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阴茎为什么会缩小:草房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23:53:56

             草房子    曹文轩

《草房子》是曹文轩的一部讲究品位的少年长篇小说。作品写了男孩桑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六年小学生活。六年中,他亲眼目睹或直接参与了一连串看似寻常但又催人泪下、感动人心的故事:少男少女之间毫无瑕疵的纯情,不幸少年与厄运相拼时的悲怆与优雅,垂暮老人在最后一瞬间所闪耀的人格光彩,在体验死亡中对生命的深切而优美的领悟,大人们之间扑朔迷离且又充满诗情画意的情感纠葛……这一切,既清楚又朦胧地展现在少年桑桑的世界里。这六年,是他接受人生启蒙教育的六年。

第一章 秃鹤

那是一九六一八月的一个上午,秋风乍起,暑气已去,十四岁的男孩桑桑,登上了油麻地小学那一片草房子中间最高一幢的房顶。他坐在屋脊上,油麻地小学第一次一下就全都扑进了他的眼底。秋天的白云,温柔如絮,悠悠远去,梧桐的枯叶,正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地飘落。这个男孩桑桑,忽然地觉得自己想哭,于是就小声地呜咽起来。

明天一大早,一只大木船,在油麻地还未醒来时,就将载着他和他的家,远远地离开这里──他将永远告别与他朝夕相伴的这片金色的草房子……

秃鹤与桑桑从一年级始,一直到六年级,都是同班同学。

秃鹤应该叫陆鹤,但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小秃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为秃鹤。秃鹤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是个种了许多枫树的小村子。每到秋后,那枫树一树一树红起来,红得很耐看。但这个村子里,却有许多秃子。他们一个一个地光着头,从那么好看的枫树下走,就吸引了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停住了脚步,在一旁静静地看。那些秃顶在枫树下,微微泛着红光,遇到枫叶密集,偶尔有些空隙,那边有人走过时,就会一闪一闪地,像沙里的瓷片。那些把手插在裤兜里或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的老师们,看着看着人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秃鹤已许多次看到这种笑了。

但在桑桑的记忆里,秃鹤在读三年级之前,似乎一直不在意他的秃头。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村也不光就他一个人是秃子,又或许是因为秃鹤还太小,想不起来自己该在意自己是个秃子。秃鹤一直生活得很快活,有人叫他秃鹤,他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仿佛他本来就叫秃鹤,而不叫陆鹤。

秃鹤的秃,是很地道的。他用长长的好看的脖子,支撑起那么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这颗脑袋绝无一丝瘢痕,光滑得竟然那么均匀,阳光下,这颗脑袋像打了蜡一般地亮,让他的同学们无端地想起夜里,它也会亮的。由于秃成这样,孩子们就会常常出神地去看,并会在心里生出要用手指头醮了一点唾沫去轻轻摩挲它一下的欲望。事实上,秃鹤的头,是经常被人抚摸的。后来,秃鹤发现了孩子们喜欢摸他的头,就把自己的头看得珍贵了,不再由着他们想摸就摸了。如果有人偷偷摸了他的头,他就会立即掉过头去判断,见是一个比他弱小的,他就会追过去让那个人在后背上吃一拳;见是一个比他有力的,他就会骂一声。有人一定要摸,那也可以,但得付秃鹤一点东西:要么是一块糖,要么是将橡皮或铅笔借他用半天。桑桑用一根断了的格尺,就换得了两次的抚摸。那时,秃鹤将头很乖巧地低下来,放在了桑桑的眼前,桑桑伸出手去摸着,秃鹤就会数道:”一回了……”桑桑觉得秃鹤的头很光滑,跟他在河边摸一块被水冲洗了无数年的鹅卵石时的感觉差不多。

秃鹤读三年级时,偶然地,好像是在一个早晨,他对自己的秃头在意起来了。秃鹤的头现在碰不得了,谁碰,他就跟谁急眼,就跟谁玩命。人再喊他秃鹤,他就不再答应了,并且,谁也不能再用东西换得一摸。油麻地的屠夫丁四见秃鹤眼馋地看他肉案上的肉,就用刀切下足有二斤重的一块,用刀尖戳了一个洞,穿了一截草绳,然后高高地举在秃鹤眼前:“让我摸一下你的头,这块肉就归你。”说着,就要伸出油腻的手来,秃鹤说:“你先把肉给我”,丁四说:“先让我摸,然后再把肉给你。”秃鹤说:“不,先把肉给我。”丁四等到将门口几个正在闲聊的人招呼过来后,就将肉给了秃鹤。秃鹤看了看那块肉--那真是一块好肉!但秃鹤却用力向门外一甩,将那块肉甩到了满是灰土的路上,然后拔腿就跑。丁四抓了杀猪刀追出来,秃鹤跑了一阵却不再跑了,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面对着抓

着锋利刀子的丁四。丁四竟不敢再向前一步,将刀子在空中挥霍了两下,说了一声“小秃子”,转身走了。

秃鹤不再快活了。

那天下大雨,秃鹤没打雨伞就上学来了。天虽下雨,但天色并不暗,因此,在银色的雨幕里,秃鹤的头,就分外的亮。同打一把红油纸伞的纸月与香椿,就闪在了道旁,让秃鹤走过去。秃鹤感觉到了,这两个女孩的眼睛在那把红油纸伞下正注视着他的头,他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当他转过身来看她们时,他所见到的情景是两个女孩正用手捂住嘴,遮掩着笑。秃鹤低着头往学校走去,但他没有走进教室,而是走到了河边那片竹林里。

雨沙沙沙打在竹叶上,然后从缝隙中滴落到他的秃头上。他用手摸了摸头,一脸沮丧地朝河上望着。水面上,两三只羽毛丰满的鸭子,正在雨中游着,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秃鹤捡起一块瓦片,砸了过去,惊得那几只鸭子拍着翅膀往远处游去。秃鹤又接二连三地砸出去六七块瓦片,直到他的瓦片再也惊动不了那几只鸭子,他才罢手。他感到有点凉了,但直到上完一节课,他才抖抖索索地走向教室。

晚上回到家,他对父亲说:“我不上学了。”

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

那为什么说不上学?”

我就是不想上学。”

胡说!”父亲一巴掌打在了秃鹤的头上。

秃鹤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去哭了。

父亲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身坐到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的一张凳子上,随即,秃鹤的秃头就映出了父亲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卷的亮光。

第二天,父亲没有逼秃鹤上学去。他去镇上买回几斤生姜:有人教了他一个秘方,说是用生姜擦头皮,七七四十九天,头就能长出发来。他把这一点告诉了秃鹤,秃鹤就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地让父亲用切开的姜片,在他的头上来回擦着。父亲擦得很认真,像一个欲要让顾客动心的铜匠在擦他的一件青铜器,秃鹤很快就感到了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但秃鹤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父亲用姜片去擦着。

桑桑他们再见到秃鹤时,秃鹤依然还是个秃子,只不过那秃头有了血色,像刚喝了酒一样。

不知是纸月还是香椿,当秃鹤走进教室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生姜味,便轻轻说出声来:“教室里有生姜味。”

当时全班的同学都在,大家就一齐嗅鼻子,只听见一片习习声,随即都说确实有生姜味,于是又互相地闻来闻去,结果是好像谁身上都有生姜味,谁又都没有生姜味。

秃鹤坐在那儿不动。当他感觉到马上可能就有一个或几个鼻子顺着气味的来路嗅呀嗅的就要嗅到他并直嗅到他的头上时,说了一声”我要上厕所”,就赶紧装出憋不住的样子跑出了教室。他跑到了河边上,用手抠了一把烂泥,涂在了头上,然后再用清水洗去,这样反复地进行了几次,直到自己认为已经完全洗去生姜味之后,才走回教室。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秃鹤的头上依然毫无动静。

夏天到了,当人们尽量从身上、脑袋上去掉一些什么时,秃鹤却戴着一顶父亲特地从城里买回的薄帽,出现在油麻地人的眼里。

桑桑是校长桑乔的儿子。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学的校园里,也是一幢草房子。

油麻地小学是一色的草房子。十几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规则的,又似乎是没有规则地连成一片。它们分别用作教室、办公室、老师的宿舍或活动室、仓库什么的。在这些草房子的前后或在这些草房子之间,总有一些安排,或一丛两丛竹子,或三株两株蔷薇,或一片花开得五颜六色的美人蕉,或干脆就是一小片夹杂着小花的草丛。这些安排,没有一丝刻意的痕迹,仿佛这个校园,原本就是有的,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幢一草房子,看上去并不高大,但屋顶大大的,里面却很宽敞。这种草房子实际上是很贵重的,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麦秸盖成的,而是从三百里外的海滩上打来的茅草盖成的。那茅草旺盛地长在海滩上,受着海风的吹拂与毫无遮挡的阳光的曝晒,一根根地皆长得很有韧性。阳光一照,闪闪发亮如铜丝,海风一吹,竟然能发出金属般的声响。用这种草盖成的房子,是经久不朽的。这里的富庶人家,都攒下钱来去盖这种房子。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那上面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铺张,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家的选草都严格,房顶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里,冬天是温暖的,夏天却又是凉爽的。这一幢幢房子,在乡野纯静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朴来,但当太阳凌空而照时,那房顶上金泽闪闪只又显出一派华贵来。

桑桑喜欢这些草房子,这既是因为他是草房子里的学生,又是因为他的家也在这草房子里。

桑桑就是在这些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前后与四面八方来显示自己的,来告诉人们“我就是桑桑”的。

桑桑就是桑桑,桑桑与别的孩子不大一样,这倒不是因为桑桑是校长的儿子,而仅仅只是因为桑桑就是桑桑。

桑桑的异想天开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为,是一贯的。桑桑想到了自己有个好住处,而他的鸽子却没有――他的许多鸽子还只能钻墙洞过夜或孵小鸽子,他心里就起了怜悯,决心要改善鸽子们的住处。当那天父亲与母亲都不在家时,

他叫来了阿恕与朱小鼓他们几个,将家中的碗柜里的碗碟之类的东西统统收拾出来扔在墙角里,然后将这个碗柜抬了出来,根据他想像中的一个高级鸽笼的样子,让阿恕与朱小鼓他们一起动手,用锯子与斧头对它大加改造。四条腿没有必要,锯了。玻璃门没有必要,敲了。那碗柜本有四层,但每一层都大而无当。桑桑就让阿恕从家里偷来几块板子,将每一层分成了三档。桑桑算了一下,一层三户“人家”,四层共能安排十二户“人家”,觉得自己为鸽子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心里觉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当太阳落下,霞光染红草房子时,这个大鸽笼已在他和阿恕他们的数次努力之后,稳稳地挂在了墙上。晚上,母亲望着一个残废的碗柜,高高地挂在西墙上成了鸽子们的新家时,将桑桑拖到家中,关起门来一顿结结实实的揍。但桑桑不长记性,仅仅相隔十几天,他又旧病复发。

那天,他在河边玩耍,见有渔船在河上用网打鱼,每一网都能打出鱼虾来,就在心里希望自己也有一张网。但家里却并无一张网。桑桑心里痒痒的,觉得自己非有一张网不可。他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帐。这明明是蚊帐,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却分明是一张很不错的网。他三下两下就将蚊帐扯了下来,然后找来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地将蚊帐改制成了一张网,然后又叫来阿恕他们,用竹竿做成网架,撑了一条放鸭的小船,到河上打鱼去了。河两岸的人都到河边上来看,问:“桑桑,那网是用什么做成的?”桑桑回答:“用蚊帐。”桑桑心里想:我不用蚊帐又能用什么呢?两岸的人都乐。女教师温幼菊担忧地说:“桑桑,你又要挨打了。”桑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在两岸那么多有趣的目光注视下,他却还是很兴奋地沉浸在打鱼的快乐与冲动里。

中午,母亲见到竹篮里有两三斤鱼虾,问:“哪来的鱼虾?”桑桑说:“是我打的。”“你打的?”“我打的。”“你用什么打的?”“我就这么打的呗。”母亲忙着要做饭,没心思去仔细考查。中午,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鱼虾,吃着吃着,母亲又起了疑心:

