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树精油价格如何:长篇新作《民主课》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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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71[左岸特稿]


证过的。所以,法院宣判劳动教养时,他放弃了申诉。
  他说,人就是这样啊,共患难容易,同安乐很难。那些年轻人根本不会理解,认为我在污蔑共产党。他们认为共产党怎么会进帮会当流氓,干这种下三烂的事只有国民党。他们根本忘了,上海几次工人武装起义,都有帮会里的穷苦弟兄。他们认为革命就是上马杀敌,妙手著文,是光明磊落气吞山河。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共产党是从血污里站起来的,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从耻辱中煎熬出来的。他们认为我这种人如果是真的,那是给共产党丢人、抹黑,就是有也不能承认。我还有什么话说?
  直到1961年全国大规模甄别平反,白茅岭农场来了一位将军,点名要见安明远夫妇,当场宣布为安明远同志平反。当然,此后又经历了一些波折,他才于1963年回到老家,定为17级干部退休。退休了也不认为他有什么光彩,没有过也不等于有功,省委对这件事一直讳莫如深。他从1922年离家出走,整整在外漂泊41年,家中已经没有一个亲人。
  但对我,冲击是如此巨大,比倪用茂还要震撼。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真是沸腾。
  ×月×日
  这几天,好像老是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眼前晃,她身着旗袍,头发蓬乱,衣扣松垮,露出雪白的胸脯,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发了疯地乱蹿。她眼圈乌黑,目光已然散了,细看就像两只黑洞,只是见到人家怀里的小孩,才陡然一转眼白。嗓子早就哑了,只能咝咝地吐气,仔细听,方能辨出那里仍有含义。
  囡囡,囡囡,妈妈给你喂奶!
  她已经三四天粒米未进,可奶水已然汹涌,旗袍的前襟总是湿湿的一片。给她喝水,那水就像是从嘴巴直接通到乳房,眼睁睁喷到了外面,开头还是白的,后来就是水,喝多少流多少。
  囡囡,囡囡,妈妈给你喂奶!
  她不发烧,体温一直正常,医生也觉得惊讶。似乎她身体里有一个另外的控制系统,在控制着奶水,控制着蓬勃的生命欲望。直到打了针,睡死过去,睡了几天,她才慢慢苏醒。
  她说,你不该骗我去送信。
  年轻的安明远哭了,跪在地板上哭了。
  她说,本来我蛮好可以给他喂最后一次奶,可你最后一次机会都不给我!你怕我没有觉悟,其实我觉悟比你高得多!
  共产党员安明远只好给另一个共产党员磕头,把楼板磕得咚咚响,把上海弄堂那个亭子间磕成了一座钟楼。在那个深沉夜,用那个彻骨痛。
  ×月×日
  继续和安老爹探讨。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大家明明知道革命是暴力,斗争残酷,充满血腥,但就是不愿意承认呢?
  因为胜利了呀,安老爹说,胜利者就要打扮自己呀,哪个胜利者都不愿意让人看到血污看到泥巴呀。当初把我捉起来,上海没有人了解安明远吗?军管会里就有,至少他们知道安明远这个名字。但他们不愿出来作证,他们宁愿相信我是流氓小瘪三。就是承认了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也是革命在利用流氓小瘪三。
  我说,这不是很奇怪吗?共产党没有胜利的时候,一直被人家讲成匪,讲成共产共妻,连骂人都是小赤佬。现在胜利了却要洗刷自己,洗刷的逻辑还是原来的逻辑,我们不是匪,我们不是小赤佬,我们不是流氓小瘪三。
  这就是文化呀!安老爹说,这个文化太厉害了,它告诉人们,统治者就要像个统治者的样子,就是要制礼作乐,就是要为尊者讳,就是要上智下愚,劳心者治人,按老规矩来,不能容忍造反,只能鼓励顺从鼓励奴才。如果承认革命就是造反,那不是鼓励人家造自己的反吗?
  我说,革命不是抽象的,是有具体内容的。
  对呀,他们就是要把革命抽象化!说你是革命人,是说你是玻璃人,透明人。
  安老爹说,老毛伟大就伟大在这个地方,他不认为夺权政权革命就完成了,共产党就胜利了,革命还早得很。他搞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文化的命,要把这个文化颠倒过来,这才是社会主义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办法。承认人民有造反的权力,承认统治者不是永远的天生的。人民当家作主,当权派为人民服务,不合格就撤掉你,这才叫民主呀。如果革来革去,不过是老爷又换一副面孔,不过是扑克又换一种玩法,那又何必闹革命呢?
