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吸烟的提示牌尺寸: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曹雪芹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00:13:13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曹雪芹

品中国文人 2009-01-06 08:16:45 阅读23 评论0 字号:大中

曹雪芹(1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写多卷本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中国的曹雪芹积一生心血、花十年时间写下《红楼梦》。二者俱为经典中的经典,叫人仰望不够。我是一直觉得,二者间有相通处。追忆与梦境,岂不是指向相同之物?两部小说规模宏大,拿它们做方方面面的对照研究,非笔者能力所及。不过我老在想,普鲁斯特因长期患哮喘病而闭门写作,曹雪芹则于青年时代跌入困顿,荣华富贵永不再,于是提笔写红楼。两位作家的创作动机相似:让时光重现。《追忆逝水年华》分七卷,第二卷为在少女们身旁,第三、四卷为女囚女逃亡者,第七卷为重现的时光。曹雪芹追寻昔日光景,其直接的冲动,亦是回到少女们身旁。

    一部《红楼梦》,写了金陵十二钗尚嫌不足,又要写金陵十二副钗。一大群女子,携带着她们各自的命运向我们涌来。

    而两百多年前,她们都在曹雪芹的眼前、笔下、睡梦中。作者化身为贾宝玉,与她们同呼吸共命运。亲历并见证豪门大族之败、封建大厦之倾。

    鲁迅讲得真好: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一人而已。

    荣华富贵一场梦。美好女性一场梦。

    一位清代作家写小说,名和利都谈不上。小说者流,盖出于街谈巷议…”曹雪芹这三代豪门子弟,忍饥受寒还遭人白眼,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他每天在破窗下写呀,写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在纸上过日子。

    语言有这功能。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蕴藏着人类生活的全部记忆。

    纸上过日子,这个短语能符合曹雪芹的写作动机么?

    普鲁斯特也这样,在他近乎密闭的的房间里年复一年过日子。他赢得了最高形态的艺术,于是家里什么都有:日月星辰欢歌笑语。从那些微妙的眼神、细微的举止到潮水般起伏的命运,应有尽有。普鲁斯特不用走出去了。一块玛兰德小点心所唤起的味觉,就足以使他生活(!)在贡布雷或斯万家那边。

    曹雪芹写作的地点,是北京的西山。书中展开的场景,是北京与南京(金陵)的混合物。

    曹雪芹一头扑进太虚幻境,过上了好日子,谁也把他拉不回头。举家食粥酒常赊。家人跟着他受苦,他好像全无知觉。曹雪芹对人世、尤其对女性的一腔深情与满腹悲悯,都化作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么?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几千年受压迫的女子,都在曹公笔下。却又揭示了千红万艳之生存细节,显现了她们惊人的美丽与自尊。

    这是曹公的伟业。中国历史长河,是他头一次掀起这巨浪,这奔腾不息的红潮。举家食粥无所谓了。而在当时,以曹雪芹的实用性才干,谋个小康日子不难。

    毛泽东说:《红楼梦》要读五遍。

    我读过三遍。若干年间断断续续、不成篇章的一些感悟与思索,呈笑于方家。

    曹雪芹生于1724年的春夏之交,具体日期无考。卒于1764年的除夕,享年四十另数月。生年无考,卒年又在春节期间,所以确定他的纪念日或忌日,是中华民族的一个难题。

    曹雪芹初名曹霑,字梦阮,后自号雪芹。雪芹二字,源自苏轼咏黄州东坡的诗句。——海外著名红学家周策纵先生为周汝昌的《曹雪芹小传》作序时,不惜篇幅,对此有过详细论证。梦阮是梦见阮藉的意思。阮藉是晋代竹林七贤中的二号人物,仅次于嵇康。阮藉有两个特点:狂放傲世;向往女性。他对权贵用白眼,对美好女性则用青眼。这人挺好玩儿。玩的背后是风骨。

    曹雪芹追慕苏轼阮藉,其生存向度是清晰的。

    苏轼一遇苦难便超然,文化本能深入骨髓;贬黄州像个隐喻:从三州太守的荣耀一下子跌入乌台黑狱,受尽凌辱恫吓,出狱后拖着老婆孩子到黄州开荒种地,却进入艺木的井喷期,苏东坡横空出世,佳作如潮俨然天赐。曹雪芹对这隐喻、这文化符号了如指掌,家道中落之后,他自号雪芹、芹溪、芹圃,寓意深焉。苏轼对他身边的几位女性又那么和风细雨,包括对乳娘任采莲。曹雪芹心向往之,不是偶然的。苏轼又是文化的全能,生活的大师,对年轻的曹雪芹有精神的指引。

    再看曹雪芹之梦阮:阮藉傲视权贵,动不动就翻白眼,长啸而去。他不屑做权倾天下的司马昭的儿女亲家,大醉六十天,疯癫可爱。这股疯癫劲儿,贾宝玉的身上不是常见么?阮藉追美女,亦是桩桩件件事迹昭彰,比如:不相识的美女死了,他竟然连滚带爬奔悼红颜,当众抚棺大哭一场。这情痴,又酷似写芙蓉女儿诔和痛哭林妹妹的贾宝玉。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年间的一位诗人兼出版家,编印过《全唐诗》,是纳兰性德的朋友,而纳兰词偏重儿女情。曹寅还擅长书法,懂建筑园林,爱看野史小说,喜欢戏曲,与《长生殿》的作者洪升交厚。他曾不顾官员身份上台演戏,与卑贱的优伶们配合默契。作为一名准八旗子弟,曹寅亦熟悉声色犬马、各类市井习俗。这家学,这传统,在他的儿子曹钌砩系靡匝有乃镒硬苎锕獯蟆?  曹雪芹(2
   
曹家藏书之丰,清代屈指可数。这藏书的风气,要上溯到曹寅的父亲曹玺。曹玺是高官和当时的著名文人。

    胡适说:富贵的家庭并不难得,但富贵的环境和文学美术的环境合在一起,在当日的汉人中是没有的。就在当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寻找的。

    曹雪芹的一生,通过《红楼梦》,向我们显现了两个努力的方向:精英文化与世俗生活。将二者融为一体,多少文化英雄耗尽心血,终归于一声叹息。但苏东坡做到了,曹雪芹也做到了。

    “举家食粥酒常赊。”“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两句诗分别是敦诚、脂砚斋写的。敦诚、敦敏兄弟俩,是曹雪芹落难后居北京西山小村时的好朋友。

    脂砚斋,则是曹雪芹的红颜知己。这是一个美丽的、大写的名字,是伟人身边的奇花异草。曹雪芹在小说中曾提到东坡的侍妾朝云。朝云在患难中显示了她的忠诚,而脂砚斋更胜一筹,将她丰富的情感、惊人的才华注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顾名思义,以脂粉作砚台,又取肤如凝脂的隐喻。脂粉香与书香、墨香混为异香。曹雪芹为千红一哭,呕心沥血油尽灯枯。脂砚斋为曹雪芹泪洒相思地……

    曹雪芹早年的生活轨迹难寻,令红学家们很头疼。翻翻他的年表,从诞生跳到三岁,从三岁跳到二十岁前后,再几跳,到逝世了。这跨度未免大得离谱。曹雪芹的年代,虽有小说风行,却仍属末流行当。小说家年谱难做,不是一件稀奇事。曹公生平若是完整保留至今,那才叫稀奇。

    我倒是觉得,生平模糊也有好处。

    《红楼梦》自称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甄士隐)。也许曹公本意,是希望读者直接看小说,不要分散注意力,把小说与他的身世联系起来。文本自足。小说迷人并启人思,这就够了。曹雪芹开篇就申明,《红楼梦》并不特指某一朝代。而我们今天读这巨著,觉得它展示的是古代社会,而不是清代社会。把小说中的人物与那些清宫秘事扯上瓜葛,是对读者的愚蠢导引。这愚事,上个世纪初的红学索隐派干过,现在又死灰复燃。影视剧大演清宫秘史,某些专家就趁机起哄,趁火打劫,将伟大的古典小说引向宫闱勾当。

    写内幕,黑幕,是小说撩拨读者的恶趣之一。美学大师朱光潜对此有专论。

    曹雪芹梳着长辫子,贾宝玉却是清代以前的汉人发型。大观园里的姐妹们的衣食住玩,皆是汉人光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像清代女子么?专家明知是瞎话,却还要大讲特讲,用心何在呢?

    专家个人的名利冲动,却要放到文化产业化的背景中来考察。

    幸好严谨的红学家们未能将曹雪芹的年谱做细,不然的话,专家会干得更起劲,一头钻进宫闱去,向我们逐一指点:贾宝玉的原型是谁,王熙凤的原型是谁,焦大傻姐儿刘姥姥的原型又是谁……

    都是清宫戏给闹的。文化瞄准利润的巨大冲动,不把历史、艺术变成一波又一波的娱乐闹剧不罢休。而文化的虚无主义,乃是强力推进文化沙漠,其最终指向,是直接伤害我们的民族。

    也许今天,正是辨认这类有毒冲动的契机。

    文化的繁荣,岂能靠瞎胡闹?文化是民族的根。文化有尊严,人才活得有尊严。文化维系多元的生活世界,而资本意志的越界扩张,是朝着单一世界图像的发足狂奔。文化怎能做资本的奴婢?一个有尊严、有耻感、有爱与恨、有价值观、有审美能力、有祖先记忆的个体,怎么能娱乐到死、嘻皮笑脸躺进棺材?

    消费主义的运动方向,是把人的所有尊严、全部价值向下拉到价格的水平上。人,不再是向上的、全面发展的那个人,不再是神性、诗意、风俗、良知的承载者,而只是一名赤裸裸的消费者、算计者。当所有的人都朝着消费主义狂奔,必定导至地球的死亡、生活世界的坍塌。像英.甘地当年对美国人讲的:二十个地球也不够!

    二十年前的电视剧《红楼梦》令人感动,那音乐,那角色,那名副其实的专家指导,那长达数年的默默无闻的剧组努力。眼下闹着要重拍,令人担忧。

    曹雪芹祖籍金陵。曹家虽是大户人家,荣华三代但人丁不旺。到曹雪芹,已是两代单传,家族的掌上明珠。多半有一二个哥哥曾经夭折。有考证说曹雪芹小名占姐儿,取两层意思:能占住,占稳;女孩的名字类似乡下的狗儿,易于存活。

    如果占姐儿之说成立,那么,曹雪芹幼年当被众人装扮成小女孩。江南、西蜀都有这习俗。有些男孩儿十来岁还穿裙子。名字、服饰作用于曹雪芹的潜意识,影响他的成长。曹府上下,从老祖母到小丫鬟,无人把性别真相告诉曹雪芹。这真相事关重大。弗洛伊德曾言:人在五岁前的经历将影响他的一生。曹雪芹的幼年童年少年,和贾宝玉一样,专与姐姐妹妹厮混。他是呼吸着浓郁的女性气息长大的,所以,他的女性视角来得天然。我猜想:当他某一天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男孩儿的时候,一定会惊奇,又有几分气愤,几分无奈。占姐儿居然不是女儿身,这太奇怪了!对他来说,男性的性别意识似乎突如其来,像女儿的绣房中闯入了一头怪兽。当他很不情愿地掉头打量同性时,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一帮须眉浊物。男性,男权,男人的四书五经、文治武功,通通是浊物汇成的滚滚浊流。他自己呢,虽然命中注定是个浊物,却发现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儿世界。   曹雪芹(3
   
性别分裂,很可能是理解曹雪芹的精神成长的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诸多谜团可望解开。或者,标示出解开谜团的方向。

    《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作者又强调说: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闭口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渉淫滥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的几位女子。

    曹雪芹通过《红楼梦》,幻化成贾宝玉。他亲见的几位奇女子,已化作大观园中人物。

    我们读小说,大可不必去计较原型。

    脂砚斋是个例外,她是带着自己的经历进入了小说的,并对小说作了很多带情感色彩的点评。清代小说,点评本走俏,白头本常苦于无人问津。而脂砚斋点评的语气颇似林黛玉。这饶有意味。比如宝玉冒天下之大不韪,称读书上进者为禄蠹,脂砚斋点评: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

    脂砚斋很能理解曹雪芹。大作家的红颜知己,她当之无愧。而红颜隐于字里行间,点点滴滴露出来,带出她许多羞涩……

    曹雪芹所描绘的奇女子,有脂砚斋的身影么?

