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南 尹宁:花案奇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8:50:58
  

 

  

【引子】
 

  此言虽小,可以喻大。明乎为说之小者,未必遂无当于大道也。如必褒盲腐而斥稗编,则何以好奇搜逸者,乃往往得谭资于野史也耶!

  楚阿谷之阳,有处子佩琪而浣者,孔子于南游见之,曰:“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其文见汉《韩婴外传》。而后之以此藉为口实者,遂未免有听琴、奔月、偷香、窥宋之想,继而出自不已之事,岂善学圣人者哉!然要知真圣贤必不作腐事,所谓谙于大道,而为学士大夫者,当不必徒尚乎口中之朱程焉可矣!

  兹说半出传闻,因演其事,亦聊以蕊浪波痕,供鼓掌于一时云尔。若夫以妖艳之书,启天下淫男子逸荡之心,则妄语之诫,舌战之祸,固生平所自矢不为矣。
                                             江表蠡庵

 

 

 【版本及收藏情况】

又名《虎邱花案逸史》、《女开科传》、《新采奇文小说全编万斛泉》、《花阵奇》。存十二回。题“岐山左臣编次”,“蠡庵居士批评”。大连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有藏。


 

 

【内容梗概】

  书叙苏州有秀才余梦白、梁文昭、张眉三人,才华出众,倜傥不群,好标新立异。三人结为八拜之交。三人相约寻访才女。后遇名妓倚妆、文娟、弱芳三人。三妓结社吟诗,娇艳多情,诗才清丽。余梦白等为使其佳作能够流传后世,出资邀请苏州城有诗才的妓女三十余人,效雁塔题名、曲江开宴盛事,开女科考试。一应事宜,均按朝廷考试的形式办理。经严格阅卷,主考评定,点倚妆为状元,文娟为榜眼,弱芳为探花。发榜之日,中者仿照朝廷的样式骑马游行,夸官亮职。后有小人以谋反诉之朝廷,余梦白等闻讯逃避他乡,倚妆等亦风流云散。后经种种波折,三人皆中进士,并授官。恶人受恶报,而余梦白娶倚妆,梁文昭娶弱芳,张眉娶文娟,才子佳人终成良眷美属。

第一回 新倾盖风流出阵

  诗曰:
  名流应不愧清时,为唱新文第一枝。
  耻把盟心循故事,誓从刎颈结相思。
  片言投契非关酒,千里闻声岂为诗。
  但得情深坚似石,天南解北总如痴。

  可恨这一片清白世界,却被一班儿险媚的恶朋,弄得不上不下,不干不净,以致血性男子看不上这些合污陋态,没奈何只得闭门吊影,离群长叹而已。人又道他孤孤零零,满肚皮不合时宜,于朋友面上何其冰炭。不知别有一种深情,未可为一二俗人道也。却是为何?只因世人不曾解得朋友二字明白,故此只晓得一味奔趋势利而已。

  你道那些献谀阿好的,好象什么东西?就象那鹁鸽子一般,只飞向旺的去处;又好象粪坑里的蛆虫,越臭越闹处,他越钻得高兴。况目今掇臀呵卵的颇多,到数不着那拂须丁谓;满天下尽是乞怜摇尾之人,如何算得那嗥嗥师圣。若此等辈,就使孔圣人、孟夫子、朱文公、程伊川诸圣贤都生在一时。日把纲常伦理之言,耳提面命,又安能使这厮涎脸顽皮,收转奔趋钻刺之习。总是胎骨生成,无法可治。

  你若不信,请看今日世上的朋友,人人管鲍,个个雷陈。社小弟沿街塞满,老盟翁遍地称呼,只除是漏泽院中与那卑田队里疲癃残疾的,或不屑把臂相知,邀凑兰谱。若夫隶优娼座之俦辈,皆芝兰共籍之嘉宾也。

  所以然的原故,看官们知道么?或有父兄现在要津,或子弟叨登科第,尽力奉承,百般趋事。第一望他提携挈带,第二希图关说影射,第三托势装腔,第四作家肥嘴。种种利益,就是献妻贡妾,尝粪吮痈这样极不肖,极龃龊的事体,推他的意思,都是心悦诚服的事。若要他攒一攒眉儿,道半个不字,这也不为希罕。

  却还有一样人,本领实系粗浅,遇着同辈中间或小考侥幸,搭在前列,他就自愧不如,登时倾心下气,便认定他是名流。若使自己家业殷饶,毕竟也要设法挨身,联为同契。谁知这班名士,招摇联络,聚将拢来,不是局赌,就是帮嫖,各逞自家的高强手段。青天可折,泰岳能移,无非要骗些银子铜钱,那管得什么礼义廉耻。故此莫说对那朋友这般这般,就是那衙门里胥史,尽着与他联交;班房中皂快,何妨认为至戚;藉为渔父之引,用作狐假之威。阿兄小弟,此中大有便宜;盟长契翁,就里不无作用。你看势利二字,自古为然,于今尤甚。总之,世道软熟,已是天造地设的了,你有什么本事翻得局来。

  这也不必说了,更可怪的还有一起女流,一般也学订社,一般也讲声气,一般也趁花朝月夕吟诗弄柬,一般也同骚人墨客标榜应酬。尚书当初有一半老佳人,姓章名台,字双青,日怀社弟名刺,随游诗草,遍谒知名之士。及看他的诗稿,只不过是东掇西撺,凑集来的套头指粉。又有那不出头的山人措大,替他捉刀。犹之走名秀才,拼着两数银子,刻几篇倩人改削的窗稿,有年没月的考卷,将来圈圈点点。冒名某观风,某月课,某老师批评,某同盟僭笔。总是瞒天扯淡,好似南京城隍,拜上北京土地,绝没一些对会影响。咳,社风流染,竟到男女混杂的田地,岂不可恨。想当初刘孝标绝交论中,五交三衅,尚未及此一种妖耳。若是真正才子自不屑与此辈为伍。结识一二相知朋友,砥志励行,即偶尔闲戏,必要做出绝无仅有的事,为千古一段风流佳话。正是:

  琴樽风月闲生计,金玉松筠旧岁寒。

  话说南直隶苏州府有一个秀才,姓余,双名梦白,表字丽卿。他父亲曾为显官,母亲累受封诰,两个已是中年年纪,再不能够得生一子。那夫人终日妆金塑佛,修桥砌路,不知行了多少的好事,只求天赐一个男儿,幸喜天公感应,老儿争气,婆儿风骚,不知不觉那夫人腹中怀孕,将次分娩。

  一夕,余公忽梦见天上一带白虹,绵亘数里,凭空冉冉飞将下来,覆在他的屋上,顷刻间化做满堂的金光,采色炫耀。余公拍案叫奇,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未几,耳根头只听得夫人口里,哼哼的叫着肚疼,越听越叫紧了,好象要分娩的声息。余公连忙披了衣裳,唤起丫鬟,上了灯火,即时传命家童,去唤请稳婆到家。不多时,生下个孩儿,眉清目秀,呱呱响亮。余公看了一会,回想昨夜白虹之梦,岂非佳兆,遂命名为梦白,乳名虹,即口占古虹诗一首道:

  纡徐带星渚,窈窕戾天浔。
  逸势含良玉,神光渗瑞金。

  随雇了一个乳娘,抚养爱惜,真同掌上之珠一般。果然才生五岁,聪颖异常,六七岁经书已晓,就喜吟诗作赋,十三岁进学,十六岁补禀,十七岁给赏一次。本房把他卷子几乎中了解元,因大主考比并一卷要中元的,遂将此卷挨在第二。房师赌气情愿不中,说道留到下科不怕不领解额,殊不知反误了他的前程大事。要晓得功名迟早,都是命里生成的。如今的人不肯安分守己,拼力结缘,岂知这个苍苍的老天,专好把功名二字颠倒英雄,弄得人死不得活不得,那许人一概钻刺到手。就使钱神有灵,笔花无色,钻刺得到手了,后来也决不受用。那比得贫士辛苦,之乎者也,没日没夜,公道挣将来的,得之虽艰,安享自久。要晓得丽卿并不该中在散榜,岂但不该中元。

  所以丽卿高见,竟不把那功名两个字放在心上,只是娱情诗酒,散心山水间。不料他父母双亡过了,虽然剩得泼天的家产,却是未完婚配,只得孑然一身。他父亲的同年故旧,往往央媒来替他说亲。他说得好,要做我的浑家,殊非是今世上没有的才、没有的色方可牵丝结缡,不然,休想我去做他家的风流佳婿。故此大言落拓,蹉跎过了日子,今年已是一十九岁了。

  一日,正在书房里啜茗焚香,枝头好鸟呢喃作伴,独有一个黄莺儿百般巧啭。那莺儿煞是作怪得紧,又偏朝着丽卿如泣如诉,娇啼不已,飞翔回盼,总是不离这一搭儿所在。这正是:

  呖呖娇声花外啭,纷纷春色上枝来。

  又道是: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只这一个黄鸟儿便打动了丽卿问花访友的高兴。那丽卿就于此时呆想了一会,口占一绝,道:

  春鸟枝头叫不休,春花春尽倩谁留。
  为寻芳信传春绪,惹得春情处处愁。

  吟诗已完,提起笔来,信手写在花笺幅上,忽然叹口气道:“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颜色。人生在世,纵使百年得醉,三万六千而已。当此春光明媚之时,若只一味捻着这几本残书、几枝秃笔,终日加虱处□中,忙忙碌碌过了日子,却不被这些多情的花鸟笑杀了吗!你看枝上鸟声,无非求友,何以人而不如鸟乎?”随即唤书童司茗来问他:“近处有甚么好洒落的去处么?”

  那司茗终日伴着丽卿在书房里,只好打瞌睡,那讨得出外去玩耍,听得这一句说话,竟不知这个欢喜从那里掉下来的,连忙答应道:“相公若要寻耍子的去处那里没有,只是好笑我们苏州人,个个只认得一座虎丘山。此时正是三春头里,热闹有趣的时节,美女娇娘,络绎不绝。相公何不带挈司茗也看看景致?”

  丽卿原有十二分高兴要去,又听得司茗这番怂恿,那两只脚就象有人推他的一般,不知不觉走了出去,巴不得一脚就跨到山塘,连忙叫司茗锁书房,同去一游。只见打扮得济济楚楚。但见他:

  衣剪春烟,神凝秋水。春情笼面,依然弱冠之年;诗思压肩,生染书生之态。卫清癯,不足数也;潘安妙丽,何足道哉!绝非纨裤行藏,果是风流人物。不教掷果满车,定惹阿娇看煞。

  却说这苏州,古名阳羡。东际大海,西控震泽,山川沃衍,江南之都会也。佳胜第一是虎丘山,在府城西北,一名海涌峰,上有剑池、千人石、生公说法台、吴王阖闾墓。为何唤作虎丘?世传冢内金银之气化作白虎,踞其上,因以为名。至迤逦而南,西施洞、馆娃宫、浣花池、采香径及琴台诸胜,无不了然在目。而下瞰太湖,洞庭两山滴翠浮烟,何异那白银铺世界,景致奇绝。每逢月上风来,游人箫管,和歌石上,各奏所长,虽万籁无声之后,犹有清音缭绕,尤非他处名胜可以仿佛一二。

  丽卿同着司茗儿一径来到寺里,遍处观看。果然曲槛洞房,回栏精舍,呼茶唤酒,百般俱有。一片千人石上,蹴球演法,诗画骨董,说书谈命,盆鱼卷石,花碌碌簇锦相似。就有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前呼后拥,遮遮掩掩的。也有村庄市镇男男妇妇携儿抱女,挨挨擦擦的。那司茗钻过东,钻过西,手舞足蹈,看个不了。独有丽卿全不把这些挂在眼梢上,只自闲行缓步,走来走去。只见一个茶社,桌儿上安着一副上帐的笔墨。丽卿不觉打动诗兴,便提起笔,叫司茗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题诗一首。你说丽卿终日在书房中,那晓得外边有这样妙处,今朝豪兴得极,拿起笔来不费思索,恰象原旧做成在肚皮里的,煞时间写出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诗,说道:

  春气催人到此游,吴山吴水不关愁。
  暗香夹路通深竹,远色浮光映野鸥。
  倚石赋成将落日,寻花兴满欲归舟。
  共传此夜千人月,缭绕烟云为客留。

  诗已写完,游兴将倦,正思归去。忽见那说法堂月台,有一班儿人在那里铺着一片毡条,参差团坐,猜枚耍笑,声振林木。丽卿走近前来一看,虽然都是不认得的朋友,却是与我年纪不相上下,不知此等是何许人物,想他不是南州冠冕,定是中林兰蕙。那几人,你道此辈委实生得何如?

  美如冠玉,润似明珠。琼姿皎皎,堪云国士无双;玉影翩翩,宛是青莲再世。

  果然生得一表非俗。丽卿心里想了一遍,脚底下又欲走,又不欲走,游游衍衍,只顾看着那些人。那些人看见他独自徘徊,却也凑趣,都立起身拱一拱手,对着丽卿道:“我辈偶尔闲游,深荷尊兄青盼,若不弃嫌狼藉,敢屈同坐一谈。”丽卿笑道:“小弟一时缓步,见诸兄情兴勃勃,却又不是敝处声音,有这等豪兴的,决是我辈中人了。既蒙雅爱,便当促膝,只是无端闯席,殊觉不雅。”那二人道:“宇内皆知己,天涯悉弟兄。生平快事,莫过于此,何必拘拘形迹为嫌。”于是五人欢然坐下。

  丽卿先开口问道:“诸兄高姓尊表,贵籍何处?”一个道:“小弟叫做梁文昭,贱字远思,陕西长安人,同家君宦游到此。此兄姓张,讳眉,字又张,辽东广宁人,他尊公亦仕籍贵剩我两人虽则祖贯西北,却是生长南方。此兄就是王子弥。此位师父就是三茁,就是一处寺里的首座。不知吾兄尊姓贵表?”丽卿道:“小弟姓余,贱名梦白,表字丽卿,年逾弱冠,踪迹飘零,除此诗酒二字外,人却知有小弟,小弟亦不复知有世上矣。”远思道:“仁兄高怀磊落,非弟辈之可及。今年仁兄贵庚?公郎有几了?”

  丽卿不觉失笑了一声,回复道:“小儿尚艰于得母。”二人不觉惊讶起来道:“弟辈只因生平自负薄才,兼有情僻,誓不肯与凡流女子结缘,误我终身大事。若说富贵,到也不在话下。至如仁兄的意气,仁兄的才华,何故尚迟迨吉之期,未遂桃夭之愿?难道世上又有同心如吾侪者乎?”

  丽卿亦大叫道:“天地间只道止有小弟一个,不意复有二兄。今日一会,可称生平之奇遇矣!我们要晓得,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恐不曾读得几句书。若是果然真正读得几句书,那功名二字是吾辈囊中物,就是得之,不足为荣,失之不足为辱。朝荣夕落,岂堪耐久。若说到妻子之间,不娶一个有才有色,有情有德的绝代佳人终身相对,便做到玉堂金马,终是虚度一生。最可笑如今的人有一种愚见,说讨老婆,毕竟要择门当户对人家闺女。殊不知呆定在人家闺女中,寻那般绝色有才的,却也一生一世不要想着讨好老婆了。前日曾有一个强作解事的人,对小弟说道:‘就是低丑妇人里面,颇有才情。’这一发胡说得紧。无盐嫫母,纵负奇才,对着这副尊颜,怎生看他得过。所以遴选女郎毕竟色为第一。譬如批评文字,开口松脆、秀色可餐,就引人圈圈点点,增起文章声价。犹之女貌鲜艳,动人我见怜之想。庶几对之者,揣摩他这样庞儿,定有情致,定有才思,一直摹拟到晓妆灯下,对月临风,并许多说不出的睡情矫态,只管研磨不了,方演出一段房帷精细的学问。列兄以为何如?”

  又张笑道:“仁兄妙论天开,真沁人肺腑,实获我心。”丽卿又道:“今日我三人倾盖知己,心事略同,若得始终无二方好。不然,亦终为山水所笑,美人不许。二兄倘不我弃,即奉此一片石为盟主,以订终身。”三人不觉鼓掌,遂为八拜之交。先叙年谱,丽卿少又张一岁,又张少远思一岁。三人依次称呼。复令小使饮酒,呼卢浮白,畅饮一番。

  只见王子弥替三茁和尚见远思三个说长说短,情投意合,却与他们说不投机,两人自斟自酌,已是陶然烂醉。远思说道:“今日之饮固乐,但是一味山水,亦觉寂寞得极。闻得此处有名姝数人,精通翰墨。弟虽企慕已久,急欲一见,只恐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即使有才有貌而于情甚寡,不足邀我辈之赏鉴,就是说有才有貌的,或者是世俗之所谓才貌,就是情有所钟,亦未免为势利所引,不足以当我辈之识赏也,不若明日相约同往一评。万一是我辈姻缘落在这里,亦不可知。总之,天下的事大都在无意中倒有些好处,不可当面错过。”看他那三个,说到风流有趣的所在:

  丰神秀异,如羊车入市之玉人;志气豪雄,似破浪乘风之文叔。冰壶皎彻,珠玉琳琅,我见犹怜,何况女子。

  三人因此约定,明日清晨又张邀远思,远思邀丽卿,各带精细小童,集于某处,以某为蜂媒,以某为蝶使,以某为窥帘之燕,以某为探水之鸥,大索花间艳史,广罗曲陌朱颜。只此豪举,掀髯谈笑,登坛指画。三人各道寓所,尽兴而散。即一席间生出许多枝叶,正是:

  天上星桥信可通,今朝行会蕊珠宫。
  深藏鹦鹉春枝香,透出潇湘点缀中。

  拟定明日出阵,侦探花丛,或是天台路迷;或是桃源渔引;或是张骞海上之槎,得支机于牛渚;或是邯郸梦中之遇,销王枕于黄梁。不知此兴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误寻芳花煞勾娇

  诗曰:
  凭花开处香分树,花自生香花弗知。
  幽以佳人能点染,艳因才子共筹思。
  文章寄傲传花信,翰墨留心泛酒卮。
  一集名媛千古异,乔装次第压新枝。

  自仆论之,虽则是风流韵事,也要不脱腔骨。即不能从名教中寻出乐地,也还是守着这几句孔孟的样范,终不致败坏行止,玷辱身名。如今世上子弟们甚是轻薄得紧,见了老成前辈,没有一个不装鬼脸,不赠讥评的,还要讪他是假道学、腐头巾。下惠等于盗跖,仲子疑是齐人。且说奸盗诈伪的事,偏是贤良方正的做将出来。更道这些人死去,若到大成文宣王殿上,朱紫阳院中做小鬼卒判,也没了站立处,还只恐怕倒把他的腐臭之气,连阎罗天子被他冲倒哩!如此诽诽扬扬,骂得那先辈开不得口,只得叹口气道;“吾道之不行也,命矣夫!退避三舍而已。”

  故此恶少成群,雌黄满口。据他所好的,只晓得花柳场中,最忌的是一件煞风景,无论贤愚好丑都一齐赶兴帮闲,去做那篾片白赏。原来那种人的本钱不消大破费的,只要挣扎得几件道地衣服,绷在身上,或是道听些风月机关的闲谈,陪闯寡门,干帮插趣。他虽靠着大老官,却也颇装身份,究竟只好腾那几个歪辣妓女,哼奢这几个熟识的优童。动不动把相公两个字穿在嘴上,凌辱斯文公举。不消有起得草稿,已曾预先揣正在袖里,只要临期寻得头脑,填上姓名,呈送便了。要晓得他们何曾敢当真凌辱几个斯文,不过是斯文中下流,无非借此开科,诈些酒食银两。俗语说得好:“腰里撒撒,口里嗒嗒。”不然,如何能够得终日酮□,如何能够娇其妻妾。似此等辈,比比而是。

  我想,当初唐伯虎卖身为仆,去骗那华学士的丫鬟;徐文长假做偷儿,倒诈了夜巡官的银子。这样风流不羁,岂是容易学的。后来便有一人推而广之,要看相起自家内戚中一个女子,纠合了许多朋友扮做强盗,明火执仗打到那家,听凭众人去劫掳财帛,他则搽了茶面孔,一径抱定此女,云云不放。临行时又把他的臂咬上一口,竟不知是甚么掩障法儿,毕竟后头做将出来,登时正法。要晓得那谢幼舆的投梭折齿,几曾不累清名;司马长卿之琴挑月窃,究竟未为佳话。

  如今人开口便援引伯虎、文长一流人物,把相公白眼高抬一世,终日撮空打诨,思量吃酒趁钱,到底还奉承自己一件不美的事,弄到丧身败节的田地。是知世态浇漓,居心多不干净,弄巧成掘,比匪生非,便迟之又久已不知不觉,逐我出圣贤门外,逼我在小人路上。总是病入膏肓,难以药救,呜呼晚矣,噬脐何及。为此只劝世上的人,切不可以聪明贻祸,切不可以机巧伤心,切不可用尽名士英气,切不可使尽朋友势力,切不可卖尽假装学问,切不可赚尽打诈银钱。笑人人笑,天报不爽。还只是守分的却得安稳。

  闲话且按,话说余丽卿在虎丘寺里相订了梁远思、张又张,这番高兴。回到书房中,眼也不合,巴不得到天明。梳洗了,连早饭也不思量吃,就是勉强吞了几口,也觉得口里毫没一些滋味。丽卿原是色中饿鬼,只因眼眶比别人高了几分,看得世上这些女子却都是些魑魅魍魉,一般走到他面前,便把两只眼孔丢在别处去了。故此只好独自一个蛹处芸窗。有诗寄怀为证:

  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更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绿,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却说阊门外,柳潭深处有个女娘,年方一十七岁,名叫倚妆,原是扬州人。说他风致如何?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儿,还只形容得他三分五分,况且会得做几句诗词歌赋,又会得临几笔米蔡苏黄。可怜倚妆他原是好人家儿女,只因连遭兵火,地方残破了,父母各不相顾,逃窜东西,不知下落。却被贼兵拐来,卖把贩梢的客人,做了一个行首。看官们,你道世间何事用不着势利,不消使狠毒?只有做了娼家是无可奈何的了,未免有些势利,有些狠毒。若论到世间势利之极,狠毒之极,又莫过于娼家之老妈妈、老亲娘。亏得倚妆生得十二分标致,那妈妈心里全想靠他过活此生,故此百依百随,无所不至的奉承他。

  谁晓得那倚妆原是旧家骨肉,那肯倚门卖笑,整日吟诗写字,烧香吃茶,自干自己的营生。妈妈也无可奈何。近来又添了几个相知的姐妹,一个叫做文娟,一个叫做弱芳,共集青楼二十多人结一花社。内中就是那文娟、弱芳,也不是行院人家生养,都是与倚妆一起来的。故此他三个越觉比别人过得亲热。

  每逢春色娇妍,百花争媚,柳眉初展,莺语撩人的时节,携手凭栏,寻诗分韵,赌赛所长,直是花队中一大风雅胜会也。若是说到“风清月朗”四个,那倚妆倍觉留心,或是独坐无聊,乘间俏步,便即焚香暗祝,说道:“老天,老天,若使我遇得一个多情的才子,把我这个身子托付了他,也不枉你生我这般一个花容月貌。若只是风尘碌碌,终陷章台,倒不如寻个自尽的门路,也省得在上受苦。欲界色牢,何殊阿鼻地狱!”说到这段光景,哽哽咽咽,更有何言,惟有暗拭啼红,轻衫湿透而已。故虽随行逐队,勉强支持,一段心事终是郁郁。正所谓:

  沉忧万种与千种,行乐十分无一分。

  倚妆因叹误堕风尘,红颜薄命,作诗一律,以志闷怀。诗上写着道:

  家在春郊碧草园,懒将愁绪问停辕。
  飞花带雨沾衣湿,舞絮随风绕径翻。
  强对管弦收涕泪,即逢樽酒略欢言。
  空闺遍地皆明月,犹幸伤心无夜猿。

  只这一种牢骚心事,就是日常里最相知的姐妹们也都看他不出。只有文娟、弱芳两个同病相怜,互相慰藉。况且如今风气险恶,自有那一等使势的纨裤子弟,倚着簪缨世胄,腰缠大镪,终日闯闹寡门,使酒撒泼。动辄指挥狼仆生情打诈,声扬送官。故此倚妆一班儿被这厮吵得不耐烦,越觉看得青楼中没有个出头的日子,只得借此花下陶情,临风消遣。

  一日,他们正在百花亭上,荼藤架过,靠着太湖石分题做诗。倚妆正尔沉吟,不觉拊掌粲笑起来。及坐姐妹们攒住问他,他又不做声。你道好为着什么袅娜作态,未肯轻言?只因偶然想得几句好诗,未免有落笔惊人的意思。这个就对众人说知,也是痴人说梦,故此只是不响。大抵如今个的人会得做几句文字,就把两只眼睛放在额角上了,岂真绝世奇文,只见世情薄态。况且女娘家哪里晓得做甚么好诗,不过是附名赴社,何曾有甚么搜索出来。看他们或是逐流莺,或是扑粉蝶,或是戏打秋千,或是摘花插鬓,这就是他们的本事了。何怪乎倚妆之笑而不言也。诗曰:

  风透疏帘月满庭,倚栏无事倍伤情。
  烟垂柳带纤腰软,露滴花房怨脸明。
  愁逐野云消不尽,情随春浪去难平。
  幽窗漫结相思梦,欲化西园虹未成。

  却说丽卿同了远思、又张三个去寻花队佳人,偏是一时没处寻觅。自早到午,天台径杳,终无指引。又张说道:“天下世间哪里有甚么绝色的女子?明明都是我等胸中一段妄想,幻出天仙胜概,把这个想头只管想去,连自己也不知不觉,只说是真了。蜃楼海市,皆以气成。白马猿猴,总缘心造。就是那阳羡鹅笼中无数锦屏美女、酒肴、笙管,几曾有一件不是从空中幻出。我们如今不如以心问心,以意问意,或者也象那真真一般叫他下来也不可知。若说毕竟要搜寻出这般人物,想是断不能够的。不如回去了吧!”

