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区分东西南北:巴金散文集—— 怀念萧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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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散文集—— 怀念萧珊
    

  废园外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这里来了。

  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地悬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开得正好,大的花瓣,长的绿叶。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我想,一个星期前,有人从精致的屋子里推开小窗眺望园景,赞美的眼光便会落在这一簇花上。也许还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园中的花树,把年轻人的渴望从眼里倾注在红花绿叶上面。

  但是现在窗没有了,楼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花还在盛开。倘使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年轻的,中年的。是的,年轻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因为花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个,它们一定要说出八月十四日的惨剧。精致的楼房就是在那天毁了的。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座花园便成了废墟了。

  我望着园子,绿色使我的眼睛舒畅。废墟么?不,园子已经从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在那些带着旺盛生命的绿叶红花上,我看不出一点被人践踏的痕迹。但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我回头看,没有人。这句话还是几天前,就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过这个园子,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楼房的后边。在那个中了弹的防空洞旁边,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记不起了,躺着三具尸首,是用草席盖着的。中间一张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随便一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人腿。人们还在那里挖掘。远远地在一个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从炸塌了的围墙缺口看进去,七八个人带着悲戚的面容,对着那具尸体发楞。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识的吧。那个中年妇人指着露腿的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以后从另一个人的口里我知道了这个防空洞的悲惨故事。

  一只带泥的腿,一个少女的生命。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颜。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痛起来。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两三颗炸弹带走了年轻人的渴望。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

  花随着风摇头,好像在叹息。它们看不见那个熟习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吧。

  但是一座楼隔在它们和防空洞的中间,使它们看不见一个少女被窒息的惨剧,使它们看不见带泥的腿。这我却是看见了的。关于这我将怎样向人们诉说呢?

  夜色降下来,园子渐渐地隐没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摇头的姿态还是看得见的。周围没有别的人,寂寞的感觉突然侵袭到我的身上来。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

  脸颊上一点冷,-滴湿。我仰头看,落雨了。这不是梦。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

  选自《废园外》 

  狗

  小时候我害怕狗。记得有一回在新年里,我到二伯父家去玩。在他那个花园内,一条大黑狗追赶我,跑过几块花圃。后来我上了洋楼,才躲过这一场灾难,没有让狗嘴咬坏我的腿。

  以后见着狗,我总是逃,它也总是追,而且屡屡望着我的影子狺狺狂吠。我愈怕,狗愈凶。

  怕狗成了我的一种病。

  我渐渐地长大起来。有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怕狗是很可耻的事情。看见狗我便站住,不再逃避。

  我站住,狗也就站住。它望着我狂吠,它张大嘴,它做出要扑过来的样子。但是它并不朝着我前进一步。

  它用怒目看我,我便也用怒目看它。它始终保持着我和它中间的距离。

  这样地过了一阵子,我便转身走了。狗立刻追上来。

  我回过头。狗马上站住了。它望着我恶叫,却不敢朝我扑过来。

  "你的本事不过这一点点,"我这样想着,觉得胆子更大了。我用轻蔑的眼光看它,我顿脚,我对它吐出骂语。

  它后退两步,这次倒是它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它仍然汪汪地叫,可是叫声却不像先前那样地"恶"了。

  我讨厌这种纠缠不清的叫声。我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就对准狗打过去。

  石子打在狗的身上,狗哀叫一声,似乎什么地方痛了。它马上掉转身子夹着尾巴就跑,并不等我的第二块石子落到它的头上。

  我望着逃去了的狗影,轻蔑地冷笑两声。

  从此狗碰到我的石子就逃。

  7月24日

  选自《龙·虎·狗》 

  火

  船上只有轻微的鼾声,挂在船篷里的小方灯,突然灭了。我坐起来,推开旁边的小窗,看见一线灰白色的光。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船停在什么地方。我似乎还在梦中,那噩梦重重地压住我的头。一片红色在我的眼前。我把头伸到窗外,窗外静静地横着一江淡青色的水,远远地耸起一座一座墨汁绘就似的山影。我呆呆地望着水面。我的头在水中浮现了。起初是个黑影,后来又是一片亮红色掩盖了它。我擦了擦眼睛,我的头黑黑地映在水上。没有亮,似乎一切都睡熟了。天空显得很低。有几颗星特别明亮。水轻轻地在船底下流过去。我伸了一只手进水里,水是相当地凉。我把这周围望了许久。这些时候,眼前的景物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过一下;只有空气逐渐变凉,只有偶尔亮起一股红光,但是等我定睛去捕捉红光时,我却只看到一堆沉睡的山影。

  我把头伸回舱里,舱内是阴暗的,一阵一阵人的气息扑进鼻孔来。这气味像一只手在搔着我的胸膛。我向窗外吐了一口气,便把小窗关上。忽然我旁边那个朋友大声说起话来:"你看,那样大的火!"我吃惊地看那个朋友,我看不见什么。朋友仍然沉睡着,刚才动过一下,似乎在翻身,这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舱内是阴暗世界,没有亮,没有火。但是为什么朋友也嚷着"看火"呢?难道他也做了和我同样的梦?我想叫醒他问个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一下。他只哼一声却翻身向另一面睡了。睡在他旁边的友人不住地发出鼾声,鼾声不高,不急,仿佛睡得很好。

  我觉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变重了,老是睁着眼也有点吃力,便向舱板倒下,打算阖眼睡去。我刚闭上眼睛,忽然听见那个朋友嚷出一个字"火"!我又吃一惊,屏住气息再往下听。他的嘴却又闭紧了。

  我动着放在枕上的头向舱内各处细看,我的眼睛渐惭地和黑暗熟习了。我看出了几个影子,也分辨出铺盖和线毯的颜色。船尾悬挂的篮子在半空中随着船身微微晃动,仿佛一个穿白衣的人在那里窥探。舱里闷得很。鼾声渐渐地增高,被船篷罩住,冲不出去。好像全堆在舱里,把整个舱都塞满了,它们带着难闻的气味向着我压下,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无法闭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静。我要挣扎。我开始翻动身子,我不住地向左右翻身。没有用。我感到更难堪的窒息。

  于是耳边又响起那个同样的声音"火"!我的眼前又亮起一片红光。那个朋友睡得沉沉的,并没有张嘴。这是我自己的声音。梦里的火光还在追逼我。我受不了。我马上推开被,逃到舱外去。

  舱外睡着一个伙计,他似乎落在安静的睡眠中,我的脚声并不曾踏破他的梦。船浮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青白地发着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风一般护着这一江水和两三只睡着的木船。

  我靠了舱门站着。江水碰着船底,一直在低声私语。一阵一阵的风迎面吹过,船篷也轻轻地叫起来。我觉得呼吸畅快一点。但是跟着鼾声从舱里又送出来一个"火"字。

  我打了一个冷噤,这又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自己梦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沦陷的那一天,我曾经隔着河望过对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烧的罗马城。房屋成了灰烬,生命遭受摧残,土地遭着蹂躏。在我的眼前沸腾着一片火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火,火烧毁了一切:生命,心血,财富和希望。但这和我并不是漠不相关的。燃烧着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难的人们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毁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这一个民族的理想正受着熬煎。我望着漫天的红光,我觉得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这样的几分钟会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复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发誓:我们有一天一定要昂着头回到这个地方来。我们要在火场上辟出美丽的花园。我离开河岸时,一面在吞眼泪,我仿佛看见了火中新生的凤凰。

  四年了。今晚在从阳朔回来的木船上我又做了那可怕的火的梦,在平静的江上重见了四年前上海的火景。四年来我没有一个时候忘记过那样的一天,也没有一个时候不想到昂头回来的日子。难道胜利的日子逼近了么?或者是我的热情开始消退,需要烈火来帮助它燃烧?朋友睡梦里念出的"火"字对我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预言?……

  我惶恐地回头看舱内,朋友们都在酣睡中,没有人给我一个答复。我刚把头掉转,忽然瞥见一个亮影子从我的头上飞过,向着前面那座马鞍似的山头飞走了。这正是火中的凤凰:

