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姗姗男人装第三:两地书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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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926年11月8-9日书信    (八十)   
    广平兄:   
    昨上午寄出一信,想已到。下午伏园就回来了,关于学校的事,他不说什么,问了的结果,所知道的是(1)学校想我去教书,但并无聘书;(2)季黻的事尚无结果,最后的答复是“总有法子想”;(3)他自己除编副刊外,也是教授,已有聘书;(4)学校又另电请几个人,内有顾颉刚。顾之反对民党,早已显然,而广州则电邀之,对于热心办事如季黻者,说了许多回,则懒懒地不大注意,似乎当局者于看人一端,很不了然,实属无法。所以我的行止,当看以后的情形再定,但总当于阴历年假去走一回,这里阳历只放几天,阴历却有三礼拜。   
    李遇安前有信来,说访友不遇,要我给他设法介绍,我即给了一封绍介于陈惺农的信,从此无消息。这回伏园说遇诸途,他早在中大做职员了,也并不去见惺农,这些事真不知是怎么的,我如在做梦。他带一封信来,并不提起何以不去见陈,但说我如往广州,创造社的人们很喜欢,似乎又与那社的人在一处,真是莫名其妙。   
    伏园带了杨桃回来,昨晚吃过了。我以为味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出于各种水果之上。又有“桂花蝉”和“龙虱”,样子实在好看,但没有一个人敢吃;厦门有这两种东西,但不吃。你吃过么?什么味道?   
    以上是午前写的,写到那地方,须往外面的小饭店去吃饭。因为我的听差不包饭了,说是本校的厨房要打他(这是他的话,确否殊不可知),我们这里虽吃一点饭也就如此麻烦。在店里遇见容肇祖(东莞人,本校讲师)和他的满口广东话的太太。对于桂花蝉之类,他们俩的主张就不同,容说好吃的,他的太太说不好吃的。   
    六日灯下   
    从昨天起,吃饭又发生问题了,须上小馆子或买面包来,这种问题都得自己时时操心,所以也不大静得下。我本可以于年底将此地决然舍去,但所迟疑的怕广州比这里还烦劳,认识我的少爷们也多,不几天就忙得如在北京一样。   
    中大的薪水比厦大少,这我倒并不在意。所虑的是功课多,听说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时,而作文章一定也万不能免,即如伏园所办的副刊,我一定也就是被用的器具之一,倘再加别的事情,我就又须吃药做文章了。前回因莽原社来信说无人投稿,我写信叫停刊,现在回信说不停,因为投稿又有了好几篇。我为了别人,牺牲已〈不〉可谓不少,现在从许多事情观察起来,只觉得他们对于我凡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将来可以攻击时便自然竭力攻击,因此我于进退去就,颇有戒心,这或者也是颓唐之一端,但我觉得也是环境造成的。   
    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野心,也想到广州后,对于研究系加以打击,至多无非我不能到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同创造社连络,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做一点文章,也不在意。但不知怎的,看见伏园回来吞吞吐吐之后,就很心灰意懒了。但这也不过是这一两天如此,究竟如何,还当看后来的情形。   
    今天大风,为一点吃饭的小事情而奔忙;又是礼拜,陪了半天客,无聊得头昏眼花了,所以心绪不大好,发了一通牢骚。望勿以为虑,静一静又会好的。   
    迅。十一月七日灯下   
    明天想寄给你一包书,没有什么好的,自己如不要,可以分给别人。   
    昨天信上发了一通牢骚后,又给《语丝》做了一点《厦门通信》,牢骚已经发完,舒服得多了。今天已经说好一个厨子包饭,每月十元,饭菜还可以吃,大概又可以敷衍半月一月罢。   
    昨夜玉堂来打听广东情形,我们因劝其将此处放弃,明春同赴广州,他想了一会说,我来时提出的条件,学校一一允许,怎能忽而不干呢?他大约决不离开这里的了,所以我看他对于国学院现状,似乎颇满足,既无决然舍去之心,亦无彻底改造之意,不过小小补苴,混下去而已。他之不能活动,而必须在此,似与太太很有关系,太太之父在鼓浪屿,其兄在此为校医,玉堂之来,闻系彼力荐,今玉堂之二兄一弟,亦俱在校,大有生根之概,自然不能动弹了。   
    浙江独立早已灰色,夏超确已死了,是为自己的兵所杀的,浙江的警备队,全不中用。今天看报,知九江已克,周凤岐(浙兵师长)降,也已见于路透电,定是确的,则孙传芳仍当声势日蹙耳,我想浙江或当还有点变化。   
    H.M.   
    十一月八日午后   
    (八十一)   
    广平兄:   
    昨天上午寄出一包书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来信。我想如果再等信来而后写,恐怕要隔许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写几句,明天付邮,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罢。   
    校事也只能这么办。但不知近来如何?但如忙则无须详叙,因为我对于此事并不怎样放在心里,因为这一回的战斗,情形已和对杨荫榆不同也。   
    伏园已到厦,大约十二月中再去。遇安只托他带给我函函〔含含〕胡胡〔糊糊〕的一封信,但我已研究出,他前信说无人认识是假的。《语丝》第百一期上徐祖正做的《送南行的爱而君》的L就是他,给他好几封信,绍介给熟人(=创造社中人),所以他和创造社人在一处了,突然遇见伏园,乃是意外之事,因此对我便只好吞吞吐吐。“老实”与否,可研究之。我又已探明他现在的地位,是中大委员会的速记员,和委员们很接近的,并闻,以备参考。   
    忽而写信来骂,忽而自行取消的黎锦明也和他在一处,我这几天忽而对于到广州教书的事,很有些踌躇了,觉得情形将和在北京时相同,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去,实在有些焦躁。我其实还敢于站在前线上,但发见称为“同道”的暗中将我作傀儡或背后枪击我,却比被敌人所伤更其悲哀。长虹和素园的闹架还没有完,长虹迁怒于《未名丛刊》,连厨川白村的书也忽然不过是“灰色的勇气”了。听说小峰也并不能将约定的钱照数给家里,但家用却并没有不足。我的生命,被他们乘机另〔零〕碎取去的,我觉得已经很不少,此后颇想不蹈这覆辙了。   
    突又发起牢骚来,这回的牢骚似乎日子发得长一点,已经有两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复了,不要紧的。   
    这里还是照先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只听说漳州是民军就要入城了。克复九江,则甚〔其〕事当甚确。昨天又听到一消息,说陈仪入浙后,也独立了,这使我很高兴,但今天无续得之消息,必须再过几天,才能知道真假。   
    中国学生学什么意大利,以趋奉北政府,还说什么“树的党”,可笑可恨。别的人就不能用更粗的棍子对打么?伏园回来说广州学生情形,似乎和北京的大差其远,这很出我意外。   
    迅十一月九日灯下
第三章1926年11月11日书信(1)    (八十二)   
    mydearteacher:   
    你十一月二日的信,十日到,五日的信,十一到,你寄是前后隔四天,而我收隔天,这也许是广东方面原故,因为广东过于援助各种工人,所以每逢一有小事如纪念日等,工人即停工巡行,报纸一星期能有六天看算是幸运的,其他更可知了。   
    你信到我总于回信时提及,便是收到了,所寄刊物,十月廿一寄来书(有域外小说)九本,前已去信列出收单。十一月五日又收《语丝》(97,98,100,94)四期,封面纸因不留作信封,已毁去,不知是否廿四寄,以时间计算,想无差误。十月六日则确寄来《沉钟》第三四期及《荆棘》共三本一束,于廿七到,亦去信说及。记日记如此粗心,混为一谈,应打手心,姑念远隔,暂且记账。   
    我觉得玉堂总是小孩子,黄也年轻,自然有许多地方看不出其不对,因为自己年龄差不多,你斟酌处理,旁人没有不放心的了。   
    伏园于前月底动身回厦,现当到步了,中大彻底淘汰树的派,现考试完,不久揭晓其办学真正态度了。总之,十之九是左倾。   
    你能玩也好,希望多玩些,但是,不因为讨厌的人或事太多令你无心工作吗?   
    曹某的文稿,说是□□女校生,是否知有人用此名而故意影射,使你触目!我疑心是少爷们,较知底细的少爷们,冒充上海大学曹某而作。   
    留学生在东京也冒称代表,这似乎应由你向盐氏声明,以免后来流弊。   
    研系技〔伎〕俩,不必谈罢,徒费我们心思,横竖他们是一堆没出色〔息〕。   
    马发脾气,现在又胜利了,顺水推舟,毫不费力就成功,好似“一怒而安天下”,功真不少,而实则机会使然,自然而然,又有各方扶助,我不过主使发动耳。自开除李蒋二学生后,反动学生,前数日出尽方法,先是强自抑制,受学校压迫不开会,后强行开会向政府请愿,但政府已完全接受我们学校处理,认为至当;自中央至省、市三青年部长(专管学界)至省教育厅所组织之学潮委员会,亦认决依学校办法,以后如有反动,亦由校依校章办理,现时该反动学生,计不得逞,则每夜半在校四周偷贴辱骂学校,或恐吓校长之标贴,又嗾使被革二生家长函,人到校质辩,这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以前怕她们请愿不遂会罢课,但看此情形,不成问题了,现将反动与革命的两方印刷寄一份,即知大概。但此事发生后,校中主持之人,除我向有五六位先生,专暗中指挥革命学生,天天晚上开会训练她们,白天又上课,有必要又出席学校会议,裁判学生,所以在反动分子,十分忌恨,感情也破裂了,这些先生,多是教课甚佳,可为思想导师,行动的教授,但平时无论如何受信仰,此时都受攻击了,好似你在女师大国文系受陈衡粹辈对待一样,这情形在改革时自然不理她们,但在办学上,失了感情、信仰,则上课也无味了,而且学校经费,也实在叫人难以支持,所以昨日(十日)有两位很出力的先生,提出辞职,一个要去俄国,一个要去黄埔作教官,不能留,当即集几个人秘密会议,主张由校长辞职,我们数人也去,另换我们一派的,如此换汤不换药,既可减学生目标,也可谋学校发展,而且现在之校长也甚软弱,此回事是受多人包围而做的,又校长在校任事数年,旧人不便全去,也非根本改革之法,所以我们去较不去佳,此计画〔划〕早则日间实现,迟则维持至十一月末,或至本学期末,而我本身,就现时情形看,有人介绍我到汕头做市妇女部长,但尚未一定,但以去汕成分为多,能否实现,或在广州可另觅事较汕佳,自然暂不离粤,候年假可玩一通,否则在汕也相隔不远,亦佳。你以为何如?   
    今晚为预备庆祝孙中山诞日提灯大会,我晚饭后即约表妹到大的马路一座妇女俱乐部的三楼上,候至七时略过,即有提灯会人来,每队人中,有人人执灯的,有隔数人执灯的,灯以纸作,头队为长方形,有各种装饰,色彩,大小不同,中燃烛,另外有鱼灯,各种水果灯,各种形状大小不同之灯,而以札〔扎〕出党旗之星形为多,有舞狮子的,我们的楼在财政厅前,鼓狮的人直入厅内,甚为热闹,直至快到九时才走完,中间有军乐队,有口号,有唱革命歌,有声有色,较日间懒洋洋执住一支小旗成队走的好多了,一个人死(后),值得如此纪念,真是看见时心中不觉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明日为正诞日,学校放假一天,在校中早九时聚集,十时行纪念会,十一时出发巡行,我还是要陪学生去,好在我在北京巡行惯,而且我也好动的,自己去没味,带住学生又可看热闹,又可出风头,你羡慕否?   
    广州天气甚佳,现时不过穿二单衣,秋高气爽,正是宜人,畏寒的穿夹衣早晚足够了。我虽然忙,但也有机会做锁〔琐〕事,日前织成一件毛绒衣,我自己用的,现在织开一件毛绒小半臂,是藏青色,但较漂亮的,因不易买到平时要的一式一样,以己之心度人,我看这颜色不坏,做好时打算寄去,现已做成大半了,不见得心细,手工佳,但也是一点意思,可以在稍暖时单穿它,或在绒衣上加穿亦可,取其不似棉的厚笨而适体耳。   
    傻子独立电灯下默着干吗?该打,不好好读书,做事!   
    yourH.m.十一月十一晚十一时……   
    附:   
    驳斥所谓省立女师学生会援助被革同学李秀梅蒋仲篪宣言   
    本月六日有所谓“省立女师学生会”发出宣言替本校出席各校代表大会的非法代表,和因犯校规被革除的同学李秀梅蒋仲篪两人辩护。查该宣言不过由与李秀梅一鼻孔出气的少数反动分子所召集的特项委员会假借学生会名义发出,同人等早已声明在先,在纠纷未解决以前所有集会皆属违法,同人等绝对否认,是则该宣言实不能代表本校学生会全体之公意,本无一驳之价值。不过该宣言,捏造事实,颠倒是非,欲以前时瞒蔽同学之伎俩施之于社会人士故不能不逐一驳斥如下。   
    (一)三十一日出席各校代表大会之本校代表,自经当场由同人等代表否认之后,本校代表的资格即提交三青年部审查,事实具〔俱〕在,见于报章,岂容塞赖,谓当日之非法代表为正式,为绝无问题。且特别裁判委员会判决时,市青年部长省青年部长列席参加裁判,一致主张表决认本校出席各校代表大会之代表的产生为非法,则该代表之无效,更无狡辩之余地了。   
    (二)该宣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为绝无法律之根据,竟欲根本否认特别裁判委员会之议决案。不知训育主任有维持学生秩序调解学生纠纷之权责,条文见于学生须知内第三章第五节训育主任权责一项,当日同学既有纠纷,训育主任便召集教职员开训育会议,由训育会议产生特别裁判委员会。该特别裁判委员会本附于训育处,并不须经过校务会议,有行政组织系统表可查,发出该宣言之人,并非自外生成,并非盲目连“学生须知”也不曾读过,何得强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为绝无法律根据。而且特别裁判委员(会)未组织之前,在十一月一日早纪念周时曾由学校将特别裁判委员会办法当众宣布,征求同学意思,那时同学只有同声大呼信任,并无否认之言,特别裁判委员会之为合法,才是真“绝无问题”呢。   
    (三)该宣言又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之断案为错误,更属淆乱黑白,狂言无耻。(甲)十月三十日李秀梅召集之会,学校只许其在十二时召集,而李秀梅所出布告虽定十二时开会,而实际上摇铃召集则在十二时半上课时间,故有数班同学因上课而不赴会。李秀梅竟昂然不顾不待学校许可就在这上课时间开会。则该会之为违反教育行政委员会休课条例,至为明显。(乙)学校只允其在十二时休息时间开会,绝未曾允许其在十二时半上课时间开会。故该会不能为事前得学校允许。(丙)李秀梅当日通知各班同学开会时只声明为选举代表而召集并不声明选举何种代表又未经过级代表会议,与学生三十人以上人数之签名,而遽召集临时大会,又延至上课时间而后开,其为不合手续,有意包办,自不待言。(丁)当日小学出席所谓全体临时大会之学生不过二人,并无代表小学学生的资格,两人本人和小学学生会已声明不承认,有小学学生会之布告可查垄断之罪,证据确凿。(戊)该会召集之为违背学生会章程李秀梅和该宣言都已自己承认,但以为经过级代表会议追认,便为合法。不知该会之召集,既已违反校规,有学校之布告为证,垄断小学选举权,又有小学学生会的布告为证,罪状重重,岂经过抗议后之级代表会追认所能洗脱,何况级代表会又向为李秀梅所操纵蒙蔽呢。   
    据上所说,特别裁判委员会宣判本校出席各校代表大会之代表的产生为非法,因开除李秀梅皆根据事实,佐证具〔俱〕备,该宣言虽欲狡展,也只越暴露其捏造事实,欺骗同学的惯技罢!
第三章1926年11月11日书信(2)    (四)十一月三日之会,乃由校长召集,俾两方面学生在三青年部长前报告,以为裁判之根据,该会既非学生召集,只有报告之任务,报告完毕,校长自有权宣布散会。宣布散会之后,有一部分同学竟不服校长制止,不听市青年部长陈其瑗先生之劝告,硬要继续开会。更有蒋仲篪起立举臂高呼道:“青年部长,你是革命的人准我们开会(其实陈部长何尝准他们继续开会),校长却制止我们,校长是反革命!”这种辱骂,有耳共闻,嚣张之状,有目共睹,他所捧的陈部长便是第一个见证。这样明显的事实,该宣言也矢口不承认,尚说什么委婉进言。这篇宣言,真是白昼发梦,自露马脚。   
    (五)查十〈一〉月三十日李秀梅非法召集大会之后,同人等已认为非法曾当面向李秀梅质问,李秀梅初则强谓主席有权召集大会。后经驳难乃哑口无言,是则该会召集之违法,当由主席李秀梅个人负责,因该会违法而发生之纠纷,亦应由李秀梅个人负责。学校因此而施以开除的惩戒,并非过当,安能委罪于众人。   
    (六)最后同人等尤有不能已于言者:自前一学期广州学生发生纠纷以来,广州学联会,为树的派学生所把持。因此假借学联会而做的反革命的行动,层出不穷,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便是公然援助被中央党部下警告处分的树的派领袖沈鸿〔洪〕慈,和援助捣乱一中的树的派学生。女师为省立学校,在党的指导之下,本应绝对服从党的意旨,而不容有丝毫反革命的行动,不料自李秀梅少数分子主持学生会以来,操纵会务,瞒蔽同学,勾结学联会之树的派,事事服从学联会树的派的指挥,使党指挥下的女师学生竟与反动的树的派一气,与党相反。同人等痛心已久。这次学联会改选,李秀梅更欲以非法的选举,选出代表以延长广州树的派学生的生命。以太过倒行逆施之故,而激动同人等公愤,党青年部和学校的制裁,以致计不得逞乃犹肆其簧惑,四出煽动,以为同学和社会人士皆尽愚聋,可以蒙骗。不知这回对于李秀梅等的惩戒,省青年部长,市青年部长既已表一致之主张,而中央青年部则交全权于市青年部长办理。是则这回种种处分直是党的意思,而学校不过一执行者,我们不是吴佩孚、孙传芳,陈炯明的走狗,为什么要起来反对?同人等谓李秀梅少数分子和树的派勾结,并非诬捏。举一个最显明的证据可以知道。学校布告开除李秀梅等不过三日即有树的派把持之学联会代表两人到学校来替李秀梅辩护,其与广州学联会之援助树的派领袖沈鸿〔洪〕慈,如出一辙。又六日朝早学校附近,贴有标语,恐吓学校,这种行动,完全是树的派的行动。虽欲百辩,亦不能自解。   
    同人等对于李秀梅个人和发宣言的个人并无恶意,不过以违法的举动,应该纠正,树的派的反动势力,应该排除,党的意旨应该服从,谬误诬捏的宣言,应该严词批驳,故郑重宣言如右。   
    革命的同学们呵!革命的各界民众呵!我们在党的革命的政府之下,我们应该服从党的指挥,认清楚谁是革命和反革命。扫除反革命者,以使广州的学生纠纷,继女师之后而俱澈〔彻〕底解决,则女师幸甚,广州学生幸甚,国民党幸甚。   
    省立女师学生冼悟昙   
    沈学修   
    章菊芳   
    郭淑贞等百余人启   
    省立女师学生会为选派代表出席“各校代表大会”及学校无理开除李秀梅斥退蒋仲篪事宣言   
    本来,在这个北伐时期,后方群众不幸发生纠纷的时候,我们还要极力使之消除;本无纠纷的时候,我们怎可挑之拨之,使生纠纷。   
    这次广州学联会召集各校代表大会,吾女师同学即照章召集大会,正式选出出席代表。代表大会开会时,虽有三四同学到会场无理反对,然经市青年部长陈其瑗在场解释,以三数人不能反对大会所产生之代表,以女师代表是正式,绝无问题,学联会处理得当;本来已是绝无问题了,亦就是绝无纠纷发生之可能了。   
    然而,绝无问题,绝无纠纷之事,学校方面,偏要使之成为问题,发生纠纷,小题大做,节外生枝,组织什么“特别裁判委员会”,解决此次之所谓纠纷。其组织之动机,我们固不得而知,其裁判之结果,就使我们不得已于言了。   
    十月卅日,会员全体大会所产生之正式代表,广州学联会所承认之正式代表,市青年部长所视为绝无问题之正式代表,已在这个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裁判之下,宣告无效了,宣告非正式了!   
    最革命,最努力,最为同学谋利益,最有学问,最守校规之同学李秀梅蒋仲篪,亦已在这个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裁判之下,宣告开除,宣告斥退了!   
    该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之产生,既绝无法律之根据,即所提之理由,都不成其为理由。(一)十月三十日开会时间为正午十二点,正当休课之时,布告具〔俱〕在,断不能认为十二时半始开会也。后以讨论事项尚未完,而上课时间已迫,众同学以此会为迫切而重要,皆自愿告假,请继续开会,经主席李秀梅通知学校,且事前既得学校许可,何得谓为违背教育行政委员会休课条例?(二)未开会之前,明明已得学校许可,事实俱在焉能抹煞谓为未得允许?(三)召集手续,明明经布告通知,各同学皆能到会,亦经呈法定人数,何得硬谓以有为无?(四)小学选举权,更不成问题,该日经正式通知小学参加开会,亦经得小学派有全权代表出席。何得谓为垄断小学选举?学生会章程固有召集大会必经级代表大会之规定,然当廿九日午始接到广州学联会之函促于三十一日选派代表主席,是时时间已迫,乃由同学请求直接开大会,事后又得级代表会议之追认,何得谓当违背学生会章程?这样看来,该委员(会)所提理由,都是勉强的,不能成立的。那么他们的断案自然错误了!十月卅日之大会,自然合法而无疑义了!   
    上述五点,既已解决,便不能加李秀梅以“违法召集开会,违犯校规,酿成纠纷,损坏学校名誉”的罪名了,李秀梅便无被开除学籍之理了!   
    至于蒋仲篪因当十一月三日教务主任既许学生会召集大会于前,校长又复制止于后,经群众环请,始终不准,蒋君乃委婉进言说:“学生集会,本有自由,今校长多方阻挠,未免太过压迫呵!”这种事实,人人共知。今学校乃诬以“高呼校长反革命”之事实,加以“侮辱师长”之罪名,而把他斥退。这实在是未免太压迫呵!   
    总之,无论如何,李秀梅此次之措施一切,完全秉承全体同学之公意;蒋仲篪之仗义执言,亦是代表同学说话,一切问题,应由本会受全体同学负责,断不能由李蒋二君负责。所以,即使大会之召集,果如该委员会之所谓不合,即使蒋君之发言,果如该委员(会)所说之谬妄,亦只有处分吾全体同学,而不能开除及斥退二君。况其开除及斥退,绝未经过校务会议议决,其不合手续肆行压迫,更可知了。   
    今学校竟不顾一切,既否认绝无问题之正式代表,又无理开除及斥退李蒋二君。那末,“挑拨纠纷,压迫学生”,学校当局,责无旁贷。所谓“坚决态度”,所谓“彻底办法”,所谓“断然处置”,原来如此;怎教我们同学不失望呢?   
    该所谓“裁判委员会”还议决一条更有意义的议案。就是“在纠纷未解决以前,为仲裁时间,学生一切开会应暂行制止,以免发生误会,阻碍仲裁,如有违犯,由主席负责。此案由本会请学校当局执行”。这条议案表面看来,似乎是有意免除纠纷,其实是他们的高压手段,否则,同学就不能任其为所欲为了!   
    同学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由这个青天白日旗帜下之女师风潮之感触,我们对于北方军阀学阀之压迫学生之行为,就不能不与以充分之原宥了!   
    本会为代表女师同学利益,尤其为代表革命同学利益之机关,对于此等不平之事,不能缄默无言,坐视不救。愿率全体同学,为公理后盾,为压迫同学声援,而与恶劣之势力、环境相周旋。幸社会人士,加以公正之批评,与以相当之援助,本会幸甚,被压迫同学幸甚。
第三章1926年11月13-15日书信    (八十三)   
    mydearteacher:   
    我刚闲一点,想回谢的弟弟的信,忽然心血来潮,还是想写给你,我就从写了给谢弟的信几句中“带住”,而开始换一张纸给你写。   
    我今日(十三)甚安闲,昨日下午为孙中山诞日游行,不是已有信告诉你了么,下午三时多就回校。有小小倦,也还可以坐着无事,织毛绒背心,今日学校因昨游行之故,再放(假)一天休息,早间无事,坐在寝室继续做手织,十一时出街理发,买一双布鞋,订一双皮鞋。到家里看一回,而今天叫我欢喜的,就是我订了一个好玩的图章,要铺子雕“鲁迅”二字篆字,阴文,这图章玻璃质起金星闪闪有光,说是下星期二做起(价钱并不贵,别心里先骂),打算和做好的毛绒小半臂一齐寄去,这小半臂今天也做起了,今日成功了两件快意事,但依害马皮〔脾〕气,恨不得立刻寄到,然而图章下星二未必做成,此处邮局也太不发达,分局不寄包裹,总局甚远,在沙基左近,要当场验过才封口,我打算下星四或星五自己寄去,算起来你要十二月初一前后能收到也算快的了。我原也晓得等见面时呈上,但这样我更奈〔耐〕不住了。   
    学校暂时没动作,关于风潮的事,昨晚见一亲戚,他是知得反动派一面的,听说她们不甘心开除人,还要闹,闹到校长身败名裂云。此话校长也知,她打算看她们怎样闹也不怕,但反动派也知必败,不过后面有人指使,不甘罢手,现时一如北方军阀,以共产二字诬校长、教职员,因广州一般人也不欢迎共产,奇怪!   
    yourH.m.十一月十三晚八时半   
    现时是十三晚十时,写完前一张给你的信,再续写寄北京后孙公园谢弟的,又写封给吕云章,她在京住不惯,总想来粤入学术院,我听说学术院是右派人把持,写信告她不要来,不知她意思如何。   
    写完吕谢信,想睡了,但学生寝室未息〔熄〕灯,要十时半过后才息〔熄〕,现还差半小时,怕我睡了,老妈又不理,宿舍灯点至天明则挨骂,所以不敢早睡,真受罪!   
    不睡,坐着干不下事,独自对着电灯,窗外虽然不是起风,也有一番滋味,想起在北京之夜,取起相片看,总不如见实体,打算把所有收到字看一通,忽然想起几句话。   
    我初回来时,总是以手探鼻孔取污物,因北京每天能取好些次,在广州我也照样取,没有,于是乎常常把鼻孔拘〔抠〕破,新痕与旧痕相继,现时乖了,不干这样傻事,习惯板〔扳〕回来了,这是经验先生教我的。   
    又我初回来时,广州虽然食物佳,但每顿饭菜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口,随随便便食两碗,不多不少,近来却是胃口开,总食完就想添饭,每食总在三碗,想因学校有风潮罢!   
    好了,暂不写了,我要看信也,坐着桌下蚊子咬得很,两腿似梅花点了,讨厌之极。   
    天气还是暖,只穿二单衣足够。   
    明天是星期,姓陈的亲戚约我下午到一个学校处选举我们番禺县人办的番禺中学董事,大约明天没什么闲空的了。   
    yourH.m.   
    十一月十三夜十时十分   
    (八十四)   
    mydearteacher:   
    今天(十四,星期)我早起在寝室看书,十时余早餐,十一时出门,是日天下雨,天气立刻凉起来,我改穿夹衣,但本地老幼的人们则早穿棉衣了。我出门到一个番禺县立师范学校内赴会。今日的会,乃因我们县立中学为劣绅土豪包办,经呈控于省教育厅,列举向来办学的人积弊,蒙厅批由县知事召集学界有资望人士于今日午一时开会讨论办法,呈控之文,我也列名,所以今日也出席,这是我第一次以乡人资格在本县县长前出席的。控那原办学人的是我们一班青年的捣乱分子,而被控的是原在该校把持的土豪劣绅包办的教职员。及县长到来开会了,那被控的人见他们十余个人太少数,而会场则共为二百八十余人,虽然其中被控人的走狗还有二三十,但也属少数,他们看势头不对,立刻捣乱会场,宣布散会,但我们人不去,结果只走了一小部分人。县长见他们去了,怕事,要改日开会,经多人力争,卒认今日之会合法,并议决以后这县中学废校长改委员制,委员任期三年,得连任,又选出筹备选举委员九人,又议决登报声明今日经过,并指斥今日会场把持县中学的旧教职员捣乱中途退席,希图使今日大会流会等节,俱获胜利而归。此一举打倒土豪劣绅包办县立中学教育,真快煞人也。害马回粤,没有多大力量,而时会所趋,总不使害马失意。如果害马能努力为人,别说在广州,就是在中国,害马愿为一个实行的先锋,而你是害马的指导者。今晚(十四)校长因有一位姓刘的教员替学校风潮很出力,明早搭船往俄去,在践〔饯〕别他,有几个人陪,我也在。人们酒醉之后,现十一时了,下次再谈。   
    yourH.m.   
    十一月十四晚十一时   
    (八十五)   
    广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后,次日即得七日来信,略略一懒,便迟到今天才写回信了。   
    对于侄子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觉得太过,做起事来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尔,譬如挤在戏台面前,想不看而退出,是不甚容易的。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所以不能“以自己为定夺”的事,往往有之。   
    我先前为北京的少爷们当差,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一些人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每月要做些文章。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还是帮的意思。不过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知道现已不能再利用,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已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了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盖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消〔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专想利用我,我是知道的,但不料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拟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伎〕俩发挥到如何。现在看来,山西人究竟是山西人,还是吸血的。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简略地告知几句便好。我已收到中大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那计画〔划〕是将以教授治校,所以认为非研究系的,不至于开倒车的,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如何,一时也还不易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然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听说政府将移武昌,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当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又有种感触,觉得现在的社会,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是这么忙,来客不绝,但倘一失脚,这些人便是投井下石的,反面〔而〕不识还是好人;为我悲哀的大约只有两个,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所以我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1)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2)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3)再做一点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倘同人排斥我了,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三〔二〕条我已实行过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托庇于资本家,须熬;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量,给我一条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气稍凉。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灯下。
第三章1926年11月15日书信    (八十六)   
    mydearteacher:   
    现时是十五日下午四点多,我四点就回到寝室,因为今日竟日下雨,比较平时冷多,前一二日穿二单衣,现在则穿一毛绒衣,一夹衣,一夹裤,气温大约是摄氏十五度,而广州建筑,四周通风,办公的地方,向北而且半截门甚冷,所以我早些回到寝室,见你十一月八日寄来的一信,及书一包(内报纸二份,《社会问题》《杂纂四种》《民间趣事》《毛线袜》,《回家》《沉钟》6《莽原》二十,《北新》九,十,《儿童的智慧》,《语丝》一○一,一○二),这些印刷品,虽然不及你的多多,叫我去买,我一定舍不得许多钱,然而,你寄给我的,我欢欢喜喜收下,借给人看则可以,“分给人”!他(她)们可配?别妄想!   
    说到借给人看,这个学校有一班师范四年乙班学生,甚勤学,且此次革新分子,她们有班会,她们国文先生介绍她看书,列出书名而没法一时买到的,我当借了廿多本给她们看,她们的国文先生名褟参化,是旧广大毕业,昔日做了一篇文给《妇志》,说他择婚的条件有六十多条,一提起来,没人不说他精密的,他见我借给学生书,也问我有什么新书,我当将《驼螺》,《华盖》,《炭画》等借他看,他似乎甚佩服二周的。   
    今早见《民国日报》,及《国民新闻》,都说你答应来中大当文科教授,我见报且信且疑,先将报闻抄下,正待函询,顷见来信所云,似乎未知此事,该校如聘你为教授,而伏老也是一样,你似乎不大上算。   
    我见伏老的情形,已有信布告了,他在我请他食饭(十月廿九)完了约晚八时,他去找朱家骅,说是托他替许先生留意,似乎他并非不出力,学校请你而没有聘书,不知是否聘书候人到面发,因我这学校,不是我回到才给的吗?至于顾辈反对民党,此处学校大约以为北大是革命的学校,北大的教职员总比别人好,他们反党,但此处因无罪大恶极,认为学者之流,其实广东也兼收并蓄,即如现时国民党中有共,左,右三者,共与左合,不难打倒右,但有些人不愿共与左对抗,愿留一部分右,以资调和缓冲云,我不以此说为然,但我有何能力?   
