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灸仪:苏轼的禅意人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7:51:56

苏轼的禅意人生

在中国的通俗小说和戏曲里有一个颇为有趣的“红莲故事”:一个高僧收留了一个女弃婴,十六年后,女婴长大成人,高僧被其美丽所吸引,犯了淫戒。后被师兄察觉,羞愧之下,坐化投胎为苏轼;因怀有前世的愤激,故常辱僧谤佛。 

对于自己前世为高僧,苏轼颇为自豪。《题灵峰寺壁》:“灵峰山上宝陀寺,白发东坡又到来。前世德云今我是,依稀犹记妙高台。”又《五祖山长老真赞》云:“问道白云端,踏着自家底。万心八捧禅,一月千江水。”他的好友惠洪甚至把苏轼的文学天才也归功于他的前身:“东坡盖五祖戒禅师之后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这真应了《红楼梦》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到底是前世的佛缘成就了东坡的文学成就,还是在穷困颠簸的躬耕生活中,逐渐向释家靠拢,恐怕苏轼自己也难以分清。 

苏轼的故乡四川地区自唐代起,佛教就很兴盛。第一部官版大藏经,就是在宋初刊刻于益州(成都)。父亲苏洵结交蜀地名僧云门宗圆通居讷和宝月大师惟简,僧传列他为居讷法嗣,其母程氏也笃信佛教。父母去世时,苏轼曾将其平生爱玩遗物施于佛寺。《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叙》云:“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赠中大夫讳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宝。捐馆之日,追述遗意,舍所爱作佛事,虽力有所止,而志则无尽。”苏轼的弟弟苏辙也是热心的佛教信仰者,他在与苏轼唱酬诗中写道:“老去在家同出家,《楞伽》四卷即生涯。”(《试院唱酬十一首·次前韵三首》)苏轼之妾朝云也学佛,早年拜于泗上比丘义冲门下。后与苏轼一起到惠州,经常念佛。苏轼《悼朝云诗》说: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掾。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可见这是一个崇佛的世家。家庭中的这种气氛,与苏轼向佛有互相影响的关系。 

苏轼的思想里有自相矛盾之处。他少年得志,以积极进取,建功立业为务;另一方面,却认为人生如梦,一切都是暂时的。《和子由渑池怀旧》颇能代表苏轼的人生观: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种“雪泥鸿爪”的情怀,加上其后仕途的波折,尤其经“乌台诗案”后,少年及弱冠后的用世热情在一次次的政治风波中不免退而居次,道家风采和释者情怀,愈加水落石出。“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次韵张安道读杜诗》)在漫长的人生苦旅中,佛禅思想是他心灵的一贴熨剂。“乌台诗案”使苏轼饱受屈辱,然而“诗人不幸诗家幸”,苏轼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说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贬所生活给了这位大诗人不一样的人生经历。 

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苏轼启程赴黄。途经河南地时,子由与其婿文务光从商丘赶来送行,苏轼有赠诗。在赠文务光诗中,他说:“此身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陈州与文郎逸民饮别携手河堤上作此诗》)黄州旧为楚地,一向乐观的苏轼不免黯然神伤。但不久,在《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这种自伤很快被更宽阔的胸怀所取代:“下马作雪诗,满地鞭棰痕。伫立望原野,悲歌为黎元。”忧时伤民,还是苏轼儒家情怀的不自觉流露。至《初到黄州》中,我们又看到了诗人的本色:“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管家压酒囊。”这种牢骚中的幽默,不失为诗人苦中作乐的绝好方式。

