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附院妇科专家坐诊:苗苗- 我的初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1:52:29

 

梁翼雄

      当我领到有生头一次薪水------四十八快半人民币后, 就向单位请了两星期假,
买了南下的硬卧。 我要去看她,一定要找到她。 火车一路驶过鹰厦铁路,京广线,
直逼云贵高原------那是我曾经下过乡的地方,也是我和她倍受羞辱,不堪回首的
伤心地。

      夜已深,车轮碾压铁轨的喀嚓声伴随时儿发出的“呜,呜”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和
十五年前相比,列车厢是舒适了许多,我却无瑕顾及。 眼前浮现的一直是苗苗的身
影。 她还在寮村吧?还当售货员?她还记得我吧?

      她,彝族人,我们头次见面时她十七岁,瓜子脸,明亮的双眸,直直的鼻梁,脸上
总带着微笑。 她是那么阳光,那么善良,在隔壁村的小学当教师。 要不是我赶集
时迷了路,我想可能至今也不曾认识她。 嗨,天意弄人! 我们有过人世间最最美
好的时光,却也为之付出了永远无法忘却的惨痛代价。


      “喂,小伙子,你找谁?”她的声音像铃铛般从背后传来,此时,我正探头探脑往
一处小院走去。 我回头望着她,嗫嗫说道:“姐,不,妹子,我迷路了。我是旺村
的知青。。。。。。”  在我看她那一刻,我就预感我们之间会有事情要发生。
“旺村?我带你过去。我叫苗苗。” 小姑娘大大方方地说道,扬脖子往院里的窗上
喊了句彝族话便走到我跟前,帮我带路。

      远处的茶山上有姑娘们在采茶叶。她们不时唱起山歌,更有彝族小伙子们扯着嗓子
回应,甚是有趣。我问:“你会唱山歌吗? 跟他们对一个。” 苗苗把头一抬,对
着采茶姑娘们就唱了起来。她唱的是彝语,我听不明白,只觉得调调好听。 不等她
唱完,对面山上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唱了过来。 我说:“她们唱什么呀?” 苗苗
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们唱什么呀?” 我又问。“她们坏,她们在唱咱们俩。那领
头的叫银杏。”苗苗瞟了我一眼,问:“你会唱吗? 唱一个过去。” 我愣了片刻,
说:“行,我唱<<五朵金花>>插曲: 蝴蝶飞来山茶开,去年约会今年来。不时金花
莫答腔,金花快露面。” 对面山上的姑娘们先是一愣,接着一个个“各,各,各”
地笑起来。领头的银杏扯开嗓子喊道:“金花就在你旁边。 你跟我们瞎唱什么呀?
哈,哈,哈。。。。。。” 其他的姑娘们一哄而笑。我有点犯傻,回头看苗苗,她
的脸涨得更红,就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
      “她们起哄咱们了,你唱个别的吧,” 苗苗细声说道。“行,”我急着反击,扯开
嗓子又唱:“什么水面打跟斗?什么水面起高楼?什么水面撑阳伞?什么水面共白
头?”
      这回对面的姑娘们连愣都不愣,立马就唱回来:“鸭子水面打跟斗。大船水面起高
楼。荷叶水面撑阳伞。你和苗苗共白头,共白头。” 她们干脆把我和苗苗编派到歌
里去了。苗苗羞得拉着我跑直到绕过山粱。

      我们又往前走。远处看到山上一块巨石,上面有字。“你看上面写什么?”苗苗指
了指巨石问。 我说:“海阔天空。” 我又说:“你们这儿有海吗?怎么会。。。。。。”
“我们这儿有大湖。大湖就是我们的海,在那边。 每年四月节,人可多了。明年你
得来。” “好,”我答道。

      “我喜欢石头上的字,” 苗苗说道:“你会写毛笔吗?” “会,”我答道。“我
正在学,我们学校的小朋友们也正在学,” 苗苗看我不甚明了补充道:“我是说我
先学,然后教他们。” “你是老师,真了不起,”我说:“将来我也要当老师。”
“嘿,你现在就可以啦。 下星期到我们学校来教写毛笔。我跟你们生产队长说去。”
我一口答应了。一是我喜欢写毛笔;二是这样我就能见到苗苗。想到这里,心里特
别高兴。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 苗苗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小树林说:“你们旺村就在林子后
面。我不再送你了。”  我说:“行,不用送了。”我不想让苗苗觉得我笨,容易
迷路。 我利索地把包包往肩上一挎,朝着小树林一路小跑过去。

