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灸贴怎么用视频教程:长篇新作《民主课》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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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81[左岸特稿]


踉跄跄被推到台口,和刘查理站在一起。有人喊,抬起头来,她不抬。有人呼口号,刘查理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刘查理举手她也不举手。然而全场忽然静了下来,眼睛全都直了。
  人们看见,刘查理突然跪下来,扶着她也坐下来。刘查理把那双棉鞋拿着,要给她穿鞋。可能是觉得她脚太冷,便把那双小脚揣进自己怀里。静了很长时间,人们才有反应。零零星星的,有人鼓掌。然后接着,有人唏嘘,有人尖叫,随后便是电闪雷鸣般的掌声。这时,小脚女人也抬起脸来,有人看见她在笑,还说她漂亮,脸上挂着泪花花都跟一般人不一样。
  那天的演出,观众一律给予掌声,每个节目都拍巴掌。见过批斗的,没见过这么斗的。见过造反的,没见过这么反的。见过表演的,没见过这么演的。在那个年代,两个人公开拉手都很少见,谁见过舞台上有这么亲的?谁见过造反姿势是这么优美的?
  这件事影响很坏,机关里议论纷纷。我那个小组有个女同事整天嘀嘀咕咕,问她怎么了,她说,我老头子要能这么对我,哪怕一次,天天挨批我都陪着。
  这年年底,又下了一场大雪,整个T城一片缟素。实现了“双三万”,文艺宣传队还在演出,只是没有了那个特别节目。
  省里来了贺电,部里来了贺电,只是姜政委没有特别兴奋,连电台里的演讲也取消了。
  后来,听说群众专政指挥部撤销了,那几个民兵都受到了处分,理由是他们违反纪律,私自对刘查理进行体罚。
  38
  ×月×日
  工总司的老李亲自领我下的井。没有碰见什么人,他们都事先安排好了,头盔、工作服、胶靴,连肚灯都替我领好了。然后乘罐笼,然后坐电车,然后吞吐着铜矿井下特有的硫磺水的气息,站到了震耳欲聋的老虎口前,这一路几乎没碰见人。
  老李话不多,本来也许还准备解释点什么,见我一脸沉重,也不愿多嘴了。我告诉他,我学工的时候下过井,只是没来过凤凰岭。他哦哦地点头。
  老虎口是俗称,其实就是矿石汇总的大溜井。这是一个巨大的嘴巴,吞吃着每天采出来的矿石。在这里,体积较小的矿石块直接掉进喉咙,而体积巨大的则要被两只三吨重的铁牙嚼碎后才吞进去。被咀嚼过的矿石在下一层巷道里通过漏斗放进矿车,再通过罐笼一车一车提升上去,粉碎,进入选矿流程。
  我站在护栏边,看着下面那两只棺材一样的铁牙上下错动,看着那些矿石在刺耳的轰鸣声中一块块滚下去,粉碎。我竭力想像刘查理的样子,穿没穿着工作服?戴没戴着矿帽?或者还留下几句豪言壮语?但无论如何,他脸上应该没有恐惧。我相信他是这么决然这么从容这么干净地走向溜井的,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绝决的微笑。
  两截矿车隆隆地过来了,老李拉了我一把。我看见电车头把那两截矿车猛地顶进了翻矿笼。然后翻矿笼抖了一下,连着下面的轨道一起开始旋转,然后矿车就底朝上地翻转过来,那些矿石就呼呼啦啦倒进遛井。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两分钟,翻矿笼才又重新翻转回来,空矿车又被电车拉走。
  我有点发呆。老李突然说,刘工那天就是趁人不注意,跳上翻矿笼的。
  你说什么?我反应过来,这里明显还隐藏着细节。
  老李看着我,说你不要害怕。刘工是主动爬上电车进入翻矿笼的。他确实是自杀。
  你刚才说趁人不注意是什么意思?
  他说,本来有市群众专政指挥部的民兵看着,他没有机会。是电车过来了,民兵走神了,他才爬上去的。
  为什么要用民兵看着?
  那段日子不是正批判他吗?他是关在那边的。当时好像副井那边有个什么问题要他来解决,所以才到我们矿来……
  明白了!
