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曲林分散片:词学十讲(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0 23:12:52

例一(引自第五出《南浦嘱别》): 

  旦唱:〔尾犯序〕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零。此去经年,望迢迢玉京。思省,奴不虑山遥路远,奴不虑衾寒枕冷;奴只虑,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

  省唱:〔前腔〕何曾,想着那功名?欲尽子情,难拒亲命。我年老爹娘,望伊家看承。毕竟,你休怨朝雨暮云,只得替着我冬温夏凊。思量起,如何教我割舍得眼睁睁。

  旦唱:〔前腔〕儒衣才换青,快著归鞭,早办回程。十里红楼,休重娶娉婷。叮呤,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亲嘱咐,知他记否空自语惺惺。

  生唱:〔前腔〕宽必须待等,我肯恋花柳,甘为萍梗?只怕万里关山,那更音信难凭。须听,我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从今去,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

这一例中的“冷”字是掣板,要用抑下的唱法,以上声字为最适当。“清”字要揭起唱,该用阴平声字。后面“眼睁睁”的“眼”字、“语惺惺”的“语”字和前面的“冷”字,恰好都是上声;紧接着“清清”、“睁睁”、“惺惺”等阴平字,都是异常协调的。只有最后“泪盈盈”的“泪”字还是去声;唱起来,一开口就感到用尽气力,还是转不过来;下面紧接着“盈盈”两个阳平字,也不便于揭起,所以必得把“盈”字唱作阴平的“英”字。这个“阳搭去”,是因为去在上面而阳在下,而且紧靠着是两个去声、两个阳平的缘故。

 

  例二(引自第二十七出《中秋赏月》):

  生唱:〔念奴娇序〕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追省,丹桂曾攀,嫦娥相爱,故人千里谩同情。

  贴唱:〔前腔〕光莹,我欲吹断玉箫,骖鸾归去,不知风露冷瑶京?环佩湿,似月下归来飞琼。那更,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

  生唱:〔前腔〕愁听,吹笛关山,敲砧门巷,月下都是断肠声。人去远,几见明月亏盈。惟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

这一例中的“孤影”是以阴平搭下面的上声字,“愁听”是以阳平搭下面的去声字,唱起来都很准确美听。只有“光莹”的“光”字,唱起来好像是个阳平的“狂”字,就因为“光”字是以阴平搭去声的缘故。如果把“光”字改成阳平字,或者把“莹”字改为上声字,那就都可唱准了。

 

  例三(引自第三出《牛氏规奴》):

 

  丑唱:〔祝英台序〕春昼,只见燕双飞,蝶引队,莺语似求友。那更柳外画轮,花底雕鞍,都是少年闲游。难守,孤房清冷无人,也寻一个佳偶。这般说,终身休配鸾俦。

  贴唱:〔前腔〕知否?我为何不卷珠帘,独坐爱清幽?千斛闷怀,百种春愁,难上我的眉头。休忧,任他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旧。这文君,可不担阁了相如琴奏。

  丑唱:〔前腔〕今后,方信你彻底澄清,我好没来由。想象暮云,分付东风,情到不堪回首。听剖:你是蕊官琼苑神仙,不比尘凡相诱。谨随侍,窗下拈针挑绣。

这一例中的“春昼”,“知否”、“今后”三个短句,上面都是阴平字。但只“知否”唱来好听;至于“春”字唱出会变成“唇”字,“今”字唱出会变成“禽”字,就是因为它那下面的“昼”、“后”两字都是去声,必然要影响它那上面的字调。如果把“春”、“今”都改成阳平字,或者把“昼”、“后”都改成上声字,那也就会容易唱得准确的。

  这个阴平搭上、阳平搭去的法则,是在昆山水磨腔发明之后才确立起来的。至于旋律方面的自然规律,在“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运用上,每个字调的安排,是该予以仔细斟酌的。

  王骥德的这些说法,虽然都属于南曲方面的唱腔关系问题,而要使所配的歌词不违反这些自然规律,必定要把四声阴阳安排得异常恰当,在原则上是词曲相通的。

 

三仄中去声字的重要特性

 

  万树《词律》就是在昆山腔盛行和明代声乐理论家沈宠绥(所著《度曲须知》尤多精辟的见解)、王骥德等的影响下,得到不少启发,从而体会到“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宋词和南曲是一脉相承,不无二致的,所以他在《词律·发凡》里,对四声字调的安排问题也就有了一些创见。他说:

 