      我一天挨过一天地等生产队长来通知我,一边开始准备。 我把“苗苗,听党的话,
走革命道路”写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楷书,一会儿隶书,一会儿行书;又把苏轼
的词临了两张准备送给苗苗。。。。。。就这样终于捱到了下一个星期。

      教小朋友写毛笔是很容易的;教苗苗就不一样了。我发现她懂得很多,什么柳宗元,
王羲之,郑板桥。。。。。。她都能说出个子午寅卯来;什么顿笔,藏峰,运笔,
收笔。。。。。。她甚至比我还仔细。 从那以后,我每星期期盼的就是生产队长通
知我去教毛笔。 寒假里,学生不上学了,我也去不了了。 我想偷偷去看苗苗,只
是知青的团支书管得特别严,晚上基本是足不出户,不是学毛选,就是读报,写思
想汇报。 寒假后,我盼着再去教毛笔,不料,却被派到数里外的军马场去劳动,离
苗苗更远了。

      乡下地方几乎没有电话,想起写信却忘了问苗苗她家的地址。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个
月。 在军马场,我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是用皂石帮苗苗刻了一枚图章。

      冬去春来。四月中旬是当地人过泼水节的时候,知青们跟着放了两天假。 一大早团
支书就领着大家学毛主席的教导: 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
动。。。。。。又说,知青不得与当地老百姓谈恋爱;参加泼水节时不得主动向当
地老乡,特别是女的泼水;女知青若被老乡泼水不得回应。 早饭后,每人发了两个
馒头加一块榨菜当午饭。

      去湖的路上人来人往,有坐牛车的,有骑驴骑马的,有踩自行车的。 老乡们打扮得
特别漂亮,特别是年轻的姑娘们,把家里能找着的鲜艳饰物都戴在身上。 我们一行
七八人穿着灰色学生装或旧军装------后者在当时是很牛气的,外加解放鞋,斜挎
一只包包,在人群中特别扎眼。 约莫走了两个多钟头,便看到湖畔过节的人们。
想着去年苗苗说了要我一定来参加四月节,就是泼水节,我想她一定会来。我的目
光在人群中探索,近中午时,渐渐的,就不抱希望了。 这里人实在多,湖又大,哪
能那么巧碰在一起啊?我吃了一个馒头,不饱。很想再吃一个,终于忍住了。我想
要是真碰上苗苗,我总得给她点什么吃的吧。 午后,天越来越暖和,人们开始到水
里去了。 泼水的确是件有趣的事,不相识的人们在顷刻间成了相识,成了朋友。大
家开心地戏闹,闹熟了便到一边去说话,说悄悄话。 想着团支书的交代,知青们三
三两两在湖边坐着,有的自己对泼,有的干脆看书,我是后者。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水珠落在我背上,又听到戏闹声 “是他,是他。。。。。。”,
接着,更多的水落在我的头上和书上。我抬头回望, 苗苗!我不禁轻声喊道。 苗
苗和好几个彝族姑娘们正在向我泼水。 我又惊又喜, 又是担心。 惊喜的是我竟能
碰上苗苗,担心的是若有知青回去汇报就不得了了。

      “苗苗,别闹。 知青不得参加泼水节,” 我解释道。 “为什么呀?” 苗苗走上
前来问道。 她挽着裤管,站在水中,露出一节白晰的小腿。 半年不见苗苗越发显
得可爱,她两腮涣红,英姿飒爽。她的夥伴们也围拢上来,一个说:“我叫银杏。
上回对歌的是你吧?唱歌不胆却,泼水倒胆却啦?” 一个说:“苗苗和我们找你半
天了,还以为你唱支山歌丢脑后呢?” 姑娘们围成一圈,把我和苗苗围在中央,她
们一边朝我们俩泼水,一边唱道:“哥有心来,妹有意。从今两人莫分开。白头到
老同甘苦,锦绣前程,永相爱。” 苗苗拉了我一把,说:“快,咱们也泼她们,看
她们还贫嘴。” 我使劲泼银杏, 银杏招架不住,忽然喊道:“你搞错了,搞错了。
你们俩得对泼,不是泼我。 走,姑娘们,我们撤。”