  丽卿无数高兴,却被又张扫得冰冷,一路回来,毫没一些意绪。思量起来的时节,何等时节,何等心热,不觉随口吟出一首绝句,说道:

  无端客思为谁凭,枕簟生寒梦不亲。
  乘兴杳然还寂寞,不知何处问香尘?

  一头念,一头走,将次走到一座花园门首。只见粉墙半筑,高柳披檐,一阵阵兰麝氤氲扑鼻吹来。丽卿笑道:“我们何缘,倒得到此众香国中壶天别院来,又欲寻段安香、贾陵华耶!”

  说言未了,却走到一条小桥西畔,柴扉关掩的去处。望见里面一个小阁儿上,有数位女郎在那里说说笑笑。也有缓步沉吟,低头构想的;也有捉笔捷书,指腕不停的。丽卿等见了又惊又喜,目动魂摇,真是天付机缘,非同小可。一时就想要闯将进去,不知何等样人家,免不得伸头缩脑,张而又望。又恐怕他们看见,惊起散去,个个都把身子在花丛之下,随着花儿遮着,偷窥了半晌。诸美态度,尽入目中。

  丽卿已是个个屈指评品,饱年看纯熟。惟有一个穿素罗衫儿的,更比众人生得一万分天姿国色,举动非常。丽卿不觉失声狂叫起来,说道:“我们今日已置身九天瑶岛。生非刘阮,何缘到此?”怎见得这女子好处?但见:

  梨雨肩拖,柳风腰折。白罗衫影,无非织就春思;乌髻云堆,总是天然图画。拨开半幅桃笺,挥就一枝斑管。墨宾挟雨须臾至,腕鬼驱龙顷刻飞。真绝代之佳人,实风流之渠帅。

  你说丽卿见的却是哪个?正是倚妆。终不信是人是仙,是真是梦,却把远思、又张乐做一团,不胜欣幸道:“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丽卿肚里想着道:“但不知此女是谁家闺艳?可能使余丽卿撮合否?万一此女已曾许嫁人家,落于村夫之手,我丽卿就终身想杀也是徒然。要晓得,这个老天把我这个身子,原不曾定叫你呆呆地活在世上。我便为他想杀了,到九泉之下亦何等风骚!何等快活!!就是做鬼也不同些。”丽卿正在那里胡闹猜疑,远远见厅柱上头贴着一对春联,定睛一看,上面写着道:

  西子去时遗笑靥,谢娥行处落金钿。

  丽卿不觉大笑道:“你看柱上春联,断是青楼无疑矣。”扯了远思、又张,大胆踱将进去,早是惊动春闺仙侣。倚妆虽则低着头不,先已瞅见丽卿,心中已是十分注念,但不出口。直等众姐妹笑脸嫣然,闻声启问,方才假意错愕,起身向前说道:“阿谁少年?从何处来?妾等素昧生平,何幸降临玉趾?”

  丽卿听见这个娇娇滴滴的声,魂灵早已被他勾去,舌翘心战,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回他说道:“小生久慕琼宫,无由造晤,今日竭诚专访,幸得睹面,不负此生。但我又见诸英毕集,案头笔墨淋漓,定有佳韵在此,未知肯不吝琼瑶,使得小生一披珠玉否?”倚妆回顾诸姐妹含笑说道:“妾等下里巴音,何敢班门弄斧,不堪呈教,见笑大方。”又张道:“丽兄既请教殷勤,不必过谦了。”唼笑向袖中取出一张笺张,双手递与丽卿。

  丽卿手虽接着花笺,却一眼钉在倚妆脸上。却不知又张在丽卿手中,轻轻的将这笺儿预先拿过运了。远思把手在丽卿肩头上一拍道:“丽兄,花笺掉下地了!”丽卿吃惊一看,自家大笑起来,连倚妆众人也都笑个不了。丽卿道;“此是何物?辄敢偷去。”又张道:“谁教你不小心?”远思道:“丽兄若肯深深作又兄一个揖,我却劝他还你。”丽卿假作正色道:“众姬在前,休得取笑,快把诗出来,一同看便了。”又张戏着这脸对丽卿道:“看便就看,却是便宜了你些。”取出诗来,三位攒做一堆,看那笺上半真半蜡,写着五言律诗一首。三个一字一读,读到中间一联:

  远水浮仙倬,寒星伴使车。

  二语,丽卿拍手狂叫道:“只此二句,真五律长城,即使青莲仰云攻之,毋能颓其一雉。彼薛涛而下,可置勿论也。”看到诗后又有“花社四集,倚妆漫草”八个字。丽卿失惊,指着对远思、又张道:“原来就是他!诗既清丽,楷书又妙,名下无虚士,信然,信然!”

  倚妆道:“贱妾俚言适足以污尊目。”随将手指着文娟、弱芳道:“此二妹所作更胜妾百倍耳。”又张、远思道:“正要借观。倚卿所举一定不谬。”连索二姬诗稿。二姬向案头取付倚妆,笑对倚妆说:“姐姐佳诗固足供名流清赏,如妹妹辈不过效颦,何苦定要向人前献丑耶!”倚妆也不回他,竟递写远思、又张。二人各争取一首。远思所接是弱芳的诗;又张所接是文娟的诗。好象得了一件宝贝一般,各人珍藏赞叹。只有又张仍恐丽卿照依自己抢诗的法门,只顾偷眼看那丽卿,只见丽卿还是双手捧着倚妆的诗笺,口中咿咿唔唔。

  倚妆对丽卿道:“半日接谈,尚不知三位郎君尊姓贵表?”丽卿道:“那一位是张又张相公,那一位是远思梁公,小生就是余丽卿。”倚妆惊讶道:“原来就是余相公!妾与郎君神交已久,若非素有姻缘,何由得此邂逅!”丽卿因携倚妆手,向阑干幽静处,低语道:“与卿乍面,似有夙缘,便我不胜心醉。但卿如此才华,如此仪容,寥落风尘,我于倚妆,宁不心碎!”

  倚妆见丽卿说到这个所在,不觉潸然泪下,对丽卿道:“贱妾误落平康,实由命薄,但妾非不欲了此火坑,每见累累薄情,无一可托者,不斯幸会郎君,此身谅不作章台剩柳。倘君不以贱妾为可鄙,或尊夫人大度肯见容,妾愿备员小星,终身有托。自荐之耻,不识君能见怜否?”

  丽卿正要回答,忽见远思携了弱芳,又张携了文娟,一路大叫将来:“你二人在此说些甚么心事?”丽卿说:“我两人说的就是我两人的心事。”大家笑了一常,倚妆道:“妾家即在东邻数武,何不偕二位尊朋同到寒舍为竟日之谈,一洗心曲。不知尊意若何?”诸姬各自星散,三生蹑迹尾随到门。但只见:

  珠帘半卷,飞来紫燕双双;绣幕低垂,惊起黄莺个个。窗明几净,墨舞花飞。绝不同绣户深闺,却宛似西园东阁。

  进了门,妈妈出来各问姓氏,相接殷勤,开筵密款。三人在坐间还是赞叹不已。丽卿因对远思道:“弟恨飘流一生,尚似浮萍浪蕊,而倚妆天上奇葩,偶尔误落尘凡,不可多得。姻缘天合,谅必心许。但花间吟咏,还是私社,必经品题,方可流传人世。当即令稗官氏编入艳异集中,作一段佳话。明日弟当捐千金之资,会集诸姬,比例分房棘试,使英雄入彀者,各给花红彩帐。效曲江闻喜宴,题名雁塔,以纪一时盛事,庶不负众姬平日一片苦心也。”两个鼓舞从事。

  倚妆见丽卿这段光景,已知他不是薄情种子。风流都雅,更是死心塌地。而弱芳、文娟却又与那远思、又张交头密语,促膝深谈,各自心照不宣。文娟道:“评花应试,允为快举。我们虽则不才,亦望带挈,照象求选科举的士子,望乞太宗师老大人,千载奇逢,一视同仁。倘蒙收录观场,曷胜焚顶。”大家哄堂大笑,酒阑言别。

  丽卿已去料理一应科场事宜,好不匆忙。但不知风流举动究竟何如,且再看下回分解。

  花开花谢谁为主,若个怜花花不怵。
  谩道嫦娥终不嫁,书生早已傍蟾宫。

  女郎棘试,从来罕事。杨用修春容簪花,木兰女戎装远戍,其中以男作女,以女作男,固称绝世奇谈,然未有如丽卿花案举动之惊天骇众者也。千古韵事,倚此韵笔,乃传不朽。

 

 

 

第三回 女生员棘闱对策

  诗曰:
  上林春色锁芳华,胜地名媛兴自赊。
  晓色半开鬟影乱,径香初动舞衣斜。
  肠柔欲拟英雄斗,笔迳偏从锦绣夸。
  装就青天平步上,深闺咫尺是公车。

  戏场考试举子,只是一联耍对。此法原从唐制,考选词赋小变出来。实是径截可仿,既省了开科诸费,又好断绝了随缘的路头。要知那科场中,如买号、雇倩、传递、割卷、怀挟种种弊窦,难以悉举。真正阔绰春元,那及得应口作对的才子。即如唐时崔群知贡举,取门生三十人,回来在妻子面前夸口道:“我有美庄三十所,留与儿孙作祖遗。”好笑得紧,他把那个宾兴中式所取,竟认做自己作家的良田,由此推之,则分明以棘院为场圃,以士子为谷种,以分房为此疆彼界,以阅卷为耘锄植。翰林金马诸公,都是些荷锄负畚,与耕牛为伍的农夫田。到后来的拜认师生,银壶金爵,无非是芳塘绿亩之遗弃滞穗。称人材为玉笋,这等譬喻起来,不是玉笋,就是几把发科的青古称遴选为长城,恁般比方将去,不是长城,还是几顷收成的晚稻。故此春官所属,非云桃李,柳汁所染,无非蓑衣。如此成风,安得不随缘典试,为穰穰满篝,千斯万箱之祝乎。

  要晓得典试者,先自费了些随缘本钱,毕竟取偿于何处,势不得不寻几个应试的交易一番。富儿得售,白丁登科。得中的人人张,不得中的个个刘蒉。然后恍然大悟道,桂香槐落之秋,即古神农氏所称日中之市也。所以白发青衫,累科不第;黑貂裘敝,骨肉参差。安得特隆恩典,一榜尽赐及第乎!然而那在下等的朋友,也不要去埋怨自家的文章不是锦绣,也不要去埋怨试官的眼珠不是铜铃,只恨自己的祖父原不曾为子孙预先打算,积得几万贯稀臭铜钱,致使文字无灵,光拳无措。这不是人去磨墨,却被这一块墨把人磨去了半橛。所以那慷慨不平的,还在这科试中寻出个革去旧套,另换新规的想头,说道:“以阴人为主试,必然公道:以雌儿为士子,必有文才。”向有女开科,已用女子提常今做女文章,即将女子应试,总是嫦娥亲自主裁,不用朱衣暗点。嗟嗟!士不丈夫,人皆巾帼,翻成花案,事岂无因。你看花案场中,一般也有至公堂,堂上高贴一联对道:

  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以视这一场考试公廉明正,无一毫虚假弊窦所在。正是:

  礼失求诸野,遴才在伏雌。

  话说丽卿与倚妆订了婚姻,十分快足,要做的事越觉得高兴起来。即令司茗去请梁、张二公提调春试。那二公意中,各自认定了文娟、弱芳两个配合,兴趣亦是勃然,即同司茗齐到,与丽卿相见。丽卿说道:“目今奉约赴试者共有三十余人。册籍都已完备,一应所有科场事宜,俱各料理端正。带领要屈二兄权作分房,小弟叼任总裁。”

  三人正在商议之际,只见司茗报道:“焦大官人在外要见。”丽卿一时把眉头蹙起,心中觉得有此不爽快,叫道:“这个厌物来做甚么?”远思问道:“这是何人?”丽卿道:“是家表兄,唤名焦颜贵。其人粗豪卑陋,绝无一长。终日耀武扬雄,行奸卖诈,无所不为。若是把他粘着一件事体,不弄得你一颠八倒,也决不肯休歇。故此人都怕他,就把他的名字改了声音叫他做焦面鬼。他的妻子尤其厉害,比他足足更凶十倍,混名母夜叉。若是寻人厮闹,倒是个女中乌获。小弟虽在亲表,常常去周旋着他,才得他相忘于此事。”正要着司茗回覆不见,不期老焦鬼头鬼脑,一摇一摆,轻轻的已是踱进来了,高声喊道:“你们干得好风流事,难道就通知不得我一声儿,或者等我在其中效些奔走之役,也未为不可。”

  丽卿见他既来,推他不去,孔夫子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总是个逢场作戏,何必拒此一人,说道:“弟与梁远兄、张又兄不过一时玩耍的高兴,恐不当亵渎尊兄,所以不敢与闻。”又想一想道,正是,今朝的事体,各色都是齐备,只少得一个监临的察院,哪里有这样宾兴大典,可没个监临的呢,这却也大失体统了。若有一件不合会典官制,俗语说得好:‘装佛不象佛,画虎反类狗’,岂不把别人捉了别字去。就对彦贵说道:“仁兄来得凑巧,今日就要相烦仁兄,权做一个提场的御史。”

  彦贵吃了一惊,对丽卿道:“你又来难我了,苦是打官司,做呈状,帮闲聚赌吵闹诸事,都是我的本行,百能百会,不误主顾;若说起文章诗赋等项,只有他认得愚兄,愚兄却不认得他,如何叫我做甚么监临。微臣不胜惶恐,不能称职,要唱蔡伯喈辞朝一出了。”

  丽卿道:“你且莫忙着,又不是要你做文章,又不是要你出题目,你只坐这里,把朱笔判个日子,书个空字,难道你这几个字都不识得了不成?只消做一个伴食中书,坐镇雅俗之赵魏老而已。”彦贵听了,满心欢喜,连忙应承说道:“妙,妙,通通都奉尊命,都奉尊命。只有一着,但不知供给所可有酒吃的么?”丽卿笑道:“何曾见三年大比,饿杀了几个试官。不但有酒吃,还有重重一个席面相送。”

  大家计较停当,必须先挂一张榜文,开写条例,才象个规矩,省得临时草率,外观不雅。今焦大兄既是监临,凡事都要他出名,故此榜文前面写着:监临察院焦,为科举事,今将科场一应听用职事员役开列于后。

  计开:
  提调女官一员
  唱名女官二员
  散卷女官一员
  受卷所女官一员
  弥封所女官一员
  巡绰东文场女官一员
  巡绰西文场女官一员
  总理内供给所女官一员
  分理外供给所男官一员
  搜检女丁四名
  女监军三十二名
  把守东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西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头门男役一名
  把守二门男役一名
  把守东栅男役一名
  把守西栅男役一名

  年月日后一个大花押。以外应派差役,俱已分拨妥贴。又把进场条例另出一张晓示,至期令众女生员各穿本等青衫,钻空笔墨,不许夹带片纸只字,俱齐集大门外,伺候点名搜检。一应送考人役,不许挨入东西二栅。

  这一日五鼓,察院升堂,免不得各执事见排衙。旧套已毕,又吹打了三通,然后开门。总理官行一日筑一台于大门外,左右两旁,候唱名官逐名听点,鱼贯而入,不许挨挤。大门内搜检一通,二门内搜一通,察院面前又搜检一通。搜检已完,散卷官给了卷子。众女生员领了签,各归号房。分给题纸。题到,静坐注思,不许吟哦喧哗,交头接耳。午牌击鼓一声,掌号一声,各号军领散供给。未牌交卷,堂上击云板一声,吹打开门,只许放出,不许放入。俨然是棘闱气象,倒比那真正科举场中更觉得森严整肃,甚是可畏。怎见得?但见:

  门设重重,老苍头专司锁钥;号分楚楚,小妮子尽挂牙牌。前前后后,但闻得喝号提铃;往往来来,谁个不巡风击柝。考试官、监试官、关防甚密。东文尝西文尝立法惟严。真是点水不从门缝泄,微风敢许外人通。

  倚妆是新宗师科试第一名领批的女生员,虽则是头一牌、头一个先点着他,点过,他倒不望门内进去,竟走到唱名官的案桌旁边立着,候众女生员都点完了方才入场,此亦是点名旧例。倚妆老成娴熟,好象是日日进场磨练的,这些规矩不消提拨,一毫不差。其余依次鱼贯而入。

  正唱名间,只听得下面搜检女丁高唱一声云:“生员夹带。”蜂拥一人到监临面前。监临喝道:“那生员夹带在何处?”女子笑应道:“藏在阴户内。”监临笑道:“本院闻知闽地闱中夹带文字,多有在粪门内搜出者。这女生员阴户比男生员粪门较宽,况男生员应试七篇文字,女员今生只用一首诗词,所藏纸窠较少,此是真的了,快取上来看。”只见众女丁便手去女生员裤中挖一卷来,两旁火把光中一照,却是几张血淋漓的草纸。众女子不觉失笑,连监临、散卷官一齐哄笑起来。仍叫入他进去。

  唱名已毕,即便封门。分给题纸,以春闺为题,各限七言律一首。交卷即时弥封,分落两房。考取中式,呈堂定夺。当时受卷官捡出白卷子三束,送监临验过,登时贴出贡院门外,不在话下。

  你说今日的事体,众姬原有一社,平日掺练揣摩,纯熟已久,如何还有不识字的,递白卷子在里面?要晓得,就是三年应试八千举子,哪一个不经主司类考遴选品题,然后送入场屋,偏有哪不识字的昂然窜入其中。究竟头场二场,成百成千,先借重在高墙之上。况此女流做诗,原不过是个名色。

  今日总是余丽卿一时得意到极处,心满意足,取兴作景的事,叫女妓应试,倒做了一段绝奇的新文,哪得认真个个是饱学。就其中或有识得几个字,胡乱诌得几句打狗诗的,也少不得高兴与名此试,惟恐摈斥不录,关在贡院门外。就像如今挂名读书的朋友,侥幸弄得一名科举,恨不把科举二字做个扁钉,钉在大门之外;写个票儿,贴在额角之头,然后临场摆踱,已足生平,哪个肯自度自己的尊腹有也没有,然后来应大比。

  女人略会吟诗,便是樊素后身;略会写字,即说蔡琰转世,即如古女博士、女才子等类,强半都是后头的人标榜出名。故此世上白丁居然冒称诗伯。若要象倚妆、文娟、弱芳这样真正会做诗,真正出色的佳人,能有几个。较之那考场里靠那传递代倩,割面换卷的,挨到下午日色西倾,外头的不得进来,里头的不能凑手。头疼眼胀,毕露丑态,这一班人与倚妆等较之,岂非相隔霄壤哉!

  我又只见那真正读书的秀才,走进场屋里去,便觉文章声色已减了一半。要晓得,试场两扇大门是真有鬼的,一关关了,实是窘人思路。你就此时低声和气,老爷、阿伯去求告东房西号,要他点拨一两个字,只有讨吃许多没趣,谁肯来怜悯帮衬你。故此都要思量一个捷径的法儿,才好过得这鬼门关、奈何桥去。

  如今那些柜儿风,穿条本裙子,不晓事务,高谈阔论,看举人、进士一发不在他心上。开口说道:子弟们何消得读书,做父兄家不着起早睡晚,吃些辛苦,做些生意买卖,挣他几花纹,买了一个秀才,再买一名科举。端正了路头关节,联好了号房,走进场里去,只要熬他三日三夜的辛苦,那举人、进士不怕不一节打通。

  象这样容易爽快的封君太爷倒不去做,反去靠那儿子哭哭唔唔读这几句臭腐时文,苦挨苦挣,岂非春梦妄想。即使挣得到手,我们又好半节入泥了,还不得知,他肚皮里几时将这七篇才涂得黑哩!况且文章好歹,那有定评,有银子就是好文章;没银子,任凭你锦绣珠玑,总是嚼蛆放屁。前头这一番说话,若不是老作家、老在行,如何见识得这般老到。

  当有一个饱学秀才,累科不第,却被盐商木客都钻刺,抢夺高中去了,甚是气了不过,提起笔来写道:富而加教,教以致富之方,银光就是文光;穷不读书,书非送穷之物,穷神终让钱神。今日几百,明日几百,一簿帐,已胜过五车书;今年苦读,明年苦读,万株笔,那如得一杆枰。大凡官吏,几个是淹贯通儒;一介书生,到底到穷酸饿鬼。清夜问天,天乃粲然大笑曰:此非我之罪也,试问尔祖父,读书乎?为商乎?

  虽是愤懑不平之语,然却字字的真,可为痛哭流涕。说便是这等说,殊不知他们钻营的,命运凑巧,该破财发积。就到临期,岂得不要吃一番惊喝,受无数苦楚,又恐头路便正气,关节未便得到,事体败露,身家中保,你道可怜不可怜。怎知得我辈真正潜修苦读的人,出之腹笥之中,一字一句捡择真金美玉,写在卷子上,光耀夺人。任凭他雷轰电闪,还道是笔阵文光。

  但只是如今世道凌夷,斯文扫地,上官不肯作兴士子,把考试当作一市生意。原价多少,新价多少,凭中说合,现银交易。即没有现物,若是居间硬挣,肯把担子挑起,也不怕他。所以如今的人,越是穷鬼越要买中,且中出来,再做计较。

  还有一说,就是当事或肯认真振作,要取几个真正门生,或是看文章的蒙蔽受贿,或是房官出身,原是坌路货,哪里识得文章好歹。就是簇新的甲科,虽宿负重名,一登仕籍,满肚腌臜,早已将本头括贴,丢到东洋大海,还晓得甚么叮冬。他总有怜才的心肠,究竟替那不怜才的一般。所以苦读的未必得中,哪怕你真正去撞破天门,怀才白首,浩叹一生,安得不把那一伙读货殖传的说了天话去。

  故此如今一科之中,尽有那中式出来的,还不晓得今年的题目是怎么样解的,是那一本书上出的。墨卷中就是记得一两句四字相连的成语砌在里面,他偏去了第四字,缩脚做一句,悬之国门,恬不知怪。这是甚么原故?总是五显当权,文昌削职的时节,钱神有灵,岂但称为家兄,直可尊为阿父。正是:

  文章字字虽珠玉,怎奈家贫大拂时。
  满世丈夫巾帼妇,空劳笔舌费神思。

  又有苏东坡送李才叔诗说道:

  平生浪说古战场,过眼还迷日五色。

  人都说文场中实有鬼神把持,不由试官作主。要晓得,这些贪婪试官已是活现鬼蜮,哪里还另有甚么鬼神。此事是丽卿主裁,虽然要秉公一番,恐他胸中还有城府,也老早有红纱罩眼,作小说的替他出脱不来。停笔许久,且看下面何如。

 

 

第四回 乔御史琼宴辞魂
 

  诗曰:
  今朝谁是状元郎,宴罢琼林转自伤。
  报道嫦娥离月窟,惊传豸史入兰房。
  宫袍零落褫偏早,旗帐摧残掩得忙。
  富贵不如平淡好,花间何日再徜徉?

