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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2:26:50

文革与我们(sanch/当代文化研究网)

文革与我们(sancho/当代文化研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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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说明:当我们在以这样的方式来讨论文革的时候,不是用经验来捆绑历史。如果仅仅从个人经验出发,最后就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胡搅蛮缠。我们的历史观不容许我们对历史采取一种虚假的客观主义态度,我们是为了某种坚定的东西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因此,文革与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它不是漫无边际的记忆碎片。没有文革与我们的联系,文革不在我们中生长,文革就永远是文革,一段历史的陈迹。

那么,文革与我们发生了什么关系?我们大多数人并没有经历过这段生活;对我们很多人来说,那段历史已经变成了一系列图表数据公式和解释。当然,并不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或更有资格来谈论历史,如果是这样的话,紫禁城的老门卫会比历史学家更有资格谈论明清史。但问题在于,那一系列东西仍在进行着自我增殖,不断的复制粘贴,像是一面巨大的留言板,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上面涂抹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善意还是恶意,文革变成了每个人的梦魇,在梦中我们与文革发生了关系。清算这个梦的发生机制,看清这个梦的形式,恐怕是和“口述史”的积累同等重要的。

我们见过各种各样的文革回忆。但最出奇的却是在这样一个越来越远离文革的时代,关于文革的回忆却以巨大数量不断涌现!我们现在少见的反而是不谈文革,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的人。当然,那是一种真正的沉默,不是心里有鬼舌头短。应该向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忆的人致敬。以沉默的方式在回忆,这是难得的高贵和诚实。但我们还有另一种回忆,类似于沉默,那是一个过来人向他们的晚辈平静而有趣的回忆。这种人值得敬爱,他们是真正的长者,是我们真正生活的平实背景。

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它的文化气氛永远是漠视历史发展的细节的,总是能够把一切过去变成某巨大整体的一部分,这个整体的东西才被称为历史。而在整体之下,所有的细节和变数都是过客,都是常态中的一种稍稍的偏离,这偏离无伤大雅,无伤整体,提起这些偏离的东西,总是能得到更大的历史整体。虽然像文革这样的历史巨浪,也能被看成是一种特殊的现象,历史总是在重演而已,把文革首先想象为各种宫廷斗争的余波,然后只要理解了宫廷内幕,这个波浪好理解的很,没什么说的。自从盘古开天,这事情就不断,大惊小怪者才是可笑。因此,我的长辈们在涉及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颇有点谈掌故说趣事的味道。这种感觉可能很多人都有,这是我们中国人历史观的特质之一。

我的家庭受到文革影响非常大,祖父辈因为文革或生或死。他们可以是最直接的见证。我直接从他们那里听到这种直接见证的人已经八十有余,他们不论是什么身份,或者是受了苦的知识分子,或者最后被清算的军代表,或者是普通工人,或者是农民,高龄的他们最后的人生在文革中走过。对于他们来说,文革根本不是问题了,就像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一样,没有什么能困扰他们,回忆文革,就和想着下午吃什么饭一样简单,恐怕还没有后者复杂。这是事实,事实就这么简单。甚至当他们在公园里为文革中的事情争的恼怒以后,回家仍然面对的是同样的生活细节。但是,这些老人,却有着一种和我们的父辈不同的东西,他们有判断。这个判断的明确程度是我在父辈那里见不到的。祖父辈会给文革下判断,当然不是好或者坏的简单判断,那种简单的东西只有没真正生活过的人才能愚蠢的轻易做出。他们的判断很复杂,因为他们的时间感,使得他们在生活中还能比较轻松的抛开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工资房子和子女,他们有闲暇去下这个判断,离退休人员的下判断。老太太说老爷子瞎操心,一般都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会对于文革的某个细节,对于毛,下一个统一的判断。他们一般会说这样是好的,那样是不好的,这样是对的,那样是错的。等等等等。他们经常这样说,他们经常抱怨当时没有更好的条件生活,但同时又抱怨现在的物价,现在的昂贵。我曾经问过他们,这些祖父辈的老人们,当时到底缺什么不缺?也是就说生活困难不。他们总是说,怎么不缺?卖块儿布都要批条子。但是同时又说当时也就够了,没想那么多,反正咱们家大姨,你大姨奶奶她家二小子结婚的时候,也能吃上酒席,比现在不如,是家里自己厨房里做的,那时是挺好了。再问,吃不了饭的时候如何?他们都会说,的确有没饭吃的,很惨,和现在工人下岗一样惨。他们的这个统一的判断的模糊性其实一点都不模糊,他们的断言是出于对自己全部生活的断言,有过一生的人是可以做这样的断言的。他们的含混的统一,是我们接触历史的真正开始。

