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脂肪肝最好的中成药:张爱萍:48 英雄暮年(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8 22:42:00

中国历史从东汉至今,在这漫长的两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有一种被称作“士”的人。他们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或是在朝,或是下野,都心系国家和民族,都重在追求精神的独立,不被名利所累。或独善其身,或兼济天下,穷也好,达也好;出世或是入世;得志或不得志。总之,他们不但以不凡的业绩彪炳史册,更以难得的高风亮节为后人称诵。

如岳飞说:“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

如诸葛亮说:“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如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父亲晚年回忆说:“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强。我像你们这个年龄时还很糊涂呢!”

我说,不可能,你们在我们这个年龄已经很辉煌了。我们这一代人,也就是你们的影子,一辈子也只配当个瞎参谋、乱干事什么的。

他说:“衡量一个人,不是官职,而是看品格和才能。”

《论语》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春秋时卫国有两个正直无私的大夫,史鱼和遽伯玉。史鱼以耿直敢言著称,他屡次向卫灵公进言,举贤罢佞,直到临死前还叮嘱儿子不要在正堂为他办丧事,以此死谏。遽伯玉则不同,孔子说他是,当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克己奉公,努力做事;当国家政治昏聩时,他便藏志隐身而退。孔子说,这是君子。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至今流传的“忠臣死谏”、“君子退隐”的故事。直谏乃至死谏,其忠可嘉,其诚可鉴。但孔子更推崇的是通权达变的君子之道看重的是自身的仕途行止取决于对国家政治形势的正确分析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史鱼和遽伯玉,烈士与君子,都是社会的栋梁,但在不同的时期,其价值与影响不同。在和平时期,史鱼那样的烈士有偏激之嫌,似乎不大合时宜;但在关系到国家和民族危亡的时候,遽伯玉似乎就比史鱼逊色多了。

什么时候持烈士之风,什么时候取君子之道,也有个通权达变的问题。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再往后呢?那就应该有更高的人生境界了。能将史鱼和遽伯玉集于一身且能通权达变者,大君子也! 

父亲渐渐地不再愿意谈工作上的事。有时我们和他谈起一些外界重大事情,他似乎也置若罔闻。

还是在一年前,他到医院体检,说是肾脏有个阴影,是癌,还是囊肿?活检吧,又怕穿透引起转移,意见不一。耽误下去后果可想而知;但切开如果不是,就白白丢了个肾;谁能对此负责?医疗组面临两难抉择。父亲听了会诊情况,问:“一个肾会有什么影响吗?”随即提笔给专家组吴阶平(注:医学泌尿外科专家,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写了个便条:

“打开,摘除!是,或不是,与其他人无关。我对自己负责。”

透明细胞癌!他被摘除了右肾。 

我出差回来去医院看他,桌上放着他写好的条幅:“道不同,不相为谋”。后面注明:“友人索书,语出《论语》,《史记·伯夷传》,引此言,亦各从其志也。”

他正专注地书写诸葛亮的《前出师表》。

这是一幅长卷,他边写边念叨:“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亲贤臣,远小人”之语,出自诸葛亮的《前出师表》。诸葛亮率军北驻汉中以图中原之前,面对暗弱无能、不可雕琢的后主刘禅,心存忧虑,遂将其苦心孤诣、惨淡经营的一派心事,一一流著笔端。《前出师表》因思想之深邃,感情之真切以及诸葛亮高尚的人品,成为千古名篇。

岳飞喜欢《前出师表》,并有一幅手书流传。岳飞自叙曰:“宋高宗戊午年秋八月过南阳,谒武侯祠,夜深秉烛,观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如雨下。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

父亲喜欢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尤其喜欢岳飞手书的《前出师表》,这手书,将两位先贤共同的情操融为一体。

还是在上世纪50年代,父亲的好友,著名历史学家吕振羽素知父亲的喜好,送他一幅岳飞手书《前出师表》拓本。

于是,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就有了一片最激荡人心的天地,那就是挂满了整整一面墙的岳飞手书《前出师表》。

闲暇时,父亲尤喜欢凝望着这面墙,手指比划着,嘴里叨念着。过了些时候,他会说:“快给我收起来!都挂坏了。”又过了些时候,他会说:“那幅字搞到哪里去了?快给我挂出来!”
         

