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吃苦瓜减肥最快:高中语文经典阅读材料——张洁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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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散文欣赏:拣麦穗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着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身后拣麦穗了。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蚂蚱和蝴蝶,而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篮子里重新掉回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问我:“大雁,告诉二姨,你拣麦穗做哈?”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姨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呀,你要给我做媳妇吗?”“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样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一齐抖动着。“你为啥要给我做媳妇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哩!”
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着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办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满是金黄色的茸毛的脑门上,拧成了疙瘩。我的脸也皱巴得像个核桃。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咧着嘴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哒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哒,就歇在哪哒!”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哒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个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给我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地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过的那些个话,都是让人害臊的话。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了。不过他还是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那棵柿子树的顶梢梢上,还挂着一个小火柿子。小火柿子让冬日的太阳一照,更是红得透亮。那个柿子多半是因为长在太高的树梢上,才没有让人摘下来。真怪,可它也没让风刮下来,雨打下来,雪压下。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仍旧站在那个那棵柿子树下,望着树梢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红得透亮的色泽,依然给人一种喜盈盈的感觉。可是我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后来,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生得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等我长大以后,我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没有任何企望的。
张洁散文欣赏:我的四季
生命如四季。
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我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可我懂得我没有权利逃避,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所给予我的责任。我无须问为什么,也无须想有没有结果。我不应白白地耗费时间。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艰辛,也不应该自艾自怜命运怎么不济,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我要做的是咬紧牙关,闷着脑袋,拼却全身的力气,压倒我的犁头上去。我绝不企望有谁来代替,因为在这世界上,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
我怀着希望播种,那希望绝不比任何一个智者的希望更为谦卑。
每天,我望着掩盖着我的种子的那片土地,想象着它将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如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婴儿。我知道,人要是能够期待,就能够奋力以赴。
夏日,我曾因干旱,站在地头上,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吹来载着雨滴的云朵。那是怎样地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呐!盼着、盼着,有风吹过来了,但那阵风强了一点,把那片载着雨滴的云吹了过去,吹到另一片土地上。我恨过,恨我不能一下子跳到天上,死死地揪住那片云,求它给我一滴雨。那是什么样的痴心妄想!我终于明白,这妄想如同想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于是,我不再妄想,我只能在我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上,寻找泉水。
没有充分地准备,便急促地上路了。历过的艰辛自不必说它。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才发现没有带上盛它的容器。仅仅是因为过于简单和过于发热的头脑,发生过多少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惨痛的过失枣真的,那并非不能,让人真正痛心的是在这里:并非不能。我顿足,我懊悔,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么用呢?再重新开始吧,这样浅显的经验却需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代价来记取。不应该怨天尤人,会有一个时辰,留给我检点自己!
我眼睁睁地看过,在无情的冰雹下,我那刚刚灌浆、远远没有长成的谷穗,在细弱的稻杆上摇摇摆摆地挣扎,却无力挣脱生养它,却又牢牢地锁住它的大地,永远没有尝受过成熟是什么一种滋味,便夭折了。
我曾张开我的双臂,愿将我全身的皮肉,碾成一张大幕,为我的青苗遮挡狂风、暴雨、冰雹……善良过份,就会变成糊涂和愚昧。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即使为它挡过这次灾难,它也会在另一次灾难里沉没。而强者会留下,继续走完自己的路。
秋天,我和别人一样收获。望着我那干瘪的谷粒,心里有一种又酸又苦的欢乐。但我并不因我的谷粒比别人干瘪便灰心或丧气。我把它们捧在手里,紧紧地贴近心窝,仿佛那是新诞生的一个自我。
富有而善良的邻人,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地大笑。在这笑声里,我知道我已成熟。我已有了一种特别的量具,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我的邻人不知和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我已经爱过,恨过,欢笑过,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细细想来,便知晴日多于阴雨,收获多于劳作。只要我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人们将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到了冬日,那生命的黄昏,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是隔着窗子,看飘落的雪花,落漠的田野。或是数点那光秃的树枝上的寒鸦?不,我还可以在炉子里加上几块木柴,使屋子更加温暖;我将冷静地检点自己:我为什么失败,我做错过什么,我欠过别人什么……但愿只是别人欠我,那最后的日子,便会心安得多!
