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瘀堵艾灸有效吗:长篇新作《民主课》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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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77[左岸特稿]


显然是一种安排。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一直在搬家。最初的印象是,家里有一个院子,房间很多,因为不能随手关灯,经常在半夜里被罚,去一个一个房间关灯。后来才知道那是给苏联专家盖的别墅区。只到上中学我们才稳定下来,妈妈带着我回到了她的祖屋。祖屋里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所以一开始就学会了每天早晨到公共厕所去倒痰盂。后来,又学会了去井边洗衣,和挑水。
  而这段日子,也是刘查理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月×日
  我找到了工人新村刘查理的最后住所。这是在T市最常见的那种工人住宅,一排一排的瓦房,一栋房住着八户到十户人家。自然这里也是没有自来水和卫生间的。
  我敲门,一个老工人很警惕地打量我,自我介绍以后他放我进了屋。他一再说明是房管科给他开的条子,不是他自己搬进来的。他说屋里的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如果我需要可以搬走。
  我说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是想了解父亲以前的生活。他这才松弛下来,说他家原来就住在7栋的披厦里,实在太挤了。我看了看,现在也很挤,一间屋里放着四张床。他说现在好多了。
  他姓顾,顾师傅。他告诉我,这一带住户都认识刘工,说那是个老实人,说自己还跟刘工喝过酒。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我问都喝什么酒?他说地瓜干子酒。井下工人不喝这个酒还能喝什么酒?嗓门很大。
  他告诉我,刘工跳了大遛井,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那么斯斯文文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我问,大家对这件事都怎么看?
  他叹气说,主要是刘工犟嘴。批就批一下,斗就斗一下,过了站你不还是你?你犟什么犟?你犟得过他们啊?
  他还说,到底知识分子脸皮薄啊,经不起啊。不像我们大老粗,早就没脸了。你把我脸皮撕下来搁地下踩三天,没事,拿刀剁都没事,我是滚刀肉!
  忽然想到,如果当初他们离婚,自己是跟父亲生活的,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么我和父亲就是挤在这间卧室里的。家里只有一张桌子,那可能是我专用的,吃饭就在锅台边。那时的父亲也不需要写字台,他和工人新村的任何一个男人没有两样,只需要胶靴和雨衣,那是下井用的。另外,他还需要大量的劣质烧酒。他会说粗话吗?他打人吗?
  这样的想像令我亢奋。主要是我以前对父亲的印象被推翻了,我很高兴被推翻。它证实了一个看法:刘查理不是胆小鬼。他们用的字是,犟。今天还算是有收获。
  妈妈带回来一些报纸,她说都是那一阶段的。妈妈对我的调查不置可否,但明显是在配合我。
  ×月×日
  我读了报上的批判文章,基本是同一个逻辑:反对“双三万”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军管会,就是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就要砸烂他的狗头。
  但究竟是怎么反对的?为什么要反对?不清楚。
  今天我找到了那两个老干部。他们很意外,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虽然退休了,但很高兴我能回来。见我愿意调查了解刘查理,他们给我开了一串名单,说这些人了解老刘,也了解有色公司过去的恩恩怨怨。
  他们说老刘是个好人,自杀归自杀,良心还是要讲的。他们认为自己不方便说话,说你不一样,你是家属。
  其中一个说,他们绝对不是出于私心杂念,自己过去还和老刘干过仗,个人感情是谈不上的。但看到一个人这么忍辱负重,死了连亲人都不能原谅他,心里过不去,太难受了。
  另一个有点迟疑地告诉我,老刘确实和一个女工有点关系,你和你妈妈可能接受不了。
  我说,他和妈妈已经不是夫妻了,而且这只是个生活问题,我要了解的是自杀真相。
  但他们也并不很清楚全部真相。他们已经退休了。我猜他们一定是过去有色公司那些恩怨的受害者,不是右派也是右倾,因此内心总是站在刘查理一边。但这毕竟是一面之词。
  ×月×日
  访问了七八个那些名单上的人。他们有的是技术干部有的是领导干部,其中一个还名声显赫。他们都很谨慎,谈的也大都是过去的旧事。
  这些旧事不说我也知道,文化大革命已经揭示得很清楚了。无非是中央企业与地方党委之争,巷道走向之争,财政困难之争。
  但也有新的信息流露出来,那就是旧事和新事,道理是一样的。过去是巷道走向问题,现在是产量多少问题,都不能改变一个本质:要产量,要钱。只是他们没直接明说。他们怕我不懂,说了个比方:你下乡种过地你就明白,土地上长粮食还要让土地轮休呢,妇女生孩子还要坐月子呢,矿山怎么可能只出不进?