    你来粤一定较厦忙,我也料到,今日阅报,我空想了一天,而辛苦一定也较厦为甚,薪金教授大约不过二三百小洋,有否公债,库券如我则不敢知,大约也不能免。就此来看,也许来粤似我之食少事繁。厦门牛鬼蛇神,何能久处,自以迁地为良,而来粤也有困难,奈何?至于食物,广州总是都市,厦大是孤村生活,自然不同,但能否可口,也不敢知。   
    至于我,这学校日来似没什么事,学生既因风潮引起一部反感,而我还须向讨厌的人上课见面,自然以早日离去为宜,但现在正当多事之秋,学校经费困难,同事共患难,半途辞去为势不可,现在另有一法,暂救目前,即有人主张校长辞去,另觅人署理,然后由新人从新做过,将学校积欠另有负责者,此后即易办事,此法有人叫我继任。我无论如何坚决不干,现拟另找人,找到则须维持几天,但我自己则决计至多至阳一月一学期满即不就,你如定在广州,我也愿在广州觅事,如在厦,我则愿到汕,最好你有定规,我也着手进行。   
    提起遇安,当我见伏园时,听他说遇安(似乎是伏园荐)在中大当职员,另外将来助伏园办报,后来我接自东山龟冈四马路十二号李遇安来信云“昨见伏园兄,才知道你也到了广州,不想我们又能在这里会面真是愉快极了(以前我何尝和他会过面,这‘又’字大约同处一地之意吧)如果你有工夫请通知一个时间与地点,我们谈谈,不过对不起,我还要说一声,时间除了星期最好是能在晚六时以后,因为晚六时之前,简直没有工夫。遇安谨上,十一月一日”。我当回一信把我的办公时间和在旧校公务说说,并告他几时可来,但也许有事则外出,回信至今未见人来也就罢了。   
    杨桃种类甚多,最好是花地产,表面愈污渍而个小且涨者佳,如此则香滑可口,伏老带去未必佳的,现时已没有此果了。“桂花蝉”顾名思义,想是味含桂花,或在桂花(开)时有未详,“龙虱”是活的时,在水上游,外甲壳,内软翅,似金龟虫,也略能飞。食此二物,先去内外翅,再轻轻抽去头,则肠脏随头出,再去足,讲究的食其软处,弃其硬壳,或连壳嚼而吐滓,不吐而食硬,是粗人不识食。此物有异味,能食者说佳,否则不敢食,如蚕虫是也。我是食的,而且喜欢食,别有风味,却不能言传,买这东西,以西关(西城)某处为佳,不会买则干燥无味,要不干不湿,咸淡适宜为佳。   
    做先生而每日打算食饭,实太讨厌,即此一层,厦大也难为继,至在广东,讨厌的是请食饭,你来我往,每一食四五十元,或十余元,实不经济,你性是拒绝这事的,或者能避免。   
    少爷们听你说停办《莽原》,回信就有稿了,这真奇怪,他们几个人实太有点包办,又不甘放弃,利用人家资本,发表自己著作,一方又排斥别人,自然招怨且迁怒于你,你算傻子了。   
    我以为研究系不必你打击,因为它闹大了,国民党有权有势,较你一支笔容易铲除它。它如不死不活,少作些怪,则也无须理它。我们有我们工作,何必同乳算〔臭〕小子算帐〔账〕。   
    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你说的我相信是实情,这样,还不至引起“虑”的程度。   
    你的性情特别,所以和平常人不同,平常人处厦大,心满意足了,自然不是你那样坐立不安,即如玉堂,食的问题,他是本地人惯了,而且家人在这里,有人打理,又不感觉生活无聊。而且你看不惯的人,他看见不以为奇,这样,凡你所难堪的逆境,在他都顺心顺意,反过来你叫他来粤,至少食一方面,他又不惯了,而且在功利主义上说,厦大实在也较中大必佳,则玉堂弃家来此,一如在京之支持不住,即我为玉堂计,自然也不来了。   
    北伐是胜利的,孙传芳也无能为(力),进一步是北伐军和奉军决雌雄了。这是中国的一个大大的机会,看能否从多年老病中回转过来,打奉天如果胜利,进一步自然是向帝国主义者进攻,退一步则党内组织看能否压得住反动派,就广东看,民气甚盛,每一次大游行,农工商学各界,而工会最人多,在路上拥拥挤挤,高兴万陪〔倍〕,每有游行时中间快慢不一,至有一段空开时,大家则鼓噪前进,风涌澎湃,即发白者也老人成孩子一样竞走,这是兴起来的现象,揭竿呼哨之状可掬,有似法国革命时情形,不似北京之游行死洋洋或在会场两派相打之事,此处则没有,在广州就是这些地方好看煞人,政府处各色人等也俱有,不会当面相打,想淘汰则暗中设法,或交一机关裁判,这是因为这里有这样裁判地方也。   
    以上写完约在晚八时余,又看了些《社会问题》,这书有几句甚佳,但有时冗赘些,在我看来,其余钦文的书,封面美观,另一种派头,但在书之上一横条图案画,似乎又成派了,将来也许效法的人多起来。   
    校长的意思,似乎做完这个月就去了。她去我们也自然起变化,将来究(竟)如何,随后再布告罢。   
    现时是快十一时,甚困倦,想睡了。   
    yourH.m.十一月十五晚十一时   
    十一月十五广州《民国日报》   
    中大聘鲁迅担任教授   
    (中央社)著名文学家鲁迅,即周树人,久为国内青年所倾倒,现在厦门大学担任教席。中山大学委员会特电促其来粤担任该校文科教授,闻鲁氏已应允就聘,不日来粤云。
第三章1926年11月16-17日书信    (八十七)   
    mydearteacher:   
    今日(十六)午饭后回到办公处,看见桌上有你十日寄来的一信,我捧着信,一面欢喜,一面似乎感觉着有什么事体似的,打开书一看,才知如此这般。   
    校事似乎没有什么了,然而潜伏着是有问题的,在被革除的反动派,心中不服,日前恐吓无效,现时极力酝酿罢课,今日要求开全体大会,我以校长不在校没法批准来推辞她们,但一旦大会开会,压制起来,群众盲从,恐怕就又闹起来了。至于教职员方面,因薪少辞去的现时有五六人,再过不几天恐怕更多,那时虽欲维持,但中途如何能得许多教员?自然也等于瓦解。在解决经费一层,在北伐期中,谈何容易,进退维谷,则后来校长只有决意俟本月卅(日)即提出辞呈而飘然引去,那时我亦无须再留,也便可走,mydearteacher,你愿否我到厦一次,我们师生又见见再说,依你这七,八,九几天的心情,似乎有一个深了解你的来填一填你的空虚,——否——或者说,另以一杯水,换去一杯酒才能振作起你来,但是,还请你决定一下通知我。   
    日昨见《民国日报》副刊有黎锦明一篇小说,似乎名字是《蜉蝣》,我看见名字就不看内容了,实也无暇之故。当时心想,黎居然钻到这点地方投稿,真奇怪。但也未料到他也来粤。现在看你的信,才晓得如此这般,则伏园对我说,遇安将来帮他办副刊的话,大约现时先替他冲锋了。   
    看了百一期的《送南行的爱而君》,情话缠绵,是作者的热情呢,还是远行的人善于道情呢。我想,有人喜欢说“你的○○”对这个人,转过来又向别人说“你的○○”对那个人,这个属性随时间而转移,其变化可想。你的弊病,就是对一些人太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一些人则期望太殷,于是不惜赴汤蹈火,一旦人家不以此种为殊遇而淡膜〔漠〕处之,或以待寻常人者对你,则你感觉天鹅绒了。这原因,是由于你感觉太锐敏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痛绝的和期望太殷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吗,而你把十字街头的牛鬼蛇神硬搬到“象牙之塔”“艺术之宫”,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家取材失策,如果明了凡有小说材料,都是空中楼阁,自然心平气和了。害马从来皮〔脾〕气也有点这样傻气,在天津时,一个小学的同学来到,见常君同我不错,于是痛责我一通,我以为是惭愧对不起人,跑去服毒,都是一类傻事。后来有人劝我不要太“认真”,我想一想,的确是太认真的过处。现在那人死了,这句话我总时时记起,所以我到悬崖勒“马”的时候,就常因记起这一句。   
    你就因为长虹辈的批评而气短吗?别人的批评你就不顾,而只任一面之辞而信托吗?我好久有一套话,要和你见面商量,我觉得要走的路还在开垦,成绩不一定恶,人又何必因了一点小障碍而不走路呢?即如我,回粤以来,信内不是总向你诉苦吗?然而我回来两足月,造了两件(参与而已)快意事,从这方面看,可以说回来无效果吗?我自然知道去汕头薪水劳苦都比这里好,但我到此校两月就把反动生开除两个,给她们反革命的学生一个打击,在我未来以前呢?她们猖獗到目无师长,口口声声打倒校长,实行反革命而没奈何。又说到县立学校的事,那天县知事要因反动派而停止开会了,我起来力争,继续开会,后来大家要将捣乱的登报写出名字来声罪致讨,有些胆怯的,就不敢附议,力争取消,我又起来坚持,卒之如愿,结果这会完满成功。这两件事,我觉得抵得过我回来在学校捱的苦处,想到你,在厦更比我苦,然而你的受学生欢迎,也超出我万万倍之上,将来你即去而之他,而学生受过你的洗礼,不敢说一生,就是有一时期,如遇安之在京,你不也可以似在京时之好感相待吗?至于异日,唉!那你还是照我上面所说罢,不要认真,而且,你敢说天下间就没有一个人矢忠尽诚对你吗?有一个人,你就可以自慰了,你也可以由一个人而推及二三以至无穷了,那你何必天鹅绒呢,如果,连一个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许是真的吗?总之,现在还有一个人是在劝你,就请你容纳这点意思,你要做的事,不必有金钱才达目的的,措置得法,一边做事一边还可以设法筹款的。   
    小峰没有给足钱,我看他目标似乎转了,他不免渔利性质,迎合社会心理,所以许钦文的出版物,大有取而代之的样子,一连就是几本,小峰找到新主了罢?其实他的作品,在现社会,或者永远的社会自然难免“子贡贤于仲尼”之说,这有何妨呢,尔为尔,我为我,文艺不止一方的。   
    想不起写什么了。记得七日我又寄了信去,如果回信,就迟三四天可到,那时再一起复吧,除了七日,十二,十五,十六也寄了信去,想都先到。   
    你在没有接到我离我此校(讯)时,不妨仍寄信到这里,如我离开,自然托人代收转交的。   
    你有闷气不妨向我发,但愿莫别〔憋〕闷在心里。   
    yourH.m.十一月十六晚十时半。   
    (八十八)   
    迅师:   
    兹寄上图章一个夹在绒背心内,但外面则写围巾一条,你打开时小心些,图章落地易碎的,今早我又寄去一信,计起来近日去的信很详细了,现时刚食完早饭,就要上堂,下次再谈吧!   
    蛇足的写这封信,是等你见信好向邮局索包裹,这包长可七寸,阔五寸,高四寸左右。   
    H.m.   
    十一月十七
第三章1926年11月18-20日书信    (八十九)   
    广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发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见头绪,很好,总算结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却叫我很难下批评。你脾气喜欢动动,又初出来办事,向各处看看,办几年事,历练历练,本来也很好的,但于自己,却恐怕没有好处,结果变成政客之流。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上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即如此灰色。折衷起来,是为社会上做点事而于自己也无害,但我自己就不能实行,这四五年来,毁损身心不少。我不知道你自己是要在政界呢还是学界。伏园下月中旬当到粤,我想如中大女生指导员之类有无缺额,或者(由我)也可以托他问一问,他一定肯出力的。季黻的事,我也要托他办。   
    曹某大约不是少爷们冒充的,因为回信的住址是女生宿舍。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为于他本身是无关的,我的意思是“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但于别人有益。即如这里,竟没有这样有生气的盛会,只有和尚自做水陆道场,男男女女上庙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气尽。默坐电灯下,还要算我的生趣,何得“打”之,莫非并“默念”也不准吗?近来只做了几篇付印的书的序跋,虽多牢骚,却有不少真话。还想做一篇记事,将五年来少爷们利用我,给我吃苦的事,讲一个大略,不过究竟做否,现在还未决定。至于其〔真〕正的用功,却难,这里无须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国学院也无非装面子,不要实际。对于指导教员的成绩,常要查问,上星期我气起来,对校长说,我的成绩是辑古小说十本,早已成功,只须整理,学校如如此急急,便可付印,我一面整理就是。于是他们便没有后文了。他们只是空急,并不准备付印。   
    我先前虽已决定不在此校,但时期是本学期末抑明年夏天,却没有定。现在是至迟至本学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叹的事。下午有恳亲会,我向来不赴这宗会的,而玉堂的哥哥硬拉我去。(玉堂有二兄一弟在校内。这是第二个哥哥,教授兼学生指导员,每开会,他必有极讨人厌的演说。)我不得已,去了。不料会中他又演说,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拼命做事。而校长之如此体贴我们,真如父母一样……。我真就要跳起来,但立刻想到他是玉堂的哥哥,我一翻脸,玉堂必大为敌人所笑,我真是“哑子吃苦瓜”,说不出的苦,火焰烧得我满脸发热。照这里的人看起来,出来反抗的该是我了,但我竟不动,而别一个教员起来驳斥他,闹得不欢而散。   
    还有希奇的事情。教员里面,竟有对于驳斥他的教员,不以为然的。莫非真以儿子自居,我真莫名其妙。至于玉堂的哥哥,今天开学生周会,他又在演说了,依然如故。他还教“西汉哲学”哩,冤哉西汉哲学,苦哉玉堂。   
    昨天的教职员恳亲会,是第三次,我却初次到,见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定要走了,但为玉堂面子计,决不以这一事作口实,且须于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何处,一时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总要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啖饭处,厦门也决不居住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我还要忠告玉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到武昌或广州做事。但看来大大半是无效的,他近来看事情似乎颇胡涂,又牵连的人物太多,非大失败,大概是决不走的。我的计画〔划〕,也不过聊尽同事一场的交情而已。结果一定是他怪我舍他而去,使他为难。   
    迅。十八,夜。   
    (九十)   
    广平兄:   
    十九日寄出一信;今天收到十五,六,七日来信了,一同来的。看来广州有事做,所以你这么忙,这里是死气沉沉,也不能改革,学生也太沉静,数年前闹过一次,激烈的都走出,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学了。我决计至迟于本学期末(阳底〔历〕正月底)离开这里,到中山大学去。   
    中大的薪水是二百八十元,可以不搭库券。据朱骝仙对伏园说,另觅兼差,照我现在的收入数也可以想法的,但我却并不计较这一层,实收百余元,大概也已够用,只要不在不死不活的空气里就够了。我想我还不至于完在这样的空气里,到中大后大概也不难择一不很繁杂吃力,而较有益于学校或社会的事。至于厦大,其实是不必请我的,因为我虽颓唐,而他们还比我颓唐得多。   
    玉堂今天辞职了,因为减缩豫〔预〕算的事。但只辞国学院秘书,未辞文科主任。我已乘间令伏园(转)达我的意见,劝他不必烂在这里,他无回话。我还要亲自对他说一回。但我有〔看〕他的辞职是不会准的,不过有此一事,则我有辞可借,比较容易脱身。   
    从昨天起,我的心又平静了。一是因为决定赴粤,二是因为决定对长虹们给一打击。你的话并不错的;但我之所以愤慨,却并非因为他们以平常待我,而在他日日吮血,一觉到我不肯给他们吮了,便想一棒打杀,还将肉作罐头卖以获利。这回长虹笑我对章士钊的失败道“于是遂戴其纸糊的‘思想界的权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状态矣”。但他八月间在《新女性》登广告,却云“与思想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自己加我“假冠”,又因别人所加之“假冠”而骂我,真是不像人样。我之所以苦恼,是因我平生言动,即使青年来杀我,我总不愿意还手,而况是常常见面的人。因为太可恶,昨天竟决定了,虽是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于是作一启事,将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对于别人用我名字的事,则加笑骂等情状,揭露出来,比他的长文要刻毒些。且毫不客气,刀锋正对着他们的所谓“狂飙社”,即送登《语丝》,《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种刊物。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所以心里也舒服了。   
    其实我大约也终于不见得因为小障碍而不走路,不过因为神经不好,所以容易说愤话。小障碍能绊倒我,我不至于要离开厦门了。但我也极愿意知道还在开垦的路,可惜现在不能知道,非不愿,势不可也。本校附近是不能暂时停留的,市上,则离校有五六里,客栈坏极,有一窗门之屋,便称洋房,中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别的什么也没有,倘有人访我,不但安身,连讲话的便利也没有。好在我还不至于怎样天鹅绒,所以无须有“劳民伤财”之举,学期结末〔束〕也快到了。况且我的心也并不“空虚”,有充实我的心者在。   
    你说我受学生的欢迎,足以自慰吗?我对于他们不大敢有希望,我觉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但我做事是还要做的,希望是在未见面的人们,或者如你所说:“不要认真”。所以我的态度其实毫不倒退,一面发牢骚,一面编好《华盖续编》,做完《旧事重提》,编好《争自由的波浪》(董秋芳译小说),《卷葹》,都寄出去了。至于有一个人,我自然足以自慰的,且因此增加我许多勇气,但我有时总还虑他为我而牺牲。并且也不能“推及一二以至无穷”,有这样多的么?我倒不要这样多,有一个就好了。   
    说起《卷葹》,又想到一件事了。这是淦女士做的,共四篇,皆在《创造》上发表过。这回送来印入《乌合丛书》,是因为创造社印成丛书,自行发卖,所以这边也出版,借我来抵制他们的,凡未在那边发表过者,一篇也不在内。我明知这也是被人利用,但给她编定了。你看,这种皮〔脾〕气,怎么好呢?   
    我过了明天礼拜,便要静下来,编编讲义,大约至汉末止,作一结束。余闲便玩玩。待明年换了空气,再好好做事。今天来客太多,无工夫可写信,写了这两张,已经夜十二点半了,心也不静。   
    和这信同时,我还想寄一束杂志,计《新女性》十一月号,《北新》十•二,《语丝》一百三四。又九、七、八两本,(原信如此)则因为上回所寄是切边的,所以补寄毛边者两本,但你大概是不管这些的,不过我的皮〔脾〕气如此,所以仍寄。   
    迅。十一月廿日。
第三章1926年11月22日书信    (九十一)   
    mydearteacher:   
    现时是星期日(廿一)的下午二时,我是从家里回到学校,我这两天是在等信,至迟明天或者能达希望,我这信是打算写好等明天收到信再寄。   
    至十一月十六止连收你发牢骚的信,但十六以后至今(廿一)未见有信来,是没有牢骚呢?还是忍着不发!   
    我十七寄你信及图章背心,此时或者将到了。但这天我校又发生事情,就是学校自暑假后扩充,是教厅答应挽留校长以后的办法,但及今将四月仍未实行,日前各教员辞职他去的有六,七,八人,每人几时或十几时功课,算起来真未少数,自然辞职还有别种原因,当以此为最要,如此校长屡次向教厅申诉而未批允,即难继续维持,更兼反动学生,因开除二人后,总百端设法罢课等事,与其由她们罢,何如由我们自己停,于是校长打消候至本月卅再去之议,而即于十七早决然离校,交下信一封,叫教务,总务,训育三人代拆代行,一面呈文向教厅辞职,这事迫得我们三人没有办法,如何负责呢?学校正在多事之秋,于是三人面向教厅辞责〔职〕,教厅答应探访校长并加经费,到十九日教厅来公函,说慰留校长,经费由省政务会议通过交财厅照新预算支给,但财厅是宋子文管,他向不重视教育,而且现时又不在粤,则所谓答应,不过口惠而已,即便领到新预算之款,而八,九,十,十一月还是以旧款支新算,亏空甚多,八月以前,则还欠十一个月,绝未有办法,则以后新预算仍须弥补以前欠薪,每月仍为不敷,仍非改革之法。校长认为不满意仍未回校,而交付之三人,则我们实在无从负责,无款则总务无从支付,教务无法聘人,无课上,学生多生事端,而训育亦难维持秩序,所以昨日(20)由我们三人又去函教厅把学校现状申述一气,并请其速觅校长或在校长未来以前,觅人暂代,俾免担负重责,但教厅一种官场状态,未必一两日间有办法也。   
    现时我最感无味的,就是校长未去,还可向校长辞职,此时校长去了,无处可辞,而学校此时又不能立刻摆脱舍而之他,坐看学生状况实在无味也。   
    你是否答应来中大,报章所述确否?好多人劝我离开女师,也在广州做事,不要远去,如广州有较好的事,自然也可留住,顾孟余,徐谦虽是中大委员,听说他们荐的人都不用,戴是蒋的拜把弟兄,蒋是淅〔浙〕人,故淅〔浙〕人多见用,朱为淅(浙)人,故朱甚有权云。   
    昨接遇安信,说未有功夫来,问我旧校门牌,街名,俟后再来,我知他敷衍,打算不理他。此信原件缺信尾。   
    (九十二)    
    mydearteacher:   
    现在是廿二(星一)晚十时,我刚从外面会议完回来,我自前星三校长辞职,学校发生变动,至今未上课,总不是在校内开会,即是到外面去,所以也甚有趣,只是努力工作,但没有在北京时的气愤,因背后的政府是助我们的,也没有北京那么紧张,因为事情还不至那时的状况。   
    今日(廿二)早十时到教厅,欲见厅长说明学校情状,不遇,下午一时到教育行政委员会,亦不遇,说下午四时在厅相见,届时往,见了,商量结果是,学校经费,对欠薪一层,教厅答应在星四(廿五)提出省务会议解决,校长仍挽留,在校长未回前,则由三部负责维持,明日(廿三)当有公文到,如此我们又须维持至阳十二月初,看发款时财厅是否照案办理,或维持至本星四,看省务会议能否通过欠薪案,再算,这是学校表面的事。   
    至于学生,学生会为反动派把持,开除了革新分子四人会籍,又将会员四十余人停职一年,现时反对学生会的,——即革命的——组织一革新学生会同盟会,但该旧学生会则否认其成立,两方各行其事是云。   
    侄们帮助,你是赞成,我也愿意,但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其实我绝没有希望其将来如何之心,一则太小,稍大的如妹子,也是阿斗,不中抬举的,我一人有多大力气,现时不过姑且做做(而)已。   
    少爷们不少吸血的,所以我在北京时,常常为此着急,进言,你非不晓得;可是总愿意,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故终于吃亏是明知故犯,现在不愿再犯,也省些烦恼。   
    你到广州认为不合的几点,依我意(一)你担任文科教授,非政治科,能究〔够〕把学生活泼而新其头脑,即是成功。治校一层,恐不必十分着重。(二)政府迁移,尚未实现,“外江佬”入籍,当然不成问题。(三)那一个人,未必要去广州,如果有熟人在那里,那人在广是甚易设法,因现时还未定行止,大有商妥后行之情况,而且那个人的知交,也是广州多,则以留粤成分为易。   
    你信末有三条路,叫我给“一条光”,我自己还是瞎马乱碰,何从有光,而且我又未脱开环境,做局外旁观,我还是世人,难免于顾虑自己,难于措辞,但也没法了,到这时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你疏远的人,发一套批评,我将要说:“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你的遗产,听说有志气的人是不要遗产的,所以粤谚有云——好子不受爷田地——而你这分〔份〕遗产在法(宗法)又有监视你必要之势,而你自身是反对遗产制的,不过觉得这份遗产如果抛弃了,就没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遗产,然而一旦赤化起来,农奴觉悟了,要争回自己的权利,但遗产也没法抛弃,所以吃苦,更有一层,你将遗产抛弃了,也须设法妥善安置,而失产后另谋生活,也须苦苦做工,又怕这项生活遭人排击〔挤〕,所以更无办法,而在我想——或者我是和你极生疏的——你第一法就是现在厦大已经觉行不通了,‘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这苦苦句,即预防遭人排击〔挤〕,第二法,是在北京以前做的傻事,现在当然不题〔提〕,第三法,就是将来可否行的疑问,‘为生存起见,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这层你也知到〔道〕危险,于生活无把握。总之,第二是不问生活,专意戕害自身,不必说了,第一三俱想生活,但一是先谋后享,第三是一面谋,一面享,第一知其苦,第三知其险,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的权力,我们没有必受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权力,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因了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我们打破两面委曲忍苦的态度,如果对于那一个人的生活能维持,对于自己的生活比较站得稳不受别人借口攻击,对于另一方,新的局面,两方都不因此牵及生活,累及永久立足点,则等于面面都不因此难题而失了生活,对于遗产抛弃,在旧人或批评不对,但在新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任何无理批评,即批评也比较易立足,则生活不受困,人人可出来谋生,不须‘将来什么都不做’,简直可以现时大家做,大家享受,省得先积钱,后苦苦过活,且无把握,但这样对遗产自不免抛荒,而事实上,遗产有相当待遇即无问题,因一点遗产而牵动到管理人行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这是就正当解决讲,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   
    至于做新的生活的那一个人,照新的办法行了,在党一方不生问题——即不受党责——在生活一方即能继续,不必因此‘将来什么都不做’,而且那么办立时什么都可以做,不必候至民国十七年。但这办法对于家庭——母亲——将有什么影响?应不应该硬做或有什么更妙方法做去,这都待斟酌。”   
    总之,一切云云,俱是经济所迫,不惜曲为经济而设法,其实就真的人生,又何必多些枝节,这真叫人慨叹的。还有,上面所说,也是为预防攻击而先找地步解说,如果不因攻击防〔妨〕及生活,即可不顾一切,没有问题了。   
    我的话是那么直率,说了有什么煽动的嫌疑?因你向我问,只好照此说去,还愿你从长讨论才好。(前信说,有些话要面商的,即如上云云,因其时感应到似乎有此一番话待你问答。)   
    yourH.m.十一月廿二晚十一时半。
第三章1926年11月26日书信    (九十三)   
    广平兄:   
    二十一日寄一信,想已到。十七日所发之又一简信,二十二日收到了;包裹尚未来,大约包裹及书籍之类,照例比普通信件迟,我想明天大概要到,或者还有信,我等着。我还想从上海买一合〔盒〕较好的印色来,印在我到厦后所得的书上。   
    近日因为校长要减少国学院豫〔预〕算,玉堂颇愤慨,要辞主任,我因进言,劝其离开此地,他极以为然。我亦觉此是脱身之机会。今天和校长开谈话会,乃提出强硬之抗议,且露辞职之意,不料校长竟取消前议了,别人自然大满足,玉堂亦软化,反一转而留我,谓至少维持一年,因为教员中涂〔途〕难请云云。又我将赴中大消息,此地报上亦揭载,大约是从广州报上来的,学生因亦有劝我教满他们一年者。这样看来,年底要脱身恐怕麻烦得很,我的豫〔预〕计,因此似乎也无从说起了。   
    我自然要从速走开此地,但结果如何,殊难预料。我想这大半年中,HM不如不以我之方针为方针,而到于自己相宜的地方去,否则也许做了很牵〔迁〕就,非意所愿的事务,而结果还是不能常见。我的心绪往往起落如波涛,这几天却很平静。我想了半天,得不到结论,但以为,这一学期居然巳经去了五分之三,年底已不远,可以到广州看一回,此时即使仍不能脱离厦大,再熬五个月,似乎也还做得到,此后玉堂便不能以聘书为口实,可以自由了。自然,以后如何,我自然也茫无把握。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泉州已得,浙陈仪又独立,商震反戈攻张家口,国民一军将至潼关,此地报纸大概是民党色采〔彩〕,消息或倾于宣传,但我想,至少泉州攻下总是确的。本校学生民党不过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开会,我觉他们都不经训练,不深沉,甚至于连暗暗取得学生会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开一回会,徒令当局者注意,那夜反民党的职员却在门外窃听。   
    二十五日之夜,大风时。   
    写了一张之(刚写了这五个字,就来了一个学生,一直坐到十二点)后,另写了一张应酬信,还不想睡,再写一点罢。伏园下月准走,十二月十五左右,一定可到广州了。他是大学教授兼编辑,位置很高,但大家正要用他,也无怪其然。季黻的事,则至今尚无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发一信,又托伏园面说,又写一信,都无回音,其实季黻的办事能力,比我高得多多。   
    我想HM正要为社会做事,为了我的牢骚而不安,实在不好,想到这里,忽然静下来了,没有什么牢骚。其实我在这里的不方便,仔细想起来,大半在于言语不通,例如前天厨房又不包饭了,我竟无法查问是厨房自己不愿包,还是听差和他冲突,叫我不要他办了。不包则不包亦可。乃同伏园去到一个福州馆,要他包饭,而馆中只有面,问以饭,曰无有,废然而返。今天我托一个福州学生去打听,才知道无饭者,乃适值那时无饭,并非永远无饭也。为之大笑。大约明天起,当在该福州馆包饭了。   
    仍是二十五日之夜,十二点半。   
    此刻是上午十一时,到邮务代办处去看了一回,没有信;而我这信要寄出了,因为明天大约有从厦赴粤之船,倘不寄,便须待下星期三这一只了。但我疑心此信一寄,明天便要收到来信,那时再写罢。   
    记得约十天以前,见报载新宁轮由沪赴粤,在汕头被盗劫,纵火。不知道我的信可有被烧在内。我的信是十日之后,有十六,十九,二十一等三封。   
    此外没有什么事了,下回再谈罢。   
    迅。   
    十一月二十六日。   
    午后一时经过邮局门口,见有别人的东莞来信,而我无有,那么,今天是没有信的了,就将此发出。
第三章1926年11月27日书信    (九十四)   
    mydearteacher:   
    廿五午收十九来信,到晚间又收廿一的来信,此外十六午又收到你十一月十日来信,我已有回信去了。廿二午又收到十一月十六来的,也已回复内容,但未声明收到的日期。   
    你十九的信,说及我脾气,且问我要在政界还是学界,说也惭愧,我的材料你知道的,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没有深的成就和心得,天分又底〔低〕,不能自力研究如周氏三杰。所以讲到做事,总觉力不充,学不足,教人即所谓学界了,学的是文科,而书籍,研究,一向未有深潜下功夫,教起人来连字也不认识,而我胆子又细,不大充足研究的功课不敢教人,现时教三民主义,实难之又难,免〔勉〕强而费力,若转行教国文,则也不见容易,选材、搜典,改文……也是不胜其难。至于管理,职员,则终日困身而不能有休息活动,这是学界的叫我彷徨的。至于政界,党,五光十色,以我直率之傻气,当然不适环境。所以我竟日想离开此校,而至今还未有去处,固然由于此时不便离开此校,而亦未有相当机会,但事到其间,必可有法,因有许多人代我设法,你不必挂心,至“中大女生指导”的事,不知有否机会,指导等于舍监,也是拘束不自由,又该校此次复试,所收学生,似闻仍是两派都有,将来或仍有事情,是我当这事困难的一因,因现时人已公认我们女师一部分表同情于革新的教职员为共产人(也和北方军阀一样见解,好笑),又我在中大服务,如发生问题,恐怕连累你,则还是我不在你的学校似好些,这又是一原因,但如果你以为无妨,则不妨向伏园说,我是没有不同意的。   
    我校校长仍未回,经费除省政府通过新预算案后,我们又要求搭发欠薪,每一月现,一月欠,至少以发清职教员薪水为止,此案昨廿五(星四)省政治会议亦通过,但不知新旧经费能否于阳十二月初发十一月经费时,财厅依新案办理,如不依,则我们届时当有最后办法,如依,则筹备校长回校,又重新整顿过,现时反动学生乘机欢送校长,又举出好招牌,请宋庆龄为校长,预料宋必不肯,则有第二等人物推出,她们计策如此,届时如校长回,她们必拒绝或有事发生,则我们当乘机彻底整顿一下,总之现时期限,先看十二月初财厅如何发款而定校长行止,及以后办法,现在则由三主任暂维目前状态。所以我说十一月我离校或又须延期了。   
    我们的脾气是不惯在金钱下呼吸,所以那里不能久居了。人总得要钱,但以钱来叫精神吃苦,总不上算,而且一想到为什么要钱,难道非先有钱不可?则令人一觉这一着于一方实太苦了。苦的,何苦来?反叛呀!另外寻改善的方法,虽则难,慢慢做去。   
    你廿一的信,说收到我十五,六,七三信了,但十七我午后又寄一信,同时寄一包裹,——是绒背心,和图章——信里说明寄的物件,并叫你小心打开,勿打破图章,但图章并不是贵品,不过甚新颖耳,打破也意中,勿介介。此物现必收到了吧!便通知我一声。   
    玉堂也有辞职意,料想将来你去后,玉堂不易立足也去了时,那一班人,真是好玩,看他生根生在那〔哪〕里?   
