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月宝宝智力发育:赵汀阳:如何分析坏世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9 19:42:16
我们熟悉的政治哲学有两种,一种是西方政治哲学,另一种是中国政治哲学。这两种哲学的思维方式很不相同,造成这种巨大差别的一个原因是,古代的中国和西方相隔太远,没有机会交流和融合,于是都独自发展了自己的一套完整而非常成熟的思考方式。其他文化在成熟之前都多多少少与西方文化有所交融。中国思想却是已经成熟定型之后才接触到西方思想,反过来也一样,西方思想也是成熟后才接触到中国思想,所以互相觉得新奇而奇怪。现代中国接受了西方的很多理念,带来的优势是中国人可以用两个脑子同时思考,因此今天中国人的思维要比西方人更开放更有容纳力。但这样有时候也会带来混乱,因为两个脑子会打架,尤其是但基本价值观发生冲突的时候。

“无立场”实验

今天交流的内容,和我的新书《坏世界研究:政治哲学作为第一哲学》有关。在书里,我试图进行一种思想实验,不分中西地思考问题,只要是重要问题,无论中西,都放在一起考虑。当我们屈服于某一种特定的思考方式,或某一种主义的时候,就会带上偏见,看别人都不顺眼。每一种意识形态都是危险的,因为意识形态就是偏见本人,偏见让人对真实问题视而不见,也就得不到问题的解决方法。

我的书是在做一个思想实验,试图用我自己称之为“无立场”的态度去思考问题,简单一点说,就是用一个局外人的“不卷入”的眼睛来看政治问题。这就像,下棋的旁观者心态和当局者是不一样的,不卷入的旁观者更容易看出当局者的糊涂和偏执,能够看到人们如何执着地犯错误。如果把自己看成某种主义的代言人,就已经进入了棋局,会产生偏爱而不会对自己的信念进行反思,这样的态度是非常可疑的,就像俗话说的,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因此我想做一个尝试,假定任何一种主义都与我无关,也不支持任何一种主义,这个时候,我能看到什么?

这个无立场角度是有渊源的。老子就讲“天地不仁”。假如你从社会中跳出来,像天和地一样去看待世界,就不会产生特殊的照顾和关爱。当然,这不是说不去“爱人”,儒家就担心老子思路是不去爱人的,我理解的是,老子相信首先应该能够看清楚问题之后再考虑如何关爱。老子说的“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就是如何看问题的方法论,这是我的无立场方法的一个重要来源。无立场方法就是仅仅以问题为准去寻求最佳解决的方法,或者说,需要的是求解问题,而不是宣传某种主义,需要的是对一切人有效的方法,而不是为某些人服务。“政治正确”未必思想正确。

人类的游戏如何开始

政治哲学研究人类的政治游戏。要理解政治游戏就需要承认一些基本条件,也就是思考的出发点。一般来讲,政治游戏的一个比较有效的基本假定就是假定大多数人甚至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为什么要这么假定呢?也许可以说,这个假定并不完全符合真实,因为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既有自私一面也有不太自私的一面,这才是比较真实的情况。不过问题是这样的,如果假定每个人都是好人,那么社会也就不会产生需要严肃反思的问题了,所以,好人假设在理论上是没有意义的,为了能够理解坏世界,我们只能选择坏人假设,这样才能够进入需要反思的和需要解决的问题。

那么,自私的人们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情况?会形成什么样的游戏?我们必须从头思考政治游戏。政治游戏的初始状态所以是特别重要的问题,是因为初始状态将孕育一切,政治游戏的各种可能性都暗含其中。在我看来,关于政治初始状态的基本假设中,有四个人提出的模型是比较典型的。一个是中国的荀子,还有西方十七世纪的霍布斯,以及西方当代的两个人,罗尔斯,还有艾克斯罗德。

先从霍布斯说起,霍布斯理论运用最广,最为知名。霍布斯假定,游戏之初,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都只想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样,初始状态就是每个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自然状态,所谓霍布斯丛林。任何人都是自己的敌人,这样的状态很恐怖,谁的日子都过不下去。这样就形成了最早的政治问题:普遍冲突。

霍布斯的假定其实和荀子的假定很相似,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但是荀子的假设比霍布斯的复杂得多。荀子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看到了另外非常深刻的一点。荀子认为每个人个体是很弱小的,所以人的生存必须与别人合作,因此先有合作,再有冲突,而不是先冲突然后合作,这是与霍布斯不同之处。荀子发现,问题出在合作之后,人们在分配劳动成果时由于自私和贪心而分赃不均,于是才导致冲突。荀子和霍布斯各自看到了真实的一面,假如把荀子和霍布斯结合起来就能够形成一个比较全面的分析模型,我选取的就是这个荀子-霍布斯混合模型,这样就能够解释共同体内部的冲突又能够解释共同体之间的冲突。 