  我似乎已经亲眼看见了这个场面——刘查理被人从昏黄的巷道里带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拿棍的民兵。他是到井下来处理一个技术问题的,现在问题处理完了,民兵也放松了警惕。突然,他飞快地迎着矿车奔过去,他趴在矿车上进入了翻矿笼。这个动作快得惊人,快得连民兵都反应不过来。他们也许喊叫过,但那点音量在老虎口边算不得什么。
  最后一刹间,他是什么表情?他或许扬起胳膊喊了一句什么,他得意的脸上沾满泥土,在锈红和青灰的矿石间踢蹬翻滚。他一定是很得意自己的身手,这个动作跟铁道游击队一样潇洒。他又一次按照自己意愿完成了这个动作,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这是一种崭新的特别有意味的殉道形式。这个懦弱的,木讷的,一直被人当作傻瓜玩弄的,用作践自己的方式来获得工作权力的知识分子,最后一定是得意的笑了。他有没有摆出那个姿势?竖起两个手指头翘在脑袋上晃来晃去?一定有的!
  撞击和碾压让他来不及后悔,他迅速地然而痛快地肢解了,消失了,只把脑浆和血液溅湿了一小片岩土。在这最后一刹间他眼前没有光亮,他或许看见了什么或许什么也不去看,他已经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许是大叫了一声,这是他一辈子都没发出过的最强音,然后听着这声音淹没在惊心动魄的轰响之中。
  我掏出那本报纸剪贴,那些曾经令他欣慰过的《战地黄花》,把它们一条一条撕碎,慢慢丢进大遛井。我希望这些小花能追随着一个受难的灵魂,尽可能去贴近他的心跳,去理解那些我曾经无法理解的苦衷,然后,进入天国。
  我记起一个可笑的童话:那个姑娘为了铸成一口铜钟和救大家性命,奋不顾身跳进熔炉。可为了讨回她丢下的一只鞋,竟会在世世代代的钟声里发出哀鸣,鞋——鞋——
  父亲的翻毛皮鞋是他自己送回来的,是在选矿厂的矿砂里,父亲是要告诉大家,他已经不需要鞋了,他已经把自己完全化在了他热爱的矿山里。
  上来后,我问老李,今年产量还跟去年一样吗?
  他脸色一沉,半天不吭声。不过他还是承认,能有去年一半就不错了。他解释说,矿山就跟人一样,伤了元气,没有几年恢复不过来。
  我问,你以前认识刘查理吗?
  认识,怎么不认识?他还跟我打过“通腿”呢,从前矿上没有招待所,他下来就跟工人“打通腿”。
  刘工,人是个好人,就是有点迂,不识时务——他说。
  ×月×日
  我发现自己完全沉浸在一段谁都不愿提起的历史中,他们都知道,可谁也不愿说。或者是轻描淡写,或者是粗枝大叶,哦,知道,是那么回事,过去了就算了。仔细想想也不能怨他们,因为他们见得太多,因为说了也没用,因为已经有了现成的结论。
  现在的我,与其说是想了解刘查理这个灵魂,不如说是借着与每个历史人物相遇,去寻找一种的真切的方法,进入自己生活于其中的历史。如果我不能认识历史,我也就不能理解刘查理。
  我想每一个人,如果诚实地面对他的时代、面对他自己,就不可能循着既有的思路和结论,总要多问几个为什么。我没有预设什么思路和结论,不管是哪一种。尽管我也有情感也有立场,但总要实事求是。我想在我漫长的一生中,产生困惑总是难免,发现思路不对或者结论虚伪总是难免,如果我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那该是多么痛苦!假如我是错的,那么请说服我,假如连说都有罪,那么我只有把牢底坐穿!人类是在不安和焦虑中探索进步的,不安于任何一套成规,才是进步的前提,恰似进入丛林迷途之中,从无路中踏出一条道来。
  鲁迅说,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
  ×月×日
  这样写,这样写,
  我们的日记要这样写。
  这样写,这样写,
  我们的人生要这样写。
  人,应该怎样生?
  路,应该怎样行?