    从曹雪芹发现自己是个男孩儿的那天起,他就开始矛盾了。他长到一定阶段,家族必须重新确立他的性别意识。父亲首先给他压力,要他读正经书,求取功名,朝男人的世界奋斗拚搏。老太太、母亲、姨娘甚至姐妹们都来帮腔,顺着父亲、祖父、曾祖父的手指,向他示意正确的人生道路。而这条路上,从古至今,挤满了男人们各种各样的扭曲身影。

    曹雪芹陷入迷惘。激烈的思想斗争,结果还是清爽女儿占上风。禄蠹这种词,他不受压力,如何讲得出口?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男人争来斗去,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呼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将尽……谁去补苍天呢?曹雪芹可不愿去。与其说他是补天不成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如说他心甘情愿落入红尘。他是那块关键的石头,他不补天,天要塌。好一似飞鸟各投林…”

    大作家凭借他良好的直觉,预先洞察了男权世界的崩溃么?

    脂砚斋说:作者本意,只写末世。

    贾、史、林、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红楼梦》写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将其余三个都捎进去了。

    书中人物,以宝玉为核心层层扩展,扩至三个,三十个,三百个……据学者考证,涌至雪芹笔端的,共448人。

    真是一场大梦,难怪一做十年。

    曹公十年梦,迷倒亿万人。

    曹雪芹的家族败于何时,不清楚。有败于十三岁之说,有败于十七、二十岁之说。比较趋于一致的,是作家二十几岁彻底跌入困顿;或者说,他从此过上了纸上的好日子。

    过去的时光吸引曹雪芹,像塔西堤岛的原始风光吸引着法国画家高更。高更置巴黎的小康局面于不顾,无端撇下妻儿,一溜烟去了海岛,过原始生活,画稀世之作。而曹雪芹几乎什么都懂,雅的俗的全来,如果他一心想在京城谋生,还不是小菜一碟?宫廷曾聘他做画师,他拒绝了。《石头记》风糜官宦人家与市井男女,如果他花点心思张罗稿费,哪至于举家食粥?

    不用说,他是一门子心思扑到书上,沉迷于汉语之美妙、之不可思议的再造大千世界的魔力。语言,使他珍惜的园子失而复得,使那些各呈韵致的奇女子,每日到他的破窗下旧桌旁。

    况且,有脂砚斋陪伴着。

    曹雪芹的续弦妻子名叫芳卿,大约是个贤惠女人,未见她对脂砚斋泼醋。芳卿能诗善画。

    作家每天写作。重现了时光,重新经历喜怒哀乐。这叫沉迷,做不完的美梦,而不是什么坚持不懈。写小说是他的赏心乐事,一日不写,浑身不舒服。家人受累,他因入了魔境而颠三倒四、而嗜酒如狂,摧垮了身子骨,所有这些他全不在乎。我们不禁还要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写作的诱惑为何大到如此地步?除去汉语的魔力,那永不再来的美好时光是作家的黑洞吗?

    有一点可以肯定:荣华富贵转眼成空,美好女性群芳散尽,给曹雪芹刺激太大,印象太深,记忆太稠。记忆拖着他,纠缠他,呼唤他的笔。天闷要下雨,人闷要讲话,写作,无非是纸上的更具规模的表达。曹雪芹浑身浸透了汉语文化,写着,改着,变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作家赢得了远比身世回忆大得多的表达空间。

    普鲁斯特说:惟有失去的乐园才是真实的乐园。

    在乐园失而复得的过程中,又平添了许多人事。深度记忆和奇诡想象,以情力为助推,层层迭加,合乎韵律地粘合着,搅拌着,氤氲着,铸成绝世奇观。曹公一双慧眼,阅尽人间悲喜。这是一座建在纸上的活生生的综合型博物馆,令其他类型的博物馆黯然失色。它自呈动感、光感、立体感,不须高科技的声光电……

    我估计,《红楼梦》很可能是一本写不完的书。再给曹公十年,他还会写下去,改下去。画家音乐家亦有类似情形,作者近乎本能地抵抗作品的完成。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罢笔了事,对曹雪芹显然是很要命的。画上句号,意味着大梦结束,重现的时光又溜走。他刻画了那么多人物,精心营造了大观园、荣宁二府,他可万万舍不得自己把自己从乐园中赶出来。   曹雪芹(4
   
曹雪芹埋头写这巨著,最初是几万字的中篇《情僧录》或《风月宝鉴》,然后是《石头记》,最后是程甲本《红楼梦》。版本多,抄本多,续作十几种。从脂砚斋评语的线索看,曹雪芹确实写到了八十回以后,写到了黛玉死,是否写完则属未知数。他丢失的原稿有多少,仍属未知。

    曹公盖了一座迷宫,上帝又赐给迷宫残缺之美。

    这是天意么?

    曹雪芹从小娇生惯养,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宠爱,却为何有那么高、那么广博的文化修养?这位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于世俗生活又那么熟悉,连小丫头争风、老妈子斗嘴都让我们看得真切,而他的生命只有四十年。不可思议。

    司马迁,马司光,欧阳修,苏东坡……

    历史巨人的生命力的强劲喷发,正变成今天的谜团。

    今日谁能夸口说,他用一百年,能干成曹雪芹十年干的事?

    文明的推进,是让强大的个体日益萎缩么?

    如果萎缩成常态,成动态:萎缩日益朝着萎缩,那么,回望历史将变得不可能。谈华夏几千年文明,将变得语焉不详。人的眼睛若是一味向下,历史巨人将要么变形、要么在空中化为乌有。坍塌将是全方位的:精英文化不存,一切境界皆消,世俗的东西也将从它自身脱落,脱落为生命的阴暗麋集。再是花里胡哨欲望狂欢,终将归于这种阴暗麇集。这里有辩证法。

    举浅阅读为例,浅阅读决不可能滞留于,它会继续往更浅的方向推进,宿命般朝着动物形态的浅表性记忆。而一般动物的记忆,从几个月到几秒钟,梯次分明。瞬间记忆,闪一下就灭,闪一下就灭。有些动物,连双亲的死活都能做到麻木不仁,任何事对它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这能怪它吗?它原本没记忆……

    按照浅阅读的逻辑,唐诗宋词曹雪芹都该付之一炬。因为这些精英文化无一不是深度生存的产物。历代杰出文人,个个活得认真,一步一个脚印。如果一味的虚无,嘻皮,搞笑,弄钱,势必把包括古代文学家在内的一切先贤拖入烂泥潭。

    活得认真,是个体保存记忆的唯一途径:九十岁尚能回忆孩提时代。浅表性生存则把个体记忆推向平均化,并最终消灭个体记忆。电脑前成长的一代,已经面临集体失忆的危险:记忆中是一片影像的混沌,无物能够清晰。

    现在我们看清了:浅阅读的泛滥,是在进化史上开倒车。

    浅阅读自有其生存空间,泛滥开来很危险。这些糟糕的东西,却已经在本质上触动了我们的生活世界。

    短暂者(人)的生存,如果尚有境界可言,那就需要精英文化的持续指认。看不见的文化为人类精神赋形,给人提供着支撑。庄子说:物物而不物于物。什么意思呢?简单地说,是让精神驾驭物质。精神、境界要掌控局面,而不仅仅是与有形的东西同步增长。这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不可颠倒。

    不可颠倒!

    且让我们在还能仰望的时候,接着仰望星云、星系般的曹雪芹。

    顶级艺术,源自生命的巨大落差。文豪们几乎都这样,想想李煜李清照吧。

    曹雪芹的祖上属八旗中正白旗包衣人,包衣是满语,家奴的意思。也许曹家祖先与曹操有干系。清代的曹家虽为满族人的奴仆,却过得很荣耀,因为他是皇家的奴仆。曹玺,曹寅,曹睿鞴芊闹晒悍闹残刖U獯蠓嗜绷晡赵诓芗易嫠锶掷铮芗抑朴诰跫萸峋褪臁?滴跤谓芗以诮罩荨镏莸鹊亟蛹菔复危ǖ孟衲嗌乘频摹!辈苎焙蚓咏鹆辏宰约移上耙晕曰始移扇从懈芯醯摹=蛹菖懦《啵し蛳浮2苎勖痪蛹荩炷芟炅恕:罄此懈鼋憬阕隽嘶叔丶沂懦〗龃斡诨实邸2芗疑舷伦芏赴倏谌嗣α税肽甓唷2苎郯偈虏还埽从质Γ奘旅Γ笤白永镎煊蔚矗蛭骺矗芏嗍滤逡皇郑靼拙妥呷恕?

    接驾花的是官银,帐却要记在曹府,于是累积成巨额亏空。不过皇帝未死好说话,他大手一挥,将曹家欠的官银一笔勾销。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曹家维持着繁荣的局面。雍正上台几年后,形势变了:曹钋废碌木薅罟僖セ埂R皇被共簧希Π炷兀坑赫铝罱跻挛莱?

    雍正在位十三年,抄过曹家几次?不详。曹氏家族由盛而衰,表面尚能维持原貌,像一个百病丛生的王朝,比如中唐、北宋后期。王朝的崩溃,家族的衰亡,有许多相似之处。

    家族走着下坡路,曹雪芹有知觉的,虽然雍正即位时他还在幼年。知觉犹如无数的细流,慢慢汇成河,很多事儿,很多场景,他后来写《石头记》时才慢慢想清楚。

    所有衰败着的感觉、印象,千丝万缕,日积月累,为《红楼梦》的写作提供了非常宝贵的感觉层面的支撑。

    感觉不是情节故事,甚至不是完整的人物。它可能是一阵风,一片落叶,一缕阳光,一声叹息。艺术始于这落叶或叹息。再明确的主题、再清晰的创作意图,也要回流到感觉。写作,是个清理感觉的过程。当然,这是针对好的艺术而言。   曹雪芹(5
   
雍正后期,曹家又有了兴旺的迹象。毕竟是老奴才,还沐浴着皇恩呢,亲王中也有世交,像怡亲王允祥。曹雪芹的一个姐姐入宫做了贵妃,家族更有了靠山。代价却是:皇妃姐姐也将曹氏家族拖进了皇家的争斗场。

    这期间,曹雪芹已移居北京,也许常回金陵。后来写《石头记》是在北京,而小说中的场景以金陵为主。换句话说,曹雪芹的情感记忆是冲着南方的。吴世昌先生曾指出,大观园的旧址是南京的随园,现在却搬到了北京。

    曹雪芹打小就熟悉北京,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红楼梦》用的是北京话,将土语、口语提炼成书面语。

    作家待在北方,记忆朝着南方……

    《红楼梦》的写作姿态是这样吧?