从小,父亲就对我说过:“你看岳飞的字,开头这句‘先帝创业未半’,笔体工整,但越写到后来越草,不是潦草,是狂草!为什么?‘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时,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父亲的满腔热忱,也曾如岳飞那样奔腾咆哮过。我曾想过,父亲这一代人,有他们治国治军的理念,尤其是对国防现代化建设,有他自己系统的思考,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有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就不力争到底呢?

“亦各从其志也!”他回忆说:“85年以后,我就逐渐感到再也干不出什么名堂了。占着这个位置,只能是尸位素餐。我想,我是早该走了。”

诸葛亮六出祁山的那种回天乏力的心境;岳飞被宋高宗一日十二道金牌招回的功业未竟的无奈,全都倾注在这张出师表上了。他万马奔腾般的狂草,如江河激流,一泻千里,冲去他胸中的郁闷。

稍舒胸中抑郁耳!手术后,他的头发全白了。 

1987年就要过去了,党的十三大在筹备中,自1982年十二大确立的这一届军委就要期满到任了。父亲说:“五人共进退,是当初在第一次军委常务会议上就约定好的,上了纪要的。”“常给下面的同志做工作,要他们退下来,我自己都脸红!”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自己开创的事业难以割舍,对未来寄予了希望,希望能亲手实现年轻时的梦想,哪一代人不是这样呢?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要把这个国家、这支军队,交到下一代人的手中。

不久前,我们一家人闲聊,谈到爹妈都老了,我们兄妹今后该怎样生活。妈妈说了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父亲在一旁说:“对一个国家、一个党来说,也是如此。”

“一个人,一直干到死,这是党的悲剧。”

今天,当新的时代呼啸而至时,当他面对渐次进入领导岗位的那些后生们时,还有什么必要再去陈述和力争自己的那些观点呢。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没有人是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的。

他好像已经意识到,他不应该再是这个舞台上的主角了。 

秋天,离任前的他,特意到三线转了一圈。他对中国的大西南怀有一种特殊的眷恋。他要再看一看为之奋斗了半生的国防尖端事业。那里有他的战友们,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当年就是在他的启蒙下,告别了大城市,来到了祖国的大西南腹地,如今个个也都是白发苍苍了。一是话别,二是想再听听,自己离任前,还有什么能为他们可办的事情。

他顺道视察了云南前线。他以77岁高龄登上了海拔1422米的边境主峰,成为我军登上主峰级别最高、年龄最大的高级将领。那是边境上一个普通的骑线点,终年大雾,进入战区就像进入雾区。对方是以炮击欢迎他的。前线指挥员傅全有劝他不要上去了,他说:“很久没有闻到火药的气味了,让它们落得近一些才过瘾呢!”他察看了双方对峙的阵地,钻了猫耳洞,开了罐头,啃了压缩饼干。对方只知道有高级别官员上来了,所以不停地炮击,但他们绝想不到中国的国防部长会有这个雅兴。

这场边境军事斗争,实际上是1979年和1981年两次作战的延续。为了国家利益和领土的完整,自1984年4月起,我军在该地区进行了长期的边境反击作战。前线部队提出的“艰苦奋战,无私奉献”、“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口号,被誉为老山精神。这个精神,伴随着《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歌曲,传遍了大江南北。

父亲看到了战士们刻在石头上的几个大字:“祖国知道我”,他说,就在这里照张相吧。于是就有了国防部长和一线连的战士们在军旗下的留影。他为他们题字:“老山精神永放光芒!”