  我的眼光追随着我脑中的幻影。我想着,我想到我们的苦难中的土地和人民,我不觉含着眼泪笑了。在这一瞬间似乎全个江,全个天空,和那无数的山头都亮起来了。

  1941年9月22日从阳朔回来,在桂林写成。

  选自《废园外》 

  日

  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油中,飞蛾是值得赞美的。在最后的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山谷。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双翅膀,我甘愿做人间的飞蛾。我要飞向火热的日球。让我在眼前一阵光、身内一阵热的当儿,失去知觉,而化作一阵烟,一撮灰。

  7月21日

  选自《龙·虎·狗》 

  星

  在一本比利时短篇小说集里,我无意间见到这样的句子:

  "星星,美丽的星星,你们是滚在无边的空间中,我也一样,我了解你们……是,我了解你们……我是一个人……一个能感觉的人……一个痛苦的人……星星,美丽的星星……"我明白这个比利时某车站小雇员的哀诉的心情。好些人都这样地对蓝空的星群讲过话。他们都是人世间的不幸者。星星永远给他们以无上的安慰。

  在上海一个小小舞台上,我看见了屠格涅夫笔下的德国音乐家老伦蒙。他或者坐在钢琴前面,将最高贵的感情寄托在音乐中,呈献给一个人;或者立在蓝天底下,摇动他那白发飘飘的头,用赞叹的调子说着:"你这美丽的星星,你这纯洁的星星。"望着蓝空里眼瞳似地闪烁着的无数星子,他的眼睛润湿了。

  我了解这个老音乐家的眼泪。这应该是灌溉灵魂的春雨吧。

  在我的房间外面,有一段没有被屋瓦遮掩的蓝天。我抬起头可以望见嵌在天幕上的几颗明星。我常常出神地凝视着那些美丽的星星。它们像一个人的眼睛,带着深深的关心望着我,从不厌倦。这些眼睛每一霎动,就像赐予我一次祝福。

  在我的天空里星星是不会坠落的。想到这,我的眼睛也湿了。

  7月22日

  选自《龙·虎·狗》 

  鸟的天堂

  我们在陈的小学校里吃了晚饭。热气已经退了。太阳落下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在山头,在树梢。

  "我们划船去!"陈提议说。我们正站在学校门前池子旁边看山景。

  "好,"别的朋友高兴地接口说。

  我们走过一段石子路,很快地就到了河边。那里有-个茅草搭的水阁。穿过水阁,在河边两棵大树下我们找到了几只小船。

  我们陆续跳在一只船上。一个朋友解开绳子,拿起竹竿一拨,船缓缓地动了,向河中间流去。

  三个朋友划着船,我和叶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致。

  远远地一座塔耸立在山坡上,许多绿树拥抱着它。在这附近很少有那样的塔,那里就是朋友叶的家乡。

  河面很宽,白茫茫的水上没有波浪。船平静地在水面流动。三只桨有规律地在水里拨动。

  在一个地方河面变窄了。一簇簇的绿叶伸到水面来。树叶绿得可爱。这是许多棵茂盛的榕树,但是我看不出树干在什么地方。

  我说许多棵榕树的时候,我的错误马上就给朋友们纠正了,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棵榕树,另一个朋友说那里的榕树是两棵。我见过不少的大榕树,但是像这样大的榕树我却是第一次看见。

  我们的船渐渐地逼近榕树了。我有了机会看见它的真面目:是一棵大树,有着数不清的桠枝,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一直垂到地上,进了泥土里。一部分的树枝垂到水面,从远处看,就像一棵大树躺在水上一样。

  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许多落下来了。)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说这里是"鸟的天堂",有许多只鸟在这棵树上做窝,农民不许人捉它们。我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的声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看那里时,我却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只有无数的树根立在地上,像许多根木桩。地是湿的,大概涨潮时河水常常冲上岸去。"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我这样想道。船开了。一个朋友拨着船,缓缓地流到河中间去。

  在河边田畔的小径里有几棵荔枝树。绿叶丛中垂着累累的红色果子。我们的船就往那里流去。一个朋友拿起桨把船拨进一条小沟。在小径旁边,船停住了,我们都跳上了岸。

  两个朋友很快地爬到树上去,从树上抛下几枝带叶的荔枝,我同陈和叶三个人站在树下接。等到他们下地以后,我们大家一面吃荔枝,一面走回船上去。

  第二天我们划着船到叶的家乡去,就是那个有山有塔的地方。从陈的小学校出发,我们又经过那个"鸟的天堂"。

  这一次是在早晨,阳光照在水面上,也照在树梢。一切都显得非常明亮。我们的船也在树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非常清静。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朋友陈把手一拍,我们便看见一只大鸟飞起来,接着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我们继续拍掌。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到处都是鸟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我注意地看。我的眼睛真是应接不暇,看清楚这只,又看漏了那只,看见了那只,第三只又飞走了。一只画眉飞了出来,给我们的拍掌声一惊,又飞进树林,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唱着,它的歌声真好听。

  "走吧,"叶催我道。

  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乡村流去的时候,我还回过头去看留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树。我有一点的留恋的心情。昨天我的眼睛骗了我。"鸟的天堂"的确是鸟的天堂啊!

  1933的6月在广州

  选自《旅途随笔》 

  一个车夫

  这些时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里。

  有一天我们吃过晚饭,雨已经住了,天空渐惭地开朗起来。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方提议到公园去。

  "洋车!洋车!公园后门!"我们站在街口高声叫道。

  一群车夫拖着车子跑过来,把我们包围着。

  我们匆匆跳上两部洋车,让车夫拉起走了。

  我在车上坐定了,用安闲的眼光看车夫。我不觉吃了一惊。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一个瘦小的背影。我的眼睛没有错。拉车的是一个小孩,我估计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四。

  "小孩儿,你今年多少岁?"我问道。

  "十五岁!"他很勇敢、很骄傲地回答,仿佛十五岁就达到成人的年龄了。他拉起车子向前飞跑。他全身都是劲。

  "你拉车多久了?"我继续问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旧骄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钱?"

  "还了车租剩得下二十吊钱!"

  我知道二十吊钱就是四角钱。

  "二十吊钱,一个小孩儿,真不易!"拉着方的车子的中年车夫在旁边发出赞叹了。

  "二十吊钱,你一家人够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听见小孩的答话,也感到兴趣了,便这样地问了一句。

  这一次小孩却不作声了,仿佛没有听见方的话似的。他为什么不回答呢?我想大概有别的缘故,也许他不愿意别人提这些事情,也许他没有父亲,也许连母亲也没有。

  "你父亲有吗?"方并不介意,继续发问道。

  "没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亲呢?"

  "没有!"他短短地回答,声音似乎很坚决,然而跟先前的显然不同了。声音里漏出了一点痛苦来。我想他说的不一定是真话。

  "我有个妹子,"他好像实在忍不住了,不等我们问他,就自己说出来;"他把我妹子卖掉了。"

  我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这个"他"字指的是什么人。我知道这个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惨。我说:"那么你父亲还在──"

  小孩不管我的话,只顾自己说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赶走了,妹子卖掉了,他一个人跑了。"

  这四句短短的话说出了一个家庭的惨剧。在一个人幼年所能碰到的不幸的遭遇中,这也是够厉害的了。

  "有这么狠的父亲!"中年车夫慨叹地说了。"你现在住在哪儿?"他一面拉车,一面和小孩谈起话来。他时时安慰小孩说:"你慢慢儿拉,省点儿力气,先生们不怪你。"

  "我就住在车厂里面。一天花个一百子儿。剩下的存起来……做衣服。"

  "一百子儿"是两角钱,他每天还可以存两角。

  "这小孩儿真不易,还知道存钱做衣服。"中年车夫带着赞叹的调子对我们说。以后他又问小孩:"你父亲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不敢来!"小孩坚决地回答。虽是短短的几个字,里面含的怨气却很重。

  我们找不出话来了。对于这样的问题我还没有仔细思索过。在我知道了他的惨病的遭遇以后,我究竟应该拿什么话劝他呢?