  他指着老伴说,她们家上几代人都是举人,早就是老爷了。
  ×月×日
  这些日子,没见着郭卉,猛然一看她竟像企鹅一样走路了。她说怀孕以后,人懒得很,也没来看我。难怪我没见她下地。看着她颟顸古怪的样子,一时竟找不到开心的话说。
  记得有一幅苏联的油画,几个青年手拿鲜花逗着婴儿,祝贺刚刚当母亲的产妇,画面明亮笑容灿烂,标题好像是《欢迎开垦区的第一代小公民》。要是能找到这幅画就好了。
  其实我这段也忙,当了会计,忙着跟大队核帐。现在我们都是正经的石门关人了,拉的家常话也都是村里那些事。
  她说就怪你送了一台缝纫机,害得我现在睡觉睡不安,快都要累死了。一问才知道,家家都有一些针线活要找她。推又推不掉,干又干不了,天天晚上都要熬到十一二点。
  我说,家务事针线活什么时候都干不完,身体要紧。
  她说她有个想法,生过孩子以后她就在家当裁缝算了,把村里人家的缝补都承担起来。
  我说那怎么行?真成家庭妇女了。
  可她说,能不能算工分?算工分我就干。
  绕了一大圈,落脚在这儿。
  我说这话得跟倪永昌讲。但想了一下,我认为是可行的,这也算是一个副业,因为逢年过节大家反正要花钱到外面做衣服,有的队还请裁缝。对郭卉的巧手我有百分百的信心,这也算亚细亚生产方式吧。
  问题是,副业和主业,集体和个人,总是矛盾。
  倪永昌也认为可行。他说,光一个生产队没有那么多活做,但如果把全大队的裁缝活都接过来,那就真成了一个副业。做衣服给钱也行,换工也行,换柴禾也行,别人也没什么话说。
  我问,如果出现矛盾怎么办?
  他说,关键是当家人,为公还是为私。外面养鸡养鸭还闹矛盾呢,闹大了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弄得鸡飞狗跳。其实农村没有副业真是不行,靠地里刨粮食刨不到几个钱。
  我问,为什么养鸡养鸭能扯上资本主义道路?
  他说,还不是因为干部有私心吗?说白了就是公私不分,公权私用。农民最可怜老好,你自己清白谁敢闹腾啊?闹的地方一般都是因为私人家畜跟公家争饲料,有的人还故意把鸭子撵到田里吃稻谷,你占了便宜人家不就吃亏了吗?农民做事实打实的,一个村里住着,七大姑八大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嘴巴不讲心里也没数吗?脚跟着走手照着做就是了,那能不打架吗?打到最后,大哥不讲二哥,大家都别干了,就戴个帽子叫资本主义,你叫他什么主义都是那点事。
  别看倪永昌没什么文化,真是有头脑,做事也有魄力。
  明天就回郭卉,让她挑旗子干。
  ×月×日
  国庆节,这是我插队落户的第二个国庆节了。我以主人的身份把安老爹夫妇接来一起过的节。好在有小秋收,花生芝麻现成的,我买了一只鸡,用板栗红烧的,还算丰盛。
  我带他们去看了滴水崖,相思树和老母树,老太太很开心,总是说有照相机就好了。可惜我没办法满足她。
  下山时我们又专门探访了倪永茂。倪永茂好像脑子不太好用了,问什么都哼哼。他大女儿小燕还没嫁,妹妹嫁了,她说是决心不嫁了,要把老人送走。我听了心里发酸,无言以对。
  回来时,安老爹突然回过身来看着山顶,肃立了半天。我见一抹夕阳从他身上散落下来,满头银发在光斑里跳跃,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拖到马路上。秋风乍起,落英满地,壮怀激烈,仰天长啸,可视作一副老骥风采图。
  他回过身来,眼角竟是湿的。
  他说,你那天问我觉不觉得委屈,我没答腔,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还真是觉得委屈了,我发过很多牢骚。
  我说,那你现在怎么答腔了?