    在心理学上,群众中之人物,往往有相距仅数载,而逐渐转移者,如拿破仑一世,始誉之为仁人,贵为皇帝,而不忘贫贱之交,古有道之士也。阅三十年,毁之为专制魔王;求满其权利〔力〕功名之大欲之故,不惜窃国家之主权,毁灭他人之自由,驱三百万人之生命以殉之,无人道之尤也。至今则又异其说,夫以一人之身,上下数十年间,而功罪是非,已经数变,拿翁如是,我们更是当然,因现时人尤非史论家之比,乃不过如你所说“吸血”不遂,愤而致辞,是以在京时,你的傻气助人金,助人出书,助人读,我们也曾经微致其辞,不过不好太于谏止。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的父亲一生都是这样傻,到死不能善其身丧葬,不能遗多少助于子女,这都是社会吸血的现象,但是,也有膜〔漠〕不相识,暂致其虔爱,侠义相助的,所以我在外面读书也能到毕业,所以天壤间也须有傻子,交互傻,社会才立得住,这是说一种的。至于长虹的行径,实在太过了,你是怎样待他的,尽在人眼中。小愤而且非直接是你和他发生,而如此无理对待,这真可说奇妙不可测的世态人心,你泄愤好了,不要介意,世界不少这类人物。   
    现时快到学期末——实则还有两个月——你好好排遣,年假再玩,我则待学校稍结束即离开另觅事,决意仍在广州。现时我的生趣,只在睡前醒后的一点闲功夫。此外忙不暇及了。   
    你想寄的一束杂志还未到,我想快要到的,我打算稍候再寄这信,或者再能收你一封信,一束书才复,因计时是应有来的。   
    你在未离开那里时,千万不要自己因学校或少爷们事愤激,自然也难禁愤激,但请你“默念”好了,渐渐即不生气。   
    我写以上的信是在廿七(星六)下午五时,现时觉得要说的都说了,如果再有话,继续再写出来吧!   
    yourH.m.十一月廿七   
    我等不及来信先寄此信了,因为怕你候信心急。   
    伏园寄我一本他的游记集,我先想付〔附〕在你信内谢他,后想不大好,现在是另外寄一纸给他。
第三章1926年11月28-30日书信    (九十五)   
    广平兄:   
    二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当已到。次日即得二十三日来信,包裹的通知书,也一并送到了,即刻向邮政代办处取得收据,星期六下午已来不及,星期日不办事,下星期一(廿九日)可以取来,这里的邮政,就是如此费事。星期六这一天(廿七),我同玉堂往集美学校演说,以小汽船来往,还耗去了一整天;夜间会客,又耗去许多工夫,客去正想写信,间壁的礼堂走了电,校役吵嚷,校警吹哨,闹得石破天惊,究竟还是物理学教员有本领,进去关住了总电门,才得无事,只烧焦了几块木头。我虽住在并排的楼上,但因为墙是石造的,知道不会延烧,所以并不搬动,也没有损失,不过因为电灯俱熄,洋烛的光摇摇而昏暗,于是也不能写信了。   
    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历来并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豫〔预〕计是生活不久的。后来豫〔预〕计并不确中,仍须生活下去,于是遂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后来思想改变了,而仍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但这些瞻前顾后,其实也是很可笑的,这样下去,更将不能动弹。第三法最为直截了当,其次如在北京所说则较为安全,但非经面谈,一时也决不下。总之我以前的办法,已是不妥,在厦大就行不通,所以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此地,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那一个人也在同地,至少也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有益于人的工作。   
    昨天我向玉堂提出以本学期为止,即须他去的正式要求,并劝他同走。对于我走这一层,略有商量的话,终于他无话可说了,所以前信所说恐怕难于脱身云云,已经不成问题,届时他只能听我自便。他自己呢,大约未必走,他很佩服陈友仁,自云极愿意在他旁边学学。但我看他仍然于厦门颇留恋,再碰几个钉子,则来年夏天可以离开。   
    此地无甚可为,近来组织了一种期刊,而作者不过寥寥数人,或则受创造社影响,过于颓唐(比我颓唐得多),或则太大言无实;又在日报上添了一种文艺周刊,恐怕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大学生都很沉静,本地人文章,则“之乎者也”居多,他们一面请马寅初写字,一面请我做〔作〕序,真是殊属胡涂。有几个因为我和兼士在此而来的,我们一走,大约也要转学到中大去。   
    离开此地之后,我必须改变我的农奴生活;为社会方面,则我想除教书外,或者仍然继续作文艺运动,或更好的工作,待面谈后再定。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一看就知道。自己也知道这是须改变的,我现在已决计离开,好在已只有五十天,为学生编编文学史讲义,作一结束(大约讲至汉末止),时光也容易度过的了,明年从新来过罢。   
    遇安既知通信的地方,何以又须详询住址,举动颇为离奇,或者是在研究HM是否真在羊城,亦未可知。因他们一群中流言甚多,或者会有HM在厦门之说也。   
    校长给三主任的信,我在报上早见过了,现未知如何?能别有较好之地,自以离开为宜,但不知可有这样相宜的处所?   
    迅十一月廿八日十二时。   
    (九十六)   
    mydearteacher:   
    自从廿五晚接你十九、廿一的信,知到〔道〕我寄的十五,六,七的信都到了,但我十七早寄一信,午寄包裹时又寄一信,你来信未提及,我想寄物是迟一些的,预料廿六七……当可得你信,但至今日(卅)仍未有来,你前信说同时寄一包《新女性》、《语丝》的刊物,此刻也未到,我十分怀疑。我现时在预备明天教材,但我没有专心看书,我总想着这两天报载漳州攻下,泉州、永春也为北伐党军(所)得,以前是知到〔道〕厦门大学危险,在战事范围中,但不知真相如何?加以近几天没来信,是否连船也不能来往?!   
    看广大聘教授条例,(不知中大是否如此)教授初聘必为一年,以后第二次继聘为四年,或无期,教至六年,即可停职一年,照支原薪。教授不能兼职,但经校务(?)会议通过则可变通,教授每周钟点至少八时,至多十余到廿时左右。教授又须指导学生作业云。   
    现时广州省行政独立,中央政府(即国民政府)从十二月五号起移至武汉,中央多灰色人,离开广东,则广东或易办事。   
    我校现时校长还未回,专看十二月初发经费时是照新预算抑旧预算,照新预算而不搭发一月积欠(省政府已通过)则要求仍未全满足,如果即行回校(校长)恐爽约时不好对付。然发新预算而校长仍不回则又难维持,是以还须斟酌办理。至我自己私意则在校长回后,或决不回无办法时,均可引退,惟青黄之间则必不去,预料将来如新预算到,则每人月薪可得七八成,如再搭发积欠则旧教员可再多,否则长此搭积欠之款由新教员薪水扣,总之照新预算计,每月可得百二三十元,照劳力与报酬,自然也不算少,就广州,另外觅相等事,自然也不易,如果辞去的话。但不辞去呢,(一)学生已破面,冷面相面,训育是以德感,以情维系的,如此何能继续下去,而且(二)我赞成凡与风潮有关的人离校,而换与我们同意见者,则(转)移学生目标,于学校有利,以去职为是,然就现时观察,我向学校有力的人表示辞意,但都不答应我,似乎是要我维持下去,你看这当如何处断呢?   
    汕头我未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日来中央政府移至武昌,我的心又飞去好几次,但一“默念”,总是决定不去,无论如何,我想抵抗物质压迫,试试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   
    yourH.m.十一月卅晚八时三刻
第三章1926年12月2日书信    (九十七)   
    mydearteacher:   
    十二月一晚收到你廿六寄的信,而以前说寄的《新女性》等至今未来,你十六,十九,廿一等信俱先后到,亦复了,并不因新宁轮而生阻碍。   
    今日(二日)到陈启修处,见他整理行装,打算到武汉去(五日前后动身),听他说孙伏园也电约其到湖北云,则伏园十二月十五前后到广州之说,不知有无变动?   
    学校今日到财政厅领到支票,款目仍旧,不但不搭一月欠,且新预算也不题〔提〕,公债库券仍有,不过三十个月期满的公债以前发二成的,现时发一成,但仍未解决(一成公债各机关一样),校长打算往香港去,政府如此作弄人,我们三主任定明日向全校教职员布告经过,并以后不能负维持校长职务之责,看教职员能否枵腹从公,抑全体辞职,我们为难的是政府发新预算而不搭欠,则左右做人难,现时全不发,可以借口引去了,但事情绝不如此简单,或仍不死不活拖下去,且看如何再说。学生两方仍争持不下,这乎似朽索御六马,懔乎其危了。   
    你因为怕有“不安”而“静下来”,这叫我从何说起?“为社会做事”么?社会有什么事好做,前次说的番禺中学,起首是以有组织之党与非党人结合打倒土豪劣绅之旧校长,那次开会后,他们不甘退让,又自知不敌,于是卖给又一派人,现时是有两派人和我们对敌,而我们这一批有非党的人,禁不起敌人污蔑图利之语,有放手不问之态,现时是改选董事又延期,而我学校事又如此,所谓“社会事业”者,不过说破不值一文钱,你愿我终生被播弄于其中而不自拔?而且你还想因此仍忍受旧地方的困苦无生趣之境地以玉成我做“社会事业”吗?我着实为难,如果我说不肯做“社会事业”下去,或者会影响到别人行动,我说还是做下去,也不见得有好处,横竖都是为难,我自己没有“方针”,“相宜的地方”是找不好,或者有,但现时又不能实现。   
    至于说“这一学期居然已经去了五分之三”,在现时,自然如此说,但可也回想到五分之三的日子,是很崎岖的走来,为旅行的一新纪元吗?五分之三已如此非人生活,再勉强下去,能保没有发生别的意外吗?单独为“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是应当的吗?我心甚乱,措辞多不达意,又恐所说又令你生新的奇异感想,不写几个字,又怕在等看信,我觉得书信的传递实在讨厌,费时而不能达意于万一。   
    广大自然也不是理想的比较可栖身的地方,所以说到你要仍在厦大,我也难以多说。   
    但我仍觉文字不能代表思潮,究竟行止如何,在如果问到我的话,我想还是见面畅谈较得详尽。   
    yourH.m.十二月二日   
    (九十八)   
    广平兄:   
    上月二十九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廿七日发来的信,今天已到。同时伏园也接陈醒〔惺〕农信,知道政府将移武昌,他和孟余都将出发,报也移去,改名《中央日报》。叫伏园直接往那边去,因为十二月下旬须出版,所以伏园大概不再往广州。广州情状,恐怕比较地要不及先前热闹了。   
    至于我呢,仍然决计于本学期末离开这里而往广州中大,教半年书看看再说。一则换换空气,二则看看风景,三则……。要活动,明年夏天又可以活动的,倘住得便,多教几时也可以。不过“指导员”一节,无人先为设法了。   
    你既然不宜于“五光十色”之事,教几点钟书如何呢?要豫〔预〕备足,则钟点可以少一些。办事与教书,在目下都是淘气之事,但我们舍此亦无事可为。我觉得教书与办别事实在不能并行,即使没有风潮,也往往顾此失彼。你不知此后可别有教书之处(国文之类),有则可以教几点钟,不必多,每日匀出三四点钟来看书,也算豫〔预〕备,也算自己玩玩,就好了;暂时也算是一种职业。你大约世故没有我深之故,似乎思想比我明晰些,也较有决断,研究一种东西,不会困难的,不过那粗心要纠正。还有一种吃亏之处是不能看别国书,我想较为便利是来学日本文,从明年起我想勒令学习,反抗就打手心。   
    至于中央政府迁移而我到广州,于我倒并没有什么。我并非追踪政府,却是别有追踪。中央政府一移,许多人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闲暇些,不至于又大欠文章债,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到中大去的。   
    包裹已经取来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印章很好,没有打破,我想这大概就是称为“金星石”的,并不是玻璃。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买印泥,因为盒内的一点油太多,印在书上是不合式〔适〕的。   
    计算起来,我在此至多也只有两个月了,其间编编讲义,烧烧开水,也容易混过去。何况还有默念,但这默念之度常有加增的倾向,不知其故何也,似乎终于也还是那一个人胜利了。厨子的菜又不能吃,现在是单买饭,伏园自己做一点汤,且吃罐头。伏园十五左右当去,我是什么菜都不会做的,那时只好仍包菜,但好在其时离放学已只四十多天了。   
    阅报,知女师大失火,焚烧不多,原因是学生自己做菜,烧坏了两个人:杨立侃,廖敏。姓名很生,大约是新生,你知道吗?她们后来都死了。   
    以上是午后四点钟写的,因琐事放下,后来是吃饭,陪客,现已是夜九点钟了。在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不妨,受气却难耐。大约中国在最近几十年内,怕未必能够做若干事,即得若干相当的报酬,干干净净。(写到这里,又放下了,因为有人来,我这里是毫无躲避处,有人进来就进来,你看如此住处,岂能用功。)往往须费额外的力,受无谓的气,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后只要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幸福了。   
    我现在对于做文章的青年,实在有些失望,我想有希望的青年似乎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笔墨的,却还未看见一个真有几分为社会的,他们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而他们却以为他们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觉得他们无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们之所以“小”的地方。   
    上午寄出一束刊物,是《语丝》《北新》各两本,《莽原》一本。《语丝》上有我的一篇文章,不是我前信所说发牢骚的那一篇;那一篇还未登出,大概当在一○八期。   
    迅十二月二日之夜半。
第三章1926年12月3-6日书信    (九十九)   
    广平兄:   
    今天刚发一信,也许这信要一同寄到罢。你或者初看以为又有什么要事了,其实并不,不过是闲谈。前回的信,我半夜放在邮筒中;这里邮筒有两个,一在所内,五点后就进不去了,夜间便只能投入所外的一个。而近日邮政代办所里的伙计是新换的,满脸呆气,我觉得他连所外的一个邮筒也未必记得开,我的信不知送往总局否,所以再写几句,俟明天上午投到所内的一个邮筒里去。   
    我昨夜的信里是说:伏园也醒〔惺〕农信,说国民政府要搬了,叫他直接上武昌去,所以他不再往广州。至于我,则无论如何,仍于学期末离开厦门而往中大,因为我倒并不一定要跟随政府,熟人如伏园辈不在一处,或者反而可以清闲些。但你如离开师范,不知在原地可有做事之处,我想还不如教一点国文,钟点以少为妙,可以多豫〔预〕备。大略不过如此。   
    政府一搬,广东的“外江佬”要减少了,广东被“外江佬”刮了许多未〔天〕,此后也许要向“遗佬”报仇,连累我未曾搜刮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马保镖,所以不妨胆大。《幻洲》上有一篇东西,很称赞广东人,所以我愿意去看看,至少也住到夏季。大约说话是一点不懂,和在此相同,但总不至于连买饭的处所也没有。我还想吃一回蛇,尝一点龙虱。   
    到我这里来空谈的人太多,即此一端也就不宜久居于此。我到中大后,拟静一静,暂时少与别人往来,或用点功,或玩玩。我现在身体是好的,能吃能睡,但今天我发见我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吸烟太多了之故,近来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我从此要减少。我回忆在北京因节制吸烟之故而令一个人碰钉子的事,心里很难受,觉得脾气实在坏得可以。但不知怎的,我于这一点不知何以自制力竟这么薄弱,总是戒不掉。但愿明年有人管束,得渐渐矫正,并且也甘心被管.不至于再闹脾气的了。   
    我明年的事,自然是教一点书;但我觉得教书和创作,是不能并立的,郭沫若郁达夫之不大有文章发表,其故盖亦由于此。所以我此后的路还当选择,研究而教书呢,还是仍作游民而创作?倘须兼顾,即两皆没有好成绩。或者研究一两年,将文学史编好,此后教书无须豫〔预〕备,则有余暇,再从事于创作之类也可以。但这也并非紧要问题.不过随便说说。   
    《阿Q正传》的英译本已经出版了,译得似乎并不坏,但也有一点小错处,你要否?如要,当寄上,因为商务馆有送给我的。   
    写到这里还不到五点钟,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就此封入信封,赶今天寄出罢。   
    迅十二月三日下午。   
    (一○○)   
    mydearteacher:   
    六日早在办公桌上看见十一月廿九寄来的信,又十一月廿一寄的书一束(内《北新》十一,二期,《语丝》九七,九八,一○三,一○四期,《新女性》十一月号)一卷书而担〔耽〕搁至十六天始到,中国真是太可以了。我打开看,还有不少可看的东西。   
    至于寄来的信,在我寄了廿三的信后,总是觉得我太过火了,这样的说话,又愿意知到〔道〕你的意思,想得你“棒喝”一下,然而意外的不然,许是你已为感情蒙蔽了罢?   
    你廿六的信是要大半年仍在厦,廿九信则说离厦,这样心神不定,全以外象为主,我知道你在十二分地空虚了。请好好地静下来,养养身体,既打算离去,则该校一切勿过于扰心,食物如何解决,福州馆子照旧去包饭吗?伏园如离厦,你一人早饭〔晚〕为口奔驰,不太苦吗?   
    学校火警实在可怕,我在天津就遇过,半夜从学校跑到人家里,北京女师大,日前余盖给信李之良,说在不久以前火烧了几间寝室,一个学生从女大转过来的名杨立侃伤重身死,另一个她的好友也伤得甚沉重。女师大真不幸,连转学来的都遭劫,仍在女大的,总是娇小姐,真可叹,你也曾在报上或别方面听到吗?   
    南方还是“之乎者也”之风甚盛,此间小学生,教科书仍重文言,且文料甚不新,这是教育落后的原故,此外因方言不同,也有关系。此处副刊,如《民国日报》、《国民新闻》,《民国》还不多见,《国民》则专刊载广东土语的无聊拌嘴嘲笑小品,真是乏味。   
    你为什么“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是因感寂寞吗?是因想到要走的路吗?是因了别人而焦虑吗?《跋》中或有未便倾尽之处,可得闻欤?   
    遇安来信,或因我无意向伏园述及闻得他来,而伏老即见遇安必又提及我问话,故遇(安)来信寄新校,我已回信,足证其在羊城,后再来信问旧校门牌号数,或以为我希望他来,故再函探其是否诚意,或不是流言之故,这是我的推测。   
    学校经费二日财厅支单依旧写旧预算,三主任召集教职员会,声明不负校长职,当由教职员推举五人到省政府、教育厅、财厅交涉,不外敷衍圆滑,继由革新学生去请愿,财厅始又照新预算,六日庶务已向财厅补领本月新预算款。但积欠仍无着,众意是积欠到手,始敢相信放胆办事,今日(六)虽领新款支单,全校仍未上课,将俟积欠有着,校长回校,当有一番整顿与淘汰,今日反动学生无聊,向总务与我攻击,但也无效,以后再详吧。   
    yourH.m.十二月六日晚八时。
第三章1926年12月6-7日书信    (一○一)   
    广平兄:   
    三日寄出一信,并刊物一束,系《语丝》等五本,想已到。今天得二日来信,可谓快矣。对于廿六日函中的一段议论,我于廿九日即发一函,想当我接到此函时,那边亦已寄到,知道我已决计离开此地,所以我也无须多说了。其实我这半年来并不发生什么“奇异感想”,不过“我不太将人当作牺牲么”这一种思想——这是我一向常常想到的思想——却还有时起来,一起来,便沉闷下去,就是所谓“静下去”,而间或形于词色。但也就悟出并不尽然,故往往立即恢复,二日得中央政府迁移消息后,即连夜发一信(次日又发一信),说明我的意思与廿九日信中所说并无变更,实未曾有愿意害马“终生被播弄于其中而不自拔”之意,当初仅以为在社会上阅历几时,可以得较多之经验而已,并非我将永远静着,以至于冷眼旁观,将害马卖掉,而自以为在孤岛中度寂寞生活,咀嚼着寂寞,即足以自慰自赎也。   
    但廿六日信中的事,已成过去,也不必多说了,到年底或可当作闲谈的材料。广大的钟点虽然较多,但我想总可以设法教一点担子较轻的功课,以求有休息的余暇。况且抄录材料等等,又可以有忙〔帮〕我的人,所以钟点倒不成问题,每周二十时左右者,大概是纸面文章,未必实做。   
    你们的学校,真是好像“湿手捏了干面粉”,粘缠极了。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当局不讲信用,专责“匹夫”,使几个人挑着重担,未免太任意将人做牺牲。我想事到如此,别的都可不管了,以自己为主,觉得耐不住,便即离开;倘因生计关系及别的关系,须敷衍若干时,便如我之在厦大一样,姑且敷衍敷衍,“以德感”“以情维系”等等,只好置之度外,一有他处可去,也便即离开,什么都不管它。   
    伏园须直往武昌去了,不再转广州,前信似已说过。昨(五日)有人〈到〉从汕头到此地(据云系民党),说陈启修因为泄漏机密,被党部捕治了。我和伏园正惊疑,拟电询,今日得你信,知二日看见他,则以日期算来,此人是造谣言的,但何以要造如此谣言,殊不可解。   
    前一束刊物不知到否?记得前回也有一次,久不到,而在学校的刊物中找来。三日又寄一束,到否也是问题。此后寄书,殆非挂号不可。《桃色之云》再版已出了,拟寄上一册,但想写上几个字,并用新印,而印泥才向上海去带,大约须十日后才来,那时再寄罢。   
    迅十二月六日之夜。   
    (一○二)   
    mydearteacher:   
    今日是学校因经费问题停课的第二日,学校也发薪水了,数目(以前四成多)是八成五,其中一半为现金78元,一半为公债库券,公债是一成,即废纸十五元,库券四成,即六十元,但此纸须候至阳二月十四(过了阴历年了)才能支取现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如此成绩,将来可想而知,而最令人发指的,就是那八十多(个)反动学生,昨日列队到省政府、教厅、财厅,都说学校不是经费问题,是校长问题,只要宋庆龄长校,便万事解决云,你看她们居心破坏学校,不惜牺牲学校,这种态度,可恶之极。今日下午四时,教厅又约三主任及附小主任到厅,现尚未到时,我们则欲待经费彻底解决始做下去。   
    又今日《国民日报》副刊有篇欢迎你来广州的文章,该副刊大约即以前请伏园担任的,现时伏园不来,你担任不好么?它的体裁就是那样,下面还有一半广告纸,我裁去免太厚难寄,今早我又寄了一信,是复你十一月廿九的,现在又接到你十二月三日的信了。   
    来广州是欢迎的,教人也好,不过要施“夏楚”,这种八股先生可得反抗了,反抗之法,就是以毒攻毒,勒令清洁卫生。还有,教人也要有方,如果光是“善诱”,也须有相当对待,以免白耗精神和光阴。   
    印章的东西是叫“金星石”,我以前是随便叫它曰玻璃,此物不知是否日本东西,刻字时已刻坏了一个图章,算是毁了。好在是刻字的负责,我却不管,这样脆,我想一落地必碎,能够寄到无破,算好的了。穿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袍、棉袄……的,“这样就可以过冬”吗?傻孩子!包印章的白色东西,是在京买而经用过的;你看得出吗?一个图章何必特去上海买印泥呢,真是多事了。   
    “默念增加”,想是日子近了的原故,小孩子快近过年,总是天天吵几次,似乎如此,你失败在那一个人手里了么?你真太没出色〔息〕了。   
    广东天气现时还不冷,只穿夹袄满可以了。阴历十一月了而如此暖,真是便利,但冷的几天是在快过旧年,腊八左右,蚊子还很多,每晚桌下不住来咬,我在未寝前多不脱袜,这几天则每放下帐子看书、信,织东西,但这样不久就困倦睡下了,然次早至少还有一二只蚊饱饱的在帐子内。   
    这几天经费未解决总坚持不上课,经费解决则须革新一次,革后自己再走,也是痛快,如果经费不解决而教厅换人,或解决而另换人,那我们可不管了,现时反动学生是向三主任分头攻击,昨日派来代表三人,限令总务于24时内召集财政会议,布告经费状况,又限令我于二日内解散革新学生会同盟会,我们都不理她,不久或有攻击我们的宣言发出了。现时没有什么说,下次再谈罢。   
    yourH.m.十二月七日午三时   
    附:   
    欢迎鲁迅先生来广州   
    张迂庐   
    鲁迅先生,我们不是现代评论的闲话大家陈源教授也并不是北京晨副的编辑志摩文士的同党,对于他先生之来,想谁也不会“疾首蹙额而相告”以至于“伐他几下”的吧?虽然我们也不以他曾被称为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领袖而才表示欢迎!   
    我相信欢迎他先生的许多青年当中,叭儿狗一定是没有的,因此也正不愁他先生上岸的时候,把我们“打落水里又从而打之”;然而除下我们欢迎他的许多青年之外,叭儿狗却说不定没有的,我们欢迎他之来,或许正是以他最有对待叭儿狗的本领吧!   
    我们都知道他是创中国文坛未有之新格的《呐喊》《彷徨》的著者,是著《阿Q正传》而被译成五六国文字且被法国现时大文豪罗曼罗兰啧啧称道过的人,是空前的《中国小说史略》的著者,是中国译界的高手,是未名丛刊,乌合丛书的主编人,是《莽原》半月刊的创办人,这些,在我们都有“除了欣赏惊叹而外,我们对于鲁迅的作品,还有什么可说呢!”之概〔慨〕——引沈雁冰评《呐喊》的话——不过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使我们最难忘的《热风》和称为交了“华盖运”才弄得来的《华盖集》!   
    《热风》同《华盖集》都是先生的杂感短文,在这里的鲁迅先生,以战士身而显现了!瞧啊!在混浊的北京的空气里,敢于向牛鬼蛇神正视的,而且还敢于在礼教淫威的重围的所谓首都里“论他妈的”的,虽然我们没有见到的或许还有好几位,然单就我们见到的来说,就只有两个人:吴稚晖,鲁迅。   
    鲁迅先生从北京跑到厦门,才仅是前个月的事!而中大聘请先生来校的消息,前一星期我已经听到了!   
    除却竭诚的欢迎而外,我们对于鲁迅先生之来,还有什么可说呢!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第一百零六期   
    中华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星期二
第三章1926年12月7日书信    (一○三)   
    mydearteacher:   
    现时是七日晚七时半,我又开始写信了。这信是因为收到你三日午写寄的那信的,今日我发了一信,不是说下午四时要到教育厅吗!从那里回校,看见门房内竖了几封信,我心内一动,转想午间已接信,此时必没有了,乃走不数武〔步〕,听差赶上来交给我信,是你三日第二封,我欢喜极了,接连两日得信三封。这三封信(廿九、三、三)可见你的心神略略安定,有点活气了。至于廿六那一封,我收到于二日作复,因你的信似乎有点变态不安定而故作安定,所以我二日的信也似乎激些,现接最近三信,没问题了,不必挂念,或神经过敏。   
    现时我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把信“半夜放在邮筒中”。因为瞎马会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叫人捏一把汗不好。而且“所外”的信今上午到,“所内”的信下午到,这正和你发信次序相同,不必以傻气的傻子,当“代办所里的伙计”为“呆气”的呆子,实在半斤八两,相等也,而且H.m.发信也不如是急急,今早发的那封六晚写好的信,是早起叫服侍我的女仆拿去的,但许久之后,我出校门,见另一个老妈拿一只碗似乎出街买物,同时手中拿(着)我的信,必是代那我的老妈便中发信,以此推测,我的用人,每次发信必如此,我于是以后得改变方法了。广州有工会,用人不听命且难说话,服侍我的那个,看来甚村气,但我对付她却十二分将就了,买东西是二个子必取起一个,二毛取一毛以此类推。叫她洗衣,常久久不洗好,等着用也不能得,在我现时做件穿件而她不体贴,我不敢强她快洗,因为说话一不留心,恐怕以工会相压,因久不洗回衣服,失了也无从检问,袜子之类,洗少是常事。不买热水壶,茶冷她又说闲话,其实每日早晚不过冲两次不大热的茶来。及到买来水壶,又不小心开螺旋盖,新新的就给弄到许多铁锤等痕迹,真气透人了。你在福建受不惯听差(的)气,将来来广州,用的是男的,或者好一点,但你也得知到〔道〕不致火气起来。   
    “外江佬”真可以,听说广东从去年九月至今年九月,收入有一(或八)万万,则每月有巨大收入可知,其数为全国之冠。现时国民政府奄有七省,合七省不及一广东收入,在广东一省,则负担七省战时兵费,现时又加国民政府迁移费,各省党费,即如天津英捕逮去国民党员,此处即汇款去救济。惟其如此,所以本省教育行政不能兼顾,所以我校经费问题不易解决,今日下午四时又往教厅,我的令兄意思是要下公文叫三主任负责维持原状,照常上课,我们婉谢他,叫他先向我校长(住处已知)取得同意再说,因积欠尚未解决也。   
    我觉得你如来广州虽非理想之境,但总不至如厦大之无聊。此处在街上店铺和叫洋车,尽可用官话行得通,偶然吃点亏,买物也许贵些,但这有H.m.代办,在北京,我买物常不大讲价,而这里多数开大价,总在一二倍以上,要买的人斟酌还价,但有时遇着一间铺子不(开)大价,你还太少,他又可以大骂你,所以看情形可先问一声,怕少给不?他说不怕就不妨还三分之一价,或二分之一,再添上去,麻烦透了。食东西的馆子随处都有,小饭馆也不花多少钱,你来不愁没食的处所,而愁食不惯口味,但广东素以善食称,你或能对付,至于蛇,冬间食的多,你来在过年,不知那时可还有?龙蛩〔虱〕也过时了,你来时或能遇到买干的,但湿而新造的怕没有了,那东西有特味,不似蛇肉香,恐你食不下咽。这里也还有北方馆子,有专买〔卖〕北京布底鞋的铺子,现时也有稻香村一类的铺子,糖炒栗子所以也有卖,这大约是受了“外江佬”的影响。   
    你高兴时,信上也见到“身体是好的,能食能睡”一类的话,但在上月廿日至廿六左右则不但不然,且什么也懒做了,原因是为说,那一个人要去汕,及要做“社会事业”,这不还是待考虑的吗?何必自己如此,而且那一个人也不是定专为别人牺牲,实在不如此自己不好过,这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自己要那么样的,就那么样做吧!   
    你手指还抖吗?要看医生不?我想心境好,自然减却无聊,不会多吸烟了,有什么方法可减却呢?我愿多写几个字。   
    你来这里是住中大就省事,住外面就方便,但花费大,陈启修住的几间房,是二楼,每月就四十多块钱屋租,还有雇用人,食,用……等,至少总在百余元,究竟如何,是待到广州再说,还是未雨绸缪?   
    我想没有被人打倒,或自己倒下之前,教书是好的,倒下后则创作似乎闭户可做,但中国人心理,倒下后的著作,是否还一样保持原有地位?也很难说。对付社会一般人,要用一般方法,过于自我,就受攻击,真是讨厌的事,但党内似乎好些,我想如国民党不容,则跑到俄国去,在广东,去俄很容易设法得政府一笔款,挟着什么名目,领着公费就可去,但这自然要改变教书生涯,才易活动,你看郭沫若有什么,现时是政治主任,又改为……了。人一迫就可以转行,你说是不是?启修先生说俄国也不十分冷,屋内比北京屋还暖云。我说的这些,也非紧要,不过今晚高兴多写,所以一发不可收〈拾〉了。   
    英译阿Q不必寄,现时我不暇及不大会看,待真的阿Q到广州,再拿出书本,一边讲一边对照吧!那时却勿得规避,切切!   