  中年车夫却跟我们不同。他不加思索,就对小孩发表他的道德的见解:

  "小孩儿,听我说。你现在很好了。他究竟是你的天伦。他来看你,你也该拿点钱给他用。"

  "我不给!我碰着他就要揍死他!"小孩毫不迟疑地答道,语气非常强硬。我想不到一个小孩的仇恨会是这样地深!他那声音,他那态度……他的愤怒仿佛传染到我的心上来了。我开始恨起他的父亲来。

  中年车夫碰了一个钉子,也就不再开口了。两部车子在北长街的马路上滚着。

  我看不见那个小孩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刚才的话里,我知道对于他另外有一个世界存在。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赶他。然而他能够倔强!他能够恨!他能够用自己的两只手举起生活的担子,不害伯,不悲哀。他能够做别的生在富裕的环境里的小孩所不能够做的事情,而且有着他们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毕竟是一个洪炉。它能够锻炼出这样倔强的孩子来。甚至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到了公园的后门。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我借着灯光看小孩的脸。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张平凡的脸,圆圆的,没有一点特征。但是当我的眼光无意地触到他的眼光时,我就大大地吃惊了。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对眼睛里,我找不到承认任何权威的表示。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骄傲、这么倔强、这么坚定的眼光。

  我们买了票走进公园,我还回过头去看小孩,他正拉着一个新的乘客昂起头跑开了。

  1934年6月在北京

  选自《旅途随笔》 

  “重进罗马”的精神

  去年十一月十一日以后,许多人怀着恐惧与不安离开了上海。当时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写信给我,绝望地倾诉留在弧岛的青年的苦闷。我想起了圣徒彼得的故事。

  据说罗马的尼罗王屠杀基督教徒的时候,斗兽场里充满了女人的哀号,烈火烧焦了绑在木桩上的传教者的身体,耶稣的门徒老彼得听从了信徒们的劝告,秘密地离开了罗马城。彼得在路上忽然看见了耶稣基督的影子。他跪下去呐呐地问道:"主啊,你往哪里去?"他听见了耶稣的回答:"你抛弃了我的百姓,所以我到罗马去,让他们把我再一次钉在十字架上。"彼得感动地站起来。他拄着拐杖往回头的路走去。他重进了罗马城。在那里他终于给人逮住,钉死在十字架上。

  绰号"黄铜胡子"的尼罗王虽然用了火与剑,用了铁钉和猛兽,也不能摧毁这种"重进罗马"的精神。像这样的故事正是孤岛上的中国人应当牢牢记住的。

  那么为什么还有人在这里感到苦闷呢?固然在这里到处都听得见"到内地去"的呼声,而且也有不少年轻人冒危险、忍辛苦离开了孤岛。但是也有更多的人无法展翅远飞,不得不留在这里痛苦呻吟。他们把孤岛看作人间地狱,担心在这里受到损害。我了解他们的心情。

  不用说,每个人都有权利呼吸自由的空气,我们没有理由干涉他们。对那些有翅膀的,就让他们远走高飞,我也无法阻止。但是对于羽毛残缺或者羽毛尚未丰满的,我应该劝他们不要在悲叹中消磨光阴,因为他们并非真如他们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比别的人更不幸,而且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肩上还有与别人的同样重大的任务。固然可以使人呼吸自由空气的内地是我们的地方,但是被视作黑暗地狱的孤岛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土地!一直到今天孤岛还不曾被魔手捏在掌心里,未必就应该由我们自己来放弃?自由并不应当被视作天赐的东西。自由是有代价的。真正酷爱自由的人并不奔赴已有自由的地方,他们要在没有自由或者失去自由的地方创造自由,夺回自由。托玛期·潘恩说得好:"不自由的地方才是我的祖国。"参加过北美合众国独立战争的潘恩是比谁都更了解自由的意义的。

  唯其失去自由,更需要人为它夺回自由。唯其黑暗,更需要人为它带来光明。只要孤岛不曾被中国人完全放弃,它终有得着自由、见到光明的一天。孤岛比中国的任何地方都需要工作的人,而且在这里做工作比在别处更多困难,这里的工作者应当具有更大的勇气、镇静、机智和毅力。工作的种类很多,它们的重要性并不减于在前线作战。我们有什么理由轻视孤岛上的工作?我们平日责备失地的将士,那么轮到我们来"守土"的时候,我们怎么可以看轻我们的职责?撇开独岛的历史不说,难道这四五百万中国人居住的所在就是一块不毛的瘠土?谁能说匆匆奔赴内地寻求自由,就比在重重包围中沉默地冒险工作更有利于民族复兴的伟业?反之,"重进罗马"的精神倒是建立新中国的基石。这不是一句实话。我们在失地中已经见到了不少的这种精神的火花。这种精神不会消灭,中国不会灭亡,这是我们可以断言的。

  因此住在孤岛上的人,尤其是青年,应当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而兴奋、振作,不要再陷入苦闷的泥淖中去。

  1938年7月19日在汕头

  选自《无题》   

  《春天里的秋天》序

  春天。枯黄的原野变绿了。新绿的叶子在枯枝上长出来。阳光温柔地对着每个人微笑,鸟儿在歌唱飞翔。花开放着,红的花,白的花,紫的花。星闪耀着,红的星,绿的星,白的星。蔚蓝的天,自由的风,梦一般美丽的爱情。

  每个人都有春天。无论是你,或者是我,每个人在春天里都可以有欢笑,有爱情,有陶醉。

  然而秋天在春天里哭泣了。

  这一个春天,在迷人的南国的古城里,我送走了我的一段光阴。

  秋天的雨落了,但是又给春天的风扫尽了。

  在雨后的一个晴天里,我同两个朋友走过泥泞的道路。走过石板的桥,走过田畔的小径,去访问一个南国的女性,一个我不曾会过面的疯狂的女郎。

  在-个并不很小的庄院的门前,我们站住了。一个说着我不懂的语言的小女孩给我们开了黑色的木栅门,这木栅门和我的小说里的完全不同。这里是本地有钱人的住家。

  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我看见了我们的主人。宽大的架子床,宽大的凉席,薄薄的被。她坐起来,我看见了她的上半身。是一个正在开花的年纪的女郎。

  我们三个坐在她对面一张长凳上。一个朋友说明了来意。她只是默默地笑,笑得和哭一样。我默默地看了她几眼。我就明白我那个朋友所告诉我的一切了。留在那里的半个多小时内,我们谈了不到十句以上的话,看见了她十多次秋天的笑。

  别了她出来,我怀着一颗秋天的痛苦的心。我想起我的来意,我那想帮助她的来意,我差不多要哭了。

  一个女郎,一个正在开花的年纪的女郎……我一生里第一次懂得疯狂的意义了。

  我的许多年来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泪写成的书,我的生活的目标无一不是在:帮助人,使每个人都得着春天,每颗心都得着光明,每个人的生活都得着幸福,每个人的发展都得着自由。我给人唤起了渴望,对于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前面安放了一个事业,值得献身的事业。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给另一种势力摧残了。在唤醒了一个年轻的灵魂以后,只让他或她去受更难堪的蹂躏和折磨。

  于是那个女郎疯狂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不自由的婚姻、传统观念的束缚,家庭的专制,不知道摧残了多少正在开花的年青的灵魂,我的二十八年的岁月里,已经堆积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阴影了。在那秋天的笑,像哭-样的笑里,我看见了过去一个整代的青年的尸体。我仿佛听见-个痛苦的声音说:"这应该终结了。"

  《春天里的秋天》不止是一个温和地哭泣的故事,它还是一个整代的青年的呼吁。我要拿起我的笔做武器,为他们冲锋,向着这垂死的社会发出我的坚决的呼声"Jeaccuser"(我控诉)。

  一九三二年五月

  选自《序跋集》 

  繁星

  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着星天,我就会忘记一切,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里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门,每晚我打开后门,便看见一个静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园,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蓝天。星光在我们的肉眼里虽然微小,然而它使我们觉得光明无处不在。那时候我正在读一些关于天文学的书,也认得一些星星,好像它们就是我的朋友,它们常常在和我谈话一样。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对,我把它们认得很熟了。我躺在舱面上,仰望天空。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这样低,真是摇摇欲坠呢!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在我的周围飞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静寂的,是梦幻的。我望着那许多认识的星,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对我霎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小声说话。这时我忘记了一切。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怀里了。

  有一夜,那个在哥伦波上船的英国人指给我看天上的巨人。他用手指着:那四颗明亮的星是头,下面的几颗是身子,这几颗是手,那几颗是腿和脚,还有三颗星算是腰带。经他这一番指点,我果然看清楚了那个天上的巨人。看,那个巨人还在跑呢!