  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种,不可遇仄而以三声概填。盖一调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须斟酌而后下字,方得无疵。此其故,当于口中熟吟,自得其理。夫一调有一调之风度声响。若上去互易,则调不振起,便成落腔。尾句尤为吃紧。如《永遇乐》之“尚能饭否”、《瑞鹤仙》之“又成瘦损”,“尚”、“又”必仄,“能”、“成”必平,“饭”、“瘦”必去,“否”、“损”必上,如此然后发调。末二字若用平上,或平去,或去去、上上、上去,皆为不合。

万氏认为,对三仄的处理得服从于每一曲调的风度声响,这是对的。但说“平止一途”,却存有词要“上不类诗、下不类曲”的偏见。平别阴阳,是词曲一贯的,他把张炎《词源》的话都忽略了。他所引的《永遇乐》是辛弃疾的作品,《瑞鹤仙》是史达祖的作品。全文如下: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稼轩长短句》卷五《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杏烟娇湿鬓。

过杜若汀州,楚衣香润。

回头翠楼近。

指鸳鸯沙上,暗藏春恨。

归鞭隐隐,便不念、芳盟未稳。

自箫声吹落云柬,再数故园花信。

 

谁问?

听歌窗罅,倚月钩阑,旧家轻俊。

芳心一寸,相思后、总灰尽。

奈春风多事,吹花摇柳,也把幽情唤醒。

对南溪桃萼翻红,又成瘦损。

——《梅溪词·瑞鹤仙》

单就这两个曲调的结句四字来说,把它安排为去、平、去、上,“然后发调”,这是就音理上来讲,是值得研究的。但这一诀窍,还是要在“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上,将紧靠着的上下文予以适当调整,才说得通。绝对不能看得太死。看得太死,就要到处碰壁,动多窒碍。单就万氏所举两调来看,《永遇乐》的结句,苏轼词二首,一为“也应暗记”是“上平去去”,一为“为余浩叹”是“去平去去”(并见《东坡乐府》卷上);辛弃疾另外四阕,除“记余戏语”为“去平去上”,和“尚能饭否”相同外,余如“更邀素月”是“去平去入”,“这回稳步”和“片云斗暗”都是“去平上去”;这可能说苏、辛词是不大注意音律,也不准备拿给人们去唱,所以有合有不合。至于《瑞鹤仙》,数到周邦彦,是绝对协律,可付歌喉,万无“落腔”的理由的。且看周词的全阕: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

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

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

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

惊飙动幕。

扶残醉,绕红药。

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

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清真集》卷上

这结句六字“尤喜洞天自乐”是“平上去平去入”,还可说是“又一体”,不能和史词并论。但《梅溪词》中另一首《赋红梅》的结句“旧家姊妹”是“去平上去”,《词律》所载第一体毛幵词的结句“为谁自绿”(原出《樵隐词》)是“去平去入”,那将怎样解释呢?

  因为万树在这些地方看得太死,他那一生辛苦经营的《词律》的可信价值也就被大大贬损了。但他在实际经验中和昆曲唱腔的重大影响下,能够领会到平仄四声所具的不同性质,必须予以适当安排,才能吻合声腔,不致拗嗓,这一点是对填词家有很大启发的。他说:

  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大抵两上两去,在所当避,而篇中所载古人用字之法,务宜仿而从之,则自能应节,即起周郎听之,亦当蒙印可也。更有一要诀,曰“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

——《词律·发凡》

他对去声字的特性特别拈出,确是一个重大的发明。不但按之宋词名作,十九皆合;直到现代民间流行的北方曲艺和南方评弹,以至扬州评话等,都很重视这去声字的作用,是值得每一个歌词工作者特别考究的。所谓“名词(名家所填的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我们把它叫做“领字”或“领格字”,在前几讲中也曾约略提到。这一个字具有领起下文、顶住上文的特等任务,作为长调慢曲转筋换骨的关纽所在,必须使用激厉劲远的去声字,才能担当得起。有如第四讲所举柳永《八声甘州》中的“对”、“渐”、“望”、“叹”、“误”等字,第五讲所举周邦彦《忆旧游》中的“记”、“听”、“渐”、“道”、“叹”、“但”等字,都是全阕的关纽,可以作为最好的范例。

 

  又如姜夔《眉妩》(一名《百宜娇·戏张仲远》):

 

看垂柳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

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

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

便携手、月池云阶里,爱良夜微暖。

 