  他说,今天看到了倪永茂的样子,真有收获,他比我觉悟高!你看,我不管怎么说,还是个17级干部,还过着比一般人好得多的日子,可他呢?他过什么日子?我还有什么不知足?跟他比,跟死去的人比,我已经活在天上了。
  我说,你吃过那么多苦,还能这样说,真是高人。
  他说,不对,我是个“矮人”。这里头有个道理,我也是刚刚才悟出来的。你拿什么来判别真英雄假英雄?受难!真正的大英雄,都是他那个时代的受难者。革命高潮时期风风光光不困难,水落石才出,上岸两脚泥啊,真正的英雄一定是把那个时代最疑难的问题抗在了肩上,他是心甘情愿去赴死受难,自觉自愿为大疑大难在煎熬。共产党为什么赢了国民党为什么输了?那是因为共产党吸引了一大批心甘情愿去受难的人。受难,是必须付的代价,总要有人去的。
  那风风光光者就是不革命的吗?
  他说,这个道理反过来对不对我不知道,正面说肯定对的。倪永茂是这样,许继慎也是这样。你知不知道许继慎?
  许继慎是大别山的英雄,我在学校就听说过,他的事迹口口相传,只是政府一直没给他平反。但他活在老百姓的心里。
  安老爹说,我俩个还认识,在安庆就认识。
  真的啊!
  他说,他长我两年,我读师范,他读工业学校。那时他就是青年团的活跃分子,经常演讲。1930年他离开上海回大别山,我们几个安徽老乡还摆酒为他壮行。他知道这一去就不能回来,必死无疑的。前不久他弟弟的人头刚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他是决心赴死的,喝得大醉,又号啕大哭。他老婆叫谭冠玉,冷静得出奇,抱着儿子不停地给他擦。谭冠玉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刚强,镇定,识大体。然后他又抱着儿子亲,把儿子也亲哭了,那个场面今天想起来我还心酸,肝肠寸断啊。
  他说,谁能想得到?他确实死了,但没能死在敌人的枪口,却死在了自己同志的刀下?一个建立那么大功劳的人,打下一片根据地的人,一个红军军长,莫名其妙就被肃反肃掉了!
  我说,这也是我们很多同学的疑惑,为什么革命队伍里总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个带兵的人,对付张国焘不是易如反掌吗?他如果有一点点戒心也不至于啊?
  他说,这就是受难啊。张国焘王明这些洋学生,在上海我们就知道,不是个好鸟,我们早就在背后议论过。但他是代表中央的啊,谁也不知道他后来会叛变。中央要肃反,打改组派,打AB团,大家都同意的啊。为了节约子弹,听说还是用大刀砍的。也不光是许继慎被肃掉了,鄂豫皖被他们肃掉了一两千干部。连徐向前的老婆程训宣也被肃掉了,他还在前线指挥打仗,回来一看,老婆没了,他吭都没吭又上了前线!
  为什么啊?
  你还年轻,还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你理解不了。放在今天,我也理解不了,没有人会答应他们这么干。但在那个时代,斗争太残酷了,前途太渺茫了,叛徒太可恨了,谁都希望队伍更纯洁,谁都不能保证谁。许继慎有没有缺点错误?当然有。一个带兵打仗的人,没有个性能行吗?但他对革命,从来就赤胆忠心,不叫他当军长,他就当师长,不叫他当师长,他就当兵上前线。那时不少党员都出现过一个奇怪的想法,求死。好像死了,才能证明自己,当然最好能死在敌人手里。死,是一种境界。有一句话说,如果我们的民族是苦难,我没有理由不苦难。这就是受难啊。
  好像是一种宗教情绪?
  也差不多。那时谁也不相信张国焘要把地方干部搞掉,是要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谁也不知道他能叛变,屁股一扭就坐进国民党的轿车里。他们是一批理论家,能说会道,又有国际背景。这几方面因素加在一起,才造成这样的惨剧。老毛说损失了90%,我看差不多。可悲的是,到现在还不敢彻底纠正,还留着一个大尾巴。
  为什么不纠正?不是已经总结过了吗?