  事必三思,岂容卤莽。那才人感愤激烈之气没处发泄,许你吟咏诗歌,形之笔墨,无所不至的讥刺当事,也就够了,岂必定要见诸行事,才算燥皮一场,我看如今这些读书的呆子,只因错会意了太史公《自叔》里面两句,“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便要从游戏三昧中幻出蜃楼海市,吐火吞刀,必使见之者神散魄摇,倾动一世,然后咄咄称快。

  说也不信,当初有一个奇人,抱才不遇,傀儡难平,每向人前说的都是疯颠大话,竟把举人、进士尽着菲保谁想这狂生疯魔日甚,不但止入四肢,故此回到家里,日日坐在厅上,纠集市中小儿数十,着令拜叩庭下,公然朝贺,山呼万岁,道:“朕躬己嗣吾兄之位。”以妻某氏为皇后,子为太子,环绕小儿伪授官职,如宰辅、参政、守备、中军名色。卒至流浪颠狂,究竟诞妄而死。他希踪上智之所为,竟反同下愚之必戒。真可笑煞,引句相赠:

  梦魂中紫阁丹墀,猛抬头破屋半间。

  犹忆二十年前,盛作赛神迎会,必要争相搜索,妆扮一个绝奇绝幻的故事,出类拨萃,以惊耳目。你道他有何高论,竟想出一道文章来?自扮做个察院监临,四轿凉伞,仪从鼓乐,拥簇头踏。面前又排列着书办承差,黄袱敕印,其驺从规模,绝类由布政司饮宴,抬入贡院时的景况。你说他恶毒得紧,甚而竟把吾辈偶然不美手脚,至于科举不曾停妥的极法,尽着描画出来。

  许多着了青衣、带着单纱头巾、穿凉鞋、挂笔砚求告考的生员,攀轿喊叫说道:“三年难得过,恳求老大人作养作养,收录进场,一视同仁。”又有一起学那大言不惭的叫道:“今科解元还在场外。”苦声极气,拚命都叫出来。惹得一街两岸就是致仕相公、丁忧朋友无不切龄腐心。即工辽祠礼之生,亦假助其浩叹说道:“功名二字到此田地,可谓剥尽面皮。”跌脚长叹之声,有如雷轰兵哄。独有凭栏观看的玉女佳人,个个笑破樱桃。正笑得鼻塌嘴歪的时节,忽然撞着真正的官府冲将来,讯知来由,登时拿下这侦察院来,当街二十大板,一哄而散,好不扫兴。

  要晓得,凡事都可假,独有官不可假;凡事都可乱,独有法不可乱。装官便吃官打,乱法终为法制。小说先生差了,如这样说起来,那戏场上男子脚色终日扮皇帝,扮宰相,扮状元;女人脚色终日妆皇后,妆夫人,妆小姐,为甚么再没有人去说他,打他?殊不知这些贱业荣妆,都是那前世修行不到的堕落和尚、班驳尼姑,也叫做红尘受用,只好号为五霸,假之而已。

  闲话且住,单说丽卿考试已毕,梁、张二房共取中式一十八卷,定了前后名次,齐赴至公堂上察院的面前,假意当堂又摹索比并一番,拆开弥封。

  第一卷诗:
  春夜愁生枕畔孤,春闺留月满庭无。
  思空架上书何限,恨落胸中泪不无。
  裘马长衢谁氏子,管弦中夜几家炉。
  妾生自许元龙傲,不作乾坤一腐儒。

  大座师提起笔来批道:“此卷神倾意豁,绝不似闺中少妇口吻,逼真佳品,取冠多士。”

  第二卷诗:
  诗多愁绪倚阑干,几帙藏书强自宽。
  柳絮入帘池影乱,梅花满地阁香残。
  一弯明月侵衣冷,半榻清风惹梦酸。
  芳草亦烦深户锁,不知春色为谁看。

  大座师批道:“此卷韵致琳琅,丰情荡漾,掷地有声,无非金石。”

  第三卷诗:
  闲步春阶春意驰,春风春雨乱春时,
  相逢柳叶窥人眼,何处梅花入梦思。
  只影曾怜双袖薄,孤灯应恨独归迟。
  闺中寥落应惆怅,云树依稀可是诗。

  大座师批道:“此卷清新秀逸,不减开府参军,未易多得。”

  第四卷诗:
  春来罗帐晓风生,被底留寒梦弗成。
  几卷残书消漏点,半轮孤月伴愁城。
  鹃啼未语肠疑断,柳眼初开夜欲明。
  受用深闺长寂寞,卓家何处认琴声。

  大座师批道:“此卷珠玑错落,满纸淋漓,疑是陇西一流人物。”

  第五卷诗:
  九陌风尘一望孤,接天芳草遍姑苏。
  闺中清梦知多少,客底黄金问有无。
  百里平湖浮野鹭,五更残月听啼乌。
  只怜空负花前约,春酒如渑懒独沽。

  大座师批道:“此卷奇思磊落,一洗脂粉陋套,殆非凡品。”

  其余一十三卷都批了取字、中字选定,次日传胪职事官,捧着金花袍仗鼓乐站立伺候。当日众姬齐集门外,听候揭晓。这个光景好象当初唐中宗幸昆明池,群臣赋诗的故事:殿前结一座彩楼,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单取宋之问“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一首,即令上官昭容编为新翻御制曲。今日众姬虽非真正应制,却也相去不多。

  众姬在门外,远远望见堂上的人坐的坐,立的立,一族人清清洁洁,不挨不挤,甚有规矩。只见卷子已是拆完,传胪官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倚妆,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叫他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才底声应道:“在。”

  只见一班儿伺侯的女人,如飞一般跑将下来,把倚妆推将上去,随即替他簪了两朵金花,换了袍仗,披了一段血流的大红,俯伏在那丹墀之内。上面又道:第一甲第二名文娟、第二甲第三名弱芳、第二甲第一名湘容、第三甲第一名小淑、诸进士谢恩已毕,其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二甲六名俱赐进士出身,其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即着鼓乐仪从随状元倚妆带领了诸进士,一齐琼林赴宴,但见: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为甚么也效琼林赐宴,只因风秀才特典怜才。却原何也学金榜题名,总是呆公子挥金撒泼。

  却说女状元倚妆,同了一班儿女进士轩轩昂昂,各骑着金鞍白马,张了一把黄罗凉伞,都到宴上来。只见上头坐的是大总裁、两房考,照席陪的是监临御史,两旁是一十七名新进士。中间高结起一座五彩百花楼,楼下搭起一条仙桥。歌诗奏乐,大吹大擂,好不热闹齐整。只这一席的大宴,不知哄动了多多少少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玩耍观看。正是:

  不道宾兴能骇俗,却传花案是新文。

  却说地方上有一个大光头棍,专好杀人放火,嫁祸生风。他的面貌和得好不凶狠,怎见得?但见:

  髭须长长短短,好象不曾裁就的牙刷;眼珠凹凹凸凸,却是未经磋光的弹子。舌上锋生,不数莫邪干将;心中毒起,强如蝎口蜂针。

  这个人却叫做甚么名字?他是苏州府第一等有名好汉,混名就是柳貔貅。你说怎么叫做貔貅?天下世间最凶最恶无过只有山君老虎,殊不知这貔貅又专吃老虎。所以古来比那兵马的威势,叫做“百万貔貅”,正见得没有人可以抵敌得他的意思。

  那柳貔貅平日间大模大样,走到街坊上来,哪一个大大小小,敢不去奉承着他。只有这些读书的阿呆,是天不怕,地不怕,鬼神虎豹都不怕的。偏要在虎嘴上去拨须,龙口里去挖珠,拚做这顶头巾不着,擂锣擂鼓赶到前路。只是光棍吃了些亏,常常领了笋干出去,轻则笋干散火,重是独桌相邀。故此貔貅也只是让他们一分,说道:“做朋友的人,就是极柔懦杀,后头总是量他不定。芥菜籽常要落在绣花针眼,哪里有磨大的眼睛,看得后头见的。”

  但只是余丽卿做人又是少年,又极狂放,比别人便更来得昂藏无数,专喜的是锄强削暴,不肯饶人。虽则不间计较貔貅,那貔貅实是日夜彷徨,气他不过。故此终日要思量寻些罪过就摆布他。怎奈他是一个有名的朋友,况且是世家的子弟,又有银子使用。上官当道未免都是同年故旧,料道些小事情,算来弄他不倒。殊非是谋反大逆,株连三族,这样大题目才好捉他的破绽,一跤跌倒。

  要晓得,这些阿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所在,原没有甚好事帮将出来,不是打人骂人,就是使酒撒泼。若要他们去做那样灭门绝户的事,断断不做的,俗语道:“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恰好这风流罪过正中在貔貅在卵眼里,他就生出一个计较,装成一个大大头脑,说他谋反叛逆,私设官僚,窃效宾兴,预结阴党。竟到察院门前擂起鼓来。

  你说貔貅忒也胆大,万一准了他。拿获将来,当堂审出真情,并无实据,岂不要反输一帖。这又有个原故:他意中道,秀才们做事敢作敢为,开眼着贼,明明让他几分。至于妓女娼流,只合藏头露尾,如何假冒生员科举应试?问他奉何新旨,擅假官吏开科,就当堂审出真情。虽无法物可据,却有那些妆扮假官的行头可证。这也就是违条犯法的事,饶他叛逆,一定招诬。如此如此算得千停万当,方敢放胆胡行。不然,就算为得个貔貅手段。俗语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无常,断乎不丢。

  却说那察院老爷,只道有甚军情紧急,慌忙出堂开门,抓将进去,原来是一个告状的人。惹得察院老爷怒气冲天,且不问他的曲直,竟把行杖之签悉递门子之手,总而计之,该打八十。打完讯问,岂知这貔貅祖上忝在竹山传家,已是久成钢的家伙,那怕这几个搔着痒的笋干。

  打将起来,磕头不已,大喊大叫道:“地方谋反大事,小的如何不冒死禀明,就是打死小的,还望老爷详察。”那察院是个为地方百姓的真正好官,就是当初包待制亦不过如此。怎见得他的好处,他:

  正直无私,励志专图执法;清廉自守,坚掭不畏强梁。故此振声名于天下,独揭铜肝;因而总宪度于朝端,威形铁面。允矣,万民保障;诚哉,庶职权衡。

  彼时察院听见他说:“地方谋反”四个字,却也关系不小,即喝令拖起,从实说来。又对他说道:“谋逆重情,非同儿戏,身家性命只在顷刻。若无确据,希图陷害良民,你看本院是何等衙门,三尺无情,立时就反坐了。”

  那貔貅不慌不忙,一步步膝行上前,轻轻的禀道:“小的怎敢掉谎。现今本处有一个余秀才,唤名梦白,家资巨万,暗结凶徒,举动不良,久怀异志。只因未有实据,小的也不敢轻易出首。如今他现在彼处,明张榜示,盗窃名器,大集党徒,号令歃血,委实反情已露,方敢据实报明。切恐一星不灭,得致燎原。小的若只爱惜自己的身家,畏缩不首,连坐地方还不打紧,却于大老爷衙门纵逆容奸大有干碍。伏乞速速整备兵马,趁他事情初起,人心未归,出其不意,一并擒拿。急急剪除,庶无后患。悉听宪天裁度。小的若有虚情,听凭大老爷加罪之后,再复处死便了。”

  察院听得这一片胡言,想道:“既责八十之后,却又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决非无因。”也觉得被他耸动,即时密谕兵巡道带领官兵,径到余家门首,团团围住,连察院自己,骑了一匹飞马跟在后头,一声大喊,抢将进去。

  谁料丽卿正在席上吃酒,突然机动,心里有些不然。岂有身居庠序,名教难宽,为何做这孟浪不经之事,一霎时如坐针毡,已觉十分不安稳了。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马蹄如鼓,想来不是好局,必有非常陷害之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速忙把远思、又张一扯,同往厅后一跑,开了夹墙小门,跳过墙缺,急摇急摆,望城外一道烟走了。当时三个秀才商量各自分散,奔回原籍不提。

  好笑丽卿一团高兴,费了许多银子,如何不打听一个明白,轻轻的竟自逃席去了。假使不是当真来拿他的,岂不把倚妆笑杀,看得丽卿原来是一没担当的呆子,只恐从前的盟誓就要翻悔掉了。我道岂有此理,决要晓得。读人后头若有一步进身,就到那患难迫促之机,自有鬼神呵护,决不把他那个身子死于非命。不然,后头这一段结果,更将着落何人。这也不过是老天因他的后半,故此偏心爱护他的前边,反惹起愚夫俗子一种势利心肠,专以成败论英雄矣。故此丽卿来到临期,先已心动,正是天地鬼神默佑他的所在。那《中庸》上说得好:

  动乎四体,至诚如神。

  你说貔貅与丽卿日常间原我仇隙,又无口角,不过书呆旧样,读得几句书在肚里,见了小人,略觉妄尊自大。这也是盘古至今,无可医的病,如何他就积恨含仇,下得这般毒手。总之古圣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这六个字当铭诸肺腑,是我辈养身惜命的本源。

  这般乱世,岂是我辈是志的时节,何苦再不肯自己保重身家,偏要摇摆,把这厮视为仆隶。自我论之,在他不消奉承得我,在我也不必去凌烁得他。平平常常,水米无交的过去,是第一高着。丽卿早识此言,决不弄出这场把戏。

  却说兵马进门,但见许多酒席,都是空座。上有一个戴纱帽,穿獬豸补子的老爹,坐在照席上。已是吃得盘空碟净,醉醺醺不省人事的,还在那里叫斟大杯。伸出几个指头,望空替人乱豁,拿三道五,喊叫如雷。却被官兵族拥拖翻,一索绑起。惊得那些女进士战战兢兢,看见势头不好,拖着花红,带着袍仗,一齐奔散。偏生脚儿又小,性急越走不动,慌慌张张,一步一跌将去了,只求躲避得过便谢神天。你道甚么要紧,但见:

  喜宴初开。一霎时,张弓挟矢,宫装未卸;倾刻间,弃甲曳兵,窈窕三元。那讨得扬鞭得意,虾楂御史?只落得拍案惊奇,岂非乐极悲生,正是福兮祸倚。

  察院大人周围一看,只得一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东歪西倒,觳觫妖疾,又没有一些器械赃证。胸中揣摩,不过是书生挟妓,徒为豪举。朋谋聚逆,决无是事。因此不究来历,吩咐不必株连,即时传令回院,毋得惊动地方。只拿现获假官一名,也不拷讯,竟将一造龙须大板,打个不死半活。

  你道这老焦,一头褪下裤子,一头还讨酒吃,乱叫丽卿不要如此取笑。幸而乘醉受刑,未肯就死。当场复取三百斤样枷套上,标着神□假官,立枷一月。只正他一个假扮官员的罪过,随即签下安民大榜,晓谕诸民。一概余党,都置不问。

  你说,既打死了一名犯人,业有形迹,如何可以根究余党。这是察院老爷明明晓得是一班书呆们作景,设酒聚欢。故此男女混杂,不该冒窃了朝廷的名器,所以只得把焦彦贵置之重法。那柳貔貅也招不得诬罪,其余姑置不究,总是按台一心只要安静为主,因上不加株连。真是天地父母,居官仁爱之心,借一儆百的道理。只是焦老爷既入罗网,不得不借重做个焦头烂额的上客了,正是:

  阎罗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可怜焦老官,一旦风光化为齑粉,挨不到第三日,呜乎哀哉,伏惟尚餐。随后他妻子母夜叉知道丈夫身死,细探情由,知为诗社流殃,冒官速毙,隐恨于怀,遍访这班创典的文人,随会的女客,希图报复。哪知这干人恐防株连,预自潜藏,一时何处寻觅,因此渐渐冷淡去了。

  姻缘未就遭磨折,鼠盖高蓬肠欲绝。
  席散筵飞惊醉颜,掀天塌地加霜雪。

  我甚怜焦彦贵,才陪琼宴,忽然身殒。可见小人连这假筵席桌面都不能够安然享受。只可恨惊散了簇簇状元,赶走了一班新贵。却可恨这母夜叉竟做出那续梁山的手段,实是焦夫人变幻不同,作小说家靠他伎俩,又腾驾起许多云雾。

第五回 驾薰风背地兴波
 

  诗曰:
  虽然南北不同缘,桂窟生涯亦自妍。
  混沌分时原有窍,应教凿破个中天。

  从来美男姿色,如宋朝、子都、弥子瑕一辈,都是南风的宗派。后世有要从背底营生者,自当供奉三君子,事如神明,尸之祝之。然后可指望尾闾川流,驼峰山压,取之不竭,用之用余,所谓取精多而用物宏耳。照明如今的梨园,都奉什么老郎为优祖。

  你道老郎是怎样一个人物?实是一个婴儿的塑像。想必他生前原是小官出身,死后升做老郎的。凡中各脚色装扮完了,先要到行头箱上,奉老郎深深一个肥揖,方才方场,声音响亮,舞蹈自如。不然,老郎就要装腔做势起来,等你开口不得口,动不得手,露出马脚,一场笑话。竟不知这桩典故,从何处得来?

  据我胡乱注解,想必老郎原是小官,究竟故此把小官便认作老郎。又闻闽中有一种叫做榕树,凡有小树生长在榕树前边,那榕树必要曲拱老干,斜扑着那小树,勾搭着了,便把枝柯紧紧的缠住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两树盘结,刀锯不开,因而顾名思义,就取名曰南风树。树既奇特,名复典雅。要晓得,最无情的莫如草木,尚然做出这般榜样,正是:

  草木多情尚如此,如何人肯不云云。

  近又看无声戏中有一秀才,以千金聘娶一个娈童,花烛合卺,俨然夫妇。后因此童年纪渐大,欲窦盛开,恐怕相聚不久,又虑红颜衰落,日夜抱持涕泣。此童亦深体他怜爱已到极处,无可表着自己的贞节,忽然想出一个妙计来,暗地里自加宫刑,竟将一把利刃割去翘然之物,情愿做了司马迁,自下蚕室。你道这等交情还数甚么同衾同穴。后来又因众朋友中,不慊气他独占尤物,就乘他阉割的名色出首,说私弄宦官,弄得家私罄荆直到此呆物故,他还终身扮作女装,柏舟自矢,替他抚养前妻生的儿子。后来其子发了科甲,尚不知抚育之恩,反出龙阳之手。有情如此,安得不借重庠序相公,动张公举,旌奖门闾,以垂不朽。

  要晓得,人生在世。岂无好尚。意南而南,意北而北,任凭那欲魔注定。只这一点念头,就是有回天拔山之力,万不能够牵转他的了。今我有个譬如,譬如美女佳人,只好贮之金屋,谓之房稿可也;娈童可儿正好随我四方,谓之行卷可也。如今做秀才的人,那有只读房稿,不读行卷之理。况且两榜人物,行卷内文字好的,然后想他的房稿。抑且论起理来,老天既生出人这两样东西,同归于妙,原不曾叫人只取一样的。我见如今的人,好走后路的,不惜身家,不顾性命,比那走前路的更凶十倍。但不知此中意味,何独深长,至于如此之极。正是:

  只为后庭能遣闷,不因红粉便忘忧。

  话说梁、张二公,当初在虎丘寺里恋着一个天下闻名的小官王子弥,分明是宋朝转世,弥子后身。又与那大来头和尚,叫做三茁,一同在千人石上饮酒时节,相约余丽卿探访花姝。不期这日,梁、张二人撇了王子弥,不带他去,那知正中了三茁这贼秃的机缘,便宜行事。那三茁呵:挂名佛子,寄迹缁流。专走南北两行,酷好阴阳二妙。假斯文,吟风弄月,认为佛印前身;真大胆,饮酒宿娼,赖做济颠再世。大抵万法同归,独此居然第一。

  那和尚原与王子弥两个是莫逆深交,情同夫妇。那日在席上,见他替几个朋友猜枚行令,勾脚捻手,已是心里十二分不乐。原有些酸缸发作,醋瓮将翻的光景。当时就要思量发作起来,只因在席的都是些相公,无可奈何,勉强含忍。满肚皮只要他到寺里来的时节,当面与他厮闹一场,也好戒训他的下次。

  不料到了第二日,影也不见子弥。三茁甚是恼恨不过,只得跑到他家里去寻他。家里回报说道:“绝早有人来,同他出门去了。”问他到哪里去,却又不肯说。三茁疑心道:“是了,毕竟被昨日这一干人相拉去花街柳巷,走脚通风去了。”气得三茁跌天跌地,叫屈叫苦说道:“毕竟小官没主意,这一班阿呆,你可是亲近得他的。如今的人,不晓得好歹,只说道和尚是不长进的,殊不知,这些阿呆更比和尚又不长进些。那老天已生了这样绝色的女佳人,把你们终年终月终日终夜的弄耸,又可恨认定不许和尚粘着他们的身子。就是和尚背地里相处得几个歪货,好象做贼的一般,犯将出来,是人是鬼,个个诈得着。难道我们做和尚的,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成?”

  因此这个老天可怜见说道:“和尚虽系出家,却与俗人一样,他身上并不曾少生些甚么。既具了五形,便有了酒色财气四件。若说和尚不该擅动色念,就不该把他生这个东西。既把他这东西,又不许他动起念,明系是诱人犯法,殊不公道。所以老天还有情分,分下一个南北两路来也。明放和尚这条生路,故此生出这些美妙男儿专付僧人,权为妻小那晓得,这些无耻的秀才,偏要撇开自己的老婆,又来与佛门弟子分奇货。想来天也难容,岂非既得陇又望蜀吗?”

  好笑这个痴和尚,总是不明道理的说,这美少年原是天下的公器,天下之物当天与天下共之。况且既不识羞做了小官,自然乐与文人寻花问柳,岂肯守着一个光头。尤可恶者,光头沾着色字,不论男女,便要做些故事,拿定是不歇不泄的。女人之所甚乐,未必非男子之所甚苦。还有一着,一般妇人养汉被人耻笑,至于与和尚一头尤为人所鄙贱。说道怕没人相交,偏要去打和尚。抑且要做小官的,守着一个,万万不能。几曾见贞节牌匾轮得着小官身上。就使覃恩特典,如有小官不滥此道者,一概准给贞节,也断不许恋着和尚的小官,滥叼贞节的札付。就是和尚刮落的小官,被相公弄弄,于和尚的体面,有甚损伤,伤必逞凶怀忿,好象杀他的父母一般这等伤心。

  一日,三茁正在阊上婊子家时踱将出来,劈头撞着王子弥,一把扯住便开口骂道:“你终日同这班书呆走,有甚好处。他不过多得我几根头发,却赶不上我这一身风月。我与你相处在先,你岂不知道我的此物吗!”