    今晚大风,窗外呼呼声,空气骤冷。我是穿了夹裤,呢裙,毛绒背心,及绒衣,但没有蚊了。   
    yourH.m.十二月七晚九时
第三章1926年12月11-12日书信    (一○四)   
    广平兄:   
    本月六日接到三日来信后,次日(七日)即发一信,想已到。我推想昨今两日当有信来,但没有;明天是星期,没有信件到校的了。我想或者是你校事太忙没有发,或者是轮船误了期。   
    从粤,从沪,到此的信,一星期两回;从此向沪向粤的船,似乎也是一星期两回。但究竟是星期几呢,我终于推算不出,又仿佛并不一定似的。   
    计算从今天到一月底,只有五十天了,已不满两月;我到此,是已经三个月又一星期了。现在倒没有什么事。我每天能睡八九小时,但是仍然懒;有人说我胖了一点了,也不知塙〔确〕否?恐怕也未必。对于学生,我已经说明了学期末要离开。有几个因我在此而来的,大约也要走。至于厦门学生,无药可医,他们整天读《古文观止》。   
    伏园就要动身,仍然十五左右;但也许仍从广州,取陆路往武昌。   
    我想一两日内,当有信来,我的廿九日的信的回信也应该就到了。那时再写罢。   
    迅十二月十一日夜   
    (一○五)   
    mydearteacher:   
    今(十二)早九时从家里回校,看见你十二月七日的信在桌上,大约是昨十一到了,而我外出未看见。我料想日间有信,心内挂念,早来果见,慰甚。   
    六日收到十一月廿一寄来的刊物,三日寄的刊物,则至今尚未到,大约是慢些的,惯了我也不十分急着〔着急〕了。二日之信,乃二晚七时我亲投至街中邮筒(便中经过),若自三日起至六日到,则前后不过四天,也差强人意,而何以平时有担〔耽〕搁至八天的,真是奇怪了。   
    你“一向常常想到的思想”,实在谬误,“将人当作牺牲”一话,万分不通,牺牲的解释,如吾人以牛羊作祭品,在牛羊本身并非愿意甘心的,所以不合,而“人”则不如此,天下断没有人而肯甘心被人宰割,其非宰割,换言之,这一方出之爱护,那一方出之自动愿意,则无牺牲可言,其实天下间即无所谓牺牲,譬如吾人替社会做事,大家认为至当的了,因此有公义而制却私情,在私情上也可以说牺牲,而人们不在意此点,还是向公义上走,即认公义为比较的应为,急为而已。但所谓应,所谓急,随时间环境而异,取其比较合适而为,我认为舍此作〔做〕法即无合适满意者,我即切实行去,这是我为取舍决〔抉〕择而知何者当牺牲,何者当取择,天下固不能全有,亦只有取吾所好,既好而取,即得其所,亦即遂吾志愿,此三尺童子所知,而三尺多的小孩子反误解,当记打手心十下于日记本上。   
    校事又变回来了,那些学生反动分子,假借学生会向省政府、教、财各厅请愿后,又在学校召集师生联席会议,当时有七个灰色的先生出席,发表一封员生联席会议的信,质问三主任为什么做滑稽的事,故意停课,限令立即开课。其实停课启事之登报端乃三主任召集全校教职员布告经过并不能负代理校长之责,当场由众推举教职员代表五人向教厅等处请愿无结果,教厅当场默认停课之议,而此五人中有回校起草登报者,有先去者,乃五人中有教员出席学生会则一概妥〔诿〕为不知,于是以员生联席会议名义向三主任质问,大有问罪之意,此事处置不当,易引起教员与反动学生合,而其后财厅已发新预算支单,搭欠一月则允自十六年一月起,似此可借口转圆〔圜〕,谓经费已有办法,而校长允回,先令三人负责云。于是明天(十三)起上课了。但另一消息,则说校长无意回来,不过姑如此说使学校好照常上课,实则以进为退也云,于是我好恐惧,她不回来,教厅不另派人,则三主任负责无期,教厅另委新人,则我们自然可以交代而去,但又怕校长荐,或教厅自己派我继任(因以前有此说,我极力不答应),则十分叫我吃苦。此校如此复杂,旧教员不易去,在校占大部分势力,实无法整顿,且经此一事,甚澈〔彻〕底之人多去,留我受苦甚不上算,但此校习惯女校长,旧校长去,一时无相当人物,则怕我当殃,推却自然爽快,但一纸公文压下来时,任你如何推托,也不成功,现时我只有设法劝校长早日回校,以免殃及我自身。而且校长薪水与主任同,不过少八时教课,但出席外面会议太多,一经做起此职,辞职即不容易,我愿意做点易来易去,不受人注意的小事,所谓“长”,实在令人闻之不寒而栗,你说是不是呢?照稳当的说,校长回来,也当视十六年一月能否如言搭发一月积欠,则我们维持的最低限度,也在本学期末,这是学生对校长没有问题的话,然学生自校长声明辞职后,又开欢送会(白开)发欢送宣言,发欢迎宋庆龄为校长宣言,口口声声称现校长为前校长,则今兹见学校通知复课,校长声言回来之时,必仍有一番剧戏,而最怪异的,就是中央政府的人物,多是灰色接近树的派的,张静江等一流人,常有明显表示,最近省特别市党部的改组,即此中黑幕,近来该派人物,眼见工会势盛,又觉扶助农工之非法,大有向〔改〕变态度之势,凡稍澈〔彻〕底的人,即目为CP、CY而有驱之使去之势,一个党立政府,而各派人物相反的相处在一块,互相倾轧,这也是一个叫人闷气的事,启修先生在此不大发展,也受此中一点影响,但绝没有于他不利的行为和表示。   
    现时乃十二月中旬,再有三十天多就可以见面了,书籍寄得太慢,或在人到之后,则不如留待你自己带来,可免遗失及损坏,香港通船了,你来也不必一定从汕头转,多带几本书或者在船上不如车上之价昂,你以为何如?   
    你和上海有来往便的,可否替我买一本《文章作法》,这是开明书店的出版(价七角),如再便,能买得一本《与谢野晶子论文集》(价五角)则更佳,因我一面又愿对于本行的东西也时时留意也。   
    从明天起上课,事情又多起来了,省妇女部立的“妇女运动人员训练所”,要我担任讲授“妇女与政治经济之关系”,时期是三周,每周二小时,在晚间,地点是中山大学,我推却而不能,已答应了,但材料还未搜得多少,现正在准备中。我自思甚好笑,自己实没有什么东西,但机会迫到我硬干,使竖子成(臭)名,真是苦恼不堪,如果不早设法倒下来,就要变成厂甸的轻气球,气散自己即掉下来,一点也没有法子补救,那时球也坏了,还是大害。   
    你的手有点抖,好了没有?   
    yourH.m.十二月十二日(星期)午一时   
    径〔敬〕启者本校前因经费问题停顿现在政府已将十一月份经费照新预算发给欠薪一层亦由省政府令行财政厅按月搭发良烈等兹奉   
    教育厅批令第一一六五号开呈悉查该校经费经省政府委员会第三次议案议决令行财厅照该校新预算支给并按月发给积欠一月在案该主任等自应暂代维持校务俟廖校长返校时方能卸责据呈各情仰即遵照此批又奉   
    廖校长函开宗堂良烈广平兰芳(小学主任)主任先生前日许厅长来谈以校费已有切实之解决女师革新工作可以继续进行催促即日返校泳筠以为吾等份属党员未容规避困难况今校内情势益见复杂为党化教育计应即返校主持在未返校以前请先生等负责即日回复校务常态至深感汲〔激〕此候教安各等因自应遵照办理除布告外相应函达   
    台端希为   
    查照是荷此致   
    先生   
    灌宗堂   
    陈良烈   
    许广平启十一日
第三章1926年12月12-15日书信    (一○六)   
    广平兄:   
    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现在〈是〉虽是星期日,邮政代办所也开半天了。我今天也起得早,因为平民学校成立大会要我演说,我说了五分钟,又恭听校长辈之胡说至十一时,溜出会场,再到代办所去一看,果然已有三封信在:两封是七日发的,一封是八日发的。   
    金星石虽然中国也有,但看印盒的样子,还是日本做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随便叫它曰玻璃”,则可谓胡涂,玻璃何至于这样脆?若夫“落地必碎”,则凡有印石,大抵如斯,岂独玻璃为然。可惜的是包印章者,当时竟未细心研究,因为注意移到包裹之白包上去了,现在还保存着。对于这,我倒立刻感觉到是用过的。特买印泥,亦非多事,因为非如此,则不舒服也。   
    此地冷了几天,但夹袍亦已够,大约穿背心而无棉袍,足可过冬了。背心我现穿在小衫外,较之穿在夹袄之外暖得多,或者也许还有别种原因。我之失败,我现在细想,是只能承认的。不过何至于“没出色〔息〕”?天下英雄,不失败者有几人?恐怕人们以为“没出色〔息〕”者,在他自己正以为大有“出色〔息〕”,失败即胜利,胜利即失败,总而言之,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置首于一人之足下,甘心什倍于戴王冠,久矣夫,已非一日矣……。   
    近来对于厦大一切,已不过问了,但他们还常要来找我演说,一演说,则与当局者的意见,一定是相反的,此校竟如教会学校或英国人所开的学校;玉堂现在亦深知其不可为,有相当机会,什九是可以走的。我手已不抖,前信竟未说明。至于寄给《语丝》的那篇文章,因由未名社转寄,被他们截留了,登在《莽原》第廿三期上。其中倒没有什么未尽之处。当时著作的动机,一是愤慨于自己为生计起见,不能不戴假面;二是感得少爷们于我,见可利用则尽情利用,倘觉不能利用则便想一棒打杀,所以很有些哀怨之言。寄来时当寄上;不过这种心情,现在也已经过去了。我时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看少爷们著作,竟没有一个如我,敢自说是戴着假面和承认“党同伐异”的,他们说到底总必以“公平”自居。因此,我又觉得我或者并不渺小;现在故意要轻视我和骂倒我的人们的眼前,终于黑的妖魔似的站着L.S.两个字,大概就是为此。   
    我离厦门后,恐怕有几个学生要随我转学,还有一个助教也想同我走,因为我的金石的研究于他有帮助。我在这里常有学生来谈天,弄得自己的事无暇做;倘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将来拟在校中取得一间屋,算是住室,作为豫〔预〕备功课及会客之用,而实不住。另在外面觅一相当地方,作为创作及休息之用,庶几不至于起居无节,饮食不时,再蹈在北京时之覆辙。但这可待到粤时再说,无须“未雨绸缪”。总之:我的意见,是想少陪无聊之访问之客而已。倘在学校,大家可以直冲而入,殊不便也。   
    现在我们的饭是可笑极了,外面仍无好的包饭处,所以还是从本校厨房买饭,每人每月三元半,伏园做菜,辅以罐头。而厨房屡次宣言:不买菜,他要连饭也不卖了。那么,我们为买饭计,必须月出十元,一并买他不能吃之菜。现在还敷衍着,伏园走后,我想索性一并买菜,以免麻烦,好在他们也只能讹去我十余元了。听差则欠我二十元,其中二元,是他兄弟急病时借去的,我以为他可怜,说这二元不要他还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便第二日又来借二元,仍是二十元。伏园订洋装书,每本要他一元。厦门人对于“外江佬”,似乎颇欺侮。   
    以中国人的脾气而论,倒后的著作,是没有人看的,他们见可利用则尽量利用,遇可骂则尽量地骂,虽一向怎样常常往来,也即刻翻脸不识,看和我往还的少爷们的举动,便可推知。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数十年后,便又有人看了,但这大抵只是书坊老板得益,至于作者,也许早被逼死了,不再有什么相干。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以为走外国也行;为争存计,无所不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还没有细想过,好在并不急迫,可以慢慢从长讨论。   
    “能食能睡”,是的确的,现在还如此,每天可以睡至八九小时,然而人还是懒,这大约是气候之故。我想厦门的气候,水土,似乎于居人都不宜,我所见的人们,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黄瘦,女性也很少美丽活泼的,加以街道污秽,空地上就都是坟,所以人寿保险的价格,居厦门者比别处贵。我想国学院倒大可以缓办,不如作卫生运动,一面将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讲个改善之方。   
    此刻已经夜一时了,本来还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罢,真是可惧。   
    迅十二月十二日   
    (一○七)   
    mydearteacher:   
    以前七早、午,及八、十二各寄一信,想都收到,在此信之先了。   
    这封信是向你发牢骚的,因为只有向你可以尽量发,但能发,即非怒气冲天可知了。所以也还是等于送戏目给你看。   
    昨日学校的总务辞职了。今早我去新校办公,阅报及听庶务员说,才晓得教务也另有他就,(以前已有一处)——就是在中大当秘书,听说也无意于此了,那个庶务员就取笑我,连校长及三主任,四职集于一身了!我才恍然大悟于造傻子,人偷偷地找好事情就溜之大吉了,而我还打算有交代再走,将来岂非人都走光,校长也不回来,只有我一个光杆受学生凌辱,教职员催迫吗?我急跑去找校长面辞,并陈说校中情形,正说之间,那个教务主任也到,不知他是看风,还是真的,他不承认辞职,只说这两天那里忙,所以不能返校,明天是可以到校的云云。而广州学界情势,广州市的青年部长是张静江亲信,他们右的,那个我校开除的女生就时时来往张处,今日(十五)中央、省、市青年部来宣布两个学生会同时停止,另由学生会改选新会员,反动派带领她的男校同志来出席,称代表全国、省、市云,主任是那个市青年部长,是右袒的。结果全右倾了,闭会后反动生口出不逊,在我后面说○○○(共党人)走狗。我回头,她们不说了,再前走,她们说,哈哈!还回头看阿〔啊〕!你看这多么可恶,总而言之反动学生太猖獗,好的学生太老实而胆小,教了也不敢做,真没奈何。教职员又有二心,三主任又去其二,校长不回,又不肯表示决绝,明天校长约几个人商量办法,下午三时又是三青年与学生及学校人等开筹备选举学生会事。我也打算不做傻子了,我决意共患难也无可共之人,我何必傻冲锋,现在写好两封信,一封给校长的,说我明天(十六)不赴那两个会,请她另派人出席,又写信给那个教务主任,(他实际不理校事,而口说非辞职,不过事忙不能来的)告诉他我请病假,(装假)几多天则不说,打算明天留下信即逃回家,不闻不问了。将来学生会改选,合而为一,也还是纠纷不好处理,我实不愿多留此间,我打算回家静静过几天再回校收拾东西,你以后寄信暂寄(广州高第街中约许廿三少奶转便妥)如将来再有变动再通知你就是了。   
    我身体好的,事早了早安心,可以专心做别的事,你不必挂心,我能设法。   
    yourH.m.十二月十五晚
第三章1926年12月16日书信    (一○八)   
    广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则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挂号,非因特别宝贵也。内计《莽原》一本;《新女性》一本,有大作在内;《北新》两本,其十四号或前已寄过,亦未可知,记不清楚了,如重出,则可不要其一;又《语丝》两期,我之发牢骚文,即登在内,盖先被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夺过去了,所以终于还在《语丝》上。   
    慨自二十三日之信发出之后,几乎大不得了,伟大之钉子,迎面碰来,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发出,声明前此一函,实属大逆不道,合该取消,于是始蒙褒为“傻子”,赐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幸何如之。现在对于校事,一切不问,但编讲义,拟至汉末为止,作一结束;授课已只有五星期,此后便是考试了。但离开此地,恐当在二月初,因为一月薪水,是要等着拿走的。   
    朱家骅又有信来,催我速去,且云教员薪水,当设法加增。但我还是只能于二月初出发。至于伏园,却于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约先至粤,再从陆路入武汉。今晚语堂饯行,亦颇有活动之意,而其太太则不大谓然,以为带着两个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实站在她的地位上来观察,的确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大抵的女性确乎也大都过不惯。但语堂则颇激烈,后事如何,只得“且听下回分解”了。   
    狂飙社中人,一面骂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寻地方,尚钺要将小说印入《乌合丛书》。我想,我先前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辈及地位相同者,至于对少爷们,则照例退让,或者自甘牺牲一点。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责骂,反弄得不可开交。现在是方针要改变了,都置之不理。我常叹中国无“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也没有人管,现在看来,做好事之徒实在不容易,我略管闲事,便弄得这么麻烦。现在我将门关上,且看他们另向何处寻这类的牺牲。   
    《妇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给你的一封公开信,见了没有?内中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对于女师大再被毁坏的牢骚。我看《世界日报》,似乎程干云还在那里;罗静轩却只得滚出了,报上有一封她的公开信,说卖文也可以过活。我想:怕很难罢。   
    今天白天有雾,器具都有点潮湿;蚊子很多,过于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进帐子里去了。下次再写。   
    十四日灯下。   
    天气今气〔天〕仍热,但大风,蚊子却忽而很少了,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编了一篇讲义。印泥已从上海寄来,所以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这上面;预备《莽原》第二十三期到来时,一同寄出。但因为天气热,印泥软,所以印得不大好,不过那也不要紧。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都不再辩,横竖已经失败,受点申斥算得什么。   
    本校并无新事发生。惟顾颉刚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黄坚从北京到了,一个太太,四个小孩,两个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我的要走已经宣传开去,大半是我自己故意说的。下午一个广大的学生来,他是本地人,问我广大来聘,我已应聘的话,可是真的。我说都真。他才高兴,说,我来厦门,他们都以为奇,但大概系不知内容之故,想总是住不久的,今果然,云云。可见能久在厦大者,必须不死不活的人才合宜,大家都以为我还不至于此。此人本是厦大学生,因去年的风潮而转广大,所以深知情形。   
    十五夜。   
    十二日的来信,今天(十六)上午就收到了,也算快的。我想广厦间的邮信船大约每周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开的罢,那么,星期一四发的信便快,三六发的就慢了,但我终于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几。   
    贵校的情形,实在不大高妙,也如别处的学校一样,恐怕不过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接手,一定为难。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攻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办也办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并不大苦痛,只是终日浑身不舒服,那种感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叫作“穿‘湿布衫’”,就是有如将没有晒干的小衫,穿在身体上。我所经过的事,无不如此,近来的作文印书,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后,随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够固然好,即使因此失职,然而未必有改革之望罢。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难却,就仿“前校长”的方法:躲起来。待有结束后另觅事做。   
    政治经济,我觉得你是没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这类苦恼,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长”“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戏台下一般,被挤在中间,退不开去了,不但于己有损,事情也做不好;而别人看见推辞,却以为客气,仍坚执要你去做。这样地玩“杂耍”一两年,就都只剩下油滑学问,失了专长,而也逐渐被社会所弃,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吃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   
    牺牲论究竟是谁的“不通”而该打手心,还是一个疑问。人们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虽不敏,是知道的。然而这“自志”又岂出于天然,还不是很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情形的影响的么?那么,那学说是否真实,那人是否好人,配受赠与,也就成为问题。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了,除掉那一个人之外。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都在嘲笑我的瘦了,这实在使我愤怒。我并没有略存求得好报之心,不过觉得他们加以嘲笑,是太过的。我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样以为“自所甘愿即非牺牲”的人,也就是为此;常欲人要顾及自己,也是为此。但这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至于行为,和这矛盾的却很多,所以终于是言行不一致,好在不远就有面承训谕的机会,那时再争斗罢。   
    我离厦门的日子,还有四十多天,说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则性急而傻,似乎也和“傻气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两相等也”。伏园大约一两日内启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发。从今天起,我们兼包饭菜了;先前单包饭的时候,饭很少,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饭量大的,兼吃两人的也不够,今天是多一点了,你看厨房多么可怕。这里的仆役,似乎都和当权者有些关系,换不掉的,所以无论如何,只能教员吃苦。即如这厨子,是国学院听差中之最懒而最可恶的,兼士费了许多力,才将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却更好了。他那时的主张是:他是国学院的听差,所以别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国学院是一所房子,能叫他做事的么?   
    我上海买书很便当,那两本当即去寄,但到后还是即寄呢,还是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
第三章1926年12月19-23日书信    (一○九)   
    mydearteacher:   
    十二月十五写了一信,十六寄去,告诉你以后写信改变住址,即于十六起,我就请病(假)(伪的)回家去住。但又不放心,总想到学校看看,昨晚(十八星六)八时余从家返校,见房内桌上有你十二月十二写十三寄的信。你这封信的第一句就是:“今天(十二?)早上寄了一封信”。但我现只收(十二)晚上写的一封。早上寄的大约另是一封,而至今未收到,不知是因我这几天不在校的原故,还是尚未寄到,抑邮局作怪。总之,我希望稍迟能收到。    
    学校学生会改选,那革新学生的会也同时取消,选举结果,仍然是反动派占多数,将来还是把持学生会,向学校对抗,我是知道这种情形,不出来做事,请假回家。及昨晚回校听说,校长确不干,教务、总务也有新职,决辞去此处位置,所不知这消息的只有我一人在梦内,我幸而请假,(等于辞职)但已迟了几天,做了几日傻子,现既知他们全去,我也立即去函校长辞职。但又闻校长辞呈中另举一姓李的女人(右派)及我请教厅选一继任云。我是决计不干的,我现拟在家休息几天,待年假时胖胖的见人。一方慢慢找事做,我实在不中用,做做事就想休息,自私方面是好的,想你是同意的吧?   
    我的东西还放校内,专等你知到〔道〕我改了住址之前的信寄到校内时,可以有人代收,俟收你的信完毕了,知到〔道〕寄家内去时,再观察情形,即可以搬物走,但从校搬物到另一地方容易,从家搬出来则难,所以我也有些留恋;如此情形,刊物可不寄,留待带来,省得遗失。   
    你们学校几时放寒假?我现时闲着,来时的日期先通知,最好由客栈招呼,或由我先期打理,总以预知为妙,好在我是闲着的。   
    我在家是做做缝衣,(缝工昂贵)改造旧的,或织绒物(人托做的)或看书,并不闷气,无须挂念。   
    阅报陈仪有下野之说,是知他并不能善自改革也。   
    厦大你走了,玉堂更觉悟而散,所谓树倒猢狲散,那些现代派不知如何?   
    日前我接遇安信,说不要到上海,武昌去了,不能留粤,信中措词甚怪,以不能相见,似以为憾,我也没回他,但有一大批人是离粤了。   
    现时写这信是在校内,不久又要走回家了,再谈吧!   
    yourH.m.十二月十九下午五时……   
    (一一○)   
    广平兄:   
    十六日得十二日信后,即复一函,想已到。我猜想一两日内当有信到,但此刻还没有,就先写几句,豫〔预〕备明天发出。   
    伏园前天晚上走了,昨晨开船。你也许已见过。有否可做的事,我已托他问朱家骅,但不知如何。季黻南归,杳无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也无从计画〔划〕。   
    我这里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前几天很阔了一通。将伏园的火腿用江瑶柱煮了一大锅,吃了。我又从杭州带来两斤茶叶,每斤二元,喝着。伏园走后,庶务科便派人来和我商量,要我搬到他所住过的小房子里去。我便很和气的回答他:一定可以,不过可否再迟一个月的样子,那时我一定搬。他们满意而去了。   
    其实教员的薪水,少一点倒不妨的,只是必须顾到他的居住饮食,并给以相当的尊敬。可怜他们全不知道,看人如一把椅子或一个箱子,搬来搬去,弄不完。于是凡有能忍受而留下的便只有坏种,别有所图,或者是奄奄无生气之辈。   
    我走后,这里的国文一年级,明年学生至多怕只剩一个人了,其余的是转学到武昌或广州。但学校当局是不以为意的,这里的目的是与其出事,不如无人。顾颉刚的学问似乎已经讲完,听说渐渐讲不出。陈万里只能在会场上唱昆腔,真是受了所谓“俳优畜之”的遭遇。但这些人正和此地相宜。   
    我很好,手指早已不抖,前信已声明。厨房的饭又克减了,每餐只有一碗半,幸我还够吃,又幸而只有四十天了。北京上海的信虽有来的,而印刷物多日不到,不知其故何也。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日午后   
    现已夜十一时,终不得信,此信明天寄出罢。   
    二十日夜   
    (一一一)   
    mydearteacher:   
    今日(十二月廿三)下午五时跑到学校,接到你十二月十六日来信,这信大约到了好几天,不过我今天才到校,所以担〔耽〕搁了一些。   
    记得你来信说寄刊物给我的有好些次,但自十二月六早收到你十一月廿一寄的《北新》十一,十二,《语丝》九七,九八,一○三,一○四,《新女性》十一月号外,至今未见别的刊物寄到。那个号房是坏的,画报(图书馆)寄到他常是扣留的。但又不能明责他,因他入了工会,一不小心就可以来包围。所以自后刊物及上海寄来的书,还是留待带来,比较妥当,如果写了字盖章的失去,也甚可惜。而况现时我对学校不负责,他也可以对我不负责。至于家里——高第街——则数百人的一个门房,可想而知了。   
    也是今日回校,同信一起在寝室的桌上见有伏园名片,是廿二(昨日)写的。他住在广泰来四十五号云。我打算明日上午去看他,可有机会替我设法,但我断不随便开口,看情形办理。日前有天津同学邓颖超,她说中大附中有机会做训育员问我愿意不?我姑且先答应她愿意,但能否实现也不可知,训育的味道我尝过了,不愿再尝,但目前也只可用骑马找马之法。   
    叫你“寻地方”的人,我想你还是始终“都置之不理”好,因为他有了地方,就要挤出你的空间而后快,自己找苦吃,何苦来!   
    也还是今日在学校寝室处见吕云章寄来一束印刷物,共有五期《妇女之友》,我才见到如你所说的一封给我的公开的信,既是给我,又要公开,如果不寄一份来,简直就是“公开”而非给我。我又非〔菲〕薄有“文”名如冰心,评梅,晶清之流,景宋两字也没什么趣味,我又厌恶这两个字起来了。这许是我的脾气,不配入“小姐”之列吧!在书局内看见《狂飙》,有长虹批评《漫云》中不应有二周的信,我也同此意思,我没高兴学写东西,就因为人们太高兴写的原故引起反感吧。   
    我校大约我可以脱身了,间接的听说,我的“厅长”哥哥告诉“前校长”,说我继任不大好,因为是他妹妹,又新回来,情形不大熟识;学生又反对,不如那个性〔姓〕李的。(李励庄,中大旧时的高师毕业,也是此处女师毕业,现时是陈公博夫人,)于是“前校长”就介绍他们相见,但(姓)李的推却云,李是比较接近右,学生不反对,但她的丈夫陈某则左袒,现在湖北政治部,她未必能久在粤云。   
    妇女讲习所昨晚(廿二)已去上了二小时,下星期三再上一次就完事,学生老幼不齐,放学时在街上高声叫,谈,甚不雅听,未必是彻底改革的妇女分子,我是尽义务,不说她们。   
    有谁能够离开不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情形的影响”呢?文学就离不开这一层。   
    你那些在厦门置的器具,如不沉重能带来用也好,此处东西实在贵。而且我也愿看看你在厦的生活,由用具中推想。   
    二月初大约是十二月末,到粤即度岁了。也只好耐着。   
    那个医生在宗帽胡同时验新生体格的,前次请伏园饭兼有他之来信称道你,想这里有伏老的怪在内。   
    yourH.m.十二月廿三晚
第三章1926年12月23-24日书信    (一一二)   
    广平兄:   
    十九日信今天到,十六的信没有收到,怕是遗失了,所以终于不知寄信的地方,此信也不知能收到否?我于十二上午寄一信,此外尚有十六,二十一两信,均寄学校。   
    前日得郁达夫和遇安信,十四日发的,似于中大颇不满,都走了。次日又得中大委员会十五来信,言所定“正教授”只我一人,催我速往。那么,恐怕是主任了。但我只能结束了学期才走,拟即复信说明,但伏园大概已经替我说过。至于主任,我想不做,只要教教书就够了。   
    这里一月十五考起,看卷完毕,当在廿五左右,等薪水,所以至早恐怕要在一月廿八九才可以动身罢。我想先住客栈,此后如何,看情形再定,此时不必先酌定。   
    电灯坏了,洋烛所余无几,只得睡了。如此信收到,告我更详细的地名,可写信面。   
    迅十二月廿三夜   
    怕此信失落,另写一信寄学校。   
    (一一三)   
    广平兄:   
    今日得十九来信,十六日信终于未到,所以我不知你住址,但照信面所写的发了一信,不知能到否?因此另写一信,挂号寄学校,冀两信有一信可到。   
    前日得郁达夫及遇安信,说当于十五离粤,似于中大颇不满。又得中大委员会信,十五发,催我速往,言正教授只我一人。然则当是主任。拟即作复,说一月底才可以离厦,或者伏园已替我说明了。   
    我想不做主任,只教书。   
    厦校一月十五考试,阅卷及等薪水等等,恐至早须廿八九才能动身。我拟先住客栈,此后则看形情〔情形〕再定。   
    我除十二,十三,各寄一信外,十六,二十一,又俱发信,不知收到否?   
    电灯坏了,洋烛已短,又无处买添,只得睡觉,这学校真可恨极了。   
    此地现颇冷,我白天穿夹袍,夜穿皮袍,其实棉被已够,而我懒于取出。   
    迅。   
    十二月廿三夜   
    告我通信地址   
    (一一四)   
    广平兄:   
    昨日(廿三)得十九日信,而十六信待到今晨未至,以为遗失的了,因写两信,一寄高第街,照信封上所写;一挂号寄学校,内容是一样的,上午寄出,想该有一封可以收到。但到下午,十六日发的一封信竟收到了,一共走了九天,真是奇特的邮政。   
    学校现状,可见学生之愚,和教职员之巧,独做傻子,实在不值得,实不如暂逃回家,不闻不问。这种事我遇过好几次,所以世故日深,而有量力为之,不拼死命之说。因为别人太巧,看得生气也。伏园想早到粤,已见过否?他曾说要为你向中大一问。   
    郁达夫已走了,有信来。又听说成仿吾也要走。创造社中人,似乎与中大有什么不协似的,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达夫遇安则信上确有怨言。我则不管,旧历年底仍往粤,倘薪水能早取,就仅一个月略余几天了,容易敷衍过去。   
    中大委员会来信言正教授止我一个,不知何故。如是,则有做主任的危险,那种烦重的职务,我是不干的,大约当俟到后再看。现在在此倒还没有什么不舒服,因为横竖不远就走,什么都心平气和了。今晚去看了一回电影。川岛夫妇已到;我处常有学生来,也不大能看书,有几个还要转学广州,他们总是迷信我,真无法可想。长虹则专一攻击我,面红耳赤,可笑也,他以为将我打倒,中国便要算他。   
    陈仪独立是不确的,廿二日被孙缴械了,此人真无用。而国民一军则似乎确已过陕州而至观音堂,北京报上亦载。   
    北京报又记傅铜等十教授与林素园大闹,辞职了,继任教务长(?)是高一涵。群犬终于相争,而得利的还是现代评论派,正人君子之本领如此。罗静轩已走出,报上有一篇文章,可笑。   
    玉堂大约总弄不下去,然而国学院是不会倒的,不过是不死不活。一班江苏人正与此校相宜,黄坚与校长尤洽,他们就会弄下去。后天校长请客,我在知单上写了一个“敬谢”,这是在此很少先例的,他由此知道我无留意,听说后天要来访我,我当避开。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四日灯下。   
    (电灯)修好了。
第三章1926年12月27日书信    (一一五)   
    mydearteacher:   
    昨廿六日我到学校把东西全搬回高第街了,本来想等你的信能够寄至高第街,然后搬取拾〔什〕物,但前日报纸刊载了廖校长辞职,荐李励庄及我二人的呈文后,我恐防反对者以为我是在请假候做校长,所以急急搬去什物,以示决绝,当即对号房说明,有书信则请存起代去领取,或由叶姓表姊转交,并给他一个孙总理遗像(中央银行一元钞票)大约他不至于作殷羡吧!   
    我迟迟不愿搬出也有一原因,就是物件由校搬至别处易,由家搬至别处难,但实迫处此,也只好见一步做一步就是了。我现在住在嫂嫂家里,她甚明达,对我也好,不过侄子嘈吵,不是用功之所,我是在闲着等机会,我也并不心急,对于做事和见人,因为的确不过只有三十天功夫了。事实如此,并非“性急而傻”也,而且我也有一点乐观的地方,就是自本月十六至廿六回家不过住了十天,昨日回校见人,都说我胖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实在前时太耗精神了,此时休养再十天,十天,十天,加三倍的肥胖,不是更好么,虽然胖瘦之于我本身没关系,但为人们看相计,也是胖些好吧!现时我睡也很多,每晚十时睡到次早九时,有十多个钟头了,这个懒骨头,如何处置它?   