无限,风流疏散。

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

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

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

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白石道人歌曲》

你看他在“转折跌荡处”和领格字用的“看”、“听”、“便”、“爱”、“怅”、“又”等去声字是怎样的发越响亮!还有“信马”的“去上”,“翠尊共款”和“乱红万点”的“去平去上”,“郎意先感”和“良夜微暖”的“平去平上”,“人妙飞燕”和“偷寄香翰”的“平去平去”,“还解春缆”和“烟水遥远”的“平上平上”,各个具有它的特殊音节,细心体味,是和本阕内容所赋的调侃风趣相称的。又如他的自度曲《翠楼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

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

层楼高峙。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

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白石道人歌曲》

这一调把去声字用在转折跌荡处的,有“看”、“仗”两字;用在上三下四句式的领首的,有“听”、“叹”两字;只一“拥”字是用的上声。原来在取逆势的句法中,第一字也有十之八九是适宜于用去声字,才会感到气力充沛,音势劲挺,有如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的“更”字,姜夔《疏影》“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的“但”字之类皆是。

  我们再看柳永、周邦彦这些深通音律的词家,是怎样在“转折跌荡处”运用去声字的。柳作如《卜算子慢》: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

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

引疏砧、断续残阳里。

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

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

尽无言、谁会凭高意?

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又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以上并见《乐章集》卷中

这《卜算子慢》的“对”、“念”、“纵”、“奈”等字,《雨霖铃》中的“对”、“竟”、“念”、“更”、“便”等字,都是去声,在转接提顿处都发挥着重大的作用,加强了声情上的感染力。只要耐心往复吟咏,就会体会到的。

 

周邦彦创调中四声的安排

 

  周邦彦工于创调,对音律方面是十分考究的。王国维曾说他的词,“拗怒之中,自绕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清真先生遗事》)从音律上来看,他对四声字调的安排,确是能够符合“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而掌握得非常熟练的。且看他的《齐天乐·秋思》:

 

绿芜雕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

云窗静掩。

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

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

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

凭高眺远。

正玉液新刍,蟹螯初荐。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清真集》卷下

在这一阕中所用的去声字,发挥着多种作用。除掉用在转折处的“叹”、“正”两字具有一般承上领下的负重力外,还有“平平仄平平仄”有如“殊乡又逢秋晩”,“仄平平仄仄平仄”有如“露莹清夜照书卷”,“平仄平仄”有如“离思何恨”等特殊句式,他掌握了去声字“激厉劲远”的特性,在适当的句子中间安排上“又”、“露”、“夜”、“照”、“卷”、“思”、“限”等许多去声字,增强了声情上的激越感;又如“静掩”、“渭水”、“眺远”、“照敛”等去上联缀,也是十分符合南词(即“南曲”、“南戏”)歌唱行腔时的自然规律的。近人吴梅在他所著的《词学通论》中,就曾提到《齐天乐》有四处必须用去上声,并举“云窗静掩”、“露莹清夜照书卷”、“凭高眺远”、“但愁斜照敛”四句为例,说“静掩”、“眺远”、“照敛”等六字“万不可用他声”(第二章《论平仄四声》)。但他却忽略了“渭水”二字也是“去上”,而把另一种运用去声字法的“露莹清夜照书卷”七言句放了上去,这是值得商榷的。

 

  《清真集》中运用去声字特见精彩的,几乎触目皆是。平韵体有如《庆春宫》: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

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

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

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

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

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

许多烦劳,只为当时,一晌留情。

 

 

仄韵体有如《大酺》: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

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

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

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

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

无奈向、兰成憔悴,乐广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

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

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

夜游共谁秉烛?

 

 

又如《绕佛阁》:

 

暗尘四敛,楼观回出,高映孤馆。

清漏将短,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

桂华又满,闲步露草,偏爱幽远。

花气清婉。

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

 

倦客最萧索,醉倚斜桥穿柳线。

还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飐春灯,舟下如箭。

此行重见。

叹故友难逢,羁思空乱,两眉愁、向谁舒展?