    到乾隆朝的某一年,由于无休止的、充满了偶然性的权力斗争,曹家左支右绌,补了东墙垮了西墙,终于撑不住,从根基上垮下来,一败涂地。

    曹家繁荣六十余年,由盛到衰,又花了近二十年。曹雪芹的生平,细节模糊,但大线条是清晰的。他过了十几年好日子,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接下来,眼睁睁瞧着败相纷呈,家族上下苦挣扎。短期内急转直下,落差大,印象深,感慨多。

    语言艺术瞄准落差,始于二十多岁的《情僧录》或《风月宝鉴》。富贵气象,女人们占主角。有出息的男人都在外面奋斗乌纱帽。曹雪芹却在园子里赢得了女性视角,看透了男人的扭曲变形。

    看透是说:作家深入了女性世界,于是看透了与清爽女性相对立的、污浊的男性世界。

    中国历史,中国文化,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破天荒头一回!

    一部《红楼梦》,首要价值在此。其次才是家族兴衰的巨幅画卷。再次,方为社会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各类专史:礼俗史、馔肴史、建筑史、园林史、服饰史、中药史、游戏史、奴婢史、优伶史、诉讼史、交通史、占卜史、殡葬史……

    所有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专史,抵得过几千年华夏女儿的辛酸史么?

    如果曹雪芹一直待在女儿堆中做他的混世魔王,那么,他也看不清女儿世界,不会为这个由他发现的清爽世界振臂欢呼。他的生存有悖论,有剧烈的矛盾冲突。当性别意识浮出水面,他一定是很不痛快,面临着性别分裂的难以名状的痛苦。而父权的压力、仕途经济的催逼,使他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对男人厌透了,并把这种厌烦上升到价值判断的层面。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笔者敢断言,曹雪芹终其一生,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有此一句还不够,作家又生发说:凡山川日月之精华,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一锤定音了。

    这一锤敲出来的,却是黄钟大吕。

    《红楼梦》写人性,这一目了然。人性与家族统治,具有结构性矛盾。家族总要出逆子,要反嗜自身,这逆子,却又符合人性的方向,社会进步的方向。我总怀疑,贾政毒打贾宝玉,是真想打死他,灭掉这个家族的孽障

    《红楼梦》是在人性深处绽放的汉语之花,和李清照异曲同工:李清照是女性发现了女性,曹雪芹则是男性发现了女性。二者俱为新大陆式的发现。《石头记》在清朝中叶的问世,有石破天惊之效。

    曹雪芹的攻击点,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皇权。

    巨大的疑惑伴随着作家的成长,他急于追问的,是若干年来的同一个问题:奔仕途的男人们怎么全都是面目可憎、没一个好东西?

    家族败亡,看不出曹雪芹有内疚——这曹家嫡孙,未能担起家族的大梁。也许他的潜意识,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红楼梦》悲金悼玉,不悼家族。家族的荣辱沉俘,与他何干?家族为姐妹们提供了园子,却以隐形手段向她们施压、施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作家对父亲这个最大的家族符号只有惧怕,没有尊重:贾宝玉打死也不愿意做父亲那样的人,过父亲那样的道貌岸然的日子。

    西方男性有弑父情结。中国的男孩儿可能有憎父情结。这原因倒不复杂:父亲通常代表社会向小孩子源源不断施加压力。

    清代的宗法社会严密,无论在官还是在民,都受到政权族权神权的压迫,男人吃不消,把压力转移给女人。

    大观园群芳争艳,脂粉香浓,呈现为封建统治的薄弱环节。但女孩儿大一日,压力就增大一分。雪压霜欺的背后,赫然露出男权大手。而男权嚣张,乃是统治格局使然。

    有清史学者讲,满族人初入关,尚有八旗旗主共治的局面,到后来,渐渐落入皇权独尊的窠臼,皇子又多,派系林立,倾轧成常态。政治生态日趋恶化,贪官庸官层出不穷。

    汉人高官,往往变形更甚。

    官场中人,个个是钻营忘恩的贾雨村,一张脸迭着几张脸;外表光鲜,人五人六的,内里脓血流淌,腐臭难闻。曹雪芹嗅觉灵敏,闻到臭味儿走开了,他可没兴趣写一本官场现形记、沿着护官符的线索揭它个底朝天。官员面目可憎,毫无美感可言。曹雪芹把视线挪向别处。正好比阮藉朝司马昭翻白眼,陶潜扔了官帽转身向丘山……   曹雪芹(6
   
不为几个奇女子,多半没有《红楼梦》。这座巍峨堂皇的艺术宫殿,芳菲园姹紫嫣红是基础。

    写女儿世界的清爽,反衬须眉男子的污浊。我们先看林黛玉。

    曹雪芹的身世,容后细表。

    艺术殿堂中的虚构人物,林黛玉居于女性长廊之第一号。这三个字,照面就有感觉。可惜有些阅读,容易在小性子的层面上理解她。电视剧《红楼梦》对黛玉的演绎,又强化这一误读。林黛玉对爱的执拗,往往落实到使不完的小性子。电视剧弄了一些诗词场景,观众又似懂非懂。越剧《红楼梦》中王文娟饰林黛玉,通过唱腔、台步与舞蹈,逼近了黛玉的气质,因而获得成功。爱情悲剧获得了力度。这方面,电影故事片和电视连续剧可能先天不足。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林黛玉之于曹雪芹,意味着女性的最高价值。大观园金钗争艳,贾宝玉独钟情于黛玉,不是无缘无故的。宝哥哥爱林妹妹,包括爱林妹妹的小性子。何以如此?盖因爱人者,深知对方的处境。黛玉孤身从南方来,本已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偏又爱上宝玉,生出许多烦恼。宝黛相爱,却是明知这爱情不能自己作主,诸般烦恼、猜疑、敏感由此滋生,还不能说破:曹雪芹对此不著一字。潇湘馆里的每一次哭闹,最终总是宝玉赔不是。我初读小说时对这个也有点烦,后来理解了,反生敬意。爱人者当如此,看到心爱之人的全貌,体谅她生存的每一个细节。贾宝玉显然比一般男子更懂得什么叫爱。

    曹雪芹让林黛玉入住潇湘馆,再妥帖不过了。竹子青幽、婀娜、孤傲,竹子又暗示湘妃的眼泪。后来起诗社,宝玉索性管黛玉叫潇湘妃子。林黛玉的感人处,是她蔑视皇帝王爷,宝玉转赠北静王送的礼物,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她从不鼓励宝玉走仕途经济,深得宝玉之心。为何不鼓励?因为她也爱着,懂得宝玉的精神内核。宝玉反抗宗法社会,她始终是支持者,同盟者,不幸她也是受害者。

    林黛玉爱得纯粹,因而爱得高贵,什么王爷,什么皇帝,她才不在乎呢。江南贵族小姐,又经诗词陶冶过的,林黛玉爱起人来就像李清照。而爱在古代,是个受压迫的字眼,社会不允许。宝黛二人的反叛性汇聚于爱。春日里,他们同看撩拨性情的《西厢记》。撩拨性情是说:拂去几千年礼教尘土,让爱意重见天日。黛玉是礼教背景下的情爱至上主义者,她爱贾宝玉,不含世俗成分。即使宝玉沦为乞丐,她照样爱。晴雯也会这样,宝姐姐、花袭人有点说不准。

    爱,呈现为价值。今天亦如此。爱以自身为目的,不讲附加条件,更不以爱为手段去谋求其他的东西。这境界,也许一般女性由于种种现实考虑而难以企及,但内心深处是向往的。有向往在,就会有境界存。这好比说:如果地球上的人还能仰望,就会有浩瀚星空。

    林黛玉的敏感有两点:一是关涉爱情,二是牵涉身世。设身处地为她想想,不敏感也难。除开这两点,她倒是很不敏感的,在贾母、王夫人跟前,她没有半点邀怜取宠讨巧卖乖的姿态。女孩儿若稍存机心,是会取悦老太太、太太的。或者去鼓励宝玉学八股文,暗博贾政欢心。林黛玉哪有这些动作?曹雪芹安排晴雯的眉眼儿酷似黛玉,寓意不浅。黛玉为人,有她的原则性。她的不作为,其实处处是作为。

    金陵十二钗,原是各有各的敏感:凤姐儿敏感贾府名利场,探春敏感嫡庶等级,宝钗敏感人事分寸……而林丫头于这些旁人的敏感处,木起来没个完,许多事,放到她眼皮底下,她也看不见的。对她来说,爱是玲珑剔透,不含一丝杂质,不越雷池一步。她使点小性儿,却不搞小动作。爱,矜持着。

    通过林黛玉,我们知道了,什么叫纯粹的、高贵的爱情。

    就一般恋爱中的男女而言,为终成眷属而搞点小动作是可以理解的。但有些男女永远不搞小动作,即使恋爱前景难测,她也不搞,不懂得搞,她在的领域中自持,自尊,这便是所谓纯粹、高贵了。

    高贵非富贵,但二者有牵连。黛玉的爱不带功利色彩,和她贵族小姐的身份有关。托尔斯泰写俄罗斯上流社会女子,如安娜,吉提,娜达萨,已经让我们见识了许多。

    中外大家族,既有逆子,便有逆女。所谓家族反嗜自身,必有反嗜男女的出现。林黛玉为何能反叛?因为她是骨子里的诗人,有纯正的文化基因。像她这样的诗人,很容易通向人的自觉,通向新女性的自觉。

    历代名媛才女,唯有李清照和曹公笔下的林黛玉有一比,其余如卓文君、蔡文姬、崔莺莺、红拂等,均在礼教的框架内搞点小动作,难以和李、林二女相提并论。李清照富贵、高贵,一颗晶莹诗心光芒四射。又敢爱、敢恨、敢生气、敢性爱、敢写描画少妇寡妇情状的郁闷诗、敢于批评古今大文人……并且,置舆论与门第于不顾:说改嫁就改嫁,欲离婚便离婚。曹公描绘黛玉,心里想必有李清照的影子吧?   曹雪芹(7
   
《红楼梦》安排了几处笔墨,精心为林黛玉画像。最为集中的,是第三十二回:宝黛二人,由爱意的萌动,发展到吐出如轰雷掣电般的肺腑之言。

    大观园有了一位薛宝钗,美丽端庄众人敬爱,黛玉的妒心,已觉不够用,偏又来一个活泼爽朗的史湘云,把二哥哥念作爱哥哥,随身带着麒麟,与宝玉的麒麟配成双。黛玉便情丝乱窜撑不住,潜至怡红院窗下,以察二人之意。不料房内的谈话,正与她有关。

    原来史湘云正鼓励宝玉去会贾雨村,说是主雅客来勤。以下引两段小说原文:

    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屋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叹词)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道:这原是混账话么?