再没有可能纠正已经成为往事的过错。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未来的四季将属于另一个新的生命。
但我还是有事情好做,我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人们无聊的时候,不妨读来解闷,怀恨我的人,也可以幸灾乐祸地骂声:活该!聪明的人也许会说这是多余;刻薄的人也许会敷衍出一把利剑,将我一条条地切割。但我相信,多数人将会理解。他们将会公正地判断我曾做过的一切。
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
张洁散文欣赏:这时候你才算长大
人总是要生病的。
躺在床上,不要说头疼、浑身的骨头疼痛,翻过来覆过去怎么躺都不舒服,连满嘴的牙都跟着一起疼;舌苔白厚、不思茶饭、没有胃口;高烧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满嘴燎泡、浑身没劲……你甚至觉得这样活简直不如死去好。
这时你先想起的是母亲。你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着你滚烫的额头的光景,你浑身的不适、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顺着那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好像你不管生什么大病,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的难熬:因为有母亲在替你扛着病痛;不管你的病后来是怎么好的,你最后记住的不过是日日夜夜守护着你生命的母亲,和母亲那双生着老茧、在你额头上一下一下摩挲的手掌。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亲给你做过的那碗热汤面。以后,你长大了,有了出息,山珍海味已成了你餐桌上的家常,你很少再想起那碗面。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时候,你觉得母亲自己擀的那碗不过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黄豆芽、打了一个蛋花的热汤面,真是你这一辈子吃过的最美的美味。
于是你不自觉地向上仰起额头,似乎母亲的手掌即刻会像你小时那样,摩挲过你的额头;你费劲地往干涸、急需浸润的喉咙里咽下一口难成气候的唾液。此时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亲做的那碗热汤面?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你转而相信情人,盼望此时此刻他能将你搂在怀里,让他的温存和爱抚将你的病痛消解。他曾经如此地爱你,当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的时候,指天画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难舍难分,要星星不给你摘月亮。可你真是病倒无法再为他制造欢爱的时候,不要说是摘星星或月亮,即使设法为你换换口味也不曾。你当然舍不得让他为你做碗羹汤,可他爱了你半天总该记得一个你特别爱吃、价钱也不贵的小菜,在满大街的饭馆里叫一个似乎也并不困难。可是你的企盼落了空,不要说一个小菜,就是为你烧白开水也如《天方夜谭》里的“芝麻开门”。你想求其次:什么都不说,打个电话也行。电话就在他的身边,真正的不过举手之劳。可连这个电话也没有,当初每天一个乃至几个、一打就是一个小时不止的电话现在可不就是一场梦?
