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10月16日:芦笛在凯迪-老子反动儿混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6:47:40
老子反动儿混蛋

不久后,我就得替自己担忧,顾不得为老师们犯愁了。红卫兵组织大家学习一篇署名为“齐向东”的北京高干子弟写的文章,题目是《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万岁》。贵族子弟们在那篇文章里说,自“解放”以来,全国学校领导一直在迫害他们,而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们却在天堂里享福。他们宣布,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这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粉碎剥削阶级及其子女的资产阶级专政。贵族们并把学生划分为不同的类别:在金子塔的顶端是“红五类子女”,亦即革干、革军、烈士、工人和贫下中农子女;在社会最下层的是“黑六类”,也就是“地富反坏右资”子女。在这政治两极间则是其他出身的所谓“红外围”。贵族们管自己叫“自来红”,管“黑六类子女”叫“黑崽子”或“狗崽子”,那在中文里就是“黑色的狗娘养的”意思。

所有的学校立刻处在飓风之中。全市学生在体育场开大会,听贵族学生们的演说。我听到的每个字都无情地刺穿了我的心。他们明白无误地告诉黑崽子们:我们将跟着父辈的脚步走,变成未来的阶级敌人。在这个新社会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位置。我们什么也不能干,唯一可作的事便是低下头去,闭上嘴巴,处处留心,乖乖听命,“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刻镇压!”

这之后是无穷无尽的会议:组会,班会,全校大会。“黑崽子”们被辱骂,被嘲笑,被用人类脑袋所能想出来的一切下流言语和手段羞辱过来。甚至还有首人人必须唱的歌曲,那歌词是: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
滚你妈的蛋!
滚你妈的蛋!!
滚你妈的蛋!!!
 
最后这三行不是唱词,是喊出来的口号。

和北京市的黑崽子不同,我们没有挨打或受刑,但精神上的酷刑一样难以忍受。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梦想碎成了片片,现实第一次向我展示了丑陋的面目。我曾是狂热的信徒,曾经不顾撕心裂肺的痛苦来改造自己,以便“站过去”加入他们的队伍。我从来就没像他们在文章和演说中指控的那样,梦想过什么“小汽车,小洋房,白大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几十年后,这倒成了真事),唯一的梦想就是为革命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哪怕就在红卫兵抄家那些恐怖的夜晚,我仍然竭尽全力来为红色恐怖辩护,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重温“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的教导,把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当成是不愉快的、然而是必要的过份暴力接受下来。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人家根本就不要我加入他们的事业。那是他们的革命,不是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他们决不会允许我加入他们。这一点人家已经说得如同水晶般清明透亮。一夜之间,我花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在心头筑起来的宏伟圣殿轰然倒塌,只留下一个惨不忍睹的巨大空洞,生命顿失高尚的明确的目标,变得毫无意义。夜里,我吞声饮泣,灼热的眼泪湿透了枕头,但它一点也没有舒缓心头痉挛着的剧痛。

就从那个时刻起,我在精神上脱离了所谓“革命运动”。我意识到无论我多么真诚,运动绝对没有那个容量来接受我。我从精神上脱离了运动,不过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我才能看穿那全部把戏,并且找到别的东西来填补留在心头的那个空洞。 

班上的黑崽子们的反应互不相同。大多数驯顺地谦卑地接受种种难堪的侮辱,在大小会上控诉和揭发父母的“反动罪行”。在心底,我对这些同学又是鄙视又是同情:他们怎么就那么蠢,看不出那昭如天日的事,到了这份上还在单相思,梦想着“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不过当一个平素寡言少语的女生出来揭发她父亲时,我整个心灵都受到了强烈震撼,浸在混合着怜悯和愤怒的复杂感觉中。她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用几不可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出:她父亲是个强奸犯,现在正在某劳改队服刑。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因为充盈的仇恨几乎要爆破了:贵族子弟居然干出这种下流事来,强迫亲生女儿当众揭发父亲,而且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有谁知道那女生为此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内心经历过多大的煎熬和折磨,而此刻她的心头又在怎样地滴血!

某些黑崽子过份的驯服让我从心里厌恶出来。九月下旬,全校师生给送到乡下去支农。因为贵族子弟们留在校里管理国家大事,所以我们暂时脱离了他们的侮辱。那次劳动因此而成了我一生中最舒服的度假,此后我再也没享受过那种愉快时光。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有人就是喜欢犯贱。两个女狗崽子竟然主动教当地农村的孩子们唱上面那首歌曲,好像贵族子弟就在她们旁边一样!当她们用最大音量喊出“滚你妈的蛋”时,我真是恶心到了极点。那时的女孩从来不说脏字,这么干,说明她们“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的决心到了何等程度。

另一方面,老巫却作出了让我大吃一惊的举动。红色恐怖并没有把造反派吓倒,他们仍在骚扰省市委,现在老巫突然决定他也要造反,发誓把党内隐藏的敌人揪出来。这一举动吓坏了他全家。他母亲绝望到几乎要给他下跪磕头,哀求他别干这种注定要毁灭全家的蠢事。

但老巫不管不顾,照样造反。他自己编辑出版了一份油印小报,贴到市中心和省市委机关大楼去。

因为一向钦佩老巫的才华,我便仔细看了他写的全部文章,觉得其中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也许他是正确的?我默默地想,各级党组织就是得加以“炮轰火烧”,好把暗藏的阶级敌人揪出来?

