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拔火罐发黑:鲁迅小说浅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3:45:34

鲁迅小说研究心得

霍聃

 

 

一、读鲁迅先生小说《祝福》

                              

    祥林嫂是鲁迅小说《祝福》里的主人公。自这个不朽的形象诞生以来,对于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悲剧到底是谁造成的问题,就一直争论不休。有的人看到了她的反抗性,有的人看到了她是封建文化的受害者。随着时间的推移,祥林嫂的审美猜想不仅没有完成,而且疑点更加凸显。比如,祥林嫂为什么会在追问灵魂未果的情况下死亡?柳妈是不是她死亡的一个推手等等。优秀的作品是说不尽的。祥林嫂的哲学内涵远远没有穷尽,她的悲剧意义仍然是个难解的迷案。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认识祥林嫂,对她的悲惨遭遇始终怀着莫大的同情。本文试图在解读祥林嫂的悲剧意义上做一些徒劳的努力,也算是对鲁迅先生的一份情谊。我认为这部作品写了一个总是感觉自己有罪,从而不断为自己洗清罪名奋斗的女人悲惨的一生。祥林嫂巨大的罪恶感是从第二次到鲁镇打工开始的,因为她被看做是败坏风俗的女人,为了摆脱和洗清这个罪名,她做过最决绝的努力,可是却都失败了。她的悲剧人生不仅是封建思想中毒者的悲剧象征,而且也是人类在外界巨大力量面前无可奈何的悲剧象征。

    祥林嫂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罪恶感。她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勤劳、善良、质朴、本分的农村妇女,她对生活的要求低的不能再低,基本上停留在饿不死的层次上。她一生最大特点是不怕吃苦,肯卖力气,她的人生目标在简单不过,就是要通过出卖自己的力气,换取饿不死的生活。可是在那个吃人的社会,她最低贱的生活要求,也被那个黑暗的社会给毁灭了。

    祥林嫂是因为嫁给了一个叫祥林的男人,才有了这样一个低贱的名头,她的丈夫比她小十岁,说是嫁,实际上卖,也就是说,她是被卖到祥林家做一个男人的配偶的。说是妻子,实际上就是做牛马的,这个家对她来说是个通过卖身而换取一个不挨饿的地方而已。可是她的命运很是不幸,不久丈夫就死掉了,丧夫对她来说是负罪一生的开始。她在家里可能忍受不了婆婆的欺凌,或者不想象牛马一样被婆婆卖掉,便偷偷逃出来,在一个叫卫老婆子的邻居的帮助下,她被介绍到乡绅鲁四老爷家做工,做工其实还是做牛马,可是她却很满足。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日子很快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年底,扫尘、洗地、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祥林嫂的牛马生活换来的工钱不多,只能满足饿不死的愿望罢了,可她反而很“满足”,有了“笑影”,消失了刚来鲁家的“悲哀”,并“白胖”了。她靠出卖力气换来饿不死的生活,她已经感到非常的幸福了。此时小说情节急转直下,把她从幸福的满足推向了负罪的深渊。在吃人的封建社会中,妇女是没有任何人身自由的,一旦嫁了人,就成为夫家的奴隶。她的婆家发现她家的这个奴隶跑了,当然要找回来的,发现祥林嫂的踪迹后,她的婆婆指使的两个男人把她抢了回去,目的是用她换钱,因为她的小叔子等着这笔换来的钱娶亲呢。祥林嫂当然要反抗这次买卖,因为被卖就意味着再嫁,作为一个女人她当然明白再嫁是要犯罪的,是那个社会的风俗所不允许的。因此才有了她的死命的反抗。她“一路上只是嚎骂”,“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地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然后,她又“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祥林嫂为什么这么激烈地反抗?是贞洁观念在作怪,在那个封建文化渗入妇女潜意识的年代,从一而终是妇女唯一的选择,再嫁是一件耻辱的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祥林嫂的反抗是出于维护自己贞洁的反抗,是害怕犯罪的反抗。在这种反抗失败之后,她被高价卖给了贺老六。

      生活在穷山沟里的贺老六身上的人性犹存,对她没有当牛马看待,她的再嫁的罪恶感也就渐渐被贺老六的温暖给化解了,她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阿毛。祥林嫂这一次被卖后,却阴差阳错地过上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她“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