    《红楼梦》这两段话,道出宝黛二人的爱情基础。性爱而需要价值观,性与爱就分离了。黛玉之可爱,袅娜风流在其次,不说混账话才是重中之重。这也表明,宝玉反感仕途经济到了什么程度。宝钗湘云袭人,谁不是他依恋的一流人物?可一旦伤及他的原则性,他马上翻脸走人,将他向来看重的清爽女孩儿扔进尴尬。

    接下来,二玉在怡红院外面对面了。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情话来得突兀。曾经曲折而幽暗,欲拽它出来却苦于不着力。两个爱意迎面相遇,岂能错失良机?宝玉给出三个字,黛玉紧紧追问,要拽出那后面更多的言词。阴阳遇合之力,真是大如天。天底下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拆解、延缓这局面,这情话的丝丝入扣、天然合璧。

    人类的全部生存景象,情爱别有洞天。用汉语首先向我们开启这洞天的,是曹雪芹。如果汉语不够微妙,怎么能抵这人类情绪中首屈一指的微妙之所?

    冒昧插一句:笔者当初写小说《暧昧》,意在学习曹公,为那些微妙的瞬间状态赋形,并试图拉长时间,让模糊呈现出它自身的意蕴。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返回到模糊……

    曹公的巨笔,叫人永远仰慕的,是他挥洒间毫不经意。这枝空前绝后的笔,使词语镶嵌在事物本身(!)所呈现的隙缝中,平滑无痕。这种事儿,大约只有神能做吧?

    林黛玉在烈日下给出了她的不放心,脸红心跳,语速急促。而贾宝玉,在那要命的、紧缩的三个字之后,说出了一长串让我们如闻其声的话语: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啥叫贴心贴肺的话?这便是了。

    这岂止是性爱,是知己,连体贴入微的父亲般的疼爱也和盘托出了。

    男女到这境地,确实远离了动物世界。

    古往今来,这巅峰上的云蒸霞蔚的爱情风光,肯定是有的。也许曹雪芹经历过。我们衷心希望他经历过。

    黛玉听了这番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地瞅着他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叹词)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

    情已证,人要走。

    该说的都说了,情愫交给沉默中的转身,交给夏季的炎热、凝固的空气。那宝玉却是莽玉、痴玉,他拉住黛玉还有话说。于是,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黛玉远去的袅娜着的身影,作家不写一字。

    宝玉呆定,呆话源源不断,末句说:睡里梦里忘不了你!

    偏是袭人来给他送扇子,听了这情话,先是会错意了,以为宝玉为她表白呢。及至听明白,顿时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宝玉从痴迷中醒过来,方知旁边是站着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恋爱中的男女都走了。

    单剩下袭人来品味,抚胸低眉,倾听她自己的心跳。她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袭人呆些什么,此处伏下两条线,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是:袭人早就是宝玉的人了,她将来做偏房,喜欢宝钗这样的二奶奶,生怕黛玉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给了紫鹃;暗线是:袭人由她的情力所推动,即将跑到王夫人跟前讲小话,邀怜取宠成功,却给金钏儿事件伏下角色、给晴雯之死伏下祸端。《红楼梦》的大手笔,往往在细微处见功力。结构宏大而精细,明线暗线交错,串起几百个人物。   曹雪芹(8
   
眼下的场景还不止这些。

    走了两个呆男女,剩下一个呆女孩儿。那宝钗早不来晚不来,偏于此时出现。她一来就对袭人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从宝钗与袭人的对话看,她是这场情戏的旁观者,不知躲在哪棵树的背后。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全过程,她已看在眼里。自己出了一回神,偏问袭人出什么神。她的笑容,她的步态,带出了几分藏奸的味道,偏离了平日里的端庄大度。这也难怪,她是薛宝钗,怎么能置身局外呢?

    情爱磁场中,情力将袭人宝钗双双拉变形。

    夏日里,怡红院外,这四个人的举止笑貌、内心活动、生存基调、弹跳空间,包括一个眼神、一个手式(如宝钗拿着手绢悄然出场),被作家用寥寥几段文字,淋漓尽致地展示给读者。浓情弥漫于大毒日头地下,比真人真事还真实,比梦境更像梦境,比一切影像更具有强烈的画面感。

    曹雪芹是造梦的大师。《红楼梦》是他做不完的白日梦。我们读他的书,不让他拖入梦境才奇怪呢。

    “大毒日头地下,这凝练的口语又在别处出现,看来大师很喜欢。

    林黛玉的情证有两层:言证与物证。接下来是宝玉挨了贾政的毒打,躺在床上,忽然叫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旧绢子。晴雯不知他何意,一路嘀咕着去了。晴雯单纯。若换了袭人,马上就会掂量出旧绢子的份量,生出许多念头,情不自禁要去王夫人跟前说点儿什么。袭人对宝玉,是另一种形式的全心全意,在意识的层面,她是个好姑娘,不想伤害任何人。

    林黛玉面对旧绢子,先一楞,随后才明白过来,不觉神痴心醉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

    掌灯写诗,一口气写下三首。伤感的林妹妹历历在目。证情的喜悦,反带出处境的悲哀。

    诗人林黛玉,此间初露风流。

    紧接着,夏去秋来,众姐妹结海棠诗社,园子里滚珠抛玉。咏白海棠的七律,林黛玉是这么写的: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土为冰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倦倚西风,娇羞默默同谁诉?这情态,这韵致,将古典佳人推到了极致。李清照咏海棠也不过如此吧?这次海棠社,点评家李纨推宝钗第一,宝玉大叫不公,尚需斟酌,黛玉却是全不在意。好诗还在后头呢。恋爱中的林黛玉活出了她的风采,小性子怪脾气一扫而光。

    言证,物证,诗证,林黛玉的情囊中,三证齐全。

    请看潇湘妃子压倒群芳的《咏菊》: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笔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陶令评章:陶渊明对菊的评价。

    这是公元哪一年的秋天,让林黛玉收获了如此丰硕的爱情?情人,诗人,融为一体。融点是那么光彩夺目。《咏菊》在一系列写菊花的诗篇中公推第一,那宝玉喊道:极是,极公!

    佳丽们转过身去吃螃蟹,黛玉被灵感烧烫了双颊,即席赋咏蟹诗: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林黛玉变成李太白了。

    红颜豪爽缘何而来?食欲酒量因何大增?

    除非爱情……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大观园里的佳丽雅集,下一回却写村老老是信口开河,大雅转大俗,仿佛吃过了精美菜肴,再来几样村野家味。这便是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不寻常,匠心独具。若是换了庸才,百年辛苦也寻常。

    林黛玉证情之后活得光芒四射,对人也宽容了,好像全身都是闪光点。曹雪芹竭尽心思,让礼教下的读者领略爱情的魔力。而浸润于传统文化的中国女性,原来是如此美好!

    此间的林黛玉,肤色转红润,举止更风流。笔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哪里还有什么风刀霜剑严相逼?

    令人诧异的,是曹雪芹以女性口吻写诗,写得这么深入。中国历代诗人,找不出第二个。熟悉美好的年轻女性的世界,再无人比得过他。有学者举晏殊的小儿子晏几道,却与雪芹差一大截。《红楼梦》之深入人性,紧追女性,洞察她们所有的生存细节……看来举证不难。

    一部《石头记》所展开的伟业,乃是自鸿蒙开初以来的头一遭,难怪要石破天惊。这石头不去补天,自甘坠落混入红尘,混出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娇娃割腥啖膻

    可是,林黛玉的好光景昙花一现。

    她的命运性的诗篇是《葬花词》:

    “花落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曹雪芹(9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愿侬此日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中华女子的清洁精神,多么惊心动魄!

    贵族少女的傲世情怀,何尝不通向普通人家的闺秀风骨?蔑视那些个臭男人,拒绝他们各式各样的脏手。这斗争从未停止过。哪里有男权的压迫,哪里就有妇女的反抗。

    曹雪芹并非把好诗都给了林黛玉,宝钗湘云妙玉宝琴,全是诗词好手。而她们的写作,都与性情、处境紧密相关。茅盾先生曾指出,曹雪芹这是按头制帽。那香菱苦苦学诗,也跟她命运的坎坷有直接的联系。香菱要活出个人样,追随着林薛二人。诗歌释放她的无限郁闷。

    有学者说,清代女诗人多。大诗人袁枚讲学,要收女弟子。而纳兰容若的妻子,据说容貌才华颇似林黛玉。

    曹雪芹生活在他的时代氛围中,这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大作家的目光,岂能囿于区区清代?这也如同那些历史高人,能够洞察千年。

    薛宝钗不是坏人。相反,她是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她尊上,怜下,与姐妹们和睦相处。哥哥薛蟠在外横行霸道,回家刁蛮无状,她用心劝导,错里错因错劝哥哥,软语拿捏着分寸。对泼妇般的嫂子夏金桂,她明里暗里加以弹压,主持家庭中的公道。她庇护香菱,像庇护自己的亲妹妹。她有清醒的头脑,有清晰的目光,为人处世合情合理,从不发脾气。香菱爱她,袭人湘云探春敬她,妙玉亲近她,连凤姐这样的泼辣大管家也佩服她。薛宝钗真是没得挑呢,谁讨她做老婆,谁就有享不完的福。包括艳福。宝钗多美,艳冠群芳,并且是一种健康美。小说中她是被人比作杨玉环的,单是那段雪白的酥臂,就让贾宝玉成了呆雁,恨不得去摸一摸。

    宝玉在脂粉堆中长大,摸一摸是他的专利。长到十五、六岁,渐渐知道缩手。关于这缩手,稍后再谈。

    美丽,善良,公道,细致,薛宝钗完全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标准。更何况她还有才,锦心秀口,随手一挥便是好诗。且看她咏柳絮的《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韵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首词的末两句,红学界引用过无数次。宝钗善于借力,也的确上了云青。只是有点高处不胜寒。

    有论者巴望钗黛合一,让贾宝玉享大福。享大福固然好,符合一些阅读心态,但事实上不可能。《红楼梦》的续作中有一本《红楼圆梦》,却流传不下来,盖因它破坏了悲剧的格局,只求迎合浅层次的阅读。曹雪芹洞悉各类俗文化,但他的艺术决不庸俗,毋宁说,他是雅得不能再雅。宝钗和黛玉,有融合的地方,却更有尖锐的对立。宝钗是大家族的产物,她是维护家族的,抑制人性的,每每规劝宝玉留意仕途,碰了几回钉子还要说,可见她在这方面意志坚决。宗法社会的基因链,宝钗是符合遗传标准的一环。布置那吃人的筵席(鲁迅语),有宝钗一份功。而她不自知,似乎只凭遗传指令去行动,到头来自己也栽了。曹雪芹其实把薛宝钗写得十分明白,而写得明白的前提是看得明白。钗黛合一,断不可能。两个宝二奶奶加一个宝玉,只能跳蹩脚的三人舞。钗黛俱是心性高,艳力强,才华压倒须眉。二艳相争,必有一伤。要不就让那宝玉吃不了蔸着走。三人舞,可能根本没法跳。钗黛合一这一层,入不了曹雪芹的巨眼。只能入末流作家的咪咪眼。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太太房里的大丫头金钏,挨了王夫人的打,忽然投井死了,王夫人感到自己难脱干系,将受舆论攻击,颜面上很难过去。这节骨眼上,薛宝钗讲了一段被红学家高度关注的话:据我看来,他(金钏)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些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宝钗真会劝,说到了点子上,卸掉了王夫人的负罪感。王夫人先说她有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但据我看来…”宝姑娘微笑着的这一转,叫人印象深刻。