  我明白这是指三级矿量平衡,也明白他们认为刘查理不是反对谁,他只是在尽一个采矿工程师的责任。
  那些矿都在地下埋着,它能跑了吗?慢一点拿,有计划地拿,拿干净一点,不是更好?他们说,人都是有缺点的呀,刘查理怎么可能没有缺点?他话讲得重一点轻一点,态度好一点差一点,有那么重要吗?
  但我的疑问是,巷道走向是一个技术问题,产量多少是一个计划问题,它们是怎么转化为政治问题的?是谁,为什么,怎么变成了政治?问到这个,他们都不愿回答了。他们摇头了,嘿嘿苦笑了,宁愿承认自己不懂,需要好好学习。
  其实他们什么都懂,只是不愿说。谁也不是傻子,都在这片土地上吃干饭,都要看天气种庄稼。
  我在想,现在我大概已经进入了一个古老的巷道。这巷道深不见底,年久失修,破败荒凉,不留神就会踩上一副尸骨。这巷道五十年代进去了一批人,六十年代进去了一批人,七十年代又进去了一批人,他们进去了就没再出来。刘查理进去了,现在我也要进去吗?
  ×月×日
  妈妈说,他有一个女人,你知道吗?我还没吱声,妈妈又飞快地说,我不会在意的,那是个小脚女人。
  我好笑,如果是大脚女人呢?知识分子女人呢?她就在意了吗?这是女人的天性,没什么不好意思,我自己也这样,刚听到心里也别扭,只是注意力不在这儿罢了。
  她其实是要说,应该去见见这个小脚女人,可以了解得更多。但她在无意中透露出,对刘查理的这件事还是在意的。对刘查理这个人呢?那就另说了。
  不过我还是要尽量去理解妈妈,理解他们那一代人。
  关于1957年的反右派,妈妈是这样描述的:
  其实那个时候两派已经形成了,有没有苏联专家团,两派都是对立的。高扬文走了以后,有色公司这一边一直受压,1953年揪出个反党集团,就更抬不起头来。只是那时这些斗争都在上层,严格保密,谁也搞不清。那时候年轻啊,什么也不懂,领导说批判大家都跟着批判。刘查理是知道内情的,但他回家也不说,从来都不告诉我。讲起来我还是交际处副主任,是机关团委书记,其实一直都蒙在鼓里。1957年省委来了工作组,动员大鸣大放,这样矛盾才公开化了。
  那时的刘查理确实瞧不起苏联专家,他们经常吵架,我都夹在中间受气。大鸣大放时确实来过人在家开过会,反官僚反教条,个个都很激动的样子。结果一反右,都瘪了。后来领导就动员我出来揭发,要划清界线,我能不说实话吗?
  是谁?谁动员你?
  那还能是谁?机关党委书记杨良才啊?
  后来呢?你就离婚了?划清界线了?
  离婚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这个有一句说一句。领导没让我离婚,只让我划清界线。离婚是他不信任我,他也相信我和苏联专家有关系。当然也有为前途考虑的意思,为你,也为我自己。
  和苏联专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主要是吵架吵多了,双方都伤了感情。我又不懂技术,我怎么知道谁对谁错?但交际处就是做这个工作的,自然要去安慰苏联专家,跳舞,旅行,改善生活,就是这些。有个叫安德烈的,确实有这个意思,还动过手,可那又怎么样?开头他还动员我去跳舞呢。谁知到后来他还真信了,还骂我婊子。
  后来就打右派了?