  ——贺敬之《雷锋之歌》
  水落石才出,上岸两脚泥。革命高潮时候风风光光不困难,真英雄是那些在低潮时期能把时代的疑难扛在肩上,心甘情愿去赴死受难的人。受难,是革命必须付出的代价,总要有人去的。
  ——革命老人安明远
  39
  肖明的日记给我看的只有三本,一直写到最后一页的底边。显然后面还有,但她没给我。大概她认为后面的事情已经和我关系不大了,也许她以为我不感兴趣了。怎么回城,怎么结婚,怎么生孩子,毕竟,那是她私人的生活。
  直到今天,我也不认为肖明的做法是聪明的。如果她能沉住气,静待时局的变化,或者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岂不更好?当然,谁也无法预知未来。
  1971年11月,已经下乡插队三年的肖明突然出现在全省坏头头学习班上。那个学习班本来没她什么事儿,不过是为了稳定局面,把造反派头头集中起来。也没人说她是个重要人物,她是通过造反派关系揣着炸弹进去的。她利用了这个可以接触上层的机会,揭发姜政委是个隐藏很深的历史反革命。
  肖明,这个魔女,在这半年时间里一天也没闲着。她没有回去,而是带着自己的猜想,一路做工,卖血,远走贵州,终于把姜政委给挖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封肖明致姜政委的公开信,通过大字报、传单和口头议论,像病毒一样迅速在全城四处传播。
  尊敬的姜政委: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省城。我不是来学习班学习的,我还没有这个资格,而是来揭发您的。我揭发您曾经担任过三青团区分部书记这一事实。我相信您也不会抵赖,我已经拿到了足够的旁证材料,以及顺义中学的《校务纪事》。我必须制止您,您必须离开T市。
  凭心而论,我并不认为您是个坏人。作为个人,您值得尊敬。您的博学与口才,您的智慧与幽默,您的激情与魄力,都曾经令很多女同学为之倾倒,如痴如醉。但现在,对不起了。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
  作为晚辈,我自认学疏才浅,无论是社会经验还是书本知识,我都很幼稚,我是用孩童的眼光来辨别一个人是否穿着衣服。作为革命的后来人,我的斗争经验几乎为零,我是以笨拙然而坚定的方式举起抗议之手。作为一个下乡知识青年,与您这样身居高位的首长对抗,力量对比是如此悬殊,然而经过文化大革命我懂得了小人物也有权造反,懂得了巴黎公社原则的精髓不在于选举,而在于罢免。
  经过文化大革命揭盖子,任何一个关心T城历史的人都看明白了,为了地下的宝贵资源,有多少老革命和技术干部付出了沉重的政治代价,甚至生命。金银铜铁锡,件件好东西,遥看长河红,赧郎大不易!这是您自己说的,在支左初期批判资反路线的大会上,您有过立场鲜明的表达。您为什么背叛了自己?是什么力量让您把批倒批臭的东西又重新拣了回来?您问过自己吗?
  是野心。别不好意思承认。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并没有错,问题在于为公还是为私。为公则襟怀坦荡实事求是,勇于进取也勇于纠错。为私则遮遮掩掩首鼠两端,装腔作势拒绝批评。您已经不满足于“一碗水端平”了,您需要更多的辉煌来铺平道路。为什么一定是“双三万”?少五千行不行?少两千行不行?不行!因为您已经一言九鼎了,您已经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工人的生命更重要,把眼下的利益看得比子孙后代的幸福更重要。特别是到了去年下半年,眼看着事故频出,面临今后更加困难,还要硬着头皮,不惜以残酷斗争的方式来保证产量。很多老工人都知道要出大问题,您不知道?很多技术干部都指出了违背客观规律的危害,您听不见?您的个人野心已经膨胀到失去了理智,已经给T城造成了严重后果。据初步测算,设计寿命为90年的凤凰岭矿可开采能力已经不足60年,这是一座刚刚投产的新矿啊,您不心疼吗?老鸦岭矿设计寿命为70年,现在它活不过50岁了,这还不叫杀鸡取蛋吗?
