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杰 台湾:特立独行孔子的故乡沦为奴才小人国探析（中）

3、独立独行、兼容并包、痛斥奴儒的自由思想家傅山

晚明出现三教会通、中西会通的可喜势头，产生了会通释儒的高僧憨山、会通中西的徐光启。然而，儒家内部门派林立，竞以辟佛、辟道、辟西学等异端，争讲学名头。黄宗羲就是率领40余“皆喜辟佛”的名士，执贽刘宗周门下的。

于是有傅山的异军突起。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清初大儒也有吸收释道方法论者如王夫之，有兼赞墨学者如顾炎武，但他们都摆脱不开正统思想的形式。惟独傅山不然，他大胆地提出了百家之学，对于六经与诸子无可轩轾地加以阐发和注释，首开近代子学研究的蹊径。这不能不说是17世纪中国思想界的一支异军。”

傅山（1607-1684，明万历三十五年至清康熙二十三年），字青主，山西阳曲人，学究天人，道兼仙释，登上道艺高峰，是明清之际博学多才的独立自由思想家和书画家、名医。对经、史、诸子、道教、佛教、诗文、书法，绘画、音韵、训诂、金石、考据、杂剧以及医学等，均有深入研究与独到见解，是一位罕见的具有多方面成就的学者。清末山西巡抚丁宝铨编辑有傅山《霜红龛集》，1991年12月刘贯文等编《傅山全书》收录其著述500万字。其书法被时人推崇为晋唐之后第一人，如今拍卖价格每件数百万上千万元；医道精湛，活人无数，妇孺皆知，去世以后300多年，民间仍有“傅山先生显灵”之事。

傅山遭逢国变，认定元和清异族吞并全中国，是程朱理学泯灭人性、奴化教育帮了大忙，因而直斥程朱等为奴儒、菌儒，理学乃“糟粕臭腐”，记诵信奉程朱糟粕为“咬冻屎”，主张气在理先，提出“圣人为恶”、“市井贱夫最有理”、“空灵法界”等反常之论。

傅山对宋儒及其追随者嘻笑怒骂，无所不用其极。他还编了一段寓言，说有个叫“烦壤”的小人国，住着些“菌儒”，各挟一不半寸之策，拟干帝王。见蹇姑，曰：虎也；见蛉穷，曰：龙也；见萤，曰：景星也；见尘埃，曰：非烟，卿（庆）云也。……人长七、八寸，极望不过五丈，不见日月星辰。日月光及地，见之，曰：日也，月也。其国自有文，不满数十字，读中国唐以上之书即不能。人抄宋人卑卑语，读之曰：圣人之言也。知理不知气。其名理者，亦用反法，以“来屎”反理。“终始”之“始”用“屎”字，云始自清谷面米也。“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中国之大儒如此而已。鄙儒乎哉！”【注：《傅山全书》卷31，杂文。】

傅山主张：“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机巧雕钻，为狗为鼠已耳。”【同上，卷43。】其《读史》：“天地有腹疾，奴物生其中。神医须武圣，扫荡奏奇功……”【同上，卷10】

李因笃称颂：“河汾文献未全空，蛊上、乾初有是公。”【注：同上，附录三，赠挽祭文。】傅山以《周易》本经蛊上和乾初的卦义，为做人治学信条：“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潜龙勿用”，“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无闷”。傅山有诗：“残书终岁蠹，一字未逢仙……异端辟不得，真谛共谁诠？”【注：同上，卷13。】

真正理解独立独行、与天为徒的傅山的，是晚于他一个半世纪的五台广轩徐润第：

“白沙由静虚得手，实非朱子之学。然不敢显驳《补传》，第曰‘何用窥陈编’而已。姚江乃显驳之，然集朱子晚年定论，不忘欲同之意。两夫子非骑两头马，诚以世之服朱已久，久则难变，姑为委曲接引之计耳。自后孙夏峯、汤文正师徒，罔不皆然。惟颜习斋、李恕谷师徒，昌言驳之。然颜李之学，全然驳去心性之谈，而专尚六艺，主於事功。用其教者，卒归伯道。一转而为法术，再变而为诈力，其教不足称也。以上所说，皆不能脱道学习气，皆要嗣孔孟，要辟异端。若夫孔孟、异端之两忘，斩尽名根、化尽俗气，四面无倚，独立独行，与天为徒者，吾於傅青主先生见之而已矣。”【注：《敦艮斋遗书·杂言》。】