    但是命运对她还是不公平。两年之后,祥林嫂的丈夫贺老六病死。为了求得一个奴隶的地位,她只好重新来到鲁镇。可是现在的祥林嫂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心理变态。这是因为对自己的痛恨造成的。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地捏着那只小篮呢。……”

     祥林嫂受到夫病死、子被狼叼走的沉重打击,精神上是何等的痛苦,这段心理的倾诉既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别人说的,这话里含有的是对自己的自责和埋怨,是一种罪恶感。阿毛的惨死是恶狼造成的,可是我们看到这里祥林嫂却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她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阿毛,所以她才骂自己,这是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在作怪,这种罪恶感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让她的精神世界发生了不小的扭曲和变态。

   可是更加沉重的精神打击还在后头。再次回到到鲁镇,虽然又在鲁四老爷家做工,但是今非昔比,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她现在是“不洁”之人了,嫁了两个男人,“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她是个有罪之人。鲁四老爷对她的定位就是“谬种”,也就是说是个生来就有罪的人。我们知道,祥林嫂本来是想守节的,可是她的夫家不让她守节,是她的夫家把她推进了败坏风俗的罪名之中,这个罪名的责任不在她身上,可是鲁四老爷不管这些;只要你失节了,你就是个罪人。正因为如此,在祖宗祭祀这件需要虔诚为之的大事上,祥林嫂这个有罪之人当然就被剥夺了参与的权利。这对于她来说是个极大的精神打击。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对自己亲手杀死阿毛的负罪感已经把她的精神世界折磨得痛不欲生,她的心理被严重扭曲变态,鲁四老爷不让她参与祭礼,更在她的精神上雪上加霜。要知道,祥林嫂不仅背上了杀死阿毛的罪名,现在又加上了“败坏风俗”的罪名,她在自己的老爷眼里竟是个可耻的败坏风俗的女人。败坏风俗这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对一个始终害怕败坏风俗的女人来说,无疑是被宣判了精神上的死刑。可是她被自己的老爷加上败坏风俗的罪名还不算,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平民百姓也认为她是耻辱之人,对她倍加歧视,认为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受到这个沉重的打击,她精神就要走向崩溃的边缘。请看下面的描写: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

祥林嫂头上的伤疤,不仅是她再嫁的罪证,也是她没有以死谢罪的罪证。在她的同胞面前,她同样被钉在了败坏风俗的耻辱柱上。败坏风俗这个罪名把她一步步推向精神的地狱,她要自救,要做一次困兽犹斗。她要争取把败坏风俗的罪名洗掉。鲁四老爷家的佣人柳妈为她洗清罪名指出了光明大道。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祥林嫂脸上立刻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她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柳妈接着又说:“我想,你不如及早抵挡。你到土地庙去捐了一条门槛,当做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柳妈与祥林嫂都是受苦人,她们也都是风俗文化影响下生活着的。柳妈对祥林嫂再嫁这件事的看法和鲁四老爷是一样的。柳妈对祥林嫂说,你嫁了两个男人,是有大罪的。当初你要是撞死了,也就赎了自己的大罪,可是你现在依然活着,罪孽就更加深重,你要去赎自己的大罪,怎么赎呢,就是捐门槛。柳妈的话像一盏明灯为她洗清罪名指明了方向,为了赎罪,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捐门槛。祥林嫂默默地忍受,把历来积存用血汗换来的钱,换成十二块银元,捐了门槛。我们看祥林嫂捐了门槛后的心情。

   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这是一个精神得到解放的女人才应该有的心情,是一个洗清自己罪名的女人才有的心情,是一个获得重新做人机会的女人才有的心情。多么可怜的祥林嫂,为了洗清罪名把血汗钱都用上了。这是作品中祥林嫂唯一的一次分外有神的眼睛描写,可见败坏风俗这个罪名的精神折磨是何等的厉害。精神得到解放的祥林嫂接下来却受到了致命的精神摧残,精神一下子从天上跌入了谷底。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这个摧残简直是晴天霹雳,宣告了祥林嫂洗清罪名的努力的破灭,她这个败坏风俗的女人从此以后无论她做怎样的努力,她都永远是个罪人了,她活下去的意义彻底绝望了。人生最大的悲哀是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梦醒之后的祥林嫂面前摆着的是一条死路。她就这样带着没有完成洗清罪名的遗憾走向了死亡。不是肉体的死亡,是精神的死亡。

