
            我如收获到像痛苦一样多的
              财宝,我也要回到故乡。

        从前抚育过我的亲爱的河岸啊,
          你们能治愈爱的痛苦?我的
            少年时代的森林,我如回来,
              你们会答应再给我安宁?
                             (荷尔德林《故乡》)

    伤于外者,哪怕仅仅只是风雪吹来,为何最先总是想到故园的灶火之温暖?
一个遇人不淑的小女子受了委曲,大哭一场之后,总是头也不回地跑向自己的娘
家。在人生的漂泊之途中,我们既已成了命运的失败者,那就掉转身去吧,回到
最初出发的地方,回到亲人们的身旁:

        我不再留恋异国他乡,
          但求回家,回到父亲的身旁。
                       (诺瓦利斯《夜歌》)

    在荷马史诗中,英雄奥德修纪的故事,就是一部“返回家乡”的故事。以十
年征战、十年海上漂泊为代价,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只是其妻已是相见不相
识了。好在奥德修纪的奶妈、老管家尤吕克累,通过他腿上的伤疤认出了他。

    我的一个朋友,早年写过一篇《日落回家》,他在文章的结尾处写道:“大
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回家。”还是这位朋友,在他的另一篇什中又这样写来着:
“《雪夜林中散步》是弗罗斯特的一首名诗。天色向晚,一个赶着马车的行路人
走在白雪皑皑的树林中:‘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到家?’”
(赵柏田《安魂之所》)只怕是在外面转悠得太久,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对
此,余秋雨教授的见解虽无独到之处,但大致还是不错的:“现代人的家园,已
被突飞猛进的商业文明涂抹得面目全非,像一只流浪的燕子无法找到回家的方向。”

    回家之人,古时也称为归人。“风雪夜归人”,乃“五言长城”刘长卿的名
句。其实,中国古人为他们的不争气的后代,写下过许多关于“归家”的不朽的
诗句。在《楚辞》中已有“日将暮兮怅望归”,汉乐府《悲歌》中亦有“欲归家
无人,欲渡河无船”;还有如“常闻诗人误,不醉且无(毋)归”(曹植),
“我徂东山,滔滔不归”,“心之忧矣,何我归处”,“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
于一隅”(祢衡),“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以后又有李煜“故国梦
重归,觉来双泪垂”,“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杜甫),“扁舟一棹归何
处”(苏东坡)等等。

    伟大的孔子说过,“古者言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
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不一定
要成为死人,心死了也是死。确切地说,在外面再也闯不出名堂了,死心了,就
终日缠绕着回家的念头:“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
月九……”这年头,想必出门在外的人太多,有一阵子,我们的大街小巷就有歌
这么唱来着。其实,孔子的这一思想非常具有深意,稍加破斥就有这么几层意思:
其一,“死人为归人”,间接的意思是说“归人即死人”,中国成语中就有死归
不分的,谓“视死如归”;海德格尔在其《走向语言的中途》一文中,也表达了
这样一种看法:异乡者正是被召唤走向没落,因此,这个被召唤的异乡者也叫
“死者”。其二,“生人为行人”,揭示了“人在旅途”的真理,海德格尔就喜
欢把自己说成是“途中的思想家”;除海德格尔外,马塞尔也认为:人作为一个
巡游者的存在(或作为一个旅行者,这是马塞尔在他的另一部以此命名的著作中
所表述的,《Homo Viatow》,1945),总是处在从一个具体状
态到另一个具体状态的旅途中。其三,“行而不知归,失家也”,正好套用诺瓦
利斯的那句“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只是家园并不是那么好找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