  1927年1月

  选自《海行杂记》 

  桂林的受难

  在桂林我住在漓江的东岸。这是那位年长朋友的寄寓。我受到他的好心的款待。他使我住在这里不像一个客人。于是我渐渐地爱起这个小小的"家"来。我爱木板的小房间,我爱镂花的糊纸窗户,我爱生满青苔的天井,我爱后面那个可以做马厩的院子。我常常打开后门走出去,跨进菜园,只看见一片绿色,七星岩屏障似地立在前面。七星岩是最好的防空洞,最安全的避难所。每次要听见了紧急警报,我们才从后门走出菜园向七星岩走去。我们常常在中途田野间停下来,坐在树下,听见轰炸机发出"孔隆"、"孔隆"的声音在我们的头上飞过,也听见炸弹爆炸时的巨响。于是我们看见尘土或者黑烟同黄烟一股一股地冒上来。

  我们躲警报,有时去月牙山,有时去七星岩。站在那两个地方的洞口,我们看得更清楚,而且觉得更安全。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桂林市区第一次被敌机大轰炸(在这以前还被炸过一次,省政府图书馆门前落下一颗弹,然而并无损失),那时我们许多人在月牙山上,第二次大轰炸时我和另外几个人又在月牙山,这次还吃了素面。但以后月牙山就作了县政府办公的地方,禁止闲人游览了。

  七星岩洞里据说可以容一两万人。山顶即使落一百颗炸弹,洞内也不会有什么损伤。所以避难者都喜欢到这个洞躲警报。但是人一进洞,常常会让警察赶到里面去,不许久站在洞口妨碍别人进出。人进到里面,会觉得快要透不过气,而且非等警报解除休想走出洞去。其实纵使警报解除,洞口也会被人山人海堵塞。要抢先出去,也得费力费时。所以我们不喜欢常去七星岩。

  在桂林人不大喜欢看见晴天。晴天的一青无际的蓝空和温暖明亮的阳光虽然使人想笑,想唱歌,想活动。但是凄厉的警报声会给人带走一切。在桂林人比在广州更害怕警报。

  我看见同住在这个大院里的几份人家,像做日课似地每天躲警报,觉得奇怪。他们在天刚刚发白时就起身洗脸做饭。吃过饭大家收拾衣物,把被褥箱笼配上两担,挑在肩上,从容地到山洞里去。他们会在洞里坐到下午一点钟。

  倘使这天没有警报,他们挑着担子或者抱着包袱负着小孩回来时,便会发出怨言,责怪自己胆小。有一次我们那个中年女佣在厨房里叹息地对我说:"躲警报也很苦。"我便问她:为什么不等发警报时再去躲。她说,她听见警报,腿就软了,跑都跑不动。的确有一两次在阴天她没有早去山洞,后来听见发警报,她那种狼狈的样子,叫人看见觉得可怜又可笑。

  我初到桂林时,这个城市还是十分完整的。傍晚我常常在那几条整齐的马路上散步。过一些日子,我听见了警报,后来我听见了紧急警报。又过一些日子我听见了炸弹爆炸的声音。以后我看见大火。我亲眼看见桂林市区的房屋有一半变成了废墟。几条整齐马路的两旁大都剩下断壁颓垣。人在那些墙壁上绘着反对轰炸的图画,写着抵抗侵略的标语。

  我带着一颗憎恨的心目击了桂林的每一次受难。我看见炸弹怎样毁坏房屋,我看见烧夷弹怎样发火,我看见风怎样助长火势使两三股浓烟合在一起。在月牙山上我看见半个天空的黑烟,火光笼罩了整个桂林城。黑烟中闪动着红光,红的风,红的巨舌。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大火从下午一直燃烧到深夜。连城门都落下来木柴似地在烧烧。城墙边不可计数的布匹烧透了,红亮亮地映在我的眼里像一束一束的草纸。那里也许是什么布厂的货栈吧。

  每次解除警报以后,我便跨过浮桥从水东门进城去看灾区。第一次在中山公园内拾到几块小的弹片;第二次去得晚了,是被炸后的第二天,我只看见一片焦土。自然还有几堵摇摇欲坠的断墙勉强立在瓦砾堆中。然而它们说不出被残害的经过来。在某一处我看见几辆烧毁了的汽车:红色的车皮大部分变成了黑黄色,而且凹下去,失掉了本来的形态。这些可怜的残废者在受够了侮辱以后,也不会发出一声诉冤的哀号。忽然在一辆汽车的旁边,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我走近了那个地方,才看清楚那不是人,也不是影子。那是衣服,是皮,是血肉,还有头发粘在地上和衣服上。我听见了那个可怜的人的故事。他是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警报来了,他没有走开,仍旧做他的工作。炸弹落下来,房屋焚毁,他也给烧死在地上。后来救护队搬开他的尸体,但是衣服和血肉粘在地上,一层皮和尸体分离,揭不走了。

  第三次大轰炸发生在下午一点多钟。这是出人意外的事。以前发警报的时间总是在上午。警报发出,凄厉的汽笛声震惊了全市,市民狼狈逃难的情形,可想而知。我们仍旧等着听见紧急警报才出门。我们走进菜园,看见人们挑着行李、抱着包袱、背负小孩向七星岩那面张惶地跑去。我们刚走出菜园,打算从木桥到七星岩去。突然听见人们惊恐地叫起来,"飞机!"飞机!"一些人抛下担子往矮树丛中乱跑,一些人屏住呼吸伏在地上。我觉得奇怪。我仔细一听,果然有机声。但这不是轰炸机的声音。我仰头去看,一架飞机从后面飞来,掠过我们的头上,往七星岩那面飞走了。这是我们自己的飞机。骚动平息了。人们继续往七星岩前进。我这时不想去山洞了,就往左边的斜坡走,打算在树下拣一个地方坐着休息。地方还没有选好,飞机声又响了。这次来的是轰炸机,而且不是我们的。人们散开来,躲在各处的树下。他们来不及走到山洞了。十八架飞机在空小盘旋一转,于是掷下一批炸弹,匆匆忙忙地飞走了。这次敌机来得快,也去得快。文昌门内起了大火。炸死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位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青年音乐家。

  第四次的大轰炸应该是最厉害的一次了,我要另写一篇《桂林的微雨》来说明。在那天我看见了一个城市的大火。火头七八处,从下午燃烧到深夜,也许还到第二天早晨。警报解除后,我有两个朋友,为了抢救自己的衣物,被包围在浓焰中,几乎迷了路烧死在火堆里。这一天风特别大,风把火头吹过马路。桂西路崇德书店的火便是从对面来的。那三个年轻的职员已经把书搬到了马路中间。但是风偏偏把火先吹到这批书上。最初做了燃料的还是搬出来的书。不过另一部分书搬到了较远的地方,便没有受到损害。