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于是你不再空想母亲的热汤面,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怀抱,并且死心塌地地关闭了电话。你心闲气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阳的影子从东往西渐渐地移动,在太阳的影子里,独自慢慢地消融着这份病痛。
你最终能够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自来水龙头底下接杯凉水,喝得咕咚咕咚,味美竟如在五星级饭店喝矿泉水一样。你惊奇地注视着这杯凉水,发现它一样可以解渴。
等你饿急了眼,还会在冰箱里搜出一块干面包,没有果酱也没有黄油,照样把它硬吃下去。
当你默数过太阳的影子在被罩上从东向西地移动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你抗过了这场病,以及接下来的许多场病。于是你发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病,不但没有什么悲惨,相反感觉也许不错。
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对自己上街、自己下馆子、自己乐、自己笑、自己哭、自己应付天塌地陷的难题……这时你才尝到从必然王国飞跃到自由王国的乐趣,你会感到“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比和另一个人什么都绑在一起更好。
这时候你才算真正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70岁了。
张洁散文欣赏: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已经去世的作家冰心在她生命中最后的文章里,记录下了儿时与妈妈的一段对话:“我问娘亲,‘你为什么爱我?’娘亲捧着我的小脸儿说,‘不为什么,只为你是我的女儿。’”这就是亲情之爱的特质,为爱而爱,没有条件。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来的极深的委屈。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屈,生和死的委屈紧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面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亲吻的那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辨出。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大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她?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子。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过去?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也只是我单方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她那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
从我记事起,她那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闭上了。
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她那双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一想起她那对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发悚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无数个削好的苹果中,一眼就能认出她削的苹果,每一处换刀的地方,都有一个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几个月前,妈还给我熬中药呢……我翻开她的眼睑,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了。
妈,您真的可以安心地走了吗?其实您是不该瞑目的。
从火葬场回来后,我拿起妈昨天晚上洗澡时换下的内衣,衣服上还残留着妈的体味。我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就那么抱着她的衣服,站在洗澡间里。可是妈的体味、气息也渐渐地消散了。
我一件件抚摸着她用过的东西;坐一坐她坐过的沙发;戴一戴她戴过的手表;穿一穿她穿过的衣裳……心里想,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见她了。其实,一个人在54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要比在4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苦多了。
我收起妈用过的牙刷、牙膏。牙刷上还残留着妈没有冲洗净的牙膏。就在昨天,妈还用它们刷牙来着。
我收拾着妈的遗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想着,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地结束了,结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还残留着牙膏的牙刷这里。不论她吃过什么样的千辛万苦,有着怎样曲折痛苦的一生。
我特意留下她过去做鞋的纸样,用报纸剪的,或用画报剪的。上面有她钉过的密麻的针脚。很多年我们买不起鞋,全靠母亲一针针、一线线地缝制;
也特意留下那些补了又补的衣服和袜子,每一块补丁都让我想起我们过去的日子。起先是妈在不停地缝补,渐渐地换成了我……我猛然一惊地想,我们原本可能会一代接着一代地补下去……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还得仰仗她的点拨,何况还很有出息。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一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着女儿上街给她买一个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女儿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的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我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
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女儿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在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惟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分,它也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备受与您别离的怆痛?
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妈,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
张洁散文欣赏:无可奈何花渐落
在个体户的摊位上,看到苏联造的猎帽,纯毛花格呢,1799年老字号的产品,色调搭配得相当雅致,价钱也很便宜。不管是不是需要,就想买它几顶。这在我是经常的事。买东西不大看自己的需要,只要觉得好就买,买了做什么用?以后再说。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决定买三顶。一顶给我的先生,一顶给国文兄,一顶给叶楠兄。可惜没有国文兄的号码,只好就买两顶。
先生似很满意,立刻戴上它到镜子前头去检验成果。
我听见他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老了,戴什么都不行了。”
我停下正在擦桌子的手,就那么愣怔地半撑在桌子上。那一会儿,我想到了我们人人都会有的那么一天——从爱照镜子、到不爱照镜子、以致不照镜子的那一天。
愣怔之后我更用力地擦起桌子,好像我根本没有停下过手里的活计。先生可是心力过人的人。我一面擦桌子一面对他说:“谁说的!你戴上它还是很好看的。”
这不仅仅是安慰他。
就是到了现在,不论我的中外朋友见了我的先生都会说他英俊、气度不凡。
我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只见到过他青年时代的照片,的确是风流倜傥,光彩照人。
闲来无事我会禁不住地乱想,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漂亮人物,不去当花花公子,竟然死心塌地地干了革命,可见共产党的法力、魅力无边。
尽管对着镜子的时候常常气短,一旦出了门就不是他了。
每年入秋,先生都要发一回完全可以避免的气管炎,而且每一发都要闹到住进医院为止。
他是老气管炎了,按理说应该懂得如何保重自己。可是他不。
我觉得他的气管炎差不多(我不说全是)都是因为爱漂亮闹出来的。可以说是为美伤身了。一个人爱漂亮爱到这种不管死活的地步,也算一痴。
要是别人,闹闹气管炎问题也不大。但他和别人不同,他的心脏做过手术,肺、气管的任何毛病,都会增加心脏的负担,甚至造成严重的后果。
今年秋天住院,医生更是不说自明地告诫他,他的病是不能再往前发展一步了,半步也不行。他自己也说,对于他的病,医生的招数已尽。
虽然每年一入秋,我就开始像个乡下娘们儿那样,鞍前马后地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叨。围好围巾!戴上口罩!穿上厚衣服!