桑桑,你用什么打来的鱼虾?”桑桑借着嘴里正吃着一只大红虾,故意吱吱唔唔地说不清。但母亲放下筷子不吃,等他将那只虾吃完了,又问:“到底用什么打来的鱼虾?”桑桑一手托着饭碗,一手抓着筷子,想离开桌子,但母亲用不可违抗的口气说:“你先别走。你说,你用什么打的鱼虾?”桑桑退到了墙角里。小妹妹柳柳坐在椅子上,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虾,一边高兴地不住地摆动着双腿,一边朝桑桑看着:“哥哥用网打的鱼。”母亲问:“他哪来的网?”柳柳说:“用蚊帐做的呗。”母亲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房间里去。过不多一会,母亲又走了出来,对着拔腿已跑的桑桑的后背骂了一声。但母亲并没有追打。晚上,桑桑回来后,母亲也没有打他。母亲对他的惩罚是:将他的蚊帐摘掉了。而摘掉蚊帐的结果是:他被蚊子叮得浑身上下到处是红包,左眼红肿得发亮。

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太阳才一露脸,天地间便弥漫开无形的热气,而当太阳如金色的轮子,轰隆隆滚动过来,直滚到人的头顶上时,天地间就仿佛变得火光闪闪了。河边的芦苇叶晒成了卷,一切植物都无法抵抗这种热浪的袭击,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头。大路上,偶尔有人走过,都是匆匆的样子,仿佛在这种阳光下一旦呆久了,就会被烧着似的。会游泳与不会游泳的孩子,都被这难忍的炎热逼进了河里。因此,河上到处是喧闹声。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几个钟头了,现在他先到岸上来吃个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着下河去。他坐在门坎上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母亲拿了根藤条抽打着挂满了一院子的棉被与棉衣。他知道, 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热的伏天里将棉被棉衣拿到太阳光下来晒,只要晒上那么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会发霉。母亲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里去,但被突发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将棉衣棉裤都穿上,人会怎样?他记得那回进城,看到卖冰棍的都将冰棍捂在棉

套里。他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被棉套死死捂着,冰棍反而不溶化。这个念头缠住了他。桑桑这个人,很容易被一些念头所缠住。

不远处,纸月正穿过玉米丛中的田埂,上学来了。纸月戴了一顶很好看的凉帽,一路走,一路轻轻地用手抚摸着路边的玉米叶子。那时,玉米正吐着红艳艳的或绿晶晶的穗子。纸月不太像乡下的小女孩,在这样的夏天,她居然还是那么白。她的脸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裤留在外面的胳膊与腿,在玉米丛里一晃一晃地闪着白光。

桑桑往屋里瞥了一眼,知道母亲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里。他汗淋淋的,却挑了一件最厚的棉裤穿上,又将父亲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袄也穿上了身,转眼看到大木箱里还有一顶父亲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过去,将它拿出,也戴到了水淋淋的头上。桑桑的感觉很奇妙,他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了院子,跑到了教室中间的那片空地上。

那时,纸月也已走进了校园。

但桑桑装着没有看见她,顺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样地在空地上走。

首先发现桑桑的是蒋一轮老师。那时,他正在树荫下的一张竹椅上打盹,觉得空地上似乎有个人在走动,一侧脸,就看见了那样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声地看,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随即起来,把老师们一个一个地叫了出来:“你们快来看桑桑。”

过一会就要上课了,各年级的学生们正在陆继地走进校园。

桑桑为他们制造了一道风景。桑桑经常为人们制造风景。

纸月将身子藏在一棵粗壮的梧桐后,探出脸来看着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没有看见。

空地周围围了许多人,大家都兴高彩烈地看着。不知是谁“嗷”了一声,随即得到响应,“嗷嗷”声就在这流火的七月天空下面回响不止,并且愈来愈响。桑桑好像受到了一种鼓舞,拖着竹竿,在这块空地上,小疯子一样走起圆场来。

过不一会,“嗷嗷”声又转换成很有节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发起劲地走动,还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来。桑桑将这块空地当作了舞台,沉浸在一种荡彻全身的快感里。汗珠爬满了他的脸,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使他睁不开眼睛。睁不开眼睛就睁不开眼睛。他就半闭着双眼打着圆场。或许是因为双眼半闭,或是因为无休止地走圆场,桑桑就有了一种陶醉感,像那回偷喝了父亲的酒之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四周是无数赤着的上身,而中间,却是隆冬季节中一个被棉衣棉裤紧紧包裹的形象。有几个老师一边看,一边在喉咙里咯咯咯地笑,还有几个老师笑得弯下腰去,然后跑进屋里喝口水,润了润笑干了的嗓子。

桑桑这回是出尽了风头。

正当大家看得如痴如狂时,油麻地小学又出现了一道好风景:秃鹤第一回戴着他父亲给他买的帽子上学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看到了秃鹤:“你们快看呀,那是谁?”

秃鹤!”“秃鹤!”“是秃鹤!”那时,秃鹤正沿着正对校门的那条路,很有派头地走过来。

秃鹤瘦而高,两条长腿看倒也好看,只是稍微细了一点。现在,这两条长腿因穿了短裤,暴露在阳光下。他迈动着这样的腿,像风一般,从田野上荡进了校园。秃鹤光着上身,赤着脚,却戴了一顶帽子──这个形象很生动,又很滑稽。或许是因为人们看桑桑这道风景已看了好一阵,也快接近尾声了,或许是因为秃鹤这个形象更

加地绝妙,人们的视线仿佛听到了一个口令,齐刷刷地从桑桑的身上移开,转而来看秃鹤,就把桑桑冷落下了。

秃鹤一直走了过来。他见到这么多人在看他,先是有点小小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换到了另样的感觉里。他挺着瘦巴巴的胸脯,有节奏地迈着长腿,直朝人群走来。现在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顶帽子:雪白的一顶帽子,这样的白,在夏天就显得很稀罕,格外的显眼;很精致的一顶帽子,有优雅的帽舌,有细密而均匀的网眼。它就这样地戴在秃鹤的头上,使秃鹤陡增了几分俊气与光彩。

仿佛来了一位贵人,人群自动地闪开。

没有一个人再看桑桑。桑桑看到梧桐树后的纸月,也转过身子看秃鹤去了。桑桑仿佛是一枚枣子,被人有滋有味地吃了肉,现在成了一枚无用的枣核被人唾弃在地上。他只好拖着竹竿,尴尬地站到了场外,而现在走进场里来的是潇洒的秃鹤。

当时,那纯洁的白色将孩子们全都镇住了。加上秃鹤一副自信的样子,孩子们别无心思,只是一味默默地注视着。但在仅仅过了两天之后,他们就不再愿意恭敬地看秃鹤了,心里老有将那顶帽子摘下来看一看和摘下那顶帽子再看一看秃鹤的脑袋的欲望。几天看不见秃鹤的脑袋,他们还有点不习惯,觉得那是他们日子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点。

桑桑还不仅仅有那些孩子的一般欲望,他还有他自己的念头:那天,是秃鹤的出现,使他被大家冷落了,他心里一直在生气。

这天下午,秃鹤的同桌在上完下午的第一节课后,终于克制不住地一把将那顶帽子从秃鹤的头上摘了下来。

哇!”先是一个女孩看到了,叫了起来。

于是无数对目光,象夜间投火的飞蛾,一齐聚到了那颗已几日不见的秃头上。大家就像第一次见到这颗脑袋一样感到新奇。

秃鹤连忙一边用一只手挡住脑袋,一边伸手向同桌叫着:”给我帽子!”

同桌不给,拿了帽子跑了。

秃鹤追过去:”给我!给我!给我帽子!”

同桌等秃鹤快要追上时,将帽子一甩,就见那帽子象只展翅的白鸽飞在了空中,未等秃鹤抢住,早有一个同学爬上课桌先抓住了,秃鹤又去追那个同学,等秃鹤快要追上了,那个同学如法炮制,又一次将那顶白帽甩到了空中。然后是秃鹤四处追赶,白帽就在空中不停地飞翔。这只“白鸽”就成了一只被许多人撵着、失去落脚之地而不得不停一下就立即飞上天空的”白鸽”。

秃鹤苦苦地叫着:”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帽子又一次地飞到了桑桑的手里。桑桑往自己的头上一戴,在课桌中间东躲西闪地躲避着紧追不舍的秃鹤。桑桑很机灵,秃鹤追不上。等有了段距离,桑桑就掉过头来,将身子搞得笔直,作一个立正举手敬礼的样子,眼看秃鹤一伸手就要夺过帽子了,才又转身跑掉。

后来,桑桑将帽子交给了阿恕,并示意阿恕快一点跑掉。阿恕抓了帽子就跑,秃鹤要追,却被桑桑正好堵在了走道里。等秃鹤另寻空隙追出门时,阿恕已不知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秃鹤在校园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找着阿恕:“我的帽子,我的帽子……”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小,眼睛里已有了眼泪。

阿恕却早已穿过一片竹林,重又回到了教室。

桑桑对阿恕耳语了几句,阿恕点点头,抓了帽子,从后窗又跑了出去。而这时,桑桑将自己的书包倒空,团成一团,塞到了背心里,从教室里跑出去。见了秃鹤,拍拍鼓鼓的胸前:“帽子在这儿!”转身往田野上跑去。

秃鹤虽然已没有什么力气了,但还是追了过去。

桑桑将秃鹤引出很远。这时,他再回头往校园看,只见阿恕正在爬旗杆,都已爬上去一半了。

秃鹤揪住了桑桑:“我的帽子!”

桑桑说:“我没有拿你的帽子I”

秃鹤依然叫着:“我的帽子!”

我真的没有拿你的帽子了”

秃鹤就将桑桑扑倒在田埂上:“我的帽子!”他掀起了桑桑的背心,见是一个皱巴巴的书包,打了桑桑一拳二哭了。

桑桑“哎哟”叫唤了一声,却笑了,因为,他看见那顶白色的帽子,已被阿恕戴在了旗杆顶上那个圆溜溜的木疙瘩上。

等秃鹤与桑桑一前一后回到校园时,几乎全校的学生都已到了旗杆下,正用手遮住阳光在仰头看那高高的旗杆顶上的白帽子。当时天空十分地蓝,衬得那顶白帽子异常耀眼。

秃鹤发现了自己的帽子。他推开人群,走到旗杆下,想爬上去将帽子摘下。可是连着试了几次,都只是爬了两三米,就滑跌在地上,倒引得许多人大笑。

秃鹤倚着旗杆,瘫坐着不动了,脑袋歪着,咬着牙,噙着泪。

没有人再笑了,并有人开始离开旗杆。

有风。风吹得那顶白帽子在旗杆顶上微微旋转摆动,好像是一个人在感觉自己的帽子是否已经戴正。

蒋一轮来了,仰头望了望旗杆顶上的帽子,问秃鹤:“是谁干的?”

孩子们都散去了,只剩下阿恕站在那里。

你干的?”蒋一轮。

阿恕说:“是。”

秃鹤大声叫起来:“不,是桑桑让人干的!”

秃鹤站起来,打算将桑桑指给蒋一轮看,桑桑却一矮身子,躲到树丛里去了。

蒋一轮命令阿恕将帽子摘下还给秃鹤,秃鹤却一把将阿恕摘下的帽子打落在地:“我不要了!”说罢口脖子一梗,直奔桑桑家。进了桑桑家院子,秃鹤仰面朝天,将自己平摆在了院子里。

桑桑的母亲出来问秃鹤怎么了。秃鹤不答,桑桑的母亲只好出来找桑桑。桑桑没有找到,但从其它孩子嘴里问明了情况,就又回到了院子里哄秃鹤:“好陆鹤,你起来,我饶不了他!”

秃鹤不肯起来,泪水分别从两眼的眼角流下来,流到耳根,又一滴一滴落在泥土,把泥土湿了一片。

后来,还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桑乔才将秃鹤劝走。

桑桑从学校的树丛里钻出去,又钻到了校外的玉米地里,直到天黑也没有敢回家。母亲也不去呼唤他回家,还对柳柳说:“不准去喊他回家,就让他死在外面!”