    主子的慈善面目是需要维护的。一个主子杀了人,另一个主子替她把负罪感剔除干净。难怪不少学者都盯上了大观园内的阶级斗争。

    这一次,宝钗借了一回大力,为日后上青云作了很好的铺垫。

    宝钗亲手炮制冷香丸,遇事不温不火,日用穿戴朴素,淡极始知花更艳。作为家族利益的捍卫者,她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凤姐儿私心太重,和宝钗一比可差远啦。宝钗做上宝二奶,持家更胜凤姐一筹,只可惜她来不及施展抱负与才干,便已听到大厦将倾。

    宝钗有机心,有伪善。此二层,却属于集体潜意识,她自己看不到,而曹雪芹以最高形态的艺术直觉看到了。于是写宝钗,更多的不是揭露,而是悲悯。   曹雪芹(10
   
排在宝钗身后的,有袭人,凤姐,探春,尤二姐……

    排在黛玉身后的,有晴雯,鸳鸯,尤三姐,妙玉,小红,司棋……

    两个脂粉队伍,细察之下,区别大焉。粗看则辜负了曹雪芹。人生的不同阶段读曹公,会有不同的感悟。

    金钏投井,薛宝钗向王夫人说的那番话,黛玉晴雯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湘云鸳鸯也讲不出口。宝姑娘人见人爱,而人见人爱的人本身就有问题,她不是活出她的真实个性,而是偏于伪装、藏拙,像个官场中人。价值对比的紧要关头,主子的面子都比丫头的性命要紧。她微笑着讲的话是一把软刀子,是让可怜的金钏再死一次。

    脂砚斋称薛宝钗是女夫子,切中她的要害。宗法社会的卫道士,如同白首穷经的老学究,身上满是夫子气。宝钗的悲剧,是她终于做了家族的牺牲品。

    而林黛玉情爱至上,个性至上,蔑视一切人性的扭曲。她是真诗人,不是写着玩儿的。诗歌的高度,便是她生命的高度。她属于文化的基因链,追随着司马迁陶渊明李清照,她是曹雪芹的另一个化身。

    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虽然毛病很多,制造了不少混乱,但对黛玉死、宝钗出嫁的处理却赢得许多论者的赞誉。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前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其烘托的悲剧气氛,真让人五内翻腾。这悲剧的份量,把人性的价值毁灭给世人看,何尝低于莎士比亚。高鹗这么写也靠近雪芹本意。按脂评线索,曹雪芹的佚稿写到了黛玉死宝钗嫁,但不在同一天。曹公的处理,被上帝给拿回去了。脂砚斋透露的情节是,贾宝玉一直神思恍惚,人在宝钗前,心在离恨天: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死了,却依然活着;薛宝钗漂亮、温存、识大体,使尽浑身本事,却不能和宝玉身心相融。价值的鸿沟没法填上。人性与家族不两立。女夫子纵是高明的晶莹雪,仍难以偷换体现女性自主之最高价值的寂寞林。这里,曹雪芹亮出了他的原则性。

    高鹗写到后来,让贾宝玉和薛宝钗品尝肉体滋味,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写到一边去了。红学家将他考证出来,他原是屡考不中的穷儒,其生存的弹跳空间,实难抵达雪芹境界。

    《红楼梦》重墨描绘的女子,还有很多,给人的感觉,他真是有点写不过来:清爽女子结队成群。妙玉孤傲,晴雯激烈,香菱娇痴,平儿温柔,尤二姐善良纯美遭人欺,尤三姐对宁府臭男人喜笑怒骂,湘云才高而爽快,探春位卑而勇敢,鸳鸯宁死不嫁糟老头,司棋为爱情敢于承担一切,小红一心爱贾蔷视宝玉为无物,元春饱含辛酸泪把巍巍皇宫说成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所有这些鲜艳的、鲜活的生命,汇于一个人的眼下,这人就是贾宝玉。

    贾宝玉的眼睛究竟是如何看待女性的,乃是《红楼梦》的关键所在,是这本世界级大名著的核心价值所在。

    宝玉看女性,层次感格外分明。表面上在脂粉队里混,闹酒猜拳吃胭脂,想伸手摸宝钗,与袭人初试云雨情,但他的敏感其实在别处。小说第六回已有云雨情,后面七十多回,不复呈现肉欲光景。肉欲给了薛蟠贾琏贾瑞,以及那位吃斋念佛的老色鬼贾赦。《红楼梦》拓展的领域,却把分寸捏得极好,既非夫子学究气,又无鄙夫流氓态。

    分寸从修养来。曹雪芹向往的曹子建、苏东坡、阮步兵,都没有玩弄女性的嫌疑。

    小说第七十七回,写晴雯抱屈夭风流,先以司棋被逐作铺垫。周瑞家的和几个已婚妇人强拉司棋出园子,并威胁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宝玉干涉也没用,眼睁睁望着司棋远去,恨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笑问: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恨道:不错,不错!

    这是贾宝玉的名言。

    其实他眼中的女儿,哪里是个个都好。他让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旧绢子,先将袭人支开。可见他对丫环们心头有数。后来晴雯病得水米不进,眼看着快夭折,宝玉倒床痛哭,却疑惑道:我究竟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象我们这些粗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能安静么?你哪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

    袭人不愧是袭人。宝钗藏拙,袭人装糊涂,心下比谁都明白。宝玉怀疑她告密,把话逼到跟前了,她低头半日,还是用一番言语,把宝玉糊弄了过去,阻止了宝玉往更深处想。

    宝玉不往深处想,倒不是因为他没能力想。他想得更宽广些。想,是在感觉的层面进行着,聚积成隐形意志、提升为生存向度。对年轻女性他是博爱的,这也可以称做他的指导思想。博爱并非乱爱一气,他爱得层次分明:黛玉晴雯最爱,宝钗湘云袭人次爱,依此类推至玉钏芳官四儿。宝姑娘,云姑娘,袭人姐姐,全是说过仕途经济混账话的,宝玉同她们生分,却不与她们决裂。为什么?因为他看的是全貌,是站在命运的高度,温柔地怜悯着,爱着,叹息着。博爱也是深爱。爱得深才看得细,才看得广。   曹雪芹(11
   
再如史湘云,是一位非常娇憨可爱的少女,穿了男装英姿飒爽。家境并不如意,她却没有任何阴影,完全是阳光型的,这阳光却不仅限于皮层,它从里边儿散发到肌肤,是驱散了阴影之后的流光溢彩,因而能持久,能常驻。可惜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史湘云,一味傻笑,娇憨在表层。史湘云心直口快想啥说啥,傻大姐也如此,二人岂可混同?她的菊花诗写得那么好,箫疏篱畔科头坐,冷袖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这诗中的形象,简直就是曹雪芹。科头指光头。女孩子抱膝吟诗,非史湘云莫属吧?。她又醉眠芍药茵联诗凸晶馆脂粉娇娃割腥啖膻,曹雪芹对她可谓苦心经营。第三十一回的题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前写晴雯,后写湘云。《红楼梦》佚稿,是将湘云和宝玉的命运联在一块儿了么?她说过的那几句混账话,宝玉早抛到九宵云外。她不藏拙,不装糊涂,大约也不会媚上欺下,比宝钗袭人活得更本真,更人道。她的身体又比林黛玉好,艳力与钗黛不相上下……

    佚稿究竟如何?我们只能望天兴叹。

    贾宝玉体贴女孩子,常闹些笑话,有时也不免遭人误解。小红淋了雨,他急忙跑去关心,竟忘记自己也淋成了落汤鸡。园子里的婆婆们众口相传,乐了半天;有一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宝玉颠前颠后的,为素仰大名却未曾尽过心的平儿安排胭脂,令挨了主子耳光、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平儿喜出望外。

    宝玉对胭脂很有研究,对女孩子的处境更能看端详。

    香菱和豆官斗草不小心,弄脏了宝物似的石榴裙,宝玉一看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禁染。香菱急得团团转,要哭,宝玉忙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宝玉奔怡红院取石榴裙,一路脚不贴地,还忙中抽空想着: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霸王指薛蟠。

    石榴裙拿来了,香菱当了袭人的面,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来,将这条换上。

    女孩儿换裙子,宝玉心里是何滋味?曹雪芹不讲,读者却能会心一笑:宝玉只想看那俏香菱换上新裙子的欢喜模样,并无半点偷窥的念头。若挪到高鹗先生笔下,很难说他将弄出什么光景来。

    宝玉这么对香菱,香菱又如何对宝玉呢?宝玉把豆官撇下的夫妻惠埋入土里,双手满是泥。香菱拉着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难怪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这叫体贴换来体贴。

    二人临分手,香菱脸又一红,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这一段写宝玉,十分丰满。宝玉亲近女孩儿,究竟亲近些什么,曹雪芹让我们心中有数了。法国的福娄拜有小说《情感教育》,美国的弗洛姆有论著《爱的艺术》。咱们中国有一位曹雪芹……

    今天明天的男孩子,都该学学贾宝玉。投向异性的目光,不妨宽厚些,用脉脉温情去环绕。

    《红楼梦》是情感大课堂,审美大课堂。经济的粗放时代正在过去,人的粗放也该结束了。男生女生当和谐。

    男欢女爱要研究。

    情爱的空间,丰富为好,细腻称佳。

    丰富的反义词是单调。细腻的反义词叫粗暴。

    男女若是直奔主题,将丢失多少细节、多少赏心悦目的好光景。

    大观园内的清爽女子,个个羞涩如香菱,动不动要把脸飞红。我们当初欣赏日本连续剧,眼下看韩剧,不亦有类似的印象么?脸红是生理特征,更是文化符号。但愿这符号,不要大面积长时期丢失才好。纵是丢失在国外,也须把它拣回来……

    宝玉在女孩儿面前常碰钉子,小红,鸳鸯,尤三姐,要么给他冷脸,要么申明爱在别处。鸳鸯被贾赦醋意恶语纠缠,逼急了,甚至诅咒发誓说:别说是宝玉就是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男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宝玉事后听说了,并不生气,因为他理解。他太理解鸳鸯了!他倾听每一颗跳动的芳心,听出她们的喜怒哀乐,凝视着那花开花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雪芹情怀追李煜,谁能做到心如铁,不为他们动容!