    廿四早我到广泰来栈找孙伏园,因为廿二他到校找我不见,留下片子说改天再来访,而我不住校,怕相左不好意思,所以去找他,到了他刚起,(上午九时多)说是中饮(原文如此)昨睡了一天,他是冬至晚上到云,那客栈(全广州市都是)的工人要求加薪罢工,连领路也不肯,并且迫着伏园立刻搬,我说还是早些打算好,因为他们不留情的。伏园又送我一双拖鞋,好似北京你见我穿的那双一类东西,他说是福建特产,甚便宜云,但他给我的还是太长,大约比脚长一寸,他要送到我家里,我说等我带去好了,所以收下了。他又带我到海珠公园(就在他住的前面不远),后来他想同我到沙面玩,我想入城去,他要见朱家骅,也要入城,我就约他同行,到城内一间西菜馆食简便的餐,他是病睡一天,食东西怕油还没有我能吃,看他谈话的意思,是多住些时,待有伴再由陆路往武昌,拟先打电话给陈启修云。他又说:他的东西太多,拟到中大代你找好房子,把他的东西放在里面,算是代你占房子,实则他的东西带不了许多,叫你替他保管,并相当时候带走。昨日我到校搬物时,路经双门底的商务书馆,遇伏园,他说即于廿四那晚搬入中大大钟楼上面云。我因急返校未多谈。我想,他会不会先不到武昌,等陈打好地基建起房子再看机而动,先在这里活动,若有较好的则暂不去,因听他说朱是右的,不赞成共的,朱连陈们走,《民国日报》移北也不知,他们是不相合的,而伏老则两面俱熟,各不相同,只有于中决〔抉〕择取舍,而且他光杆办报,也不成的,还是要有一批熟人,如此现时若在粤的人多于鄂,则我以为他或未必去,至于对得起陈否,当在其次也。   
    我前(复十三日)信不是说你十二月十二寄的信没收到吗?昨廿六到校收东西,我特索办公室(新校)锁匙,开门向办公桌一搜,见抽斗内有你十二月十二的信,我才知到〔道〕前时我没到校办事,那用人告我办事处没信,乃因看不见抽斗也。总没遗失,还算幸事,这是怪我因公荒失,未到校细搜的原故。你那信是十二月十一夜写的,只有一纸,你是盼信,但及今必已陆续收到了。   
    听伏老说,许先生的事还没解决,朱云,现时对于未下聘书的要从严处理,非俟人到不发书云。孙也承认朱比顾右,看他们改革后似乎有几分似,但也未必,因政治训育的人似乎非右。但我到现时究不知广州的党是什么东西,因为你看他谈论态度是左的,也可以说是同情苏俄攻击树的派的,但是此中又有许多派别,即如我在女师,我不过见学校之黑暗,又因有一部分人和我同行动,所以改革了一下,革去了两个学生,但结果那一班同事辞职去了,校长也辞职,捉我做傻子,白看了几天学校,捱了几天骂,然后自觉的请病辞职。但未请病以前就蒙蔽我一人不知情(他们去),既请病,(因三主任,一称辞,一辞而当面称非辞)而我因还有一人未辞,若我辞了,令那人难做,所以请病,以抵制他们实际不到校,而熟〔孰〕知还可以利用,还可以因我未辞而介绍继任,幸不成功(昨听说姓李的答应了,但学生们反对或说不反对云),否则真不值得,如此还算小事,乃又闻说,那从前和我一起做事的同事,其中最激烈,总是代革新学生运筹帷幄的人,说我是共,有许多反对我的话,说我以为他们是同志,引为同调,现时我看清了他们不是,他们也知我是共云。你看多么可怕,一向努力共同工作的人,现时是这样说我;固然我之非共,你所深知,即对于国民党,我也不过承认为比较的,非绝对的,而且即便是要我献身于党,效死于党,现在尚非其时,我之入党,也有几分预备无聊时消遣自身,而现在则绝对不是时候,他们这样说我,我想也许是因女师退出,大家散开,回想失败,不甘心于一人,于是这适当其冲的我,就如北方军阀之下一样被判以赤化了,就深刻的教训,给我对于为党做事也没勇气了,所以我现时心中甚泰然,一鼓之气已消,我是深深的希望只教几点钟书,每月得几十元代价,再自己有几小时做愿意做的事,就算幸福了。   
    我回想我的吃亏,就是锋芒太露,不能做蝙蝠,其实我有什么大的宗旨,我对于他们算什么?不过有人勉我做点事,我也以为做点事就是了。   
    现时是午十二时半,我要到街上去,下次再谈吧!   
    yourH.m.   
    十二月廿七
第三章1926年12月29-30日书信    (一一六)   
    广平兄:   
    廿五日寄一函,想已到。今天以为当得来信,而竟没有,别的粤信,都到了。伏园已寄来一函,今附上,可借知中大情形。季黻与你的地方,大概都极易设法。我一面已写信通知季黻,他本在杭州,目下不知怎样。   
    看来中大似乎等我很急,所以我想就与玉堂商量,能早走则早走,自然另外也还有原因。此外,则厦大与我,太格格不入,所以我也不必拘拘于约束,为之收束学期也。但你信只管发,即我已走,也有人代收寄回。   
    厦大是废物,不足道了。中大如有可为,我也想为之出一点力,但自然以不损自己之身心为限。我来厦门,本意是休息几时,及有些豫〔预〕备,而有些人以为我放下兵刃了,不再有发表言论的便利,即翻脸攻击,自逞英雄;北京似乎也有流言,和在上海所闻者相似,且说长虹之攻击我,乃为此。用这样的手段,想来征服我,是不行的。我先前的不甚竞争,乃是退让,何尝是无力战斗。现在就偏出来做点事,而且索性在广州,住得更近点,看他们卑劣诸公其奈我何?然而这也是将计就计,其实是即使并无他们的闲话,也还是到广州的。   
    再谈。   
    迅十二月廿九日灯下   
    附:   
    孙伏园致鲁迅   
    豫才先生:今天见着留〔骝〕先了,当初在汽车上碰见他,略一招呼.我颇不能确定是他,仍到他住所留条而出,出来又遇见了,才知道他往法政学校讲演,他当初也没有确定遇见的是我,因为他以为我总一定换穿中国衣服剃去胡子往长江走的了。后来在他家午餐,他与戴季陶君住在一起,所以戴君也一同吃饭,谈得甚快。留〔骝〕先极力希望您能快来,他说他因为接到我的信,知道我要去武汉了,所以已单独写信给您,但没有提起薪水数目,其实您的薪水已决定五百毫洋,且定名为正教授,现在全校只有您一人。学生知道先生要来,希望得极恳切。而真吾诸兄(厦大学生,要转学的)要来的事,我也与他谈及,他也非常欢迎,而且这事已在广报上披露,将来编级必无问题的,尽请他们大胆同来好了。达夫已离粤,据说此番他态度颇不好,因为创造社中人并不完全联任,他觉得不满意,实在创造社中人据说也颇有不甚好者。达夫仍有现代评论思想云。至于现代评论之周鲠生王世杰,则有请他们来粤之说,据云孟余也非不知道彼辈大有把持之脾气,然一则在广东环境中或可以感化之(此恐未必能),二则带了出来亦可以减少北京方面之纠纷云。某公最富研现二种思想,我亦与之谈及,彼觉殊出意外。凤举与关应麟,且已汇川资去,然至今无回信,亦云懒矣。现在聘人,十分慎重,故除极熟者外,均暂从缓,据云季黻聘书之所以迟发者,也不外此,“只要待鲁迅一到,再有一度商量,必无问题者也。”许广平君处我先去,彼已辞职出校,故未遇见,三主任同时辞去矣。我至朱处,乃为之述说前事,彼云必可设法,但须去了兼差,如辞职竟成事实,则可以成功。履历我已大约开给他了。李遇安君竟去粤,据留〔骝〕先云,彼颇不安于区区速记,但留〔骝〕先答应他为助教(即所以助先生),而他竟去,或当在鄂云。先生能早来甚好,彼等均望能早来也。真吾诸兄最好同来,厦大方面结束与否其实不成问题。我一时恐走不成,须俟有伴,三五天内想没有伴也。   
    (十二月)廿二日下午。   
    (一一七)   
    mydearteacher:   
    昨廿九由姓叶表姊从学校带到你十二月廿一寄到校的信,或者担〔耽〕搁些时,但不遗失,已算满意了。   
    昨接伏园信说:“关于你辞去女师职务以后的事,我临走时鲁迅先生曾叫我问一声骝先,我现在已经说过了。就请你作为鲁迅先生之助教。鲁迅先生一到以后即送聘书,鲁迅先生处我已写信去通知了,现在特通知您一声。我的行期还未一定,大约总还要住些时哩。”是你的助教,不知是否他作弄我。自然跟着你研究是好的,不过,听说助教要多任钟头,而教授则多编讲义,多任钟点,我能够讲得强于你吗?我的资格,在大学教课不受攻击吗?这是我的顾虑的地方。又他说聘书待你到后才发,到时候不致有中变吗?听伏园说,朱甚骂共派人争地位利害,大有右袒之意,我不是那派人,但女师风潮以后,难保没有人〈不〉诬陷,令人闻之色变,所以我的找事,左的地方入去了,就是证明我的左,或者直目为共,右的地方,又受怀疑,你引我同事,恐牵连到你自己。至前信说的附中的训育员事,现在我没去打听,不知成否,不过朱对伏老则说:“附中被他们(共)抢去了,真利害!”那么是中大和他的附中态度不同了。训育事不能分任别事。如果他来聘请,是拒绝比较好些吧?   
    江浙现在战乱中,许先生消息自不易得,看报蔡元培、褚辅成、董康辈在浙活动自治,想许先生或在内赞助。但今日报载孙传芳通缉蔡辈,真是日暮倒行了。   
    希望你多食些好东西,饭不好食,冬天没有蚁了,何妨买些点心吃。   
    我告你一桩有趣的事,那个死了的亲戚的伯娘,要我做干女儿,她们一片说不出的好心,以为我好好做个教员,终身有个人彼此照料,但是,我那〔哪〕是这种安分的,我还要捣乱呢!我就似滑稽游戏的回复她。家里的人,也当我是独身主义者,我只是好笑,我说,人是说不定的,做一天是一天,不必有什么主义,她们觉得我的思想奇特。   
    昨晚我到中大上妇女运动讲习所的课,上完就完事了。找伏园,房门锁着,没有见到。   
    我住在这里,地方狭窄(这是说没有可以叫我静心研究的地方)所以也不能有多长时间看书,我的皮〔脾〕气是怕嘈杂做事的,此处则适相反,因此我晚十时左右睡,常是早八九时起,上午看看报,帮助做点家常琐事就过了上午,下午这个时候(二时)算是静些,一会儿侄辈放学又热闹起来了,而且在此居住诸多不便,有机会我还打算搬到外头去住,才能用功,而且大家庭的恶习气,邻居即敌人,亦即偷窃,幸灾乐祸者,如何能够日夕相对。   
    谋事的机会,如武昌等广州以外地方许有,但我打算无论如何下半年在广州,如果别方也在的话。   
    “又幸而只有三十天了”。包裹还未收到,以后切勿寄来,免遗失。   
    yourH.m.   
    十二月卅午后二时   
    (一一八)   
    mydearteacher:   
    十六信亦是告你寄信到高第街的,但十九信因有十六信故未详写住址,但你这廿四的信居然光写高第街就寄到了,我住的是街中间名曰“高第街中约”门牌要写是“旧门牌□号”更觉妥当。   
    你十二、十六,廿一的信都收到了。十二信寄到学校,我是十八到校收的,你与廿三寄高第街之信另一封寄校,我想可以寄到,因我已托人代收,或不致失。   
    现时是下午六时,要晚餐,又在洗身完,八时还要外出,待稍缓再详谈吧。   
    祝你新年   
    yourH.m.十二月卅下午六时
第四章1927年1月2-5日书信    (一一九)   
    广平兄:   
    自从十二月廿三四日得十九,六信后,久不得信,真是好等,今天上午(一月二日)总算接到十二月廿四的来信了。伏园想或已见过,他到粤所说的事情,我已于三十日所寄函中将他的信附上,收到了罢。至于刊物,十壹月廿一日之后,我又寄过两次,一是十二月三日,大约已遗失;一是十二月十四日,挂号的,也许还会到。学校门房行为如此,真可叹,所以工人地位升高,总还须有教育才行。幸而那些刊物不过是些期刊之流,没有什(么)签名盖印的,失掉了倒也还没有什么。   
    毛咸这人听说倒很好的,他有本家在这里;信中的话,似乎也恳切,伏园至多大约不过作了一个小怪,随他去;但连人家的名字都写错,可谓粗心。云章似乎好名,他被《狂飚》批评后,还写信去辩,真是上当。至于长虹,则现在竭力攻击我,似乎非我死他便活不成,想起来真好笑。近来也很回敬了他几杯辣酒。我从前竭力帮忙,退让,现在躲在孤岛上,他们以为我精力都被他们用尽,不行了,翻脸就攻击。其实还太早了一些,以他们的一点破碎的思想的力量,还不能将我打死。不过使我此后见人更有戒心。   
    前天,十二月卅一日,我已将正式的辞职书提出,截至当日止,辞去一切职务。这事很给厦大一点震动,因为我在此,与学校的名气有些相关,他们怕以后难于聘人,学生也要减少,所以颇为难。为虚名计,想留我,为干净,省得捣乱计,愿放走我。但无论如何,总取得后者的结果的。因为我所不满意的是校长,所以无可调和。今天学生会也举代表来留,自然是具文而已,接着大概是送别会,那时是听我的攻击厦大的演说。他们对于学校并不满足,但风潮是不会有的,因为四年前曾经失败过一次。   
    我这一走,搅动了空气不少,总有一二十个也要走的学生,他们或往广州,或向武昌,倘有二十余人,就是十分之一,因为这里一总只有二百余人。这么一来,我到广州后,便又粘带了十来个学生,大约又将不胜其烦,即在这里,也已经应接不暇。但此后我想定一会客时间,否则,是不得了的,将有在北京那时的一样忙碌。将来攻击我的人,也许其中也有。   
    上月的薪水,听说后天可发;我现在是在看试卷,两三天可完。此后我便收拾行李;想于十日前,至迟十四五日以前,离开厦门,坐船向广州。但其时恐怕已有学生跟着的了,须为之转学安顿。所以此信到后,不必再寄信来,其已经寄出的,也无妨,因为有人代收。至于器具,我除几种铝制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当带着,恭呈钧览。   
    不到半年,总算又将厦门大学捣乱了一通,跑掉了。我的旧性似乎并不很改。听说这回我的搅乱,给学生的影响颇不小;但我知道,校长是决不会改悔的。他对我虽然很恭敬,但我讨厌他,总觉得他不像中国人,像英国人。   
    玉堂想到武昌,他总带〔待〕不久的。至于现代系人,却可以在,他们早和别人连络了。   
    我近来很沉静而大胆,颓唐的气息全没有了,大约得力于有一个人的训示。我想二十日以前,一定可以见面了。你的作工的地方,那是当不成问题,我想同在一校无妨,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妈的。   
    今天照了一个照相,是在草木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像一个皇帝,不知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   
    迅一月二日下午。   
    (一二○)   
    mydearteacher:   
    现时过了新年又五天了,日子又少了五天,你十二月廿五的信四日到了。我十六寄去的信比十九信还迟,这理由我想或者适值那船遇风担〔耽〕搁,记得那信是我亲自投到街边邮筒的,那邮筒有时寄去是快的,这回或者特别原故,好在要它尽职不多时了,不细研究罢。   
    我住家里总不能正式的做事,看书,有时想做一件事,看着嫂嫂自己忙着做饭,少不得又要离开去帮帮忙,最烦的就是小侄清早起来上课,他母亲和他讲话……的声音,每六时左右必醒一次,醒不便即起,再睡则每至九时始起,即不能多有时间,而且在嘈杂中,慢慢写封信的机会也很少。现在是九时多,小侄们都去上学了,我就衬〔趁〕此写信,前几天他们放假了,我照样闲空,本可写信,但也未曾如愿,归总到而今执笔。   
    新年于我没有什么,我并且没有立意寄一张年片,除了前校长寄来一红片,报以我的名片,写上几只字外,一日晚上我又去看提灯会,与前次差不多,后来又到一个学校看演戏,白天则到一个旧乡亲住在河南的,那里田家风味,玩了半天才回。昨四日也玩了一天,是和陈姓亲戚等多人游东山,晚间去找伏园,并带了四条土鲮鱼(广东名产)去请他吃,不凑巧他不在校,我等了一个多钟头不见他回来,我想这也何必,于是带回来,今天打算自己消受。   
    不知是学校的门房作怪,还是邮政作怪,你说寄挂号的印刷物一束来,昨天我亲到校问门房人说没有来,以前似乎还有一二次寄印刷卷来,也未收到,别的没有法子,挂号的能否追问?   
    日前在广东开全省党部代表大会,李春涛是代表汕头来出席,三晚我见着他,他再三问我可否到汕当女子中学校长,屡次表示欢迎我去。你曾否记得在京时他请我到汕,我曾复信说现时已答应省女师,不能分身,以后有机会,再当帮忙他。他现时知我赋闲家居,我又未便宣言出来将要做你助教,因为聘书未到,总是不敢说一定,所以当面我对李先生只说力薄不胜,不敢担任的意思,他再三问,我就回他候再商量。但他又说不日再拜候,或者日间再会见面,那时我再斟酌婉复就是了。   
    你廿四挂号寄学校的信,我于二日由叶表姊转交来,似乎是复去一信,但我简单的日记没有写上,不知是否真寄去,但你的寄校挂号信则确收到了。   
    自郭沫若左倾后,人皆目他为共派,现时有人说中大握权的是右派,所以顾徐不能发言生效走了,创造社中人,不知是否此原因,你是人目为没深色彩的,姑且做文艺运动,再看情形,不必因他们气馁,但中大或胜于厦大,而绝不能优于北大,介乎二者之间或的当些。   
    yourH.m.   
    一月五日   
    我向亲戚陈姓问中大助教是怎样的,他说文科助教等于挂名,以前是薪水约可百元,也能偷向他校授课,是清闲美缺,二年助教可升讲师,再升……云。但这我可未必能至二年也,你做“正教授”,我还要替你做抄写……也不是挂名的,你也别以为给我大恩典,而且在一处做事,易生事端,也当留意。
第四章1927年1月5-6日书信    (一二一)   
    广平兄:   
    伏园想已见过了,他于十二月廿九日给我一封信,今裁出一部分附上,未知以为何如。我想助教是不难做的,并不必授功课,而给我做助教,尤其容易,我可以少摆教授架子。   
    这几天“名人”做得太苦了,赴了几处送别会,都有我那照例的古怪演说。这真奇怪,我的辞职消息一传出,竟惹起了不小的波动,许多学生颇愤慨,有些人很慨叹,有些人很恼怒。有的是借此攻击学校,而被攻击的是竭力要将我的人说得坏些,因以减轻罪孽。所以谣言颇多,我但袖手旁观着,煞是好看。这里是死海,经这一搅,居然也有小乱子,总算还不愧为“挑剔风潮”的学匪。然而于学校,是仍然无益的,这学校除彻底扫荡之外,没有良法。   
    不过于物质上,也许受点损失。伏园走后,十二月上半月的薪水,不给他了。我的十二月份薪水,也未给,因为他们恨极,或许从中捣鬼。我须看他几天,所以十日以前,大约一定走不成,当在十五日前后。不过拿不到也不要紧,这一个对于他们狐鬼的打击,足以偿我的损失而有余了,他们听到鲁迅两字,从此要头痛。   
    学生至少有二十个被我带走。我确也不能不走了,否则害人不浅。因为我在这里,竟有从河南中州大学转学而来的,而学校是这样,我若再给他们做招牌,岂非害人,所以我一面又做了一则通信,登《语丝》,说明我已离厦。我不知何以忽然成为偶象〔像〕,这里的几个学生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我为之吃惊,我成了他们的公物,那是不得了的,我不愿意。我想,不得已,再硬做“名人”若干时之后,还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   
    此信以后,我在厦门大约不再发信了,好在不远就到广州。中大的职务,我似乎并不轻,我倒想再暂时肩着“名人”的招牌,好好的做一做试试看。如果文科办得还像样,我的目的就达了。我近来变了一点态度,于诸事都随手应付,不计利害,然而也不很认真,倒觉得办事很容易,也不疲劳。   
    再谈。   
    迅。一月五日午后   
    附:   
    孙伏园致鲁迅   
    豫才先生   
    许广平君已搬出学校,表示辞职决心,我乃催问骝先,据他说校中职员大概几十块钱,是不适宜的。我便问他:“你从前说李遇安君可作鲁迅之助教,现在遇安不在,鲁迅助教可请广平了。”他说助教也不过百元,平常只有八十。那末我说百元就百元罢。(好在从下月起,因为财政略微充裕,可以不搭公债。)骝先说,“鲁迅一到,即送聘书可也。”许君处尚未同她说过,一二天内我当写信给她,以免她再去弄别的事。先生能早来最好。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一二二)   
    广平兄:   
    五日寄一信,想当先到了。今天得十二月卅日信,所以再写几句。   
    伏园为你谋作助教,我想并非捉弄你的,观我前回附上之两信便知,因为这是李遇安的遗缺,较好。北大和厦大的助教,平时并不授课;厦大是教授请假半年或几月时,间或由助教代课,但这样是极少的事,我想中大当不至于特别罢,况且教授编而助教讲,也太不近情理,足下所闻,殆谣言也。即非谣言,亦有法想,似乎无须神经过敏。未发聘书,想也不至于中变,其于季黻亦然,中大似乎有许多事等我到才做似的。我的意思,附中聘书可无须受,即有中变,我当勒令朱找出地方来。   
    至于引为同事,恐牵连到自己,那我可不怕。我被各人用各色名号相加,由来久了,所以无论被怎么说都可以。这回我的去厦,这里也有各种谣言,我都不管,专用徐世昌哲学:听其自然。   
    害马又想跑往武昌去了,谋事逼之欤?十二月卅日写的信,而云“打算下半年在广州”,殊不可解,该打手心。   
    我十日以前走不成了,因为十二月分〔份〕薪水,要明后天才能取得。但无论如何,十五日以前是必动身的。他们不早给我薪水,使我不能早走,失策了。校内似乎要有风潮,现在正在塭壤〔酝酿〕,两三日内怕要爆发,但已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厦大运动,与我不相干。不过我早走,则学生们少一刺激,或者不再举动,现在是不行了。但我却又成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罢。   
    这一两天内苦极,赴会和饯行,说话和喝酒,大约这样的还有两三天。自从被勒做“名人”以来,真是苦恼。这封信是夜三点写的,因为赴会后回来是十点钟,睡了一觉起来,已是三点了。   
    这些请吃饭的人,有的是佩服我的,在这里,能不顾每月四百元的钱而捣乱的人,已经算英雄。有的是憎而且怕我的,想以酒食封我的嘴,所以席上的情形,煞是好看,简直像敷衍一个恶鬼一样。前天学生送别会上,为厦大未有之盛举,有唱歌,有颂词,忽然将我造成一个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大人物,于是黄坚也称我为“吾师”,而宣言曰“我乃他之学生也,感情自然很好的”。令人绝倒。今天又办酒给我饯行。   
    这里的恶势力,是积四五年之久而弥漫的,现在学生们要借我的四个月的魔力来打破它,不知结果如何。   
    迅。一月六日灯下
第四章1927年1月7-17日书信    (一二三)   
    mydearteacher:   
    昨五日接到十二月卅日挂号信,现在是七日了,早上由叶表(姊)亲自转到你十二月二日,及十二月十四日寄来的印刷品共二束,前一束是平常寄,后一束是挂号,一是隔了一月多,一是隔了廿多天,这样邮政,真是慢得可以。   
    二束印刷物,计收到《北新》十三、十四、〈十四、〉十五期,《语丝》105,106,107,108期,《莽原》21、22期,《新女性》十二月号,我草草地检阅一下,觉得(《莽原》《琐记》及《父亲的病》未看)《语丝》105期“闲语集成”中,心心署名那段《生财有大道》,说起你和梁任公,相形之下,甚为有趣。106期《〈坟〉的题记》,你执笔放肆起来了,在北京时,你断不肯写出“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这样的句子,有一次做文章,写了似乎是……的人,但终于改了才发卷。这次题记算是放肆了,然而有时也含蓄如“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至于第108《写在“坟”后面》说的,“人生多辛苦,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这就是你“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吗?你之对于“来者”,是抱给与的普惠,而非独自求得的心情吗?这段末了太过凄楚了,你是在筑台从上面跌下来吗?那一定有人在上面推你,那是你的对头,愿你小心防制!那也是“枭蛇鬼怪”,但绝不是你的“朋友”,你口口声声唤它是朋友,它是明知要害你,然而是你的对头,没法舍弃这一个敌手。总之你这篇《坟》的后文,许多话是自己画供了,你是在一点一滴的透露春的消息于人间了。你卅日信也说“北京似乎也有流言”,这大约是三先生告你的吧,——伏园说,家里叫他回京祝寿——你如来了,我料想爆发即在目前,因为脾气都是反抗性的,愈攻击愈做,不攻击亦做,时间只不过早晚一间,所以前信说,要先为敌人攻倒防御计,先寻立足点,不使一棒打下几个人,即管有不出来的,出来的还照样做事,他们料想你断不肯那么做,你却那么做,也许是一法。   
    《阶级与鲁迅》一篇,没大意思,《厦门通信》写得不算好,我宁可看《通讯广州》了。许先生也能来,还有学生随来,好是好的,不过你的周围将不能宁静的“默念”或对语〔话〕罢。此时可以减少爆发,也可以容易给人发暴。   
    你卅日挂号信说,就与玉堂商量来粤,也许不考试就来罢,中大表面不似那么急速组织的样子,内情则不知,至于“别的原因”,则还可以忍受些时,不须亟亟。   
    到武昌的第二批人员于十日动身,伏园编入第二组宣传队,大约到时一起去了。   
    这两天我不想多出外,在不得已的事情以外,恐怕有特别消息送来。   
    yourH.m.一月七日下午六时   
    (一二四)   
    广平兄:   
    五日与七日的两函,今天(十一)上午一同收到了。这封挂号信,却并无要事,不过我因为想发议论,倘被遗失,未免可惜,所以宁可做得稳当些。   
    这里的风潮似乎还在蔓延,不过结果是不会好的。有几个人还想利用这机会高升,或则向学生方面讨好,或则向校长方面讨好,真令人看得可叹。我的事情大略已了,本可以动身了,而今天有一只船,来不及坐,其次,只有星期六有船,所以于十五日才能走。这封信大约要和我同船到粤,但姑且先行发出。我大概十五上船,也许十六才开,则到广州当在十九或二十日。我拟先住广泰来栈,和骝先接洽之后,便姑且搬入学校,房子是大钟楼,据伏园来信说,他所住的一间就留给我。   
    助教是伏园去谋来的,俺何敢自以为“恩典”,容易“爆发”也好,容易“发暴”也好,我就是这样,横竖种种谨慎,还是被人逼得不能做人。我就来自画招供,自说消息,看他们其奈我何。我对于“来者”,先是抱给与的普惠,而惟独其一,是独自求得的心情。(这一段也许我误解了原意,但已经写下,不再改了。)这其一即使是对头,是敌手,是枭蛇鬼怪,要推我下来,我即甘心跌下来,我何尝愿意站在台上。我就爱枭蛇鬼怪,我要给他践踏我的特权。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枭蛇鬼怪够了。但现在之所以只透一点消息于人间者,(一)为己,是还念及生计问题;(二)为人,是可以暂以我为偶象〔像〕,而作改革运动。但要我兢兢业业,专为这两事牺牲,是不行了。我牺牲得够了,我从前的生活,都已牺牲,而受者还不够,必要我奉献全部的生命。我现在不肯了,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   
    这是你知道的,我这三四年来,怎样地为学生,为青年拚〔拼〕命,并无一点坏心思,只要可给与的便给与。然而男的呢,他们互相嫉妒,争起来了,一方面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那〔哪〕方面也无所得。看见我有女生在坐,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貌作新思想,其实都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使顾忌他们,他们更要得步进步。我蔑视他们了。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爱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   
    那流言,最初是韦漱园通知我的,说是沉钟社中人所说,《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今天打听川岛,才知此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衣萍,小峰,二太太……。他们又说我将她带在厦门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而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黄坚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流言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在送别会上,陈万里且故意说出,意图中伤。不料完全无效,风潮并不稍减。我则十分坦然,因为此次风潮,根株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况且如果是“夜”,当然要有月亮,倘以此为错,是逆天而行也。   
    现在是夜二时,校中暗暗熄了电灯,帖〔贴〕出放假条告,当被学生发见,撕掉了。从此将从驱逐秘书运动,转为毁坏学校运动。   
    《生财有大道》那一篇,看笔法似乎是刘半农做的。老三不回去了,听说今年总当回京一次,至迟以暑假为度。但他不至于散布流言。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我竟从不疑及衣萍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我托羡苏买了几株柳,种在后园,拔去了几株玉蜀黍,母亲也大不以为然,向八道湾鸣不平,听说二太太也大放谣言,说我纵容学生虐待她。现在是往来很亲密了,老年人容易受骗。所以我早说,我一出西三条,能否复返,是一问题,实非神经过敏之谈。   
    但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不过这回厦大风潮,我又成了中心,正如去年之女师大一样。许多学生,或则跟到广州,或往武昌,为他们计,是否还应该留几片铁甲在身上,再过一年半载,此刻却还未能决定。这只好于见到时商量。不过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对语〔话〕都避忌,倘如此,那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   
    迅。一月十一日   
    (一二五)   
    广平兄:   
    现在是十七夜十时,我在“苏州”船中,泊在香港海上。此船大约明晨九时开,午后四时可到黄浦〔埔〕,再坐小船到长堤,怕要八九点钟了。   
    这回一点没有风浪,平稳如在长江船上,明天是内海,更不成问题。想起来真奇怪,我在海上,竟历来不大遇到风波;但昨天也有人躺下不能起来的,或者我比较的不晕船也难说。   
    我坐的是“唐餐间”,两人一房,一个人到香港上去了,所以此刻是独霸一间。至于到广州后先住那〔哪〕一个客栈,此刻不能决定。因为有一个侦探性的学生跟住我。这人大概是厦大校长所派,侦探消息的,因为那边的风潮未平,他怕我帮助学生,在广州活动。我在船上用各种方法斥拒,至于疾声厉色,令他不堪。但是不成功,他终于嬉皮笑脸,谬托知己,并不远离。大约此后的手段是和我住同一客栈,时时在我房中,探听中大情形。所以明天我当相机行事,能将他撇下便撇下,否则再设法。   
    此外还有三个学生,是广东人,要进中大的,我已通知他们一律戒严,所以此人在船上,是不能探得消息。   
    迅(一月十七日)
第四章1929年5月14日书信    (一二六)   
    小白象:   
    今天是你头一天自从我们同住后离别的第一次,现时是下午六点半,查查铁路行车时刻表,你已经从浦口动身开车了半小时了,想起你一个人在车上,一本文法书不能整天捧在手里,放开的时候,就会空想,想些什么呢?复杂之中,首先必以为小刺猬在那块不晓得怎样过着,种种幻想,不如由我实说罢。   
    门口送出之后,我回到楼上剥瓜子。太阳从东边射进躺椅上,我坐在那里一面看小彼得一面剥,绝对没有四条胡同,因为我要战胜这一点,我要拿我的魄力出来抵抗,我胜利了,其后在床上睡了一下,起来望望老太太,回来又睡,这回睡熟了,醒来十点多,吃了一碗冰糖稀饭,看看报纸,随后再睡,又困熟了,醒来是十二点,邮政局送来一包书,是未名社挂号来的韦丛芜著的《冰块》五本。午饭后收拾收拾房子,看看文法,同隔壁人们谈谈天,又写了一封信给常,其中关于我们经过的一段,想你也愿意知到〔道〕我是怎样布告出去的,所以抄出附上给你看看。五点钟的时候,我怕多睡夜里困不熟,没有睡,又想留些书作睡前读读的资料,而今天精神还好,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不舒服了,于是慢慢的往外面走走,把那封友松的信送去,回来买些香蕉枇杷大家一同吃吃,至于托三先生的事和季先生稿已由他办去了。写到这里,正是“夕方”的时候,夜饭还未吃呢,再有什么事体,再写下去罢!   
    (十三,六时五十分)   
    小白象,现时是十四日下午六时廿分,你已经过了崮山快到济南了,车是走得那么快,我只愿你快些到目的地,以免路中挂念。今日三先生说京汉不大通,浦津大约不至如此。我的家乡听说确被西匪攻下,乱象〔相〕或如荆君所说,另转途径,你已到后,在回来之先,千万不要冒险走来。只要你平安住着,我也可以稍慰。   
    昨夜晚饭后我稍稍读书,九时便睡在平常的床上,我总喜欢在楼上,比较心里舒服,睡至今早六时半醒,还是假寐,八时多才起床,日间看看书,谈谈天,三时午睡,到五时多才再起来,充分的休养,如你所嘱,人甚舒服,没甚毛病,患处似乎好多了,勿念。只是我太安闲,你途中太苦了。共患难的人,有时也不能共享一样境遇,奈何?   