我的父辈们却有另一种倾向。他们的现实很复杂,他们要面对的生活问题更头疼,任何一件家长里短的事儿,都比空洞的玄想曾经的历史重要。所以,他们一般都不说什么,要是问起来了,或者在夏天纳凉的当儿,或者在喝点老酒以后,总是会说起那个时候的生活的,因为他们的青春就在那个时代展开,谁不会去怀想自己的青春呢?他们向我们提供了更多的细节,真正的细节。串联时候的瞎闹,下乡劳动时候的肌肉疼痛,开会喊口号时的小动作,偷嘴吃的小快乐。当然里面还有各种恐怖,各种不如意,各种担心焦虑乃至绝望。如果是一个热爱生活的父辈,他会说的很有趣;如果是个想法消极的人,他会说的很现实。有趣的人最后会给我们提供很多的故事,消极的人会给我们带来各种各样在现实生活中的忠告。他们不大下判断,没功夫下,他们的态度更加矛盾和模棱两可,总是没有任何的统一判断,他们不会这么说。只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对应物,以完全现实的眼光来看待文革,比如说:你小子要好好的,少在单位胡说八道,让人写了告密信就麻烦了。这样的现实对应物太多太多,只有现实才让他们神经紧张,不能认为是文革让他们得上了疑心病,过分小心,没有文革也会这样的,任何阅历都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小心处事是任何父母都会对儿女做出的忠告。关于物质生活,如医疗保健之类,他们只想到的是现实,反正现在看不起病了,那时看病又条件差,总之别得病好了。我也见过那种完全还生活在文革的想象中的父辈,不论是反对者还是支持者,都生活在过去,这种父辈的态度对于我们影响其实并不大,我们只是从他们那里借来了一些的词汇,他们用那些极端的词汇参与了我们的二次加工。和弗洛伊德说的梦的机能一样。这些父辈只能生活在他们的时代了,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不仅是这些人,我们这些晚辈们也一样,一旦开始在某个点上,这个点就只能被复制而不能被遗忘,如果只生活在过去,就只能是过去了。

那么,他们最最真切的关于文革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其实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本人都不关心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对于文革的感觉只是来自于他们的感觉,我们的感觉也太可悲了。

然而,文革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我们发生关系呢?只能是我们的现实,只可能是这个东西。我们通过祖父辈父辈回忆起文革,就像是听了一个人的梦,然后又用同样的梦的想象再做了一个梦一样,梦的场景全部都由于我们自己而变形了。这是一场时代的变形记。梦的特点是它会隐藏最重要的东西,把最不重要的东西放在前台,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最隐蔽的角落里,第二次梦则刚好相反,把那个隐蔽的东西以重要的方式展现了出来,当然这个时候,被重点展现的东西又变成了不重要的东西。我们在这里只想先看到被我们重点展现,而被前辈的梦所隐蔽的东西是什么,然后我们才有可能面对自己所隐蔽的东西。

前辈们的回忆中,最缺少的一个环节很显然就是关于国家的梦想。国家因为在文革中被突出的强调,反而在他们的叙事中被搁置了。这很正常,过度强调的结果就是遗忘,这也是文革最不成功的地方。当文革使前辈们以国家的名义而奋斗而劳作的时候,恰恰使他们在这个波浪过去以后,以最大的关心返回头看着自己的个人生活。当最大的象征物被竖立的同时,象征物的反面就显示了它的诱惑力。在我听到的关于文革的回忆中,从来没有对国家的发言,个体的感受超过了一切。国家被悬隔了,成了一出闹剧的幕布。虽然他们没有人会不受到这块幕布的吸引,不然不会有着巨大的动员力量,这种动员力量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什么在回忆的过程中,国家会消失了呢?那么轻易的就消失了,以至于现在在任何公众场合提到类似的幕布都会遭到窃笑。感觉现在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个比一个清醒,一个比一个世故,一个比一个更有城府。