    好啊,真好。

    然而风如刀霜如剑逼向红颜。司棋走了,晴雯死了,尤二姐饮恨吞金西去,尤三姐横剑抹了脖子,金钏投井鸳鸯上吊,林黛玉飞升离恨天,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妙玉遭劫,平儿含酸,紫鹃断肠……宝玉失魂落魄,悼完这个又悲那个,问了苍天再问苍天!想当初他对黛玉说:妹妹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现如今,他欲哭无泪,在园子里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像个孤魂野鬼。花谢花还开,姐妹们今何在?海棠社菊花社白雪红梅今又何在?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曹雪芹(12
   
一弯冷月葬诗魂。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却又是曹雪芹的隔世知音: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而已。

    先生又说:在我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

    先生毕竟是先生,讲得多透彻!豪族华林痴公子,被他一眼穿透。

    他对宝玉的评价是:爱博而心劳。

    宝玉对姐妹们的态度,先生概括为四个字:昵而敬之。

    昵,包含了性爱成分。敬,却超越了性爱,赢得了女性世界的广阔视野。

    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也有公子哥哥的坏脾气,比如有一天他冒雨冲回怡红院,敲门迟迟不应,于是进门便是一个窝心脚,踢得袭人卧床吐血。他吃女孩儿嘴上的胭脂;但凡见了模样整齐的,便去套近乎;他若不与金钏眉来眼去,金钏也不至于被太太打,含冤投井。曹雪芹是写实主义者,艺术的真实融入了生活的真实,好人不是全好,坏人不是全坏。并且,好与坏都是理由充足。鲁迅说:正因写实,转成新鲜。”“总之自红楼梦出世以来,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

    贾宝玉无能天下第一,不肖世间无双。纵是生得好皮囊,里内却是草莽。毋宁说,曹雪芹偏让他无能第一。须眉污物视他无能,他到别处显能耐。贾宝玉是曹雪芹的符合充足理由律的延伸。

    百年旺族的子孙,一头跌进社会底层,却不务实,不谋生计,不理睬任何白眼(他以白眼对付白眼),也不顾家人的埋怨、幽怨,埋头写起了长篇小说。

    《红楼梦》烈性女子多,且各有各的烈法。可以肯定的是,一心为女子作传的曹雪芹是个刚性十足的男人。

    曹雪芹近三十岁,定居于北京西山脚下的小村落。北京、金陵的老宅早被锦衣军抄了去。十年居无定所,不知他怎么熬过来的。也许敲过朱门、徘徊于琉璃墙下。墙内女子起喧哗,他蹲下细听,忘了时辰。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

    他到右冀宗学当过差。宗学是清朝官学,充斥八旗子弟,勤学的勤学,胡闹的胡闹。当然后者居多。曹雪芹默默干他的杂活,力气活,一脸木讷,无嗔亦无喜。没人能够欺负他、令他受委曲。他的心,原本不在这纨绔聚集之所。他见得多了。

    宗学的旧址,是在今日北京西单牌楼往北的一块地儿,尚存一颗康熙或雍正时栽下的老枣树,这枣树陪伴过曹雪芹。神圣的枣树,可别让开发商打了它的主意。

    当年的宗学,一大片房子,据说闹过鬼,是北京出了名的几大凶宅之一。白天学生喧闹,入夜周遭一片死寂,曹雪芹凭窗伫立,凝望,遐思,饮酒,命笔。什么鬼不鬼的,曹雪芹见过多少死亡、追忆过多少亡人啊。凶宅鬼屋,总比苏轼待过的汴京乌台黑狱好吧?那乌台,几百棵阴森森的大柏树,万千乌鸦呱呱乱飞,而苏轼几同囚于柏林下的深井。他出狱后贬黄州,率领全家人开荒,东坡赫然问世。雪芹亦于此间初亮相么?抑或更早些?伟大的名号,源自苏轼奋发于磨难、喷发于生命落差的组诗《东坡》。其三有云: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茫茫雪野之中,一寸泥芹独在。其傲雪破土之势,令田坎上释耒小憩的苏轼十分感慨,却转而回想,在西蜀眉山他的老家,有春鸡脍芹菜的美味。无边的苦难催生精神伟力,雪地泥芹接上了美滋滋的春鸠,这便是苏东坡。曹雪芹追随他,取雪芹为号,又号芹圃、芹溪,一寸泥芹发无数雪芽,雪芹成圃,既可观,又能吃。沿着东坡思绪,雪芹想得更远。

    而此间的曹雪芹,只乞望一日三餐能填饱肚子。事实上,这并不容易。以他的性格,辗转乞怜不可能的。曹家的那些世交,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他宁愿躲开。

    他饮酒很厉害。前辈大文人,谁是小酒量呢?除了苏东坡。东坡一杯便醉,平生引为憾事,万事不唠叨,只于酒量小这一层,忍不住要对人唠叨几句。雪芹欲与阮藉论高下。阮藉的一辈子三大特征:嗜酒,迷女性,傲视权贵,曹雪芹跟他比试,一负一胜一平。阮藉敌视司马昭,自视为曹魏之臣,曹雪芹引他为知己,梦阮始终不变,正源于此吧?

    雪芹,梦阮,其生存向度是何等的清晰。

    文化的引力太强大。曹雪芹对清代统治者及形形色色的官员,兴趣实在有限。毫无疑问,他的写作姿态是背向官场,断然拒绝宗法社会、封建统治阶级的价值体系。

    历代大文人之,岂是几堆娱乐界大明星的那个,曹雪芹就像司马迁,对历史,对人性,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却能横亘于未来的评判标准。

    清末红学索引派中的极端分子,把读者的目光引向清廷内幕,引向那些倾轧背叛、那些忘恩负义、那些翻手云覆手雨、那些卑鄙肮脏下流龌龊的勾当,引向曹雪芹避之如避蛆粪的污淖场所,是对曹雪芹的侮辱,是把《红楼梦》的清洁境界往粪池中拽。   曹雪芹(13
   
即使索隐有某种空间,也不能乱索一气。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如果被拿去娱乐、恶搞、赚几个烂钱,那真是——无话可说了。

    积积德吧,庶几让先贤们含笑于九泉。

    曹雪芹在北京的宗学,可能待了两三年。离开宗学的原因不详。酝酿着《石头记》。那庭院中,那枣树下,作家清瘦的身影每日徘徊。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院昨夜又东风,铺下一地落红。回首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但往事牵扯他,袭击他,淹没他,催促他的一管廉价毛笔。

    宗学里的人事收获,是敦诚、敦敏两兄弟。一诚一敏,合起来是诚恳、诚信与敏锐、敏捷。后来还有一位张宜泉。他们都为《红楼梦》的写作出过力,为作家的生计出过力。

    脂砚斋。她和雪芹的相识相交,继而相知,当在更早的时候。《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评者自隐身份和面容,却挡不住她在评语中的情态纷呈。许多往事,她讲明了是和曹雪芹共同经历的,这令人费猜想。也许曹家未败,二人已相识。她讲话的语气酷似林黛玉,又有晴雯鸳鸯式的激烈。书中但凡有骂国贼禄鬼腐儒的地方,她总要挥笔点评:骂死;写杀了;骂得痛快……

    脂砚斋想必为曹雪芹的红楼大梦增添了大量的、我们很难估算的色彩。她动不动就说:余与芹实实经历过。

    脂砚斋的女性面孔,曾蒙过了包括考据大师胡适在内的学者们的眼睛。可见她甘愿做个匿名英雄。她不亮相,无意仿效名噪当时的小说点评家金圣叹、李卓吾。不过,细心的红学家还是将她找出来了,第二十六回的批语中有这么一段话:“…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曹雪芹将她比作宝钗黛玉,她感到非常荣幸。回思,是指二人日常生活的言语。以她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曹雪芹哪能随口恭维她,若非才貌出众,焉能去比附钗黛?回思,何幸,是说她为雪芹的这句话回思了若干次,脸热心跳,掂量出它的含意和份量。于是一笑,她的笑容是像宝钗呢,还是像黛玉?也许更像爽朗的、娇憨的、对什么事都要点评几句的史湘云。

    宝玉用《西厢记》的台词逗林黛玉,黛玉恼了。二玉拌嘴怪甜蜜,脂砚斋情不自禁,插入四个字的批语:我也要恼。

    娇媚之状可掬。

    关于书名,曹雪芹曾亲笔写道:至脂砚斋甲戍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抄,阅,评,再评,脂砚斋啥事儿都能干出色,曹雪芹才会这么信任她,连书名都由她定。

    第十三回,雪芹原稿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脂砚斋认为不妥,不雅。她写道:因命芹溪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看来,平时她称雪芹为芹溪,即使不是爱称,也算昵称的吧。水是阴柔之物,一湾清澈而活泼的溪水环绕芹圃……她能命芹溪,指点大作家,真是了不得!

    从脂砚斋的经历和修养推测,她和雪芹一样有着大户人家的背景。她以隐藏自己的方式给出了自己。不知今日曹雪芹的塑像旁,是否有个汉白玉雕刻的脂砚斋?

    曹雪芹的书房叫悼红轩,而脂砚谐音指艳,悼红指艳合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小说主题。悼红的前提是指艳,大观园的群芳诸艳,色香不同,花期有异,却归于千红一窟。指艳斋,悼红轩,也许这不仅是巧合吧?曹雪芹是极善于伏脉照应的,脂砚斋长期与他合作,受影响很自然。聊备一说,呈笑。

    右翼宗学的两三年,西山小村的十余年,是《红楼梦》写作的全程,是曹雪芹纸上的好时光。载于1980年第一期《红楼梦学刋》的画作雪芹归村图,很大气,透出作家的内心波澜。雪芹归村,当在三十岁前。归,取归宿之意。萧条村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纸上宫殿。

    纸,是旧皇历的背面。

    敦敏有诗《赠曹雪芹》:碧水青山曲径斜,薜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歌哭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渊明的南村,苏轼的东坡,杜甫的草堂,曹雪芹的西山小村……精神之伟业,看来须与膏腴山水逢门陋室相伴。雕梁画栋难写华章。

    敦诚、敦敏常来探望雪芹,有一次扑了空,怅然留诗: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二百年前北京的冬天是那么冷,连太阳都是寒阳。雪芹去了何处?他是否有酒喝?出门时衣衫薄吗?夜里冷吗?握笔的手生满冻疮了么?

    敦氏兄弟的惆怅,使多少后人热泪盈眶。

    三人相会痛饮村酒时,敦诚为我们留下一首极珍贵的七律: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

    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曹雪芹猪肝下酒已属奢侈,通常是举家食粥,冻饿交迫。村里城里的小酒店,永远挂着雪芹的酒帐,不是敦氏兄弟为他还,就是张宜泉或脂砚斋替他付。旧帐未销添了新帐……纨绔少年破落子弟要嘲笑的,雪芹眉立(脂砚斋语),变成阮步兵,白眼向人斜。   曹雪芹(14
   
有一次,敦诚悄悄留下三十两银子,芳卿发现时追出门去,敦诚的身影已在天边。敦氏兄弟亦拮据,这是最大的一笔赠款。芳卿为此,抹了几天的泪。雪芹倒视为寻常。

    山村一待七八年,纸上宫殿初具规模。家,是越来越穷了。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门拙言辞

    雪芹亦如渊明,辗转行乞于西山村么?

    大文豪,穿不暖,吃不饱。当年却是海味山珍像萝卜小菜。

    写作消耗体力、精力,强于干力气活。曹雪芹累得趴下,想吃点东西而锅盆冷清。饿慌了,舀一瓢凉水咕咕灌下去。这是雪芹的习惯动作。门要关上。门外有芳卿,有爱子方儿。方儿为曹家传香火,脂砚斋每次来,都会给方儿买东西。方儿年幼,可能未及总角。

    破窗年年是雕窗:黛玉宝钗湘云,袭人晴雯鸳鸯……这个方去那个又来。红楼大梦三原色,生出万紫千红。

    脂砚斋来得更勤了,有时一住十天半月。她与芳卿,情同姐妹。佳人双护玉,双双环绕着芹圃。

    太阳照着温暖的家,入夜一盏灯,照着曹雪芹脂砚斋。男人的冻疮手,女人的红酥手。相亲相爱两支笔,共同追忆逝水年华。

    雪芹有一张圆脸,像宝玉。脂砚斋的脸型身段像林黛玉,这些年,连说话的模样、走路的姿势都很像了。不过,芳卿说,她的爽朗笑声,活脱脱是史湘云。

    曹雪芹明知故问:是么?