起风了,四周除了玉米叶子的沙沙声与水田里的蛙鸣,就再也没有其它声响。

桑桑害怕了。从玉米地里走到田埂上,他遥望着他家那幢草房子里的灯光,知道母亲没有让他回家的意思,很伤感,有点想哭。但没哭,转身朝阿恕家走去。

母亲等了半夜,见桑桑真的不回家,反而在心里急了。嘴里说着不让人去唤桑桑回家,却走到院门口去四处张望。

阿恕的母亲怕桑桑的母亲着急,摸黑来到了桑桑家,说:“桑桑在我家,已吃了饭,和阿恕一起上床睡觉了。”

桑桑的母亲知道桑桑有了下落,心里的火顿时又起来了。对阿恕的母亲说,让桑桑回来睡觉。但当她将桑桑从阿恕的床上叫醒,让他与她一起走出阿恕家,仅仅才两块地远之后,就用手死死揪住了桑桑的耳朵,直揪得桑桑呲牙咧嘴地乱叫。

桑乔早等在路口,说:“现在就去陆鹤家向人家道歉。”

当天夜里,熟睡的秃鹤被父亲叫醒,朦朦胧胧地见到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桑桑,并听见桑桑吭哧吭哧地说:“我以后再也不摘你的帽子了……”

秃鹤没有再戴那顶帽子。秃鹤与大家的对立情绪日益加深。秃鹤换了念头:我就是个秃子,怎么样?!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即使冬天来了,他本来是可以顺理成章地与别人一样戴顶棉帽子的,他也不戴。大冬天里,露着一颗一毛不存的光脑袋,谁看了谁都觉得冷。他就这样在寒风里,在雨雪里,顶着光脑袋。他就是要向众人强调他的秃头:我本来就是个秃子,我没有必要瞒人!

这个星期的星期三上午,这一带的五所小学(为一个片),要在一起汇操,并要评出个名次来。这次汇操就在油麻地小学。

油麻地小学从星期一开始,就每天上午拿出两节课的时间来练习方阵、列队、做操。一向重视名誉的桑乔,盯得很紧,并不时地大声吼叫着发脾气。这个形象与平素那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竟无一星灰尘、裤线折得锋利如刀的斯文形象似乎有点格格不入。但只要遇到与学校荣誉相关的事情,他就会一改那副斯文的样子,整天在校园里跳上跳下,一见了他不满意的地方,就会朝老师与学生大声地叫喊。他常弄得大家无所适从,要么就弄得大家很不愉快,一个个地消极怠工。这时候,他就独自一人去做那件事,直累得让众人实在过意不去了,又一个个参加了进来。

桑乔是全区有名的校长。

这次汇操,油麻地小学必须拿第一,哪个班出了问题,哪个班的班主任负责!”桑乔把老师们召集在一起,很严肃地说。

汇操的头一天,桑桑他们班的班主任蒋一轮,将秃鹤叫到办公室,说:“你明天上午就在教室里呆着。”

秃鹤问:“明天上午不是汇操吗?”

蒋一轮说:“你就把地好好扫一扫,地太脏了。”

不,我要参加汇操。”

汇操人够了”。

汇操不是每个人都要参加的吗?”

说了,你明天就在教室里呆着。”

为什么?”

蒋一轮用眼睛瞥了一下秃鹤的头。

秃鹤低下头朝办公室外边走。在将要走出办公室时,他用脚将门“咚”地狠踢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其他四所小学校的学生们,在老师们的严厉监督下,从不同的方向朝油麻地小学的操场鱼贯而入。歌声此起彼伏,在寒冷的冬天,硬是渲染出一番热气腾腾的景象。

蒋一轮走到教室里,并没有看到秃鹤,就问班上同学:“见到陆鹤没有?”

有同学说:“他在操场的台子上。”

蒋一轮听罢,立即奔到操场,果然见到秃鹤正坐在本是给那些学校的校长们预备下的椅子上。他立即走上那个土台,叫道:“陆鹤”。

秃鹤不回头。

蒋一轮提高了嗓门:“陆鹤”。

秃鹤勉强转过头去,但看了一眼蒋一轮,又把脸转过去朝台下那些来自外校的学生们望。

台下的学生们正朝秃鹤指指点点,并在嘻嘻嘻地笑。

蒋一轮拍了一下秃鹤的肩膀:“走,跟我回教室。”

秃鹤决不让步:“我要参加汇操。”

你也要参加汇操?”蒋一轮不自觉地在喉咙里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刺痛了秃鹤,使秃鹤变得很怪,他站起来,走到台口去,朝下面的同学呲着牙,故意地傻笑。

蒋一轮连忙追到台口:“跟我回教室,你听到没有?”

我要参加汇操!”

蒋一轮只好说:“好好好,但你现在跟我回教室!”说着,连拖带拉地将他扯下了台。

我要参加汇操!”

蒋一轮说:“那你必须戴上帽子。”

我没有帽子。”

我去给你找帽子。你先站在这里别动。”蒋一轮急忙跑回宿舍,将自己的一顶闲置的棉帽子从箱子里找出来,又匆匆忙忙跑回来给秃鹤戴上了。

秃鹤将棉帽摘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将棉帽戴上,然后讥讽而又带了点恶毒地一笑,站到了已经集合好的队伍里去了。

汇操开始了,各学校的校长们“一”字坐到了台上,露出一对对自得与挑剔的目光。

各学校都是精心准备好了到油麻地小学来一决雌雄的,一家一家地进行,一家一家都显得纪律严明,一丝不苟。虽说那些孩子限于条件,衣服难免七长八短,或过于肥大又或过于短促,但还是整洁的。低年级的孩子,十有八九,裤子下垂,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当众滑落,在寒冬腊月里露出光腚,但眼睛却是瞪得溜圆,一副认真到家的样子。各家水平相近,外行人不大看得出差异。但那些校长们却很快就在心里写出了分数。

油麻地小学是东道主,最后一家出场。

当第四所小学进行到一半时,桑乔脸上就已露出一丝让人觉察不到的笑容。因为就他所见到的前四家的水平,油麻地小学在这一次的汇操中拿第一,几乎已是囊中取物。桑乔早把油麻地小学吃透了,很清楚地知道它在什么水平上。他不再打算看完人家的表演,却把目光转移开去,望着场外正准备入场、跃跃欲试的油麻地小学的大队伍。桑乔对荣誉是吝啬的,哪怕是一点点小荣誉,他也绝不肯轻易放过。

第四所小学表演一结束,油麻地小学的队伍风风火火迅捷地占领了偌大一个操场。

操场四周种植的都是白杨树。它们在青灰色的天空下,笔直地挺立着。脱尽叶子而只剩下褐色树干之后的白杨,显得更为劲拔。

油麻地小学的表演开始了。一切正常,甚至是超水平发挥。桑乔的笑容已克制不住地流露出来。他有点坐不住了,想站起来为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们鼓掌。

当表演进行了大约三分之二,整个过程已进入最后一个高潮时,一直面孔庄严的秃鹤,突然地将头上的帽子摘掉,扔向远处。那是一顶黑帽子,当飞过人头时,让人联想到那是一只遭到枪击的黑乌鸦从空中跌落了下来。这使队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紧接着,是场外的人,如久闭黑暗之中忽然一下看见了一盏大放光明的灯火,顿时被秃鹤那颗秃头吸引住了。那时候的孩子上学,年龄参差不齐,秃鹤十岁才进小门,本就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此时,那颗秃头就显得格外突出。其他孩子都戴着帽子,并且都有一头好头发。而他是寸毛不长,却大光其头。这种戏剧性的效果,很快产生。场外的哄笑,立即淹没了站在台子上喊口令的那个女孩的口令声,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们一下子失去了指挥,动作变得凌乱不堪。场外的笑声又很快感染了场内的人,他们也一边做着动作,一边看着秃鹤的头,完全忘记了自己为油麻地小学争得荣誉的重任。先是几个女生笑得四肢发软,把本应做得很结实的动

作,做得象檐口飘下来的水一样不成形状。紧接着是几个平素就很不老实的男生趁机将动作做得横七竖八完全地走样。其中的一个男生甚至像打醉拳一般东摇西晃,把几个女生撞得连连躲闪。

桑乔一脸尴尬。

只有秃鹤一人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全神贯注地做着应该做的动作,简直是滴水不漏。做到跳跃动作时,只见他像装了弹簧一样,在地上轻盈地弹跳。那颗秃头,便在空中一耸一耸。当时,正是明亮的阳光从云罅中斜射下来,犹如一个大舞台上的追光灯正追着那个演员,秃鹤的秃头便在空中闪闪发亮。

桑乔都克制不住地笑了,但他很快把笑凝在脸上。

就这样,秃鹤以他特有的方式报复了他人的轻慢与侮辱。

但秃鹤换得的是众人的冷淡,因为他使大家失去了荣誉,使油麻地小学蒙受了“耻辱”。孩子们忘不了那天汇操结束之后,一个个灰溜溜地从人家眼皮底下退出场外,退回教室的情景,忘不了事后桑乔的勃然大怒与劈头盖脑的训斥。

秃鹤想讨好人家。比如朱淼淼的纸飞机飞到房顶上去够不着了,秃鹤就“吭哧吭哧”地搬了两张课桌再加上一张长凳,爬到了房顶上,将纸飞机取了下来。但朱淼淼并未接过秃鹤双手递过来的纸飞机,看也不看地说:“这架飞机,我本来就不要了。”秃鹤说:“挺好的一架飞机,就不要了。”他做出很惋惜的样子,然后拿了纸飞机,到草地上去放飞。本来就是架不错的纸飞机,飞得又高又飘,在空中忽高忽低地打旋,迟迟不落。他做出玩得很快活的样子,还“嗷嗷嗷”地叫,但他很快发现,别人并没有去注意他。他又放飞了几次,然后呆呆地看着那架纸飞机慢慢地飞到水塘里去了。

这天,秃鹤独自一人走在上学的路上,被一条从后面悄悄地追上来的野狗狠咬了一口,他“哎哟”叫唤了一声,低头一看,小腿肚已鲜血如注。等他抓起一块砖

头,那野狗早已逃之夭夭了。他坐在地上,歪着嘴,忍着疼痛,从路边掐了一枚麻叶,轻轻地贴在伤口上。然后,他找了一根木棍拄着,一瘸一拐地往学校走。等快走到学校时,他把一瘸一拐的动作做得很大。他要夸张夸张。但他看到,并没有人来注意他。他又不能变回到应有的动作上,就把这种夸大了的动作一直坚持着做到教室。终于,有一个女生问他:“你怎么啦?”他大声地说:“我被狗咬了。”于是,他也不等那个女生是否想听这个被狗咬的故事,就绘声绘色地说起来:“那么一条大狗,我从没有见到的一条大狗,有那么的长,好家伙!我心里正想着事呢,它悄悄地、悄悄地就过来了,刷地一大口,就咬在了我的后腿肚上……”他坐了下来,翘起那条伤腿,将麻叶剥去了:“你们来看看这伤口……”真是个不小的伤口,还清晰地显出狗的牙印。此刻,他把那伤口看成一朵迷人的花。有几个人过来看了看,转身就走了。他还在硬着头皮说这个故事,但,并没有太多的人理会他。这时,蒋一轮夹着课本上课来了,见了秃鹤:“你坐在那里干什么?”秃鹤说:“我被狗咬了。”蒋一轮转过身去一边擦黑板一边说:“被狗咬了就咬了呗。”秃鹤很无趣,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又是一个新学年。一些孩子窜高了,而另一些孩子却原封不动;一些孩子的成绩突飞猛进,而另一些孩子的成绩却直线下降;一些孩子本来是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朋友的,现在却见面不说话了,甚至想抓破对方的脸皮……鉴于诸如此类的原因,新学年开始时,照例要打乱全班,重新编组。

秃鹤想:“我会编在哪个小组呢?会与桑桑编在一个小组吗?”他不太乐意桑桑,常在心里说:“你不就是校长家的儿子吗?”但他又觉得桑桑并不坏。“与桑桑一个小组也行。”“会与香椿编在一个小组吗?”他觉得香椿不错,香椿是班上最通人情的女孩,但香椿的姐姐脑子出了问题,常离家出走,搞得香椿心情也不好,常没心

思答理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与香椿一个小组吧,或许我还能帮她出去找她的姐姐呢。”

但,谁也没有想到要和秃鹤编在一组。秃鹤多少有点属于自作多情。

等各小组的初步名单已在同学间传来传去时,那些得知秃鹤就在他们小组的同学,就一起找到蒋一轮:“我们不要秃鹤。”

蒋一轮纠正道:“陆鹤。”

一个女生说:“叫陆鹤也好,叫秃鹤也好,这都无所谓,反正我们不要他。”

蒋一轮说:“谁告诉你们,他与你们就是一个小组的呢?瞎传什么!”