    下半天三先生回来,听说程医生的律师与衣君去一信索款后,又派一书记去说明一下,依〔衣〕君意见,也想交出几个钱算了,无奈衣妇大不谓然,结果也请律师,立刻律师费五十两,而程君律师是义务的,这场官师〔司〕着实好看呢,随后布告罢,今日收到姓殷的投《奔流》的诗稿,颇厚,先放在书架上了。   
    小刺猬   
    五月十四下午六时三十五分   
    附:   
    ……   
    玉书来信,再三申说寄款之故,并以不甚详悉我之经济状况为念,老友关怀,令我感极。说到经济,则不得不将我的生活略为告诉一下,其实老友面前,本无讳言,而所以含糊至今者,一则恐老友不谅,加以痛责,再则为立足社会,为别人打算,不得不暂为忍默,今日剖腹倾告,知我罪我,惟老友自择,老友尚忆在北京当我快毕业前学校之大风潮乎,其时亲戚舍弃,视为匪类,几不齿于人类,其中惟你们善意安慰,门外送饭,思之五中如炙,此属于友之一面,至于师之一面,则周先生(你当想起是谁)激于义愤(的确毫无私心)慷慨挽救,如非他则宗帽胡同之先生不能约束,学校不能开课,不能恢复,我亦不能毕业,但因此而面面受敌,心力交悴〔瘁〕,周先生病矣,病甚沉重,医生有最后警告,但他本抱厌世,置病不顾,旁人忧之,事闻于我,我何人斯,你们同属有血气者,又与我相处久,宁不知人待我厚,我亦欲舍身相报,以此皮〔脾〕气,难免时往规劝候病,此时无非猩猩〔惺惺〕相惜,其后各自分手,在粤他来做教师,我桑土之故,义不容辞,于是在其手下做事,互相帮忙,直至到沪以来,他著书,我校对,北新校对,即帮他所作,其实也等于私人助手,以此收入,足够零用,其余生活费,则他在南京有事(不须到)月可三百,每月北新板〔版〕税,亦有数百(除北京家用)共总入款,出入还有余裕,则稍为存储于银行,日常生活,并不浪挥,我穿着如你所见,所以不感入不敷出之苦,这是我的生活,亦是我的经济状况,周先生对家庭早已十多年徒具形式,而实同离异,为过度时代计,不肯取登广告等等手续,我亦飘零余生,向视生命如草芥,所以对兹事亦非要世俗名义,两心相印,两相怜爱,即是薄命之我屡遭挫折之后的私幸生活,今日他到北平省母,约一月始回,以前我本打算同去,再由平往黑看看你们,无奈身孕五月,诚恐路途奔波,不堪其苦,为他再三劝止,于是我们会面最快总须一二年后矣。纸短言长,老友读此当作何感想,我之此事,并未正式宣布,家庭此时亦不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谅责由人,我行我素,毓妹来沪,亦未告知,如有人问及,你们斟酌办理,无论如何,我俱不见怪。现时身体甚好,一切较以前健壮,将来拟入医院,正式完其手续,可勿远念。   
    此候近好   
    五月十三日
第四章1929年5月15-16日书信    (一二七)   
    乖姑!小刺猬!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一元半的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钟,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刺猬可能如此大睡,我怕她鼻子冻冷,不能这样。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马幼渔的侄子,齐寿山的朋友,未名社的一伙;还有几个阔人,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识他们了。那么,我的到北平,昨今两日,必已为许多人所知道。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如旧,母亲精神形貌仍如三年前,她说,害马为什么不同来呢?我答以有点不舒服。其实我在车上曾想过,这种震动法,于乖姑是不相宜的。但母亲近来的见闻范围似很窄,她总是同我谈八道湾,这于我是毫无关心的,所以我也不想多说我们的事,因为恐怕于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兴趣。平常似常常有客来住,多至四五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打开过了,这非常可恶,大约是姓车的男人所为。他的女人,廿六七又要来了,那自然,这就使我不能多住。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也不高兴,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十二点,却很静,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乖姑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渡〔度〕过豫〔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回再谈。   
    五月十五夜   
    (一二八)   
    小白象:   
    昨夜(十四)饭后,我到邮局发了你的一封信,回来看看文法,十点多睡下了,早上醒来,算算你已到天津了,午饭时知已到北平,各人见了意外的欢喜,你也不少的高兴罢。今天收到《东方》第二号,又有金溟若的一封挂号厚信,想是稿子,我这两天因为没甚事体,睡的也多,食的也饱,昨夜饭曾添了二次,你回来一定见我胖了。我极力照你的话做去,好好的休养,今天下午同老太太等大小人五六个共到新雅饮茶,她们非常高兴,因为初次尝尝新鲜,回来快五点了。《东方》看看,一天又快过去了。我记得你那句总陪着我的话,我虽一个人也不害怕了,两天天快亮都醒,这是你要睡的时候,我总照常的醒来,宛如你在旁预备着要睡,又明知你是离开了。但古怪的感情,这个味道叫我如何描写?好在转瞬天真个亮了,过些时我就起床了。   
    (十五下午五时半写)   
    小白象:昨天(十五)食过夜饭,我在楼上描桌布的花样,又看看文法,十一点了,就预备睡,睡得还算好,可是四点多又照例醒了,一直没有再困熟,静静地躺着,直至七点多才起来。昨日你本于午饭时到了,又加之听三先生从暨大得来消息,西匪退出乡土了,原因是湘军南下包围,如此别方面不致动作了,也可稍慰。今天(十六)上午我在楼下缝了半天衣服,又看看报纸,中饭的时候,三先生把电报带来了,人到依时,电到也快,看看发电是十三,四○',想是十五日下午一点四十分发出的,阅电心中甚慰(虽然明明相信必到,但愈是如此愈非有电不可,真奇怪。)看电后我找出一句话说:“安”字可以省去。三先生说,多这个字更好放心,三先生真可谓心理学家,知到〔道〕你的心理了。我直至此刻都自己总呆呆地高兴,不知何故。   
    这几天睡得早,起得早,晨间我都在下面吃早粥的,今天那个地方完全不痒……了,别的症候也好了,想是休息过来的原故,以后我当更小心,不使有类似这类的事体发生,省得叫远路的人放心不下。阿ブ当你去的第一天吃夜饭的时候,把我叫下去了,还不肯罢休,一定要把你也叫下去,后来大家再三给她开导,还不肯走,她的娘说是你到街上去了,才不得已的走出,这人真有趣。上海是入了霉雨天了,总是阴阴沉沉,时雨时晴,那种天气怪讨人厌的,你一到家都大家遇到了吗?太师母等都好?替我问候。局面现时安静,听说三大学之被封,是因前大陆校长鼓动三校学生预备包围市党部,替桂方声援之故云,不知确否。   
    愿眠食当心   
    小刺猬五月十六下午二时十五
第四章1929年5月17日书信    (一二九)   
    小白象:   
    这是第三封信了,告诉一声,俾可以晓得我甚高兴写,虽然你到平今天也不过第三天,料想你也高兴收到信罢。   
    今日大清早老太婆在倒马桶的时候,郁夫子拿着两本第五期的《大众文艺》送来,人们只听见老太婆喏喏连声地把他送走,也没有见着他,真是善飞,可佩之至!   
    午后钦文寄来你一信,并不厚,即附上一阅。我先想通知他你往平,又怕蛇足,你有话向他说,直接写信好了。内山也送来一本厨川氏的第二卷《文学论》下,我都存放在书架上了。   
    昨夜九时睡直至今早七点多才起床,上午读读报十点多又睡了,到中饭才起来,忽然大睡,呆头呆气得很,连日毛毛雨,不大出门,你的情形如何?没有什么布告了,下次再谈罢。   
    小刺猬   
    五•十七,下午四时   
    (一三○)   
    小白象:   
    今天下午刚发一信,现时又想执笔了,这也等于我的功课一样,而且是愿意习的那一门,高兴的就简直做落去罢,于是乎又有话要说了——   
    这时是晚上九点半,我一边洗脚,一边想起今天是礼拜五,明天是礼拜六,又快过去一礼拜了。此信明天发,省得日曜受担〔耽〕搁,料想这信到时又过去一礼拜了,得到你的回信时又是再一礼拜,那么共总就过去三个礼拜了。那是在你接此信,我收到你复此信的时候的话。虽然真个到临还有些时光,但不妨以此先自快慰!话虽如此,你没有功夫就不必每收一信,即回一封,因我已晓得你忙,不会怪念的。   
    生怕记起的又忙〔忘〕记写了,先写出来,你如经过琉璃厂,别忘记买你写日记用的红格纸,因为已经所余无几了。你也许不会忘记,我是提一声较放心。   
    我寄你的信,总喜欢送到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绿色铁筒内,我总疑心那里是要慢一点的,然而也不喜欢托人带出去,于是我就慢慢的走出去,说是散步,信收在衣袋内,明知被人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些事自然而然似觉含有秘密性似的。信送到邮局,门口的方木箱也不愿放进去,必定走到里面投入桌子下,心里又想,天天寄同一名字的信,邮局的人会不会古怪?挽救之法,于是乎用别号的三个较生眼的字,而不用常见的二字,这种思想,自己也觉得好笑,但也没有支配这个神经的神经,就让他胡思乱想罢。当走去送信的时候,我忆起有个小人夜里走到楼下房外信局的事,我相信天下痴呆不让此君了。但北平路距邮局远,自己总走不便,此风万不可长,宜切戒!!!!   
    今日下午也缝衣,出去寄信时又买些香蕉枇杷,回来大家分吃,并且下午又曾大吃烤豆沙烧饼一通,你日来是不是大吃火腿呢?云腿吃过没有,还堪入口否?我身体精神都好,食量也增加,而且不必吃消化药,只不过继续做一种事情,久就容易吃力,浑身疲乏,我知道这个道理,总小心调节,坐坐就转而睡睡,坐睡都厌就走到四川路缓缓来回一个短路程,如是就不致吃苦了。   
    时局消息,阅报便知,不及多述了。有时北报似更详悉,此间由三先生看看外国报,也有些新闻听到。听说京汉路不大好走,津浦照常,但你来时必须打听清楚才好。   
    五月,十七夜十时小刺猬   
    (一三一)   
    小刺猬:   
    昨天从老三转上一信,想已到。今天下午我访了未名社一趟,又去看幼渔,他未回,马珏是因疮进病院多日了。一路所见,倒并不怎样萧条,大约所减少的不过是南方籍的官僚而已。   
    关于咱们的故事,闻南北统一以后,此地忽然盛传,研究者也很多,但大抵知不确切。上午,令弟告诉我一件故事。她说,大约一两月前,某太太对母亲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了一个孩子回家,自己因此很气忿。而母亲大不以气忿之举为然,因告诉她外间真有种种传说,看她怎样。她说,已经知道。问何从知道。她说,是二太太告诉她的。我想,老太太所闻之来源,大约也是二太太。而南北统一后,忽然盛传者,当与陆晶清之入京有关。我因以小白象之事告知令弟,她并不以为奇,说,这是也在意中的。午前,我就告知母亲,说八月间,我们要有小白象了。她很高兴,说,我想也应该有了,因为这屋子里,早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这种“应该”的理由,和我们是另一种思想,但小白象之出现,则可见世界上已以为当然矣。   
    不过我却并不愿意小白象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这里并无抚育白象那么广大的森林。北平倘不荒芜下去,似乎还适于居住,但为小白象计,是须另选处所的。这事俟将来再议。   
    北平很暖,可穿单衣了。明天拟去访徐旭生。此外再看几个熟人,另外也无事可做。我觉得日子实在太长,但愿速到月底,不过那时,恐怕须走海道回了。   
    这里和上海不同,寂静得很。尹默凤举,往往终日倾心政治。尹默之汽车,昨天和电车冲突,他臂膊碰肿了,明天拟去看他,并还草帽。台静农在和孙祥偈讲恋爱,日日替她翻电报号码(因为她是新闻通讯员),忙不可当。林卓凤在西山调养胃病。   
    我的身体是好的,和在上海时一样。据潘妈说,模样和出京时相同。我在小心于卫生,勿念,但刺猬也应该留心保养,令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   
    附笺一纸,可交与赵公。又告诉老三,我当于一两日内寄书一包(约四五本)给他,其实是托他转交赵公的,到时即交去。   
    迅   
    五月十七夜
第四章1929年5月19-20日书信    (一三二)   
    小白象:   
    昨天(十七)夜里写好的信,今早发出的,今天早粥吃过,天又晴好,于是同王到大马路买些毛巾浴盆等用品,为他日之用,一则乘此时闲空,二则还容易走动之故,约下午二时回家吃面,正在缝衣,达夫同王偕来,说你不在家,他们说看看我,先打听你何时走的,盖因挂念火车路上不便走也,随后他们问我有没有出去,并且是约我去走走,盛意可感,时已四时多,我恐走些时光就是夜饭,累他在外面请客也不好,于是我答以上午曾出去,婉谢之。他们又说及开明新近从绍兴人里面招一笔款,甚充裕,说到北新,问有无消息,我答以无,他说北新生意欠佳,门市每天不及百元,恐往后难支下去云。他们在楼下坐的,见我没有出去意思,乃告辞,说往看白薇去。   
    今天五时三先生回来,带来商务做的锌板,当即转交廿九号诸公,王公亦已回来,动物诗集壳子已照办妥。三先生又带回一本“AHistoryofWood—engravingbyDouglasPercyBliss”是从外国寄到的,另外有一封金溟若的信,想是询问日昨寄来稿件之事,我统压下了,又有江绍原的一信,并不厚,打算附上一阅,此公似有怪气也。   
    夜饭后王公亲自送来《朝花》第二十期,问要不要订本子,我说且慢,因那些旧的放在那里不易找也,他随即退去。   
    (十八夜八时十分写)   
    又同夜八时半有人送来稿数件,共一束,好妈话〔说〕不出姓名,看看封(上)的几个字,似徐诗荃笔迹,也先放在书架上再说罢。   
    小白象:   
    昨夜(十八)我差不多十时就睡了,睡至一时左右醒来,就不大能睡熟,大约早有习惯之故,天亮扫街人孩子大哭,娘大打,打后又大诉说一通,稍静合眼,醒来九时了,起床之后,精神还算好,午间李寄〔霁〕野寄你的信,无甚要事,而且你已可以就近会面了,信即不寄去。下半天我仍做缝纫,看看书报,夜饭后独自到四川路散步一通,并无目的,一直走到靶子路口,才慢步踱回,见有广东蟛〔螃〕蟹,买得一只,回来在火酒灯上煮熟,坐在躺椅上缓缓吃下,你说有趣没有呢?现时是吃后执笔,时在差十分即十点钟也,你日来可好?不尽欲言。   
    小刺猬五月十九夜九时五十分   
    (一三三)   
    小白象:(你的鼻子并未如你所绘的仰起,还是垂下罢)   
    你十五夜写的信,今午饭(廿日)三先生回来时交给我了,信必是十六发,五天就到了,邮局懂事得很。我十四发的信,自然你也于今天之前收到了,我先以为见你信总在廿二,三左右,因路上有八天好停顿的,今日见信,意外欢喜,同时喜极泪下,情不自禁者没奈何也。   
    你路上有熟人遇见,省得寂寞,甚好,又能睡更好,我希望你在家时也挪出些功夫睡觉,不要拼命写,做,干,想,……   
    我这几天经验下来,大概,夜里不是一二时醒,就是四五时醒,平常这两个时候我总有醒的必要,这是应该的,偶然连夜的醒,第三夜就可一直睡至天亮补足,即如昨夜约十时睡,至今早六时多才醒,一睡甚足,七时即起床了。昼间我不想睡,怕睡太多夜里不要睡也,但精神甚好,不似前些天的疲劳,通常日里做做生活,夜里读读书然后就睡,天气暖了,鼻子不致冻冷,而且夜里也不须起来小解,更不会冻冷了。   
    家里人杂,东西乱翻,你不妨检收停妥,多带些要用的南来,值钱的古书,或锁起来,或带来,免失落难查。客人来是无法禁止的,你回去短时间,能不干涉最好,省得淘气伤精神更为失算,反正尽了你做儿子的心,其他不必问了。   
    你的乖姑甚乖,这是敢担保的,他的乖处就在听话,小心体谅小白象的心,自己好好保养,也肯花些钱买东西吃,也并不整天在外面飞来飞去,也不叫身体过劳,好好地,好好地保养自己,养得壮壮的,等小白象回来高兴,而且更有精神陪他。他一定也要好好保养自己,平心和气,渡〔度〕过豫〔预〕定的时光,切不可越加瘦损,已经来往跋涉,路途辛苦,再劳心苦虑,病起来怎样得了!   
    三先生吃饭见面时总找些时事和我谈谈,王也格外照应,小孩有时候在楼下翻翻东西,但不久也为大人制止,还算好的。   
    我写给你的信,把生活状况一一说了,务求其详,但大体是好的。即如小睡些,也是照常,并非例外,困起来就更多睡了,你切不可言外推测,如来信所云,我十二时尚未睡,其实我十二时总在熟睡中的,今日接北平常妹信,说那面可穿单衣,你也可少穿些了。上海这两天晴,甚和暖,一到落雨,又相差廿多度了。   
    小刺猬   
    五,廿,下午二时(今早也发了一信)
第四章1929年5月21日书信    (一三四)   
    小刺猬:   
    听说上海北平之间的信件,最快是六天,但我于昨天(十八)晚上姑且去看看信箱——这是我们出京后所设的——竟得到了十四日发的小刺猬信,这使我怎样地高兴呀。未曾四条胡同,尤其令我放心,我还希望你善自消遣,能食能睡。写给谢君的信,是很好的,但说得我太好了一点。看现在的情形,我们的前途似乎毫无障碍,但即使有,我也决计要同小刺猬跨过它而前进的,绝不畏缩。   
    母亲的记忆力坏了些了,观察力注意力也略减,有些脾气,近于小孩子了。对于我们的感情是好的。也希望老三回来,但其实是毫无事情。   
    前天马幼渔来看我,要我往北大教书,当即谢绝。同日又看见李秉中,他是万不料我也在京的,非常高兴。他们明天在来今雨轩结婚,听听口气,两人的感情似乎好起来了。我想于上午去公园一趟,今天托令弟买了绸子衣料一件,价十一元余,作为贺礼带去。女的是女大的学生,音乐系。   
    林卓凤问令弟,听说鲁迅有要好的人了,结过婚了没有?但未提那“人”是谁。令弟答以不知道。这是细事,不足深考,顺便谈谈而已。她往西山养病,自云胃病,我想,恐怕是肺病罢,否则,何必到西山去养呢。   
    昨晚探到你的来信后,正看着,车家的男女又来了,见我已回,大吃一惊,男的便到客栈去,女的今天也走了。我对他们很冷淡,因为我又知道了车男寓客厅时,又曾将我的书厨〔橱〕的锁弄破,开开了门。   
    (以上十九日之夜十一点写。)   
    二十日上午,小刺猬十六日所发的信也收到了,也很快。但老三汇款之信,至今未到,大约因为挂号之故罢。小刺猬的生活法,据报告,很使我放心。我也好的,看见的人,都说我样子比出京时稍好,精神则好得多了。这里天气很热,已穿纱衣,我于空气中的灰尘,已不习惯,大约就如鱼之在浑水里一般,此外却并无不舒服。   
    昨天午前往中央〔山〕公园贺李秉中,他很高兴。在那里看见刘文典,谈了一通。新人一到,我就走了。她比李短一点,并不美,但也不丑,适中的人。下午访沈尹默,略谈了一些时,又访兼士,凤举,徐祖正,徐旭生,都没有会见。就这样的过了一天。夜九点钟,就睡着了,直至今天七点才醒。上午想理些带出的书籍,但头绪纷繁,无从下手,也许终于理不成功的,恐怕《中国字体变迁史》也不是在上海所能作罢。   
    今天下午我仍要出去访人,明天是往燕大讲演,我这回本来不想多说话,但因为在那边是现代派太出风头了,所以想去讲几句。倘交通如故,我于月初要走了,但决不冒险,千万不要担心,因为我是知道冒险主权,并不是全权在我的。《冰块》留下两本,其余可送赵公们。《奔流》来稿,可请赵公写回信寄还他们,措辞和上次一样。小刺猬,你千万好好保养,下回再谈。   
    (以上二十一日午后一时写。)   
    你的小白象   
    (一三五)   
    小白象:小莲蓬!   
    昨天(廿)午饭读到你十五来的信,我先看一遍,然后去食饭,饭后回来又看一遍,以后隔多少时又打开来看看,临睡放在床头上,读它一遍,起来之前又读一遍,愈读愈想在里找出些什么东西似的,好似很清楚,又似很含糊,如那个人的面孔一样,离开了的情绪也与此差不多。真是百读不厌,自然打开纸张第一触到眼帘的是那三个红当当的枇杷,那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即如昨天下午二时出去寄信也带了一篓子回来,大家大吃一通。阿ブ昨天发烧得很利害,什么都不要吃,见了枇杷,才喜欢起来,吃了几个,随后研究出她是要出牙齿之故,到今天还在痛,在吃苦,但枇杷之效力如此其大,我也是喜欢的人,所以小白象首先选了那个花样的纸,算是等于送枇杷给我吃的心意一般,其次那两个莲蓬,附着的那几句,甚好,我也读熟了,我定你是小莲蓬,因为你矮些,乖乖莲蓬!你是十分精细的,你这两张纸不是随手检〔捡〕起就用的。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好,今早起床也不太早,以后或者照此下去也未可知。这两天没有你的信,今日下午由中央行送来南京来的通知单,打算等三先生回来托他办理一切,在战事期中,居然如此,可算难得。   
    你的日记也被人翻过,因记起日前木匠那里租得房子,会不会因为客多地方不够,把东西不大用的送到那边存放,如此则没人照管,必易遗失,此不可不先事预防的,要不要向她们声明一声,你的书籍不可挪动,说过或比不说好些,你以为何如?   
    我今天仍在做生活,是织小毛绒背心,快成功了。昨天叔叔那里送来些饼吃,说是儿子订亲,八月再行大礼,那时恐怕要来约去,到时再设法敷衍好了,今早接大的妹子信,她产后动辄头痛,俯首拾物亦痛不可当,我问她要什么药,我说北方也可托人买,但她也说不出要什么药医治,她信内又说,姑母不久要回沪,到时我难免应酬几天,事情也许要向她说了,不说也看见的。你近来可较新回去时安静些否,你总要想起小刺猬,想起你的乖姑不愿你吃苦,你体谅这点心,自己好好地。   
    小刺猬   
    五月廿一下午四时十分
第四章1929年5月22-23日书信    (一三六)   
    小刺猬:   
    二十一日午后发了一封信,晚上便收到十七日来信,今天上午又收到十八日来信,每信五天,好像交通十分准确似的。但我赴沪时想坐船,据凤举说,倭船并不坏,二等六十元,不过比火车为慢而已。至于风浪,则夏季一向很平静。但究竟如何,则须俟十天以后看情形决定。不过我是总想于六月四五日动身的,所以此信到时,倘是廿八九,那就不必写信来了。   
    我到北平,已一星期,其间无非是吃饭睡觉,访人,陪客,此外无事可为。文章是没有一句。昨天访了几个教育部旧同事,都穷透了,没有事做,又不能回家。今天和张凤举谈了两点钟天,傍晚往燕京大学讲演了一点钟,听的人很多。我照例从成仿吾一直骂到徐志摩,燕大是现代派信徒居多——大约因为冰心在此之故——给我一骂,很吃惊。有些人说,燕大是有钱而请不到好教员,说我可以来此教书了。我答以我奔波多年,现已心粗气浮,不能教书了。小刺猬,我想,这些优缺,还是让他们绅士们去占有罢,咱们还是漂流几天再说的好。沈士远也在那里做教授,全家住在那里,但我并不去访他。   
    今天寄到一本《红玫瑰》,陈西滢和凌叔华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适之的诗载于《礼拜六》,他们的像见于《红玫瑰》,真是“物以类聚”。   
    云南腿已经将近吃完,是很好的,肉多,油也足,可惜这里的做法千篇一律,总是蒸。听说明天要吃蒋〔酱〕腿了,但大约也还是蒸。每天饭菜,大同小异,实在吃得厌烦了,不过饭量并不减,你不要神经过敏为要。鱼肝油带来的已吃完,买了一瓶,这里的价钱是二元二角。   
    吕云章未到西三条来,所以不知道她住在何处;小鹿也没有来过。   
    这里很热,可穿纱衫了,雨是久已不下,比之南方的梅天,真是大不相同。所有带来的夹衣,都已无用,何况绒衫。我从明天起,想去看牙齿,大约有一星期,总可以补好了。至于时局,若以询人,则因其人之派别,而所答不同,所以我也并不深究,总之,到下月初,京津车总该是可走的,那么,就可以了。   
    小刺猬,这里的空气,真是沉静,和上海的动荡烦扰,大不相同,所以我是平安的;但只因为欠缺一件事,因而也静不下,惟看来信,知道小刺猬在上海也很乖,于是也就暂自宽慰了。小刺猬要这样继续摄生,万勿疏懈才好。   
    转告老三:汇票到了,但取款须用印章,今名字写错,不知能取出否。两三天内当去一试,看结果再说。   
    小白象五月廿二夜一时   
    (一三七)   
    小刺猬: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小刺猬常常坐着的,而她此刻却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谈天了。   
    今天上午,来了六个北大国文系的代表,要我去教书,我即谢绝了。后来他们承认我回上海,只要豫〔预〕定下几门功课,何时来京,便何时开始,我也没有答应他们。我总结的话,是今之L,已非三年前之L,我有缘故,但此刻不说,将来或许会知道,总之是不想做教授了云云。他们只得回去,而希望我有一回讲演,我已约于下星期三去讲。   
    午后出街,将寄给乖而小的刺猬的信投入邮箱中。其次是往牙医寓,拔去一齿,毫不疼痛,他约我于廿七上午去补好,大约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其次是到商务印书馆,将老三的汇款取出,倒也并不麻烦。其次是走了三家纸铺,搜得中国纸的印笺数十种,化钱约七元,也并无什么妙品,如此信所用这一种,要算是很漂亮的了。还有两三家未去,便中当再去走一趟,大约再用四五元,即将琉璃厂略佳之笺收备矣。   
    计到北平,已将十日,除车钱外,自己只化了十五元,一半买信笺,一半是买碑帖的。至于旧书,则仍然很贵,所以一本也不买。   
    明天仍当出门,为侍桁的饭碗去设设法;将来又想往西山一趟,看看素园,听他朋友的口气,恐怕总是医不好的了。韦丛芜却长大了一点。待廿九日往北大讲演后,便当作回沪之准备,听说日本船有一只叫“天津丸”的,是从天津直航上海,并不绕来绕去,但不知向沪的时候,能否相值耳。   
    今天路过前门车站,看见很扎着些素彩牌坊了,但这些典礼,似乎只有少数人在忙。   
    我这次回来,正值暑假将近,所以很有几处想送我饭碗,但我对于此种地位,总是漠然。为安闲计,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几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几乎毫无刺戟〔激〕,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繁〔烦〕扰,但也别有生气。   
    再〔下〕次再谈罢。我是很好的。   
    小白象   
    五,二三。
第四章1929年5月23-25日书信    (一三八)   
    小白象,小莲蓬!   
    现时是廿二夜九时三刻,晚饭后我洗了一个澡,随后收拾收拾东西,看看文法,想起执笔,就写一些,但不知小白象此时饭后谈天,抑干什么的,今天我很想得信,明知你没得空闲,说过隔长些写简单些,但我总直觉他话虽如此,其实一有功夫总会写的,因此就难免有希望了,而况十五来信之后,你的情形,十分挂念,会不会颓唐廿多天!……   
    昨日下午四时发信后,三先生带来韩君从东京寄到的一本《近代英文学史》,是矢野峰人著的,今天收到教部来的预备填寄的信,没有打开,放在抽斗里了。又有一张明片是西湖艺术院在沪展览请参观的。   
    中央行那张纸,今天由三先生托王去转了一个地方,回来的收据放在平常的地方一起了。   
    昨今上午我都照常做生活,起居如常,下半天到大马路一趟,买了些粗布等物,自你去后,花钱不少,都是买那些小东西用的,东西买来不多,用款不少,真难为人也。   
    廿二,十时   
    小白象,姑哥!   