      大伙儿走后,苗苗看了看我说:“我送你一样东西”。 她缓缓地从挎包里取出一对
枕套来,打开一看,上面用丝线绣着: 。。。。。。听党的话,走革命道路。 一
个上面是我的名字,一个上面是她的名字。 刺绣的字样是我去年送给她的书法。
“你的名字是我用毛笔写的。 写得没你好,你不嫌弃吧?”苗苗看着我说。“那会
呢? 你写得太棒了,” 我轻声说。 看着她绣的我的名字,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
她的书法的确比去年进步了许多,甚至像我的字体。 “ 我写了一遍又一遍,”
苗苗说道:“这儿墨贵, 我就用笔醺水在地砖上写。 写了有两百多遍。” 我想象
着苗苗怎么蹲在院子里用水在地砖上写我的名字;想着她又怎么将字临到枕套布上;
想着她一针针地刺绣。。。。。。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握住苗苗的双手, 喃喃念道:
“ 苗苗,你真好,真好。 我天天都想你。我被派去军马场劳动,离这儿很远。 我
没有你的地址,连信都无法写。。。。。。苗苗,你还没吃饭吧? 我这儿有个馍。。。。。。”
我摸摸索索从挎包里取出馒头来:“给, 吃这个, 还有榨菜。”  那馒头是头一
天蒸的,早上吃还凑合, 到了晌午已变得坚硬。 苗苗将馒头抱在两手中, 轻轻咬
了一小口, 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窝里转动:“你吃, 我不饿,这是你的口粮”。
“别哭, 好苗苗, 我吃过了,” 我有点慌乱,不知如何是好:“苗苗,我有一
样东西送你,”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皂石图章来:“你看, 上面有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被刻在石头上?” 苗苗很激动:“就像刻在巨石上的海阔天空?永远都
在那儿?” “是的, 是永远,” 我望着苗苗的双眸:“它还刻在我的心上, 永
远。”

      那天下午,我们玩得很开心。 我们谈天说地;苗苗教我彝族舞,我和她对唱电影插
曲:。。。。。。阳雀飞过高山顶,留下一串响铃声,阿妹送我金荷包,格是有情人。。。。。。
燕子衔泥为做窝,有情无情口难说,相交要学长流水, 朝露哥莫学,啊哎哟。。。。。。
我花了口袋里仅有的两毛钱,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和 苗苗边走边吃。 三十多年后,
我能花上五百美元请朋友吃饭, 但却永远找不回当年的冰糖葫芦给我的美好。

      夏天里,我开始温习功课准备高考。 一天晚上, 苗苗来找我。 她看上去很沮丧,
哭过。 “怎么啦?”我问。 “爸妈收了人家的聘礼, 要我嫁给村支书的儿子。”
我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 他儿子从前年起就老在泼水节泼
我水。我没理他,我想他该知趣,没想到他居然让他爸出面。” “苗苗,别急,别
急,” 我嘴上这么说,可自己心里也没底。 那年头村支书的权力大,想干嘛就干
嘛,根本没有说理的地方。 “ 哥, 你得帮我。” 自四月泼水节后苗苗就管我叫
哥:“我父母是老实人,斗不过支书他们的。” “我们到县里说去?”我建议道。
“不行, 村支书是地头蛇。 哥, 你带我走吧。” “带你走?”我反问道。 其实,
我是敢豁出去的。 就在这时候,我听得一声棒喝:“你们想干什么”? 旋即,
两把四节电池的大电筒照射过来:“你想带苗苗走?”  我听出是知青团支书的声
音。 电光下, 我看到了当地民兵数人, 还有苗苗的村支书。 “走,” 两个民兵
一左一右把苗苗带走。 我们的团支书在我背上推了一把, 是朝我们宿舍的方向。
我没有动。 苗苗走了几步, 回头看我, 她的表情像只待宰的羔羊。 后来我才料
到那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忍无可忍, 奋力一吼:“你们太不讲道理了!” 当
晚, 我被反锁在屋里。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送到更远的一个军马场去。


      许多年后, 我和银杏不期而遇。 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苗苗的婚事。 我说我想去看看
她。 银杏说:“别去。 苗苗很可怜。 她后来被处罚,不在学校教书了。 再后来,
村支书逼婚成功。 她现在在供销社卖东西。 她看上去很老, 很憔悴, 她不再美
貌, 不再唱歌。你还是别去了。” 我还是想看看她,我说, 那怕是看看她的背影。
银杏摇摇头, 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列车在黑暗中奔驰, 驶向黑暗。 我不知见到苗苗时会是怎样,但我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