  至于您的个人野心具体是什么,本来我不关心。可在省城意外得知您已经在省军区活动过一段日子了,大概是想谋一个副军级待遇吧。如果您还算个襟怀坦白的共产党员,您总该有所交待,山城人民有权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本来我也没有打算调查您的历史,我只是出于一时激愤想四处走走,在省城听说了您的钻营,才记起您曾经参加过三青团。我远走贵州,登了娄山关,看了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我才明白我应该干点什么。我在您的家乡小镇住了一个月,在码头上打过零工,在医院里卖过血,遭遇过各种危险,终于感动了那些乡亲。
  我猜您一定会觉得委屈,T市财政困难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财政收入增加了并没有装进姜某人的腰包里啊。不错,这些都是事实。而且,过春节您还让T城人吃上了来自内蒙古的羊肉,这些报纸上都有过广泛的宣传。喝水不忘掘井人,吃肉别忘了姜某人,并且要特别警惕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然而您想过没有,发这种牢骚时您已经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您已经不认为自己是人民群众的一员了。您已经习惯于听到颂扬,害怕听到骂娘了。
  说起来财政困难也是T市老问题,是T市历次政治迫害的根源之一。旧当权派正是这样发牢骚的,新当权派也一定会这样想问题的。然而这样的思维是摆不到桌面上去的,矿产是国家资源,属于全体人民,更属于子孙后代,任何乱采乱挖都是犯罪。如果说这是大道理的话,我还特别钦佩您的小道理,您在动员大会上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不能去侵略别人剥削别人,要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辛勤劳动。这话说得何等好啊,如果您愿意和人民群众一起辛勤劳动,您就不会不明白,劳动是个艰苦过程,财富是个积累过程,富足的好日子也许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这才是社会主义的本意,全体人民共同占有社会生产资料,共同享有社会财富,可你们等得及吗?你们自认为有那么大的功劳,早就应该率先过上好日子了,你们等不及了。你们早就摆上谱登上轿,吆三喝四等着万人抬了。你们已经听不得一点点批评,见不得一点点真实,哪怕是卑微的建议了。
  但是你们永远摆脱不了内心的困惑,如果仅仅为个人过上好日子,那你们参加革命干吗?比如您,尊敬的姜政委,您的家庭本来就有好日子。如果革命仅仅是换一批人来当老爷,革命的意义又在哪里?人民群众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流血牺牲?
  下面谈谈我的父亲刘查理。
  首先我不否认,以下看法有个人情感因素。但马克思主义从来没有否认情感,社会主义也不排斥个人性,由于刘查理之死在T市已经成为了公共事件,所以我有权利把这件事追问清楚。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说过,父亲是女儿前世的情人。可是了解我的很多同学都知道,我是一直在怨恨着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的。倒不是因为他曾经被打成过右派,造成了家境困难。也不尽然是他在运动初期揭发过我和母亲,我被打成过反革命。根本的原因是,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居然没有体验过哪怕一丁点父爱,我不知道父亲的胸膛里有没有常人的温暖,我不清楚父亲的任何一种表情,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
  然而今天,我要为父亲讨回公道,恢复一个父亲的尊严。
  在仔细调查过父亲一生的轨迹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我为T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采矿工程师感到自豪。因为他,是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下,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方式,把自己融进了他所热爱的事业,把自己的全部身心献给了祖国。
  一位老革命告诉我,真正的英雄不是那种表面风光的人,而是自觉把时代的闸门扛在肩上的人,是心甘情愿担当起大疑大难的人。本来刘查理也可以风光,假如他能顺从的话。至少他不会落魄,因为T市需要他的知识,因为他有利用价值。然而他没有选择一条“聪明”的道路,在众人都风光的时候他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不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吗?他真的傻到了不知鸡蛋碰不过石头吗?不,他意识到了T市的大疑大难,意识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意识到了没有流血牺牲就不会有真正的觉醒。正如刘查理在批判会上所言: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爱自己的国家,如果我们的国家还有苦难,我有什么理由逃避?当时回答他的是劈头盖脸一顿暴打,人们都认为他在诬蔑大好形势,在攻击社会主义国家有苦难。请您冷静地想一想,这话说错了吗?
  1953年,刘查理逃避过一次。因为巷道走向不符合当时市委领导的意图,井巷公司经理梁霄同志以开枪自杀的方式,承担了全部责任。刘查理躲过一劫,为此他深深自责。
  1957年,刘查理也想逃避。还是因为巷道走向,还是因为巷道的副产品,还是因为地方财政困难,有五十多人被打成右派。他未能幸免,也未能摆脱自责。
  1960年,虽然甄别平反摘掉了帽子,因为家庭破裂,因为苏联专家团的是非,他不得不以指责妻子的方式吞下苦果,以保全工作权力。从此他陷入了更加痛苦的自责。
  1966年,他已经麻木了,也已经无法逃避。但他是摘帽右派,他再一次被当作死老虎揪出来做靶子。因为他的一次敷衍,也因为工作组的愚蠢,致使自己的女儿也被打成反革命小右派,此时您能想像是怎样一种自责吗?