 罗尔斯有个有趣想法

 现代的罗尔斯提出了一个最有趣的初始状态模型,值得分析。罗尔斯认为霍布斯设想的那种自然状态不足以推导出好社会的规则,他的想法是,初始状态所包含的条件,必须能够推导出什么样的社会是最好的,这样才比较有意义。罗尔斯为了能够揭示人们内心真正的想法,他设想了一种实验性的并不真实的理想状况,称为“无知之幕”条件下的初始状态。政治游戏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无知之幕所蒙蔽,类似于蒙着眼睛,没有人看得到别人是什么情况,也不了解自己的情况,不了解自己和别人的地位、能力和条件,不知道面纱揭下来之后,自己在这个社会上处于什么位置。

为什么要设想这么极端的状况呢?罗尔斯认为,人们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人人自危而追求最安全的结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个理性的人都会选择一种合理的社会契约,这个契约能够满足每个人的风险规避,使每一个人都得到保险和安全。这样将来面纱揭下来的时候,自己万一不幸是乞丐,是社会的最底层,情况也不会无可救药。

那么,在无知之幕状况下,人们会选择什么样的社会契约呢?如果每个人都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人们首先就会挑选受到法律保护的个人自由,表现为一些可以确保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基本权利。这是基本的安全考虑。随便一说,至于哪些基本权利,各派从来都各有看法。我觉得洛克的理解最为一针见血,个人自由里面最重要的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私有权利,别的都是虚的,都可能只不过是画饼充饥,甚至是骗人的,只有私有财产权是货真价实的,有了私有财产权,人们才能够真实地实现所要的自由。

罗尔斯打赌每个人都首先会挑自由。但是,这一条还不够。人的能力有大小,如果面纱揭开,发现自己特别笨,变成社会底层任人欺负怎么办?罗尔斯相信人们不愿意冒这个险。人们会接着选择第二条原则,就是平等。每个人都有平等权利和机会进行公平竞争一切想要的东西。但是,有了平等还是不够保险。既然人的能力有大小,弱者在平等公平的竞争中还是会落入悲惨境地。万一自己是弱的一方呢?罗尔斯估计人们害怕这一点。

于是罗尔斯又提出一个补充条件,这也是罗尔斯思想的精华所在:一个社会必须允许某种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恰好代表了社会正义,也就是说,社会制度应该相对最有利于社会中处境最不利的人,简单地说就是社会制度应该更多照顾弱势群体。这样实质上就是要求某种劫富济贫的制度安排,比如针对富人的“累进税”之类,这样就能够劫足够多的富而用于济贫,境况最差的人能够得到社会救济。这就是罗尔斯根据“无知之幕”推导出的心目中的好社会。看起来有些像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混合。

罗尔斯的设想虽然有趣,但漏洞多多。比如诺齐克就相信劫富济贫没有合法性,假如可以非法地剥夺富人的合法财富,那么也可以非法地剥夺各种别的东西。诺齐克认为被罗尔斯歪曲的正义原则暗含各种危险。一般来说,罗尔斯原则容易获得人们的同情,因为站在弱势群体一边,无论对错,都好像是对的。但诺齐克的逻辑显然更严格。

罗尔斯的逻辑推论确实有些问题,我发现,从他开出的罗尔斯条件,不一定必然得出罗尔斯结局。如果罗尔斯的设想就像是个方程式的话,那么这个方程并不是他设想的那样只有一个解。在我看来,这个“无知之幕”的方程至少有三个同样成立的解。

除了罗尔斯的平等主义选择,人们还非常可能选择更保险的平均主义。在无知之幕下,人们可能这样想:最保险最不吃亏的方法可能是完全平均分配利益。这样虽然不太公正,但是最保险,谁也不比谁得到的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兴起,应该和人类的这种“最保险”的想法有关。这是第二个同样合理的博弈解。

还有第三个解,可以叫做古典正义(古典公正)。在古代社会,人们凭直觉都默认了对称性的公正规则,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恶有恶报,好有好报”诸如此类的想象,就是说,付出和得到是一种对称关系。如果我们选择了这种规则的话,面纱揭开,强者按比例多得,弱者按比例少得一些,但是谁也没有不成比例地吃亏,这也同样合理。诺齐克显然会选择这一社会。