    今天又候了一天信,其实你十五那封信,我廿日收到后,到现在只不过三天,但我不知何故总在希望着,你近日精神可好?我的信总不知不觉带有伤感的成分,会不会叫你难堪,小白象,我真真是记挂你,但你莫以为全因你那封信的情形之故,其实无论如何,不在面前,总是要牵连着的。   
    李秉中五月廿日在北平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行婚,请帖寄商务,是欠资的,三先生补邮资得来,才知是喜柬,不知他在北平可往你那里来没有?昨日你是否忙着吃喜酒去,要是他寻到你的话。今日又收到《北新》第八号一本。   
    昨夜十时写完上面的几个字就到床上睡了,夜里阿ブ因嘴痛,哭得甚利害,但我醒醒不多久又睡熟,不似前几天从两三点醒到天亮那么窘。早上总起得早,大约七时多起来了,日间在楼下做做生活,夜里读读书,平常多数关起门来,较为清静,这也是我一向皮〔脾〕气,倒也奈〔耐〕烦得下去,而且日子过去三(分)之一了,总理灵榇南下期间,津浦总平安的,其余就要斟酌而行至要。   
    小刺猬   
    五月廿三下午六时   
    (一三九)   
    小白象:   
    我盼了两天信,计期应该有得到了,果然,今天收到十七夜写的你的信,如果照十五夜那信一样,我这两天的苦头不至于吃了,原因在前信五天到快到喜出望外,这回七天到,就觉得不应该了,都是邮局作弄,以后我当耐心地等候,至于你,则不必连睡也不睡来执笔的。   
    明天是礼拜六,这是第二个礼拜了,过过似乎也快,又似乎慢。   
    咱们的事,如果有人硬来对付,我倒情愿,最怕是软,难于为情,我是怕软不怕硬,讲情不讲理的。   
    北平并不萧条,倒好,因为我也视它如故乡的,有时感情比真的故乡还留恋,因为那里有许多叫我纪念的经历存留着。   
    上海也还好,不过太喧噪了,这几天天晴了,颇热,几如过夏(蚊子也多起来了,围着坐要吃人)。昨夜晚饭后八时多,忽然鞭爆大作,有似度岁,又似放枪。先不知其故,后见邻居一样歌舞升平,吃食担不绝于门外,知是无事。今日看报,才知月蚀,其社会可知矣。   
    我眠食都好,日间仍做织编小衣,天气暖,看看似乎膨亨得有些可以,其他毛病也没有。赵公送来《奇剑及其他》十本,信已转。下星一衣公与程公涉讼于堂云。   
    小刺猬   
    五月廿四夜九时卅分   
    (一四○)   
    小刺猬:   
    昨天上午寄老三信,内附上一函,想已收到了。十点左右有沉钟社的人来访我,至午邀我到中央公园吃饭,一直谈到五点才散。内有一人名郝荫潭,是女师大学生,但是新的,你未必认识,她说,马云也在回校读书了。这一类人,偏都回校来读书,可叹。中央公园昨天是开放的,但到下午为止,游人不多,风景大略如旧,芍药已开过,将谢了,此外“公理战胜”的牌坊上,添了许多蓝地白字的标语。   
    从公园回来以后,未名社的人来访我了,谈了一点钟。他们去后,就接到小刺猬的十九,二十所写的两函。自然,看来信,小刺猬是很乖的,鼻子不再冻冷,也令我放心。不过勒令我的鼻子垂下,却未免专制。我的鼻子,虽然有时不免为刺猬所拉下,但不至于常如橡皮象那样也。   
    我毫不“拼命干,写,做,想……”至今为止,什么也不干,写……昨天因为说话太多了,十点钟便睡觉,一点醒了一次,即刻又睡,再醒已是早上七点钟,躺到九点,便是现在,就起来写这信。   
    达夫们所说关于北新的话,大概即受玉堂们影响的。北新门市每日不到百元,一月已有一千余元,足够上海开支了,此外还有外埠批发,不至于支持不下。但这是就理论而言,至于事实,也许真糟,我在此所见的人,都说北新不给版税,不给回信,和北新感情很坏,这样下去,自然也很不好的。   
    至于开明之股本,则我们知道得很明白,号称六万元,而其中之二万五千,是章雪村弟兄之旧底子;一万是一个绍兴人的,他自己月取薪水百元,又荐了五个人,则其余之二万五千,也可想而知矣。大约达夫不知此种底细,所以听到从绍兴集了资本来,便疑为大有神秘也。   
    绍原的信,吞吞吐吐,其意思盖想他的译稿,由我为之设法出售,或给北新,或登《奔流》,而又要装腔作势,不肯自己开口。我是决不来做这样傻子的了,拟不答复,或者胡里胡涂的答几句。   
    此地天气很好,已穿纱衫。我是好的,能食能睡,加以小刺猬报告她的近状,知道非常之乖,更令我放心。今天尚无客来,这信安安静静写到这里,要说的也大略说过了,下次再谈罢。   
    五月廿五日上午十点正〔整〕
第四章1929年5月26-27日书信    (一四一)   
    小刺猬: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点钟,我是十点钟睡着的,十二点醒来了,喝了两碗茶,还不想睡,就来写几句。今天下午,我出门时,将寄你的一封信,投入邮筒,接着看见邮局门外帖〔贴〕着条子道:“奉安典礼放假两天”。那么,我的那一封信,须在二十七日才会上车的了。所以我明天不再寄信,且待“奉安典礼”完毕之后罢。刚才我是被炮声惊醒的,数起来共有百余响,亦“奉安典礼”之一也。   
    我今天的出门,是为侍桁寻地方去的,和幼渔接洽,已有头绪,访凤举却未遇。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钱玄同,恶其噜苏,给碰了一个钉子,遂逡巡避去;少顷,则顾颉刚叩门而入,见我即踌〔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出,状极可笑也。他此来是为觅饭碗而来的,志在燕大,但未必请他,因燕大颇想请我;闻又在钻营清华,倘罗家伦不走,或有希望也。   
    傍晚往未名社闲谈,知道燕大学生又在运动我去教书,先令韦丛芜游说,我即拒绝。丛芜吞吞吐吐说,彼校国文系主任(幼渔之弟,但非马衡)早疑我未必肯去,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那是也可以同到北边的,我之谢绝,只因为不愿意做教员。因即告以我在厦门时长虹之流言,及现在你之在上海,惟于那一小白象事,却尚秘而不宣。   
    丛芜因告诉我,长虹写给冰心情书,已阅三年,成一大捆。今年冰心结婚后,将该捆交给她的男人,他于旅行时,随看随抛入海中,数日而毕云。   
    丛芜又指《冰块》之封面画告诉我云:“这是我的朋友画的,燕大女生……很要好……”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来访之客必多,我要睡了。现在已两点钟,遥想小刺猬或在南边也已醒来,但我想,因为她乖,一定也即睡着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是因为葬式的行列,道路几乎断绝交通,下午是可以走了,但只有宋紫佩一人来谈,所以我能够十分休息。夜十点入睡,此刻两点,又醒了,吸一支烟,照例是便能睡着的。明天十点要去镶牙,所以就将闹钟拨在九点上。   
    看现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车大概是还可以走的,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车回沪,即使有迟到之事,六日总该可以到了罢——如果不去访季黻。但这仍须俟临时再决定,因为距今还有十来天,倘觉不妥,便一定坐船。总之,我必当筹一稳妥之走法,打听明白,决不冒险,你可以放心。   
    明天想当有信来,但此信我当于上午先行发出。   
    (二十六夜二点半)   
    你的   
    (一四二)   
    小白象:   
    今早(廿七)八时多起来,阿ブ推开门交给我你(廿一)写的信,另外一封是黑省常的,又一份华北报。   
    我前回经验,是太候信了,苦了两天,这回廿四收了信,安心些了,今天又得信,也是“使我怎样地高兴呀”。   
    常来信,云得其津妹子信,听我的津同学(甚生疏的)云我与你订婚,叫我详函告知,大约她写信时,我通知的信还未到,近来似乎又喧传起来,而且要自家挺身而出了,必不可免,只得顺着进行。前天(廿五)早发你信后,姑母叫人来通知说已到,要见面,我就上午早粥后到南方中学,谈了一上半天,并在那里吃中饭,回来照常工作。昨日上午不到十二时,姑母来我这里,在我处吃中饭,她未来之先,我同某先生商量,也赞成告诉她一切。饭后崇清之兄生日,其母先托姑母约我同去,我只得同去,电车上下,姑母被我照应后她总回过来照应我,小心之状可掬,我尚未布告,大约窥破八九了,夜九时多才和她同回闸北,今日下午她来我处谈,我打算和盘托出了。   
    姑母较往粤前瘦了不少,老年奔波,可怜之至,我先问她要钱用否,她说不要,后谈起来,知道在儿子处,有食没得用,回粤又用不少,必也拮据,昨日来时我送她廿元,她过些时又要奔往庐山找希望去了,今天她来,夜饭也许同她去外面食一顿。   
    星六(廿五)三先生从商务带回四十块锌板,连书一同交给赵公了。昨日收到《良友》二月号一本,三先生交来《新女性》四卷三号,一般六卷三,四号,七卷二号,并不函〔衔〕接的。   
    母亲高年,你回去日子不多几天,最好多同她谈谈,玩玩,博她欢喜。   
    看来信,你也很忙于应酬,这也没法的事,久不到北平,熟人见见面,也是好的,而且也借此可消永昼,有时我怕你跑来跑去吃力,但有时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既可变换生活,活动一些,也可出出风头,你其实也太沉默了,我这两种心理似很普通,但也可笑的。   
    林卓凤这人本质是好的,待我也好,如果提到我,不妨通知她我在上海,她的病是可怜的,受了朋友牵累了。   
    北平天气如此热,上海天阴雨还穿绒线衫呢,出太阳才热些,幸而你衣服多带两件回去,否则有些窘了,书能带还是理出些好,自己找书较易。小峰没消息,《奔流》稿没有来。   
    小刺猬   
    廿七,上午十时十分
第四章1929年5月27-28日书信    (一四三)   
    小刺猬:   
    今天——二十七日——下午,果然收到你廿一日所发信。我十五日信所选的两张笺纸,确也有一点意思的,大略如你所推测。莲蓬中有莲子,尤是我所以取用的原因。但后来各笺,也并非幅幅含有义理,小刺猬不要求之过深,以致神经过敏为要。   
    阿ブ如此吃苦,实为可怜,但是出牙,则也无法可想,现在必已全好了罢。编辑费可先托老三取出,那边寄来之收条,则暂存,待我到时填写。你的大妹的头痛,我想还是身体衰弱之故,最好是吃补剂,如鱼肝油之类(我所吃的这一种),你可由这回的来款中划出百元之谱,买而寄之,我辈有余而她不足,补助亦所当为。寄以现款,原也很好,但大抵是要移作家用,不以自奉的,但倘能使之精神舒服,则听其自由支配,亦佳。一切由你酌定就是。   
    姑母来沪,即不发表亦将发见,自以发表为宜,结果如何,可以不必顾虑。我对于一切外间传言,即最消极也不过不辩,而大抵以是认之时为多,是是非非,都由他们去,总之我们是有小白象了。   
    计我回北平以来,已两星期,除应酬之外,读书作文,一点也不做,且也做不出来。那间后房,一切如旧,而小刺猬不坐在床沿上,是使我最觉得不满足的,幸而来此已两星期,距回沪之期渐近了。新租的屋,已说明为堆什物及寓客之用,客厅之书不动,也不住人。   
    今天已将牙齿补好,只化了五元,据云将就一二年,须全盘做过了。但现在试用,尚觉合式〔适〕。晚间是徐旭生张凤举等在中央公园邀我吃饭,十时才回寓。总算为侍桁寻得了一个饭碗。同席约有十人,他们已都知道我因“唔唔唔”而不肯留北。   
    旭生说,今天女师大因两派对于一教员之排斥和挽留,甲以钱袋击乙之头,致乙昏厥过去,抬入医院。小姐们之挥拳,似以此为嚆矢云。   
    明天拟往东城探听船期,晚则幼渔邀我吃饭;后天北大讲演;大后天拟往西山看韦素园。这三天中较忙,大约未必能写什么详信了。   
    此刻小刺猬=小莲蓬=小莲子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计此信到时,我在这里距启行之日也已不远了。这是使我高兴的。但我仍然静心保养,并不焦躁,小刺猬千万放心,并且也自保重为要。   
    你的小白象五月廿七夜十二时。   
    (一四四)   
    小白象:   
    昨(廿七)早发了一信,回来看看报,午饭后不多时,姑母来到,叫我立刻穿衣服,同往南翔玩去。坐黄包车到北站,火车票只不过两角多。车从沪开十五分到真茹〔如〕,停五分,再十多分到南翔了。由沪至南翔,沪宁线,共须〔需〕时卅分左右。该处有似乡村风味,但交通便利,火车之外,小河四通八达,地价每亩不过三百金,再加数百建筑费,多栽树木,大约千金可得住宅,鱼虾极生鲜,生活便宜,每席酒不过六元,甚可果腹,将来马路直修好长途汽车,由真茹〔如〕通至此地,更兼沪宁之间,将来宁方政客之二三流者,若嫌上海繁杂昂贵,纷往住居,则成闹市矣。该处田野树木,举目皆是,居民大有太古遗风,淳厚之至,临街木门,有住沪(之)外人,以之作别墅,每星期日往,去后门加锁键,一隔多日,了无变故。平时人家,较杭州所见尤为乡气,门户洞开,绝无森严紧张之气,又离沪近,每日可往返多次,即有筹备不足之物,到沪购备亦易。姑母之子(南中校长)劝其母在此住居,(租房亦廉价,每房二元,每一幢房,有花园卧室,甚大,不过十多廿元,至三十元则了不得之大房子。)据云如此,则诚世外桃源清静之至。昨日自下午二时多车停,缓步游玩,且行且息,后在饭馆食菜,面,灌汤饱〔包〕等四人用去二元,尚吃不完,还有带走的,真便宜了。玩至六时多,回车站,候八时多火车,适误点九时多始有车,到上海十时多了。此行甚快活,到上海以来未有过的短期快意小旅行也,回来稍停即睡,眠甚安静。今(廿八)早起床后,十时多姑母又来,代她写了几封信,然后我把我们的事大略说说“大意”,以前师生经过,由京至粤至沪的大略,然后因在沪同事而为方便起见,于去年往杭……现在已有孕数月,各方面大略告知一下。她说,以前知我做事,甚高兴,但想起一人孤独,甚觉凄凉挂心,可是不敢开口劝,现知此事,如释重负,心中畅快矣云。她对我是出心的好,她一两天往九江了,我之告诉她,实不忍蒙蔽她,而且我的亲人方面,如由她说出,则省我一番布告手续,而说出后,我过数月之行动,可以不似惊弓之鸟,也是一法,但她是否肯费唇舌,也不敢知,总是由她做去就是了。今日三先生交来《东方》26卷三号,《新女性》四卷四号,昨日又收到法国寄来的两本木刻书由季君(寄)来的并有信,恐寄失,留下待你回再看罢。   
    小刺猬   
    五月廿八晚九时差十分
第四章1929年5月29-30日书信    (一四五)   
    小刺猬:   
    廿一日所发的信,是前天收到的,昨天写了一封回信(由老三转的)寄出。昨今两天,都未曾收到来信,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葬式的缘故,火车被耽搁了。   
    昨天下午去问日本船,知道从天津开行后,因须泊大连两三天,至快要六天才到上海。我看现在,坐车还很可以,所以想于六月三日动身,带便看看季黻,而于八日或九日回沪。如果到下月初发见不宜于坐车,那时再改走海道,不过到沪又要迟几天了。总之,我当看最妥当的方法办理,你可以放心。   
    昨天又买了些笺纸,这便是其一种,北京的信笺搜集,总算告一段落了。晚上是在幼渔家里吃饭,马珏还在生病,未见,病也不轻,但据说可以没有危险。谈了些天,回寓时已九点半。十一点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七点钟。   
    此刻是上午九点半,闲坐无事,写了这些。午后要到未名社去,七点起是在北大讲演。讲毕之后,似乎还有沈尹默之流邀袭,拉去吃饭。倘如此,则回寓时又要十点左右了。   
    小刺猬和小莲子,我是好的,很能睡,饭量和在上海时一样,酒喝得极少,不过壹小杯蒲陶〔葡萄〕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别人送的汾酒,连瓶也没有开。倘如我的豫〔预〕计,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谈了。小莲蓬,愿你安好,保重为要。   
    你的五月二十九日   
    (一四六)   
    小刺猬:   
    此刻是二十九夜十二点,原以为可得你的来信的了,因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发了昨今可到的两三信,但今未得,这一定是被奉安列车耽搁了,听说星期一的通车,还没有到哩。   
    今天上午来了一个客。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们邀我去吃晚饭,在东安市场的森隆饭店;七点钟到北大第二院演讲一小时,听者有千余人,大礼堂为之满,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八时尹默凤举等又为我饯行,仍在森隆,不得不赴,但吃得少些,十一点才回寓。现已吃了三粒消化丸,写了这一张信,便将睡觉了,因为明天早晨,便当往西山看素园去。   
    听说,燕大的有几个教员,怕学生留我教书,发生恐怖了。你看,这和厦门大学何异?但我何至于“与鸡鹜争食”乎?   
    今天虽因得不到来信,略觉怅怅,但我知道迟延的原因,所以睡得着的,并遥祝小刺猬在上海也睡得安适。   
    二十九夜   
    三十日午后二时,我从西山看韦素园回来,果然得到小刺猬的廿三及廿五日两封信,彼此都为邮局送信的忽迟忽早所捉弄,真是令人生气。但我知道小刺猬已经得到我的信,略得安慰,也就稍稍得到安慰了。   
    今天我是早晨八点钟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车,并霁野等共五人。素园还不准起坐,也很瘦,但精神却好,他很喜欢,谈了许多闲天。据丛芜说,关于我们的事,他闻之于马季铭(燕大国文系主任),马则云周作人所说的。其实不过是怕我去抢饭碗,即我们不住一处,他们也当另觅排斥的理由。然而我流宕三年了,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呢,这些地方,我觉得他们实在比我小气。   
    今天得小峰信,云因战事,书店生意皆不佳,但汇给(由分店)我二百元,不过此款现在还未送来。   
    你廿五的信,今天到了,似交通尚好,但四五日后,却不一定了。三日能走则走,否则当改海道,不过到沪当在十日前后了。总之,我当择最稳当而舒服的走法,决不冒险,使我的小莲蓬担心的。现在精神也很好,千万放心,我决不肯将小刺猬的小白象,独在北平而有一点损失,使小刺猬心疼。   
    你的五月卅日下午五点
第四章1929年6月1日书信    (一四七)   
    小莲蓬而小刺猬:   
    现在是三十日之夜一点钟,我快要睡了;下午已寄出一信,但我还想讲几句话,所以再写一点。   
    前几天,董秋芳给我一信,说他先前的事,要我查考鉴察。我那〔哪〕有这些工夫来查考他的事状呢,置之不答。下午从西山回,他却等在客厅中,并且知道他还先向母亲房里乱攻,空气甚为紧张。我立即出而大骂之,他竟毫不反抗,反说非常甘心。我看他未免太无刚骨,然而他自说其实是勇士,独对于我,却不反抗。我说我却愿意人对我来反抗。他却道正因如此,所以佩服而不反抗者也。我也为之好笑,乃笑而送出之。大约此后当不再来缠绕了罢。   
    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为孙祥偈翻电报之台,一个是帮我校《唐宋传奇集》之魏,同吃晚饭,谈得很畅快。和上午之纵谈于西山,都是近来快事。他们对于北平学界现状,俱颇不满。我想,此地之先前和“正人君子”战斗之诸公,倘不自己小心,怕就也要变成“正人君子”了。各种劳劳,从我看来,很可不必。我自从到北平后,觉得非常自在,于他们一切言动,甚为漠然;即下午之面斥董公,事后也毫不气忿,因叹在寂寞之世界里,虽欲得一可以对垒之敌人,亦不易也。   
    小刺猬,我们之相处,实有深因,它们以它们自己的心,来相窥探猜测,那〔哪〕里会明白呢。我到这里一看,更确知我们之并不渺小。   
    这两星期以来,我一点也不颓唐,但此刻遥想小刺猬之采办布帛之类,豫〔预〕为小小白象经营,实是乖得可怜,这种性质,真是怎么好呢。我应该快到上海,去管住她。   
    (三十日夜一点半。)   
    小刺猬,三十一日早晨,被母亲叫醒,睡眠时间少了一点,所以晚上九点钟便睡去,一觉醒来,此刻已是三点钟了。冲了一碗茶,坐在桌前,遥想小刺猬大约是躺着,但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五月三十一这天,没有什么事。但下午有三个日本人来看我所藏的关于佛教石刻拓本,颇诧异于收集之多,力劝我作目录。这自然也是我所能为之一,我以外,大约别人也未必做的了,然而我此刻也并无此意。晚间,宋紫佩已为我购得车票,是三日午后二时开,他在报馆中,知道车还可以坐,至多不过误点(迟到)而已。所以我定于三日启行,有一星期,就可以面谈了,此信发后,拟不再寄信,倘在南京停留,自然当从那里再发一封。   
    (六月一日黎明前三点)   
    哥姑:   
    写了以上的几行信以后,又写了几封给人的回信,天也亮起来了,还有一篇讲演稿要改,此刻大约不能睡了,再来写几句。   
    我自从到此以后,综计各种感受,似乎我于新文学和旧学问各方面,凡我所着手的,便给别人一种威吓——有些旧朋友自然除外——所以所得到的非攻击排斥便是“敬而远之”。这种情形,使我更加大胆阔步,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小刺猬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常常痛心;但有时也觉得惟其如此,所以我配获得我的小莲蓬兼小刺猬。此后仍当四面八方地闹呢,还是暂且静静,作一部冷静的专门的书呢,倒是一个问题。好在我们就要见面了,那时再谈。   
    我的有莲子的小莲蓬,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时时如此彻夜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这回不过因为睡够了,又有些高兴,所以随便谈谈。吃了午饭以后,大约还要睡觉。加以行期在即,自然也忙些。小米(小刺猬吃的),饣旁〔棒〕子面(同上),果脯等,昨天都已买齐了。   
    这信封的下端,是因为加添这一张,我自己拆过的。   
    六月一日晨五时一九三二年1932年11月,鲁迅从上海去北平探望母病,11日乘车北上,30日返回上海,共十五天。这时他与许广平的通讯,《两地书》未编入。
第四章1929年11月11-13日书信    (一四八)   
    哥:   
    此刻夜九时了,你已经离开浦口向山东去了,但这是我执笔时你的情形,待收信时,你又到平多天了。今午寄出当天的报,狗屁昨日一针,大有效果,除你知的昨十日上午三次便下午针后一次便(但此不能即见效时间太暂也)夜间平安,你去的今早上亦未大便,直至午后便一次,甚厚,似浆糊状,此后直至寝时未再便,今日仍往打针,并开一水药方,嘱明天换,又嘱明天再去,吃物仍为流质,已照办,依情形看,此回不似前回费手,自然我亦加倍小心,因为你不在旁的缘故,但我亦不加倍辛苦勿念。狗屁也问爸爸几次,同他说(我想直说好)去看娘娘病了,他问:娘娘在那〔哪〕里,我说:个远个远的地方叫北平,他说:啥晨〔辰〕光回来啦,是弟弟困困醒个晨〔辰〕光吧,我说:勿是的,要多多晨〔辰〕光的,他也就不响了。我想你记挂他,就写此几行,以后再谈罢。母亲盼望已勿药了,祝福他〔她〕老人家。   
    “姑”十一月十一晚写    
    (一四九)   
    哥:   
    此刻我将校稿全看完了一次,觉得手痒痒的想写字了,就拿起笔来,那校稿,昨天你走后将错的红字校过一次,今天是每行的每字看下去,发见错漏不少,但非大错,如环亚林作坏,往往作往住,也有人名脱误,倒置等,多看一回总好多了,打算明天便道送出。   
    今天带海婴到医院,头一个先看,昨日下一次便已有信提及,今早也一次,亦带给医生看,亦打针,说明天仍去,打针否再临时定,看情形是快好的。狗屁甚乖,不似昨天吵讨爸爸的多了,也似乎不十分疙瘩,今日给他三次奶一次鸡汤,另外一些糖,饼,两用人也还顺当,现时似颇听话不必我淘气的样子。   
    书店转来信,是宋紫佩先生的,说太师母好些了,我怕三先生们挂心,待狗屁困午觉时特将信送去,见王姊,她说二先生也有信到,是一样的意思,但宋君信在电报之前一日,将养至今,想早全〔痊〕愈了。   
    午间冯公来,将书交出,由他写便条托人带去。想其忙甚,手中又带有新出的香烟八罐大约想送你的,知你不在,带回去了,但被狗屁扣留了一罐,他以为凡客人带来的东西,都是给他的,真真要命。我想起北平从前市场上有玻璃盒子的雪景山水树木人物,装成一盒(小的两角钱一合〔盒〕),颇好看,如有兴致带几合〔盒〕来,送送书店老板,及山本少爷和狗屁阿ブ之流也好的,以其轻而易取,另外旁的北京玩意也好,但非必需,路上不方便就不必带来了,我是因这张纸有空随便谈谈的,这一两天怕你记挂狗屁毛病,所以不依约的写信,寄出以后或疏懒些,不至于打手心吧!   
    太师母好了,大家非常之欢喜,病后容易吃力,最好少和她讲话,多休息些,明早到天津,午间可以团聚了,我的精神也憧憬着那面,愿你自己保重,勿过操心,劳碌!   
    堂上叩安   
    “姑”十一月十二晚十时   
    狗屁的咳也好多了,只起床时偶有几声,医生已嘱只夜间用湿布好了。   
    你的日记用的纸如快用完,便中也买些带回吧!   
    (一五○)   
    乖姑:   
    我已于十三日午后二时到家,路上一切平安,眠食有加。   
    母亲是好的,看起来不要紧。自始至现在,止〔只〕看了两回医生,我想于明天再请来看看。   
    你及海婴好吗,为念。   
    迅上   
    十一月十三下午   
    (一五一)   
    乖姑:   
    到后草草寄出一信,先到否?看母亲情形,并无妨碍,大约因年老力衰,而饮食不慎,胃不消化,则突然精力不济,遂现晕眩状态,明日当延医再诊,并问养生之法,倘肯听从,必可全〔痊〕愈也。   
    我一路甚好,每日食两餐,睡整夜,亦无识我者,但车头至廊坊附近而坏,至误点两小时,故至前门站时,已午后二时半矣。   
    北平似一切如旧,西三条亦一切如旧,我仍坐在靠壁之桌前,而止〔只〕一人,于百静中,自然不能不念及乖姑及小乖姑,或不至于嚷“要PaPa”乎。   
    其实我在此亦无甚事可为,大约俟疗至母亲可以自己坐立,则吾事毕矣。   
    存款尚有八百余,足够疗治之用,故上海可无须寄来,看将来用去若干,或任之,或补足,再定。   
    此地甚暖和,水尚未冰,与上海仿佛,惟木叶已槁而未落,可知无大风也。   
    你们母子近况如何,望告知,勿隐。   
    迅   
    十一月十三夜一时
第四章1929年11月14-16日书信    (一五二)   
    哥:   
    十一,十二写了两封信,都是次早发的,想先此收到了。昨日无甚要布告的,故未写信。狗屁昨日(十三)竟日没有撒屎,仍打一针,医生说:如此稳当些。今早看报,知你的车误点两时半幸而仍能前行,料想三时多可到寓了。今早看医生前,狗屁已大便了,成干团,再成条,成绩甚佳。医生一看,不必打针,并且许可吃粥及鲜鱼,狗屁听见甚欢喜,他说医生好的,御家樣不好(看护),因针是她送来的。看完医生,回来买药时顺道往内山一转,告以老人家病不要紧,由老板交来曹君信,信说没有去旅行,日本纸二大箱,收到,是托学校收来,打算送给作家,就算报酬了云云。今午寄出那一卷文稿,收到望提及。这两天给狗屁除牛奶外,添吃鸡汤,今天更添一次粥和鱼,预料你回来时,必已复元加胖,如果没有再生毛病的话。另外收到真吾等信,不要紧的,所以不寄上了。校稿昨日亲送至良友,因休业,没有交出,今午亲自再送去,由赵家璧亲写收据于名片后,而携之归。昨日北新伙友来,是希同托其借《南华文艺》的,因寻不着,没有给他,据说北新仍要被封,但限于四马路,又云小峰不日回沪,你的板〔版〕税过几天送一部分来云。今天报载书业公会主席陆伯鸿启事出任调停,《申报》也大做文章,不赞成封书局,似乎舆论也出来一点的样子,将来究竟如何,还当看情形,不过北新中人,似乎对于出板〔版〕事业还想做的样子,并非拆台大吉的神气。北平天气冷,你御寒的衣着没有带齐,不知旧的可能寻些出来敷衍一下否,如没有,即做新的也不要紧,较之受冷生病好多了。太师母近状如何,二先生亦有信给三先生说好些了,我们都安心了许多。信到想已照常矣,我甚好,海婴也乖,你不必挂心,亦不是故意说来安慰你,实在是千真万确的真话,我总不肯骗你的,相信我吧!   
    太师母大人请安   
    “姑”   
    十一月十四晚十时   
    (一五三)   
    乖姑:   
    十三十四各寄一信,想已到。今十五日午后得十二日所发信,甚喜。十一,二《申报》亦到。你不太自行劳苦,正如我之所愿,海婴近如何,仍念。母亲说,以后不得称之为狗屁也。   
    昨请同仁医院之盐泽博士来,为母亲诊察,与之谈,知实不过是慢性之胃加答,因不卫生而发病,久不消化,遂至衰弱耳,决无危险,亦无他疾云云。今日已好得多了。明日仍当诊察,大约好好的调养一星期,即可起坐。但这老太太颇发脾气,因其学说为:“医不好,则立刻死掉,医得好,即立刻好起”,故殊为焦躁也,而且今日头痛方愈,便已偷偷的卧而编毛绒小衫矣。   
    午后访小峰,知已回沪,版税如无消息,可与老三商追索之法,北平之百元,则已送来了。访齐寿山,门房云已往兰州,或滦州,听不清楚;访幼渔,则不在家,投名片而出。访人之事毕矣。   
    我很好,一切心平气和,眠食俱佳,可勿念。现在是夜二时,未睡,因母亲服泻药,起来需人扶持,而她不肯呼人,有自己起来之虑,故需轮班守之也,但我至三时亦当睡矣。此地仍暖,颇舒服,岂因我惯于北方,故不觉其寒欤。   
    迅十五夜   
    十三日所发信十六下午到。海婴已愈否?但其甚乖,为慰。重看校稿,校正不少,殊可嘉尚,我不料其乖至于此也。   
    今日盐泽博士来,云母亲已好得多了,允许其吃挂面,但此后食品,须永远小心云云。我看她再有一星期,便可以坐立了。   
    我并不操心,劳碌,几乎终日无事,只觉无聊,上午整理破书,拟托子佩去装订,下午马幼渔来,谈了一通,甚快。此地盖亦乌烟瘴气,惟朱老夫子已为学生所排斥,被邹鲁聘往广州中大去了。   
    闻吕云章为师大校女生部舍监。   
    川岛因父病回家,孙在北平。   
    此地北新的门面,红墙白字,难看得很。   
    天气仍暖和,但静极,与上海较,真如两个世界,明年春天大家来玩个把月罢。某太太于我们颇示好感,闻当初二太太曾来鼓动,劝其想得开些,多用些钱,但为老太太纠正。后又谣传HM.肚子又大了,二太太曾愤愤然来报告,我辈将生孩子而她不平,可笑也。   
    再谈。   
    L.十一月十六日夜十时半   
    (一五四)   
    哥:   
    以前寄出三封信,想先此收到了。今日收到宋紫佩先生十一月十二的信,知到〔道〕太师母经医生打针后休养二星期左右可以全〔痊〕愈甚以为慰。另外收到四川许信,是打听蔡公地址,内有转省微信,经代付邮。此外有一封张露薇自清华园寄之长信,无非问恋爱与革命究竟能否兼存等,甚厚(字缩在一面空头甚宽)故不特行寄上矣。今日又收到太师母寄榛子杏仁之包裹单盖章后托书店代取尚未取到,可先禀老人家勿念。前印书用之照片(托王去晒的)他们好几次来讨,我寻不出来,你又未嘱咐下,冯公则说已托内山,我去打听,他们夫妻俩细寻大寻,亦找不出来,究竟该照片放在那〔哪〕里,请来信通知,他们专等此片出版也。今日往兴业,取到百五十元,俱办妥勿念。海婴两日来仍吃粥,今日鸡汤已厌,大便在晚饭后,成硬条,每天一次,大约差不多全好了,医生嘱明天去看,届时当携之往。他晚饭后忽然说“可怜可怜”,问他什么“可怜”,他说爸爸说的“可怜可怜”。问他哈〔啥〕事体“可怜”,他说:糖糖弄到手里,爸爸说:“可怜可怜”,这忽然的记起来述说一番,甚有趣。他日来很乖,也不大钉我,在我旁边,我也能作工,我的作工,连日都是闲空则抄《两地集》(?)。这几天上海也冷起来了,在房内不觉得,一到街上,大有天壤之别。报载北方大冷,致十四日火车全误点,那么,你到的第二天就吃着冷的苦头了,不知可有受寒感冒否,一切望格外保重!文稿一来,十四日已寄出,不知此时可能寄到否?此外每次寄当天的报,想也先后到了,各学校和熟人处有否来往,明后天或者可以收到来信,见信后再复罢。   
    千万珍重,闷起来不要多吃酒害胃呀!   