蒋一轮等把这几个孩子打发走之后,用铅笔把秃鹤的名字一圈,然后又划了一道杠,将他插进了另一个小组。那道杠,就象一根绳子拽着秃鹤,硬要把他拽到另一个地方去。这个小组的同学又知道了秃鹤被分给他们了,就学上面的那个小组的办法,也都来找蒋一轮。就这么搞来搞去的,秃鹤成了谁也不要的人。其实,大多数人对秃鹤与他们分在一个小组,倒也觉得无所谓,但既然有人不要了,他们再要,就觉得是捡了人家不稀罕要的,于是也不想要了。

蒋一轮将秃鹤叫到办公室:“你自己打算分在哪一个组?”

秃鹤用手指抠着办公桌。

你别抠办公桌。”

秃鹤就把手放下了。

愿意在哪一个组呢?”

秃鹤又去抠办公桌了。

让你别抠办公桌就别抠办公桌。”

秃鹤就又把手放下了。

你自己选择吧。”

秃鹤没有抬头:“我随便。”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

秃鹤没有回教室。他走出校园,然后沿着河边,漫无目标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那个大砖窑。当时,砖窑顶上还在灌水。一窑的砖烧了三七二十一天,现在都已烧熟了。再从顶上慢慢地灌上七天的水,就会落得一窑的好青砖。熟坯经了水,就往外散浓烈的热气,整个窑顶如同被大雾弥漫了。从西边吹来的风,又把这乳白色的热气往东刮来。秃鹤迎着这热气,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后来,他爬到了离窑不远的一堆砖坯上。他完全被笼罩在了热气里。偶尔吹来一阵大风,吹开热气,才隐隐约约地露出他的身体。谁也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别人。秃鹤觉得这样挺好。他就这么坐着,让那湿润的热气包裹着他,抚摸着他……

春节即将来临,油麻地小学接到上头的通知:春节期间,将举行全乡四十三所中小学的文艺汇演。这种汇演,基本上每年一次。

油麻地小学自从由桑乔担任校长以来,在每年的大汇演中都能取得好的名次。如今,作为办公室的那幢最大的草房子里,已挂满了在大汇演中获得的奖状。每逢遇到汇演,油麻地小学就不得安宁了。各班级有演出才能的孩子,都被抽调了出来,在临时辟作排练场地的另一幢草房子里,经常成日成夜地排练。那些孩子有时累得睁不开眼睛,桑乔就用鼓槌猛烈地敲打鼓边,大声叫着:“醒醒!醒醒!”于是那些孩子就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又迷迷糊糊地走上场,想不起台词或说错台词的事常有。说得驴头不对马嘴时,众人就爆笑,而在爆笑声中,那个还未清醒过来的孩子就会清醒过来。桑乔除了大声吼叫,在大多数情况之下,又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能够为油麻地小学争得荣誉的孩子的。其他同学要经常参加学校的劳动,而这些孩子可以不参加。每学期评奖,这些孩子总会因为参加了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而讨一些便宜。夜里排练结束后,他会让老师们统统出动,将这些孩子一一护

送回家。他本人背着孩子走过泥泞的乡村小道或走过被冰雪覆盖的独木小桥,也是常有的事情。

桑桑和纸月都是文艺宣传队的。

因为是年年争得好名次,因此,对油麻地小学来说,再争得好名次,难度就越来越大了。

今年必须争得小学组第一名!”桑乔把蒋一轮等几个负责文艺宣传队的老师们召到他的办公室,不容商量地说。

没有好本子。”蒋一轮说。

没有好本子,去找好本子。找不到好本子,就自己写出好本子。”桑乔说。

蒋一轮去了一趟县城,找到县文化馆,从他的老同学那里取回来一些本子。油麻地小学的策略是:大人的戏,小孩来演,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桑乔说:“你想想,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戴顶老头帽,叼着一支烟袋,躬着个身子在台上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一件老大妈的蓝布褂儿,挎着个竹篮子,双手互相扣着在台上走,这本身就是戏。”他让蒋一轮们今年还是坚持这一策略。因此,蒋一轮从县文化宫取回来的,全是大人的戏。他把这些本子看过之后,又交给桑乔看。桑乔看后,又与蒋一轮商量,从中选了两个小戏。其中一个,是桑乔最看得上的,叫《屠桥》。屠桥是个地名。剧情实际上很一般:屠桥这个地方一天来了一连伪军,他们在这里无恶不作,欺压百姓,那天夜里来了新四军,将他们全都堵在了被窝里。桑乔看上这个本子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本子里头有许多让人不得不笑的场面。几个主要角色很快分配好了,新四军队长由杜小康扮演,十八岁的姑娘由纸月扮演,伪军连长由柳三下扮演。

蒋一轮刻钢板,将本子印了十几份,都分了下去。下面的环节,无非是背台词、对台词、排练、彩排,直至正式演出。

一切都很顺利。杜小康是男孩里头最潇洒、又长得最英俊的,演一身英气的新四军队长,正合适。纸月演那个秀美的有点让人怜爱的小姑娘,让人无话可说,仿佛这个纸月日后真的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时,也就是那样一个姑娘。柳三下演得也不错,一副下流坯子的样子,也演出来了。

等到彩排了,蒋一轮才发现一件事没有考虑到:那个伪军连长,在剧本里头是个大秃子。他必须是个秃子,因为里头许多唱词与道白,都要涉及到秃子,甚至剧情都与秃子有关。如果他不是一个秃子,这个剧本也就不成立了。反过来说,这个剧本之所以成立,也正是因为这个连长不是一般的连长,而是一个秃子连长。

桑乔这才发现,他当时所看好的这个本子具有令人发笑的效果,原来全在于这个连长是个大秃子。

这怎么办?”蒋一轮问。

不好办。”

就当柳三下是个秃子吧。”

你拉倒吧,他那一头好头发,长得像杂草似的茂盛。他一上台,别人不看他的脸,就光看他的头发了。”桑乔想像着说,“他往台上这么一站,然后把大盖帽一甩,道:‘我杨大秃瓢,走马到屠桥……’”

蒋一轮“噗哧”笑了。

桑乔说:“老办法,去找个猪尿泡套上。”

哪儿去找猪尿泡?”

找屠夫丁四。”

丁四不好说话。”

我去跟他说。”

第二天,桑乔就从丁四那里弄来了一个猪尿泡。

柳三下闻了闻,眉头皱成一把:“骚!”

桑乔说:“不骚,就不叫猪尿泡了。”他拿过猪尿泡来,像一位长官给他的一位立功的下属戴一顶军帽那样,将那个猪尿泡慢慢地套在了柳三下的头上。

柳三下顿时成了一个秃子。

于是,大家忽然觉得,《屠桥》这个本子在那里熠熠生辉。

彩排开始,正演到节骨眼上,猪尿泡爆了,柳三下的黑头发露出一绺来。那形象,笑倒了一片人。

桑乔又从丁四那里求得一个猪尿泡,但用了两次,又爆了。

跟丁四再要一个。”蒋一轮说。

桑乔说:“好好跟丁四求,他倒也会给的。但,我们不能用猪尿泡了,万一汇演那天,正演到一半,它又爆了呢?”

你是想让柳三下剃个大光头?”

也只有这样了。”

蒋一轮对柳三下一说,柳三下立即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头:“那不行,我不能做秃鹤。”仿佛不是要剃他的发,而是要割他的头。

校长说的。”

校长说的也不行。他怎么不让他家桑桑也剃个秃子呢?”

桑桑拉胡琴,他又不是演员。”

反正,我不能剃个秃子。”

桑乔来做了半天工作,才将柳三下说通了,但下午上学时,柳三下又反口了:“我爸死活也不干。他说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我怎么能是个秃头呢?”

桑乔只好去找柳三下的父亲。柳三下的父亲是这个地方上有名的一个固执人,任你桑乔说得口干舌苦,他也只是一句话:“我家三下,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汗毛!”

眼看着就要汇演了,油麻地小学上上下下就为这么一个必须的秃头而苦恼不堪。

只好不演这个本子了。”桑乔说。

不演,恐怕拿不了第一名,就数这个本子好。”蒋一轮说。

没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很快,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们都传开了:“《屠桥》不演了。”都很遗憾。

秃鹤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傍晚,孩子们都放学回去了,秃鹤却不走,在校园门口转悠。当他看到桑桑从家里走出来时,连忙过去:“桑桑。”

你还没有回家?”

我马上就回去。你给我送个纸条给蒋老师好吗?”

有什么事吗?”

你先别管。你就把这个纸条送给他。”

好吧。”桑桑接过纸条。

秃鹤转身离开了校园,不一会工夫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蒋一轮打开了秃鹤的纸条,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老师:

我可以试一试吗?

陆鹤

蒋一轮先是觉得有点好笑,但抓纸条的双手立即微微颤抖起来。

当桑乔看到这个纸条时,也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说:“一定让他试一试。”

秃鹤从未演过戏。但秃鹤决心演好这个戏。他用出人意料的速度,就将所有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不知是因为秃鹤天生就有演出的才能,还是这个戏在排练时秃鹤也看过,他居然只花一个上午就承担起了角色。

在参加汇演的前两天,所有参加汇演的节目,先给油麻地小学的全体师生演了一遍,当秃鹤上场时,全场掌声雷动,孩子们全无一丝恶意。

秃鹤要把戏演得更好。他把这个角色要用的服装与道具全都带回家中。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那个伪军连长,到院子里,借着月光,反反复复地练着:

小姑娘,快快长,

长大了,跟连长,

有得吃,有得穿,

还有花不完的现大洋……

他将大盖帽提在手里,露着光头,就当纸月在场,驴拉磨似地旋转着,数着板。那个连长出现时,是在夏日。秃鹤就是按夏日来打扮自己的。但眼下却是隆冬季节,寒气侵入肌骨。秃鹤不在意这个天气,就这么不停地走,不停地做动作,额头竟然出汗了。

到灯光明亮的大舞台演出那天,秃鹤已胸有成竹。《屠桥》从演出一开始,就得到了台下的掌声,接下来,掌声不断。当秃鹤将大盖帽甩给他的勤务兵,秃头在灯光下锃光瓦亮时,评委们就已经感觉到,桑乔又要夺得一个好名次了。

秃鹤演得一丝不苟。他脚蹬大皮靴,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从桌上操起一把茶壶,喝得水直往脖子里乱流,然后脑袋一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我杨大秃瓢,走马到屠桥……”

在与纸月周旋时,一个凶恶,一个善良;一个丑陋,一个美丽,对比得十分强烈。可以说,秃鹤把那个角色演绝了。

演出结束后,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只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而当他们忽然想到秃鹤时,秃鹤早已不见了。

问谁,谁也不知道秃鹤的去向。

大家立即分头去找。”桑乔说。

是桑桑第一个找到了秃鹤。那时,秃鹤正坐在小镇的水码头的最低的石阶上,望着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水。

桑桑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身边蹲下:“我是来找你的,大家都在找你。”

桑桑听到了秃鹤的啜泣声。

油麻地小学的许多师生都找来了。他们沿着石阶走了下来,对秃鹤说:“我们回家吧。”

桑乔拍了拍他的肩:“走,回家了。”

秃鹤用嘴咬住指头,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哭声还是克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奔涌而出,几乎变成了号啕大哭。

纸月哭了,许多孩子也都哭了。

纯静的月光照着大河,照着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也照着世界上一个最英俊的少年……

第二章 纸月

纸月的外婆用手拉着纸月,出现在桑桑家的院子里时,是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时,桑桑正在喂他的那群纯一色的白鸽。白鸽受了陌生人的惊扰,呼啦一声飞了起来。这时,桑桑一眼看到了纸月:她被白鸽的突然起飞与那么强烈的翅响惊得紧紧搂住外婆的胳膊,靠在外婆的身上,微微缩着脖子,还半眯着眼睛,生怕鸽子的翅膀会打着她似的。

白鸽在天上盘旋着,当时正是一番最好的秋天的阳光,鸽群从天空滑过时,满空中泛着迷人的白光。这些小家伙,居然在见了陌生人之后,产生了表演的欲望,在空中潇洒而优美地展翅、滑翔或作集体性的俯冲、拔高与互相穿梭。

桑桑看到了外婆身旁一张微仰着的脸、一对乌黑乌黑的眼睛。

白鸽们终于象倒转的旋风,朝下盘旋,然后又纷纷落进院子里,发出一片“咕咕”声。

纸月慢慢地从受了惊吓的状态里出来,渐渐松开外婆的胳膊,新鲜而又欢喜地看着这一地雪团样的白鸽。

这里是桑校长家吗?”纸月的外婆问。

桑桑点点头。

你是桑桑?”纸月的外婆拉着纸月往前走了一步。

桑桑点点头,但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纸月的外婆:你是怎么知道我叫桑桑的?