    青眼去瞧脂砚斋,她却背过了桃花面,寻方儿戏耍去了。

    曹雪芹卖画、卖他亲手扎的风筝。他写过风筝、编织、印染、竹器、雕刻、采石等民间工艺的专著,列入《废艺斋存稿》,与《红楼梦》八十回后的书稿一并丢失,仅存一对书箱。

    糊口难呐。脂砚斋将她最后的金钗银饰送入当铺,已是陈年往事了。她不敲朱门,单走柴门。断然拒绝各式各样的脏手,始终依恋着那只一年中有半年红肿着的冻疮手。

    暗地里,背人处,她为芹溪落泪。

    她把旧皇历上的草稿誊写到稿笺上,笔端蕴秀,口角噙香,一笔一划皆是情。

    她一口一个芹溪的叫着。二字的谐音多舒服。又单叫芹,实实在在是个爱称了……

    公元1763年,方儿忽然夭亡,可能死于痘疹。百年曹家断绝了唯一的玄孙。

    1764年2月1日,农历癸未年的除夕夜,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曹雪芹与世长辞。有论者认为与痘疫流行有关。

    脂砚斋整理雪芹的遗稿,开笔写下两句诗:

    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她接着写: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再生一脂一芹,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脂砚斋整理雪芹遗稿的过程中,又有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

    她没有雪芹手笔,眼睁睁瞧着那五件事残缺不全。深知遗稿的价值,她才失声大哭。她最有资格续完残稿,却不续上一字。好个脂砚斋,真令人肃然起敬:对顶级艺术,她懂得虔诚,狗尾续貂的蠢事她干不来的。

    敦氏兄弟挽雪芹: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旗。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曹雪芹是在什么时候成为曹雪芹的?

    应该在三十岁以后。他并非是成了曹雪芹之后才提笔写红楼,恰好相反,他是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演化成曹雪芹的。并且直到逝世,他还在变。从中篇到长篇,到鸿篇巨制,到怎么也写不完。感觉、思想、人物,如涓涓细流,汇于笔下,汇成江湖。《追忆逝水年华》也是这样。一块小玛兰德点心引来更多的点心,唤醒无数的生活场景。这部两百多万字的巨著,普鲁斯特生前未曾张罗出版。对他来说,重现了时光已知足。纸上的日子过得不错。

    曹雪芹不同于普鲁斯特的,是他没有闭门写作的客观原因。他身体好,技艺多,有朋友相助,却不为生计筹划,顶着世俗的白眼与漫天飞雪,毅然奔赴柴门。十年背向世界,而赢得更广阔的世界。曹雪芹所面对的时光黑洞,当比普鲁斯特的黑洞更大些。

    曹雪芹不独学问好,像贾宝玉,杂学旁收,过目不忘。他让人无限钦佩的,是感受生活的能力。十几个阶层的生活,几百种生活场景,他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富的感觉。是的,首先是感觉。所有成形的创作思想,必须回流到感觉。作家日复一日的纸上生活,不过是打通回流的渠道,有枝干,有叶脉。

    作家早年的生活,潜伏于知觉层下。写作行为是调动,是激活,是梳理,是重构。

    实际上,所谓重现的时光,乃是重构的时光。

    作家一头栽进时光黑洞,却创造了自己的黑洞。我们这些人,谁不受《红楼梦》的大力牵引呢?

    赢得过去谈何容易。个体如此,民族、国家亦知此。历史长河中的短暂者,其历史感各有短长,并由此生发无穷差异。西方大哲的所谓回行之思,既是朝着过去,更是面向未来。   曹雪芹(15
   
对曹雪芹来说,过去就是未来。

    与其说他每日待在北京的西山脚下,不如说他生活在南京的随园。由随园而及于江南大族园林。有学者考证,他的出生地是苏州的拙政园。

    入夜做梦,早晨起床又做梦。作家的白日梦没个尽头。

    弗洛伊德名言:艺术是欲望的升华。

    尼采则强调: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点点滴滴的早年记忆,在作家的眼皮子底下逐一复活,成片复活,搅拌,氤氲,袅袅上举,终成七彩奇观,共人类时光长存。

    建在旧皇历上的这座宫殿,令传说中的三百里阿房宫逊色多矣。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而纸上的汉语艺术不怕火,不惧刀枪,不畏皇权,不与眼下甚嚣一时的浅阅读一般见识。

    可以断言:许多事儿,曹雪芹是在悼红轩中才想清楚的。增删五次,表明书中所写,均非一次成形。感觉汇集到人物,人物汇集到场景,人物与场景又提升为思想、主题。其间定有大量涂抹,扔下的废料。作家的,是惨淡经营,掏心掏肺,精益求精,字字看来都是血”……

    脂砚斋帮他想,殷勤为他指点诸艳。她的生活场景融入曹雪芹,并启发后者的奇诡想象。她显然对芹溪佩服得五体投地,脂评中常露端倪。凤姐哭秦可卿,脂评说:谁家故事,宁不堕泪?宝玉给贾赦夫妇请安那一段,她又疑道:一丝不乱,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

    脂砚斋的所见所闻,显然远不及曹雪芹。她的可爱处,在于她对这种距离保持清醒。后人称她为曹雪芹的红颜知己,可不是随随便便给的荣誉。谁家女子,能当此誉?

    她还能洞察后世,担心索隐成癖者把这部巨著拖入黑幕小说,拽进权力斗兽场。脂评本第一页的眉批便明确说:更不必追究其隐寓。可惜她所担心的,却在乾隆年间就出现,直到民国,沉渣泛起不下。鲁迅感慨地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流言家,是鲁迅为流言蜚语的爱好者专门造的词,画出了新老索隐派的嘴脸。

    宫闱秘事。清宫秘事:这王爷那格格,没完没了。汉人祖先何在?让他们请不完的安、跑不完的腿,再当一回奴隶么?

    二十年代流行一本《林黛玉日记》,鲁迅说:我看它一页,不舒服小半天。

    胡适确定了曹雪芹的作者身份,功不可没,却又老惦记着曹霑,认为《红楼梦》写家事,鲁迅很不以为然,说: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才把曹霑念念不忘地记在心里。

    朱南铣《曹雪芹小像考释》中指出:乾隆不断申诫骑射国语乃满州之根本,族人之要务。而曹雪芹身为皇家包衣人的子孙,却既不善骑射,又不谙清语。

    曹雪芹不屑于家族,证据是比较充分了。其不屑于清宫,再举书中一例:元妃省亲,派场虽然大,但从头至尾笼罩着悲哀,皇帝的三宫六院,原来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元妃在亲人们面前强作笑脸,几次含泪,欲说又止。小说中的这一回浓墨重彩,脂砚斋亦不放过,再三点评。她以掩不住的女性口吻说:

    “《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追魂摄魄,传神模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见有此见识。

    “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方千帖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理之至!

    曹雪芹蔑视皇权,铁证如山。

    他倒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雪芹,梦阮,再明白不过了。

    红楼梦,决不是一场富贵旧梦。

    中国最杰出的小说家,野心大着呢。荣华富贵四个字,焉能锁定他?几桩宫闱破事,焉能显摆于巨笔之下!曹雪芹的血脉中,流淌着庄子、曹植、阮藉、陶潜、杜甫、李贺、苏轼、李清照……伟大的作家,始终眺望着前辈,辨认着先贤。

    《红楼梦》写人性,赞美女性,端出封建末世众生相,初现民主思想。曹雪芹挣断了宗法社会的基因链,归属于华夏文化的主流传承。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但《红楼梦》还是令人感到惊奇。这二百多年,可谓惊奇不断。这样一部巨著,真是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么?他几乎全方位打通雅俗,难怪敦诚称他鬼才。鬼才,天才,无非是说,这绝世珍宝形成的奥秘仍向我们隐匿着。曹雪芹才活了四十岁,即使生年按某些线索往前推,大概也推不过四十五岁。他要经历,要阅读,要思索,要变异,要写作,建一座每个细节都异常考究的巍峨宫殿,又演示宫殿垮塌的全过程。如此造大梦,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例。

    按说古人交往空间有限,曹雪芹却对这么多人的生存细节看得如此透彻。原因何在?也许,反倒是缓慢生长的古代,个体活得更投入,感受更深切。而广度,是由深度来决定的。今人感觉时间快,一晃三五年。为什么?因为日子重复;生存,被算计型思维分割成几大块。我怀疑古人不是这么感受时间的。活得投入,于是计较细节,细节,生活中有大量的模糊地带,不可能一步跨入清晰,一眼看透这个那个。古人不以分秒计时,却像活在每一秒;不能须臾入云端,却能横看万里纵看千年。我印象中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间还是比较慢的,到九十年代,时间突然加速。有时候,真觉得一年是一天……今天的作家艺术家,跑遍全球不难,但谁是曹雪芹或托尔斯泰呢?   曹雪芹(16
   
曹雪芹爱看戏,看听书。戏曲及书场文化,扩大他的感受面。写小说丢份,但作家超越了身份,就无所谓丢份了。曹雪芹是超越身份的模范。他既是孤傲的,又是随和的,论交不分贵贱,不管三教九流。他善于在生活中八方借力,很像苏东坡: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超越身份,穿越社会各阶层,向来是作家的范式。

    生产力的提升,印刷术的流行,市民社会的繁荣发达,为小说提供了历史性的契机。朝廷出于统治的考虑禁看《红楼梦》,可是皇帝和他的妃子都在悄悄看。民间由红楼人物衍生的文化现象屡禁不止。比如乾隆年间的小姐乘车出行,帘子上挂着黛玉葬花图、史湘云醉眠芍药茵。八旗纨绔,则以薛蟠贾链自居,或打出刘老老大嚼图、贾瑞抱欲受冻挨屎盆子图,满城搞笑。

    书场文化,要求写作者搜奇猎怪。这也是中国小说的本来面目,唐宋传奇,传到明清。《水浒传》一百单八将,摆入书场,演绎开来讲,一辈子讲不完的。于是,生活的细节走到前台。比较典型的是苏州评弹,不断的搁下,荡开,节外生枝。长篇小说如《金瓶梅》,描画了多少宋代市井生活的场景,难以估算。这对小说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红楼梦》对应大家族日常生活的结构,扬弃了书场文化中的传奇色彩。它从人物入手,从感觉入手,细节蜂拥倒在其次,更奇的,是它的大量场景都有梦的味道,梦的颜色。像前边所举的怡红院外的那个大毒日头地下的场景。朦胧,含蓄,多歧义,挑战解读,乃是汉语的优势所在,唐诗宋词登峰造极。曹雪芹是大诗人,《红楼梦》本身就是诗,其次方为史诗。史诗这个词,将诗置于史之后,容易造成混淆。比如对杜甫的解读和研究。诗意,乃是人类文明的精髓。

    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称十九世纪法国社会的史诗是比较合适的。这同时也是它的短处:过于现实了。难怪伍尔芙这样的意识流小说大师,毫不留情地批判巴尔扎克,而推崇印象与现实交融的普鲁斯特。

    欧美各现代画派,也从不同的方向,给写实主义贴上了封条,将单纯写实彻底送入了美术史。

    莫洛亚《追忆逝水年华》的序言中写道:像德加或莫奈用丑女人画出杰作一样,普鲁斯特的题材可以是一个老厨娘,一股霉味儿他对我们说: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

    《红楼梦》的英译者霍克斯曾言:这部古典名著像一本现代小说。

    而当下的许多中国小说,重故事情节,轻洞察生存,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一张脸就是一张脸,事完了,人也没了……作家似乎走上了回头路。

    《红楼梦》通篇用白话,是小说对应日常生活的逻辑结果。说她用白话,其实也不够准确,不能揭示她与生活的浑成状态。毋宁说,曹雪芹原本是用大白话来思维的,雅俗浑成,北京的官话,吴侬的软语,氤氲在一块儿。专家学者举证多矣,也曾唇枪舌剑,而后达成共识:《红楼梦》的语言,是南北语系水乳交融的典范。当时的北京已是金元明清四朝古都,北京人又羡慕南方的富庶,南方的文化。邓云乡先生指出:清代统治者起自关外苦寒之地极羡慕江南苏、杭一带的风物民情,菜讲南菜,货讲南货,纸讲南纸,酒讲南酒,衣讲南式就连说话也觉得南方话好听,所以有吴侬京语美如鸢的说法,就是说江南人说北京话简直像黄莺叫一样,比北京人说北京话还要好听。

    也许可以这么讲:南北文化,均汇流于曹公笔下。

    曹公在北京写作,记忆冲着南方。他打通了雅俗,涵盖了南北。他的白话文,比五四运动时期的白话文更流畅。这蕴涵着什么样的大问题呢?