先生便放出他迷人的笑,优雅地点着他的头。
此时我如不是见好就收,先生就不再优雅,而是虎下脸说:“你像管孙子一样地管我。”
到时候还是衣领大敞。就是十冬腊月,也不会扣上衬衣最上面的钮扣子,让他的气管直面风雨严寒。说,只有那些土包子才会把衬衣顶上面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我说,你要嫌扣上第一个扣子不好看,可以打上领带。打领带就非得扣扣子不可了。他又嫌打领带麻烦。
我转而求助围巾。先生的围巾可谓多矣。厚的、薄的、长的、短的,中国造、加拿大造、北欧造、德国造……其中一些不论花色、式样、质地,都可以说品味不低。他将围巾搭于后颈,使围巾两端飘垂于胸前,决不让它绕颈而过。
每每我都得按照保暖的需要,替他重新围过一遍。将围巾在他颈前打个活结,再把这个活结照领带的模样展平,像个崇洋媚外的推销商似地哄着他:“国外也有这样围围巾的,也挺好看。”
可是,我能每时每刻地跟着他吗?我还干不干别的?
先生藏起他的轻谩,挤出一个好男不和女斗的微笑,任我在他的周围忙碌着。
要他穿上厚大衣同样让我感到黔驴技穷。
我这一辈子为母亲和女儿操的心,也赶不上这几年为他操的心。她们要是见我这样为她们操心,早就心痛得不行,先就让我把心省了。
起先我还能和颜悦色,苦口婆心。长此以往,年年复年年,日日复日日,最后还是闹到非进医院不可,以证明我的劳心如风过耳、一钱不值地无效又无奈的时候,我就被磨得发了歇斯底里。
要是正当风雪交夹寒潮又到,他的扣子没有扣好、或围巾没有围好、或还是一件薄大衣,我就会像没有教养的老娘们一样,见了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就抖落自己的苦情——你们看,不管我怎么磕头作揖,他就是不扣扣子、不围围巾、不穿厚衣服……好像这就能给先生一些压力,他就能有所感悟。岂不知先生什么阵势没有见过?这一招的结局自然也是以我的落花流水而告终。
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哪怕正走在大街上,我也会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弄得过路人都驻足观望。
先生很快就会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一年不是这样冻得发了气管炎,然后肺炎,然后住进医院地循环。今年更是来了个二进宫。后一次险情不小,跨越了1992到1993两年的年头年尾。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在这一险之后,先生似有悔改之意,我再提出注意穿着保暖的话题,似乎能听进一些了。
我这样劳心,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他的健康,因为他一住院,我的担子就更重了。别的不说,每天往医院送饭这一项任务就非同小可。人一住进医院,在家里常吃的饭菜似乎就不能送到医院吃了。先生不馋,但是再好吃的菜,让他连吃三次,他就不干了。所以得处心积虑地调配菜谱。且不说满世界去寻找口味不同的菜蔬,唉,我是精于此道的人吗?特别在冬季,菜蔬的种类比夏季少多了。
炖菜还好说,炒菜,尤其是炒青菜,很难找出一个既保暖又保鲜、保绿的办法。
好在先生的女儿不时从他原来的家弄些菜到医院,助我一臂之力。毕竟我和先生是半路上的夫妻,对先生的口味了解不深。就是了解,也由于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饮食习惯而难尽先生之意。好比说,她们告诉我,先生嗜爱卤猪耳朵、卤猪舌。但我从未给先生做过。我不知道上哪儿去买生猪耳朵和生猪舌,就是知道在哪儿买,我也不大敢侍弄它。
先生却认为送他进医院是个阴谋,说:“你就想把我推出家门送进医院,那就省了你的事。”
一个不但自己也是重病在身、而且里里外外还要一担挑的人,最大的愿望不是要别人万般地照顾,而是大家都能让他省点心。可这点心偏偏就是省不下来。不但省不下来,还累得不轻。
负荷到了极限就要失控。
我要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也好,早就免去了这份烦恼。