  祥林嫂的悲剧是个社会悲剧。作为一个封建思想的中毒者,她的精神世界处于封建思想的掌控之中,没有独立精神,有的只是赎罪的欲望,她活着在赎罪,死了也为没有完成赎罪大任而死不瞑目。她活在封建思想的黑暗统治之中,被这黑暗毁灭了。这是对封建思想灭绝人性的无情揭露。

祥林嫂的悲剧是个人生悲剧。作为一个努力摆脱外界世界掌控的生命,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她早已被掌控在一个悲剧之中,她注定逃不出这个悲剧命运。这是对人类悲剧命运的象征。

 

 

 

二、读鲁迅先生的小说《药》

 

《药》是鲁迅的短篇小说,小的时候读这篇小说时,心情很是沉重,几天吃睡不香,对夏瑜这个美好生命的悲惨遭遇充满了无比的同情。随着时间的前进,我现在的人生阅历一天天逐渐增多,人情也渐渐练达,重读这篇小说其艺术感受也就大为不同,对鲁迅先生那深广的忧愤和无尽的悲悯也就有了更加深切的理解和认识。这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在于在短小的篇幅中注入了巨大的生命激情,渗透了宏大的思想容量。读这样的作品,你不会漠然,你会感觉到生命不可摧毁的力量,你可以在这个生命被毁灭的悲剧中感受生命存在的价值。

小说抒情气氛浓郁,很像一首诗,作品中那沉郁的悲凉渲染得令人荡气回肠。小说结构精巧,很像电影剧本,是由三个场景组成的,分别是刑场、茶馆和墓地。其中茶馆的戏占了较大的篇幅,把活动在茶馆里的众生相做了精细的描绘,茶馆中的矛盾冲突显然是小说的主要冲突。刑场的戏是这个冲突的前奏,是个引子,墓地的戏是这个冲突的结局。小说的意蕴就是由这三个场景表现出来的。为了更好的理解小说,我们先从墓地入手来,分析墓地的戏,我们可以发现这是个生命被无情毁灭的故事。这个场景其实是写生命被毁灭的悲哀。作者在这个场景中渗透了极大的悲伤,渲染了凄清死寂的氛围。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你看,这是坟墓的味道,这是荒凉的味道,墓地、坟头、枯枝、枯草、乌鸦,整个画面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是死一般的静,让人感觉到一派肃杀之气。这个场景描写极尽渲染之能事,把整个画面处理的无比的悲凉、沉郁。就是在这被死亡笼罩的画面上,两个衰老的生命出场了。

华大妈,一个衰老的妇人,她来墓地祭扫她最爱的儿子,她的儿子被可怕的病魔夺去了童年的生命,如果不是这场疾病,华小栓这个华家的精神寄托会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生命的气息,可是他却偏偏过早的夭折了,儿子的夭折也使得华家对未来的希望夭折了,华大妈心理充满无尽的悲哀,她对没有把儿子的生命从死亡线上救下来感到无限的痛悔。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两个“呆”字把华大妈丧失儿子的精神痛苦活画出来,白了的头发也表明她的伤痛,儿子是卑微的,但是儿子的生命确是华大妈一家生命所系。这里有一个细节是华大妈仿佛在等待什么,可有不知道等待什么。这个细节说明她的心已经死了。这是可怕的。儿子就是她的生命,儿子死了,就意味着母亲的生命也结束了。这里鲁迅先生实际上写出了两个卑微生命的死亡。