  打右派也没把他怎么样。房子照住,工资照拿,只是苦了我们娘俩。我带着你搬到机关宿舍,又住过食堂仓库,最后才回到这间祖屋。他真正受苦是甄别平反以后,工资降了,房子收了,真成工农兵了,就那也比我们日子好过得多。苏联专家走了,反修防修了,所有的罪过都落到我头上了,好像是我把他打成了右派,好像有色公司的灾难都是我造成的。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妈妈越说越气,越说越离题,这些多年的委屈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完全能想像她当年的痛苦,可这些并不能成为怨恨刘查理的理由,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为什么当年打右派的原因消失了,刘查理反而落魄了?为什么右派帽子摘掉了,刘查理反而更加不自信了?为什么妈妈主动划清了界线,结果反而比右派还要惨?为什么苏联专家撤走了,妈妈却成为靶子供人们吐口水?这内里的逻辑究竟是什么,可能我比她看得还清楚些。
  我问,你每次申诉都石沉大海是什么原因?
  还不就是那帮人还在吗?只要他们在我就没有出头之日。杨良才最不是个东西,当初就他动员我的,后来又是他把我下放的,反过来又说我不能正确对待!他都正确的,我都错误的。他刚来时跟我差不多,都是科级干部,打了三人小集团他就成机关党委书记了,打了右派他就成常委了,打了四清他就成市委副书记了,我看打完文化大革命他还要当市委书记!
  这就对了,妈妈!你能这样想就对了!
  这不是一个你和刘查理的个人恩怨,也不是一个你和杨良才的小是小非,而是整整一个官僚统治阶级的文化。这个文化统治了中国几千年,只能在权力交替时出现一点空隙,然后又迅速缝合,变得无比强大。这个文化千年不变的公式是:你不同意我,你就是反对我;你反对我,你就是造我的反;你造反你就万劫不复。反帝或者反修,反左或者反右,都不过是一个借口,时代特色而已。这是一个鼓励向上爬的文化,这也是个培养小人和顺民的文化,只要能向上爬,只要能坐得稳,什么真相真理,什么人民利益,都可以牺牲,都可以利用。只要这个文化在,官僚主义阶级就在,一切善良和正直都被碾为齑粉。
  因为妈妈没有经历过造反有理,没有经历过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她才会这样想。而我,早就不这样看问题了。
  第十一章
  33
  批判是从机关开始的。
  回过头,仔细想,群众贴大字报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让全市动员起来。那时的造反派也并不真正了解内情。
  再往深处想,紧张、被动、落后六个字虽然震动很大,算得上有理论有纲领,但也只是个工作认识问题,不同意不理他就是了。就算刘查理向冶金部发预警电报有错误,事实也已经证明预警是有必要的,也扯不上阶级斗争新动向。而且开头几天,刘查理还在总调度室上班,还照样要车下矿井,并没有发生多少异常。
  可悲剧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仔细回想1970年10月,太阳照样升起,地球照样转动,除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能记住的大事不多。1970年,还有个“一打三反”运动,但在T市,喊几句口号就过去了,因为要抓革命促生产,要搞“双三万”。10月,还有一件大事,是“批陈整风”。好像就是因为批了陈伯达,引起了批刘查理?但刘查理跟陈伯达是怎么联系上的?为什么说刘查理和陈伯达是一个性质?我的记忆在哪儿卡壳了?