  1970年,他不想逃避了,他不愿意永远自责下去。因为他亲手设计了参与了三座矿山的建设,因为他心目中的理想已经完成,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无论怎样辨白都没有作用。他只能以极端的的方式去提醒人们,客观规律是不可违背的。他没有对抗谁,他只是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血肉作一次献祭,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的灵魂已经随着高高的天轮升华了。
  刘查理有没有缺点错误?当然有。他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每一句话都正确,每一件事都完美?然而他是个彻底与工农相结合的知识分子,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工人阶级的生活逻辑中。他工资很高,而他没有积蓄,他一生都在帮助周围有困难的人。他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工人语言,每到一地都和工人“打通腿”,除了上班在机关,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矿工。他还有爱情,他爱上了一个淳朴善良的劳动妇女。请问,您见过几个这样的工程师?
  刘查理有没有权利表达不同意见?有没有权利造你们的反?当然有。刘查理和任何一个公民一样,享有宪法赋予他的四大自由,他有权犟嘴有权反驳,即使是在所谓的批判大会上。那些不准阿Q革命的赵老太爷们肯定看不惯他,因为这个人已经唯唯诺诺忍气吞声了一辈子,居然要造反了!
  刘查理是不是个爱国者?当然是。他深爱着自己的祖国,爱壮丽的高山大川,爱悠久的历史文化,爱富饶的物产资源,爱勤劳善良的劳动人民,惟独不爱官僚。这有错吗?有些人总想把爱国与爱领导干部混为一谈,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浑水摸鱼、坐享太平了。然而孙中山那个时代就已经宣示清楚的爱国主义,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不能理直气壮?经过文化大革命,那种“反对工作组党支部就是反对党中央”的资反路线不是已经被您亲自批判过了吗?您不是宣布这个逻辑臭不可闻了吗?
  尊敬的姜政委,您扪心自问,时至今日您真认为刘查理是反对“双三万”、反对文化大革命吗?您真的相信那些把技术问题、产量问题、财政问题政治化的人是在拥护您吗?您真的以为这些官僚会一直支持您吗?他们不过是利用一切政治口号在保护自己,在利用一切政治风浪获取利益。我可以断言,最终批判您、把罪过推给您、赶走您的,还是他们!
  尊敬的姜政委,我知道这封公开信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我更深知自己在将来会遭到怎样的记恨,因为我拆穿了T市一个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一个众人心知肚明的“夹子”。老实说我犹豫过,害怕过,挣扎过。写这封信时我还浑身颤抖,寒流一阵一阵在心头掠过,但我无法回避,我是刘查理的女儿。
  一位回乡知识青年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再狠,你还能把老子农民开除掉了?对我而言,也许真有可能“开除农民”。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批斗?逮捕?杀头?我都等着。
  我的地址是:××县××公社××大队。
  爱国工程师刘查理的女儿 肖明
  40
  三天之后,1971年11月20日,T市支左指挥部接到命令,就地解散,支左干部全部撤离归队。自姜政委带队“介入”始,T市支左共历四年五个月零六天。
  刘查理事件之后,有色公司已经暗流涌动了。“双三万”之后,T市的狂热已经迅速降温了。“9?13”林彪事件以后,部队已经人心浮动了。如果没有这一系列事变,肖明的公开信也许没这么大的力量,也许不过是又一场斗争的开始。但这一切都来得如此迅速,使我们这些天天想归队的人都觉得恍如隔世。多米诺骨牌是近年才听到的新名词,肖明也许并不是第一个推倒骨牌的人。
  事实上,姜政委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形势,别看他把别人玩得团团转,很时尚很理论。不过他内心也许一直在挣扎,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苦苦地撑住那个局面。
  承认不承认,结果都一样。
  事实上,连军管会主任都没免,就通知他离开了。归队隔离审查,脸色一个灰。
  事实上,就算我良心好一点,还去看他。
  我说出去走走?他点点头,不知多听话。
  出来碰上熟人他连眼皮都不敢抬。穿过市中队的菜地,我们直插江边,江边好骂娘。
  这片菜地有十来亩,原是一片滩涂,市中队能够蔬菜自给有余,确实是姜政委的功劳。很远就听见二排长领着几个兵在说荤故事,谁谁玩老二叫人逮住了。正快活着,二排长啪地立正敬礼。
  谈什么呐?姜政委硬挤笑脸。
  报告政委,正说着:一个人无产阶级政治不挂帅,就短不了犯错误!