  斗粟不垂,金枪不倒。百尺竿头盎背,木樨花窟生香。滴几点之菩提,从此元通妙术,传斯页之钵杖。而今了悟无生,我非托之空言,尔岂忘诸实事。

  那和尚半说半骂,把王子弥抢白了这一番。那阊门外是个来往通衙,五方杂沓的所在。王子弥仪容一表,衣冠鲜丽,流名天下,举国若狂。那些赠诗求赐的,门外撞踵,求一睹面而不可得者不知多少。就如当初入李膺之室者,号登龙门,今日想慕王子弥的凤穴而入者,比那登龙门的更难十倍。故此子弥才交卯运的时候,正要结识朋友,相处名公,就是与三茁相交,不过是背地偷情来往,就如今日娼妓人家,明公正气开着两扇大门,招接四方,独有和尚也不兜揽,如何子弥肯把人晓得,作承那秃驴三茁。即有晓得的,无非是三尊大佛,五百尊阿罗汉,恰都是些不肯管闲事的好好先生,故此才不隐瞒他。今朝王子弥把这秃当街出丑,气得他:

  粉面通红,柔肠百结。泪痕初落,宛如秋露滴新蓿眉影微攒,却似春山凝远黛。

  王子弥心中暗忖道:“这秃厮,直凭轻薄,可恨之极,不若早早开交,方出我心头恶气。”又想起道:“就是前番梁、张二公却也好笑,特地约我去访探花魁,临期公然撇下。我也只道这些书呆们,不过一时间高兴,寄之空言,未必行之实事,那知他们竟弄出这样大把戏来。我幸不与名此局,还是我的造化。不是我王子弥夸口说,就是遭在里面,那怕三院司道、正印衙门的名来拿我,纵来拿的时节,我自有法儿消解。不象那厮不济事的秀才,就要央情解释,只恐还没处下手哩!我当日举进京的时节,哪个司道官儿、乡绅大老,不来送礼逢迎。就是各营头将领,也都来祖道饯行。我如今虽做小官的,闲住在家,那些现任父母公祖,都可以名贴往来。不如央个能事管家,送一个贴子到苏州府去,讲这和尚酗酒宿娼。他的不公不法,把柄甚多,我已曾都细开手摺,哪里还论他平日的交情。就是当日灯前月下,设盟发誓,这不过是从古来的旧套子,实从脱空经抄写下来,何曾是我的当真心事。便翻悔这一遭儿,却也不碍我生平名节。”

  商议停当,公然坐了一乘大轿,抬到本府太爷宾馆坐下,着阴阳生投递一个治下晚学生的名贴,说要面见太爷的,又送阴阳生一个常例纸包,吩咐就禀一声。你道官府衙门传书贴,是个将命之人,如何取名叫作阴阳生。或者昼阳夜阴,是昼夜走动的人;或者内阴外阳,是内外关说的人。总之,此辈不是阳物,就是阴物也,不消去穷究他。要晓得从来做阴阳生的,都是那些退气的门子,降点调用的。恰与王子弥比并来,都是旧日同僚,况且子弥又有常例送他,不过要他投得一个名帖,禀得一声要见,如何不殷勤奉命。即忙走到转斗边,替他传了名帖。

  正值太爷要出堂公座,投入签押事完,便叫阴阳生问道:“这位姓王的乡绅是甚么样出身,为何我本府宪纲册上,不曾有他的名字?”阴阳生不敢隐讳,把他的脚色从头念将出来,说道:“他是个有名的龙阳,出格的戏子。一向在京师里行事,近被科道纠参赶逐出来,闲住回籍。为此各衙门老爷一向优礼他,俱用名帖相见。原不曾入在宪纲册内。”太爷喝道:“如今这厮要见本府何用?”阴阳生道:“他现在寅宾馆里说,要面送什么一个旧相与新恶识的和尚。”太爷听见这句话,便激得他怒形发指,着令拿到堂上来。“

  只见许多皂甲跑宾馆里来,对王子弥说道:“太爷请堂上相见。”那呆小官不识起见,也不看个势头历,只道还是好意思,慢慢的装出官腔,一摇一摆踱将过去,叉手施礼。太爷高坐公大喝道:“好个大胆的奴才,见了本府还如此放肆吗?”子弥正要开口,却被两边皂快声吆喝起来。惊得他魂灵半不附体,缩做一堆。太爷道:“你将后庭献媚,丧尽廉耻,辄敢在我法堂作怪,宪厅行妖。”把醒子在案桌上乱拍乱敲,丢下签来,先打三十。两班皂快,登时拖翻,捉头捉脚,褪出妙臀。却与那奉承大老慢慢脱裤,温存搽唾的光景大不相同。

  这些皂快见了子弥白嫩美臀,光柔佳器,哪里便忍打将下去。犹如小官们初破那种光景,哀哀的求道:“小的实是害痛,饶了这次吧。”太爷回想道:“这厮不经敲打,我若登时毙之杖下,反为他遮隐恶名。不若出几角文书,申投院道,历数他大胆无礼的所在,将身肆害的原由,把合郡做小官的看个样子。庶使龙阳无种,狐媚除根,未必非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因叫左右,将子弥暂时带起,锁在一边,听候发落。

  太爷又诘问道:“你这奴才,今日到一府来有何话说?”子弥受吓惊战,一时答应不出,停了一会说道:“小的只为淫僧背恩反噬,当街羞辱,愤他不过,只得奔控台前,不期冒犯爷爷,伏乞详情恩释。就是那假官使吏花案一宗,也都是这和尚挑唆撮合,生端事的。”太爷便问道:“那和尚叫甚么名字?如今住在那里?”子弥又禀道:“那和尚叫三茁,现寓虎丘寺中。是江湖野僧,不知籍贯居址。”太爷一面就出签拿三茁,一面起角文书,要将和尚、小官两个一同解到察院。这也是和尚拐小官的现报了,正叫做:

  恶人自有恶人磨,磨到头来没奈何。

  但凡说起和尚,就是作孽的多了。独说他这种好色的情状,唤他做“色中饿鬼”四字是极切当的。俗语还摹写得妙,说做和尚的三日不见妇人,看见鼓大水牛,也觉得单眉细眼。故此千谋百计生出多少圈套来,瓷其渔色构淫之念。必须哄动得那些青年的淫妇人,舍身的女菩萨,赴会听经,修斋寄库。这就是他的机缘凑合,时运亨通了。这还算不得畅意,还要打发徒弟四处布施,或拖索拜石,敲梆击板,高声念佛,沿门叩首,托言某处起建某寺,某处装修某佛。只要钩引得到彼处,不怕不成相契。

  近日有一处地方,新到一个清正巡道老爷,初下车来即遍张告示,严禁妇女,不许入寺烧香。怎奈恶习既久,还难除革。法令虽严,往来如故。这位老爷妙得紧,不时差人在外探访。一日,探得一个寺中,有无数妇人正在那里结党念佛,登时报知道爷。那道爷佯为不晓,带了几十起重犯囚徒,径到寺里。当佛殿中间,摆下一张公案,公付皂快将和尚房头后门尽行封锁,然后逐件件挨审过去。

  那些妇女见官府来,一时回避不迭,都躲在和尚房头,不敢做声,只等审完回去。不料审到黄昏,才审得一两起事。那妇女原来都是些大家妻子,乡绅眷属,断没有在寺里过宿的道理,只得约齐各家僮仆去当官禀明。道爷说:“我已曾严禁在先,如何还有不遵法度的,擅敢犯禁。况今日这干人犯是要紧重囚,本道必须誓神公鞠。况这些无耻妇女,既欢喜与和尚打伙,便多搁几时,也省得来迟去疾,两下里背后相思。今且安心,待我公务毕时,自有发落。”那些家属听得这句说话,越觉心上着忙,不知他有甚计较出来。

  等过更次,只得又去哀求。道爷大怒,将各家属必尽数驱逐出寺门之外。叫出合寺和尚都上殿来,除去僧帽,秃着光头,脱得上身赤条条的。搜出一个妇人,把一个和尚驼将出去。驼到寺门外,交割各妇家属认回。弄得一场大没体面,只落得和尚燥皮。把一个孤老臭的光头,亲亲的擂在两奶中间。十个手指头牢牢的挖着两腿缝里。还有妇人那要紧去处,紧紧张开,吸着和尚的尊臀,一步一颠颠将出去。驼得健燥的又赶进来找零,无所不至的插科打诨。这都是那些前世苦行的和尚,修积来千载奇逢。那时节,寺外旁观之人拍手顿足,大笑大乐,没一个不思量弟落了这两根头发,出家做个和尚。

  自此之后,才方断截得这个烧香的路头,放落这烧香的心事。就是这样,还有那不怕事,欢喜和尚驼的,暗地里瞒了丈夫,要偷去烧香念佛。你说和尚有什么好肚肠,撞着一个妇人,毋论好歹,空中摹拟,足足要想他成年成月。若说到南风一道,越发是他该得的口食了。但只南风家数亦有几等,有一班儿与和尚,泛滥不堪的,和尚反做作得无比,定要捡精择肥。有一班儿高抬声价,结交上客的和尚,偏要钻头觅缝,百计求谋,不到手不歇。若说争风厮打,劫夺施行,真正性命不顾,究竟两败俱伤。总之,以“色中饿鬼”四字批之,未有如此之确而当者也。这番三茁与子弥,那堪经太爷押解察院。正是:

  命蹇似同褫壳鳖,魂飞已是落汤鹅。
  鞠躬尽瘁今方已,俯首弥陀可奈何。

  此时小官原告,虽已拘系在官,和尚被犯尚未拿获到来。可惜这位太爷是个亘古头老实主儿,忍下得这般毒手,想断然不是好此道的人了。万一被这秃闻风脱逃,那时难道独要一个小官顶肛不成。作小说的反替子弥懊悔起来,早知道不闯穷祸也罢。

第六回 饱斋僧当堂独桌
 

  (原書第一页佚)

  那知你生平只消做一件伤脑筋动骨之事,将这些好善的虚文,那敌得过行恶实际。此人是天有漏之因,虽多方奉佛,有何益处。怎奈这些执迷不悟的,贪痴到底,招得这班佛子一发轩张。要银钱就是银钱,要斋粮就是斋粮,要盖造就得盖造,要装修就得装修。那些法儿,生发无穷。有时生发尽了,倒反怪那数间的殿宇,如何尚未倾翻,两旁佛像怎么不遽跌倒,以致施舍无因,化缘无籍。此辈设心,何等险恶!假如今贫儒寒士无可控诉的,即欲向朱门乞其铢两,即欲向慈悲望他拯济,悉属鬼门问卦。何曾有百求一应,反添了许多憎恶不堪。

  但只是有一班人,学和尚之摇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琐下流,非吾徒也。盖是贫非病,宁憎无怜,吾惟不食嗟来之食,虽至死而不变,斯其人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报。朝廷立法原只是空空的,着成一部爱书,并不曾扯人下来,试试我的法看。如今的人岂不知祸,祸即在现前。偏生要钻到这法网里去,临期懊悔有何及乎!这段光景就象渔翁捉鱼的一般,当河中间,置一篾罾,那鱼儿偏喜悠悠扬扬,游将进来。触着机械,急要回头,已是迟了,断断游不出了。可怜朝泳江湖,夕存鼎鼐,只好供人咀嚼而已。

  昔有判僧尼一段公案,说得颇确,其略云:无君无父,曰僧曰尼。剃发作生,偏多青翠。披缁出俗,颇染脂香。掉三寸不烂之舌,平地兴波;摩一对大小之头,藏奸表里。才入富门,连声菩萨;一登宦室,百口弥陀。一串念珠为活计,几张疏簿作良田。数说轮回,报出报应,愚惑些老媪娇娘。更有不言隐事,启发尽童男稚女,无非诈骗为媒。油岂燃灯为佛,竟资炮炙之羹。米将作饭为炊,兼奉膏粱之豕。知妖察祟,身夸佛老之灵;饶舌钩言,心蓄大蛇之毒。释名而贼行,呆呆世上之懒民;朋奸而共欲。直是色中之饿鬼。误人坏俗,彼既废呼其伦;毁刹焚经,我当处之以法。急置重典,断难轻赦。

  话说那三茁和尚,一时恨恨不平,把王子弥抢白了这几句,只望他回心转意,照旧相交,岂知竟成反目,悠然而逝。不惟悠然而逝,骤然翻转脸来,竟到府堂上降下这一天大祸。那和尚还昏头搭脑,困在鼓里,且自在街坊上闲行摆踱,连自己也晓得,为着甚事这般精神恍惚。且去簇新寻了一个净室,搬去住了,叫做二即庵。他本好色之徒,倒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标榜本来面目。那净室如何幽僻:

  回山曲水,人迹稀疏。
  修竹茂林,鸟声接续。

  他也不揣自己文理不通,杜撰一对门联贴在静室,大大的二十二个字道:

  三百六十日和而不流,一年四季中尚亦有利。

  大抵和尚清闲无事,未免胡思乱想。每想到微妙去处,不觉兴致勃发起来,就要无所不至的形容出来。你道他对联对子中藏和尚两字,一联是好色要不泄之意;一联是贪财要不空之意。

  一日,三茁坐在庵里又寂地想起,说道:“我当初住在虎丘寺的时节,曾见那些游山女客,朝夕盘桓,好象玉女临几,天仙下降,个个千娇百媚,人人似玉如花。好端端我这两只眼珠,生刺刺常被他们勾去,但只是望梅而已,终不能止得渴来;画饼而已,如何可充得饥来。似我这般做和尚,何曾看了甚么经!何曾念着甚么佛!终日绫裤罗衫,摇进摆出。到晚来□厌饮,极欲穷奢,只有这件要紧东西,煞是可怜可恨。到那危急之处,无可奈何,只得将这几个嘴鼻子孙汤风抵浪。也只好先叫他们洗刷干净,曲躬静待。我把平日所心慕的,不拘是男,不拘是女,观想一人,移花接木,借此作彼而已。就是东邻西舍人家,何尝没有妇女,何尝不与小僧往来,却都是些平常粥饭。这样的货物,也还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用了多少的钱钞,挨了多少的时日,吃了多少的惊惶,才得到手。

  况用那肯打和尚的婆娘,又偏有许多认色;满颊油光,三寸面皮三寸粉;浑身漆黑,一人行货一分钱。身边带了一个海葫芦,恨不得将我们做和尚的,不拘大小,一齐都要收拾在内,不露一些影响才好。那如得梁、张二公所见的倚妆、文娟、弱芳一班儿,这等俏丽。我为着他们也不知虚空摹拟,害过了几十场单思大病,咽过了几钵头沫唾涎津。睡梦间也不知,错认为几百遭徒子法孙;暗地里也不知,错叫了千万声宝命心肝。就是醒时节,也亏我挨过了几十次的黄昏夜雨,月朗风清。真个为他死边得活,有苦难言,几首罗老子即日具请。

  近闻得他们装娇做势,难以图谋。况他们结交的都是大模大样,极不济的也是在庠的相公。动辄要将和尚挥拳凿栗,如何敢虎口撩须,故此忍耐到今。如今闻得他们为花案一事,焦彦枷死在察院门前,余丽卿已经逃窜别处,并无影响。打呼得那察院老爷仁宽宥,只处死焦彦贵一人,余党尽行不问。那倚妆等情痴不断,还在那里思想他们。我如今心生一计,不如假造讹言,先去惊吓倚妆的妈妈,骗他收拾些行装,奔往别处。我便从中设起机关,任凭他诺大鲸鲵,不怕他不入我渔翁之网。”

  算计已定,预先空欢喜了一夜。等不到半夜,开门打户,乱了两个更次。只见东方上有些白影,即忙披了袈裟,戴了僧帽,竟往倚妆家里,直抵厅堂。妈妈连忙迎接,三茁恭然合掌,轻轻的说道:“客厅人杂,不便密言,有甚么静僻去处,细细一谈。贫僧是个出家之人,论起来不该多管闲事,唐突造府,只因做和尚的心肠极软。况有我们佛门中,以慈悲方便为第一功德,所以不拘形迹,造次请谒,望妈妈恕罪。”妈妈道:“老师父上刹何方?素不相识,有何见谕?乞道其详。”

  三茁道:“实有所见,不是传闻。贫僧昨日有一薄事,打从察院门前经过,正值察院老爷升堂理事,好不威势。两街总甲巡风,栅外不许闲人行走。贫僧到了那里,无可奈何,只得闪进一家施主门内。只见声声扬扬说道:‘大老爷目今为余秀才谋反,昨日打死了焦彦贵,今朝会同各衙门官商议,要拿花案有名的男女人犯,要按法处死。’贫僧彼时听见,只好念得一声阿弥陀佛,这个如何使得。心里想道:人命关天,如何轻易说个尽行处死。那时欲得是探听花名,谁敢传出一些消息。少顷,只见有一个公差,手里捻着一张朱票,从院里走将出来,唧唧哝哝一路念道:‘仰该地方官,速拿花案犯倚妆等一十七名,解院正法毋违。’贫僧那时耳朵里偶然听得他念这几句,吃了一惊。妈妈,你道贫僧为何吃这一惊,只因倚妆这个名字,曾在耳根头听得甚熟,觉得有些关碍,贫僧一时再想不想。自听见之后,直到想今朝,方才有些影响。贫僧记得倚妆与余丽卿相公相知,余丽卿当日又与贫僧是忘年之交。但不知这倚妆与妈妈是何等样称呼?”

  妈妈道:“就是不才的小女。”三茁说道:“原来就是令爱,如今事势急如星火,老亲娘还该放出主意,预先躲避,省得临期致有失误。古人说得好:‘睛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事到其间,那时迟了。此系贫衲一片热肠,特来告禀。就此告别。”妈妈听了,慌做一团,再三留坐,还要问他一个明白。三茁假意,只是要走不肯坐下,望外去了。

  妈妈即时唤出倚妆,一头拭着眼泪,一头埋怨说道:“你这大胆婆娘,干得好风流事,如今身命难保,不指望靠着你赚些银子回来,巴个快活日子,到要我老人家吃惊吃吓。未知究竟如何?”倚妆道:“为甚原故?且说一个明白。”妈妈就把和尚的话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即要逃躲,暂避风波。

  倚妆道:“不可轻信着他。我也曾识得这和尚,不是好人。当初在虎丘寺里,我同姐妹们玩耍时,被这和尚跟来跟去,百千做作,逗留我们。今日莫不是他乘此机关,希图奸骗,也不可知。妈妈若要搬移,还须叫个的当之人,到院前打探,有了的实,那时移也未迟。况且一个三院拿人,毕竟要经由地方官,辑获中解,且等解到方才尽法。如何这般迅速?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如何先写说‘解院处死,沿路读与人听?也不似三院行事密不通风的格式。万一堕落奸谋,穷途遇害,那时懊悔也是迟了。”

  你道倚妆为何不肯轻易搬去,只因他意中还一心只想着丽卿,万一移远了这个所在,丽卿一时寻找不着,如何是好。故此要妈妈打听得一个明白,直到没奈何田地,逃避未迟。那妈妈听了倚妆这话,把头乱点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就叫一个小使跟了,同到院前仔细打听。原来和尚所言,毫没一些踪影。已知贼秃设弄机谋,心怀叵测。

  却说三茁见过妈妈,一路思量,走到庵里,欢天喜地,朝天大笑说道:“这一番才是第一出奇计,还要想许多奇计出来,方可赛过陈平。”自言自语了半晌,猛然跳起来道:“妙哉!妙哉!毕竟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等妈妈搬移,依法制度。”跑到佛前,深深的稽首道:“只求我佛护持,诸天着力。”

  不想过了几日,竟不见响动,好等着不耐烦。只得又来探信,请问妈妈消息,更比前番捏出些凶狠话头,激动妈妈。那妈妈已曾先与倚妆算计停当,骗那三茁进内去坐。及至坐了,摆出无数酒肴,称觞致谢。妈妈开口道:“不是师父一段美情,我们也不知这般厉害,只是一霎时就要搬动,也难寻得安稳去处。况且囊中羞涩,如何轻易行得。”一面将些言语挑动和尚,一面着人就到院前抄了安民的榜文,私下放在身边,作一个把柄,就中还有许多妙用。

  和尚听见妈妈说话,句句的打入心窝,暗道:“问我去处窝凹的所在,凭我指引;说到囊中,不过做些钱钞,可以任我发挥。”连忙答应道:“妈妈不须愁虑,当日孔夫子曾有言,‘君子周急不总富,见人患难而不救者,其人必不仁。’贫僧有一俗亲,现住杭州西湖十八涧,屠沽为业。地方幽僻,居址清闲,妈妈何不暂避他家。设使搬运无资,这个不难,即刻即奉白金百两,赠作穷途之费。若使贫僧吝此些须,日后倘与余相公相见,有何面目?请问平日要结交朋友何用,况且贫僧最恨的是个锦上添花。”

  三茁口里不曾说完,只见门外一个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与妈妈打个照会。妈妈开门出来见了,连忙假哭,转身对三茁道:“适才又有人来说,察院老爷已行文书到府拿人,张挂大告示,不分首从,依律处死。不知此信果是真否?今日料已搬移不及,须得挨到明早就好了。满望老师父大发慈悲,慨然周济,定当衔结。还要相恳同老身到察院前探听消息。老身系是女流,又不识字,又无熟识,开口告人,甚是苦恼。”三茁道:“这事想是的确,不消再探得了。”妈妈道:“总是今夜收拾,明日五更起身,这半日是空的,走一遭也好。”

  可笑这三茁和尚,只道妈妈一片真情,连自家也忘记,前边是火囤说谎,即便立起身来,叫妈妈同行。妈妈又唤了一个小全使,身边带了抄的告示,三人径投察院来。

  正值察院坐在堂上,妈妈假装怕惧,探听觳觫的模样,猛地里一把揪住三茁,尽着死力,拖他到栅门左侧,高声大喊。你说,察院门前人山人海,岂没个解交?见是婆子扭着和尚,必有非常冤屈之事,所以人反拨刀相助。惊得那和尚屁滚尿流,竟不知甚么头由。妈妈这般光景叫做:

  心关机械天难问,运落风波梦亦惊。

  那和尚虚心病发,陡见这般势砂,如何不怕。死命千求万告,挣脱要走。却被妈妈紧紧扭住胸襟,死不放松,叫道:“淫僧指官局骗,望大老爷青天正法”察院老爷虽是堂高路远,却如空谷传声,听得叫喊声音,即时叫那巡捕官:“外边甚么人大胆?”只见几个牢子手赶将出来,把妇人、和尚一齐锁将进去。

  察院老爷问道:“那妇人叫甚么名字?有何冤枉,扭住这和尚,敢来本院叫喊。”妈妈道:“在老爷听禀。”禀道:“具禀老妇马氏,生女倚妆,幼亲文墨。偶遇狂生余梦白,伪扮花案,冒犯爷台。恩蒙宽释,明示安民。突出淫僧三茁,不守清规,素谋奸骗,指称爷台朱票,擒拿花案人犯致死根由,前来通报,诱氏母女,即时避居,彼族希图,设网打捞。切恩神明公断,止将首犯典刑。覆载之恩,有如天地。大胆奸僧,敢行诓骗。若不予鸣,民等必遭阱陷。情极喊叫,冒犯青天。伏乞依律诛奸,恩同再造。上禀。”

  察院老爷听了大怒道:“何物奸僧!肆行无忌。指官吓骗,王法难容。你如今在本院跟前,还有何辩说吗?”三茁只是叩头流血,哀求速死而已。

  正在施行拷打,不意恰好府里,将王子弥中解到院。公差投递申文:除未获和尚一名,照提在案。一面添着捕缉,带了子弥一齐跪在丹墀,伺候发落。哪里得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子弥跪在堂下,一眼看着堂上,只见在上头拷打的就是三茁。子弥喊叫上前,从头到尾,一一禀明。察院老爷不觉大笑,说道:“作孽投网,扑火自焚。如此淫僧,罪不容死。”一发把这娈童一并开除。可见凡人不要奸险过火。

  你看,王子弥,不过因受那几句狼籍,就要去害那三茁,三茁不过一时间妄想,就要去骗那倚妆。总是一般狠毒心肠,那知道究竟害了自己,自己吃骗而己已。可见天道昭彰,报应都在现世。我看如今世上的人,大凡设心,总没有一个不是子弥小官,总没有一个不是三茁和尚。看到此处,各人也要稍稍省悟些儿才好。古人说过的:“如此如此还如此,点点滴滴不差移。”

  察院老爷即将子弥、三茁二人叫取大样毛板,各打五十。子弥原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年,如何熬得起这板子,他的性命也不到打完,先归乌有。独有那打不杀的和尚,打到二十五双了,还是好端端的。察院老爷又叫取院前样枷,枷号一月。喊屈妇人,逐出免供。我说可怜不可怜:一个白雪雪的东西,乱敲青竹;一个圆光光的物件,高托方盘。到此莫提身后事,几时还作出圈人。何消一月,不够一时,不怕不圆成正果。正是:

  佛经果不谬,自作还自受。
  和尚与小官,一旦同休咎。

  好一个花枝小官,忽自投黄堂法网;好一个伶俐和尚,倒落在老妇套中。子弥告人而被擒,太守认真到底;三茁被告而不到,老妈作法迷僧。浪打东西,萍踪忽合。杖下蔽辜,板上结果。都是无端作合,烟云缭绕。看将起来,这些未发觉的和尚,与那正得时的小官,俱要各各惊戒,切不可犯。三茁终归拙,子弥由自迷。只是那焦彦贵虽经正法,还有不服输的妻子母夜叉孽债未完,魔头未断,料他是不安祥的种子,必有甚么计较出来。看官们吃杯苦茗,待不佞为他饶舌。

第七回 母夜叉诉逢马扁
 

  诗曰:
  无端生死倩谁怜,作孽英雄下九泉。
  铁面堂中宜执法,乌台阶下岂无天。
  高悬秦镜非虚设,战栗寒霜敢近前。
  欲效杞妻城不倒,焉哉乎也亦徒然。

  你看察院风采,这等决烈。既处了焦鬼,又处了子弥、三茁,花案两字竟置不提。母夜叉老娘也该打听明白,不必要去鸡子里去寻出骨头来了。无奈株帚破箕,天生一对;黑猪乌羊,色样成双。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岂非古今一定不差的道理。你道焦面鬼配了母夜叉,平日有甚好事做出来?花案一节,原是文魔韵事,谁要他突地撞来。可知不是丽卿有心害他,也是老天晓得他的恶积满了,断不容他再活了,特地借这个花案美名,等他死得风流;又借了他这一死,替了丽卿等不该死的人;又出脱了倚妆等不可死的人。假如焦鬼彼时能不贪怀,亦在逃脱,安知不借重这花案场中一应主考门生,并内外职事员役,同到那三尺无情的法堂上去比较一番,虽不至九死一生,却定是多凶少吉。如今单把这焦鬼一人替死,事到其间,天乎?人耶!吾又呜呼恻之。但据他平素所做的事,犹未足以蔽其辜,因此老天又使那不安分的母夜叉,不去听天自悔,还要生出枝叶来,找完孽帐。你道世间那些裘老三,可是轻意惹得他的吗?