  这就是文化啊,不愿意露丑啊,不敢承认革命的阴暗面啊,不敢承认自己光过屁股讨过饭干过丑事啊。
  你说的受难,是不是有这样的意思,因为看不清楚,又要去担当,所以才会把死也看成了一种境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答,差不多吧。
  他说,大别山有一个营长,当时也被打成改组派,审查时候把胳膊都打断了。他也怕疼,疼得嗷嗷叫。他也哭,也想妈妈,想回家。可部队转移时,为了吸引敌人,他愣是一个人向山头爬,最后还是拉响榴弹同归于尽的。他心里最明白,他不是为你张国焘干的,你张国焘算个屁呀。他不是为任何个人干的,他是为掩护革命事业,为穷苦人打天下的,他赴死受难,受尽委屈,他觉得值。没有这样的觉悟,谁都干不下去,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听了他的话,看到他的样子,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幸福!
  我真想对他说,你就把我当孩子吧,收我做养女吧,我需要你这样一个父亲,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可我知道他会不屑一顾的,这是封建意识,一个彻底的革命者是不需要回报的。
  ×月×日
  关于文化大革命,安老爹是这样评价的:
  为什么要把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改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因为社会主义还没有自己的文化,现在的文化都还是人家的。无产阶级夺权政权容易,建设自己的文化很难,所以叫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是准确的。老毛在这一点上既清醒又迷惘,所以他亲手建立的组织系统又要亲手把它打乱,可真乱了他又怕,又想收。一收就死,一放就乱,加上国际环境复杂多变,难啊。
  那什么时候才能胜利?
  胜利?你怎么能想到胜利?没有几起几伏,没有正面反面的教训,没有全体党员的觉悟,怎么可能谈上胜利?武装斗争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有多少战死的?还有多少冤死的?最后才能谈胜利二字。我们这代人是看不到了。
  安老爹说,老毛是个诗人,他已经把革命诗化了。
  安老爹说,革命本来就是一本深奥的哲学诗。
  安老爹说,你看着吧,老毛最后也要栽在写诗上。
  这话怎么讲?
  安老爹说,太浪漫了。
  安老爹,真是高人。
  ×月×日
  公社转来一份电报:你父亲刘查理出事故,盼速回。落款是T市革委会筹委会生产指挥组。
  我拿给郭卉看了,我说,莫名其妙。
  郭卉看看我,把缝纫机踩得咔咔响,没吭声。
  我都准备睡了,郭卉领着大荣子来敲门。郭卉说,怕是死讯。过了一会倪永昌也来了,说,还是回去看看吧。他们没说理由,知道说了我也不信。但又过一会儿,来福子和小兰也来了,大家都来了,来了一屋子人。都看着我,不吭声。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哭了一场,痛痛快快。
  这么多年了,我何尝有过父亲?这么多年了,我何尝不希望有父亲?现在他出事故了,死了,却突然告诉我,他是你父亲。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怎么这么关心我?
  回就回,没什么了不起。
  我得先去看看妈妈,她的心情估计和我差不多,虽是路人,毕竟连着血脉。
  倪永昌说得也对,不管怎么讲,他是你爸爸。
  ×月×日
  进了家,一眼就看到了憔悴。妈妈没说话就起身去弄饭。
  看着我吃过饭,她才说,你回来也好。
  我说,我明天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妈妈点点头,看来她已经疲惫不堪。她说,生产指挥组的人让我去处理,我没同意,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你不一样。
  我问,处理什么?
  妈妈说,是后事。要有亲属签字的。
  这么说,真的是死了?