  就在这一天(我永不能忘记的十二月二十九日!),警报解除后将近一小时,我站在桂西路口,看见人们忽然因为一个无根的谣言疯狂地跑起来。人们说警报来了。我没有听见汽笛声。人们又说电厂被炸毁了,发不出警报。我不大相信这时会再来飞机。但是在这种情形里谁也没有停脚的余裕。我也跟着人乱跑,打算跑出城去。我们快到水东门时,前面的人让一个穿制服的军官拦住了,那个人拿着手枪站在路中间,厉声责斥那些惊呼警报张惶奔跑的人,说这时并没有警报,叫大家不要惊惶。众人才停止脚步。倘使没有这个人来拦阻一下,那天的情形恐将是不堪设想的了。后来在另一条街上当场枪决了一个造谣和趁火打劫的人。

  以后还有第五次、第六次的轰炸。……关于轰炸我真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事情。但是我不想再写下去了。从以上简单的报告里,你们也可以了解这个城市的受难的情形,从这个城市你们会想到其他许多中国的城市。它们全在受难。不过它们咬紧牙关在受难,它们是不会屈服的。在那些城市的面貌上我看不见一点阴影。在那些地方我过的并不是悲观绝望的日子。甚至在它们的受难中我还看见中国城市的欢笑。中国的城市是炸不怕的。我将来再告诉你们桂林的欢笑。的确,我想写一本书来记录中国的城市的欢笑。

  1939年1月中旬在桂林

  选自《旅途通讯》 

  海上的日出

  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非常清静,船上只有机器的响声。

  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在扩大它的范围,加强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阳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不转眼地望着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真红,却没有亮光。这个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刹那间,这个深红的圆东西,忽然发出了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时太阳走进了云堆中,它的光线却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水面上。这时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为我就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这不是很伟大的奇观么?

  1927年1月

  选自《海行杂记》 

  机器的诗

  为了去看一个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宁铁路上的旅客。我和三个朋友一路从会城到公益,我们在火车上大约坐了三个钟头。时间长,天气热,但是我并不觉得寂寞。

  南国的风物的确有一种迷人的力量。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显出一种梦景般的美:那样茂盛的绿树,那样明亮的红土,那一块一块的稻田,那一堆一堆的房屋,还有明镜似的河水,高耸的碉楼。南国的乡村,虽然里面包含了不少的痛苦,但是表面上它们还是很平静,很美丽的!

  到了潭江,火车停下来。车轮没有动,外面的景物却开始慢慢地移动了。这不是什么奇迹。这是新宁铁路上的一段最美丽的工程。这里没有桥,火车驶上了轮船,就停留在船上,让轮船载着它慢慢地渡过江去。

  我下了车,站在铁板上。船身并不小,甲板上铺着铁轨,火车就躺在铁轨上喘气。左边有卖饮食的货摊,许多人围在那里谈笑。我一面走,一面看。我走过火车头前面,到了右边。

  船上有不少的工人。朋友告诉我,在船上作工的人在一百以上。我似乎没有看见这么多。有些工人在抬铁链,有几个工人在管机器。

  在每一副机器的旁边至少站得有一个穿香云纱衫裤的工人。他们管理机器,指挥轮船前进。

  看见这些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人的昂头自如的神情,我从心底生出了感动。

  四周是平静的白水,远处有树,有屋。江面很宽。在这样的背景里显出了管理机器的工人的雄姿。机器有规律地响着。火车趴在那里,像一条被人制服了的毒蛇。

  我看着这一切,我感到了一种诗情。我仿佛读了一首真正的诗。于是一种喜悦的、差不多使我的心颤抖的感情抓住了我。这机器的诗的动人的力量,比任何诗人的作品都大得多。

  诗应该给人以创造的喜悦,诗应该散布生命。我不是诗人,但是我却相信真正的诗人一定认识机器的力量,机器工作的巧妙,机器运动的优雅,机器制造的完备。机器是创造的,生产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机器的诗才能够给人以一种创造的喜悦。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机器、指挥轮船、把千百个人、把许多辆火车载过潭江的工人,当他们站在铁板上面,机器旁边,一面管理机器,一面望着白茫茫的江面,看见轮船慢慢地驶近岸的时候,他们心里的感觉,如果有人能够真实地写下来,一定是一首好诗。

  我在上海常常看见一些大楼的修建。打桩的时候,许多人都围在那里看。有力的机器从高处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桩打进土地里面去;一下,一下,声音和动作都是有规律的,很快地就把木桩完全打进地里去了,四周旁观者的脸上都浮出了惊奇的微笑。地是平的,木头完全埋在地底下了。这似乎是不可信的奇迹。机器完成了奇迹,给了每个人以喜悦。这种喜悦的感情,也就是诗的感情。我每次看见工人建筑房屋,就仿佛读一首好诗。

  1933年6月在广州

  选自《旅途随笔》 

  纪念友人世弥

  我想不到我会来写这样的文章,记忆逼着我写。记忆使我痛苦。甚至在这样一个个人命运和民族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时代中,我还受着个人情感的熬煎。我不说我们民族的损失,固然世弥(即罗淑)是中国的一个优秀的女儿;我不说我们文坛的损失,固然世弥的作品显示了她未来的光辉的成就;因为在侵略者铁蹄的践踏下,许多青年有为的生命,许多优秀卓绝的文学才能已经变成了白骨黑灰。为了一个民族的独立和生存,这样的牺牲并不算是昂贵的代价。许多人默默地死去,许多人默默地哀悼他们的死者,没有谁出来发一声不平的怨言。我也没有权利把我个人的悲痛提出来加在这许多人的悲痛上面,促他们多回顾"过去",给他们多添一分苦恼。他们需要的是"遗忘",要忘记过去的一切,要忘记灾祸与悲痛,像堂·吉珂德那样地投身到神圣的抗战中去。

  然而我不能够制止个人的悲痛,我无法补偿个人的损失。这一个友人的死给我留下的空虚,到现在还不曾得到填补。记忆逼着我写,悲痛逼着我写,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一些朋友,我要写下这篇关于世弥的文章。

  世弥是一个平凡的人,甚至在她的外貌上,人也看不出锋芒。她写过文章,但她的文笔并不华丽,那里面有的是一种真实、朴素的美。她不喜欢表显自己,她写文章也不愿意让朋友们知道。她把她的热情隐藏在温厚的外表下。许多人说她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却少有人知道她是社会革命的斗士。在我们这些友人中间,有时因为意见的分歧会损害友情,个人的成见妨害到事业的发展,然而她把我们(至少是我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团结在一起。她的客厅仿佛成了我们的会所。但我们并不是同时去的,我们个别地去,常常怀着疑难和苦恼去求助于她。她像长姊似地给我们解决问题,使我们得到安慰和鼓舞。她的考虑十分周到,她的话语简单而有力量,我们都相信她,敬爱她。

  她有一种吸引力把许多朋友拉到她的身边,而且使他们互相接近了解。一个朝鲜朋友被日本人追缉得厉害的时候,他到上海来总是由她和她的丈夫款待,他就住在他们家里,或者她替他转信。那个朋友也是我的友人。艰苦的环境使他的头发在几个月内完全变成了白色,但是他的精神并没有衰老。有一次我受了一个朋友的嘱托从日本海军陆战队布岗警戒下的虹口带了一支手枪,一百颗子弹和一包抗日文件到她的家里寄存。她毫不迟疑地收下了我提去的那口箱子,让那些东西在她的家里放了一年,到她离开上海时才让另一个朋友拿去。这些事倘使她活着,她一定不让我说出来,而我也不便写。但是如今她和我已经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我不曾当着她的面说一句感激的话,我知道这会使她不高兴。然而这时候思念割痛我的心,我愿意让人知道我们从她那里得过的恩惠。要是这触犯了她,她也会原谅她的朋友,因为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我不敢想,有时候我甚至不能相信世弥的死讯是真实的。去年九月八日上海西车站的分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上海沦陷后她和宗融打过急电来探问我的安全,又屡次写信劝我离开"孤岛"。我答应今年到他们那里去。如今我失了约,而她也不能活着来责备我了。