谁都知道,桑校长家有个长得很俊的男孩人叫桑桑。”

桑桑突然不安起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没有穿鞋人两只光脚脏兮兮的;裤子被胯骨勉强地挂住个一只裤管耷拉在脚面,而另一只裤管却卷到了膝盖以上;褂子因与人打架,缺了钮扣,而两只小口袋,有一只也被人撕下了,还有一点点连着。

你爸爸在家吗?”纸月的外婆问。

在。”桑桑趁机跑进屋里,“爸,有人找。”

桑乔走了出来。他认识纸月的外婆,便招呼纸月的外婆与纸月进屋。

纸月还是拉着外婆的手,一边望着鸽子,一边轻手轻脚地走着,生怕再惊动了它们。而鸽子并不怕纸月,其中一只,竟然跑到了纸月的脚下来啄一粒玉米,纸月就赶紧停住不走,直到外婆用力拉了她一下,她才侧着身子走过去。

桑桑没有进屋,但桑桑很注意地听着屋子里的对话——

这丫头叫纸月。”

这名字好听。”

我想把纸月转到您的学校来上学。”

那为什么呢?”

停顿了一阵,纸月的外婆说:“也不为什么,只是纸月这孩子不想再在板仓小学念书了。”

这恐怕不行呀。上头有规定,小孩就地上学。纸月就该在板仓小学上学。再说,孩子来这儿上学也很不方便,从板仓走到油麻地,要走三里路。”

她能走。”

屋里没有声了。过了一会,父亲说:“您给我出难题了。”

让她来吧。孩子不想在那儿再念书了。”

纸月,”父亲的声音,“这么远的路口你走得动吗?”

停了停,纸月说:“我走得动。”

过了一会,父亲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我和纸月谢谢您了。”

桑桑紧接着听到了父亲吃惊的声音:“大妈,别这样别这样!”桑桑走到门口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见外婆拉着纸月正要在父亲面前跪下来,被父亲一把扶住了。

随即,桑桑听到了外婆与纸月的轻轻的啜泣声。

桑桑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的鸽子。

父亲说:“再过两天就开学了,您就让孩子来吧。”

纸月和外婆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正要往外走时,桑桑的母亲挎着竹篮从菜园里回来了。桑桑的母亲一见了纸月,就喜欢上了:“这小丫头,真体面。”

几个大人,又说起了纸月转学的事。母亲说:“遇到刮风下雨天,纸月就在我家吃饭,就在我家住。”母亲望着纸月,目光里满是怜爱。当母亲忽然注意到桑桑时,说:“桑桑,你看看人家纸月,浑身上下这么干干净净的,你看你那双手,剁下来狗都不闻。”

桑桑和纸月都把手藏到了身后。桑桑藏住的是一双满是污垢的黑乎乎的手,纸月藏住的却是一双白净的细嫩如笋的手。

纸月和她的外婆走后,桑桑的父亲与母亲就一直在说纸月家的事。桑桑就在一旁听着,将父亲与母亲支离破碎的话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纸月的母亲是这一带长得最水灵的女子。后来,她怀孕了,肚皮一日一日地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她也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让孩子在她的肚子里一天一天地大起来。纸月的外婆似乎也没有太多地责备纸月的母亲,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情。纸月的母亲在怀着纸月的时候,依然还是那么的好看,只是脸色一天比一天的白,眼窝一天比天地深陷下去。她不常出门,大多数时间就是在屋子里给将要出生的纸月做衣服做鞋。她在那些衣服与裤子上绣上了她最喜欢的花,一针一线的,都很认真。秋天,当田野间的野菊花开出一片黄的与淡紫的小花朵时,纸月出世了。一个月后,纸月的母亲在一天的黄昏离开了家门。两天后,人们在四周长

满菖蒲的水塘里找到了她。从此,纸月的外婆,既作为纸月的外婆,又作为纸月的母亲,一日一日地,默默地将小小的纸月养活着。

关于纸月为什么要从板仓小学转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桑桑的父亲的推测是:“板仓小学那边肯定有坏孩子欺负纸月。”

桑桑的母亲听到了,就倚在门框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桑桑向母亲提出他要有一件新褂子,理由是马上就要开学了,他应该有一件新褂子。

母亲说:“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知道要新衣服了。”就很快去镇上扯回布来,领着桑桑去一个做缝纫活的人家量了身长,并让人家尽快将活做出来。

开学头一天下午,桑桑跑到水码头,将衣服脱了扔在草上,然后撩着河水洗着身子。秋后的河水已经很凉了,桑桑一激灵一激灵的,在水码头上不停地跳,又不停地颤颤抖抖地把那些乡谣大声叫唤出来:

姐姐十五我十六,

妈生姐姐我煮粥,

爸爸睡在摇篮里,

没有奶吃向我哭,

记得外公娶外婆,

我在轿前放爆竹。

就有人发笑,并将桑桑的母亲从屋里叫出来:“看你家桑桑在干什么呢。”

桑桑的母亲走到河边上,不知是因为桑桑的样子很好笑,还是因为桑桑大声嚷嚷着的乡谣很好笑,就绷不住脸笑了:“小猴子儿冻死你!”

桑桑转身对着母亲,用肥皂将自己擦得浑身是沫,依然不住声地大叫着。

桑桑的母亲过来要拉桑桑,桑桑就趁机往后一仰,跌进了河里。

桑桑觉得自己总算洗得很干净了,才爬上岸。现在,桑桑的母亲见到的桑桑,是一个浑身被清洌的河水洗得通红、没有一星污垢的桑桑。

桑桑穿好衣服,说:“我要去取我的白褂子。”说着就走了。

桑桑的衣服被搁下了,还没有做好,桑桑就坐在人家门槛上等,人家只好先把手里的活停下来做他的白褂子。桑桑直到把白褂子等到手才回家。那时天都黑了,村里人家都已亮灯了。回到家,桑桑的脑袋被正在吃饭的母亲用筷子敲了一下:“这孩子,像等不及了。”

第二天,桑桑上学路过办公室门口时,首先是正在往池塘边倒药渣的温幼菊发现了桑桑,惊讶地:“喔哟,桑桑,你要想干吗?”

那时,各班老师都正准备往自己的教室走。见了平素整日泥猴一样甚至常不洗脸的桑桑,今日居然打扮成这样,都围过来看。六年级的语文老师朱恒问:“桑桑,是有相亲的要来吗?”

桑桑说:“去你的。”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小白褂子实在太白了,赶紧往自己的教室走。

桑桑进了教室,又遭到同学们一阵哄笑。不知是谁有节奏地喊了一声“小白褂”,随即全体响应:“小白褂!小白褂!……”

眼见着桑桑要变恼了,他们才停止叫唤。

上课前一刻钟,正当教室里乱得听不见人语时,蒋一轮领着纸月出现在门口。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打量纸月:纸月上身穿着袖口大大的紫红色褂子,下身穿着裤管微微短了一点的蓝布裤子,背着一只墨绿色的绣了一朵红莲花的书包,正怯生生地看着大家。

她叫纸月,是你们的新同学。”蒋一轮说。

纸月?她叫纸月。”孩子们互相咀嚼着这一名字。

从此,纸月就成了桑桑的同学。一直到六年级第二学期初纸月突然离开草房子为止。

纸月坐下后,看了一眼桑桑,那时桑桑正趴在窗台上看他的鸽群。

纸月到油麻地小学读书,引起了一些孩子的疑惑:她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上学呢?但过了几天下大家也就不再去疑惑了,仿佛纸月本来就是他们的一个同学。而纸月呢,畏畏缩缩地生疏了几天之后,也与大家慢慢熟起来,她先是与女生们说了话,后与男生们说了话,一切都正常起来。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她还没有与她第一个见到的桑桑说过话,而桑桑呢,也从没有要与她主动说话的意思。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总之,纸月觉得在油麻地小学读书,挺愉快的。她那张显得有点苍白的脸上,总是微微地泛着红润。

不久,大家还知道了这一点:纸月原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孩子,她的毛笔字大概要算是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中间写得最好的一个了,蒋一轮老师恨不能要对纸月大字簿上的每一个字都画上红色的圆圈。桑乔的毛笔字,是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中间写得最好的一个。他翻看了蒋一轮拿过来的纸月的大字簿,说:“这孩子的字写得很秀润,不骄不躁,是有来头的。”就让蒋一轮将纸月叫来,问她:“你的字是谁教的?”纸月说:“没有人教。”纸月走后,桑乔就大惑不解,对蒋一轮说:“这不大可能。”那天,桑乔站在正在写大字的纸月身后,一直看她将一张纸写完,然后从心底里认定:“这孩子的坐样、握笔与运笔,绝对是有规矩与讲究的。不能是天生的。”后来,桑乔又从蒋一轮那里得知:这个小纸月还会背许多古诗词,现在语文课本上选的那些古诗词,她是早就会了的,并且还很会朗诵。蒋一轮还将纸月写的作文拿给桑乔看了,桑乔直觉得那作文虽然还是一番童趣,但在字面底下,却有一般其它孩子根本不可能有的灵气与书卷气。所有这一切,让桑乔觉得十分纳闷。他询问过板仓小学的老师,板仓小学的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桑乔心里倒是暗暗高兴:油麻地小学收了这么一个不错的女孩子。

但纸月却没有一点点傲气。她居然丝毫也不觉得她比其它孩子有什么高出的地方,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她让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居然觉得,她大概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文弱、恬静、清纯而柔和的女孩儿。

对于桑桑,很难说纸月就没有对他说过话,只不过是她没有用嘴说,而是用眼睛说罢了。比如说桑桑在课桌上再架课桌,又架课桌,最后还加了一张小凳,然后玩杂技一样颤颤抖抖地爬到最顶端,到高墙的洞中掏麻雀时,纸月见了,就仰着脸,两手抱着拳放在下巴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紧张与担忧,这时,桑桑假如看到了这双眼睛,就会听出:“桑桑,你下来吧,下来吧。”再比如说桑桑顺手从地里拔了根胡萝卜,在袖子上搓擦了几下,就“咯吱咯吱”地吃起来时,纸月见了,就会令人觉察不到地皱一下眉头,嘴微微地张着看了一眼桑桑,这时,桑桑假如看到了这双眼睛,就会听出:“桑桑,不洗的萝卜也是吃得的吗?”再比如说桑桑把时间玩光了,来不及去抠算术题了,打算将邻桌的作业本抓过来抄一通时,纸月看见了,就会把眼珠转到眼角上来看桑桑,这时,假如桑桑看到了这双眼睛,就会听出:“桑桑,这样的事也是做得的吗?”又比如说桑桑与人玩篮球,在被对方一个小孩狠咬了一口,胳膊上都流出鲜血来了,也没有将手中的球松掉,还坚持将它投到篮筐里时,纸月看见了,就会用细白的牙齿咬住薄薄的血色似有似无的嘴唇,弯曲的双眉下,眼睛在阳光下跳着亮点。这时,假如桑桑看到了这双眼睛,就会听出:“桑桑,你真了不起!”