  妈妈又点头。听说是拉去到处批斗,他受不了,就跳了大遛井,现在连尸骨也没有。
  我浑身颤抖,不知该说什么。
  第八章
  25
  1983年在肖明家里那次,我的狼狈表现令自己也不敢面对。
  我不止一次反省,为什么相隔那么多年才见一面,情绪突然就变没了,使一桩美事变成了终生遗憾?早知这样,还不如远远地看她一眼,远远地想她一生。我猜她也会这样想的,既无勇气面对,又何必旧情重叙?倘无朝朝暮暮,不如两情久长。
  后来我想,问题可能就出在那个镜框上,如果没有那个镜框,结果可能会两样的。
  镜框里是她爸爸。她爸爸还不显老,还是我当年见到过的样子,轮廓鲜明,表情严肃,目光畏缩。
  想的久了,这个表情木讷的工程师便从镜框里走了出来,眉眼活泛起来生动起来,他甚至轻轻发出声来,像一只老鼠在墙角里窸窸簌簌。
  紧张,被动,落后……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紧张,被动,落后……
  又过了二十年之后,这六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那个时代的记忆,让我重新嗅到了那个时代的气味。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气味,当时我们并不完全懂得,经过历史的尘封、发酵,现在似乎有一点懂了。那是一种逝去的精神,当然也可以解释为一种时尚,那时的时尚是:把国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
  是的,时代的全貌这才徐徐展开,被刻意遗忘的历史这才重新清晰。是的,如果镜框里的刘查理不是那样一种表情,我怎么会如芒在背?怎么会突然间急速降温?是的,那是一种知识分子的经典表情,重压之下的怯懦,知其不可的犹豫,把握不住的内心冲突。是的,所有这一切都是组成那个大时代的一环,共同构成了历史。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太不习惯体制之外的思想冲击,要么革命要么一统,总是一种倾向压倒另一种倾向。个性的思想的拯救他人的经历是那么的稀缺,仅仅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闪现一瞬大幕又重新闭合,所以他的声音才会那么刺耳。
  这六个字是姜政委概括的,他说得没有这么清晰。事实上当时他是嗫嚅着,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好像是自言自语说了一段话。但他的意思是不会错的,就是这六个字。
  他说:井下开采不能超出矿山设计能力,像这样不顾一切地要产量,只能造成三级矿量紧张,长远发展被动,调度管理落后,总之没有任何好处。
  就是这六个字,像六连发炮弹,把有色公司矿山生产调度会议炸翻了,把军管会炸翻了,把T市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炸翻了。它使T市的阶级斗争有了空前一致的新目标,也使好派屁派都觉得自己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
  当然,这六个字也把他自己,肖明的父亲,一个反动技术权威,一个新形势下的人民公敌刘查理,最终送进了老虎口。
  老虎口是个形象的说法,实际上它是巨大的一个矿石破碎机械。矿山生产流程是这样的:开采出来的矿石不能直接变成矿砂,都要通过每一层巷道导入一个大溜井,在大溜井的下部有一个破碎装置,它就像一张嘴巴把矿石嚼烂,然后再通过一个竖井把碎矿提升到地表,进入选矿厂,再经过球磨、精选,最后形成精砂。这个破碎机的每一颗牙齿都有乒乓球桌那么大,你不难想像它的咀嚼是何等雄壮威猛,叫它老虎口是低估它的咬劲了。
  肖明的父亲刘查理就是让这个大嘴巴咬死了自己。
  十几年以后,这个事件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惊心动魄了。是肖明又唤醒了这个梦魇,它是那样残酷地横亘在我们中间。
  肖明是无意的,她强调小心镜框,是怕我碰坏,无意中也透露出镜框在她生活里的重要。似乎她是对父母亲有过承诺,而我的到来使她终于有了个交待。似乎她是在父母活着的时候一味反叛,却在父母死后要加倍地补偿。
  而在我,却平添了别一番惆怅。好像刘查理严厉的目光,总是烙在后背上,让人不舒服。就好像一条鞭子在身边飞舞,虽没伤着皮肉,心惊肉跳的感觉却是一样。
  刘查理的死当然和我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直接关系。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他有权力支配自己的生命。然而真的没有关系吗?好像也不是。是直觉提醒了我,他和我,我们,我们那个时代,都有关系,谁也推脱不了。
  那是一个人,一个血淋淋灵魂,顽强地,横躺在那个时代的门槛上,横躺在我和肖明之间。我跨不过去。
  直到四十年后,我才想明白。
  26
  我第一次见到刘查理,是在筹委会生产指挥组的会议上。那时把经济工作很粗糙也很有效地分为两个大口,工业和农业。工业大口是梁参谋长负责召集,他总爱拉上我开会,好让我给他写简报。因为我自己特殊的原因,对刘查理我当然也特别关注特别好奇,总想多知道一点,知道得越多越好。
  刘查理也是梁参谋长挖出来的人才。他说,这个人除了名字不好听,其它的什么都不错,你说他爹怎么给他起个洋名呢?不过人家真是实干,真懂,真专家,天天在底下跑,五座矿山几千条巷道,他说起来就跟手掌纹似的。那家伙!