  雀角鼠牙,兴万波于指掌;
  朝秦暮楚,赚两造之金钱。

  不佞每看见人家,一小小衅,与讼师商量,毕竟要弄讼浪滔天,刀风泼地。若得他粪金摆布,偌大的事,他也会弄做鬼火无踪。既可兴无风之浪,又能息有浪之风。任意纵横,莫可端倪。总是各衙门是他财库,各差役是他傀儡。勾着一人,弄得你七颠八倒,越好做作,死咬不放。一纸之原被皆是挣子,上官之喜怒尽属钱神,更有什么人跳出得他圈套。即如当初苏秦,亦战国之讼师也。被人行刺而死,齐王大索刺客不得。苏秦临终叮嘱说道:“须将我尸车裂,以殉于市,大张生平罪恶。如此,则行刺之人自来押到请赏。”果然依了这个法儿,立拿此人处死。可见奸雄做事,直到断气时节,还有绝妙计策出来,赛过诸葛孙吴。老讼师之所以可敬可畏者在此。

  话说母夜叉,听得丈夫把察院打杀了,放声大哭一场,买了一口棺木,去收殓尸海只见许多的仇人冤户,倒有替他做孝子的一般,团团围住尸首,轮流看守,不许他亲属收领,要腾到他骨肉狼籍,身首异处。那夜叉心生一计说道:“我若径抬这棺材去,他们看了,毕竟要打得粉碎,必须如此如此。”

  一径先走到尸边,对着众人狠狠的骂道:“我丈夫狗才,平日作恶,死有余辜。为妻子的只好终日苦劝,反讨个吵闹不休。今朝这番现世报应,可见天也有眼睛的。不要说列位老爹们欢喜,就是我为妻子的,眼面前亦觉得干净了许多。我如今毕竟要了死人的肉,咬他一口下来,出了我的气。列位大家也都业咬他一块肉落来,将他送入千人坑里,也出了列位的气。”

  才说得完,竟装一个虎势,就象要赶过去,着实咬他一口的光景。倒是众人一把扯住,说道:“大嫂,且不要性急,听我们说。若论起焦鬼在时,这般行凶,就把他千刀万剁,也还出不得我们气来。只是焦大嫂这样贤慧,好歹分明,我们如何还敢动手。不然,倒是我们不晓得好歹了。”众人渐渐散讫。

  你说这个母仪叉,也算做是女中闲汉,却把他一番鬼话,哄得众人冰骨,霎时都去了。分明是一段楚歌,吹散了八千子弟。当时四顾无人,连忙就把尸骸装下棺材,抬出郊外安置不提。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偏是阴人阴险多。

  却说母夜叉,明恨丽卿所为不良,不怪问官执法。已闻得丽卿同了远思三人逃走出城,不知下落。终日容心,暗行缉访。不在话下。却说司茗,自那日与主人分散,没处寻觅踪迹,好不十分焦躁。忽然想得起,主人不在别家,决在某处所在。一径跑到那里,直进内室东张西望,并没一人。司茗煞是疑心。正在踌蹰,却瞧见主人坐在一间房里,手捻衣带,愁容可掬。司茗喜不自胜,连忙叫了几声。丽卿听见司茗声息,只道官府拿着司茗,寻到这个所在,唬得没处躲避。那司茗又接连叫了几声道:“只我单身,并无一人在此。”

  丽卿呆了半晌,方才放心开门。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说道:“司茗,司茗,花案之事,我们原是偶然耍子,不知按台何故得知?猝然遭此大祸。又不知当日现获到官人犯,怎样发落?就是这班逃窜女郎,存亡若何?”随即催着司茗探听焦官人下落,并到倚妆家里报知,现躲某处的消息,兼报知文娟、弱芳说,梁、张二位都暂回籍去了。千叮万嘱,叫倚妆放心,姻缘已有定盟,不必多疑,待事稍定,即图聚首。

  司茗奉了主人之命,竟到倚妆家下,潜入内厅。只见一个女娘,斜靠在一块太湖石上,把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理着裙带,不情不绪,象是他心里在那边想着些甚么的一般。司茗整整立了半个时辰,他还不曾看见。司茗想道:“这个女娘光景,定是倚娘无疑,只是如何恁般憔悴,连我也认不真了。”

  轻轻上前一步,低低的问道:“姑娘可就是倚娘吗?”接连问了几声,方才听得回头转来,看见是司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从何处来的?你相公这几时的那里存着?你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司茗听了,把倚妆仔细一看,也着吃了一惊道:“果然不差,却是为何这般消瘦?竟不比得当初中状元的时节了,叫我一时也识认不出,想是只为我家相公思量坏了。我相公是那日席上走散,权且躲避。那张、梁二相公已俱回籍去了。如今这件事情不知如何下落?又恐怕倚娘惊坏身子,我相公终日思想,特特着我来一看。”因把丽卿吩咐要说的话详细述了一遍。

  倚妆不觉掉下泪来道:“这件事是你相公一时文风,谁知惹下这一天大祸。如今那姓焦的已被察院打了,又枷死了。多亏那察院不究余党,所以我们还得安然无事。但只是你相公还未可就出得头来,不能够就会一面,如何是好?我又闻得那焦家的妻子,日夜在外面,要寻你相公讨命。就是你在路上走过,也要小心避他。近来又添我妈妈终日的埋怨,好生愁闷不过。”叫司茗:“略等一等,待我写封字儿寄与相公,通个消息。”

  走进房去,正要拿起笔来写,那妈妈听见司茗声音,激激聒聒,跑将出来。司茗乖觉,听得妈妈说话,恐怕走来纠缠,惹出事来,也不等他写书,一溜烟竟走了。倚妆看见司茗已去,知道他为着妈妈出来的原故,也就把书笺掩过,只多添了一番饮泣余悲,因作七律一首,聊以志恨,诗曰:

  惆怅佳期一梦中,五陵春色尽成空。
  无端离别谁堪诉,俗作音书恨未通。
  愁绪上眉凝浅绿,泪痕侵脸落轻红。
  双轮不住分头去,耐尔西驰又复东。

  做完了竟自去寻文娟、弱芳两个,一来通知远思、又张回籍的说话,无非是惊喜忧思光景,彼此相同。

  却说司茗别了倚妆,一路回来,刚刚的撞着母夜叉。那夜叉先看见是司茗走来,倒闪过在一边,直等司茗走过了头,回将转来,夹□豆□颈一把揪住司茗,要还丽卿消息。司茗虽则惊谎,却还有三分主意,只是抵死回复不知,说道:“我正为相公,没处抓寻,在此着急,若晓得相公所在,我也不在街上跑了。”那夜叉手里紧紧扭着司茗,口里又花簇簇骗着他说道:“不妨,我家官人的死,原与你相公无干,只恨那出首的不好,故此气他不过。我如今要寻你相公非为别事,不过要他走出来,替我做一个主,商量计较。出得这一口气,就死我也甘心,定要这条性命活在世上何用!你道我娘是什么样人,肯轻轻的饶过了人不成。”你看司茗倒也老到,明晓婆婆诡计,左支右吾,决不说出真心话来。

  正在解交不开,不好了,劈头撞着一个双天字号的恶人,名叫贴天飞,专惯哄人告状,打点衙门,不知弄坏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比之焦鬼、貔貅,不过是他的门下鹰犬。见了母夜叉,吃惊问道:“焦大嫂,你为甚事恁般厮闹?这结扭的是你何等样人?”夜叉道:“原来就是老人家,正要造尊府告诉,你还不知道吗?我丈夫焦大郎做了一世好汉,却被这小使的主人,叫做余丽卿,结识那些歪乌刺,做成花案一事,被人陷害,击鼓喊首。察院老爷只道是真正谋反大逆,撒兵围拿。那一起能干的都鸟飞兔走了,偏我丈夫是个老实头,不识起见,单单把他一个拿住带到衙门,定了一个假官排宴罪名,一造大板,立枷一月,不到得三日死了。其余正紧人犯,倒是一概免究。如今他们好不安安耽耽,在家快活。老人家,你道我气得过气不过!”说了,不觉捶胸跌脚,哭天哭人的哭了一场,抹干眼泪说道:“今朝天可怜见撞着这厮,只要他身上还我余丽卿,就万事全休。不然,我先给他到府县里去,当官动起脑箍、夹棍来,不怕不招,落得多吃了一番的苦。”

  看官们要晓得,贴天飞是一个钻天遁地,闲行中的老道长,这样事情已是老早晓得。况且又日日在衙门照壁边寻趁衣食的,岂有不知道这般样惊天骇众的事吗?但到此须要自己打算一盘。故此推个不知,从新考问根由,方好兜揽回来。这是做讼师的诀窍。对夜叉吃惊道:“果有此事!这路上不是讲话的所在,大嫂可带这人同到舍间坐定,从长商议便了。在下虽是不才,一则官司已见得多,况此事又甚得理;二来又与彦兄最称莫逆,没个不尽心筹画的道理。”夜叉正要寻人做帮手讨命,不期天缘凑巧,撞着贴天飞。喜出望外,即时带着司茗竟投贴天家里。

  一进得门,随唤妻子出来,先把夜叉着落开了,好与司茗讲话。司茗咬定牙根,说道:“小人与主人彼时都在席上,一同逃散,各奔生命,不相照顾。为此正走出来访探主人消息,撞着焦家老娘。你们就把我送到官去,我也只是这几句说话,听凭如何摆布。”贴天飞听了司茗说话,倒也没法,且去先骗着夜叉,自有道理。那贴天飞老大跑进跑出,意思量要掘他一孔藏的光景。

  那贴天飞连忙走进去,扯了夜叉到一间密室之中,商量计较。又叫人在外头守住司茗。说道:“这件事打起官司来非同小可,上而司道,下而府县,都要飞狠的状子进去,还恐未必就准。要晓得在下笔底云云是不肯饶人的,毕定有一处撞着。况且在大嫂身上,略加用力敲打,那有不象流星火跑一般的。只是一说,必须各衙门先要破费,买牌连差,承行招房,班上铺堂,管事门子,打进水儿关节,这些要紧着数,在下一力担当。定与别人做事简省大半,官司稳稳得胜回来。但不知老娘可收拾得些铜钱银子出来吗?俗语说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用去一倍,包还十倍。这不是在下夸口说话,只因那花案中都是些娇嫩女娘,受刑不起的,一到官不怕他不大块拿出来买命。岂不是一个现成的富贵。”

  夜叉听了这一番的话,十分称心,连忙起身回家,凑集些银两,好做官司本。将司茗交与贴无飞,约定明早做事。贴天飞张得夜叉出门,又来甜骗司茗说道:“诸凡行止,一应在我。你要不吃官司,要洗脱自己,听凭分付,无不领教,只是非钱不行。”司茗身边虽有几两银子,自家算计,决不可露形,满口回他说道:“多蒙指引,敢不遵命,但我实不知头脑,到官只一条性命。若肯开恩释放,自当衔环结草。”

  贴天飞变着脸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人,我们坐中军帐,管官事一生,不知替空口白牙说谢的骗了多少。你见从古到今,有几个衔着环儿的黄雀,有几个结那草儿的老人!我明朝先显个手段把你看,把你送入牢里,匣床鸡笼,小小受用,不怕不死。”

  司茗也就随机哄他说道:“老人家休得着恼。我有一个至亲,就在左近,颇有家私,要设处几两银子也不难的。只要放我松些,走去取来便了。故此求你,自然不敢忘恩。况且我的性命,悬在你的手里,难道怕我没个法儿,走上天去不成?”贴天飞回嗔作喜,对司茗说道:“这个才是。你若放出本心来,断断不叫你叫苦。”贴天飞料他身子既在这里,不怕他不拿出来的,待我先骗了那婆子的到手,再作理会不迟。

  到第二日,夜叉果然将丈夫平日诈骗来的,约存有十多两散碎银子,包做一包,双手递与贴天飞。千万做事,要求豁辣些儿。贴天飞接银到手,蹙着眉头叫苦,说道:“偏生今朝又有要紧事,不得工夫,也没奈何,说不得丢了,替你去走一遭。先要连他两个飞狠差人,请他吃个东道,随即画出灵符,投将进去。管教金刚叫苦,小鬼头疼。只是一件,家间这几日适做了孔子在陈,急忙里要寻个安安,替我负些米儿,再没处找觅,未免要略耽搁几日才好出门。”夜叉性急得紧,听见这话,满口应承:“这个不难,舍下还有陈米几石,即刻着人送到宅上。但请用心做事。”贴天飞有了银米,只得鬼混,往外行走一遭。

  到晚回来,对夜叉说道:“一应事务都已妥贴,在本府正堂老爷处,只待明早进状,后日签押,第三日先把司茗捉到。火笔灵符,立拿花案人犯,并当坊里总、邻佑,轰轰烈烈。但是须得央个情面到官,包你百妥万稳。替你老娘算计,就是典尽家堂,卖完土地,出了这口大气,也还是千百分便宜的事。”夜叉真个回去,又将什物家伙并田地房产收收拾拾,央了一个中人走到大户人家,戤典三、五十两,全付贴天飞。

  贴天飞见这注大财已经到手,随即约下两个伙计扮做府差,竟到夜叉家里,手持朱票,立拘原被到官。那夜叉一字不识,见了这红董董的牌票,只道是真。贴天飞又向夜叉说道:“府里太爷知为花案一事,云系院老爷已经宽赦,不肯准状。亏了央的情面,坐在后堂,只不起身,立逼他准。太爷却情不过,方才发承行讨牌签押。我又送了该房重重一个包儿,立刻送进牌面,登时签出,不知费尽多少心机。如今先带司茗到官审录一番,然后添差严拿余犯。可快收拾些酒饭,请二位公差吃了,只等午堂带到。”那夜叉欢天喜地的到厨下去了。

  贴天飞唤过司茗走出门外,索他前日所许之物,许放一条生路。那司茗见了公差,已觉几分惧怯,随将身边银子双手送与贴天飞,再三哀求释放。贴天飞接了银子,恐他身边还有,将他包肚内细细搜索一番,实是空了。又吩咐道:“放你一条生路,不可忘了。”丢个眼色,叫司茗去罢。那司茗如鱼脱网,一溜烟不知往哪里去了。

  进得门来,恰好酒饭已备,即忙吃了起身,对夜叉道:“可叫司茗出来,带他同去。”夜叉吃惊说:“不曾见他进里面来。”贴天飞假吓着道:“我分明见他进去的,方敢放心吃饭,你再进去看来。”夜叉跌脚埋怨贴天飞,贴天飞又反埋怨夜叉不小心照管。大家吵做一团,单了一名正犯。贴天假要出门,两路去赶。

  那二位公差道:“你们如此做事,真象儿戏一般。他若要走,此时不知走下几十里路去了,你往哪一路追赶他。这个既是要紧的人,你们头先就该交把我等,我们两伙计收管着才是。况且如今将近午堂,刻限难违。事已至此,作速商议如何回法。且回了官,再去慢慢寻缉。我们不过为好叨情的,不要带累我们打板子。那时面红面赤就不象体面。”贴天飞接口道:“这也说得有理,但只回官之说,全要借重二位。”袖中取出一个纸包,也不知是铜是铁,递与公差说道:“好歹今日且回了官,明日造府再议。”公差接了纸包,应允去了。正是: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你看夜叉那收尸的时节,何等临机应变,不亚是巧计的周瑜。偏有这千伶百俐的贴天飞,笼络如神,赛过了智囊的诸葛。不是魔王,怎降鬼母。贴天飞既打发伙计出门,假赔着笑脸走将入来,对夜叉说道:“老娘,你且息怒。这也没有在下的是处。我们做讼师的本心,要为着人,比那割股的良医更胜十倍。今日司茗之走,也是一时天意,我与你皆有罪焉。如今也不必埋怨了,且商议目前之事。今日差人虽去回了太爷,也只好暂宽期限。若是日久无人,定然要提原告,岂不是诬告的罪名了。如今在下又有一计在此,管叫余丽卿等人万难脱网,一个个捉到你老娘面前,出你这口怨气。只消小小神通,再不另要你老娘破费大钞。但是随便措得些盘缠,同我如此而行,不惟避了府中拘唤,而且宿恨顿消。”说罢,大拍着掌,连声叫道:“妙!妙!”

  夜叉听了府里要来提捉,也觉张皇。又风说到不消费钱钞,可报宿仇,岂有不顺之理。即忙问贴天飞道:“有何妙计!万乞指迷。”贴天飞从容回顾,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嫡亲母舅,现任北京兵科给事。他连年有书来接我,我因盘费不周,是以延挨至今未去探访。日前花案一事,实系叛逆重情,那察院概从宽赦,原无此事。我如今只消叫家母舅上一弹章,说他‘隐匿重情,得贿卖放’八个字,圣旨必然批究。那时余丽卿等人,何怕他深藏狡兔,少不得要画影图形。一班儿捉将出来,岂不泄你老娘这口恶气。此事不宜迟了,恐府差缠住,便难脱身。老娘作速收拾盘缠,即同在下起身。依此计行,万无一失。”夜叉听了这话,好不耸动,即忙打迭包裹,跟随贴天飞出门。

  一路行来,不觉已到高邮地面。两人投了歇店,明早再行。当夜,贴天飞探听夜叉已是睡熟,悄地起来,将夜叉行李并自己铺盖束缚一处,罄卷回南。展开鹏翮雕翎,撇下牛头马面。可怜:

  失路婆儿鬼画容,分头错乱赶春风。
  千山异境何如远,两片精皮总是空。
  娇羞不作闺中妩,悍泪扬扬气如虎。
  听着贴天飞去了,只剩焦婆落焦釜。
  落焦釜,不相顾,干鳖杀,真个苦。
  依然已是一贫殍,未卜前途谁作伍。

  次早起来,急得夜叉叫天不应,入地无路,方才醒得从前一路都是骗局,并司茗也是得了他的银子,放他走了。甘把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当,收拾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留。如今无处投身,只得沿街求乞,再作计较。这都是焦面鬼作孽的报应。正是:

  喜非容易易于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含冤冤不了,一时加恨恨无休。

  语云:小拐子撞着大拐子,恶人自有恶人磨。一个母夜叉,现是罗刹转世;一个贴天飞,又从魔队生来。重重制伏,如何可免。总之,千万个讼师都是一爷娘胞胎所出,但这等讼师,连阎王十八层地狱中的鬼卒,也都怕他死去作吵,倒要保佑他长生在世。焦老娘既为乞丐,已是揭过一板的了,殊不知热闹生涯,又是这老乞婆做将出来,连我捉起笔来要写,几乎笑断脏肠。列位,你道为何?

第八回 老驿丞命弃流妖

  诗曰:
  蝼蚁一命自天来,谁说囚妻可自媒。
  贪恶不知三尺法,风骚还惹一身灾。
  乞婆老怪真如狗,驿宰新升颇似虺。
  失接朝京清御史,可怜共作一坑灰。

  那母夜叉自恃口谈来得,又撞着贴天飞,想没有做不来的事。谁知一着不到,满盘是空,然后知世界都是妄想结成。如老叫化害相思病,风流情种,一妄也;惰贪婆自捡新郎,高结彩楼,二妄也;黑虎跳居官嚼民,装妖做势,三妄也;三考官回家阔绰,列名宪纲,四妄也;假斯文卖弄才学,偏要刻诗稿,刻考卷,刻窗课,盛行一地,究竟露出马脚,五妄也。

  这五妄,如今亦不知果有这样人否?还可恨世上有一种假衣冠,逼真叔敖,真鬼魅,尽属黎丘,胡行混世,机关极其深暗,尤其可恶。假如小小前程,也要费尽钱钞;随缘干来,也要凑着官运;顶戴得起,还要在京里坐守听选,不是五年三年不得到手。若说他凄凉旅邸,终日把岁月消磨,就如那充军徒罪业已问成,重复望赦一般守着岁月,岂不可怜。

  要晓得,此辈的官衔,毕竟比芝麻大些。也不可笑他铜臭,便轻贱了他。假使这班人,果能自家谨饬守分,该做的去做,就象委吏乘田,抱关击柝。当日大圣,何尝鄙而不为。胡能以孟氏之道,做仲尼之官,安知草芥前程,不高作如巍峨科甲。就是小小职分,尽忠竭力,自当于在生前建立名宦牌坊,死后请入乡贤供养,受享春秋二祭。强似如今两榜人物,进乡贤祠的,不拘好歹,秽杂不堪,是人是鬼,都供养在里面,岂不辱没了先圣先贤吗!