这些日子,吃饭没有吃相,走路没有走样,难得安静的桑桑,似乎多了几分柔和。桑桑的母亲很纳闷,终于在见到桑桑吃饭不再吃得汤汤水水,直到将碗里最后一颗米粒也拨进嘴里才去看他的鸽子时,向桑桑的父亲感叹道:“我们家桑桑,怎么变得文雅起来了?”

这时,正将饭吃得汤汤水水的妹妹柳柳,向母亲大声说:“哥哥不再抢我的饼吃了。”

初冬的一天下午,北风越刮越大,到了快放学时,天气迅捷阴沉下来,桑桑家的那些在外觅食的鸽子受了惊吓,立即离开野地,飞上乱云飞渡的天空,然后象被大风吹得乱飘的枯叶一般,飘飘忽忽地飞回草房子。白杨在大风里鸣响,旗杆上的麻绳一下子一下子猛烈地鞭打着旗杆,发出“叭叭”声响。孩子们兴奋而略带恐怖地坐在教室里,早已听不下课去,只在心里想着:怎么回家去呢?桑乔走出办公室,呛了几口北风,系好领扣,看了看眼看就要压到头上的天空,便跑到各个教室说:“现在就放学!”

不一会,各个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孩子们只管将书本与文具胡乱地塞进书包,叫喊着,或互相呼唤着同路者的名字,纷纷往校园外面跑,仿佛马上就有一场劫难。

纸月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时,教室里就几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朝门外看了看,一脸的惶恐与不安。因为,她马上想到了:未等到她回到家中,半路上就会有暴风雨的。那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可怎么办呢?

桑桑的母亲正在混乱的孩子群中朝这边走着,见着站在风中打哆嗦的桑桑问:“纸月呢?”

桑桑:“在教室里。”

桑桑的母亲急忙走到了教室门口:“纸月。”

纸月见了桑桑的母亲,学着外婆的叫法,叫了一声:“师娘。”

你今天不要回家了。”

外婆在等我呢。”

我已托人带信给你外婆了。跟我回家去。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纸月说:“我还是回家吧。”

桑桑的母亲说:“你会被雨浇在半路上的。”说罢,就过来拉住纸月冰凉的手,“走吧,外婆那边肯定会知道的。”

当纸月跟着桑桑的母亲走出教室时,纸月不知为什么低下了头,眼睛里汪了泪水。

一直在不远处站着的桑桑,见母亲领着纸月正往这边走,赶紧回头先回家了。纸月来到桑桑家不久,天就下起雨来,一开头就很猛烈。桑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时,只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在雨幕里都看不成形了,虚虚幻幻的。

柳柳听说纸月要在她家过夜,异常兴奋,拉住纸月的手就不肯再松下,反复向母亲说:“我跟纸月姐姐一张床。”

纸月的神情不一会就安定自如了。

在柳柳与纸月说话,纸月被柳柳拉着在屋里不住地走动时,桑桑则在一旁,不住地给两只小鸽子喂食,忙着做晚饭的母亲,在弥漫于灶房里的雾气中说:“你是非要把这两只小鸽子撑死不可。”

桑桑这才不喂鸽子。可是桑桑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只好又趴到窗台上去,望外面的天气:天已晚了,黑乎乎的,那些草房子已几乎看不见了。但桑桑通过檐口的雨滴声,至少可以判断出离他家最近的那两幢草房子的位置。桑桑的耳朵里,除了稠密的雨声,偶尔会穿插进来柳柳与纸月的说笑声。

隐隐约约地,从屋后的大河上,传来打鱼人因为天气从而心情便略带了些悲伤的歌声。

纸月果然被桑桑的母亲安排和柳柳一张床。柳柳便脱了鞋,爬到床上高兴地蹦跳。母亲就说:“柳柳别闹。”但柳柳却蹦得更高。

母亲及时地在屋子中央烧了一个大火盆。屋外虽是凉风凉雨,但这草房子里,却是一派暖融融的。柳柳与纸月的脸颊被暖得红红的。

不住地作睡前忙碌的母亲,有时会停住看一眼纸月。她的目光里,总是含着一份丢不下的怜爱。

桑桑睡在里间,纸月了和柳柳睡在外间。里间与外间,是隔了一道薄薄的用芦苇杆编成的篱笆。因此,外间柳柳与纸月的说话声,桑桑都听得十分分明一一

纸月教柳柳一句一句地念着:

一树黄梅个个青,

打雷落雨满天星,

三个和尚四方坐,

不言不语口念经。

柳柳一边念一边乐得咯咯笑。学完了,又缠着纸月再念一个。纸月很乐意:

正月梅花香又香,

二月兰花盆里装。

三月桃花红十里,

四月蔷薇靠短墙。

五月石榴红似水,

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桅子头上戴,

八月桂花满树黄。

九月菊花初开放,

十月芙蓉正上妆。

十一月水仙供上案,

十二月腊梅雪里香。

桑桑睁着一双大眼,也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母亲将一切收拾停当,在里屋叫道:“柳柳,别再总缠着姐姐了,天不早了,该睡觉了。”

灯一盏一盏地相继熄灭。

两个女孩在一条被窝里睡着,大概是互相碰着了,不住地咯咯地笑。过不一会,柳柳说:“纸月姐姐,我和你一头睡行吗?”

纸月说:“你过来吧。”

柳柳就象一只猫从被窝里爬了过来。当柳柳终于钻到了纸月怀里时,两个女孩又是一阵“咯咯咯”地笑

就听见里屋里母亲说了一句:“柳柳疯死了。”

柳柳赶紧闭嘴,直往纸月怀里乱钻着。但过不一会,桑桑就又听见柳柳跟纸月说话。这回声音小,好像是两个人都钻到被窝里去了。但桑桑依然还是隐隐约约地听清了一一是柳柳在向纸月讲他的坏话一一

柳柳:“好多年前,好多年前,我哥哥……”

纸月:“怎么会好多年前呢?”

柳柳:“反正有好几年了。那天,我哥哥把家里的一口锅拿到院子里,偷偷地砸了。”

纸月:“砸锅干什么?”

柳柳:“卖铁呗。”

纸月:“卖铁干什么?”

柳柳:“换钱观。”

纸月:“换钱干什么?”

柳柳:“换钱买鸽子呗。”

纸月:“后来呢?”

柳柳:“后来妈妈烧饭,发现锅没有了,就找锅,到处找不着,就问哥哥看见锅没有?哥哥看着妈妈就往后退。妈妈明白了,就要去抓住哥哥……”

纸月:“他跑了吗?”

柳柳:“跑了。”

纸月:“跑哪儿啦?”

柳柳:“院门正好关着呢,他跑不了,就爬到猪圈里去了。”

纸月:“爬到猪圈里去了?”

柳柳:“爬到猪圈里去了。老母猪就哼哼哼地过来咬他……”

纸月有点紧张:“咬着了吗?”

柳柳:“哥哥踩了一脚猪屎,又爬出来了……”

纸月躲在被窝里笑了。

柳柳:“我哥可脏了。他早上不洗脸就吃饭!”

桑桑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从床上蹦下来,一把将柳柳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抓出来,然后踢她一脚。幸好,柳柳渐渐困了,又糊糊涂涂地说了几句,就搂着纸月的脖子睡着了。不一会,桑桑就听到了两个女孩细弱而均匀的鼾声。

窗外,雨还在浙沥浙沥地下着。有只鸽子,大概是被雨打湿了,“咕咕”叫着,但想到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叫了两声,也就不叫了。桑桑不久也睡着了。后半夜,风停了,雨停了天居然在飘散了三两丛乌云之后,出来了月亮。

夜行的野鸭,疲倦了,就往大河里落。落到水面上,大概是因为水里有大鱼好奇吸吮了它们的脚,惊得“呱呱”一阵叫。

桑桑醒来了。桑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撒尿。但桑桑不能撒尿。因为桑桑想到自己如果要撒尿,就必须从里间走出,然后穿过外间走到门外去,而从外间走过时,必须要经过纸月的床前。桑桑只好忍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小肚子正在越来越严重地鼓胀起来。他有点懊悔晚上不该喝下那么多汤的。可是当时,他只想头也不抬地喝。幸亏就那么多汤。如果盆里有更多的汤,这下就更糟糕了。桑桑不想一个劲地想着撒尿,就让自己去想点其它的事情。他想到了住在校园里的秦大奶奶:现在,她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听父母亲说,她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这么长的夜晚,就她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他又想到了油麻地第一富庶人家的儿子杜小康。他在心里说:你傲什么?你有什么好傲的?但桑桑又不免悲哀地承认一年四季总是穿着白球鞋的杜小康,确实是其它孩子不能比的一一他的样子,他的成绩,还有很多很多方面,都是不能和他比的。桑桑突然觉得杜小康傲,是有理由的。但桑桑依然不服气,甚至很生气……

小肚的胀痛,打断了桑桑的思路。

桑桑忽然听到了纸月于梦中发出的叹气声。于是桑桑又去很混乱地想纸月:纸月从田埂上走过来的样子、纸月读书的声音、纸月的毛笔字、纸月在舞台上舞着大红绸……

后来,桑桑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在收拾桑桑的床时,手突然感觉到了潮湿,打开被子一看,发现桑桑夜里尿床了,很惊诧:桑桑还是五岁前尿过床,怎么现在十多岁了又尿床了?她一边将被子抱到院子里晾着,一边在心里疑问着

早晨的阳光十分明亮地照着桑桑的被子。

温幼菊进了院子,见了晾在绳子上的被,问:“是谁呀?”

母亲说:“是桑桑。”

那时,纸月正背着书包从屋里出来。但纸月只看了一眼那床被子,就走出了院子。

桑桑一头跑进了屋子。

过了一刻钟,桑桑出来了,见院子里无人,将被子狠狠地从绳子上扯下来,扔到了地上。而当时的地上,还留着夜间的积水。

母亲正好出来看到了,望着已走出院门的桑桑:“你找死哪?”