——以上并见《清真集》卷下

这三个长调中,在领格和转折跌荡处用去声字的,《大酺》一调有“对”、“听”、“奈”、“况”等,《绕佛阁》一调有“看”、“叹”等字。在上三下四的特殊句式中把去声字用在句首或中腰第四、第六字的,《庆春宫》一调有“淡烟里微茫见星”的“淡”和“见”,“恨密约匆匆未成”的“恨”和“未”;而这“见”和“未”都夹在三平的中间,尤关重要。这“平平仄平”的仄声,如果不用去声字,是很难振起的。《大酺》一调有“等闲时易伤心目”的“易”字,《绕佛阁》一调有“两眉愁向谁舒展”的“向”字。这两个去声字就好像七言句中的眼珠子,非把它突出,是难以传神的。辛弃疾作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结尾是“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揾”字的性质也和“易”、“向”二字相同,而且和领格的“倩”字是互相呼应的。在连用两仄处,使用“上去”的,有如《庆春宫》“只为当时”的“只为”,《大酺》“寒侵枕障”的“枕障”,《绕佛阁》“醉倚斜桥穿柳线”的“柳线”和“还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的“水面”等;使用“去上”的,有如《庆春宫》“路回渐转孤城”的“渐转”,《绕佛阁》“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的“夜久”,“桂华又满”的“又满”,“闲步露草”的“露草”,“醉倚斜桥穿柳线”的“醉倚”,“看浪飐春灯”的“浪飐”,“叹故友难逢”的“故友”等。这“上去”或“去上”的连用,都是和转腔发调有关的。

  至于清真创调,对三仄的安排,多是煞费苦心的。单就《绕佛阁》一调来看,如“暗尘四敛”的“去平去上”,“楼观迥出”的“平去去入”,“高映孤馆”的“平去平上”,“清漏将短”的“平去平上”,“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的“去平去上平平去平去”,“桂华又满”的“去平去上”,“闲步露草”的“平去去上”,“偏爱幽远”的“平去平上”,“花气清婉”的“平去平上”,“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的“去平上去平平去平去”,“倦客最萧索”的“去入去平入”,“醉倚斜桥穿柳线”的“去上平平平上去”,“还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的“平上去平平平平上去”,“看浪飐春灯”的“去去上平平”,“舟下如箭”的“平上平去”,“此行重见”的“上平平去”,“叹故友难逢”的“去去上平平”,“羁思空乱”的“平去平去”,“两眉愁向谁舒展”的“上平平去平平上”,在每个上下相连的字调中,确实做到了“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适当处理,也就是王国维所称:“拗怒之中,自绕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的境地,是值得探索宋元词曲的音乐性的人们予以细心体味的。

 

短调小令中去声字的处理

 

  谈到短调小令,也有不少地方是得特别注意三仄的适当的安排,尤其是去声字的处理。例如《柳梢青》: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

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

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花草粹编》卷四秦少游作

  又如《醉太平》: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翠绡香暖银屏,更那堪酒醒!

——刘过《龙洲词》

  又如《太常引》: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把酒问姮娥:

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稼轩长短句》卷十二《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仙机似欲织纤罗,仿佛度金梭。

无奈玉纤何。

却弹作、清商恨多。

 

珠帘影里,如花半面,绝胜隔帘歌。

世路苦风波。

且痛饮、公无渡河。

——《稼轩长短句》卷十二《赋十四弦》

  像上面这三调中,凡四字相连作“平平仄平”的句子,其第三字都该用去声字,才能将音调激起。例如“残阳乱鸦”的“乱”,“情高意真”的“意”,“眉长鬓青”的“鬓”,“春风数声”的“数”,“思君忆君”的“忆”琴按:“忆”或作入声字,“魂牵梦萦”的“梦”,“欺人奈何”的“奈”,“清光更多”的“更”,“清商恨多”的“恨”,“公无渡河”的“渡”,都是把这个去声字当作“画龙点睛”来使用的。只刘过“更那堪酒醒”的“酒”字错用了上声,音响就差多了。

 

结论

 

  总之,四声阴阳的适当处理,是为了歌者利于转喉,听者感到悦耳,才使作者刻意经营,不惜忍受种种严格限制,而竭尽心力以赴之。至于如何审音赴节,宜在一阕写成之后,往复吟玩,是否不致棘喉,不致刺耳,同时对前人名作,平时多多含咀,对这里面的巧妙作用,是会一旦豁然贯通的。

第九讲 论比兴

 

比、兴的意义

 

  谈到我国古典诗词的艺术手法,除了特别措意于音律的和谐,做到“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的地步,也就是要使诗歌的语言艺术必得富有音乐性之外,它的表现形式,总不出乎赋、比、兴三种,而比、兴二者尤为重要。关于比兴的意义,刘勰既著有专篇(《文心雕龙》卷八《比兴》第三十六),又在《明诗》篇中说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在《辨骚》篇中说到:“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我国古代诗人,总是把“风”、“骚”作为学习的最高标准。张惠言在他的《词选》序上,首先就提到这一点。他说:

  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

这一段话,虽然是以说“经”的标准,有意抬高“曲子词”在文学发展史中的地位,也就是前人所谓“尊体”,不免有些牵强附会的说法,但一般富有想象内容的作品,都得“同祖风骚”(借用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论》中语),措意比兴,这看法还是比较正确的。

  唐孔颖达在解释“诗有六义”时说:“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他又引汉儒郑玄的话而加以引申:“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毛诗·国风·周南》疏)这说明赋、比、兴都是作诗的手法,但“比显而兴隐”,所以运用的方式略有不同,要不外乎情景交融、意在言外,它的作用是要从骨子里面去体会的。

  用比兴来谈词,就是要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内蕴,也就是前人所谓要有“寄托”。《乐记》谈到音乐的由来,就是这样说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人们的感情波动,是由于外境的刺激而起,这也就是比兴手法在诗歌语言艺术上占着首要地位的基本原因。刘熙载在他著的《诗概》中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鹿鸣之什·采薇》)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艺概》卷二)这“借景言情”的手法,正是古典诗词怎样运用语言艺术的关键所在,也就是比兴手法的基本精神。他又在《词曲概》中说:“词深于兴,则觉事异而情同,事浅而情深。故没要紧语正是极要紧语,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固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原是戏言。”(《艺概》卷四)触景生情,就得很巧妙地运用比兴手法,把“没要紧语”转化为“极要紧语”,而使作者内蕴的深厚情感,成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弦外之音。譬如我在第五讲中所举辛弃疾那阕《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它的上半阕“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所描绘的全是外境,而一种忧国忧谗、致概于奸邪得志、志士失职的沉痛心情,自然流露于字里行间,表面上却只是一些表现荒山茅屋夜景凄凉的“没紧要语”而已。又如第七讲中所举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近人王国维以为“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人间词话》卷上),也只是善于运用比兴手法,淡淡著笔,寓情于景,而读之使人黯然神伤,袅袅余音不断萦绕于灵魂深处,这境界是十分超绝的。又如辛弃疾的《摸鱼儿》,以“画檐蛛网”喻群小得志,粉饰太平,使南宋半壁江山陷于苟延残喘的颓势;以“玉环飞燕”喻一时得宠的小人,最后亦只有同归于尽,而“斜阳烟柳”无限感伤,也只是用寻常景语烘托出来。这一切都是合于张惠言所称“诗之比兴变风之义”。

 

宋词名作中比兴手法的运用

 

苏轼

  比兴手法,总不外乎情和景,外景和内心的恰相融会,或后先激射,或神光离合,要以言近旨远、含蕴无尽为最富于感染力。即以苏、辛一派而论,运用这比兴手法以表达他那“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的,亦几乎触目皆是。例如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强村丛书》本《东坡乐府》卷二

他所描写的,表面上只是夜静更阑、一片荒凉景象。乍吟也只感到一些“没关紧要语”。但把整个结构联系起来,仔细体会一下它所包含的情致:为什么会全神注视着那残缺月轮斜挂在那疏疏落落的梧桐枝上?为什么会感到“寂寞沙洲”上的“缥缈孤鸿”,像是“幽人”在踯躅“往来”,“拣尽寒枝不肯栖”呢?为什么这“缥缈孤鸿”又要“惊起却回头”,好像是“有恨无人省”呢?我们只要把它反复多读几遍,就会逐步深入,体会到这首词的丰富内容是只能“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而有其不能直说的难言之痛的。苏轼是一个关心政治的文人。他在作徐州太守时,就曾为人民做了一些好事;而这时他的处境,正因“乌台诗案”而被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视,当然谈不到什么言论自由。他这时的忧谗畏讥而又不肯屈志循俗,又感到像屈原一样的“系心君国,不忘欲返”的矛盾心理,是难以自制而又无从声诉的,也就只能托物寓兴,借以稍抒其抑塞不平之气而已。所以张惠言说:“此词与《考槃》诗(《诗经·卫风·考槃》毛传:“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极相似”,是不为无因的。黄庭坚赞美这首词,说是:“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也还是有所避忌,不敢明言其内蕴的。

 