  至于当今士夫家政,一发不甚之极。簋不饬,帷簿不修。外则官体峥嵘,内实端方不足。虽则从来极蒙最势利的老天,多方盖护着他,听他像意施为。到了这个时节,连这老天也觉得十分看他不过,只得要捉他一个破绽。翻转脸来,把他自家显遭天戮,家财没入天府,妻子不免流离,子孙不得昌盛。横行累世,取祸一朝,这般榜样颇多。故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此在高官且不可,况卑职乎!在名族且不可,况暴发乎!箬帽天公,靴尖秦岳,比那前说五妄,又妄之妄也。

  说话贴天飞,生出这个计较来,不过是哄那婆子。又放这小使临期走了,才好改调进京,把前后银米尽数开销。又把他的被铺行李乘机卷劫,运跳高飞。单单撇下这痴婆子,权做一个异乡孤客,生死悉凭尊命。忍心害理,一至于此。

  贴天飞既满载而归,一心只要思量同妻子受用,又恐怕天来算计他。自家想一想,说道:“就是这老苍会算计熬,那里就轮得到我。况且我比貔貅不同,已自柔软一半。若与焦鬼并衡,自知薰莸各别。我不过是日常间,僭讨人些便宜,骗些许钱钞,日日念几声阿弥陀佛,销释罪过便了。我曾见如今还有万恶不赦的,只靠得口里吃些素儿,好端端还是活在这里。何尝有甚么天理报应,都是如今这些好说因果的,嚼嘴嚼舌,哄弄愚人,如何哄弄得我辈。”不觉自己高兴得紧,诌出一个曲儿,叫名《鹧鸪天》:

  赛过良平智识多,更兼浏撒快如何。紫霞觞满频频劝,金缕衣新款款歌。浮白堕,乐妻孥,人生几度醉颜酡。从今学念声声佛,下界阎罗不怕他。

  却说母夜叉既被贴天拐骗,没处栖身,无可奈何,只得挨到高邮驿前,鳖威威的坐着。一来此处还可以遮蔽风雨,二来靠着这大马头的去处,哀求过往客官,舍得一、二文钱,还好买些汤饼充饥。终日没事干,替那些披枷带钮的流徒,在门首说说苦话儿。不料这一日也是他该造化到了,忽然撞着驿丞老爹,纱其帽而圆其领,摇摇摆摆,独自一个踱将出来,巡视舡只,忽然看见夜叉,便开口问道:“你这妇人,并不象我本驿囚犯,为何也住在我衙门前?这个所在来往官员甚多,诚为不便,速速别处安身。”

  那夜叉虽则半老,若是扭装些风致,却也投合饿眼。只见驿丞问他,故作娇声低语,回复了几句,绝不象当初捉住司茗,如狼似虎咆咆哮哮的光景。你道他今朝的喉咙为何闭塞不响了?只因他接连饿了几日,少些气力,又在失时失势的时节,凑着机缘。正是所谓:

  人逢喜事偏增好,饿瘦腰肢学楚妆。

  那焦娘子虽是闲汉的妻子,在乡党间颇持大体,只有他人前说话。如今是落局之际,因此低柔和美。又加十二分的做作卖俏,引得那驿官不觉眼花缭乱起来,霎时间魂灵儿飞在半天云外。况兼他二十载离家,久矣有鳏在下。往日在京坐守前程的时节,身边又没半余钱,就要到柳陌花街,高兴发头,不过是数椽子,挂炭的勾当。不可常试,只好望天空想。如今已叨现任,业有关防在身,一些胡乱不得,颇自寂寞难熬。纵有一两个门子随身股役,却比那儒学里才成精的东西,更年长几倍。巴不得要使个法儿,等面前这些驴马畜生,忽然都变做妇人,斋我极鬼一斋方好。若是要思量在这驿递衙门,趁出钱来娶房妻小,除非再转一世。

  因此就想把这个婆儿,既无根蒂,若得我刷刨起来,抬举他做一位驿宰夫人,谅他也决无推阻之理。慌忙走进衙去,着人唤他到厅前来,问个来历明白。夜叉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一番,深恨孑身无倚。驿丞不觉大喜,登时款进私衙,设处两件现成的衣裳,装裹起来。当夜排设酒肴,竟成洞房花烛。夜叉也落得将错就错,强如去那教化大行。当时就有那吟诗赠贺,嘲得好笑。

  寻思孤驿可怜宵,忽见佳人鬼面娇。
  半载丐婆今富贵,多年鳏吏恣逍遥。
  巫山绰约邮亭配,阆苑猖狂趣事饶。
  试问闺中谁氏女,叉精本姓是巴焦。

  又有《满庭芳》一词:

  黑项拖云,横眉扫月,天生怪质难描。驿递邮亭,马嘶驴号。一点淫心蠢动,五更春兴偏饶。诉衷肠不尽,休负好良宵。古驿黄昏夜,风标袅袅,愈觉天娆。强供阔嘴,显出龟绶。只恐欢来无几日,便须恩断开交。凭鬼刹,削磨狗命,始信祸根苗。

  过得几时,不想夜叉十分作怪起来。画粉搽脂,吓杀牛头小鬼。挥巴挝脸,惊中怒目金刚。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官儿,平白地矮矬了一段。夜夜要云雨,朝朝要酒肉,支尽奶奶威势,吵闹街坊邻里。那管你干系官箴,竟把自家当做了一个内衙的鬼刹,亲管的上司,不怕驿丞不终朝跪迎拜送。要晓得做驿丞的,一双磕膝头原是跪惯的,他也乐此不为疲。只是在夜叉婆,还该回想几日前自何等的来历。一旦衣食充足,云雨如意,也就略存他些须做官的薄体,未为不是。大凡人是忘本的,那个肯回头返顾,得水不福抑且妇人是水性杨花,一发流浪惯的,在夜叉正在叫做: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忽一日,驿卒报到,苏州府察院老任满回京。马牌到驿经过,须要整备,驻马下程,酒席掉换,添拨马匹,人夫舡只,并一应随行官役花饭使费。只因钱粮缺少,正在忙做一团,千方措办。顷刻又有一报,接到说道,前站禁止驿递钱粮,一毫不用。这位大老爷比别位不同,两袖清风,一心如水。舡内止有文书一只,随身衣服卷箱一只,空舱飞渡。凡是沿途,一概公赆常例,护送官员人役,随路遣回。真正清兼严肃,绝不露一些的□马行为。

  并不象如今的承差,不拘早晚临驿,科派需索,打骂施行。备了人夫,又要干折。既干折了,又要人夫。抓拿驿丞如蝇虎,提放驿丞如猴狲。如叩头虫,不时起倒。如失□马,冲突奔忙。气喘喘,忙急急,不知此驿丞之苦,何时得歇。孟子之书,有述置邮传命之语。邮者,牛也;置者,舍也。亦可以舍放了这个牛的意思。今何幸此高邮驿丞,撞着这察院老爷,宽恩深爱,如此简剩只要驿丞远远的在崖上叩头跪接,呈递脚色手本便了。

  那驿老闻得此信,满心欢喜,又好与夜叉安心快活,在水口等候了几日,还不见来,只得着人到前路探听消息并无踪影。一心又记挂这乞婆新婚,多添这乞婆,时时刻刻叫囚徒出来催他进去。只得回到驿里,再行打听,正是:

  无官一身轻,有妻万事苦。

  却说察院老爷,原是做官清正得极。今日任满出境,被本处乡绅秀才,良耆百姓,携老挈幼,一齐卧辙攀辕,跟出城来,挽留拦住,不放开舡。齐声喊叫道:“老爷铁胆铜肝,冰清玉洁。我等情愿伏阙啊阍,恳留回任。终不然这样一位好官,忍放去了。就象我们,一旦没了父母,如何是好。”不停一刻,越发陆续聚集来了,察院老爷只得自己立出舡头上来,分咐说道:“本院自从入境以来,恪守官箴,颇渐旷职。虽无甚苛政,加害尔等,亦未尝有甚好处,为及地方,何必如此费心!在尔等纵然苦留,在本院坏了这巡方常格,反加本院逆天大罪了。”

  要晓得往常旧套,一个官府去任,不论好歹,自有那一班惯做头的学霸,纠合出来,恳挽留恩,习成故事。不比得这一番真心实意,万口一词。察院老爷无可奈何,只得又转请司道府县各官,相烦安慰这些百姓,不可这般造次。那晓得这些百姓索性大哭起来,山摇地震,不能解散,说道:“当日汉有寇恂,文武备足,有牧人御众之材。光武命守颖川,后朝廷又召为执金吾,征他还朝,被百姓遮道呼曰:‘愿借冠君一年’。寇公毕竟被百姓留镇。众力回天,此虽异代之事,我们也要缘此例。难道大老爷做得寇公,小的们就做不得寇公的百姓吗?”察院只得泊舡一日,希冀天晚百姓们自然散去,那时连夜开舡未迟。那晓得这些百姓,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团团围守,直到天明,长宵露宿,必要敦请回衙,方才罢手。

  整整乱了三日,就有议造生祠的、请建名宦的、脱靴遗爱的、镌刻碑文的,倒把那些荤饭大老,倚仗着百姓的一片真心,乘机生事请功,便好从中兜敛使命公分。传启如飞,真个叫做鸦飞鹊乱,众口难调。殊不知这个事关朝廷,断断不能回的。百姓们不得已,只得各各拈香、随舡远送。夹岸如蚁,遮云蔽日,直到三百里之外。察院老爷恐怕众人辛苦,开了舱门,又从新晓谕,苦劝一番。方才如山崩地裂一般,罗列拜哭,三回五转,依依不舍,然后渐渐的怅惘而返。此真三代之遗事,千古之奇闻也。察院老爷犹恐随路还有人赶来,因此分咐水手,不许一路张扬,悄地速行,竟从高邮夜渡。

  好笑得紧,察院已曾过了淮安地方,那驿丞还尚昏睡,高卧不起。察院老爷虽没有计较他的意思,但是旧规全统不可坏了,故此那一班随行的员役不肯甘心,就着几个承差,率领几个牙爪,复回高邮,只叫驿丞出来。问他缘何既裁革了一应使费,反敢藐视宪台,不来迎接。那晓得那新郎一时听见,已是惊得屁流尿滚,手忙脚乱,却被差公一索牵出,下舡回话。不到半路,活活吓杀。

  你说一个人做驿丞,不知迎官送府,历过多多少少的风浪,就象鼓楼上的鸟儿一般,如何就被这承差惊杀了。况且他原是承差出身,为甚倒怕承差,且又死得这样快熬。只因他原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多添近日新婚,虚损呼呼喘息,如烛遇风,呜呼哀哉!竟捐馆于驿邮舟次。方知收留迷失夜叉,原是与鬼为邻,究竟死而后已。从此夜叉仍前叫化,后亦不知所究矣。当有歌谣传诵:

  跳黑虎前程,这蝼蚁,居要津,虾弓捣蒜不消停。派三名五名,趁三分五分,赔钱倒贴难供命。叹邮亭风雨凄凉,驴马伴黄昏。何处遇妖精,乞婆儿,天作成,干柴烈火前生定。拚三更五更,未三旬五旬,眼儿流泪,腰儿硬,太无情。承差似虎,结果老风情。

   话分两头,却说司茗当时乘机脱回,把前项的事一一报知丽卿说道:“如今府里太爷已经出差拿我。我虽脱逃,势必严行缉捕。况夜叉进状,必然将花案事内的人,一并具告。相公避居此地,终非稳便。况且小人又不能出头,难以传消递息。不若早避地方,庶免祸及。”只得商议隐遁之策,但只心心念念,放不下倚妆,复对司茗说道:“我今与你同去,相会倚妆一面,再行何如?”

   司茗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那夜叉用了许多官司本,满望太爷究出根原,偿他丈夫性命。岂料被我逃脱,愈加痛恨。相公此去,倘撞着他,惹出事来,不是当耍。世上的事,常是芥菜子落在绣花针眼里的,这个断乎不可。”丽卿又想道:“我今此去,未知后会何时,怎样通得一信息与倚妆知道,也免他朝夕悬念。”司茗只得应允道:“再无别法,还做我不着,再去走遭。就是撞着这厮,我自有法儿脱卸。相公作速修书起来,付我送去,回来就好上舡赶路。”丽卿写书已毕,交付司茗去了。随即收拾行囊,打迭登舟。正是:

  从前作事都无谓,祸到头来只自知。
  若不预先生计较,临期那得出头时。

  可见恶人报应,毫发不爽。清官播誉,公道彰明。话中两路彰瘅,宛是一部春秋劝惩,大既已尽于此。但只贴天飞如何倒容他活在世上?只因世人险恶,老天故意生出此等人来,假手磨灭。直到磨灭殆尽,然后慢慢的再算计到他自己身上去。就如处置母夜叉一段情白,也算得是奉天讨罪了。至如丽卿逃得干净,司茗通得线索,重新整顿笔墨。看官们,静听可也。

第九回 挈相思月舠偷泛

  诗日:
  昔日风流今日若,谁知苦处为风流。
  更番颠沛情犹热,转展流离意自稠。
  山水生涯非我愿,风霜活计动人悉。
  从来有聚还须散,聚散都因我自求。

  谚云:避难如逃雨。将何处可以容我之身,而得宽然有税驾之地乎?往岁婺州大被兵燹,有一个富户将自已的爱妾,同了一个女伴,藏在地窨子里面,内中携带了许多干粮、明炬,上头覆着石板。真正叫做风影不露,鬼神莫测的事。专候大兵入城,安插过了,然后开放他们出来,不过是几日间的光景。不料大兵一到,却好经过此地,履着石板有些浮动,疑心底下毕竟有金银财宝藏在里头。掘将开来,不是寻常死货,却是一双活货。不觉大笑,喜出意外,负之马上而去。故知数不能免,虽逃何益。

  余丽卿总是个没搭撒的文人,做出这般戏耍的怪事,得脱逃幸耳。况情不可极,乐不可纵,何可不顾前后,恣其所为。到此客旅生愁,寒蝉泣露,尚不知前路去向,料应与故乡永别,此苦岂可尽言。因摘咏锺景陵之诗道:

  十载形魂凡屡定,一舟情事不堪终。
  别经覆雨惊涛后,见在清风朗月中。

  然虽如此,要晓得丽卿、梁、张二公原不曾犯了色戒,不过以怜才之心,优待那些青楼才子。正见得世上半多蠢汉,那晓诗词,不过借此表彰一番,取笑当世诸公。况他三男三女,虽各私下配认,并不曾有半点肉麻,一毫苟且。丽卿辈意中,见得有才有色的女流,真是现世琼瑶,天然琰琬,何能不为天地珍护至宝。就是文娟三个这番惊散以后,并不敢倚门卖笑,但以诗文彼此唱和,遣怀静待,惟祝望天缘作合而已。品质清高,风流绝世,还有如倚妆三人的吗?故今虽彼此各如惊鸿飞散,云影飘扬,吾意必然有五丁巨灵,替丽卿开辟险阴。祥风瑞雨,替丽卿遮护风波。喜神呵拥,福曜盘桓,一往定有佳构,必无歧路生悲。

  即如鸳鸯谱集内,说有一美人,已曾为巨盗动载飞艎,万无生气救止。忽被张旭点睛画龙,凭空生出云雾,大兴烟障,弥布狂风,只见倾刻间天错地暗,竟将彼美摄取到一个所在顿。一时,绿林豪客尽供巨鳞一饱。要知天地间的事总是一个常理,有才的,天必重之;有色的,天必爱之。你看:

  若是老天不好色,嫦娥怎占广寒宫。

  话说丽卿与司茗商议移窠,断难耽阁,只是与倚妆看看隔绝,未免施他不下。即时修书一封,着司茗飞报倚妆,切不可象前番不小心,撞着夜叉耽误大事。司茗持了书,急来倚妆家里。倚妆一见,先已泣涕如雨,拆书念道:忆昔屏花心结,就月盟联,生死之期,不忘自矢。不期贾祸风流,天涯面隔,只缘业障未除。又欲片帆飞去,新暌者迹,常接者神。想仆之与卿,犹卿之与仆耳。第恨鹊未成巢,萍终无蒂。山耶!水耶!不知此身飘泊何所。相见未有期,愿永诀于一言。倘能两心相许,不我遐弃,是则仆之所深幸者也。投笔哽咽,不尽欲言。

  倚妆对书唏嘘不已,叫司茗稍候片时,再勿因妈妈不辞而去,随即捡幅花笺,含毫写意:

  念妾虽是烟花下质,颇外丈夫气概。此心匪石,未易轻移。君是读书人,自有本等要做的事。断织投河,妾当效尤。勿云微氏之故,遂至堕名毁行,遗笑前人。不知腰间斗大之印,不备尝辛苦不可得也。何不弃此,奋翮云霄,拾取青紫,于妾与有荣施。若夫守志负洁,不负前盟。此又我自为政,何烦辞说乎!故古有临岐泣别,题诗寄赠。牵裙留连,订期重会。此等唧哝,我不忍为此态也。各不相负,惟在一心。能彼此相信得过,必有机缘自合耳。至于道路之赊,风霜之若,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书已写完,就遣司茗别去,不心在此稽留。

  司茗捧书回复丽卿。丽卿读罢,深感激劝之言,颇重相成之意,且泣且叹。遂与司茗即日商议远去,说道:“我们如今往哪一路去才好,或窜于西泠,或蹈彼东海,未知广柳车中果能藏季布否也?因记得当年,曾有一个嫡亲的姑娘出嫁在三衢地方,只因路途遥远,迄今不通音问。我小时曾见过好几面,仪容还有些认得,此去只好到他那里。若得相依,亦是穷途际遇。只是还有一说,万一姑娘先已去世,那时又叫我投奔何人?要晓得他家定有子妇,或者叙起亲情,原是姑表一脉,岂有不相识认,不相款留的道理。但只是此去,还该隐晦,恐有鹰之逐,聊溷鸡鹤之群。我的本籍姓名断断不可露出。我想姑娘姓鲁,我如今也改做姓鲁,单名昭字,表字易水。正取当日春秋时,鲁昭公次于易水的故事。这真是迹类亡猿,于谁爰止。”即便同司茗,叫了一只小舡,竟抵杭州。一路凄凄,不知从何处说起。随着司茗捡出旧时笔墨,无非是满纸凄凉,一腔离恨,口占一调,名日《巫山一段云》:

  非为秋风瘦,春心竟不收。黄昏有月破云头,青光到处幽。罗帏应有梦,梦里亦知秋。巫山有路觉来悉,无语一扁舟。

  三日,到了北新关,登了岸,直到江干。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的日子,但见:

  石门夹浪,忠臣怒气三千;江岸奔涛,壮士雄心百尺。天连水,水连天,掀开银海;尽处真,真处尽,迭起云头。装成瑶岛,想从弱水飘来;冻就冰山,岂自龙宫推出。

  易水见了,江涛滂湃,水势崔巍,不觉流连感慨,浩然长叹日:“白云在天,苍波在海,悠悠我心,竟将谁诉?”因同司茗慢慢而行,不知不觉已到了富春交界,正是:

  江潮迭怨三千丈,直到严滩恨始休。

  那晓得走了半日竟走了岔路。山瘴朦胧,日云暮矣。四顾彷徨,莫知所措。易水正在踌蹰之际,忽地里草丛中钻出一条漆黑大汉来,手里拎着一根无情短棍,腰边挂着一口雪亮腰刀。奔到面前,拿起棍子,望易水劈头就打。幸喜易水看见得早,晓得势头不好,把行李包裹尽数抛撇不顾,将身闪过一边。虽然逃脱无恙,但只是不见了司茗。不知他躲避何处,又无从打探寻觅,又不敢高声呼唤,独自一个,好生悉闷。何况易水与司茗两个虽系主仆,实是琐属流离,相倚为命。

  正在徘徊眺望间,忽听见前面草里渐有声自,淅淅簌簌响将出来,象是还有人在里头动作的一般。易水只道是优藏的强盗尚不曾去,或者是个老虎伺候吃人,究竟不知生死若何,老早的吓得一身冷汗,手足酥麻。你道是什么物件?恭喜,却原来正是司茗,凹在这个草中,伸头探脑钻将出来。走到易水面前,方才放心。

  当夜两个好不若楚,又没了行李,又没处去寻客店,没奈何一步挨一步,不知东西,挨到一所破古庙里去,住了一夜。蹲到天亮,路有行人,方问得一条出路。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数,走得到水口。幸喜司茗身边还带得些余钞,不曾把强盗钦龋摸将出来,雇了一只船,直奔龙丘。一路风霜,黯然行色。乌鹊南飞,伶仃可叹。易水就在船中,遂咏远水诗一首,诗上说道:

  烟雨迷人去,悉多境屡更。
  水疑云际合,塔似雾中行。
  远树疏还密,回峰侧更迎。
  凄凉惟自慰,聊遣棹歌声。

  不多日子,已到岸口,两人起了船。若无息足之地,就遍处去探访鲁家,并无音耗。只得遥指酒帘,聊将憩止。那店主人看见他们两人都是光身,不见半户行李,便问道是哪里来的。司茗道:“我们是苏州来的。”店主人道:“既是苏州来的,难道出行远路,一些铺陈也没有?我们这里,现奉上司明文严禁,不许安歇面生可疑之人。却不是小店不留二位,只因官府兜搭,不时查访,难以容留,请到别处方便罢!”

  易水只得哀告说道:“小生姓鲁,唤名易水,是苏州府学秀才。我两人是主仆,同来探访亲姑,不期绿林被动,所以孑身到此,惟望容留一宵,明早即便辞行。”那主人说道:“既是相公,原该留歇,但不知令亲是甚么姓名,住居何处?倘离此地不远,何不竟到他家,也省得一番起倒。”

  看官们,这话极是说得近情,但不知易水只因不晓得姑夫的名字居址,故此不能够竟到他家住,若是晓得,也不到你店里来,看你的嘴脸了。当下易水只得含糊应他。究竟说话猜疑,却被主人严下逐客之令。不免仍到庙中,相陪神圣,再过一夜。两人哭哭啼啼,在神明面前拜了几拜,祷告说道:“若得指引迷津,不致为异乡饿殍,那时重修庙宇,再整金身。”许下一个大大愿心。你看:

  亲云不系东西影,野鹤宁知去住心。

  到了第二日,又去满街探访。好似穷人无归,做了一个穷途痛哭的阮籍。只是如今怎么样好?身边盗余都已用完,姑娘家里又寻不着。跑来跑去,倏忽又是一日。况且这个所在,并不象昨日,还有个庙里可以存身。风烟稠密,都是人家,如何是好?两人无计可施,只得傍晚坐在一个人家的门首屋檐底下,打盹安息。不觉寒风侵扰,神魂恍惚,唧唧哝哝说了一夜的苦。

   那晓得里头管门的人听见了,疑心起来,说道:“为何此时半夜三更,门外有人说话?这个定是不良之人了。”又听了半晌,还不住声。轻轻开出门来,一把揪住,等到天明,传入中堂,去见主母,听赁太太处分。你说不奇不巧,那太太是谁?不是别个,就是他的姑娘。太太道:“看你这般齐整一个后生家,端不象似下歹人,却为甚么原故,暮夜匿身在此?事实可疑。”易水道:“小生原不是个歹人。小生原是苏州府人,只因探望姑娘,中途被盗。店主人见我主仆罄身,俱无行李,不肯容留,只得暂借尊檐安歇一宵,望乞详情。”说罢便潸然泪下。

  太太却也仁慈,见他这般光景,想必是个良家儿女,到这里落难的了,便问道:“你既有姑娘在此,为何不到他家里去呢?如今你的姑夫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易水道:“我姑夫姓鲁,只因长江隔断,久失往来。就是我那姑娘,止在幼年间见得一两面,故此姑夫的名号都不曾晓得,所以寻访不着。我是姓余,名昭,表字易水。我父亲曾为宰辅,原系名门宦裔。我也曾进黉宫,只为父母双亡,家业凋零,不得已思量投奔至亲,来到这个所在。”

  太太听见这话,不觉打着自家心里,暗自想了一番,掉下两行珠泪。回顾左右使婢,说道:“我家也是苏州,也姓余,我哥哥曾为相国,今与这人所言一一相合,难道就是我的侄儿不成?若果系我侄儿,我如今又没有儿女,他又没了父母,不如等我收留在此,教他读书。所头若得一举成名,也是我的本源一脉。欲得遽要认他,万一他原非瓜葛,假附乔枝,那时识破机关,却不把人笑杀。欲得不去认他,假使果系我亲枝,任他飘流旅邸,觉得心上又过意不去。我如今有一个道理,再去盘问他一个的当,然后收留不迟。我因记得起,我的哥哥当初只生得一个儿子。那孩儿生出来,腋下便有三颗黑痣。以此相验,决无差谬。”

  遂转对易水说道:“我的母家也在苏州,听你的说话,我的家世却与你的家世相同。我只为路隔三江,多时不通音问。但我家兄曾有一子,生下来的时节,他腋下便有三颗大痣。若是没有此般色认,别的都不必讲了。”

  易水听了,一面口里连忙叫有,有,有!一面流水开怀相示,果然无异。易水惊喜交集,泥首膝前,认了姑娘。太太就叫出仆从男女都来叩头,以谢昨夜冒犯之罪。登时排列家宴,与易水欢叙洗尘。又对易水说道:“你的姑父不幸早丧,又无子嗣。虽有些须家业,究竟不知是哪一个受享。况且我的年纪日就衰老,眼前并没有一个亲戚,可以倚靠得的,意欲留你在此,就如亲生的儿子一般,你可搬取媳妇,同来一家居住,你却意下如何?”