1830年前后松龛在籍守父亲孝期间 工整小楷敬录的敦艮斋遗书·杂言关于傅山独立独行，与天为徒的部分。

从孔子的特立独行，到广轩推崇傅山的独立独行，这是中国本土二千多年一以贯之的独立自由价值观。

广轩的再传弟子、曾任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总参议、内政部部长、山西省政府主席的五台赵戴文认为，傅山“可谓极伟大而极突出之自由主义学人”。赵戴文题先生墨迹谓：“青主先生学术，集儒释道三教之大成。於道专崇老庄，於释特敬般若、於儒则至孟子而止。於唐宋元明诸儒，多目之为奴，殆以孔子所谓‘小人儒’者视之耳。先生之博学高识，自徐广轩先生前，未有知其如此精深者。自丁衡甫先生前，未有敍之如比分明者。若再概略言之：盖先生在三百年前，当人心锢蔽，时代诡跪中，匪特打破壁垒对峙的程朱、陆王门户之见，亦且踢开普遍公认等不可逾的儒释道三家严明界限，乃深究乎天人，贯彻乎古今，剖抉隐微，解去黏缚，光明洞达，通透圆融，为学说、思想界放映异彩，可谓极伟大而极突出之自由主义学人，乌可置之于彼之所设博学鸿词科之博学鸿儒耶?又见先生墨迹中有：‘奴书生眼里着不得一个人。’不啻与门户人当头一棒，戛乎尚矣！”【注：方闻：《傅山先生大传》P56。】

明末清初，道在傅山。

4、广轩徐润第以易经艮背为讲学宗旨，高扬中国本土传统独立自由魂；

松龛徐继畬推崇美国选票和华盛顿，产生东方第一民主梦，

实现了中国本土自由资源与西方民主立宪政治的兼容榫接

徐润第（1761-1827），字德夫，号广轩，山西省代州（今忻州市）五台县人。1795年中进士，历官内阁中书、典籍厅典籍、储济仓监督、施南府同知，为官清廉，“咬定牙关，宁死不使诉讼钱”。治陆王心学，邃于易学，兼容并包儒释道和中西学术，主张一元论的气本论，质疑周张朱理气二分之谬，痛斥程朱主敬、存理、子虚乌有的断灭工夫，主静务虚，务大本，生达道，慎独立，“我即天也”，心与天地同其大，天人合一，是为中，是为仁，是为诚，是为独，是为德，是为天性即人性，以独立自由的艮背为讲学宗旨，书斋名“敦艮斋”，印证傅山宽容异端、独立独行、与天为徒的空灵法界。

其哲嗣继畬1827-1831年，从广轩门人等处，将父亲遗稿搜集、校刊为《敦艮斋遗书》，1848年在福州出版，卷首第1页就揭示广轩独立自由的讲学宗旨：“大体之被累於小体也，以其陷於形器，如水为岸束，曲湾转折，不能●自由。艮之为象，一阳止於二阴之上，以尊临卑，则向之拘束大体者，莫不俯而听令焉。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又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与由乎天，立由乎人。人事无穷，而此为先。古人后天八卦，以艮继乾、坎之旨，孟氏其得之矣。”

广轩认为《中庸》的主旨是独立，发挥蕺山宗旨，对独、独立作全新解释： “独者，道心之本体也，惟精惟一，毫无染杂，故独；合天地万物为一体，更无一物足以对待，故独。”“天下之物莫不有对，惟太极无对。人之本心，太极象也。继善之性，随心而成，毫无夹杂，纯粹以精，精则一，一则独。独者，性之本体然也。”“艮居东北丧朋之地，一阳独立於群阴之上，朋从皆绝，则虞廷精一之旨也。而颜子之克已，曾子、子思之慎独，孟子之寡欲，伊川、晦翁之主一无适，胥准诸此矣。”“艮象为山，且德为止，所谓仁者乐山仁者静也。而周子之主静，陆子之先立乎其大，孟子之不动心，日夜之息，曾子、之思不出位，止至善，胥准诸此矣。”