  这三四年来,我在生活里、事业遇到各种麻烦。我究竟缺乏忍耐,我不能从容地应付一切,常常让自己沉溺在苦恼中间。朋友不宽恕我,敌人不放松我。我不能严格地改正错误,我反而让自己陷在绝望的心境中。好几次我带着气愤到她那里倾诉,她仔细地开导我,安慰我,甚至指责我的缺点。她如道我的弱点,我的苦恼和我的渴望。但是她决不姑息她的友人。我是在朋友们的督责下成长起来的。她便是那许多朋友中间给了我帮助最大的一位。但是如今我不知不觉间就失掉了这样一位友人。我的悲痛是很大、很大的。

  我唠唠叨叨地叙说我个人的损失,我太自私了。我们许多人中间失去这一个连锁,那损失比我个人的更大。而且就个人的悲痛来说,我们大家热爱的马大哥,我认识他在他和世弥结婚以前,我知道世弥在他的生活里、情感上占着什么样的位置,我知道世弥是他的一个怎样的不可分离的生活与工作的伴侣。他们九年来始终没有分离过。如今一只残酷的魔手把她抓了去,永远不放回来。留下他一个人带着那个聪明可爱的小弥和一个新生的孩子(那个男孩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在那间空阔的屋子里,八岁的小弥天天嚷着要"妈妈",新生的孩子又无知地啼哭等着人喂奶。做一个这样的父亲,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的心血。对于在书堆里过惯生活的马大哥,我简直不敢想象他的悲痛。我不能够安慰他,因为他的灾祸太大了。但是我想借用意大利爱国者马志尼劝赫尔岑的话来劝他:

  勇敢些,你要抑制悲痛,不要叫你的精神破碎。

  我常常以为我们亲爱的人的死会使我们变成更好的人,你的义务是去做一切她所喜欢的事而不去做任何她所反对的事。……

  现在正是这个时候了。

  别了,我永不能忘记的友人,我不再用言词哀悼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做。你不愿意在这样的年纪早早地死去,你更不会愿意在你渴望了几年的抗战的烽火燃烧的时候寂寞地闭上眼睛。但是你已经尽了你的职责了。你留下了这么深的敬爱在我们中间。我们失去了你这样一个连锁,可是我们已经坚实地团结起来。你的手所放下的火炬,也将由我们接过来高高地举起。我们会把它举得更高,使你的和我们的理想早日实现,我知道那会是你最快活的时候。到了那一天,你会活起来,活在我们的心里,活在我们的理想里。

  1938年4月在广州

  选自《怀念》 

 

  静寂的园子

  没有听见房东家的狗的声音。现在园子里非常静。那棵不知名的五瓣的白色小花仍然寂寞地开着。阳光照在松枝和盆中的花树上,给那些绿叶涂上金黄色。天是晴朗的,我不用抬起眼睛就知道头上是晴空万里。

  忽然我听见洋铁瓦沟上有铃子响声,抬起头,看见两只松鼠正从瓦上溜下来,这两只小生物在松枝上互相追逐取乐。它们的绒线球似的大尾巴,它们的可爱的小黑眼睛,它们颈项上的小铃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索性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但是它们跑了两三转,又从藤萝架回到屋瓦上,一瞬间就消失了,依旧把这个静寂的园子留给我。

  我刚刚埋下头,又听见小鸟的叫声。我再看,桂树枝上立着一只青灰色的白头小鸟,昂起头得意地歌唱。屋顶的电灯线上,还有一对麻雀在吱吱喳喳地讲话。

  我不了解这样的语言。但是我在鸟声里听出了一种安闲的快乐。它们要告诉我的一定是它们的喜悦的感情。可惜我不能回答它们。我把手一挥,它们就飞走了。我的话不能使它们留住,它们留给我一个园子的静寂。不过我知道它们过一阵又会回来的。

  现在我觉得我是这个园子里唯一的生物了。我坐在书桌前俯下头写字,没有一点声音来打扰我。我正可以把整个心放在纸上。但是我渐渐地烦躁起来。这静寂像一只手慢慢地挨近我的咽喉。我感到呼吸不畅快了。这是不自然的静寂。这是一种灾祸的预兆,就像暴雨到来前那种沉闷静止的空气一样。

  我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我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我不能够静下心来。我一定是在等待什么东西。我在等待空袭警报;或者我在等待房东家的狗吠声,这就是说,预行警报已经解除,不会有空袭警报响起来,我用不着准备听见凄厉的汽笛声(空袭警报)就锁门出去。近半月来晴天有警报差不多成了常例。

  可是我的等待并没有结果。小鸟回来后又走了;松鼠们也来过一次,但又追逐地跑上屋顶,我不知道它们消失在什么地方。从我看不见的正面楼房屋顶上送过来一阵的乌鸦叫。这些小生物不知道人间的事情,它们不会带给我什么信息。

  我写到上面的一段,空袭警报就响了。我的等待果然没有落空。这时我觉得空气在动了。我听见巷外大街上汽车的叫声。我又听见飞机的发动机声,这大概是民航机飞出去躲警报。有时我们的驱逐机也会在这种时候排队飞出,等着攻击敌机。我不能再写了,便拿了一本书锁上园门,匆匆地走到外面去。

  在城门口经过一阵可怕的拥挤后,我终于到了郊外。在那里耽搁了两个多钟头,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还在草地上吃了他们带出去的午餐。警报解除后,我回来,打开锁,推开园门,迎面扑来的仍然是一个园子的静寂。

  我回到房间,回到书桌前面,打开玻璃窗,在继续执笔前还看看窗外。树上,地上,满个园子都是阳光。墙角一丛观音竹微微地在飘动它们的尖叶。一只大苍蝇带着嗡嗡声从开着的窗飞进房来,在我的头上盘旋。一两只乌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叫。一只黄色小蝴蝶在白色小花间飞舞。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在对面屋瓦上响起来,又是那两只松鼠从高墙沿着洋铁滴水管溜下来。它们跑到那个支持松树的木架上,又跑到架子脚边有假山的水池的石栏杆下,在那里追逐了一回,又沿着木架跑上松枝,隐在松叶后面了。松叶动起来,桂树的小枝也动了,一只绿色小鸟刚刚歇在那上面。

  狗的声音还是听不见。我向右侧着身子去看那条没有阳光的窄小过道。房东家的小门紧紧地闭着。这些时候那里就没有一点声音。大概这家人大清早就到城外躲警报去了,现在还不曾回来。他们回来恐怕在太阳落坡的时候。那条肥壮的黄狗一定也跟着他们"疏散"了,否则会有狗抓门的声音送进我的耳里来。

  我又坐在窗前写了这许多字。还是只有乌鸦和小鸟的叫声陪伴我。苍蝇的嗡嗡声早已寂灭了。现在在屋角又响起了老鼠啃东西的声音。都是响一回又静一回的,在这个受着轰炸威胁的城市里我感到了寂寞。

  然而像一把刀要划破万里晴空似的,嘹亮的机声突然响起来。这是我们自己的飞机。声音多么雄壮,它扫除了这个园子的静寂。我要放下笔到庭院中去看天空,看那些背负着金色阳光在蓝空里闪耀的灰色大蜻蜒。那是多么美丽的景象。

  1940年10月11日在昆明

  选自《龙·虎·狗》 

  做大哥的人

  我的大哥生来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聪慧,在家里得到父母的宠爱,在书房里又得到教书先生的称赞。看见他的人都说他日后会有很大的成就。母亲也很满意这样一个"宁馨儿"。

  他在爱的环境里逐渐长成。我们回到成都以后,他过着一位被宠爱的少爷的生活。辛亥革命的前夕。三叔带着两个镖客回到成都。大哥便跟镖客学习武艺。父亲对他抱着很大的希望,想使他做一个"文武全才"的人。