但这理论实在是和我从小接受的教育针锋相对。从小我就被人教育要热爱党,做党的驯服工具,党叫干啥就干啥,理解的要服从,不理解的也要服从。这种绝对权威,岂能是怀疑甚至“炮打”的对象?

但接着我又想起红卫兵曾经让我们不要再使用“保卫省市委”的口号。那意思是不是说,保卫省市委其实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事?

于是我试着使用党一直在训练我掌握的技术──用毛主席语录来解决这个难题,但不久就发现,我既可以毫不费力地证明炮轰省市委是正确的,也可以同样轻易地证明它是错误的,那全看我挑选的是什么话。我最后终于放弃了这尝试,意识到根本就不可能从理论上证明哪一边是正确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意识到了,这文化大革命其实是对每个人的一场狡猾的检验,站错了队很可能意味着未来的杀身大祸。因此,在尘埃落定之前,最明智的生存方式是骑墙。如果被迫选择站队,也一定得以低姿态出现,越不让人注意越安全。由此看来,老巫可是在进行最危险的赌博,一旦赌输了,他不但得把脑袋贴进去,还得贴进全家。

老巫的传单无论贴到哪儿,旁边总要贴着一份暴他家底的文字。那玩意如影随形,就象几十年后看好戏跟定了老马似的。那是我班两个红卫兵干的事。他们没本事驳斥老巫的观点,却去对大众披露歪曲了的老巫的家史,雄辩地证明老巫就是个born bastard(私生子)。

正是从这俩红卫兵身上,我初次领略了人性中的丑恶面。这俩家伙都生于普通工人家庭,学习成绩一般,所以从未像老巫那样一直担任班干。现在“资产阶级专政”给推翻了,他们自然指望着“被颠倒的历史给颠倒过来”。可惜他们并非贵族子弟,所以只能在红卫兵里当普通二兵。为了寻求心理弥补,他们便拿狗崽子们来出气,以超过贵族子弟的粗暴来虐待同学,以此获得一种巨大的权力感和身份感。

在一次班会上,这俩中的一个,“骨朵”,揭发前好友现狗崽子某某梦想复辟资本主义。证据是那狗崽子曾告诉过他,每天他都要呆看自家庭院里树上的绿叶,看上至少半个小时。如果不是那狗崽子梦想变天,抢回失去的财产,他为何要作这种奇怪的事?骨朵声势汹汹、势如破竹地质问道,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那狗崽子怯怯地小声回答说,他看那树,是因为报纸上说过,凝视绿色有助于眼肌放松,预防近视,而他的远视力正在退化,光作眼保健操好像还不行。

“好一个借口!”骨朵咆哮道,“那为什么非看绿色不可?为什么不看红色?!你是不是仇恨红色?红色到底是伤害你那宝贝娇气的视力,还是伤害你的灵魂?呃?!”

他高高举起左臂,把臂上戴着的红卫兵袖套端到了那狗崽子的眼前。
 尽管如此,在难以抵抗的邪恶的诱惑之前,毕竟还是诚实正直的人,虽然这种人稀少如凤毛麟角,老扁就是这样的好同志。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中,自然也就成了红卫兵一员。但他和别人不同,根本就没把这巨大的荣誉当成一回事。

一天我在教室里看报,老扁走了进来,把那份骂老巫的传单扔到骨朵和他的战友面前:

“看看你们写了什么屁话!”他气呼呼地看着他的红卫兵同袍。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头的?”

“有什么不对头的?你他妈的还好意思问?你们说老巫是个反革命,好啊,拿出证据来啊,告诉大家他怎么反革命,犯了什么罪行,有些什么反革命言论,把那批倒批臭啊!他爹跟这档子事到底有什么关系?骂人家的爹娘算他妈的什么事!”

那俩家伙什么都说不上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质问老扁的阶级立场,为什么要站在狗崽子那边?
 
“阶级立场个X巴!”老扁愤愤地骂,“跟你俩这种白痴讲话完全是浪费时间!”

他把那传单捡起来,撕个粉碎,大步走出了教室。

几十年后我上网,又遇到了大批骨朵那样的人,只不过他们的政治立场完全翻转了过来,如今是反共义士了。不过那功夫都是一样的:没本事批人家的观点,专在“书外”下功夫。“36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许多中国人在这几十年间,连一英寸都没往前挪动过,还是那个下流德行。

幸亏老闷和老巫造反,吸引了大部份火力,其他狗崽子们的苦难大大地给减轻了。九月下旬,当局给红卫兵和“革命学生”提供全国免费旅游。贵族子弟们立刻就走了。等我们十月初从农村劳动回来,发现学校里空空的,变得异乎寻常的寂静。再没什么大会,批斗,大喇叭没完没了的嚷嚷,我于是欣欣然回家,去享受这难得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