他给阵亡烈士敬献了花圈,正如歌中所唱的:“他们的身体,化作了山脉……”

对他来说,战场的硝烟,从此成为永恒。

回京后,他向中央建议,停止作战行动,撤除轮战部队。

延续了8年的战事,戛然而止。 
      

父亲此番南行,还有一项课目,就是圆他一个夙愿:回一趟达县老家。

回家。自1929年至今,整整58年过去了,一个离家时19岁的热血青年,已经被岁月打造成一位77岁的迟暮老人。在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上,艰难坎坷,与辉煌同在。当大幕徐徐落下时,他回来了,他要看一看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

四川出来做事的人有个共同点,思念家乡。“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在他的诗词中,几乎一半都是对巴山蜀水的眷恋。他喜欢川菜,喜欢川戏,喜欢听川戏中亢奋、撕裂的高音。航天部有好几个厂、所都在达县和达县附近,他几乎每年都要到四川三线检查工作,但却几过家门而不入。

父亲说:“像我这样位置的人回去,会是什么样子,可以想像得出来。”

他不愿惊动地方,也担心有不自觉的本家借他耀武扬威,败坏了共产党在老百姓中的威信。

记得有一次和他闲谈古今帝王将相,谈到楚汉相争,他说:

“项羽这个人没有多大志向。”

西楚霸王,雄才大略,怎么没有志向?

“项羽说,吾闻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有了点功名,就要卖弄,这种人有什么出息?”

“我什么时候不在位了,什么时候再回去看看。给你奶奶上上坟,我是个不孝顺的孩子。”

解放了,家乡的人听说父亲在外面当了大官,本家亲戚有出来找的,他也并不是一概拒绝。对年轻的孩子他都积极给介绍工作,希望他们能在革命队伍里成长。我的两个叔伯哥哥,一个去了地质勘探队;一个去了朝鲜战场。但对年龄大、思想意识不好,想出来混事的,都被他给训斥回去了。有个亲戚一路上打着他的牌子,招摇撞骗,混吃混喝。地方政府当然都要给面子的。他知道后,勃然大怒,给当地政府写了封信:“凡我家里人找你们办事、提出照顾的,一律给我回绝。记住:现在是人民的政府!”

父亲兄弟姐妹8人,父亲和我三叔早年参加革命。但三叔家人口多,父亲说,还是由我每月寄钱回去吧。他对我爷爷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我们不能搞特殊化,就按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给你寄钱。

亲戚中,也有不少讲他怪话的:“倒霉的时候,跟着你受株连;现在好了,又怕我们沾你的光。”我曾很婉转地告诉过父亲,我说,你的人缘可不怎么样啊。他说:“他们要真有理,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讲?”

奇怪的是,许多被父亲骂过的人,除了委屈,但都并不嫉恨。还是在80年代经商风潮的时期,我在成都的一个叔伯哥哥就对我说过:“深更半夜突然电话铃响了,我想这么晚了,谁他妈的捣乱。一接过来,就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是张举涵同志吗?啊!是咱们老爷子打来的。就说了一句话:‘你听着,要做好事,不要做坏事!’还没等我说话,‘啪’的一声,电话就挂了。我心里那个难受啊!我怎么了?干什么坏事了?他肯定是听到了我在单位搞三产的什么传言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我这个哥哥讲起来还在落泪。他说:“老爷子这个人,我知道,他是要我们好,但一想起来,我还是委屈、难受。我想,我这辈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做坏事了。”

真的,老爷子在家乡人心目中的分量,是太重太重了。 

回家,就像萨克斯管吹奏出的一支温馨而忧伤的曲子。

这一趟我没有跟去。听说,父亲拜谒我奶奶墓的时候,天就下雨了。站在母亲的坟前,任凭雨水浇淋,他老泪纵横。

那天晚上,他写道:

“惚见依门依闾望,犹闻唤儿声。”他看见母亲依着门栏翘首期盼着儿子的归来。

“难全忠孝多少恨,此生堪可慰娘亲。”

作为儿子,他有遗憾,双亲故去,都没能在床前伺候。但他的一生,足以使他的父母为他骄傲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生出个好男儿来,那也都是为国家养的。
     

张家沟,仍留下他童年生活的痕迹。

岁月流逝,房屋依旧。家门口一棵老榕树,巨如华盖,遮天蔽日。这是他小时候栽种的。老乡亲们告诉父亲,“文革”中知他遇难,这棵树竟渐渐枯死。他平反复出后,这树又奇迹般地冒出了新芽,而且一年比一年茂盛。