  每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大哥便起来,穿一身短打,在大厅上或者天井里练习打拳使刀。他从两个镖客那里学到了他们的全套本领。我常常看见他在春天的黄昏舞动两把短刀。两道白光连接成了一根柔软的丝带,蛛网一般地掩盖住他的身子,像一颗大的白珠子在地上滚动。他那灵活的舞刀的姿态甚至博得了严厉的祖父的赞美,还不说那些胞姐、堂姐和表姐们。

  他后来进了中学。在学校里他是一个成绩优良的学生,四年课程修满毕业的时候他又名列第一。他得到毕业文凭归来的那一天,姐姐们聚在他的房里,为他的光辉的前程庆祝。他们有一个欢乐的聚会。大哥当时对化学很感兴趣,希望毕业以后再到上海或者北京的有名的大学里去念书,将来还想到德国去留学。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美丽的幻想。

  然而不到几天,他的幻想就被父亲打破了,非常残酷地打破了。因为父亲给他订了婚,叫他娶妻。

  这件事情他也许早猜到一点点,但是他料不到父亲就这么快地给他安排好了一切。在婚姻问题上父亲并不体贴他,新来的继母更不会知道他的心事。

  他本来有一个中意的姑娘,他和她中间似乎发生了一种旧式的若有若无的爱情。那个姑娘是我的一个表姐,我们都喜欢她,都希望他能够同她结婚。然而父亲却给他另外选了一个张家姑娘。

  父亲选择的方法也很奇怪。当时给大哥做媒的人有好几个,父亲认为可以考虑的有两家。父亲不能够决定这两个姑娘中间究竟哪一个更适宜做他的媳妇,因为两家的门第相等,请来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样地大。后来父亲就把两家的姓写在两方小红纸块上面,揉成了两个纸团,捏在手里,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诚心祷告了一番,然后随意拈起了一个纸团。父亲拈了一个"张"字,而另外一个毛家的姑娘就这样地被淘汰了。(据说母亲在时曾经向表姐的母亲提过亲事,而姑母却以"自己已经受够了亲上加亲的苦,不愿意让女儿再来受一次"这理由拒绝了,这是三哥后来告诉我的。拈阄的结果我却亲眼看见。)

  大哥对这门亲事并没有反抗,其实他也不懂得反抗。我不知道他向父亲提过他的升学的志愿没有,但是我可以断定他不会向父亲说起他那若有若无的爱情。

  于是嫂嫂进门来了。祖父和父亲因为大哥的结婚在家里演戏庆祝。结婚的仪式自然不简单。大哥自己也在演戏,他一连演了三天的戏。在这些日子里他被人宝爱着像一个宝贝;被人玩弄着像一个傀儡。他似乎有一点点快乐,又有一点点兴奋。

  他结了婚,祖父有了孙媳,父亲有了媳妇,我们有了嫂嫂,别的许多人也有了短时间的笑乐。但是他自己也并非一无所得。他得了一个体贴他的温柔的姑娘。她年轻,她读过书,她会做诗,她会画画。他满意了,在短时期中他享受了以前所不曾梦想到的种种乐趣。在短时期中他忘记了他的前程,忘记了升学的志愿。他陶醉在这个少女的温柔的抚爱里。他的脸上常带笑容,他整天躲在房里陪伴他的新娘。

  他这样幸福地过了两三个月。一个晚上父亲把他唤到面前吩咐道:"你现在接了亲,房里添出许多用钱的地方;可是我这两年来入不敷出,又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们用,我只好替你找个事情混混时间,你们的零用钱也可以多一点。"

  父亲含着眼泪温和地说下去。他唯唯地应着,没有说一句不同意的话。可是回到房里他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了一场。他知道一切都完结了!

  一个还没有满二十岁的青年就这样地走进了社会。他没有一点处世的经验,好像划了一只独木舟驶进了大海,不用说狂风大浪在等着他。

  在这些时候他忍受着一切,他没有反抗,他也不知道反抗。

  月薪是二十四元。为了这二十四个银元的月薪他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然而灾祸还不曾到止境。一年以后父亲突然死去,把我们这一房的生活的担子放到他的肩上。他上面有一位继母,下面有几个弟弟妹妹。

  他埋葬了父亲以后就平静地挑起这个担子来。他勉强学着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来处理一切。我们一房人的生活费用自然是由祖父供给的。(父亲的死引起了我们大家庭第一次的分家,我们这一房除了父亲自己购置的四十亩田外,还从祖父那里分到了两百亩田。)他用不着在这方面操心。然而其他各房的仇视、攻击、陷害和暗斗却使他难于应付。他永远平静地忍受了-切,不管这仇视、攻击、陷害和暗斗愈来愈厉害。他只有一个办法:处处让步来换取暂时的平静生活。

  后来他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祖父第一次看见了重孙,自然非常高兴。大哥也感到了莫大的快乐。儿子是他的亲骨血,他可以好好地教养他,在他的儿子的身上实现他那被断送了的前程。

  他的儿子一天一天长大起来,是一个非常聪明可爱的孩子,得到了我们大家的喜爱。

  接着五四运动发生了。我们都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礼。他买了好些新书报回家。我们(我们三弟兄和三房的六姐,再加上一个香表哥)都贪婪地读着一切新的书报,接受新的思想。然而他的见解却比较温和。他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他把这种理论跟我们大家庭的现实环境结合起来。

  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依旧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在旧社会,旧家庭里他是一位暮气十足的少爷;在他同我们一块儿谈话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了,这种生活方式是我和三哥所不能够了解的,我们因此常常责备他。我们不但责备他,而且时常在家里做一些带反抗性的举动,给他招来祖父的更多的责备和各房的更多的攻击与陷害。

  祖父死后,大哥因为做了承重孙(听说他曾经被一个婶娘暗地里唤做"承重老爷"),便成了明枪暗箭的目标。他到处磕头作揖想讨好别人,也没有用处;同时我和三哥的带反抗性的言行又给他招来更多的麻烦。

  我和三哥不肯屈服。我们不愿意敷衍别人,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主张,我们对家里一切不义的事情都要批评,因此常常得罪叔父和婶娘。他们没有办法对付我们,因为我们不承认他们的威权。他们只好在大哥的身上出气,对他加压力,希望通过他使我们低头。不用说这也没有用。可是大哥的处境就更困难了。他不能够袒护我们,而我们又不能够谅解他。

  有一次我得罪了一个婶娘,她诬我打肿了她的独子的脸颊。我亲眼看见她自己在盛怒中把我那个堂弟的脸颊打肿了,她却牵着堂弟去找我的继母讲理。大哥要我向她赔礼认错,我不肯。他又要我到二叔那里去求二叔断公道。但是我并不相信二叔会主张公道。结果他自己代我赔了礼认错,还受到了二叔的申斥。他后来到我的房里,含着眼泪讲了一两个钟头,惹得我也淌了泪。但是我并没有答应以后改变态度。

  像这样的事情是很多的。他一个人平静地代我们受了好些过,我们却不能够谅解他的苦心。我们说他的牺牲是不必要的。我们的话也并不错,因为即使没有他代我们受这承提了一切,叔父和婶娘也无法加害到我们的身上来。不过麻烦总是免不了的。

  然而另一个更大的打击又来了。他那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还不到四岁,就害脑膜炎死掉了。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他的悲哀是很大的。

  他的内心的痛苦已经深到使他不能够再过平静的生活了。在他的身上偶尔出现了神经错乱的现象。他称这种现象做"痰病"。幸而他发病的时间不多。

  后来他居然帮助我和三哥(二叔也帮了一点忙,说句公平的话,二叔后来对待大哥和我们相当亲切)同路离开成都,以后又让我单独离开中国。他盼望我们几年以后学到-种专长就回到成都去"兴家立业"。但是我和三哥两个都违背了他的期望。我们一出川就没有回去过。尤其是我,不但不进工科大学,反而因为到法国的事情写过两三封信去跟他争论,以后更走了与他的期望相反的道路。不仅他对我绝了望,而且成都的亲戚们还常常拿我来做坏子弟的榜样,叫年轻人不要学我。