  当时是姜政委去省里听了传达,回来后党的核心小组又开了扩大会传达……对了,就是在这个会上,有人重提了1953年和1957年的旧账。有人认为刘查理告黑状不是一次两次,他是一贯的。还有人讥讽说,人家是冶金部的专家,不倒翁。结论是,有色公司被刘查理专政的历史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而那时摆在军管会面前的最大现实是,1971年的生产计划报不上来,有的矿已经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如果一定要完成当年任务的话,来年肯定关门。也就是说,现实需要一个新的发动机,新的推动力。揪出刘查理是个现实抓手,抓革命才能促生产。
  大概就是在这次会上,刘查理被宣布停职检查的。
  那时大家都在运动中,革委会还没成立,刘查理有什么职务?他不过是有点实际影响力。所以就发明了一个新概念,不掌权的走资派比掌权的走资派更阴险。他们是通过控制人们的思想来反对“双三万”、反对解放军支左、反对文化大革命的。按姜政委的说法,陈伯达是通过设国家主席来反对毛主席的,他的纲领是“天才论”;刘查理是通过来反对双三万来否定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他的纲领是“紧张被动落后”那六个字。
  这些绕口令似的说法谁也不懂,把人搞得稀里糊涂。能懂的就是要把刘查理揪出来批倒批臭,“双三万”就实现了。
  开头还比较文雅,贴大字报,开辩论会,把陈伯达与刘查理结合起来,把设国家主席与紧张被动落后结合起来,把革命大批判与实现“双三万”结合起来。机关里组织了一批人天天下午开批判会,报纸电台跟踪报道,声势很大,各个矿还组织参观学习。只是题目很吓人,内容很空洞。
  刘查理是老运动油子了,他也批判自己的反动家庭反动出身反动思想,也是帽子很大内容很小。刘查理不傻,他也知道对抗没好果子吃,开头还比较配合,把自己骂得狗屎不如。开完会他还跟着那帮人一起去食堂打饭,饭盒里装着勺子,一路叮当乱响。
  也就是说,开头他还不想死。
  但有一天他突然不干了,他一屁股坐下地说,我不反对双三万,我反对那个干吗呀?你搞双八万我都没意见。我也不反对解放军不反对文化大革命,我为什么要反对?这个突然举动把会场搞冷了,就好像他单方面宣布游戏结束,不玩了。
  随后斗争才升级的,刘查理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那时我已经离开秘书组,但简报还可以看到的。有一份简报叫《看刘查理的猖狂反扑》:刘查理口口声声说他不反对双三万,请看他是怎么为自己辩护的:“夸大一点说,三座新矿上马简直就像自己的孩子长大一样。现在这三个孩子都长大了,能够出力干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它们呢?”
  还有一份简报叫《贪天功为己有》:“刘查理把人民的矿山居然当作他的个人财产。他甚至说,他一生可以引为骄傲的,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这三座矿山。他一辈子屡遭挫折,迭经屈辱,妻离子散,谨小慎微,守护的也就是这三座矿山。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时报纸上有篇很有影响的评论员文章,《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文章写得诙谐刻薄,一看就知道出自姜政委的手笔。引用毛主席诗词,挖苦刘查理不自量力,很是潇洒。文章说,正当全市人民万众一心、克服万难,夺取双三万的关键时刻,刘查理跳了出来,确实耐人寻味。最后问,刘查理是要造反吗?他要造谁的反?
  紧跟着,社论也出来了,《工人阶级不答应》。然后,工总司、联造总纷纷发表严正声明,强烈要求把刘查理揪出来示众,也就是要把刘查理带到各个厂矿进行巡回批斗。有色公司有五座矿山,十几家工厂,二十多个县级单位,一家批一天,一个月就过去了。这个要求显然出乎意外,为此梁参谋长还发了脾气。
  梁参谋长一直认为姜政委在小题大做,揪不住耳朵捏鼻子。他说,你他妈逼姜尧你要干吗?你把人往死里整啊?他认为刘查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一个踏踏实实干活的人受罪他看不下去。他说,不就说错了六个字吗?检讨检讨不就行了吗?我也说错话了,你他妈逼黒良心,七个字!梁参谋长是想保护刘查理的,可他也是当兵的,他不能不服从。
  当时的情况是,军管会不可能直接出面批判刘查理,把刘查理交给造反派也不合适,于是让工筹会去统一安排。工筹会是筹备工人代表大会的临时机构,设在原总工会,由于两派造反组织大联合始终不成功,所以实际上是个空架子。T市的局势稳定以后,有人觉得工筹会闲着也是闲着,便从两派抽调文艺骨干组成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来配合中心工作,由军管会派一个军代表指导。“一打三反”以后各地都成立了群众专政指挥部,T市不能没有,这样又抽调了几个基干民兵造声势,只发棍子不发枪。于是工筹会就多了一文一武两条腿,成了一个四不像的群众组织。实事求是说,当初这样安排也有保护他的意思,怕群众乱来。所以特别交待要防止刘查理自杀,夜里都安排值班的。
  但刘查理的到来使这支队伍更滑稽了,刘查理也成了一个节目。他们在各个厂矿巡回表演,开头是先批后演,后来觉得吸引力不强,群众都等开完会才来,这样就把批判会插在中间。唱了跳了一段报幕的便宣布:下面一个节目,批判反动技术权威刘查理,批完了再演,最后由民兵押回去看管。
  那时的创作节目也不少,文艺骨干都是能人,刘查理也就很自然地被编进了快板相声数来宝。
  有个人物真稀奇,他取个洋名叫刘查理……
  如果有人喊,问问他,为什么取这个怪名?民兵就把他带回来站在台口,开始他还回答,后来他就干脆眼睛一斜。
  树欲静而风不止,洋葱头它皮干肉烂心不死……
  明里说三级矿量要平衡,实际是双三万要他的命……
  说一千还道一万,他是要跟人民对着干……
  那时的文艺生活单调,矿上放个电影二十里外都有农民跑来看。何况刘查理还是个活靶子,不仅对夺取“双三万”有利,还丰富了群众业余文化生活。一个反派角色就这么被各个厂矿争着抢着拉去巡回演出,刘查理开头还能辨白两句,到后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彻底绝望了。
  后来,刘查理自杀以后,我听说梁参谋长在核心小组会上还抡了椅子,他是要砸姜政委的。我想参谋长当时腰里没有枪,有枪他真能掏出来。
  再后来,梁参谋长也回部队住进医院里去了,以后再也没露过面。他毕竟是个当兵的,除了服从他还能怎么样?