紧接着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夏四奶奶也来祭扫儿子,华大妈看到她悲伤的模样,就起了同情之心,这是重要的一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你看,原本华大妈心如死灰,可是看到比她还痛苦的夏四奶奶,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说明作品的结局不是灰暗的,华大妈这个生命还是有希望活着的。这是这个画面上一点亮色。
  夏四奶奶来墓地也是祭扫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她爱她自己的儿子,可是她的儿子也是过早地夭折了,她的儿子是死于和强大的统治者作对,这是被别人所唾弃的,但是夏四奶奶却觉得儿子是冤枉的。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我们可以看到,夏四奶奶对儿子的死是伤痛的,但她认定儿子是被人害死的,害儿子的人是要遭报应的。这是对把儿子害死的“他们”的抗议。对于花圈,有人认为是夏瑜的朋友送来的,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夏四奶奶眼里,这是显灵的征兆。就是说,是夏瑜显灵了,告诉他的妈妈儿子是冤枉的。这个显灵对夏四奶奶太重要了,分明给了她生命的力量。也就是说,夏瑜在母亲眼里不是一个肮脏的生命,而是一个华丽的生命,他的死亡是一个华丽生命的死亡。我们看到鲁迅先生把夏瑜之死是作为悲剧美处理的。
   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生命的故事设及两个生命,一个是因为疾病不治而死,一个是为拯救穷人而死。死后的待遇也大为不同,一个在囚犯的墓地,是个肮脏的生命,是个被蔑视的生命;一个在穷人的墓地,是个卑微的生命。生命的逝去总是令人悲伤的,母爱在这里表现的是相同的,两位母亲都为儿子的不幸而亡感到悲伤。华大妈在夏四奶奶的悲伤里激起了同情心,最后生命复活了;夏四奶奶通过儿子显灵知道儿子果真是被冤枉的,她的生命意志被激活了。

母亲们的爱是感人的。其实我们读小说的其他三个场景,可以发现,这篇小说还是个爱的故事。一是华老栓华大妈对华小栓的爱。华家是个小商人,家里经营着一个茶馆,可是家里却很穷。有一个细节说明他们家的窘况。华小栓是华家的命根子,可他在生病的时候,身上盖的却是“满幅补钉的夹被”,可见其穷。可是为了给儿子治病,他们付出了一切,这在作品中有许多细节得到了展现。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

这一包洋钱也许是这个家庭多年的积蓄,可是为了给儿子治病,老夫妻俩还是忍痛将它拿了出来。再看下面的细节: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

这是华老栓买到药时的心情描写,老栓不惜一切拯救儿子生命的心理跃然纸上。再如: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 —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这是夫妻俩在看华小栓吃药时的描写。那种对儿子的爱被描写的淋漓尽致。华老栓、华大妈对儿子的爱是强烈的,可是这种爱是自私的,他们只爱自己的儿子,对别人却是冷漠的。他们是将别人家儿子的血来治自己儿子的病,至于这个儿子是谁,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他们一概不去关心。

小说中另一个爱的故事是写夏瑜对穷人的爱。我们可以看出,夏瑜是个革命者,他对被压迫的穷人充满了无限的爱,对压迫穷人的统治者充满了无限的恨,他是为让穷人脱离苦海而被捕的。就是对打他的红眼睛阿义,不是痛恨,而是觉得他可怜,可怜什么呢,自然是可怜他被压迫却甘心受压迫的走狗人生。我们来看下面的情节: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这是小说中对夏瑜的侧面描写,夏瑜在作品中是个暗线人物,可是他却是全篇的重心所在,作为一个华丽的生命,他的死亡是作品中极力表现的。夏瑜是封建家庭的叛逆者,他出生于封建贵族家庭,却是这个家庭的逆子。夏瑜来自于封建大家庭这个信息,作品是用衬托的手法透露出来的。一是夏四奶奶祭扫时手中那破旧的朱漆圆篮。夏四奶奶穿着褴褛,生活贫穷可见一斑。而朱漆圆篮是富贵人家使用的器物,说明这是她们家传下来的物事,它至少告诉我们夏家曾经是富人家庭。二是夏四奶奶这个称呼。这个称呼应该是夏府的中少奶奶的称呼,说明夏四奶奶曾经是夏家的四少奶奶,而夏瑜的父亲就是夏四爷。虽然夏四这一房后来败落了,可夏四奶奶这个称呼依然存在。三是夏三爷这个人物,他是夏家的本家,应该是夏瑜的父亲的哥哥。他对夏瑜这个逆子很痛恨,夏瑜被捕就是他告的密。

夏瑜死亡之前的铮铮铁骨在作品中被烘托的栩栩如生。他关进牢里,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反而还在想着闹革命,劝牢头造反,还在把“大清是我们大家的”理想在牢里进行传播。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贱骨头不怕打”被打了还讥笑打他的人可怜。这是一个华丽的生命,这是一个博爱的生命,这是一个敢于抗争的生命。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不屈的生命的力量。