桑桑猛地扭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抹了一把眼泪,跑掉了。

这天,纸月没有来上学。她的外婆来油麻地小学请假,说纸月生病了。纸月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上学。蒋一轮看看纸月拉下了许多作业,就对桑桑说:“你跑一趟板仓,将作业本给纸月带上,把老师布置的题告诉她,看她能不能在家把作业补了。”

桑桑点头答应了,但桑桑不愿一个人去,就拉了阿恕一起去。可是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阿恕的母亲,硬把阿恕留下了,说她家的那趟鸭子不知游到什么地方去了,让阿恕去找鸭子。桑桑犹豫了一阵,就只好独自一人往板仓走。

桑桑想象着纸月生病的样子。但天空飞过一群鸽子,他就仰脸去望。他把那群鸽子一只一只地数了。他见了人家的鸽群,总要数一数。若发现人家的鸽群大于他的鸽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嫉妒,若发现人家的鸽群小于他的鸽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得意。现在,头上的这个鸽群是小于他的鸽群的,他就笑了,并且蹦起来,去够头上的树枝,结果把纸月的作业本震落了一地。他只好蹲下来收拾作业本,并把作业本上的灰擦在裤子上。鸽群还在他头上飞,他沉浸在得意感里,早把纸月忘了。

离板仓大约一里地,有条大河。大河边上有一大片树林,在林子深处,有一座古寺,叫浸月寺。鸽群早已消失了,桑桑一边走,一边想那座古寺。他和母亲一起来过这座古寺。桑桑想:我马上就要见到那座古寺了。

桑桑走到了大河边,不一会,就见到了那片林子。不知为什么,桑桑并不想立即见到纸月。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见了纸月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桑桑是个一与女孩子说话就会脸红的男孩。越走近板仓,他就越磨蹭起来。他走进了林子,他想看看浸月寺以后再说。有一条青石板的小道,弯弯曲曲地隐藏在林子间,把桑桑往林子深处引着。

正在冬季里,石板小道两边,无论是枫树、白杨还是银杏,都赤条条的,风并不大,但林子还是呼呼呼地响着,渲染着冬季的萧条。几只寒鸦立在晃动的枝头,歪脸看着天空那轮冬季特有的太阳。

浸月寺立在坡上。

桑桑先听到浸月寺风铃的清音,随即就看到了它的一角。风铃声渐渐大起来。桑桑觉得这风铃声很神秘,很奇妙,也很好听。他想:如果有一种鸽哨,也能发出这种声音,从天空中飘过,这会怎样?桑桑的许多想法,最后都是要与他的那群鸽子汇合到一起去。

拐了一道弯,浸月寺突然整个放在了桑桑的眼前。

立在深院里的寺庙,四角翘翘,仿佛随时都要随风飞去。寺庙后面还是林子,有三两株高树,在它的背后露出枝条来。寺前是两株巨大的老槐,很少枝条,而偶尔剩下的几根,在风中轻轻摇动,显得十分苍劲。风略大一些,四角垂挂的风铃一起响起,丁丁当当,衬得四周更是寂静。

独自一人来到寺前的桑桑,忽然觉得被一种肃穆与庄严压迫着,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小小的身体收缩住,惶惶不安地望着,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往回走吧,去纸月家。”桑桑对自己说。但他却并未往回走,反而往上走来了。这时,桑桑听到老槐树下传来了三弦的弹拨声。桑桑认得这种乐器。弹拨三弦的人,似乎很安静,三弦声始终不急躁,单纯得十分。在桑桑听来,这声音是单调的,并

且是重复的。但桑桑又觉得它这清纯的、缓慢的声音是好听的,象秋天雨后,树枝上的雨滴落在池塘里那么好听。桑桑是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的胡琴手,桑桑多少懂得一点音乐。

三弦声总是这么响着,仿佛在许多许多年前,它就响了,就这么响的,它还会永远响下去,就这么地响下去。

桑桑终于怯怯地走到了寺院门口。他往里一看,见一个僧人正坐在老槐树下。那三弦正在他怀里似有似无地响着。

桑桑知道,这就是父亲常常说起的慧思和尚。

关于慧思和尚的身世,这一带人有多种说法。但桑桑的父亲却只相信一种:这个人从前是个教书先生,并且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地出家当和尚了。父亲实际并无充足的理由,只是在见过慧思和尚几次之后,从他的一手很好的毛笔字上,从他的一口风雅言辞上,从他的文质彬彬且又带了几分洒脱的举止上,便认定了许多种说法中的这一种。父亲后来也曾怀疑过他是一个念书已念得很高的学生。是先生也好,是学生也罢,反正,慧思和尚不是乡野之人。慧思和尚显然出生于江南,因为只有江南人,才有那副清秀之相。慧思和尚是一九四八年来浸月寺的。据当时的人讲,慧思那时还不足二十岁,头发黑如鸦羽,面白得有点像个女孩子,让一些乡下人觉得可惜。后来,这里的和尚老死的老死了,走的走了,就只剩他一个独自守着这座也不知是建于哪年的古寺。因为时尚的变迁与政府的限制,浸月寺实际上已很早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香烟缭绕了,各种佛事也基本上停止。浸月寺终年清静。不知是什么原因,慧思和尚却一直留了下来。这或许是因为他已无处可去,古寺就成了他的家。他坚持着没有还俗,在空寂的岁月中,依然做他的和尚。他象从前一样,一年四季穿着棕色的僧袍。他偶尔出现在田野上,出现在小镇上,这倒给平淡无奇的乡野增添了一道风景。

老槐树下的慧思和尚感觉到有人站在院门口,就抬起头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桑桑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目光。尽管这种目光里含着一种慈和,但桑桑却像被一股凉风吹着了似的,微微震颤了一下。

慧思和尚轻轻放下三弦,用双手捏住僧袍,然后站起来,轻轻一松手,那僧袍就像一道幕布滑落了下去。他用手又轻轻拂了几下僧袍,低头向桑桑作了一个揖,便走了过来。

桑桑不敢看慧思和尚的脸,目光平视。由于个头的差异,桑桑的目光里,是两只摆动的宽大的袖子。那袖子是宽宽地卷起的,露出雪白的里子。

小施主,请进。”

桑桑壮大了胆抬起头来。他眼前是副充满清爽、文静之气的面孔。桑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孔。他朝慧思和尚笑了笑,但他不知道他这么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笑一笑。

慧思和尚微微弯腰,做了一个很恭敬的让桑桑进入僧院的动作。

桑桑有点不自然。因为,谁也没有对他这样一个几年前还拖着鼻涕的孩子如此庄重过。

桑桑束手束脚地走进了僧院。

慧思和尚闪在一侧,略微靠前一点引导着桑桑往前走。他问桑桑:“小施主,有什么事吗?”

桑桑随口说:“来玩玩。”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荒唐。因为,这儿不是小孩玩的地方。他的脸一下胀红起来。

然而,慧思和尚并没有对他说“这不是玩的地方”,只是很亲切地:“噢,噢……”仍在微微靠前的位置上引导着桑桑。

桑桑不好再退回去,索性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走到了殿门。里面黑沉沉的。桑桑第一眼看里面时,并没有看到具体的形象,只觉得黑暗里泛着金光。他站在高高的门槛外面,不一会就看清了那尊莲座上的佛像。佛的神态庄严却很慈祥。佛的上方,是一个金色的宵顶,于是佛像又显得异常的华贵了。

桑桑仰望佛像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惧怕起来,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就要往院外走。

慧思和尚连忙跟了出来。

在桑桑走出院门时,慧思和尚问了一句:“小施主从哪儿来?”

桑桑答道:“从油麻地。”

慧思和尚又问道:“小施主,往哪儿去?”

桑桑答道:“去板仓。”

板仓?”

桑桑点点头:“我去板仓找纸月。”

纸月?”

我的同学纸月。”

你是桑桑?”

桑桑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桑桑?”

慧思和尚顿了一下,然后一笑道:“听人说起过,桑校长的公子叫桑桑。你说你是从油麻地来的,我想,你莫不就是桑桑。”

桑桑沿着青石板小道,往回走去。

慧思和尚竟然一定要送桑桑。

桑桑无法拒绝。桑桑也不知道如何拒绝,就呆头呆脑地让慧思和尚一直将他送到大河边。

慢走了。”慧思和尚说。

桑桑转过身来看着慧思和尚。当时,太阳正照着大河,河水反射着明亮的阳光,把站在河边草地上的慧思和尚的脸照得非常清晰。慧思和尚也正望着他,朝他微笑。桑桑望着慧思和尚的脸,凭他一个孩子的感觉,他突然无端地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像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反过来说,有另外一个人的眼睛,似乎像慧思和尚的眼睛。但桑桑却想不出这另外一个人是谁,一脸的困惑。

慧思和尚说:“小施主,过了河,就是板仓了,上路吧。”

桑桑这才将疑惑的目光收住,朝慧思和尚摆摆手,与他告别。

桑桑走出去一大段路以后,又回过头来看。他看到慧思和尚还站在河边的草地上。有大风从河上吹来

他的僧袍被风所卷动,像空中飘动的云一样。

纸月病好之后,又像往常一样上学回家。但这样过了两个星期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纸月几乎每天上学迟到。有时,上午的第一节课都快结束了,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教室门口,举着手喊“报告”。开始几回,蒋一轮也没有觉得什么,只是说:“进。”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之后,蒋一轮有点生气了:“纸月,你是怎么搞的?怎么天天迟到?”

纸月就把头垂了下来。

以后注意。到座位上去吧!”蒋一轮说。

纸月依然垂着头。纸月坐下之后,就一直垂着头。

有一回,桑桑偶然瞥了纸月一眼,只见有一串泪珠从纸月的脸上,无声地滚落了下来,滴在了课本上。

这一天,桑桑起了个大早,对母亲说是有一只鸽子昨晚未能归巢,怕是被鹰打伤了翅膀,他得到田野上去找一找,就跑出了家门。桑桑一出家门就直奔板仓。桑桑想暗暗地搞清楚纸月到底是怎么了。

桑桑赶到大河边时,太阳刚刚出来,河上的雾气正在飘散。河上有一只渡船,两头都拴着绳子,分别连结着两岸。桑桑拉着绳子,将船拽到岸边,然后爬上船去,又去拉船那一头的绳子,不一会就到了对岸。桑桑上了岸,爬上大堤,这时,他看到了通往板仓的那条土路。他在大堤上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悄悄地等待着纸月走出板仓。

当太阳升高了一截,大河上已无一丝雾气时,桑桑没有看到纸月,却看到土路上出现了三个男孩。他们在土路上晃荡着,没有走开的意思,好像在等一个人。桑桑不知道,这三个男孩都是板仓小学的学生。其中一个,是板仓校园内有名的恶少,名叫刘一水,外号叫“豁嘴大茶壶”。其他两个,是豁嘴大茶壶的跟屁虫,一个叫周德发,另一个叫吴天衡。桑桑更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呆在路上是等待纸月走过来的。

过不一会,桑桑看到板仓村的村口,出现了纸月。

纸月迟迟疑疑地走过来了。她显然已经看到了刘一水。有一小阵,纸月站在那儿不走了。但她看了看东边的太阳,还是走过来了。

刘一水直挺挺地横躺在路上,其他两个则坐在路边。

桑桑已经看出来了,他们要在这里欺负纸月。桑桑听父亲说过(父亲是听板仓小学的一位老师说的),板仓小学有人专门爱欺负纸月,其中为首的一个叫“豁嘴大茶壶”。板仓小学曾几次想管束他们,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豁嘴大茶壶”是个无法无天的恶少。桑桑想:这大概就是豁嘴大茶壶他们。桑桑才看到这儿,就已经明白纸月为什么总是天天迟到了。

纸月离刘一水们已经很近了。她又站了一阵,然后跳进了路边的麦地。她要避开刘一水们。

刘一水们并不去追纸月,因为,在他们看来,纸月实际上是很难摆脱他们的。他们看见纸月在坑坑洼洼的麦地里走着,就咯咯咯地笑。笑了一阵,就一起扯着嗓子喊:

呀呀呀,呀呀呀,

脚趾缝里漏出一小丫,

没人搀,没人架,

刚一撩腿就跌了个大趴叉。

这小丫,找不到家,

抹着眼泪胡哇哇……

他们一面叫,一面劈劈啪啪地拍抓着屁股来作伴奏。

纸月现在只惦记着赶紧上学,不理会他们,斜穿麦地,往大堤上跑。

刘一水们眼见着纸月就要上大堤了,这才站起来也往大堤上跑去。

桑桑不能再在一旁看着了,他朝纸月大声叫道:“纸月,往我这儿跑!往我这儿跑!”

纸月在麦地里站住了,望着大堤上的桑桑。

桑桑叫着:“你快跑呀,你快跑呀!”

纸月这才朝大堤上跑过来。

在纸月朝大堤上跑过来时,桑桑一手抓了一块半截砖头,朝那边正跑过来的刘一水们走过去。

纸月爬上了大堤。

桑桑回头说了一声“你快点过河去”,继续走向刘一水们。

纸月站在那儿没有动。她呆呆地望着桑桑的背影,担忧而恐惧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殴斗。她想叫桑桑别再往前走了。但她没有叫。因为她知道,桑桑是不肯回头的。

桑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他不是板仓的人,他面对着的又是三个看上去都要比他大比他壮实的男孩。但桑桑很愿意当着纸月的面,好好地与人打一架。他在心里颤栗地叫喊着:“你们来吧!你们来吧!”两条细腿却如寒风中的枝条,索索地抖。他甚至想先放下手中的砖头,到大树背后撒泡尿,因为,他感觉到他的裤子已经有点潮湿了。

桑桑……”纸月终于叫道。

桑桑没有回头,一手抓着一块半截砖头,站在那儿,等着刘一水他们过来。

刘一水先跑过来了,望着桑桑问:“你是谁?”