我要是个家庭妇女也行,没有别的事,就是照顾丈夫。相信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而且这也怪不得先生。
他一辈子都是干大事情的人,像过日子这样具体的事,到了老年要他再去重头学起,是不大现实的。
最后,说来说去这都是命。天生我是服侍他人的命,天生先生是让人服侍的命。就在我病得很重的时候,还要爬起来为先生忙这、忙那地照料他,从来就没有说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让先生给自己端个茶、倒个水的。
除了母亲的照料,再没有享受过被人照料的滋味。这辈子也不会有了。
先生堪称奇人。从事地下工作多年,且出生入死执行过党的重要任务,多次被特务跟踪却每每能够从容甩掉尾巴,将党交待的任务一一完成。是南方局地下党榜上有名的、智勇双全的人物。
他的经验是:国民党的特务没用,要是共产党的特务跟上了就没个跑。对此我不敢恭维,也许他说的是那时的共产党。例子之一是有一天我试着跟踪他,这位老克格勃竟然没有发觉,被我跟了个正着。不过这可以解释为麻痹大意、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等等,并不说明克格勃们的无能。
他在这方面的嗅觉至今还很灵敏。可谓训练有素,宝刀未老。前些日子我们到内部书店买书,先生将书店里陈列的图书巡视一圈之后说:“这个书店肯定换了经理。”
我想验证一下他的眼力,问了问书店的售货员,果然如他所料。和往常逛内部书店不同,那一天我们什么书都没买,估计在这个经理掌权期间,是买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书了。
建国以后,改行从事经济部门的工作,在同级干部中,他的才智、工作成效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可能他败也就败在这里。明明还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却让人背后一箭射下马来。也许还是先生的经验对,国民党特务都没可奈何的他,到头来却败在自家人手里。
有时他看上去有点傲气。像他这样办事的人,这样办事的能力,还不该傲一傲吗?他要是没有一点傲气倒让我奇怪了。
今年,距他心脏搭桥手术已经10年了。刚做完手术的时候,他看上去真好。可是现在,走快一点就气喘,腿脚也不灵便,上下台阶都感到困难了。看着他那困难的样子,谁能想到,这个气喘吁吁的老先生,也曾当过足球健将,直到一跤摔断了胳膊改打网球后还是风头足健? 更有谁会想到,为了这个到后来不知道是变过来了、还是变过去了的中国,他曾出生入死、忍饥挨饿、脚下生风地遍走这山川大地?
要是“正大综艺”给我出个题:对你先生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半路上和他相遇,对他的光荣历史不甚了了的我,眼前却时常出现在各种危急惊险的情况下,怀揣着党交给的重要任务,急煎煎走着的他。
他把一辈子都贡献给了这个党。
一辈子算得了什么?
他是把他的聪明才智、人生理想、远大抱负、浪漫爱情、青春年少、享受生活……这些比一辈子还重要的东西,都贡献给了这个党。临到从无风三尺浪的圈子里退出来,才有可能重续风流。可是,就像他在镜子前头自言自语说的:“老了,戴什么都不行了。”
他的皱纹看上去也真的像个老人的皱纹了,想来我也同样。母亲退休的时候,不正是我这个年龄吗?到她去年过世,不过25年,人还说是高寿了。
而这一年里,我不但生了稍一疏忽就非同小可的病,也面临着几乎精神崩溃的危险。不能,也没有那个力气照顾他了。
有时听天由命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散漫地想,总有一天,你就是想努力也努力不成了,你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万般风光在你的面前流逝,隐去,消散,消溶……
眼看着大家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不免恐怖地想,我们都得面临亲人们一个个离去的痛苦。我不知道是像妈那样突然而去的痛苦小,还是渐渐地凋零、枯萎的痛苦小?