    现在,北京有大观园,上海也有大观园。两座风格迥异的大观园,合成一个文化隐喻。建筑艺术家的杰作,对作家是个提醒。

    思想层面的《红楼梦》,我略谈几句感想。

    清代尊程朱理学,康熙雍正乾隆,封朱熹为十哲之一。一提理学,大家都会想到存天理灭人欲天不变,道亦不变。清中叶的思想家戴震,以人情、人欲之说抗衡天理,像魏晋竹林七贤,以不孝与放浪抗衡礼教,二者都对封建统治者玩弄的花招说不。玩弄花招是说:让社会的伦理道德,永远听命于皇权、族权,听命于统治者的意识形态。贾府等级森严,处处道德布控,不独摧残奴婢,连主子也不放过。可见,道德这种东西,一旦僵化,势必祸及方方面面,紧要关头要吃人的。

    道德的本质,尚须细思量。

    曹雪芹的思想与戴震相近,不过,他重情、重欲、甚至借警幻仙姑的口称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则是他从自己的红楼大梦中悟出来的。作品的立意或主题,因回流到日常感觉,所以无板结,无说教。《红楼梦》中的意识流动,似乎到了意识流的边缘上,却停在边缘,照顾读者。小说开头还谈了一通意淫,俨然是个大发现。估计雪芹原稿,涉及的东西更多,被脂砚斋斟酌后划去了。   曹雪芹(17
   
天理走了极端,情、欲、色要走另一个极端。这是历史本身的张力使然。

    想想曹雪芹那阮藉式的性格,多愁善感又桀骜不驯,他要走极端的。只有那些在一条路上走到黑的人,方能看见飞鸟各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家的好手段,是一竿子插到人性深处。插不深,则会弄些面面俱到的拚盘,宣称他表现时代……

    宝玉含玉而生,那块玉,王国维解读为欲。人生诸多欲望烦恼,系在脖子上。宝玉摔它好多次,恨声连连,把命根子说成劳什子。他最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似乎解决了欲的问题,由色而空,一切人间悲喜,终归于佛门清净。我觉得,这是曹公布下的迷魂阵。由色向空,古今中外皆有,是生存情态中固有的环节,只程度有不同。跛足道士唱的《好了歌》,说世间一切都将归于。甄士隐有夙慧,一听便悟,当场为《好了歌》作注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不过,官场民间,有此夙慧者并不少。曹雪芹的高明处,却是把我们的目光定在茫茫雪地上,由空返色,由大梦的终点返回大梦,重新打量人的生存,尤其是女性的生存。他带着我们步入虚无,又从虚无重返人世,这一去一返并非无用功,它使生存的诸环节毕现纷呈。

    由色而空,由空返色;从有到无,无中生有: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庶几接近西哲所言:人是虚无的占位者。

    而一般作家和思想者,常止步于由色向空的环节。曹雪芹走得更远,这更远却是返回。修养,情力,欲之烦恼,三个助推器,成就了我们的顶级作家。

    曹雪芹确立女性价值,是《红楼梦》的核心思想。群芳凋零,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有芹泥,有雪芽;一寸嗟独在,有叹息就会有生长。有见证毁灭的眼睛,就会有美好的事物重新出现。曹雪芹的人生观是入世的,积极的。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梦的颜色是红的。

    大观园里,那么多漂亮女孩儿,善于意淫的贾宝玉倒是缩手的时候多,为什么?因为曹雪芹的眼睛,是洞察女性美好的细节及其悲剧命运的眼睛。小说第六回,宝玉因一场绮梦而与袭人初试云雨情后,再未与别的女孩子有此等缠绵事。和黛玉没有,宝钗湘云凤姐更不可能。晴雯临死,倒后悔未曾与他弄出些风流事来,枉担了虚名。曹雪芹这么写宝玉,既含深意,又很随意。随意是说:曹雪芹是不折不扣的双重贵族,其境界,是在他的生存环节中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的。

    时至今日,男女仍不平等。联合国开妇女大会,女权呼声很激烈。曹雪芹的提醒和示范不会过时。看女性要看全貌,要学会细腻欣赏,要懂得昵而敬之。一个敬字,超越了所谓怜香惜玉。敬,不是取高姿态,是实实在在的向往。

    歌德说:美好的女性导引我们向前。

    男人的权力意志膨胀开来,女性要遭遇粗、暴的。例子正多,叫人欲说还休。如果大学校园的男孩子都不能辨认贾宝玉与西门庆的区别,他甚至对你来一句:哦,贾宝玉比西门庆更有钱……那就糟透了。

    《红楼梦》自问世至今,在高雅和世俗两个层面上,牢牢地吸引着读者。要境界有境界,要生活有生活,规模大,场景多,各式生存交错,繁复而又清晰。这几乎是一部天书,自成小宇宙。一部小说,制造了无数的梦想天地和话语空间。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嘉庆年间又有流行语: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这情形,令人联想宋人读苏轼: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自觉气索。文化的强大传承,使文化基因的因子弥漫于社会各阶层。曹雪芹亦如苏东坡,能穿越各阶层,强力拓展精英文化的覆盖面,使全民族受益。曹雪芹令我们一再惊叹:汉语艺术原来是如此之美!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解味的人排着长队呢,从雪芹生前排到了今天。脂砚斋,畸笏叟,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胡适,鲁迅,茅盾,丰子恺,王昆仑,吴恩裕,俞平白,李希凡……显赫名字数不完。王朝闻先生一本《论凤姐》,就写了七百多页。《红楼梦》所衍生的话语空间究竟有多大,真是难以测量。其他三本古典名著,显然不能享此殊荣。《水浒传》里的女人,不是荡妇就去卖人肉包子;《西游记》把漂亮女子全写成妖精;《三国演义》的貂婵、甄氏、二乔,则是政治的牺牲品,权势追逐的对象,乱世英雄的陪衬。反观我们的曹雪芹,倒是把更多的尊严、更鲜明的个性献给了下层女性。

    学养深厚德高望重的专家纷纷介入红学,为《红楼梦》的定位与传播打下坚实的基础。戏曲,电影,电视,连环画,都是把忠于原著列为第一标准。恶搞未起,嘘声先至。隐身其间的红学家,乃是我们的文化英雄。赖有他们的指认,我们才能辨认。举例来说,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高下,不少读者是有点模糊的。红学专家为我们指出以下几点:   曹雪芹(18
    1.
曹雪芹与高鹗,价值观很不同。宝玉是极厌恶禄鬼八股文的,高鹗却让他在黛玉的劝导下沾上腐儒气,父亲升官,他手舞足蹈。贾府衰败一阵子,又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吃人的封建社会、宗法统治周而复始。

    2.高鹗未经历富贵,下笔多破绽,贾府的吃穿用,婚丧,寿庆,礼节,写不到位。

    3.高鹗的语言一般。而曹雪芹雅俗全来,他笔下的各色人等,开口便是自家口吻,无论贾母或刘老老赵姨娘、贾政或焦大。脂砚斋说: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高鹗哪有这功夫?黛玉讲庄子那一段,全是学究气。续作中几乎不见诗,高鹗自知短处,不敢写。

    4.高鹗拿因果报应观念套原著,非常糟糕。台湾学者李辰冬《知味红楼》说:大多数的人物,都给他一个报应的结果:薛蟠无赖,让他娶一个夏金桂;夏金桂泼悍,让她自焚身;赵姨娘以魔术害人,让她见鬼而死;妙玉孤高,让她被污;宝钗冷枯,让她守寡;熙凤贪财,所以被抄这样把《红楼梦》写成一部《醒世姻缘传》了,其实,高鹗是不会理解《红楼梦》的。

    麻烦了,连高鹗都不能解味

    高鹗还篡改曹雪芹原著中设定的人物形象。如尤三姐,据北大图书馆馆藏脂京本,曹雪芹原是写出了一个挑战臭男人的泼辣女性,完全抛开了贞操观念,竟是他(尤三姐)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论者杨光汉先生指出:高鹗头脑冬烘,不懂得这个观念,所以删了这话。

    后四十回的成功处,学者们并不加以抹杀。不然的话,通行本《红楼梦》哪有高鹗名字?

    知味红楼,难之又难。

    攀登文化的高峰,却是其乐无穷。

    红学家功劳大,红学的分歧亦大。我是一名旁观者,既从中受益,又困惑多多。比如早期红学,因考据而流于繁琐;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初的一些红学著述,固然严谨,叙事宏大,却放大了阶级斗争的观念,看什么都有阶级斗争。偏于艺术分析的,读来有味道;谈主题、人生观世界观,则往往跑调。有论者甚至把贾府中人分成两派,一派代表剥削阶级,另一派代表受压迫者、反叛者。看那论者的意思,真恨不得让贾宝玉在大观园里拉队伍打游击,领导一支娘子军。这显然荒谬。以曹雪芹的慈悲心肠,焉能向贾政们举起屠刀?鲁迅论红楼梦,虽三言两语,却鞭辟入里。山不在高,有仙侧灵。鲁迅证明了:言不在多,精辟就行。语言有密度,生存有洞察。鲁迅未提阶级斗争,只说过焦大不会考虑娶林妹妹。论者拿去发挥,写下很多似是而非的文章。

    眼下索隐派抬头,原型说叫嚣,又把《红楼梦》拽向黑幕小说,引入皇权恶斗、宫闱死缠,玷污曹雪芹的清洁精神和民主向往,实在是恶劣。

    红学刚脱离阶级斗争的阴影,又受到越界扩张的资本逻辑的侵蚀,文化艺术要成为自身,自己成为自己的根据,尚有漫长的路要走。

    总有一天,文化的软实力会落实到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像山脉与河流,像日月星辰,像世间任何有形之物,并且,造福于任何人。

    年年除夕夜,且让我们默默念叨曹雪芹。如同端午念叨屈原,七夕念叨李煜。

    2007.12.20.改于眉山之忘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