  34  
  ×月×日
  我在接近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叫做父亲的世界。我的生命是经由他和妈妈的结合,才出现的。我没有理由怨恨,更没有理由拒绝了解。
  从前我有理由,这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以莫须有的方式陷害了我。为了表示我对他的轻蔑,也为了表示我对不公的反抗,我多次宣布,我没有父亲。现在他已经死了,这个理由似乎就消失了。毕竟,他是你爸爸,大家都这么说。毕竟,我不是在窥探他的私人生活,而是在寻找他自杀的原因。
  我们应当怜悯一切逝去的生命吗?上帝能做到,我做不到。我得知道为什么。
  我已经远远地观察到了那个小脚女人,住89栋,一帮小孩子们打架,她过去拉,给一个小的擦鼻涕。他们叫她六号妈。我已经在工人新村转悠了两天,看到这样的场景反倒拿不定主意怎么接近她。
  从山上看,她已经很老了,和我的想像相去甚远。她在公共水龙头洗衣服,盆在地下,她是站在那儿,撅着屁股一下一下拎着。年轻妇女不是这个姿势,她们一般是蹲着,我在井边洗过衣服,当然知道这是上了年纪的动作。岁月是雕刻师,更是大导演。
  刘查理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令我好奇。也难怪妈妈说不在意。试想一个留过洋的博士,一个曾经辉煌过的总工程师,和一个并不年轻的小脚女人在一起,挨不上啊。
  可是我怎么接近她呢?怎么才能让她开口呢?
  ×月×日
  今天又去刘查理曾经住过的屋子。我直说想请顾师傅帮忙。顾师傅听了我的尴尬,叫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
  我说主要是怕伤了六号妈的自尊心。
  他说,嗨!
  他告诉我,六号妈是个热心肠的山东大娘,这一带人都知道她。她也不光是照顾刘工,见着讨饭花子她也要给口热的呢。
  他告诉我,刘工有一段日子,总想和她办一个手续,可她不愿意,说是不配。刘工也没办法,就凑合过了。谁知道后来就出事了呢?谁知道那就是他最后的日子呢?也许刘工心里明白?她要是知道,怎么着也不能让刘工带上憋屈上路。
  我说,顾师傅了解得还挺多的,我算找对人了。
  他说,都是家门口的人,谁不知道谁呀?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他说我们这些人,死是不怕的,肚灯一挂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来,就怕留下牵挂呀。我猜刘工也差不多。他说,去吧去吧,我现在就带你去。
  在路上我问,批判刘查理的时候,没人找她麻烦吗?
  他说那还能不找吗?拉去站过台,还打过。
  我说她没有揭发控诉吗?
  顾师傅站住了,瞪着我,说那是人干的事吗?她是个苦命人,可不贱!你见了她千万别这么说。
  几句话就把隔膜撕开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些大老粗。
  见了面,介绍过了,我们两个都有点拘谨。顾师傅要回,她拉住不放,顾师傅说,女人拉呱我不爱听,她才松手。
  从表面观察,她说自己不配是有道理的。我想想也认为不配的,一脸的皱纹,是个半小脚,没有文化,甚至没有名字。她只记得自己娘家姓张,嫁的丈夫姓余,在户口簿上就叫“余张氏”。可就是这样一个“余张氏”,让刘查理带着遗憾上了路。
  她一直在流泪,总是说自己拖累了刘工受罪,也让我一直难受,谈话无法深入下去。她说她乱得很,其实我也乱得很。我答应她以后再来。认识了就好办了。
  什么叫爱情?这是爱情吗?