广轩撰《居止论》、《说止》两文，从本体论论述儒家安身立命之所：“止者之谓务本，谓之立天下之大本。心居心位，性居性位，不用外求。故止曰‘汝止’，止曰‘厥止’，所曰‘其所’，背曰‘其背’。其在坤卦，则曰‘正位居体’，言居本体於本体，乃居之正位，即庄子藏天下於天下之义。而易之所谓藏密，即此居体之谓。以体居体，密之至也，此安身立命第一义也。”

徐继畬（1795-1873），号松龛，广轩长子，19世纪东方独立自由民主思想家，直言敢谏，为官清廉，南京条约后负责开放广州、厦门、福州三口通商通行，首批中国现代外交官之一，官至福建巡抚，总理衙门大臣，率先提出“古今一大变局”的论断，倡导改革变法，提出“兼容并包，智周无外”的办学方针，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创始人，首任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即以培养学兼中西的高官为目标的中国第一所现代高等学校首任校长。文章才力绝大，《瀛环志略》著者，中国正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开创中美早期友好关系的先驱。镌有他高度推崇华盛顿“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於天下为公”、推崇美国民主制度“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的浙江省宁波府赠送的花岗岩石碑，被嵌于华盛顿纪念塔第10层内壁。

1979年改革开放之后，人们逐步认识到松龛的开放思想与当时政策甚为合拍。一个半世纪间，外国政要一再以徐继畬及其《瀛环志略》为话题，敦睦邦交。中美学术交流，导致了1998年克林顿总统访华在北京大学演讲，特别提到华盛顿纪念塔的徐继畬碑铭：

“从我在华盛顿特区所住的白宫往窗外眺望，我们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纪念碑高耸入云。这是一座很高的方尖碑，但就在这个大碑邻近有块小石碑，上面刻着：米利坚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这些话并非出自美国人，而是由福建巡抚徐继畬所写，1853年中国政府将它勒石为碑作为礼物赠送给我国。

我十分感谢这份来自中国的礼物。它直探我们作为人的内心愿望：拥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也有不受国家干预的言论、异议、结社和信仰等自由。这些就是我们美国220年前赖以立国的核心理念。这些就是引导我们横跨美洲大陆登上世界舞台的理念。这些就是美国人今天仍然珍惜的理念。

正如我在同江主席的记者会上所说，我们自己为了达到这些理念也还在不断追求。美国的立宪先贤了解我们永远达不到完美境界。他们说，美国的任务就是不断的“组成更完美的结合”，换句话说，我们永远不会完美，但我们总得不断努力改善。”

请注意，是徐继畬所写，直探美国人珍惜的自由核心理念、立国妙道。古今中外酷爱自由的心灵之间，才可能产生共鸣。如果徐继畬没有自由思想，那将是鸡对鸭讲，东风牛耳，焉能出此？

东西南北海，心同理同。如广轩心学揭示：人的天性是爱自由的，自由的源泉在每个人的心坎里，是与生俱来的基因，决非舶来品，由外烁我。克林顿总统破译了松龛对美国制度创新礼赞的自由理念密码。克林顿总统认为徐继畬的精思伟论，与杰弗逊名言可以兼容榫接。只要读《敦艮斋遗书》，就会明白克林顿这些决不是应景话。

从小接受民主教育、公民教育的美国总统，比在情绪化的20世纪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中国学者们，思想要敏锐得多。

广轩、松龛父子学行，是19世纪中西文化交流和中国变革转型中值得注意的个案。这一个案有力地表明：中国的自由思想是内源性的，决不是单纯的舶来品，不仅中国古代典籍有自由的言说，更根本的是它源于古今中外每个生命个体的人的心头；中国民主政治思想是外源性的，是舶来品，在徐继畬写成《瀛环志略》第一稿《瀛环考略》的1844年之前的中国思想史，是中国民主思想的史前期的思想史。徐润第是19世纪中西会通重要时期的独立自由思想家，徐继畬是19世纪中期中国开放改革政治家和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民主思想家。

19世纪中国，道在广轩松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