可是夏瑜在这个世界是个什么命运呢。康大叔、红眼睛阿义和茶馆里的人都认为夏瑜是疯子。就是说,夏瑜在这些人的眼里是个犯上作乱的犯人,是一个封建秩序的破坏者,理应被杀。因为康大叔之流是这个秩序的维护者,容不得犯上作乱;华老栓等则是这个秩序里的服从者,对犯上作乱者被杀,认为是罪有应得。这就是夏瑜的悲哀。

作品中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就是康大叔,这是一个封建秩序的忠实的维护者形象。他在第一个场景和第二个场景中都出场了,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在作品中他是作为夏瑜的对立面出场的,正是他杀害了夏瑜,是他把夏瑜的鲜血作为药高价卖给了华老栓。作品中对这个形象的描写大费笔墨。在一开场中,他的蛮横和凶狠就用写实的手法描写出来。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 “这老东西……。”

这是一个嗜血的生命,他的凶残在这个细节中被渲染得形神必现。就是这个嗜血的刽子手毁灭了夏瑜的生命。作品还对他的蛮横做了精心的描绘。
 华老栓将药买回来后,华大妈安排小栓服下,茶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这时康大叔“闯”了进来,刚进门便冲着老栓“嚷”,他说话时,“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地垂着,笑嘻嘻地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地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后来,当华大妈听到康大叔说小栓得“痨病”,犯了忌讳,她“变了一点颜色”“不高兴”可是她意识到康大叔的威严“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茶客们为什么对康大叔如此害怕呢。因为他给人带来了一种压迫的力量。为什么他的身上具有压迫力量呢?是因为他的地位,他是封建秩序忠心耿耿的帮凶,他对被压迫的人有一种征服的威压感,非得摆出一副蛮横的样子来维护封建秩序。他对夏瑜这个敢于犯上作乱的人,是痛恨的,认为只有毁灭他的生命,才可显示他对主子的衷心。在他向茶客们讲述夏瑜的故事时,充满了蛮横和鄙夷,对这个不自量力的生命,只有嗜血的欲望。

作品为什么用大量的笔墨描写这样一个嗜血的生命呢,从作品的整体艺术设计来看,作者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在作品中造成一种威严和压迫的气氛。康大叔的压迫力量在作品中令人窒息,作品开头那阴森的气氛令人窒息,作品结尾那死寂的气氛令人窒息。这窒息人的力量被渲染得愈加强大,愈能显示夏瑜悲剧的必然性。就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夏瑜这个华丽的生命在强大的嗜血的生命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是什么毁灭了夏瑜华丽的生命,是吃人的秩序。拥有华丽的生命,足以抗击荒凉的死亡。夏瑜的被毁灭,只能激起我们的力量。

驼背五少爷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当康大叔讲到牢头阿义打了劝他造反的夏瑜后,驼背五少爷高兴起来。阿义打了夏瑜他为什么高兴?原因就在于他与夏瑜一样是个封建大家庭出身的少爷,他虽然落魄了,可他对那个秩序还是心存敬仰的,他对夏瑜这个叛逆者深恶痛绝,听到夏瑜被打就认为是替自己出了口恶气,于是就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这个细节从一个侧面写出了压迫力量的强大。

 尽管夏瑜有勃勃的生命力量,但是在这个压迫力量面前,他的爱是渺小的,最后还是被那嗜血的力量给毁灭了。夏瑜为了爱把生命都献给了穷苦的人,可是冷酷无情的社会却像一滩死水,没有掀起半点涟漪。《药》中鲁迅先生的悲哀是深感社会压迫力量强大而反抗的力量却渺小的悲哀。这就是小说的主题所在。

 鲁迅说过一句话,中国是一个大染缸,染缸问题不解决,再好的制度,即使在国外非常好的、行之有效的制度,搬到中国来都会变样、变质。这句话,可以看做是对《药》的注解。鲁迅一生都是孤寂的,这种孤寂是与他小的时候被压迫的处境有关,与他在战斗中孤单影只有关,与他对整个人生荒谬的形而上感受有关,这才使他的作品具有了强有力的哲学意蕴而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