  经过了世态炎凉,这些年的成长,我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一个采矿工程师,一个洋博士,也许那时真正的需求并不是什么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仅仅是需要一个能够在身边关注他的女人。这个女人有没有文化,是不是小脚,甚至有没有姓名,是没有什么要紧的。这能解释得通吗?
  ×月×日
  昨天一夜,我没回家,到了工人新村,然后在她的床上睡下了。我说晚上不想回了,陪你说说话,想跟你拉呱一夜。她就坐在锅台底下起不来了,一遍一遍洗脸。
  她儿子叫余大庆,劝道:你不是天天嘀咕吗?现在人家来了你咋又这样了呢?她说,老了,没出息了。
  我说我叫你张姨吧,你娘家不是姓张吗?叫六号妈不好听,叫余张氏更不好听,女人也是人。
  她笑,说随你怎么叫。看得出,她也是乐意有自己的名字的。
  其实她没有那么老,比妈妈还小两岁,但已白发丛生,一张脸比核桃仁还紧凑。见着我就踮着小脚跑进跑出,兴奋得不行。
  人们都散去以后,我就在她的铺上躺下来,听任她用那只枯枝一样的手替我梳理头发。这个险些做了我继母的人,现在就坐在床头,给我亲娘一样的爱抚。我闭上眼,心里想着她和刘查理在一起的样子。不知是不是也有这个动作?
  妈妈如果看到我这样,心里肯定不好受。她会觉得受了伤害,认为我背叛了她。其实不是。我想妈妈也会同意的,这是一个可以亲近的女人。
  这些古怪的念头越多,我越不知怎么开头。
  她说:遇上难心事了?
  我点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她叹了一口气,说想哭就哭吧,哭痛快就好了。女人啊,就是水做的骨肉。停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说:其实你小时候不爱哭,就跟男孩儿一样。你从小就是个想当英雄的人。
  我问:你怎么会这么说?难道你从前就认识我?
  她点头说,机关幼儿园失火你还记得不?当时小孩儿们都围在外头看救火,只有你,把人家都扒拉开,一猛子就跳进去了。那天是个礼拜天,你刚洗过头,把脸上烧起好几个大泡。
  我尖笑起来。真的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原来张姨早就认识我们全家。她曾经是机关幼儿园的阿姨,1960年才下放的。她丈夫余师傅是1961年大塌方时去世的,那年,她才29岁。这么说起来,一切都不是偶然。
  是的,我隐隐约约记起来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幼儿园,像童话书里的古堡,有着很多木制的玩具,我是全托在幼儿园里的,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失火的时候我不在现场,等我赶到,火已经灭了,我实际上是跳进了一堆灰烬里。那天,父亲赶到医院,抱着我回家去,问:你是不是很想当英雄?我说:想。父亲瞧着我只剩下两只眼睛的脸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那是刘查理,是爸爸。那是恍惚中第一个关于爸爸的记忆,他离我是这样近,呼吸是这样重……还有这样的场景吗?再多来几个,多几个就好了。
  张姨说,你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你是累的。可是我又坐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我想知道我爸爸妈妈的事。越多越好。她愣怔着半天,哑哑地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啊。
  张姨的声音嘶哑着,仿佛从戈壁荒漠中飘过来的风。她说大跃进,说大食堂。你妈妈呀,老漂亮,比你还要漂亮。年轻时候喜欢穿背带裤,有时候也穿布拉吉。你妈妈爱笑,笑起来声音跟小铃铛似的。她也爱唱歌,唱苏联歌,还跳舞,那时候机关食堂一到礼拜六就有舞会。你妈妈作大报告也好听,一套一套的,大学生嘛。那时候我在幼儿园,她在交际处,我们早就认识她,只是她不认识我。那时候啊,人人也眼馋她,觉着仙女下凡一样。你刚来幼儿园时候才这么点点大,是装在一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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