其实,初到黄州,苏轼的生活是十分拮据的。他在居所的东面,亲自耕种了一块田地,来缓解衣食之困,并自名“东坡居士”。 居士原是对居家学道的佛教徒的称呼,苏轼以“居土”自号,一方面因为他慕白居易在忠州东坡垦地种花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借之表现自己洁身自好、淡泊世事的志趣。从此,佛老思想成为他在政治逆境中的主要处世哲学。苏辙在给他写的墓志中说:“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知其涯也。”(《亡兄子瞻墓志铭》)东坡在这块自己营造的“世外桃源”中,过起了如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在《临皋闲题》中,居士为我们描绘说:“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又《书临皋亭》:“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这种“酒醉饭饱”,视江山为己有的情怀,只有潇洒、旷达的“居士”才能拥有。元丰五年(1082)一月,苏轼于东坡外又建雪堂,还自书“东坡雪堂”为匾。并将雪堂比作陶渊明的斜川,《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层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人生如梦的世界观在苏试的一生贯穿始终,这显然是佛教影响的结果。他在《赤壁怀古》中的感慨是深沉的,在《前赤壁赋》中所描写的如梦幻般的经历是有象征意味的。“如梦”是大乘十喻之一,是佛家人生观的表现。苏轼在他的诗词里多次表达这种感触: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天竺寺》)“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行香子·过七里濑》)“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明月如霜》) 

他感到人生是虚幻,世事也是虚幻。“一弹指间去来今”,这显然受到大乘空观影响,诗词虽然有悲观的情调,却是对人生理智的反省。虽则。宦途是如此失意,人生是这般多难,然而,诗人却并未流于颓废倦怠或愤世嫉俗,而这正是千余年来吸引我们的东坡的独特人格魅力所在。他以旷达的襟怀、不屈的个性,来与命运周旋,把所到之处,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并始终以赤子之心,尽己所能,为百姓造福。诗人建设人间美丽家园的同时,不忘耕耘精神乐土。作于杭州任上的《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舟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与混茫的宇宙中,人生短暂如驿舍,有谁不是匆匆过客呢?故而,即便晚年再遭贬谪,投荒万里,诗人也不过甘之如饴,安之若素,直唱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高歌!《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若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禅宗有“顿悟”说,一个瞬间的震动,胜于一生的孜孜营求。东坡的可爱即系于此,高明也在于此。 

绍圣四年(1097)四月,东坡赴贬所海南儋州,曾赋诗给贬往雷州的子由:“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我们再也看不到初贬黄州时“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饮东坡》)的悲悼和不平了。苏轼真正把自己当作了异乡的主人:“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于是,他淡化了“致君尧舜”的儒家色彩,大谈陶潜,大和陶诗。所作《和陶诗》109篇,汇编成册。在《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东坡甚至说:“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陶渊明这种恬淡安宁、雍穆和平的生活态度,最适合抚慰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流放者的心灵了。东坡和陶、重陶,既是其诗学理想的体现,亦是其精神世界的折射: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即使“九死南荒”也“不恨”,因为“兹游奇绝冠平生”。 

惠州、儋州的贬谪生活,是黄州生活的继续,他的思想,也是黄州时期的继续和发展。我们还记得黄州时期那个在风雨中“吟啸徐行”的行者形象么?《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枝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又《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风浪已起,烟雨初来。这位在崎岖山路中拄杖前行的中年人,酒醒耳聪之际,吟啸自若。这种山野的清气,孤独者的豪情,战斗的乐趣,只有远离了闹市嚣尘的“野人”,才能享受。 

佛教视人生如苦海,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人生的过去、现在、将来都是苦,而理想的境界是解除痛苦,达到“涅槃”。贬官在野的生活,在世俗眼里都是“苦”境,而诗人却兴味盎然。我们仿佛看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东坡拄着手杖,一高一低,昂首前行,走出一个风神俊朗、笑看苍生的智者与大师。 

元祐三年(1088),苏轼出知定州的一个冬夜,赏读李之仪(字端叔)诗作,兴趣大发,深夜时奋笔题诗一首。且将此诗,作为本文的结尾。《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 

玉堂长冷不成眠,半直难呼孟浩然。 

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 

愁侵砚滴初含冻,喜入灯花欲斗妍。 

寄语吾家小儿子,他时此句一时编。 

  

引用书目: 

1、《苏轼诗集》(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 ,中华书局,1982年版 

2、《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 

3、《苏轼诗选》陈迩冬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4、《苏轼词选》陈迩冬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5、《苏轼选集》王水照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6、《栾城集》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7、《苏东坡传》林语堂著张振玉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8、《放逐与回归——苏东坡及其同时代人》,洪亮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