世上真能有如此奇事吗?父亲感慨地写道:

门对青山一老榕,风霜雨雪犹葱茏。

岁月如流沧桑变,顶天立地傲苍穹。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这首诗刻在他的墓碑上,作为他人格的写照:风霜雨雪,顶天立地。 

1987年10月,在党的十二届七中全会上,父亲请求辞去军委副秘书长的报告获得批准,第二天他就把办公室撤掉了。虽然,他国务委员和国防部长的辞呈还要等到第二年的3月人大会议通过方可获准。

1988年,他被授予一级红星功勋荣誉勋章。我看了很多有关这方面的报道,说许多老同志接过勋章时,手都在颤抖,有的甚至热泪盈眶。我很奇怪,我爸怎么只是拿过来看了看,说了句:“要这个干什么?”顺手就把它挂在他小孙子的脖子上,说:“送给你吧!”我想起这年初,他路过武汉时,登上黄鹤楼。烟波江上,岁月不再,唯天际白云,悠悠千载。父亲写诗:“日升日没循地转,雾重雾消何所由?”他似乎在问自己,人生究竟留下什么,才能经得起岁月的考验呢? 

父亲的退休生活是恬淡的。每天读书,读得极其认真,遇到疑问处,就拿着放大镜,一丝不苟地查他那本用得很旧的《辞海》。时常会抬起头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唔,我说他们就是用词不当嘛!”

再就是散步,他称之为“走世界”。

北京四合院是方形的回廊,他会一边走一边说:“向东……向北……向西……该向南了……”我妈每天要给他统计路程,争取每天都增加一点。

我去看他,他和我妈边走边说:“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加进来一起走!”他会大声念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考考你,下一句?接!”我会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他马上又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苏东坡的一首词,借途中偶遇风雨,抒怀自己对人生的态度。搏击风雨、笑傲人生;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人到暮年,回首走过的路,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才是坦荡之人。

他话题一转,风趣地说:“四肢断了三肢,肾脏摘掉一个,一只眼睛是人工晶体,心脏安有起搏器。哈哈,我是个机器人了!” 

他几乎不再参加官方组织的任何政治性活动。在党的十三大上,他被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但他并不赞同成立这个委员会。他说:“休息就休息了,还问个什么?”每次开会,他照例都是请假。按中央规定,中顾委常委,享受政治局委员的待遇,但对送来的各类动态性文件,他从来连看都不看一眼。看得出,他对政坛的事已经非常冷漠了。偶然出去走走,也多是摄影、书画展什么的。每逢重大节日、庆典,给他发出邀请,他总是同样的一句话:“我已经解甲归田了,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了,政务性的活动就不去了吧。”

也有例外的。怀念老一代领导人,如刘少奇、彭德怀,以及故去的老同志等人的纪念活动,还有涉及到两弹一星的,这些,他是一定要参加的。有一次,两个纪念活动在时间上重叠,他还因此赶了场子。我妈说他:“看把你忙的。”

他喜欢老朋友来看他,尤其喜欢老战友的孩子们来看他。和年轻人,他的话特别多,有时候一聊很久。问起他退休后的生活,他习惯用李白的一句诗来回答:“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抗战时期的战友,后来同在国务院一起任副总理的张劲夫,写诗形容他是:“身披便装手持杖,潇洒自如一平民。”

退休后的他,喜欢谈诗论赋。他喜欢李白、苏东坡,犹爱李白的《大鹏赋》,他会一边吟诵一边给你讲述他的理解:“……‘邈彼北荒,将穷南图’。你看,这只大鹏鸟,一会儿直达北荒,一会儿又折飞南极;‘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烛龙为它照明,霹雳为它开路,多威风啊!‘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三山五岳在大鹏的眼中不过是些小小的泥丸,五湖四海在它看来只是些杯杯盏盏……”。“烛龙,知道吗?传说中人面龙身的怪物,没有太阳,世事混沌,它会嘴衔着蜡烛带来光明。李白诗里常会有这种古怪的东西,‘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一个曾听他谈过诗的朋友,送他个雅号:“仙风道骨”。说:“老将军,真奇人也!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他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他真的是超然物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