  那时,资反路线已经批臭了,人人都明白文化大革命不是针对地富反坏右,而是针对党内当权派的,并不像今天有些人说的那样。运动初期把刘查理吓得屁滚尿流的那股浪潮已经过去了。而实际上有色公司真懂采矿的干部没有几个人,总调度室也一直是刘查理在撑着,他是总工程师,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所以筹委会也就默认了这个刘查理,军管会又顺延了这个默认。他没有职务,都叫他刘工,但他的话却是有着相当的影响力,矿山生产的具体环节实际上等于他在指挥。
  在这一点上,肖明倒是很像父亲。
  那天的会好像是个分析季度生产形势的会。梁参谋长当然是个外行,说几句就要问一声,刘工你看怎么样?刘工这样行吗?
  刘工点头说行了,梁参谋长的调门就响亮了。事实上刘工很少说话,他只是提供数据,有时候也在黑板上画图。
  休息的时候,我就故意跟他开玩笑说,刘工你干脆直接布置任务就完了,省得我们老是开会,浪费时间。
  刘查理却嚯地跳起来,连连摇手,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他人比我还高,却因为瘦,两片腮凹进去,颧骨通红,说话声音又尖又细,所以反而显得弱不禁风,好像是身体不是太好,又好像是神经有点问题。
  我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您确实是个专家,说话真是精辟。
  他低头哈腰说,惭愧,惭愧!
  看他那么惊惶失措的样,目光躲闪在镜片后面,生怕刺激了谁似的小心翼翼,我反倒惭愧起来。我想跟他接近,却总是隔了一层,只有无语。
  我不方便提他的女儿。更不敢说有可能成他女婿。
  后来我不止一次琢磨过这父女两个的个性,一个那么谨小慎微,一个那么激烈张扬,不能想像这是怎样的一种血脉联系。或许肖明的现在就是他的从前?或许肖明的将来就是他的现在?
  后来我又见过几次刘查理,没再多说过话。我只是远远地瞧着,琢磨着,这个怪里怪气的采矿工程师,和他那个让我欲罢不能的进退两难的女儿。
  他那次著名的发言是在一年以后,好像是1970年的秋季,是一次重大事故以后。他发了言,用他又尖又细的嗓子,嗫嚅着,呢喃着,犹豫着,很少见地主动发过一次言。发过了,他就后悔了,害怕了,崩溃了。从这个意思上说,他又是那样大声地,甚至是毅然决然地,拼尽全身力气发过一次言。
  在这一点上,父女两个还真是有点像。固执,而且不顾一切。
  27
  九大胜利召开以后,摆在军管会面前的任务不再是什么两派平衡。好派屁派都是革命派,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才是主旋律。什么叫更大的胜利?当然是成立革委会啦。支左该结束啦,老这么军管下去不是个事,老这么筹备下去也不是个事,全国山河早就一片红啦。人家两口子吵架,咱就别掺乎啦。
  那时绝大多数当兵的都是这么估摸来着。
  可姜政委不这么想。他总觉得文化大革命没这么简单,支左还没支出一朵花来。
  农村工作好办一些,想政绩就修水利,看得见摸得着,说出来谁都懂,目标明确干起来也痛快。所以利用冬春季节整治永安河,谁都没意见。当权派造反派正愁着没机会表现,整天办学习班也把他们憋坏了,所以劳动和汗水成了那时最受欢迎的东西。
  可城市工作就麻烦多多,想造桥修路,没钱,想发展生产,没钱,想按时给职工开工资都得厚着脸皮去要钱。1969年过春节,姜政委通过在内蒙军区的一个老战友搞到一批羊肉,如果把钱凑齐全市居民每户能摊上一斤多,可是财政上愣是拿不出钱来。拿不出来还惹一身闲气。
  也是这一年,姜政委去北京参加军队干部学习班,期间有色公司财务告急,就想顺便去冶金部要点钱开工资。那时冶金部也夺权了,所以还领上了好派屁派的头头们,想跟人家“对上口”。谁知冶金部不管是新当权派还是老当权派,对T市的态度从来都是一致的。
  他们说,你们搞什么名堂啊搞?从50年代开始你们就伸手向国家要钱,要到现在还不能给国家上缴一分钱,简直太过分了。你们没钱花了就想到冶金部,你们搞运动讨论干部怎么就没想到还有一个冶金部呢?你们那座城市从哪儿来的?没有有色公司地图上有你们那个城市吗?那个冶金部的新头头说得更绝:你们究竟还能不能养活自己?
  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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