  我们再看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东坡乐府》卷二

这词一开始就写上“似花还似非花”六字,表明他的作意,是有所托兴的。所以刘熙载说:“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艺概》卷四《词曲概》)接着就致概于号称薄命的杨花,是素来不被人们重视,而一任狂风飘荡,毫无怜悯之情的。可是这轻盈弱质,似乎也很理解人世种种悲欢,不以自身的微薄而甘心轻掷韶华、湮埋尘土,尽管人们把它抛弃路旁,而顾影自怜,仍然是留恋着大好春光,不肯轻易地飘然而去。“无情”从“也无人情”推进,“有思”从“还似非花”逗出。是花?是人?迷离惝恍,这叫做空灵之笔,用以曲达劳人思妇乃至“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诗》、《骚》以来的传统手法,作者很巧妙地把来用在咏物词上,所谓“不即不离”,若有意,若无意,是教人难以捉摸的。“萦损”以下三句十二字,是从柔枝嫩叶中飘出柳絮,风搅成团,从而摄取远神,好像它正在用尽全力,要把将去的春光没命地遮拦住它的去路,但一刹那间,又被风力扬开了,一阵狂飘,又好像在拼命追寻它那“意中人”的去处,情调是紧张迫使的。“莺呼”六字,借用唐人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语意,“巧舌如簧”的黄莺儿,是不会怜惜“薄命佳人”的恳挚心情而予以方便的。作者是一个口直心快而富有政治热情的文人,经过黄州迁谪之后,感到宦途风波的险恶,而又不能忘怀于得君济世,这弦外之音,不是虚无缥缈,了无着落的。过片两句,点出薄命杨花随风飘尽,原亦不足深惜;可是随着“此花”的“飞尽”而堕地的“落红”也更没法把她重缀枝头,留住春光,坐使大好时机迅即消逝,那就难免“闲愁万种”都上心来。宵来一雨,连影儿都不存在,一化浮萍,无根可托,那就什么都谈不上了。“春色三分”全随“尘土”和“流水”以俱去。结笔“画龙点睛”(借用郑文焯语),逗出题旨,并与发端邀相呼应。这里面有人,呼之欲出,绝非无病呻吟,是可断言的。

  陈廷焯把“沉郁”二字作为填词艺术的最好境界,并予以说明:“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白雨斋词话》卷一)他说了这一大段话,却不理解这“意在笔先,神余言外”的境界,都得先从深入体验生活,具有正确的思想和政治热情出发,然后运用我们民族传统的语言艺术,也就是比兴手法表达出来。不但是“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就是解放全人类的大同思想和一切伟大光明的政治报负以及坚贞不拔的深厚感情,也都适用这比兴手法,才能渗入心灵深处,使人们如饮醇酒,如聆妙曲,被其熏染陶醉,潜移默化而不自知。不过在长期的不合理的封建社会制度下,类多失职不平的志士和备受压迫的劳动人民,常是托意于草木鸟兽以寄其“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并非这比兴手法,只限于“沉郁”的一境而已。

贺铸

  北宋词人如贺铸,有一部分作品是接近苏轼而下开辛弃疾的豪迈之风的。他尝说学诗于前辈,有了八句心得,是:“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癖,题诗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王直方诗话》)这里面最主要的要算第五和第八两句。一个诗词作者,如果不能巧妙地掌握比兴手法而又有“浩然不可屈”之气,是不会有很大成就的。且看他用《踏莎行》改写的《芳心苦》: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强村丛书》本《东山词》卷二

他所刻意描画的,表面是荷花,而使人感到“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白雨斋词话》卷一)。又如他的《眼儿媚》: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

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郎先去,直待醉时休。

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强村丛书》本《东山词补》

也只是触物起兴,淡淡着墨,寓情于景,自然使读者有黯然消魂之致。这和《诗经·秦风·蒹葭》是用的同一手法。

 

陆游

  和贺铸用同一手法,借物喻人,以自抒其身世之感的,还有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宋六十家词》本《放翁词》

上片借梅花的冷落凄凉,以发抒忠贞之士不特横遭遗弃,兼受摧残的悲愤歆下片表明个人无意争权夺利,只有长保高洁,也就是屈原《离骚》所唯“宁溘死而流亡兮,予不忍为此态也”的意思。“比显而兴隐”,这是较易看得出来的。

 