    “姑”十一月十六晚
第四章1929年11月18-20日书信    (一五五)   
    哥:   
    昨在写好待发之信封外提及收到你十三四的信,当时即将信带出携同海婴往医院了。海婴是好起来了,病看好,经过虹口公园入内稍玩几十分钟,海婴高兴到不得了。恰好今天天气非常暖和,中午内山太太亲自送到榛子杏仁包裹,并说收到你信,是通知我不必挂心也。我也说收到信了,谢谢她。午饭后海婴吵出去,于是携他同二女仆往王处约其女及仆同往广东戏院看中国电影,只买五人票,小洋十五角甚便宜,王和我都觉片不佳,而用人则得意极了,狗屁不肯安坐,幸人少我们独占楼上前排,由他扒来扒去,他是乘〔凑〕热闹,看戏程度还不够,但回来仍不肯脱鞋袜,说留等明天再看影戏云。夜间困得甚好。那包寄来食物,我分三分〔份〕,王有杏仁,榛子,平〔苹〕果,杏脯,松子糖等,内山则有榛子,杏脯,松子糖,磨〔蘑〕菇各一纸袋共四色,晚间亲自送去。日前又托内山寄一封黑省信,他们真肯帮忙,我非不得已,实难为情麻烦他们也。今日下午四时左右,徐诗荃来,带来糖二大盒给狗屁,书箱亦叫黄包车带走留下那合〔盒〕积木,说是很忙一两天又要到南京,又说南京并没有事造,我唯唯,又问你住址,可以通知否,我当将京寓写出,大约要给你信也。夜饭后,许季茀〔黻〕翁来,是从嘉庆到,我约其出外吃饭,彼谢绝稍谈即去。许公殷殷以北新事为念,高情可感也。曹君又有一信来,仍说未旅行,日本纸将设法送到作家处云,内有“它兄”信,我待冯公来交他转便是。人给你的信,我都拆开擅自做去,太不守道德了,可能原谅吗?你十三四的信同时到的,大约同一车子来。你眠食好,甚慰。你在“靠壁卓〔桌〕前坐,止〔只〕一人,于百静中”想写东西吗?你要写的小说,须〔需〕材料吗?如不须〔需〕材料,可以写,何防〔妨〕乘此机会写好再回来,也是方便,省得此地整天闹哄哄,写不好。如果你愿意写,我们这里可以等的,横竖你要等太师母好些才能来,如此似乎比闲坐无聊得以消遣,但注意勿太吃力,这是第一要关心的。倘若小说长,非一时可写完,或愿意玩玩,那么还是不写也好吧!一切请自己斟酌罢!太师母日来精神更好了罢?请你替我请安,匆匆不尽并祝   
    近佳   
    “姑”十一月十八晚十一时   
    北地寒天,望勿受冷生病,令我挂念也   
    (一五六)   
    乖姑:   
    此刻是十九日午后一时半,我和两乖姑离开,已是九天了。现在闲坐无事,就来写几句。   
    十七日寄出一信,想已达。昨得十五日来信,我相信乖姑的话,所以很高兴,小乖姑大约总该好起来了。我也很好;母亲也好得多了,但她又想吃不消化的东西,真是令人为难,不过经我一劝,也就停止了。她和我谈的,大抵是二三十年前的和邻居的事情,我不大有兴味,但也只得听之。她和我们的感情很好,海婴的照片放在床头,逢人即献出,但二老爷的孩子们的照相则挂在墙上,初,我颇不平,但现在乃知道这是她的一种外交手段,所以便无芥蒂了。二太太将其父母迎来,而虐待得真可以,至于一见某太太,二老人也不免流涕云。   
    这几天较有来客,前天霁野,静农,建功来。昨天又来,且请我在同和居吃饭,兼士亦至,他总算不变政客,所以也不得意。今天幼渔邀我吃夜饭,拟三点半去,此外我想不应酬了。   
    周启明颇昏,不知外事,废名是他荐为大学讲师的,所以无怪攻击我,狗能不为其主人吠乎?刘复之笑话不少,大家都和他不对,因为他捧住李石曾之后,早不理大家了。    
    这里真是和暖得很,外出可以用不着外套,本地人还不穿皮袍,所以我带来的衣服,还不必都穿在身上也。   
    现在是夜九点半,我从幼渔家吃饭回来了,同席还是昨天那些人,所讲的无非是笑话。现在这里是“现代”派拜帅了,刘博士已投入其麾下,闻彼一作校长,其夫人即不理二太太,因二老爷不过为一教员而已云。   
    再谈。   
    迅。   
    (一五七)   
    哥:   
    昨日我盼望信,不见来,先发出一信,今日看医生回来,桌上有你十七的信,看了甚慰。   
    太师母日见痊可,仍是她老人家底子好之故,她欢喜面食,我看タカヂアスタゼ买些放在家里,觉得多吃时就服两粒,则不至“久不消化”,这是待医生药停止之后再平常用的,你以为何如。   
    海婴一切都好,为小心计,现时仍隔天看一次,仍服药,夜间用湿布,每天食些粥,牛奶、糖饼。徐诗荃送的大积木,玩了三天,尚未厌,他近来玩物同食物并重,有时玩到食物也命令慢慢觉了,他的医生很细心,甚可感,可惜北平没有什么好玩艺送他的(医生家),否则带些来送送也好。医生也打听到北平路上几天?如何走?诗荃鼻有毛病,问我日本医生那〔哪〕里好,我就说篠崎,昨日医院遇见,耳鼻科医生看过了,说不必开刀,大约在外国看告诉他要开刀的。   
    挑拨的人,本事也不过“多用些钱”的劝告,遇到不在乎钱的,那么就是用光也不要紧了,到那时挑拨也不成了,真“可笑也”。   
    上海天气和你去的时候稍冷些,但也不太利害。你近况望随时告我,我日来仍抄写,没甚事了,勿念。   
    《二心集》送来了4本,我已收存了。   
    北新事,待见三先生时再说,恐怕他也没好法子的。   
    太师母请安   
    “姑”   
    十一月廿日午
第四章1929年11月20-23日书信    (一五八)   
    乖姑:   
    今(廿日)晨刚寄一函,晚即得十七日信,海婴之乖与就痊,均使我很欢喜。我是极自小心的,每餐(午、晚)只喝一杯黄酒,饭仍一碗,惟昨下午因取书,触一板倒,打在脚趾上,颇痛,即搽兜安氏止痛药,至今晨已全好了。   
    那张照片,我确放在内山店,见其收入门口帐〔账〕桌之中央抽斗中,上写“MR.K.Chow”者即是,后来我取信,还见过几次,今乃大索不得,殊奇。至于另一张,我已记不清放在那〔哪〕里,恐怕是在桌灯旁边的一叠纸堆里,亦未可知,可一查,如查得,则并附上之一条纸一并交出,否则,只好由它去了。   
    我到此后,紫佩,静农,寄〔霁〕野,建功,兼士,幼渔,皆待我甚好,这种老朋友的态度,在上海势利之邦是看不见的。我已应允他们于星期二(廿二)到北大、辅仁大学各讲演一回,又要到女子学院去讲一回,日子未定。至于所讲,那不消说是平和的,也必不离于文学,可勿远念。   
    此地并不冷,报上所说,并非事实,且谓因冷而火车误点,亦大可笑,火车莫非也怕冷吗。我在这里,并不觉得比上海冷(但夜间在屋外则颇冷),当然不至于感冒也。   
    母亲虽然还未起床,但是好的,我在此不过作翻译,余无别事,所以住至月底,我想走了,倘不收到我延期之信,你至二十六止,便可以不寄信来。   
    再谈。   
    “哥”   
    十一月二十日夜八点   
    我现在睡得早,至迟十一点,因无事也。   
    (一五九)   
    哥:   
    昨日发一信,午饭后携同海婴往三先生处,稍玩些时,后同三先生等及小孩往新雅饮茶,茶甚佳,三先生赞不绝口,我去访他,是依你信商量如何向北新索款。他说:只能向书局问问,版税事以后如何处理,并答应下半天自己走一遭。今日晚快,书局伙计来,带来川岛夫人托小峰带给我们的蜜饯平〔苹〕果,蜜枣共二合〔盒〕,并洋百五十元,经盖章于收条上、并复去一函,兹将来函附阅。川岛夫人如此厚意,托人带东西来,你如便过他们寓所,最好去望望她(我不另写信了),并致谢忱,如带些东西给她小孩更妙,否则人到亦好,她买的蜜饯平〔苹〕果枣非常之软,而且大,似较他铺为佳,你如要买些来送人则何妨也往这一家买呢。   
    海婴和前几天差不多,精神也好,自己躺在躺椅上装做爸爸,说爸爸回来了,要老娘姨叫他,又命令人问他那〔哪〕里来的,他就答看娘娘毛病好回来的。昨天午觉困醒吵吃新鲜物事,没有法子,给了两块松子糖给他,他问那〔哪〕里来的,我说北平娘娘们寄把〔给〕弟弟吃的,他又问为什么寄把〔给〕弟弟吃的,我说,因为弟弟乖,他也就非常高兴,快吃完了,就从糖肉拣出松子来集拢,糖把〔给〕我,说弟弟弗欢喜吃这个。   
    今日从北新又转来一封不熟识的姚某信,说要从你的著作内选几篇译成英文,是和一外国人合译,征求你允许。恐怕也只能允许,但看信语,此人也不免有些“浮”气似的。这是我的一种敏感,或不致〔至〕于此也说不定。   
    你近况如何?   
    太师母已起床未?   
    我们好,勿念   
    “姑”   
    十一月廿一晚   
    (一六○)   
    乖姑:   
    二十一日寄一函,想已到。昨得十九所寄信,今午又得二十日信,俱悉。关于信件,你随宜处分,甚好,岂但“原谅”,还该嘉奖的。   
    北京不冷,仍无需外套,真奇。我亦很好,昨天往北大讲半点钟,听者七八百,因我要求以国文系为限,而不料尚有此数;次即往辅仁大学讲半点钟,听者千一二百人,将夕,兼士即在东兴楼招宴,同席十一人,多旧相识,此地人士,似尚存友情,故颇欢畅,殊不似上海文人之反脸不相识也。   
    明日拟至女子学院讲半点钟,此外即不再往了。   
    母亲已日见其好起来,但仍看医生,我拟请其多服药几天也。坪井先生甚可感,有否玩具可得,拟至西安市场一看再说,但恐必窳劣,无佳品耳。“雪景”亦未必佳。山本夫人拟买信笺送之,至于少爷,恐怕只可作罢。   
    我独坐靠墙之桌边,虽无事,而亦静不下,不能作小说,只可观翻旧责,看看而已。夜眠甚安,酒已不喝,因赴宴时须喝,恐太多,故平时节去也。   
    云章为师大舍监,正在被逐,今剪报附上,她不知我在此也。   
    L   
    十一月廿三下午
第四章1929年11月23-25日书信    (一六一)   
    哥:   
    十七寄的信,廿日到,昨日我已发一信提及了。但昨日我又以为你会有信来,等了一天,希望今日有了,仍然不是,也许路上担〔耽〕搁,明天总会有的罢,我盼望的明天呀!   
    昨日我往大马路买奶粉,王来我未遇见。今日午间海婴睡后走一趟。听说三先生是星一往七浦路去,入门不见人,但闻欢笑声,想甚开心也,稍停小峰出来了,继着林兰、姑奶奶,“屏雀”……小峰说:已先有人到我处了,不错,三先生约七时去,他的伙计五时多来的,前信已提及了。据小峰说:将来打算换一个店名开市云,似大有把握的样子。   
    海婴已好起来了,先生说可以吃些饭,给他吃了些,又撒烂污了,连忙停止,仍吃流质,渐渐好起来了。这回当格外小心些。昨晚稍有些气急,但不如前次利害,有似前次好起来的样子。前次在伤风之后,这回大约在痢疾之后。今日看先生,他教我大热水内放些芥辣粉,将毛巾绞干,(老娘姨绞的),捆在身上,每二三小时换一次。我是每二小时换一次的,下半天已好些了,他太弱了,我想是太小心关起来之故。以前老娘姨整天抱他外出,虽偶伤风,但不似今年之多病。固然娘姨满街荡是不对的,公园也不肯去,在屋内大家吃苦,我想顶好有一个地方,有人和他玩玩,那就是幼稚园了。横浜桥有一个广东人开的,落电车就是,收费颇大,则学生比较上流。我旧同学之子女四人每天都在此求学,听说还不错。我打算便中取份章程看看。据王说,幼稚园有医生,时常留心小孩的,我以为试他一试,每天有那么几个钟头唱唱歌玩玩,就是公园,也难免有传染病。学校恶习,幼稚生想不利害。否则终日关在屋内,大家做人不来,小孩子通常不断生病,也容易危及生命,横竖危险,已〔以〕前走过的不妥当,我就想送入学校试他一试,待天气暖,春夏间起首,天天往外面换换空气,你以为何如,此时我闲着写此,随便谈谈耳。   
    你在平情形如何,今天坪井樣又问起你何时回来,我随便武断说:恐怕下月初回来罢。   
    “姑”   
    十一月廿三晚   
    海婴你不必挂心,没什么要紧的,太师母好多了罢,替我叩安。   
    今日报载北平外国公使坐火车南下,中途亦机车坏,修理一通,然后误点到京。现时走路实在太令人担心了。来的时候,打听一下,或者改乘船好吗?   
    (一六二)   
    哥:   
    你二十廿一的信同于今早(廿四)到了,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信,快慰之至。今早看医生,海婴已好些了,医生说,有这气急毛病就时常会发的,又因近来天气不正云,即如今日非常之闷气的阴天,偶有小雨,令人感觉不快,有似霉天情形。但即好起来的,不要紧的,我是样样告诉你,不愿意遮瞒你,你不必挂心就好了。   
    照片当往内山处问问,桌灯旁边没有,如果内山那张寻不着就先由它去罢。少爷们的事情,也不必太尽忠的。   
    北平的老友都待你好甚慰。   
    今日医院结账至昨天止,海婴只需念元,但翻译又说以后来看病,则药在本院买云,大约老板们觉得太便宜说了话也。   
    如果不冷,火车没有什么,则坐火车来亦好。   
    这两天上海非常暖,也没有风,没有什么事了。   
    日前耗子吵了两夜,我就用药给它吃,吃了三小块,昏掉了,放在马桶里,畅快之极!信(两地集)已抄至第84,恐怕快完了,再谈罢。   
    太师母请安   
    “姑”   
    十一月廿四下午一时半   
    哥:   
    今早收到廿、廿一来信,下午又添了半页纸收在一个信封里寄出了,今天的信,不是说到海婴的毛病吗?昨日用了芥末水的湿毛巾,大有功效,昨夜咳也减少,喘气也轻松了,今天是不大听见咳,喘气也极微细,明天必可以好起来,这两天照医生嘱,吃流质,今天更特别小心专吃牛奶四次,减至一半的奶粉;另外吵得很就吃一些糖饴。今天竟日没有大便(前几天每日早晚各一次,昨天上下半日及夜共四次)想肠肚也好起来了,只要格外小心,就可以痊愈了。今日下午睡三个钟头,睡醒之后,人也精神得多,但不令他多玩,都是抱着多。   
    那张像片内山先生寻出来了,我就把你写的纸条夹在他那里。你桌上那一张也寻出了,以前都大意了,现时都出来了,可笑呢!   
    廿四晚   
    哥:   
    此时是廿五早上八时,海婴已起来了。昨夜睡得十分安稳,早上醒来也迟,咳不大有了,我想今天还给他包湿毛巾,那么全〔痊〕愈得快些。大便仍未撒,大约肠胃也健壮起来了。今日打算仍照昨天一样吃薄牛奶,旁的东西一概不给他多吃,吵要好东西,也只能由它去了,如此又好起来了,就是好起来的时候要当心,但是你不在旁也一样,你不必挂心好了。   
    我好的,不要记挂。   
    “姑”   
    十一月廿五早
第四章1929年11月26日书信    (一六三)   
    哥:   
    今早(廿五)发了一封信,告诉你海婴的近状,今日更好了,气急也没有了,也不咳了,大便也还没有,明天撒出来一定是好的。我都是照直说,一些没有瞒你,为的是不忍瞒你,但因此令你挂心,是我的不是。看了这封信,你可以宽心了罢,以前我虽小心,而未十分小心,以后十分小心,必不至再生起病来了。   
    今天南京许公有信来问候太师母起居并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照我知道的复信了。   
    晚快的时光冯公来谈起北新,他听说不会封,因南京已有电来,嘱发封事先搁起不办云。他又云,他们有熟人开书局,可以出你的选集,那么你每月可得些板〔版〕税,就是北新停掉,他们每月可照北新之数按月付,其详情,待见你时再细商云。   
    (廿五晚写)   
    今天(廿六)或不至有信来,就先发此信罢,因为怕你挂念海婴,他昨夜困得好的,白天也好,大便还没有撒,今天总要撒的了,总是好起来了,就要去看医生,带住吧。   
    太师母完全好了么,叩安   
    “姑”   
    十一月廿六上午八时半   
    (一六四)   
    乖姑:   
    二十三日下午发一信,想已到。昨天到女子学院讲演,都是一些“毛丫头”,盖无一相识者。明日又有一处讲演,后天礼拜,而因受师大学生之坚邀,只得约于下午去讲。我本拟星期一启行,现在看来,恐怕至早于星期二才能走,因为紫佩以太太之病,忙得瘦了一半,而我在这几天中,忙得连往旅行社去的工夫也没有也。但我现在的意思,星二(廿九)是必走的。   
    二十二发的信,今日收到。观北新办法,盖还要弄下去,其对我们之态度,亦尚佳,今日下午我走过支店门口,店员将我叫住,付我百元,则小峰之说非谎,我想,本月版税,就这样算了罢。   
    川岛夫人好意可感,但她的住处,我竟打听不出来,无从面谒,只得将来另想办法了。   
    我今天出去,是想买些送人的东西,结果一无所得。西单商场很热闹了,而玩具铺只有两家,“雪景”无之,他物皆恶劣,不买一物,而被毳〔扒〕手窃去二元余,盖我久不惯于围巾手套等,万分臃肿,举动木然,故贼一望而知为乡下佬也。现但有为小狗屁而买之小物件三种,皆得之商务印书馆,别人实无法可想,不得已,则我想只能后日往师大讲演后,顺便买些蜜饯,携回上海,每家两合〔盒〕,聊以塞责,而或再以“请吃饭”补之了。   
    现在这里的天气还不冷,无需外套,真奇。旧友对我,亦甚好,殊不似上海之专以利害为目的,故倘我们移居这里,比上海是可以较为有趣的。但看这几天的情形,则我一北来,学生必又要迫我去教书,终或招人忌恨,其结果将与先前之非离北京不可(相同)。所以,这就又费踌蹰〔躇〕了。但若于春末来玩几天,则无害。   
    母亲尚未起床,但是好的,前天医生来,已宣告无须诊察,只连续服药一星期即得,所以她也很高兴了。我也好的,在家不喝酒,勿念为要。   
    吕云章还在被逐中,剪报附上,此公真是“倭支葛搭”的一世。我若于星期二能走,那么在这里就不再发信了。   
    “哥”   
    十一月廿六夜八点半
第四章《两地书·原信版》读后记(1)    王得后   
    鲁迅和许广平的来往书信,或排印,或影印,现在有三个版本。   
    最早的,也是大家熟悉的,第一个版本,是《鲁迅与景宋的通信两地书》。1933年由上海青光书局印行;后来收入各版《鲁迅全集》。但从1938年的开始,就删除了这个“引题”,只剩下《两地书》三字。这样一删,有点不通。因为“两地书”是两个人的通信,自然得有两个人的署名。这样一删,也模糊了许广平的著作权了。鲁迅在世,交待得明明白白的事,一去世,就有了这样的变化。后来人们习惯了称《两地书》了,固然简便;但心里应该还知道它的全名。约定俗成,下文则仍依习惯简称《两地书》。   
    第二个版本,是“两地书原信”,先是编入《两地书全编》中,作为“附录”,题《〈两地书〉原信》,1998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两地书+“原信”》的合集。但鲁迅的部分,曾经用《鲁迅致许广平书简》的名字,1979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过。到199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两地书真迹》,是“原信”和另一个版本即“鲁迅手书”《两地书》的合集,而排印本《两地书》则不在其中,因为没有手稿。   
    按理,交给青光书局印行的《两地书》应该有手稿,但至今没有发现。这在1932年11月16日许广平致鲁迅的信中,有反映;信中说到:“我的作工,连日都是闲空则抄《两地集》(?)”。可见当时已经编辑好了,书名还没有确定,书稿正在誊抄。是全部书稿都由许广平誊抄的呢,还是鲁迅在上海的时候已经在誊抄?他从北平回来,是接着誊抄呢,还是仍然由许广平誊抄?这已经不得而知了。   
    第三个版本,就是上述《两地书真迹》中的“鲁迅手书”《两地书》了。但是手书本未加封面,未题书名,也未装订;第一页正面中央手书“第一集北京”,背面手书“一九二五年三月至七月”。影印时也未加书名;书名作:《鲁迅许广平著〈两地书真迹〉【原信手稿】》。它是《两地书》出版以后,鲁迅工工整整毛笔手书在整齐划一的35×23厘米的宣纸上的。它不但此前没有单独出版过,也没有排印出版过。文字和排印本《两地书》又不尽相同。但改动不是“一两个字”,却又不算多,可以说是同一个版本的吧。这显然是传家的版本;是最后的版本,也可以说是“定本”。由于海婴先生的决断,它得以影印出版。于是“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以原信、排印本和手书本共三种形式,全面完整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了。   
    《两地书》的原信,没有全部单独出版过。这回中国青年出版社要出版了,算是创造了一个记录。由于第一封信是许广平1925年3月11日写给鲁迅的,当天鲁迅写的回信,以写信的时间顺序来排印,这本《两地书•原信版》,别有一番意味吧。   
    这个版本是有意义的。它的意义,表现在它至少有三个特点。   
    第一是它的私密性。书信,如果不是故意写成“公开信”,元初只是通信双方的私人交谈;完全是两个人的私事,是两个人的世界,是不向第三方开放的;除非事涉他人,写信人另作了安排。因此它的内容,具有秘密性。本来,在一个民主的,实行宪政的国家通信是受到法律的保护的。法律保护未经权利人授权不得公开私人的通信。未经权利人授权公开——传阅、复印和以任何形式公开——私人信件都是违法的;即使仅仅是一个人私拆、偷看他人信件,也是违法的。因此通信中的“私语”“悄悄话”就多。但在鲁迅所处的时代却是例外。《两地书•序言》说了:“即在这一本中,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胡些,因为我们所处,是在‘当地长官’,邮局,校长……,都可以随意检查信件的国度里。但自然,明白的话,是也不少的。”
第四章《两地书·原信版》读后记(2)    第二个特点,是它的元初的真实性。因为是私密的,所以通信人之间可以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无所不谈。这种私密性又和通信人之间的亲密程度成正比,愈是亲密的愈私密,话也就愈坦诚。《两地书》是公开发表的,因此,把不宜于公开或不愿意公开的内容删除、修改,既是人之常情,也是当事人的权利。许广平和鲁迅的通信,开始是学生向老师请教;随着思想的交流,接触的频繁,“灵台无计逃神矢”,由师生而相恋,两个恋人之间的“悄悄话”出现了。这些“悄悄话”是“私密性”的,是“隐私”。在公开发表的《两地书》中,作者把它们抽出来,不予披露,不仅无可厚非,也是理有固然。不但“恋人”之间的“情话”,就是朋友之间的有些话,当事人不愿意公开,也是他们的权利。鲁迅在给萧军萧红的信里说:“装假固然不好,处处坦白,也不成,这要看是什么时候。和朋友谈心,不必留心,但和敌人对面,却必须刻刻防备。我们和朋友在一起,可以脱掉衣服,但上阵要穿甲。您记得《三国志演义》上的许褚赤膊上阵么?中了好几箭。金圣叹批道:谁叫你赤膊?”发表通信是把本来在私人空间的言说公开到社会这个公共空间去,阅读的人那里都是朋友?相反,是非常庞杂的;何况鲁迅有那么多的论敌、怨敌。古代有一个大臣向皇帝打小报告,攻击另一个大臣为妻子画眉。据说,那皇帝的回答是:闺中有甚于画眉者。这是千真万确的。每一个恋人,每一个有异性朋友的人,每一个已婚的人,都心领神会的。封建时代的一个皇帝尚且如此网开一面,拒绝“这一种”小报告,何况生活在现代的我们。然而,当时的中国并不这样开明。此所以鲁迅愤慨地对许广平说:“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貌作新思想,其实都是暴君,侦探,小人。倘使顾忌他们,他们便要得步进步。我蔑视他们了。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为了在身上留下盔甲,《两地书》抽出了说“悄悄话”的通信,是势所必致,理有固然的。谁都有权利保护自己的隐私,鲁迅也不例外。那么,为什么又保留这批信件,并且告诉儿子在他们身后可以发表呢?我想:关键不但在“一瞑之后,言行两亡”,已经无关乎生存;尤其在给后人“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避免无谓的猜测,推论,和是是非非。现在由权利人海婴先生授权完整地公开发表父母亲当年“谈情说爱”的通信,让读者看到了“原信”中本来面貌,也就是“元初”的真实,有什么可骇怪的呢?在当事人是平平常常,在我们应该有一颗“平常心”。叫一句“嫩弟弟”有什么“肉麻”呢?恋人之间在私密的空间咬耳朵的情话是不受“肉麻”之类的话语谴责的。用“不”平常心来看鲁迅,来要求鲁迅,鲁迅认为:“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为肉麻。”很显然,这里有一条界限,是“在人面前”,还是只在两个人之间。然而,这是在两人的秘密空间的心语啊。是以不情为伦纪,不可取的。《两地书•序言》中说:这批信“其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是真的。信中谈到许多他人的事,在私密的通信中,当然是“指名道姓”“直呼其名”的了;但要公开发表,性质就不同。所以《两地书•序言》中说明:“是信中的人名,我将有几个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坏,并不相同。此无他,或则怕别人见于我们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则单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而已。”事实也是这样。看“原信”,我们就可以一一对号,知道是怎样“改掉”的,“改掉”的原来是谁。还比如,信中对北伐的进展多所关心,多表欢欣;并说到“现在我最恨什么‘学者只讲学问,不问派别’这些话,假如研究造炮的学者,将不问是蒋介石,是吴佩孚,都为之造么?”六个月后,蒋介石背叛革命,不仅血洗盟友,而且疯狂屠杀无辜的青年学生和工农民众,鲁迅又一次“出离愤怒了”。他说,“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他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了。当《两地书》出版的时候,鲁迅在《序言》中说:“而最坏的是当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讲自己的事倒没有什么,但一遇到天下大事,就不免糊涂得很,所以凡有欢欣鼓舞之词,从现在看起来,大抵成了梦呓了。”世异时移,情随事迁,不愿意在蒋介石的指挥刀下,保留当年倾向他的话语了,于是将它删除,不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而且这就是立场,这就是态度。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元初”的真实。   
    “元初”的真实性,并不表明公开发表的通信就是不真实的,同样是真实的,但是“两种”不同的真实。而“元初”的真实性,并不就等于“见不得人”。当然,在“元初”的真实中,在有的人,却确有“见不得人”的秘密的。有,还是没有,正是对于一个人的心性和操行的鉴别。1981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国内国外,议论蜂起。是的,鲁迅而没有“怨敌”不成其为鲁迅。鲁迅清醒得很。逝世前一个半月作《死》,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在国外境外的议论中,有一种是:大陆把鲁迅字纸篓里的东西都翻出来,编在《鲁迅全集》里了;大陆的作家惟有鲁迅可以出这样的《全集》;鲁迅还是鲁迅,并不能改变对他的评价。我以为这是对鲁迅最实在的最高的最好的评价。在鲁迅,许广平也同样,他俩的私密性,只是不必顾虑扩大到对于社会的影响,乃至扩大到对于第三个人的影响,可以“毫无保留”地吐露“心声”罢了。比如《两地书•二》所说: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容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第四章《两地书·原信版》读后记(3)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多么坦诚,细致,亲切的交谈啊!我们再读他公开的文章《北京通信》中相关的一段话:   
    “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两相比较,它们表达的思想和精神是一致的。如果我们记得在中学读过的《记念刘和珍君》,其中说到:“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还有,如果我们又读了《娜拉走后怎样》,知道鲁迅说的:“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可见,在公开的文章中,我们需要从好几篇文章中体会到的思想,意见,在私密的通信中,却只需要读到相关的一封信就可以了。所以,私密的两个人的通信,更少有隐情,也就更多“白心”即“素心”,更多心里话。但一到社会,就多有屏蔽;相比之下,元初的真实性就有它特别的意义了。   
    第三个特点是,它是“母本”。其他的两个版本是由它派生出来的。《两地书》是鲁迅和许广平两人对这批原信作了删减、修改和增加,向社会公开的版本。手书本又对已经印行的《两地书》作了一些修改。所以,对于求知欲强的或好奇心强的读者,倘若拿这个版本去和《两地书》对读,在你面前就打开了一扇窗户,像蔡元培先生为1938年版《鲁迅全集》所作的《序》开头引用的那段话一样:“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了。你可以看到“删减”了哪些,想想为什么这样“删减”;你可以看到“修改”了什么,想想为什么要这样“修改”;还可以看到,竟有“增加”!想想为什么要“增加”呢?   
    对于有兴趣更多了解鲁迅的读者,可以说,是非作这番对读不可的。不对读,不但不能深入细致真切地了解《两地书》,简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对读,是不能全面深入细致真切地理解鲁迅的思想和心思的。比如这本书里,5月30日的“原信”说的:“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将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正式出版的时候,也即在《两地书》中,这段重要的分析自己的思想的表白,“个人的无治主义”删掉了“无治”两个字,成为一般的平常的“个人主义”。这恐怕是很值得研究的:这两个概念在鲁迅思想中,是等同的呢,还是并不等同?如果并不等同,是解剖自己的思想前后有些变化呢,还是公开发表时为了准确而删掉的呢?而且,鲁迅还用过“无治的个人主义”,这“个人的无治主义”和“无治的个人主义”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概念吗?还有,如果通读《鲁迅全集》,我们就可以知道,鲁迅对于“个人主义”一词的运用是有多重涵义的。比如在《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说到“但中国却有此例,竟会将个性,共同的人性(即林氏之所谓个人性),个人主义即利己主义混为一谈,来加以自以为唯物史观底申斥,倘再有人据此来论唯物史观,那真是糟糕透顶了。”再举一个增加的例子。在1929年6月1日的信中,在原信的“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小刺猬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时时痛心”之后,增加了一段:“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应该一声不响,来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或《中国文学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创造社中人一面宣传我怎样有钱,喝酒,一面又用《东京通信》诬栽我有杀戮青年的主张,这简直是要谋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来还可住,图书馆里的旧书也还多,但因为历史关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饭碗之举(手书本“举”作“惠”),而在别一些人即怀来抢饭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纳履,而要使人信为永不纳履是难的,除非你赶紧走远。D.H.,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呢?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多少人生的感慨,多少心思,多少爱,多少憎,逼迫鲁迅在当时要借发表《两地书》的机会来宣示啊。   
    海婴先生要我为这个版本写个前言什么的,不敢,谨以此作为“读后记”吧。谢谢海婴先生。谢谢读者朋友。   
    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三日星期二
第四章校后记    一九三二年,鲁迅和许广平将他们两人从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到七月二十九,或三十在北京;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到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七日在厦门——广州;和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三日到六月一日在北平——上海三个时空的通信,略照年月,编辑起来,交青光书局,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初版,公开发行。书名呢,题曰《鲁迅与景宋的通信〈两地书〉》。署名呢,不是鲁迅一个人,而是“鲁迅,景宋”,也就是版权页上的“著作者”。   
    先前,在很长久的一段日子里,人们读《两地书》,以为这也就是鲁迅与景宋通信的原信,只不过像鲁迅在“序言”所说,“是信中的人名,我将有几个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坏,并不相同。此无他,或则怕别人见于我们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则单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而已。”尤其是北京部分的通信,多有“(其间当有缺失,约二三封)”,“(前缺)”,“(此间缺广平二十八日信一封)”一类的说明,更增加《两地书》就是原信原貌的感觉。   
    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周海婴上书毛泽东主席,表示“迫切希望在您的支持下,一部收入现存全部书信,认真按手稿校订过的新的鲁迅书信集,能够早日出版”。并建议“将一九五八年下放北京市文化局的鲁迅博物馆重新划归文物局领导,在该馆增设鲁迅研究室,调集对鲁迅研究有相当基础的必要人员,并请一些对鲁迅生平熟悉了解的老同志作顾问,除和出版局共同负责鲁迅全集的注释外,专门负责鲁迅传记和年谱的编写工作,争取在一九八一年鲁迅诞生一百周年时能把上述几种书(即全集注释本、年谱、传记)以及全部鲁迅手稿影印本出齐”。十一月一日,毛主席批示:“我赞成周海婴同志的意见。请将周信印发政治局,并讨论一次,作出决定,立即实行。”   
    鲁迅研究室立即成立起来了。当鲁迅手稿小组编辑鲁迅书信手稿的时候,才知道鲁迅与景宋的通信完好地保存着。一校读,才发现鲁迅与景宋在编辑《两地书》的时候,对原信作了大量的,重要的增,删,修改,远不像“序言”所说的“我们便略照年月,将他编了起来”。从这一意义来说,是有相当重要的重新创作的成分在内的。因此,在研究室荡漾着最初的惊喜交加的气氛。   
    当时还知道鲁迅用工笔楷书在规整的宣纸上手写了一部《两地书》。那郑重的纪念意义是可想而知的。由于没有列入影印出版的规划,又是一级文物,据见过的顾问说,与《两地书》一样,只少许字略有差异,没有人仔细校读。   
    一九九六年,周海婴根据母亲生前的谈话,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鲁迅手书《两地书》和父母通信的原信,题为《两地书真迹》。在编辑的过程中才发现鲁迅手书《两地书》,与铅印出版的《两地书》竟又有不小的差异。   
    第一,手书本的人名,一如原信,一个也没有“改掉”,顾颉刚就是顾颉刚,并不改作“朱山根”。“黄坚(江西人)”,也不删改作“白果”,这样不顾“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可见是作为传家的藏本,并不像铅印本那样作公开发行用的。   
    有一个人名,由手书本可以推断排印本初版以及此后各版一个误植,即第一百十二信中的衣萍,排印本前文作“亥”倩,后文作“玄”倩,似乎是两个人,其实不是,这显然是“亥”“玄”字形相似而误植了。   
    第二,初版本大量删除了景宋原信中叙述广州国民党敌视共产党、国民党内部左右两派的斗争以及学生内部派系斗争的语词和段落,手书本都有所保留,自然,文字也还是作了一些修饰。如第七十二信第三段叙学校风潮,手书本有“因为中大停办改组后,树的派的大本营已被铲除,所以我校中把持学生会的这派分子,也有孤城落日(原信是“实在命在垂危,无多大力量”)之势”的话,又如第九十七信第二段叙学校的“事”,手书本明白写出是“学生会改选,结果还是旧派学生占多数,则学校前途,可想而知。”(原信作“学校学生会改选,那革新学生的会也同时取消,选举结果,仍然是反动派占多数,将来还是把持学生会,向学校对抗”。)   
    第三,手书本对孙伏园无论鲁迅的信还是景宋的信,都直呼其名,和原信一样,而初版本中,景宋的信在伏园名下大都加“先生”或“老”字,以示尊敬,这也可见鲁迅与景宋细心的地方。孙伏园是鲁迅的学生,景宋也是鲁迅的学生,在私信中景宋不妨只写名字;公开发表,毕竟自己年纪小一些,孙走上社会工作早,地位也比自己高,用尊称更显人情,更有礼貌。   
    第四,最多的,是标点符号不尽相同。   
    由此可见,手书本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版本:在增,删,修改方面,它接近于初版本,反映出鲁迅与景宋在公开两人通信时的种种考虑;在“留赠我们的孩子,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方面,却又接近于原信,比初版本有更多更深的实情。现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以鲁迅手书本作底本而校以初版本的《两地书》,实在是两全其美了。   
    王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