三个解都有同样强大的道理,各有各的好处。至于人们会挑选哪一个,就不好说了,这个问题现在没有答案。尽管我可能宁愿选择罗尔斯方案,但仍然必须承认罗尔斯推论是不充分的,所以不能因为偏好而断言罗尔斯是对的。这就是无立场的态度。进一步说,我相信所以无法判断,根本问题出在罗尔斯的设想不够完整,而且无知之幕是不合理而且无效的假设,我们应该选取更合理的假设。这说来话长,就不说了,我的书里有更多相关论述。

艾克斯罗德的电子游戏

另外一种比较有意思的关于政治游戏初始状态的假设来自科学家艾克斯罗德。

艾克斯罗德不信任主观推导,于是设计了一个电脑游戏。游戏的参赛者很讲究,他挑选了14个当时世界上有名的经济学家、政治家、心理学家、博弈论家等等,据说其中有一个是真正的政治家,美国的前国务卿基辛格。他挑选的标准,就是参赛者足够老奸巨猾。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每人都有两种牌,一张是“冲突”也就是“害人”,一张是“合作”,也就是“与人为善”,怎么出牌的策略由自己设计。每个参赛者的策略在计算机中来进行多回合循环赛,回合之多几乎足以模拟人的一生博弈。算分的规则是:如果双方都选择“害人”,双方都是零分。如果选择“合作”,双方都是三分,如果一方选择“害人”,另一方选择合作,那么被害一方零分,害人一方5分。可以看出,坑人的回报是很诱人的。游戏最后算出的结果,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个非常善良的策略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据说这是第一次科学证明了“好人笑到最后”的人类梦想。

艾克斯罗德觉得这个结局太好了,难以置信。于是把博弈者增加到60人,再做了一次实验。有意思的是,他先把上次测试的结果告诉了新来的人。新来的人们都知道上一次是善良的人获胜了,但还是没有一个人采用善良的策略,而是吸取教训加以改进,采用更损的策略试图战胜善良策略。这似乎表现了人类多么喜欢害人害己。结果,这次的结局和上次一样,胜出的还是善良策略。于是艾克斯罗德写了一本书,宣称“好人确实能够笑到最后”。就像孟子早就宣称的:“仁者无敌”。

为什么好人能够胜出?秘密不在于善良更有战斗力,而在于坏人太多。坏事的回报很高,因此坏人太多,而如果坏人太多,坏人碰到坏人的机会就更多,坏人之间不停互相争斗,结果反而双输,而好人只要碰到少数好人,就能团结实现双赢。长期的结果是,好人集团不断壮大,坏人最后只会输掉。不过,当好人很多,坏人变得很少时,坏人坑蒙拐骗的成功几率又增加了,因此,社会的博弈环境存在着波动性。艾克斯罗德的游戏非常引人入胜,但他的游戏设计其实与真实生活相差甚远,仍然不能正确表达真实社会。所以艾克斯罗德的好人成功故事虽然很有参考价值,但毕竟不太可信。

还是荀子-霍布斯假设更合适

姜还是老的辣,霍布斯和荀子的假设虽然更早,但是更老到、更真实,更适合描述和分析政治游戏。所以我选择了“荀子-霍布斯”的混合模式。为什么要 “混合”呢?荀子提出的分赃不均问题,适合解释国家内部、集团内部的情况。而国家和国家之间,则主要是国际无政府状态的冲突问题了,这时候霍布斯理论就派上用场了。两者的混合就是比较好的分析框架,它能够比较全面地表达冲突与合作的政治基本问题,也相当于中国传统所谓的“治与乱”问题。

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人们走出冲突,进行合作。这个问题看来很简单,但却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了。到今天也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实质进展。在古代,政治问题主要表现为如何合理正当地分配权力和利益。到现代社会,又发展出来一样新东西,就是“权利”。权力容易膨胀和堕落,人们指望权利可以制约权力,这样,现代政治游戏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中国传统政治思想显然不相信政治制度的改革会有一天全部完成,最后出现一个无需任何改进的社会制度。这与西方源于基督教的“历史的终结”的幻想很不一样。所谓历史的终结是说达到完美制度时历史就不再变化了,这种关于完美社会的想法,在中国思想中会被认为很不成熟,很不靠谱。中国思想相信人类社会永远是一个动态过程。历史不会静止下来,社会一直都有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也一直在调整中。一个社会必然是动态的,不断有问题,不断改进,这才是真相。所以,一个足够好的世界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而是一个值得生活的世界,不是一个没有坏人坏事的世界,而是一个拥有许多美好事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