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丸:尚小云的卖身契与遗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2:24:29

 

   尚小云以声情并茂、歌舞俱长、刚健婀娜与阳刚柔媚兼融为艺术特色,英年即被誉为“独步九城、万众倾倒”的“第一童伶”、“童伶大王”、“青衣正宗”。1924年《顺天时报》评选“京剧四大名旦”中,尚名列第二,成为与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齐名的表演艺术大师。尚小云和尚派艺术在中国戏曲史上的崇高地位,是无可动摇的。然而,人们很少知晓,尚小云的幼年及晚年却充满凄苦、悲凉。世道成全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戕害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尚小云祖籍河北南宫县,祖父任过清朝清远县令,父亲初为清(蒙古)那王府更夫,后被提拔为王府总管。他1900年1月9日,生于北京,本名德泉,在尚氏五子中排行居二。5岁丧父后,家道在外敌入侵的庚子之乱中迅即衰败,姐姐、长兄、四弟相继因病夭亡,一家人靠母亲为人缝补浆洗糊口。母亲张氏无奈中,恳求京剧名家李春福收留二子德泉、三子德福学艺。李春福见德泉聪慧敏捷,将之举荐于“三乐社”班主、清宫慈禧太后的太监头子李莲英的继子李继良,入科班深造。“三乐社”的门可不是好进的。母亲肝肠寸断地为儿子写了生死“关书”:

“立关书人张文通,今托友人情愿将亲生儿子尚德泉送进三乐社科班学艺,七年为满,帮师一年。学艺期间,学生吃穿由社供给。四路生理,天灾人祸,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不与班社相干。背师逃走,双方寻找。半路退学,赔偿七年损牛。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立关书人   张文通

申保人     李春福

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十五日立”

   生死“关书”等同一张卖身契。他的三弟德福在科班被暴打致死;脾气暴躁的老师拿戒尺“打戏”,把尚德泉的直肠都捅了出来。尚小云成名后开办荣春社,取消立生死“关书”的老规矩,尊重人身自由与生命的价值,是有来由的。

   他的启蒙师唐竹亭见尚德泉相貌酷似京剧旦角孙怡云,就把其艺名取为尚小云。尚小云文武昆乱不挡,与芙蓉草赵桐珊、白牡丹荀慧生被誉为“正乐三杰”的“科里红”。出科之后,他先后与京剧宗师孙菊仙(光绪皇帝赞其为老生老旦第一人)、独辟蹊径的老旦名师龚云甫、清末民初第一武生杨小楼、享有盛誉的老生谭小培诸人配戏,并得到孙怡云、戴韵芳、路三宝、张芷全、李寿山、王瑶卿、陈德霖等京剧名宿的悉心指教,汲取各家之长,形成与梅派端庄华贵、程派含蓄深沉、荀派妩媚活泼迥异的尚派艺术个性。尚小云琴棋书画无一不能,演出《汉明妃》时自操琵琶弹唱,演《梁红玉击鼓战金山》,亲操战鼓而无须司鼓动手;改编剧目18本、创作新剧35本,居四大名旦之首;倾其家财创办荣春社,为京剧培养艺术骨干500余人,可谓“桃李满天下”。

   1950年5月领衔成立尚小云剧团后,率团下江南、赴白山黑水与古都西安,辗转献艺。1958年经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等动员,毅然带领尚小云剧团和一家老小离京“扎根西安”,出任陕西京剧院院长兼陕西艺术学校总指导,全力在大西北撒播京剧艺术的种子。1961年年底,他一次即收录陜西8个剧种、15个文艺团体的35名演员为徒。马蓝鱼、齐海棠、张彩香、白岳彦等秦腔演员,刘智民、张小萍、杨巧言等同州梆子(弦板腔)演员,蒲剧演员王秀兰,豫剧演员胡小凤,豫剧演员邢枫云,京剧演员吴素秋、张君秋、李世芳、毛世来、孙荣蕙、马长礼、童葆苓、梁秀娟(台湾)等,都是尚小云的高徒。其中张君秋、李世芳、毛世来与宋德珠被誉为“四小名旦”。陕西京剧院的孙明珠,还继承了恩师的不少“绝活儿”。

   他的三个儿子,长子长春唱武生、次子长麟唱旦角、三子长荣唱花脸。其夫人王蕊芳,梅兰芳的表妹,前辈名旦王蕙芳的胞妹。王蕊芳回忆丈夫说:“他终生不动烟酒,平时不吃生冷及带刺激性的食物。所以他的嗓音一直到晚年始终保持清脆圆润,运用自如,获得了‘铁嗓金喉’的美誉。”

   尚小云在陕西生活了17年。西安电影制片厂将他的代表作《昭君出塞》、《失子惊风》拍摄为戏曲艺术片,还拍摄了《尚小云的舞台艺术》记录片,为后代留下了珍贵的声像艺术资料。尚小云献身表演艺术的追求是永恒的。