姜夔

  至于姜夔的《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

遥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白石道人歌曲》

  他所刻意描绘的是虚拟的“梅魂”,又托意湘妃,以寓个人漂泊无归的无穷悲慨。“湘皋月坠”,正是“湘灵鼓瑟”之时。一落笔便有屈子行吟、憔悴江潭之感。宵深月落,为何步绕湘皋?七字宛然苏词“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的意味;也和姜作《疏影》“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用同一手法摄取“梅魂”。是人是神?迷离惝恍。承以“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八字,暗用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诗意,借以点题。接着“一春幽事有谁知”七字,宕开一笔,追摄远神。紧跟“东风冷,香远茜裙归”八字收缴上片,点出这是“红梅”。她那“冷艳欺雪”的精神,是值得骚人赞美的。过片以“鸥去昔游归”五字映出“人间万感幽单”的悲凉情绪。“遥怜花可可,梦依依”,又从“梅魂”眼里细认真身,相怜倩影。“可可”百无聊赖之意,和柳永《定风波》“芳心是事可可”,并用宋代方言。“九疑云杳断魂啼”,点出主题思想。这个曳着茜裙月夜归来的林下美人,该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流落湘滨的虞舜二妃。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疑之山。哀此贞魂,怅对“九疑云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天涯沦落”,是异代同悲的。结以“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又用《博物志》“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的民间传说故事以相衬托,缴足题旨。这种比兴手法较为隐晦,意味却是深长的。

 

  我们再来探索一下姜夔那两阕号称“千古词人咏梅绝调”(郑文焯手批《白石道人歌曲》)的《暗香》、《疏影》,看看他是怎样运用比兴手法的。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白石道人歌曲·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白石道人歌曲·疏影》

我们要了解这两首词的比兴所在,必得约略了解他所处的时代和他所常往还的朋友是些什么人物。他在他所写的“自叙”里提到:“参政范公(成大)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待制杨公(万里)以为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龟蒙)。于是为忘年交。”又说:“稼轩辛公(弃疾)深服其长短句。”赏识他的才艺的名流是很多的。他慨叹着说:“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能有振之与窭困无聊之地者。”(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引)他郁郁不得志,连个人的生活都得依靠亲友们的帮助。“士为知己者死”,是我国长期封建社会制度下知识分子的常情。据夏承焘考定,这两首词作于公元 1191 年(光宗绍熙二年辛亥)由合肥南归,寄住苏州范成大的石湖别业时。距离他写《扬州慢》(孝宗淳熙三年丙申,公元 1176 年),虽已有了十九年之久,而他在《扬州慢》和《凄凉犯》词中所描绘的金兵进犯后江北一带的荒凉景象,该是不会轻易忘怀的。在他的朋友中,如上面所举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等,又都是具有爱国思想的人,他虽落拓江湖,又怎能不“系心君国”,慨然有用世之志?他写《暗香》、《疏影》时,据夏承焘说,年龄还只三十七岁,正是才人志士还刻意发愤有为的时候。由于这些情况,他对范成大是该存有汲引上进的幻想的。张惠言说:“时石湖(范成大)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又说:“首章言已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他又在《疏影》下注云:“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并见《词选》)夏承焘说:“石湖此时六十六岁,已宦成身退,白石实年少于石湖二十余岁,张说误。”(夏著《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而邓廷桢著《双砚斋词话》评说此词“乃为北庭后宫言之”。

  我们试把张惠言、邓廷桢、郑文焯、夏承焘诸人的说法参互比较一下。我觉得《暗香》“言己尝有用世之志”,这一点是对的。但“望之石湖”,却不是为了自己的“今老无能”,而是希望范能爱惜人才,设法加以引荐。所以他一开始就致感于过去范氏对他的一些照护。“何逊”二句,不是真个说的自己老了,而是致概于久经沦落,生怕才华衰退,不能再有作为,是自谦也是自伤的话头。“竹外疏花”,仍得将“冷香”袭入“瑶席”,是说自己的憔悴形骸,还有接近有力援引者的机会,又不免激起联翩浮想,寄希望于石湖。过片再致概于士气消沉,人才寥落,造成南宋半壁江山的颓势。“寄与”二句是借用陆凯寄范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诗意,个人想要一抒忠悃,犯寒生“春”,争奈雨雪载途,微情难达。“翠尊”二句亦感于石湖业经退隐,未必更有汲引的可能,亦惟有相对无言,黯然留作永念而已。“长记”二语,可能在范得居权要时有过邀集群贤暗图大举的私议。“西湖”是南宋首都所在,这一句是有些“漏泄春光”的。曾几何时?“又片片吹尽也”!后缘难再,亦只有饮泣吞声而已!