张洁散文欣赏:我的第一本书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再无出路了。永远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被世人歧视,遭受不公正的待遇,为贫困所苦,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聪明才智,因为连发现它、测试它、实现它的机会都没有。
在成千上万受苦受难的知识分子当中,在无法超越外界或自身的障碍而为数不多的、摆脱了虚伪的婚姻关系的妇女当中,我的遭遇,本属平常而又平常。我本应接受这个现实,在给我限定的社会地位上,了此一生。
偏偏我生来不甘屈服,何况我自觉比那些伪善的、不容我也有常人应有的一席之地的“正人君子”光明得多,也比那些靠裙带关系混饭吃的人高明得多。
我始终在为从各种力量的压抑下挣扎出来而苦斗不已。但是,在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如果不是后来开放,使中国在政治形势上得到一个全面的突破和进展,无论是我,或是别的什么人,怎样拼搏也是无用的。这给了所有的人一个机会。
那时我已年近四十,心力、体力都不允许我再做片刻的迟疑,但是除了痛苦的人生经验,我几乎是赤手空拳。
大学毕业后二十几年单调的、不让人有独立思考的、等因奉此的小公务员生活,可以把任何人的想象力磨得溜光。唯有那怎样也不肯死去的对文学的爱好,给我一线希望。但是爱好并不等于“能够”。
“文革”中成长的一代人,以为他们是最不幸的,白白耽误了十年青春。然而我们这一代人,被耽误的,何止是十年?
在文学这一块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土地上,我开始了为时过晚的耕耘。
第一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我写得很苦,前前后后修改了五遍。投稿《人民文学》杂志,又被退了稿。我又将退稿投向《北京文学》。也是一位女编辑,诗人张志民的妻子付雅雯。却得到意外的关注,一字未动的发了头条。引起了社会的注意,并且在1978年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我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我只有一间房子,晚上为了不影响母亲、女儿的休息,我在厨房的切菜板上写。在洗衣服时,或是上班的路上进行构思,就这样慢慢地集成了我的第一本书。
当我第一次把稿费交给母亲的时候,我对他说:“妈,我们终于有钱了,您可以不必再去卖冰棍、卖牛奶了。”母亲哭了。
我要说明的是,我从不歧视卖冰棍、卖牛奶的工作。相反,我认为凭自己的劳动挣饭吃,比不劳而获的寄生生活或剥削生活光彩得多。
我自己因为入不敷出,白天忙完办公室里的工作,晚上还要给工厂缝手套,给工程师抄讲义,以补偿工资收入之不足,母亲正是因为年迈,才从小学教师的位子上退休下来,但是为了帮我支撑这个家,不得不替奶厂卖牛奶,替冷饮厂卖冰棍。她一生坎坷,自幼丧母,倍受后母的虐待。结婚不久,又被我父亲遗弃,一个人拉扯着我,吃糠咽菜,千辛万苦才把我抚养大,又供我读了大学。我本应侍奉母亲安度晚年,且不说享什么清福。但是我却没有这个能力,使她在将近七十岁的高龄,还要在风吹、日晒、雨打之下辛苦地劳作。
当我摩挲着我第一本装帧粗糙、纸张低劣的书的时候,我又悟到,我的痛苦,其实就是我的财富。
我永远不会忘记生活在我周围的普通人。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不仅仅是中国的老百姓,也想着整个人类,我爱人类,关心着他们的命运和前途,我将尽终生的力量为人类而写作,因为我是从普通人当中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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