   十年文革动乱中,人妖颠倒,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劫难逃”。“旧戏霸”、“陕西剧坛头号牛鬼蛇神”、“封资修黑尖子”之类污水泼向心底纯洁的艺术大师。尚小云一家三口都被关进“牛棚”,家门被封,家产被没收,时不时被游街示众,每人每月只有12元的生活费,喝清汤、吃咸菜度日。他旧衣遮身,用衰老病弱之躯,拉板车运垃圾。每当孙儿含泪送饭时,他都劝慰说:“不要悲伤。我相信共产党能纠正大跃进、浮夸风的错误,照样能纠正‘文革’错误。有错必纠,是共产党的传统。”

   笔者曾采访过尚派秦腔旦角马蓝鱼,她回忆1974年尚先生被“解放”时,拉着学生的手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今日相见,真托共产党的福啊!”

   在病入膏肓中,尚小云对家人、门徒说:“你们不用瞒我。我已有彻骨生寒的感觉,恐怕过不去坎儿了。生、老、病、死这个规律,谁也违背不了。中国人有死前给后人安排后事的习俗,我也要随俗。”他给夫人王蕊芳、秘书张静榕等叮咛的遗嘱是:

(一)西安算我的第二故乡。我对古都西安和三秦人民,很有感情。我愿在西安升天,不愿在北京病故。这也算生为西安人,死为西安鬼;

(二)我出师小有名声后,依靠登台献艺,原本有些积累。可惜为办荣春科班倾家荡产,还拉了外债。我没有什么遗产留后世子孙,留的倒是我的坎坷经历与艺人在新旧社会的对比。我认为,后者比万贯家产更重要。如此,可以做到爱党之心不动摇,爱国之心不动摇,爱民之心不动摇;

(三)京剧界和其他文艺单位有我不少朋友,目前情况下,友人们的处境比我好不了多少。我死后,不许告诉朋友,免得给他们愁上加忧;

(四)我的门徒不少。唐代韩昌黎感于李氏子蟠不受时俗限制、求师心切的风尚,作《师说》相赠。我给学生的赠言,就是“业精于勤”古训。真正尊敬我的学生,是那些勤学苦练,信奉艺无止境的有志者。凡吾学生,只要艺德高尚,服务人民,技艺出色,我在九泉之下,也很放心;

(五)现今我的声誉不好,(平生)价值半斤八两,大家心中有数。人贵有自知之明。鉴于我的功过是非,死后不开追悼会,丧事从俭,不要铺张浪费。久病不愈的尚小云,犹如风地里一盏灯。

   1976年3月15日,病情继续恶化的艺术大师,肾功能衰结,再添心脏病,由夫人和秘书由北京护送回西安,住进西安市第一人民医院。他叮嘱秘书复函友人们:“凡友人来信,一一回复。请朋友记住鲁迅的名言:伟大的心胸,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

    1976年4月19日,尚小云在饱经“阶级斗争”折磨中,与世长辞。一个艺术明灯,在13朝古都熄灭了!

  表演艺术,因人而存留于世。人在艺在,人去艺去。艺术家的凄清离世,对民族习俗文化而言,无疑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尚小云的遗嘱里,包含着一个表演艺术家的无奈、不幸,也包含中国文化的辛酸、不幸。中国戏曲史家握管面对时,将作何感想?艺术瑰宝存活时,社会不知道珍惜,失去才倍感惋惜,为时已晚。这种陋俗弊政何时了?

   20世纪80年代中,尚小云的幼子由陕西京剧院调往上海时,我曾在李铠陪伴往他的小小住宅见过一面,想探索尚小云艺术人生鲜为人知的谜。但尚长荣打点行李,当日登程赴沪,访谈已不可能了。作为记者,我只能自责自己的愚钝。

   1993年我采访尚派秦腔刀马旦角齐海棠时,她侃侃谈及1961年12月拜在尚先生门下,在戏校“插班”学艺的情景,眼眶含泪,几乎能将恩师的遗嘱一字不拉背下来。她说:“尚先生的遗嘱,一字字,一句句,是心血和着泪说出来的。他的艺术人生,是一部大书、一帧价值连城写意国画,值得尚派徒子徒孙祖祖辈辈阅读、揣摸、体悟。”

   8年后(1980年10月30日),尚小云的骨灰由西安运往北京,当年劝他带领京剧团赴陕的习仲勋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来到八宝山,出席了这个为艺术巨人“有错必纠”、公正评价的追悼会。为死人翻案、平反,是时局的需要,也是呼唤艺术春天的需要。

   在京剧四大名旦中,尚派艺术的春天,在尚小云去世33年之后是否来临了?这问题,要由舞台艺术流派体系的实践与表演美学体系来回答,抽象的空言是无济于事的。(卜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