  至于《疏影》一阕,为“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郑文焯语)而发,我认为是无可怀疑的。发端“苔枝缀玉”点出古梅(绍兴、吴兴一带的古梅,有苔须垂于枝间,见范成大《梅谱》),以暗示这类梅花不是寻常品种。承以“翠禽”二句,暗用东坡《西江月·梅花》词:“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的语意,反映妃嫔流落,还有谁像枝上珍禽,可以“遣探芳丛”的呢?“客里”以下十四字,把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和“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予以重新组织,再参杜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诗意,衬出贞姿摧抑、憔悴自伤的无穷悲慨。“昭君”二句标明题旨,把格局宕开,紧接“佩环”二句,点出词人发咏,不仅仅是为了“玉骨”、“冰姿”的“风流高格调”而致以惋惜而已。过片运用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梅花妆额故事以托兴“金枝玉叶”的同被摧残,旧时的蛾眉曼睩,娇态艳妆,都是不堪回首的了。“莫似春风”三句,又复致慨于“前车之覆”,悲剧岂容重演?“早与安排金屋”是“未雨绸缪”的意思。如果“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那吹落梅花的“玉龙哀曲”,悔之不迭,可是还有什么用处呢?行文到此,逼出“等恁时(那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的结局,那就一切都化为尘影,徒供后人的凭吊而已。惩前事以资警惕,也只有范成大能理解姜夔的心事。石湖也老了,凛宗国的颠危,悯才人的落拓,拿什么来安慰这才品兼优的壮年雅士呢?赠以青衣小红(见《砚北杂志》卷下),亦聊以纾汝抑塞磊落的无聊之思。倘如辛弃疾所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者,石湖固深喻白石的微旨欤?姜夔运用这种哀怨无端的比兴手法,乍看虽似过于隐晦,而细加探索,自有它的脉络可寻。如果单拿浮光掠影的眼光来否定前贤的名作,是难免要“厚诬古人”的。

 

陈亮

  和辛弃疾同时而自诩他的词为“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的陈亮,有的作品也是运用比兴手法来写的。例如《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夏承焘《龙川词校笺》下卷

  这表面所描画的,也只是一些惜别伤春的“没要紧语”,而刘熙载却拈出“恨芳菲世界”以下十五字,以为“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泽)大呼渡河之意。”(《艺概》卷四《词曲概》)这是要从他所运用的比兴手法上去仔细体会的。

 

辛弃疾

  关于辛弃疾的作品,我们在上面也说得不少了。这里再举一首《汉宫春·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

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

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

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

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

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稼轩长短句》卷六

周济指出:“‘春幡’九字,情景已极不堪。燕子犹记年时好梦,‘黄柑’、‘青韭’,极写燕安鸩毒。换头又提起党祸,结用‘雁’与‘燕’激射,却捎带五国城旧恨。辛词之怨,未有甚于此者。”(《宋四家词选》)其实也只是善于运用比兴手法,不觉感时抚事,激成泠泠弦外之音,是读者摸去有棱,一切遂皆不同泛设。把周济的话说得更明白些,一开首就是指斥那批奸佞之徒,听到和议告成,就个个自鸣得意,打扮得妖妖俏俏的,一味迷惑视听,可惜的是,敌人是贪得无厌的,得寸进尺,还会使你不能安枕。“年时燕子”二句,包括徽、钦二帝和一切沦陷区的老百姓在内,也是陆游诗所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意思。“黄柑”二句借用民间立春的事,暗指南渡君臣荒于酒食,不肯想到“余寒”的可怕。过片“却笑东风从此”三句,极写那批小人怎样忙着粉饰太平,荧惑上听。“闲时”以下十字,写他们没得正经事可干时,又只用尽心机来陷害忠良,催逼得仁人志士们“白发横生,惟忧用老”。“清愁”两句,可和《祝英台近》的“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参互体察。结笔“塞雁先还”,正和开端“袅袅春幡”邀相激射。丧心病狂之辈,对敌国外患熟视无睹,彼且为之奈何哉!我常说,“忧国”、“忧谗”四字贯穿于整个《稼轩长短句》的代表作中,应该从这些善于运用比兴手法上去体会。

 

其他

  至于宋季诸家,如周密、王沂孙、张炎等许多咏物词,更是托意幽隐,兼属亡国哀思之音,读之使人凄黯,这里就不更琐述了。

  总之,比兴手法是我国诗歌传统艺术的最高标准。善于掌握它,是可以发挥最大的感染力,而使读者潜移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