  易水道:“侄儿孤身只影,虽曾聘得一个媳妇,尚未做亲。一者为家道艰难,一者为功名未遂,以致愆期。必须置身霄汉,方议完姻。今朝幸得姑娘荫庇容留,不使侄儿为异乡穷殍,何异恩同怙恃。”太太随即叫收拾书房,安顿易水住了。

  易水到了第二日,想起对司茗说道:“我们若不是前日的神明显应,安有今日。”叫司茗即去买些香烛,同到所住的那庙里,一则来拜谒神明指引之恩,二则来专保佑倚妆三个安然无恙,日后团圆的意思。正是:

  浮萍才得些须蒂,又惜杨花尚远飘。
  身在江南心在北,春情何日睹桃夭。

  指望投奔姑娘,尚在模糊境界,忽然撞到怀里,一番抚摩亲切,谓非庙中指迷不可。公孙弘东阁待客,魏文侯拥彗迎宾。即此尊姑,亦是女中丈夫,非寻常人也。然而即次之安,尚属小事,尤恐花案终成祸水,未知何日果是丽卿出头日子。

第十回 凭好梦鬼窟全生

  诗曰:
  共蒂花翻向日娇,春光未尽忽萧条。
  几经坠雨阶声乱,况复凄风树色飘。
  歧路孰携莲步怯,扁舟空载旧香漂。
  悉将泪眼看长别,一任浮萍去影遥。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昔有咏行路难者曰:“闺中少年忽远游,罗帏半卷凉生秋。我独辜幸限河梁,即之不得徒忧伤。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生离死别间。”况且女人家出路,更与男子汉不同,又是在流离颠沛之际,其苦可知。然而要晓得,从来不但文人命遭磨折,即有才之女亦多颠连。天下有庸庸猥琐之品,而坐享痴福者,必是白丁与丑妇,始得保富贵以终天年。安寝食以免悉虑耳。如此之人,则亦何足以存亡有无为轻重哉!故倚妆不幸有此一番迁播流离,总是他锦章奇字,都化做啼香泣粉。原是自已才貌所致,于人何尤。苏东坡、韩昌黎俱命坐磨蝎,虽享文名,各受折挫,甚至降点流窜,极于远方,而执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止。然止足以彰其名誉之美,何曾损彼至德。总是满前荆棘,境路不宽,惟有文人学士多罹此苦,非庸辈可以抢夺得去的。今以倚妆之才之美,即将苏、韩大手笔例为并重,以称鼎足,未为不可。

  话说易水,多亏了他姑娘,留在家里。收拾从前孟浪春心,仍亲书史,绝不似当初风魔故态,颇有发愤为雄的意思。这也不须提起。

  一日,偶凑一位过往大官府回京,路从江南苏州府经过,听得父老歌颂前任巡方德政,遐迩合一。即汉之张纲,唐之李佑,宁之唐介亦不过是口碑载道,舆论佥同,诚当今圣朝之真御史也。这过往官府,已是击节称叹。又闻拷问花案一宗,杖死首犯一名,其余都置不问,说道:“只这一案,可谓宽严得体,情法兼尽,雅不欲以书生妓女游戏之事,株连无辜。即此已便见铁面所为,不恶而严之妙政。”致京中遍传此事,总是极口先赞叹察院的公明原故。不料满城尽数晓得花案奇闻,无不盛传新异,既奇其事,又奇其人。殊不知袁令昭之西楼记中有品曲,卢次□之想当然内有评花,何往非才人美女之佳致。正是:

  看尽好花春卧稳,醉残红日夜吟多。

  只有苏州府一个客商,贩了许多绸绫缎绢,往来京里字号店中发脱。其人生平专好的是寻花问柳,好说新文。正要束装回南,只听得都中盛传此信,错会了主意,只道是不好的消息,好不替倚妆辈怀着鬼胎。捷忙回来报知倚妆妈妈。那妈妈心里一口猜着是母夜叉在京中干下事来。惊得一家大小哭个不了,凄凄惨惨,好不痛伤。大家都来埋怨倚妆。

  倚妆被人埋怨不过,心中暗忖,只是放不下丽卿。但他已是出亡在外,天涯海角,一时何处寻觅。到不如我自已寻个自尽的门路,日后也省得贻累余郎。又想我若死在家里,纵不贻累余郎,毕竟又要干连妈妈,此中也觉过意不去。不若同文娟、弱芳两个商议,且相随伴,远避他方,潜踪灭迹,到路上看风使帆。或者天肯见怜,暗中指引,遇着余郎,也未可知。然虽如此,但未知他二人的心事何如。因接文娟、弱芳到来,三人促膝而谈。

  倚妆道:“汝等还记得前日席上之言否?盟誓犹新,神明可畏,倘一旦贪生叛盟,将狗彘不食吾余矣。何况日下京中人回,花案一事都下盛传,必有严旨部文,根究党羽。丽卿若在,他还是个男子秀才,且有年家朋友,还可覆庇我们。他今已远避,若有官司口舌,一径来寻我们,平康门户是衙门中一碗烂饭。捉我到官,一口钉住我的身上要讨丽卿,那时做我不着,使他得干净也说不得了。只恐我被拘囚,解交不得,推丽卿到别个,我心不忍,又一时捏不出一个丽卿来。这叫做卖一个饶一个,独木不成林,两败俱伤。我们三个,生为寒盟之妇,死为薄情之鬼,何颜复见卓文君、李亚侧之辈乎!不若成陶结队,或者萍踪偶合。男女死生一块,也不负一番金石盟言。”

  二人听了,泫然不止,决烈言之,说道:“我两人只有一死以谢二生耳,夫复何言!”倚妆已晓得两人志向,遂把速避的主意说出。二人无不欣从。相约已定,即忙草草收拾,悄地同行。雇了一只小船,飘然长往,一任所之。惟愿共住一方,觅个幽密所在,即不及避秦桃源,亦当作商山枯衲,所谓入山惟恐不深耳。或托村庄织纺,或就主家针指,或间卖诗文聊以自给。虽则愆期,于归有待。

  三人正在船中相约定了,只见霎时间,那不作美的风浪,一时狂涌起来。那船好象些甚么,就象个蝴蝶儿,在半空中颠翻上下,把捉不定。正是:

  凭空迭起千层浪,突地掀开万顷风。

  三人仓座登舟,原是不曾出路愦的。到这时节,只该稳坐船中,任凭艄公做主,还可支持。怎当他三人慌了,结做一团,跌来滚去。一阵侧风,竟把这只船儿告乾千岁第一覆了。可怜倚妆三人,当此急流涌湍,又助狂风,骤霎时间,俱为水中之浮梗,飘蓬而已。非甘抱石之投,弃葬江鱼之腹。咳!可怜,可怜!你们要晓得,有才有色的女子,就是死在河里,那河伯虽甚不仁,亦不敢取以为妇。

  故此弱芳沉在水底,只见黑茫茫里有一带的去处,象有神明暗相扶导一般,随流抵岸,攀援拯救到一间小小茅屋侧边。弱芳还是模模糊糊,如醉如梦之间,只听得耳朵里有人对他说道:“岸上就是大悲庵了。”弱芳挣着起来,抬头一望,看见果然是个庵观的模样,门前一个匾额,大书”大悲庵”三字。弱芳心里想道:“既是大悲庵,定是女众。不觉欣感异常。但只四顾无人,这声音却从何处来的,如何有这般奇异?从水得生,明系神护无颖矣。”

  只见这庵里面,只有一个老尼姑。这尼姑夜里忽梦见观音大士,身底下坐着一朵莲花,手里捻着一个拂子。老尼姑向前慌忙顶礼。大士对老尼道:“庵门外有一个贵人的妻子,该汝速救。”那老尼听见,虽打从梦里惊将醒来,还不信得真,仍旧睡去。梦寐之中又听得唏嘘哭泣的声音,好象就在他床头左右。及至披了衣裳坐将起来听听看,并没有一个人,然是作怪得紧。老尼只得开出庵门,周围探望。

  只看见果然有一个女人,裙衫透湿,席地号□,老尼惊骇梦中的言语,即忙扶进庵来,替他换下一身湿服,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么要紧事,便是这般轻身投水?”弱芳道:“奴家姐妹三人要往亲家探望,被风失水,以致如此。奴家得蒙怜救,果是再生。但不知我两姐姐生死若何?好生记挂。”老尼道:“小娘子既是失水,如何又出得水面?其中必有原故。”

  弱芳道:“可知道怪异里,奴家落水的时节,姐妹三人结做一块,只见水中许多散发夜叉,争夺奴家三人。正在闹压之际,有一位金盔金甲的神道,手里提着钢鞭赶将来,喝退众鬼,口称:‘三位夫人在此,不得无礼。’又对奴家三人说道:‘三年之后,夫妻完聚。’先将奴家提挈周旋,推拢岸边,得全性命。”

  那老尼听见道:“果是奇怪。”也把大士梦中的言语细说一遍。各各惊讶。弱芳就同老尼到佛前拜谢显应之事,愿求菩萨一发救我两个姐姐,并保佑丈夫功名远大,夫妇团圆。又把老尼四拜为师,情愿在庵里皈依。因作《临江仙》一词,表白自家心事,说道: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难忘。一炉缭绕见行藏。皈依双合掌,顶礼颂空王。只因念日成抛弃,羸减玉消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终缥缈,羞共楚相将。

  却说倚妆、文娟还沉在水底,并没有一个出头的去处。忽然起一阵大风,把他二人一浪打开两处。那文娟正打在村落岸边。岸上有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婆老儿两个,五更头起来磨豆。那老儿走到河边去汲水,忽然看浅水岸边躺着一个人,觉有些呻吟求救的声息。却是黑地里看不十分明白,连忙叫婆儿快取灯来。那婆儿听见叫灯,只道是丈夫跌在水里,慌忙提了灯,一步一跌跑到水边。老儿道:“水里漂来一个人在这里。”婆儿把灯一照,只见是一个失水的女人。两个尽力将文娟抱起,扛到屋里,寻些破衣破裳替他换了,忙把姜汤灌救醒来,问个明白。

  那文娟好象似梦里昏沉的,半个时辰方才晓得人事,知道自已还不曾死。就对那两个老人家,深深的拜了几拜,谢他活命之恩。婆儿问文娟道:“我看小娘子,不是寻常人家走出来的,原何这等短见?”文娟却与弱芳的说话不约而同,也照依诉说了一番。只见那两个婆老儿自言自语,欢天喜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老夫妻两口,一口准提斋,半世卖豆腐。并没帮手,又无半点骨血,故此天公怜念,特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把我们做个靠傍。或者日后配得一个好后生,做了一对夫妻,便好顶我们的豆腐香火。”文娟也巴不得他二人收留,权时安息,再作区处。古语有云:

  枳棘栖文凤,沙潭寄巨鳞。
  随缘且自过,时至一番新。

  那些说话,且自由他,你道文娟、弱芳倒好了,那倚妆怎么样呢?终不然,自他的主意,单把他一个没救不成。其时倚妆竟不知不觉,被这一阵风打到哪里去了。好笑得紧,却不打在别处,一打打到一只大座船边。倚妆半沉半浮,有气没力。看见是个船舵,双手抱住舵梢,身子还立在水里,好象一朵出水的芙蓿,那里晓得这只船,不是别个,就是苏州府巡按老爷,奉旨进京调用的船。

  那老爷本籍原是山东,乘便回家。不期这夜里梦见一个神道,手里拿着一颗人头,血淋淋望他怀里丢将过来,对他说道:“你好好藏着。”霎时间又只见一个秀才,手里捻着一把雪亮的钢刀,赶将进来,把做官的劈头乱砍,抢这颗人头。做官的慌了,就摸出怀里的人头打将过去,恰好正打在他的刀口上,把他的刀一口咬做两段。那人头替秀才滚做一块。做官的没法处置,看见桌上只有一顶簇新的纱帽在那一边,就把这帽子双手合在那秀才头上。那秀才担了这个头,带了这顶纱帽,摇摇摆摆,对着做官的作几个揖,走了出去。正值驾长大叫一声,惊将醒来,却是一个怪梦。

  你道那驾长三更半夜,为何大惊小怪叫喊起来,只因倚妆在水里把舵一扳,那驾长睡着在舵楼上,恰好被舵杆横打了一下,带梦喊叫起来,连声“有贼、有贼!”船上水手一齐掌火寻觅,照到船舵边,只见有一个人将手紧紧抱住着舵,身子都浸在水中,连忙救起。原来不是个贼,是一个落水的妇人,生得十分标致,却不象小户人家走出来的。火速报知察院,察院老爷着令进舱,问他是何等样人家,缘何失水?倚妆瞒过前情,假话支吾,哀求怜救。若得容纳为婢,伏事夫人,感恩非浅。

  那察院船里还有太夫人、夫人在里头。那太夫人、夫人做人极好,只因未曾生得儿孙,极肯向善。故此两人极力在做官的面前怂恿,要他收留在膝下。就是做官的一生行谊端方,毫无苟且之念。若把别个官府撞着倚妆,看了这般绝世的仪容,莫说自已又没有儿子,就是有儿子,也要起私欲之心,收留在身边,做一个如夫人了。纵使夫人不贤慧,此女不顺从,你道男子汉的心肠,又是绣衣公的声势,如何执拗得他。毕竟千方百计,也要弄他到手。可耐撞着倚妆,又是个贞烈妇人,到这田地拚着性命,寻一条死路。譬如前番落水,老早死了,到今朝也还只是多活几日,就死也甘心的。这样说起来,倒不是投生,后来投死了。殊不知其中有一个原故,假使做官的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那老天也决不引倚妆来到他船上。

  还有一说,从来察院并不带家眷,如何今日船内又有家属。只因察院老爷尚有太夫人在家,平日奉事极孝,不忍久离膝下。故此将次回京,预先接到途中,舟中相会,一同进京,以便朝夕定剩船泊水中,正拟解维,凑着倚妆的造化。若不是船里有太夫人与夫人在里头,察院老爷也决不肯收留,抑且不便收留的。

  你道这察院是何等样人?瓜田李下,自卫极严。今倚妆投水,蒙他收救,这也算是一个大数。倚妆之一生,分离会合,都在这察院一个人身上。前番花案,置之不问,倚妆已荷帲幪;今此收留,从死得生,倚妆复蒙拯救。故察院实是倚妆的一个天大的恩人。倚妆一见夫人,便有主意,求他收纳。就是倚妆这一双眼珠,也是一些不差的。那夫人看见倚妆:

  一团羞影,媚态千般。双眉娇蹙,雅韵无穷。岂湘妃之后身,抑水仙之同伴。滚花漂叶生香,蛟藏龙宫至宝。

  夫人说道:“如此佳人,岂可不加培护,必当终始爱惜。令得一佳偶,以谐伉俪,方不负我一番留育之意。”太夫人与夫人欣喜异常,又幸得做官的两心相合。但只是察院转展回思,昨夜这梦甚是奇怪得紧,说道神明把那人头丢在我怀里,明明是应在此女身上了。他如今投到我家,我如今收留在此做了女儿,却不是在我怀里么!但是那个秀才来夺,情由未知属何应兆?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全在这女子身上不成?我试看此女,原不是一个落薄的人,我且留他在这里,以为梦中后验。就对太夫人、夫人说道:“好将些新整衣服,把他换了,叫他就拜我二人做了父母。”又吩咐一家男妇大小仆从人等,嗣后都以小姐称呼。

  次日开船不提。但只是倚妆在船中,一心想着丽卿,不知飘流何处?又记挂文娟、弱芳,不知存亡若何!甚是幽郁。他道文娟、弱芳虽是多情,至于结伴寻芳,实出倚妆倡意。不料同舟遭覆,万死一生。今幸我身,暂借一枝,忧喜交集。究竟此身怎样结果?正是:

  悲欢亦有姻缘在,欢处还从悲处人。
  颠倒机关人不识,请君细问梦中神。

  三位才女岂乐行游,只因讹传花案,虑有余波。倚妆把事势指画,十分有理,不得已相约定了撇下各家老妈,并不带香闺珍玩。共抱贞信一心,坚不肯舍。逐寄此身于一叶,飘泛浮萍,曳浪而已。不料思聚而偏散,求安而得危。天公有意,河伯多情。离离合合,千回万转,总是千古至趣。莫谓老天老实,不会做风流韵事。即我挥尘而谈,无非代老天附会一二,绝非无影之嚼舌也。看官莫忙,且喜渐渐的好事近了。

第十一回 陡题名喜联待诏

  词曰:
  罗衣拾得桂枝香,透出春风两袖凉。
  翰苑已曾添国士,琼林未许伴娇娘。
  知逢乐事悉多少,止为情深恨短长。
  漫说蟾宫花样巧,宫袍早被泪痕伤。

  三位女郎,只因一句风闻,弄得拖泥带水,比当日三人一处,愁绪相怜,幽怀各揣,倒算做黄柏树下弹琴。今日忽然四散,虽各借得一枝,眼眼生人相对。即花盟之事,事出创闻。若遽吐露一番,也未免惊人耳目,说这班多事青楼,原属妖怪,反不使人知重了。只得隐而不言,各各待缘觅巧罢了。因思三生,既是科目中人物,姻缘又该配了才女。有造物为主,何若故为离间,而必使之流离琐属,几至陨命乎!据说起来,都是天不做美,以至于此。此古分所以有搔首问天之难,与天高莫诉之恨也。殊不知他们,若不是这一番遭危构隙,涉险伤生,直到那个万分至极之处,怎显得倚妆三个是直正节妇,丽卿三个是的确情郎。故此也不要把天来一味埋怨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这二句诗,极是的确不破之论。必要受得过前这一番霜雪,方许你受享后头这一段香酸。这是甚么缘故?总不过欲磨炼儆励之,以坚其志,而幻其缘,说不得不是苍天的好意。却是为何?如今人果生来,既有十分仪表,又有十分才具的,断该默受天之制度,不可拗逆。然而究竟难测,岂无扼腕。试看蕉鹿存亡,皆因梦设。塞翁得失,岂足全凭。四书中已先说过,修身俟命,不可行险。切不可把这两句,便做腐语看成。至于做官的,肯做义夫。为妓女的,能知节侠,是这样一种人,就是天亦无可奈何得他。所以老天决不将这口气,去难为那些庸碌之人,而庸碌之人倒单只怕天去难为他。老天又必欲尽力去处置那些崖岸之士,而崖岸之士偏不怕天去处置他。要知自已的文光笼罩在九天之上,所谓石破天惊逗秋雨,岂是无谓。唐六如陶情山水,间卖诗文,不意此种旷远高致,已为倚妆想到。如此活计,较之当炉沽酒,抱瑟调筝者,大相悬绝。

  话说倚妆全亏水府送入宦门,便晓得舟中义父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处分花案的察院。他居家正直,无意为官,怎不使人倾心敬服。但只是倚妆心里,总没有一刻不想着丽卿,故此悉眉不展。又念着文娟、弱芳,不知飘零何处,好生放心不下。

  彼时,易水在姑娘家里,已略有影响,晓得倚妆出避的消息,但不晓得其中这一段生生死死,惊天动地的缘由。一日,正在书房中寻思含泪,因作《长相思》三调拈之壁上。

  其一调:
  茶满匙,酒满匙,架上图书几上诗。昏昏睡起迟。花一枝,月一池,梦到关情人不知。相思知几时?

  其二调:
  风有声,雨有声,风雨无心愁自生。萧萧梦不成。度黄昏,眼黄昏,因甚月无痕。阳台何处寻?

  其三调:
  月也单,人也单,月影无聊人影寒。愁来风雨残。别无端,见无端,别处谁知见处难。风波顷刻间。

  正在悲痛之际,不觉身子困倦,凭几而卧。忽听得叩门之声,易水只得拭去泪痕,启门观看,却原来是姑娘到此。易水连忙迎接,进来坐定,姑娘说:“我闻得宗师已行牌按临科举,想来孩儿本省已该科举了。论起理来,还该回到本处应试,但只是路途遥远,放心不下,不如替你纳个卷子,就入籍在我这里,再为童子科一试何如?”易水只因故乡决难出头,正欲如此,遂满口应允。即着苍头备办试卷,连赴府县考试,俱蒙取录送道。不隔得一月,宗师考毕,将鲁昭取作批首,又准应试入场,到家欢天喜地,姑娘设席称贺,自不必言。

  到了七月初头,槐黄桂发,举子匆忙。易水只得辞了姑娘,竟往杭州应试,又好取便打探倚妆消息。拜别慈嶂,即日束装起身。姑娘见他说要去科举,这是一桩美事,也不款留。随即唤几个老到家人,收拾行李食物,差拨苍头随行服侍,一同司茗出门。雇了一只船,竟到杭州贡院前,赁下一间小寓。

  易水一到寓所,哪里肯一刻坐定,终日寻思探听苏州来往客人,体问倚妆究竟下落。正走到贡院前西桥直街上,只见一个大香馆在那里,里面摆着许多的古董。桌上放着一个好白锭的香炉,炉内烧着一块好香,甚是精致可爱。易水抬起头来,看见招牌上写着”苏州香馆”四个字,正中机谋,就挨身进店,假做买香的名色。讨得香目出来一看,上面开载无数龙涎、安息、俺叭、沉速、西域夷香等样。易水接口闲问那店主人道:“贵处近有甚新闻吗?就是那前年余秀才的事,可是怎么样结局了?”

  那店主人打着乡谈说道:“罗个余秀才事,勿要提起,侬害得介人勿浅哉。个也铁消话渠,又阿是晦气得势,撞着一个往苏州经过个奢个官员,晓得子奢花案个影响,到子京通话个样事,又有那听见个勿知个头猪缠错子话得价厉害凶险得势。真个是:点水能兴千迭浪,电光惹起一天云。把个一班儿女娘都惊走子他乡远处去哉,半点勿知下落。真是个书呆弄出奢个把戏,如今连余秀才也勿知走到罗里去哉!”

  易水听见这一番说话,浑身好似水浸的一般,冰骨死冷,莫知所措。呆了半晌,一字不回,扎挣回寓。未离数步,一跤仆地,惊得那过往居民都攒做一堆来看,认定是这相公必是吃酒醉了。幸喜家人接着扶归调治,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又到了八月初八。正要进场的时节,还是带着病,只得勉强装束,进院听点。三场已毕,众人只见他哭哭啼啼,不知为着甚么。只有司茗心里明白,也只做不得知,假慌做一团。看起来,《西楼记》中有一个泣试的于郎,《绾春园》内有一个病试的场主,总来哭也徒然。不知他们只是要哭,想这两个人一哭,毕竟侥幸得中,还是会哭的便宜。故易水也在这考场中学哭其试。

  要晓得,如今进场的,那一个不哭出个苦水叮咚来。此又是不济事的脓包,哭杀了也不中用。我劝他,不如在场里嘻笑介儿,东张西望的,过了一日,腔着投递白卷。只落得骗吃几碗糙米饭,拿几个大馒头回来,为闾里光耀,说我也观场的天话也好。

  易水此番,哭了出场,到得揭晓这日,报子打将进来,却报中了第四名经魁。可见人的功名,迟早自有一个定数。先年余丽卿中了第二,只因房师赌气,决要中元,留到下科。岂知又隔数年,历尽许多艰苦,倒反中落了两名。今日既中,免不得备些鼓乐马匹,往布政司吃宴。易水正骑着马行到清河坊,一路想起前年宴上,被按台来拿的故事,又哭将起来。跳下马,也不去赴宴,竟路回下处,叫些家人去收了鹿呜筵席。次日一边打发家人回去报喜,一边勉强答应这些旧例,殊不耐烦。竟叫船回到衢州,拜谒姑娘。此时受贺开筵,另有一番阔绰。总是这些都不在易水心上。

  过了月余,易水忽然想道,倚妆既已出外,我不如趁此机会上京会试,一路体访,有何不可。易水一想,想起这个念头,好象心里火发的光景,一刻也过不得。随即走到堂前,对姑娘说:“孩儿身子多病,不耐长途辛苦,意欲早赴公车,漫漫趱行,还好耽延自在。告过母亲,便好收拾行李,即日起行。”

  那姑娘怜惜病躯,再三勉留不得,只得依他。临行嘱咐,甚是依依不舍。惟愿路途小区,以慰远虑。若是再得侥幸联捷,端候泥金报喜。当下整备船夫,鼓吹饯送。未免又有那一班是亲非亲的,听见易水要上京会试,一齐上门,肉麻拱阔势利光景,送到岐亭拜别。便即掉舟长行,一路唏嘘,日无宁刻。正是:

  山路崎岖,尽是悉肠回转。
  江流荡漾,浑如泪眼挥成。

  不多几时,已到京华,安顿寓所,场期正未。易水也无眼看书,也无心拜客,终日在街坊上东走西踱,何曾见倚妆一些消息。忽地痴心起来,说道:“莫不是他们走出紫塞重关,上西天去?我不如竟赶到关外,奔上西天。情愿不赴春闱,欲穷日出之邦,整备梯天之具。但只是一说,万一关外多有拦阻,天上亦生拦阻,天上亦生妒忌,那时空走一个周围,没处去打听真实信息,走得转身,又是迟了。况我去寻他,他亦必要来寻我。万一到在近地,两边错过,却怎么好?”又想一想道:“他们止是风流小过,有甚大事,天必不替我作对,人必不与他为仇。诚可格天,真能泣鬼。譬如今人到普陀山,拜褥至诚到十分处,一般也看见观音大士,真身出现的时节。我只是耐着心儿,在这里密密的多方缉问,就凭他地角天涯,也少不得有寻见他的日子。”正是:

  不将辛苦易,难遇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按台巡了两差,升受京台,正点着会试分房。要晓得做执法的官,既是光明正大,做典试之主,自然鉴空衡平的,想他本房所取,定是数一数二的秀才。不期春闱榜毕,易水中了进士,本房就是前任的察院。赴宴这日,不觉又添了许多仪从,决不把你象前日吃鹿呜宴的时节,半路上跑了回来。

  正在宴上,看见张又张、梁思远都各由本省中式,各各联捷。今在席间相会,三个且不说做了同年欢喜,却是哭做一团,只问弱芳、文娟消息若何?我们去后事体怎么样了?老弟为何改了名姓?易水细细告诉一番。又张道:“千里同心,真如铁石。我辈只为情字羁迟,夙怀耿耿,愁绪悠悠,直到如今,不敢背约。如今既又乡会同年,情趣愈密,正好去寻访消息,以遂生平大愿。三个同叨两榜,聊慰寂寞,可谓不幸之幸。”及至说到三位才女尚属乌有先生,却有千般苦脑,万种熬煎,照旧是幸中不幸,以此面面相觑,叫做流泪眼观流泪眼,正如断肠人送断肠人。

  却说远思殿试二甲第二,选了江南淮安府推官;又张殿在三甲,选了山东兖州府滋阳县知县;易水中了探花,考选翰林,留在京里。梁、张只得没奈何别了易水,吏部领凭,各去到任,一路访问文娟、弱芳下落。易水在京里,他忘却自已是一位官儿,终日东游西荡,只在街上闲串,打听倚妆消息。

  不期一日,正走得身子困倦,坐在一人家门首。只见一个篦头待诏走将来,唤易水一声老爷,说道:“小的是苏州人,流落异乡,做些低微手艺,爷可要服侍吗?”易水听得是个同乡,就问他说:“你既是苏州人,缘何流落在这里?”待诏道:“小的本贯原是徽州府,一向在苏杭做些卖买,久往姑苏,习惯乡谈,故此人都叫我是苏州人。只因消折本钱,回去不成,流落在这里,止剩得一双光手趁活。”易水道:“既是你在苏州日久,何不趁便归乡?”