  我从法国回来的第二年他也到了上海。那时三哥在北平,没有能够来上海看他。我们分别了六年如今又有机会在一起谈笑了,两个人都很高兴。我们谈了别后的许多事情,谈到三姐的惨死,谈到二叔的死,谈到家庭间的种种怪现象。我们弟兄的友爱并没有减少,但是思想的差异却更加显著了。他完全变成了旧社会中一位诚实的绅士了。

  他在上海只住了一个月。我们的分别是相当痛苦的。我把他送到了船上。他已经是泪痕满面了。我和他握了手说一句:"一路上好好保重。"正要走下去,他却叫住了我。他进了舱去打开箱子,拿出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抽咽地说:"你拿去唱。"我接到手一看,是G.F.女士唱的《SonnyBoy》,两个星期前我替他在谋得利洋行买的。他知道我喜欢听这首歌,所以想起了把唱片拿出来送给我。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样地爱听它。这时候我很不愿意把他喜欢的东西从他的手里夺去。但是我又一想我已经有许多次违抗过他的劝告了,这一次我不愿意在分别的时候使他难过、表弟们在下面催促我。我默默地接过了唱片。我那时的心情是不能够用文字表达的。

  我和表弟们坐上了划子,让黄浦江的风浪颠簸着我们。我望着外滩一带的灯光,我记起我是怎样地送别了一个我所爱的人,我的心开始痛起来,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里竟然淌下了泪水。

  他回到成都写了几封信给我。后来他还写过一封诉苦的信。他说他会自杀,倘使我不相信,到了那-天我就会明白一切。但是他始终未说出原因来。所以我并不曾重视他的话。

  然而在一九三一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他果然就用毒药断送了他的年轻的生命。两个月以后我才接到了他的二十页的遗书。在那上面我读着这样的话:

  卖田以后……我即另谋出路。无如我求速之心太切,以为投机亭业虽险,却很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败,全是因为本钱是借贷来的,要受时间和大利的影响。现在我们自己的钱放在外边一样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钱来做,一则利息也轻些,二则不受时间影响。用自己的钱来做,果然得了小利。……所以陆续把存放的款子提回来,作贴现之用,每月可收百数十元。做了几个月,很顺利。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做去了。……哪晓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毁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们的养命根源已经化成了水。

  好,好!既是这样,有什么话说!所以我生日那天,请大家看戏后,就想自杀。但是我实在舍不得家里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现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别人骗钱来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骗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随便分尸也可,或者听野兽吃也可。因我应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从重对我的尸体加以处罚……

  这就是大哥自杀的动机了。他究竟是为了顾全绅士的面子而死,还是因为不能够忍受未来的更痛苦的生活,我虽然熟读了他的遗书,被里面一些极凄惨的话刺痛了心,但是我依旧不能够了解。我只知道他不愿意死,而且他也没有死的必要。我知道他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把它毁掉,大哥终于做了一个不必要的牺牲者而死去了。他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别人,任人播弄。他知道自己已经逼近了深渊,却依旧跟着垂死的旧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终于到了完全灭顶的一天。他便不得不像一个诚实的绅士那样拿毒药做他唯一的拯救了。

  他被旧礼教、旧思想害了一生,始终不能够自拔出来。其实他是被旧制度杀死的。然而这也是咎由自取。在整个旧制度大崩溃的前夕,对于他的死我不能有什么遗憾。然而一想到他是悲惨的一个,一想到他对我所做过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带给他的种种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觉到我丧失了一个爱我最深的人了。

  1933年

  选自《忆》

 

  做一个战士

  一个年轻的朋友写信问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回答他:"做一个战士。"

  另一个朋友问我:"怎样对付生活?"我仍旧答道,"做一个战士。"

  《战士颂》的作者曾经写过这样的话:

  我激荡在这绵绵不息、滂沱四方的生命洪流中,我就应该追逐这洪流,而且追过它,自己去造更广、更深的洪流。

  我如果是一盏灯,这灯的用处便是照彻那多量的黑暗。我如果是海潮,便要鼓起波涛去洗涤海边一切陈腐的积物。

  这一段话很恰当地写出了战士的心情。

  在这个时代,战士是最需要的。但是这样的战士并不一定要持枪上战场。他的武器也不一定是枪弹。他的武器还可以是知识、信仰和坚强的意志。他并不一定要流仇敌的血,却能更有把握地致敌人的死命。

  战士是永远追求光明的。他并不躺在晴空下享受阳光,却在暗夜里燃起火炬,给人们照亮道路,使他们走向黎明。驱散黑暗,这是战士的任务。他不躲避黑暗,却要面对黑暗,跟躲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搏斗。他要消灭它们而取得光明。战士是不知道妥协的。他得不到光明便不会停止战斗。

  战士是永远年轻的。他不犹豫,不休息。他深入人丛中,找寻苍蝇、毒蚊等等危害人类的东西。他不断地攻击它们,不肯与它们共同生存在一个天空下面。对于战士,生活就是不停的战斗。他不是取得光明而生存,便是带着满身伤疤而死去。在战斗中力量只有增长,信仰只有加强。在战斗中给战士指路的是"未来","未来"给人以希望和鼓舞。战士永远不会失去青春的活力。

  战士是不知道灰心与绝望的。他甚至在失败的废墟上,还要堆起破碎的砖石重建九级宝塔。任何打击都不能击破战士的意志。只有在死的时候他才闭上眼睛。

  战士是不知道畏缩的。他的脚步很坚定。他看定目标,便一直向前走去。他不怕被绊脚石摔倒,没有一种障碍能使他改变心思。假象绝不能迷住战士的眼睛,支配战士的行动的是信仰。他能够忍受一切艰难、痛苦,而达到他所选定的目标。除非他死,人不能使他放弃工作。

  这便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并不一定具有超人的能力。他是一个平凡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做战士,只要他有决心。所以我用"做一个战士"的话来激励那些在彷徨、苦闷中的年轻朋友。

  1938年7月16日在上海

  选自《无题》 

 

  怀念萧珊

  一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

  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人当作"罪人"和"贼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

  "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联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理"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样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进南湖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

  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当皮球打来打去。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力。其实这是她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劝她,我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说:

  "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后来她病倒了,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他在写检查,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经不能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的确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可是我们不知道,想找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只有在发烧到摄氏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车来,让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轮车去看病,看好门诊回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好来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张X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病,但是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住进了医院。她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真实的病情,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个月。我看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意把她丢开不管,我要求延长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工宣队"头头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去吧。"

  她把脸掉过去,不让我看见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自告奋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我传达了这句"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个插队落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了家信,请假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了我的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的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给提去关了一个时期还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

  在会场里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已经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

  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饭食外一切都必须自理。

  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最怕的是她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一起渡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她的病情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去了,是她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身边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西西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

  没有问题,治病要紧。"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去医院,说是她妈妈"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雳!我和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唤着她的名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这样称呼我)。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边,她死得这样凄凉!

  我女婿马上打电话给我们仅有的几个亲戚。她的弟媳赶到医院,马上晕了过去。三天以后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一则我们没有通知,二则我是一个审查了将近七年的对象。没有悼词没有吊客,只有一片伤心的哭声。我衷心感谢前来参加仪式的少数亲友和特地来帮忙的我女儿的两三个同学,最后,我跟她的遗体告别,女儿望着遗容哀哭,儿子在隔离房还不知道把他当作命根子的妈妈已经死亡。值得提说的是她当作自己儿子照顾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从北京赶来,只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这个整天同钢铁打交道的技术员,他的心倒不像钢铁那样。他得到电报以后,他爱人对他说:"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远安定不了。"我在变了形的她的遗体旁边站了一会。别人给我和她照了像。我痛苦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给我们留下来很难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视这个镜头。

  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天我和女儿、女婿到火葬场,领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

  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起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

  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们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

  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