最有趣的情况还不仅如此,正是在我们中间,开始了对文革的“整理”,整理我们所听到的回忆,不论是正式的,还是私下的。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才能真正有板有眼的开始给文革下判断了,下的死心塌地,下的再无商量。这个大结集的过程实际上却恰恰以国家的名义!这真是反讽。我们在忘掉了国家的地方想起了国家,我们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找到了爱情!以形形色色的为国家命运担忧的方式,我们招来了各种各样的鬼魂,文革也是这鬼魂之一,当然主要是作为一个反面鬼魂而出现了,复活它是为了杀死它。

当我问一个长辈,他们当时挖防空洞的时候是怎么想的?那个破防空洞现在只能当菜窖了,而且导致一栋居民楼发生了严重倾斜。他说,让挖就挖嘛。当时谁也知道飞机炸不到我们那个小地方,可是挖就行了。我问他,害怕飞机轰炸吗?他说:谁害怕!那时谁能害怕?我想,这个回答至少一部分说明了真实。当历史中的人们忘记了害怕的时候,这个历史真的能够面对一切了。甚至包括让人们忘记了害怕的原因。这种不清醒的无所畏惧正好是现在我们最缺少的东西,可是我们在这个时候,却想到的是一些清醒的概念,比如国家。我们都认为找到了使国家更好更富强的办法,每个人都成为了主体,具有政治力量的主体,虽然大多数人嘴上说国家跟我什么相干,可是现在的我们对这个不相干的东西却能最清晰地把握。惟有当我们清晰的去设想的时候,我们的梦就把它放到了前台。所以我们现在才能见到那么多的关于文革的发言,关于文革最歇斯底里最放言无忌的发言,都在这个清晰的设想中实现了。

可我们真的不能理解那种不清晰的无所畏惧了,真的丧失了成为一个不再去惧怕的人的可能。我们隐藏了我们的恐惧,这就是我们的梦的根本动力之一。表面上,我们说起文革,惧怕的是那里一个总体性的老大哥对个人的压制,我们怕再重演没有任何个人空间的日子。实际上,在现在谁还真正害怕这个东西?对于早就不存在的东西,根本没有恐惧的必要。我们对文革恐怖记忆的获得,实际上是我们现在的恐惧的高度变形,我们现在在怕着。我们怕的是朝不保夕的生活,我们根本无法设想在将来的某一天,这个社会会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怕第二天醒来就是末日。我们就怕这个,现在的世界根本不能给我们提供哪怕一年的保证,我们只害怕明天的生活,害怕未来。因为我们是人民。

有人说人民是什么东西?谁见过人民?好像用这样的咒语就可以驱赶一个幽灵。实际上很简单,我们怕了,我们就成为人民了,成为了现时代的人民。忘掉这一惧怕,我们才能成为另一个时代的人民。难道“公民”就是无所畏惧的人的集合么?难道“群氓”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么?不对,从学理上讨论这个问题太可笑,只要想到是什么东西把分散的人群结为一个团体就可以明白了,什么是人民的根本含义。如果我们在惧怕中度过每一天,虽然各个惧怕不同,可目标一致,我们是人民;如果不惧怕,同样目标一致,我们同样是人民。人民就是一种认同感,不管这个认同感是被什么传唤出来的。现代社会不就是以一种反传唤的方式在传唤着我们到场当“公民”吗?

文革只是一个事件的总集,在里面可以找到我们给自己暗示的任何东西,于是文革也以奇特的方式向我们昭示了我们自己。文革不是一个可以被总结的东西,在历史中发现规律,不是现代历史学的任务,早就不是了,但历史总能使得我们看到自己的倒影。经历过文革的人看到的倒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们再看着他们的倒影,就应该意识到其中经过了巨大的断裂。这个时代的断裂谁都可以看到,但谁都认为这是可以弥合的东西。文革给这个时代以一个机会去看待自己,正因为它是一条巨大的裂隙。任何物质都无法填满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