  待诏道:“别人面前,小的也不敢说,听得爷的声口,象是同乡口气。面貌倒有些象前一年那姓余的相公,那相公考试甚么女状元,正在那里吃宴,却被本处地方一个光棍,首告在察院衙门,说他谋反大逆。那察院老爷登时差兵拿获。幸喜没有凭据,他又预先不知怎么晓得逃脱走了。只拿得一个醉汉,把他正了法,其余都不究起。后来又闻得京中一个凶信说道,花案人犯,圣旨提拿。惊得那日在席的一干女娘,瞒着各家妈妈,都是东分西散,不知何处去了。正是小的的晦气,一向小的原在他老妈处走动,与他老妈相与的至交。那老妈无可奈何,特地央我赶到前路寻觅。一路追寻踪迹,却有些风闻消息,只得顺路随行,要求实耗。哪里知道,那三个女娘都是不会行船惯的,一时风水不便,都一齐翻下水去淹死了。”

  易水听见他说淹死两个字,三十六个齿牙对对厮打,直声叫将起来说道:“他三个难道当真死了?你又不曾寻着他的船,如何晓得他死是实信?”待诏道:“这有个原故,小的那日在饭店里正好撞着他的驾长,说起根由。那驾长是个识水的,他从水里逃出。因没了船,又无生意,故此偶凑,都在京中歇宿,所以得知。”易水道:“你可曾寻着尸首不曾?”

  待诏道:“茫茫大水,一下水就浪拍滔天的去了,叫小的哪里去寻他,倒反把小人一身也流落在此。还可怜小人的妻儿妹子,见小人不回家去,又没音耗回来,只道小人是个薄幸的王魁。寻着三个女娘,抛撇妻儿老小,另投别地快活去了。连忙搭了便船,一路赶来,不料中途又被劫抢散失,不知下落。可怜水灾盗劫,接踵相遭。既为余秀才坏了妈妈一家,又因余秀才坑了小的一家。分明是一边以风流考试,将一班状元、榜眼送入龙宫;一边以女伴孤栖,勾了我妹子妻儿同归水府。只落得小人单身无倚,几希乎做了一个郑元和沿街求乞的榜样出来。还亏学得这件贱业趁食糊口,不到寸言反依的田地。”

  易水听他这一番说话,又若又气又惭又愧,不敢高声就哭,也没意思对他,又不好把别样说话回头,只得问道:“你今肯跟随我吗?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翰林院鲁老爷,余相公是我好友。他累了你,我肯认帐。明日待我寻还妻子与你,你却意下如何?”待诏连忙叩头说道:“低微肉眼,不识贵人,只求老爷收留,小的终身有望。”易水道:“你既跟我,你可认是我的旧役,取名鲁留。义取相留之义,不比流落之流。”

  易水心下暗想道:“怪!见得我寻来寻去,寻不出一些消息。倚妆既为我身死,我怎肯负彼深情。宁可斩我宗祀,此生决难再娶。”一径带了鲁留同回下处,才敢放声大哭一场,就设立一座牌位供养。对面摆着两张椅子,每日三餐,好象对活的一般,同吃同坐。替他说一番,对他哭一番,凄凄惨惨,好不伤心。还哪里数得着《荆钗记》,十朋祭江,南一套,北一套,絮絮聒聒。

  一日,易水叹口气说道:“人生在世上,一个妻子也还消受不起,还要妄想做什么官。待我明日入朝,上他一个给假省亲的本儿,无论圣上准与不准,且回家去,一路也好寻觅倚妆骸骨,日后也好替我合葬一处。难道生既不能够与之同衾,死又不能够与之同穴不成。万一沉坦日久,不能识认出来,无穷之恨,如何是好?我鲁昭不但终身不娶,终身也誓不做官的了。”

  到了第二日五鼓,正当早朝时分,易水果然上了一本。圣旨倒下,幸而恩准给假一年,假满还朝叙用。连夜起身回来,正是:

  愁成不觉泪珠流,拭泪焉能拭我愁。
  哭到断肠天欲裂,宫袍何事苦相留。

  倚妆孟浪舟逃,激就一时痴想。妈妈倩人追访,徒然日夜牵肠。势所必然,情所必致。但待诏被盗一段缘由,不知是真是假。我曾见那徽州的风俗,男子惯在外方生意,几十年不转家乡。或有新婚离家,白首未归的。或有子幼相别,到老不见的。那曾见有妻儿子女,终日奔波往四方寻觅的事。还只是他一向住在苏州,习惯了苏州空头的口谈,来骗易水也不可知。见得我是个无妻无子的人,又没本钱,又没靠傍。是治歧必先之人,为嫂溺必援之事。那知正说向真正余生,安得不收留带挈。

  但只是余生试花逃难,寻花弃职,未免一生结果,都在花业里头。此亦是人生第一件绝大畅快事情,但不知相逢何处耳?依我打算起来,多少诗云子曰,才博得脱青挂绿。却被一个模糊情字,竟慨然准折过了。世上哪有这个痴子,易水业已为之。再看下文可也。

第十二回 三合卺各凑奇缘

  诗曰:
  曾于石上问三生,为甚从前不可凭。
  岂是书生偏薄福,只缘闺妇太多情。
  菩提未必皆虚语,节义而今可自鸣。
  苦被老苍颠倒杀,相思泪雨尽为倾。

  天下极贵的人,可以荣我辱我;天下极贱的人,亦可以生我死我。丽卿为察院因考试一花案,彼此惊散,而功名荣显即寄于此。后因怜悯待诏,一时收留,谁知夫妇会合全亏他探子。事不奇不新,不新不奇也不传。世人株守古拙,不知事变,闻此新怪之事,便谓不根之谈。岂以鼎甲团圆,新姻旧好,尽属乌有之诙辞乎!故知极执法的官,即是极做美的风流五蕴,极没紧要的人。即是极作合的蜂媒蝶使。判合使离,撮离作合,总有一个绝大机缘,非人力可以强为。

  我们要晓得这老天是个极刻薄的,亦极忠厚的。假若一味刻薄,将世上这一种有情有义的都弄得东零西散,七颠八倒,一些下梢没得,岂不可痛可怜。若是一味忠厚,听这一班捡精择肥的都干得妥妥贴贴,完完美美,只这老天竟是个顽钝不灵之物,一些波澜也没有,把这些传奇异的手段,安放他在何处。今不说别样奇闻,只这余丽卿与倚妆,分别是一段绝快活的事,偏生弄得你哭哭啼啼。后来分明是一段绝凄惨的事,偏生又使你欢欢喜喜。亏杀变换得好,生者,不许你即生;死者,不许你就死。奇怪超忽,匪夷所思。

  话说易水给假回来,终日是思量倚妆,忘餐废寝。到了瓜洲地方,天色傍晚,只得赶帮泊船。只见鲁留已是个翰林院管家词林大叔,日日在船梢上替司茗两个赌钱吃酒。这日鲁赢了,跳到岸上地买酒请司茗。到处去寻酒店,不料劈头撞着文娟,正在那水口钓鱼儿耍子。鲁留一见,盯清认得,说道:“这却不是文娟姐吗?”不觉眼珠里喷出火来,还恐或者有错,牢立脚根,仔细认了一番。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不差,走将过去,把文娟衣掌一把,牢牢扭住,正在交解不得,大家叫喊。那豆腐老儿,看见一个汉子揪着女儿沸乱,不知为着甚事,三步做二步,赶来救应。扯住鲁留叫起屈来:“为何打我的女儿?”那鲁留放了文娟,扭住老儿说道:“你好大胆!你骗拐了人家的女子,躲在这里,连累得我把妻儿妹子一家丧失。”扭到船边去,报知老爷。

  易水听得鲁留叫喊,只道他在岸上倚势闯祸,替人厮闹。正着司茗唤他上船,问他拿着何人,如此喊叫?急得鲁留气喘难言,一字也听他不出,只把一个指头来指着那老儿说道:“小小的的的妻妻子,要他还还我!”易水问那老儿道:“你怎么拿他的妻子?”老儿道:“小老儿并不曾晓得他甚么妻子。小老儿是本地方人,积祖住在这河口。又不是别州外府新搬来的。小老儿只有夫妻两个,生得这个女儿,一生靠卖豆腐,一步不走出门的。今日因磨豆闲空,我女儿走出水口,捉鱼儿耍子,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把我女儿结住乱打。那时小老儿见打女儿,扯住他问个来历,他就丢了女儿揪住小老,行凶起来,意不晓得为着甚的?望乞老爷详察。”易水道:“如今你女儿在哪里?你可叫上船来,待我问他详悉,毕竟有些原故。”那老儿跑到屋里叫出女儿,同到船上来见了易水。

   却说文娟,一头走的时节,已看见船里坐的是余丽卿,不觉放声大哭,走上船来。易水远远认得这是文娟,也不觉放声哭倒在舱里,被家人扶将起来。易水便一把扯住文娟,问他说道:“我闻得你溺水死了,如何还在这个所在?”文娟带泪咿唔,尽将前项事情一一告诉,哭个不了。又道:“不知我两姐姐生死如何?又不知张郎今在何处?”易水道:“又张已做官了,但不得与你一处,也是孤身赴任。”

  那老儿看见女儿与做官的这般光景,目定口呆,唬得面如土色。易水就对老儿道:“你不要慌。这个不是你的女儿,他是滋阳县知县张老爷的夫人。原不是你拐骗来的,倒多亏你收养了几时。我如今要将张夫人送还任所。”叫司茗取白银一百两过来:“这是酬你二人看养之资。”又叫文娟上岸,拜谢他夫妻两口活命之恩。另着人雇了一只大船安顿文娟。易水对文娟道:“我该送你到山东,看此不意相逢之事,以完百岁良缘。只是倚妆尚无下落,好生放心不下。如今梁远思也中了进士,就在这淮安府做推官,离此不远。我今送你到彼处,着他差拨人夫送你便了。”又叫鲁留吩咐:“你的妻子,都在我身上,不许与那老儿纠缠。”

  那老儿哀求道:“小人与他虽非亲生骨肉,却也如亲生的一般,思量靠他结果终身。不想做了一场春梦。我两口情愿跟随张老爷,伏事夫人,也不枉我三年梦想。”易水听他哭诉,道:“这个使得。”就叫老两口即时收拾家私,伴送文娟同到淮安。

  先将文娟停舆在外,着令阴阳生即时传报,说有同年鲁翰林老爷来拜。只见远思听得是同年鲁翰林,定是丽卿,连忙出堂相迎。见了即忙请进内衙,也不叙寒温,一把扯住,只是大笑不止,说道:“小弟近来有一件绝大的喜事,又是真正的新闻,正无由达之贤弟。今日来得凑巧,小弟初莅任时,偶而参谒上司。舟泊江岸,闻得说,岸上有一个大悲庵,观世音菩萨极其灵感,小弟就整整的斋戒了三日,到那庵里进香。一来愿弱芳姐姐早升仙界,二来痴心妄想,还希冀他或者不死,思图后会,完我姻盟。

  参拜了毕,庵主老道姑送茶。你说那老道姑旁边立着一个道素妆扮的是谁?就是弱芳。他见小弟穿着官服,不敢上前,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却把脚儿立住,停了半晌,走到面前,被小弟看见,吃了一惊。因问他说道:‘你是弱芳,是人还是鬼?我闻得你已失水死了,如何又在这里?’那弱芳把前样事细说一番。带他回来,如今现在敝衙。小弟已曾偏背,完了百年大事。岂不是世上第一等绝奇的事吗!小弟又细细问他说:‘你既不死,你可也知道两个姐姐在何处?’他还说得稀奇,他说,那日姐妹三人一同落水,水底下有许多的奇鬼都来争夺他们三个。被一尊神道喝散,还吩咐他们说,三年之后,教你夫妻完聚。小弟屈指起来,恰好是三年之数。小弟的事,既在绝望之后,不期而应,则两位嫂嫂,决决不死,断乎不出三年自然完聚。”

  易水听见,大叫起来说道:“难道神明有灵,偏在两兄显应,独欺负我不应不成。小弟今日之来,亦有奇事。顷因停舟,遣仆上涯办事,不意文娟临水钓鱼。小仆特地寻他,无心撞见,如此这般。弟既喜得文娟,意欲送到滋阳,不宜迟缓,省得盼杀张郎也。”远思惊问文娟在哪里?易水道:“现在门外,可请他进衙,小弟就此告别。小弟如今也不回家,我想,两夫人既在,倚妆未必就死。弟当一路找寻,历遍了九州四海,必要得个下落。想神明之言谅非虚语。”

  说罢,又大哭起来。远思道:“不必忧伤。你这般热肠全友,天岂有独奚落之理。宁耐数天,定有美报。”远思叫快传云板,请夫人迎接张夫人,并来拜见鲁爷。相见已毕,各各惊喜,独倚妆下落尚尔杳然。惟恐丽卿伤怀,遂口占一律,聊志聚散。诗曰:

  舟栖愁绝处,寥落盼孤寒。
  日尽天逾远,形单路不禁。
  隔墟烟带晓,近峡气层阴。
  病骨他知否?江流泪落襟。

  易水本意南行,因想文娟、弱芳梦中之言必有灵验。若果倚妆不死,断不远在他方。不若且送文娟至山东,交付张郎。我今在此得遇文娟,或者张郎在彼得遇倚妆,也不可知。这也是易水一种情痴妄想,无聊之极的帐目。因此当日别了梁公,仍回故道,复至山东。心中却是十分抑郁。眼见得文娟、弱芳都有着落,偏我倚妆镜花水月。以此一路凄凄,更难排遣,不觉染成一病,闭眼开眼,睡里梦里,心中口中,行着坐着,除出倚妆两字并无替换得他。正是:

  天下有情人,不解相思味。
  思君不见君,明月芦花夜。

  将及半月,到了滋阳。又张接着,喜出望外。易水因卧病在船,不能登岸。

  当初易水的会试本房,系山东兖州人。因前年差满回京,途间得了这梦,恰好救得一个女子。因自已不曾得生儿子,就收留他做了女儿。后来升任京堂,适值会试分房,取中首卷,就是易水。几番见他独自一个,并无妻室,思量把这女儿许他。及查他的齿录上,又刻着个曾聘二字,却是疑心。若说曾聘,必定是有家的了,如何不开注某氏。只因他刻了这两个字,故此不便提起。今闻他特至山东,因病不能拜谒,必须亲自看他。京堂公来到船里,家人禀复道:“家爷卧病在床。”京堂公道:“不消惊动,待我自已进舱一看。”只见易水偃然在床,房中并无一物,桌上只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亡妻倚妆之灵位”,侧边又添注一行小字:“孝夫余梦白奉祀”。

  京堂公吃了一惊说道:“好奇怪,倚妆、梦白都为花菜一事,是那年老夫勘问过的,却与鲁生甚么亲知,竟将此木主供养在他的船中。那京堂公见过易水,不便问及此事。回去说与太夫人、夫人、女儿知道。这桩奇案,却难明白。倚妆心里自明,方才晓得丽卿已到京中,毕竟为我寻访消息。但不知与鲁公有甚瓜葛,把我设立牌位,在他的案头。又不知他几时闻我的死信。不知不觉忍不住了,哭将起来,却被京堂公听得,叫出女儿问他原故。倚妆明晓他就是原任巡方,抵死不说,将些闲话支吾。京堂公一时恼怒起来,毕竟要追究根由。

  倚妆谅也瞒他不过,把前头的事体一一告诉,只求饶死。京堂公心里想一想道:“我当初原不过一时执法,把焦彦贵死于杖下,已置余党于不问。他们如何就是这般惊散分离,以至于此。况且倚妆在我跟前已经三载,颇称淑顺。就是梦白,也不过书生孟浪,不为大伤风化。且我又因此得了声名,未尝有损于我。既是倚妆原与梦白有约,老夫亦可主婚。但不知梦白现在何处?鲁生与梦白是何亲属?却不明白。我明日再去探望鲁生,就将女儿亲事说起,看他怎的回复,再作道理。”

  京堂公次早又到易水船中,着人通报。易水扶病迎接,请进舱里。京堂公慰问已毕,就把女儿亲事,挑口问他。易水只是低头流泪不复,京堂公说道:“贤契不言不语,却是为何?老夫有一疑案,当与贤契决之。老夫向年曾在苏州巡方,拿一起花案公事。老夫以为此必多情豪举,不甚深求,只将滥叨名器者聊示薄惩,他无苛政也。昨见贤契案头,有这两人名姓,不知那余梦白与贤契是亲是友,有何关切?倚妆现在京中,何以就说他死?想贤契定然晓得,望乞为老夫解疑。”

  易水虽老早知他就是前日的巡方,今又听得说倚妆现在京中,不觉十分喜动颜色,欢生眉宇,暗想道:“他如今是我的座师,我又是他一个翰林门生,我就对他说出真情,却也无甚利害。”说道:“梦白与门生却有一面之识,倚妆已经溺水身死,老师何以知他还在京中?”京堂公也不回他,又问道:“老夫还有一件疑心,一发说明了。老夫见贤契两次来都,并无家小,只道尚未议婚。及查阅齿录,已刻曾聘。但是既聘,何以不注写某氏?既有人家,何不完娶?即或中断离群,岂乏丝萝重结?何以独枕寒衾,甘心孤零?老夫不能代为之解也。”

  易水闻得此言,不觉涕泪交集道:“门生今日之病,已入膏肓,便与老师说明,想亦无事。当日之余梦白就是今日之鲁昭也。门生自从冒犯师台,惟恐祸将及已,故此更名易姓。倚妆即门生曾聘之妻室也,只因流浪出外,失水身死。他系女子,尚能为门生守节。门生乃堂堂丈夫,反不能效一女子。倚妆既不能复生,门生亦决不可更娶。宁可斩余门之宗祀,并不敢负彼恩情。”口里不曾说得完,已放声大哭。

  京堂公惊道:“且慢,且慢!若据贤契如此说来,那倚妆抱恨中流,贤契含伤旅邸,从前罪过都在老夫一身了。今贤契既是身擢巍科,官居翰苑,岂不闻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契乃践姻盟之小义,抱宗祀之大愆,是以其小者,易其大者,岂可哉!不若听老夫一言,才夫有一小女,虽非丽质,也未必不如倚妆,愿与贤契结为姻娅,亦可销释前愆,幸勿坚执。”易水道:“多蒙老师雅爱,敢不从命。但只门生有誓在前,不敢轻背。”京堂公道:“既是不行,也不好相强,只恐日后悔之晚矣。”佯怒就走。正是:

  酒逢知已,话不投机。

  竟回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好笑痴生,执迷无底。他但晓得余生、鲁生总是一个,却不知我这里倚妆与女儿原非两人。”

  倚妆听说丽卿就是鲁生,不胜欢喜异常,巴不得鲁郎应承这桩亲事。又恐终久执迷,反误大事。京堂公心生一计,也不到鲁家去勉强他成这亲事,竟叫了几班鼓手,抬了花轿,叫倚妆束装起来上了轿,掌礼诸人在前引导,一径抬到鲁公船上,不许一人报知。

  那易水正在床上思想倚妆,只听得岸上鼓乐喧阗。看看近在船边,正要推窗闲望,只见司茗跑进舱来说道:“京堂老爷送亲来了!”吓得易水没地缝躲,跑将出来,望跳板上竟走。却是新人已先出轿,立在船头,看见易水要走,拦住舱门,一把扯定说道:“余郎,好负心也!”易水不知就里,慌做一团,只是抵死挣脱。却被新人牵住衣裳,死也不放。

  易水又恼又笑,心里想道:“人家有这等老脸的女儿,有这等与老公的新娘子。”也顾不得他,抬起头来,把他着实一推,将他的凤冠方巾翻落在地,露出尊颜,却原来正是倚妆!两人抱住,不觉痛哭了一场,说明前后原故。就趁此鼓乐花烛,苦尽甘来,欢然合卺。惹得京堂公拊掌大笑不止。两人就拜了天地,认了夫人,就搬到老师家里住下。

  又张闻知,即同文娟来贺。梁公不久亦携弱芳前来。一齐相见,各诉前情。京堂公忽然想起这梦,拍手大笑起来,说道:“有这等奇事!”就将此梦解说与丽卿二人道:“我前日得救尊正的时节,梦见有一尊神道:捻着一颗人头丢在我怀里,正应着收养倚妆。后来有一个秀才持刀夺这颗人头,明明应着鲁生与我要还他妻子。我又将一顶纱帽,戴在此生头上,此生拜谢而去,明明应着贤契中在本房。只这一梦,如此灵异,我们就该今日望空谢梦,并拜谢天地观音大悲及诸护持神道。”大开延席,畅饮尽兴而散。

  看官们,你道余梦白偶尔书房寂寞,闲踱虎丘,造出这掀天揭地,从来未有的花案一事,连累三茁和尚吃起醋来,子弥小官犯起法来。焦鬼阔绰,霎时间三尺无情;夜叉报仇,只落得驿亭花烛。三女忍受龙宫打散,一待诏途次通风。忽苦忽酸,倏聚倏散,不啻糊涂春梦,变幻无究。因有谢梦联句诗一首:

  是真是梦是姻缘,真梦谁知共一天。
  应谢梦中频撮合,不知还是梦中圆。

  随后,满假上京,奏本复了原姓,准他养亲三年。别了丈人、丈母,并梁、张二公夫妇,竟回苏州原籍。当日许多亲眷上门拜贺,好不热闹。

  独有那贴天飞,自那日抛撇夜叉,逃回姑苏家里,已被邻火延烧,妻子相继殁了,身无存倚,做了邮亭皂隶,拨来与余翰林管门。撞见司茗,扯他到大门之后,笃地叩头。司茗倒感他放释之因,连忙扶起,不题。

  却说梦白一边打发人到衢州,迎请姑娘,同享荣华。即查还鲁留妻女、妹子,就将鲁留妹子配了司茗。各各团圆。后人有诗单赞余公夫妇恁地多情,极能设身处地,体恤下人。诚哉,与民同之,太王之好色也。诗曰:

  一席花间生死明,几番颠沛敢渝盟。
  从来节义真堪悼,似此恩情来许评。
  射策自能终济世,思春不改旧倾城。
  全凭有梦酬知已,累累新词万古名。

  又曰:

  笑杀花丛是祸胎,离奇分合幻中来。
  青楼淑女心如石,白面才郎意不回。
  魑魉现前谁我敌,机缘入梦尽为媒。
  风流话柄寻常事,谱出词场亦快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