  狗日的二排长。这个兵是姜政委亲自提拔起来的活学活用积极分子,有点文化,又善于应变,我相信他就是未来的指导员、政委。我也相信,姜政委提拔的,也只能是这种货色。
  想到这个,我不能不为叶三虎悲哀。假如县中队有一个叶三虎这样出色的兵,他也绝无出头之日。
  好好,接着批接着批。姜政委脸一惨,忙不迭地走开。
  我对这些兵们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跟着。好戏不能叫他们搅黄了,我还没登场呢。
  我知道你有点看法。他说。
  看法嘛是有几毛钱看法,我很优雅地吹吹烟头。不过眼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谈谈吧,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呀。
  曹干事……
  行啦,我不是干事,你也不是首长。现在平等啦,都是夹尾巴狼。不对,你连平等也够不上。历史反革命,隐藏得这么深,你给我提鞋都不够!
  他明白躲开已经不能,他完全暴露在我的有效射程之内,哆嗦求饶也无济于事。我要亲眼看着他散了,化了,变成一摊脓水。为自己,为叶参谋,为所有憋着一口气的人。我这人,顶他妈的善良。
  他偷窥我,和我脚下的礁石,他想坐下,可他已不敢,他叫我一榔头铆下地啦。真是老天有眼,下午一听到消息,我就莫名其妙地亢奋。两年多了,我一直在为莫名其妙的生活作风问题抬不起头来,我早就想发作了,我不像那些人一个个灰头土脸,没脸见人似的。我不,我认为看清底牌总比输得糊里糊涂好。从那一刻起,我就琢磨怎么充分享受这最后一顿晚宴。没想到,没想到啊,三青团区分部书记?过杠啦?过杠就好,我还以为你是个打不死的吴清华。
  谈谈吧,不谈可不行。我抽出一颗烟,学阿尔巴尼亚游击队员的姿势,舌尖横着一舔,慢慢擦着火柴。
  我是入过三青团,那时三青团也讲抗日,也讲救中国。
  你放毒!讲啊,往深处讲,别怕疼。
  他冷笑说,你根本不了解历史,那时所谓的区分部就在学校里,书记就是学校的老师,后来老师撤走了,就让我代理,前后一共四个月。
  就这些?你太谦虚了。
  这段历史我早就向组织上交待过,我参军时还不到十七岁,这些都可以查到的嘛。当然我是有不少错误不少问题,我接受组织审查。
  你太客气了吧?你对别人好像没这么客气嘛。
  我相信组织……
  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我们不相信你!我们无产阶级不相信你!你的组织是三青团,三青团才相信你!你表演得够充分了,你终于现出原形,现在你该站到你应该站的位置上去了!
  他被我奇袭珍珠港般的轰炸弄得目瞪口呆。一张脸赛过黄梅天里的腌猪肉,白喳喳的毛孔上缀满了浓度极高的水珠珠,动也不动。这不过是早操,凭我这些年学来的本领我可以把他操练成傻子。我能让他一层层地蜕皮,一根根地炸筋,然后自己把灵魂血淋淋地捧出来,搁在我的餐桌上。我可以让他记住这一回,恶心一辈子。
  他怔着,两眼陡然撑了根棍子似的一弹,呵呵地傻笑起来,笑得两头勾到一头去,卷成一团,肥肉直颤。这家伙还真经打。
  我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哈哈,自作自受。他笑着,我没话说,无话可说啊。
  你当然没有话说!玩火者必自焚,搬起石头……
  砸自己的脚。是啊是啊,砸自己的脚。
  认罪速度过快,反倒乱了节奏,我大喝,你住口!
  他不住口,他坐下来了:跟你说实话,你怎么折腾我我都无所谓,你不就那点小事吗?
  放屁。我说,无产阶级最大公无私最彻底革命……
  叫我难过的是我自己。
  当然是你自己,这是一切反革命的共同逻辑。
  本来我早该撒手的,可就是鬼迷心窍,死活不撒手,上瘾了!此地话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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