我是桑桑!”

桑桑是什么东西?”刘一水说完,扭过头来朝周德发和吴天衡笑着。

桑桑把两块砖头抓得紧紧的,然后说:‘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砸了!”

刘一水说:“你砸不准。”

桑桑说:“我砸得准。”他吹起牛来,“我想砸你的左眼,就绝不会砸到你的右眼上去。”但他随即觉得现在吹这一个牛很可笑,就把腿叉开,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刘一水们互相搂着肩,根本就不把桑桑放在眼里,摆成一条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

桑桑举起了砖头,并侧过身子,作出随时投掷的样子。刘一水们不知是因为害怕桑桑真的会用砖头砸中他们,还是因为被桑桑的那副凶样吓唬住了,便暂时停了下来。

而这时,桑桑反而慢慢地往后退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当纸月登上渡船的一刹那间,他将砖头猛烈地投掷出去,然后也立即跳上渡船,将这一头的绳子解掉,赶紧将渡船拉向对岸。

纸月似乎明白了桑桑的意图,就往大堤下跑,直奔渡船。

桑桑就这么抓着砖头,一边瞪着刘一水们,一边往后退着。刘一水们还真的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一定的距离内,一步一步地逼过来。

桑桑掉头看了一眼。当他看到纸月马上就要跑到水边时,他突然朝前冲去,吓得刘一水们掉头往后逃窜。

而桑桑却在冲出去几步之后,掉头往大堤下冲去。桑桑一边冲,一边很为他的这一点点狡猾得意。刘一水们终于站住,转身反扑过来。桑桑朝纸月大声叫着:“快上船!快上船!”纸月连忙上了船桑桑已退到水边。当他看到刘一水们已追到跟前时,心里说:“我不怕砸破了你们的头!”猛地将一块砖头投掷出去。然而用力过猛,那砖头竟落到刘一水们身后去了。不过倒也把刘一水们吓了一跳。这时,桑桑趁机跳上了船。当桑桑看到刘一水们正要去抓拴在大树上的绳子时,就又将手中的另一块砖头也投掷了出去。这回砸到了吴天衡的脚上,疼得他瘫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但就在桑桑要去解绳子时,刘一水却已抓住了绳子,把正被纸月拉向对岸的船,又拉了回去。绳子系得太死,桑桑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它解开,而这时,船已几乎靠岸了。刘一水飞跑过来,不顾桑桑的阻拦,一步跳到了船上。

纸月用力地将船向对岸拉去。

刘一水朝纸月扑过来,想从纸月手里摘掉绳子。

桑桑双手抱住了刘一水的腰,两人在船舱里打了起来。桑桑根本不是刘一水的对手,勉强纠缠了一阵,就被刘一水打翻在船舱,让刘一水骑在了胯下。刘一水擦了一把汗,望着桑桑: “从哪儿冒出来个桑桑!”说完,就给了桑桑一拳。

桑桑觉得自己的鼻梁一阵锐利的酸疼,随即,鼻孔就流出血来。

桑桑看到了一个野蛮的面孔。他想给刘一水重重一击,但他根本无法动弹。

刘一水又给了桑桑几拳。

纸月放下了绳子,哭着:“你别再打他了,你别再打他了……”

刘一水眼看渡船已离岸很远,将桑桑扔下了,然后跑到船头上,趴下来卷起袖子,用手将船往回划着。

桑桑躺在舱底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冬天的天空。他从未在这样一个奇特的角度看过天空。在这样的角度所看到的天空,显得格外的高阔。他想:如果这时,他的鸽子在天空飞翔,一定会非常好看的。河上有风,船在晃动,桑桑的天空也在晃动。桑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晕眩感。

纸月坐在船头上,任刘一水将船往回拉去。

桑桑看到了一朵急急飘去的白云,这朵白云使桑桑忽然有了一种紧张。他慢慢爬起来,然后朝刘一水爬过去。当渡船离岸还有十几米远时,桑桑突然一头撞过去。随即,他和纸月都听到了扑通一声。他趴在船帮上,兴奋地看着一团水花。过不一会,刘一水从水中挣扎到水面上。桑桑站起来,用手擦着鼻孔下的两道血流,俯视着在冬天河水中艰难游动着的刘一水。

纸月将船朝对岸拉去。

当刘一水游回岸边,因为寒冷而在岸边哆哆嗦嗦地不住地跳动时,桑桑和纸月也已站在了河这边柔软的草地上。

刘一水跑回家换了衣裳,快近中午时,就觉得浑身发冷,乌了的嘴唇直打颤,放学后勉强回到家中。刘一水着凉生病了。刘一水的家长就闹到了油麻地小学,就闹到了桑乔家。这么一闹,就把事情闹大了,事情一闹大了,事情也就好收拾了。到处都有桑乔的学生。桑乔赔了礼之后,联合了板仓小学,甚至联合了地方政府,

一起出面,将刘一水等几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家长找到一起,发出严重警告:假如日后再有一丝欺负纸月的行为,学校与地方政府都将对刘一水们以及刘一水等人的家长们给予老实不客气的制裁。

这天,桑乔对纸月说,“纸月,板仓那边,已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你还是回那边读书吧。”

纸月低着头,不吭声。

你跟你外婆好好商量一下。”

纸月点点头,回教室去了。

桑桑的母亲说:“就让她在这儿念书吧。”

桑乔说:“这没有问题,就怕这孩子跑坏了身体。”

那一天,纸月坐在课堂上,没有一点心思听课,目光空空的。

第二天一早,纸月和外婆就出现在桑桑家门口。

外婆对桑乔说:“她只想在油麻地读书。你就再收留她吧。”

桑乔望着纸月:“你想好了?”

纸月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在一旁喂鸽子的桑桑,就一直静静地听着。等外婆与纸月走后,他将他的鸽子全都轰上了天空,鸽子们飞得高兴时,劈劈啪啪地击打双翅,仿佛满空里都响着一片清脆的掌声。

一切,一如往常。

但不久,桑桑感觉到有几个孩子,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看纸月。并且,他们越来越放肆了。比如,上体育课,当他正好与纸月分在一个小组时,以朱小鼓为首的那帮家伙,就会莫名其妙地“嗷”地叫一声。恼羞的桑桑,已经揪住一个孩子的衣领,把他拖到屋后的竹林里给了一拳了。但桑桑的反应,更刺激了朱小鼓们。他们并无恶意,但一个个都觉得这种哄闹实在太来劲了。他们中间甚至有桑桑最要好的朋友。

桑桑这种孩子,从小就注定了要成为别人哄闹的对象。

这天下午是作文课。桑桑的作文一直是被蒋一轮夸奖的。而上一回做的一篇作文,尤其做得好,整篇文章差不多全被蒋一轮圈杠了。这堂作文课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让桑桑朗读他的作文。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上课铃一响,蒋一轮走上讲台,说:“今天,我们请桑桑同学朗读他的作文《我们去麦地里》。”

但桑桑却在满头大汗地翻书包:他的作文本不见了。

蒋一轮说:“别着急,慢慢找。”

慢慢找也找不到。桑桑失望了,站在那儿抓耳挠腮。

蒋一轮朝桑桑咂了一下嘴,问道:“谁看到桑桑的作文本了?”

大家就立即去看自己的桌肚、翻自己的书包。不一会,就相继有人说:“我这儿没有。”“我这儿没有。”

而当纸月将书包里的东西都取出来查看时,脸一下红了:在她的作文本下,压着桑桑的作文本。

有一两个孩子一眼看到了桑桑的作文本,就把目光停在了纸月的脸上。

纸月只好将桑桑的作文本从她的作文本下抽出,然后站起来:“报告,桑桑的作文本在我这儿。”她拿着作文本,朝讲台上走去。

朱小鼓领头,“嗷”地叫了一声,随即,几乎是全教室的孩子,都跟着“瞰”起来。

蒋一轮用黑板擦一拍讲台:“安静!”

蒋一轮接过纸月手中的桑桑的作文本,然后又送到桑桑手上。

桑桑开始读他自己的作文,但读得结结巴巴,仿佛那作文不是他写的,而是抄的别人的。

写得蛮好的一篇作文,经桑桑这么吭哧吭哧地一读,谁也觉不出好来,课堂秩序乱糟糟的。蒋一轮皱着眉头,硬是坚持着听桑桑把他的作文读完。

放学后,朱小鼓看到了桑桑,朝他诡秘地一笑。

桑桑不理他,蹲了下来,装着系鞋带,眼睛却膘着朱小鼓。当他看到朱小鼓走到池塘边上去打算撅下一根树枝抓在手中玩耍时,他突然站起来。冲了过去,双手一推,将朱小鼓推了下去。这池塘刚出了藕,水倒是没有,但全是稀泥。朱小鼓是一头栽下去的。等他将脑袋从烂泥里拔出来时,除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其余地方,全都被烂泥糊住了。他恼了,顺手抓了两把烂泥爬了上来。

桑桑没有逃跑。

朱小鼓跑过来,把两把烂泥都砸在了桑桑的身上。

桑桑放下书包,纵身一跳,进了烂泥塘,也抓了两把烂泥,就在塘里,直接把烂泥砸到了朱小鼓身上。

朱小鼓在脸上抹去一把泥,也跳进烂泥塘里。

孩子们闪在一边,无比兴奋地看着这场泥糊大战。

纸月站在教室里,从门缝里悄悄向外看着。

不一会工夫,桑桑与朱小鼓身上就再也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了。老师们一边大声制止着,却又一边看着这两个“泥猴”克制不住地笑着。

孩子们无所谓站在哪一边,只是不住地拍着巴掌。

蒋一轮终于板下脸来:“桑桑,朱小鼓,你们立即给我停住!”

两人也没有什么力气了,勉强又互相砸了几把烂泥,就弯下腰去,在烂泥塘里到处找自己的被烂泥拔了去的鞋袜。孩子们就过来看,并指定烂泥塘的某一个位置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桑桑爬上来时,偶然朝教室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藏在门后的纸月的眼睛。

两天后,天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大雪。

教室后面的竹林深处,躲避风雪的一群麻雀,卿卿喳喳地叫着,闹得孩子们都听不清老师讲课。仅仅是一堂课的时间,再打开教室门时,门口就已堆积了足有一尺深的雪。到了傍晚放学时,一块一块的麦地,都已被大雪厚厚覆盖,田埂消失了,眼前只是一个平坦无边的大雪原。然而,大雪还在稠密生猛地下着。

孩子们艰难地走出了校园,然后像一颗颗黑点,散落雪野上。

桑桑的母亲站在院门口,在等纸月。中午时,她就已与纸月说好了,让她今天不要回家,放了学就直接来这儿。当她看到校园里已剩下不多的孩子时,便朝教室走来。路上遇到了桑桑,问: “纸月呢?”桑桑指着很远处的一个似有似无的黑点:她回家了。”

你没有留她?”

桑桑站在那儿不动,朝大雪中那个向前慢慢蠕动的黑点看着——整个雪野上,就那么一个黑点。

桑桑的母亲在桑桑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你八成是欺负她了。”

桑桑突然哭起来:“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扭头往家走去。

桑桑的母亲跟着桑桑走进院子:“你没有欺负她,她怎么走了?”

桑桑一边抹眼泪,一边跺着脚,向母亲大叫:“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我哪儿欺负她了?!………”

他抓了两团雪,将它们檬结实,然后,直奔鸽笼,狠狠地向那些正缩着脖子歇在屋檐下的鸽子们砸去鸽子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愣了一下,随即慌张地飞起。有几只钻进笼里的,将脑袋伸出来看了看,没有立即起飞。桑桑一见,又檬了两个雪球砸过去。鸽笼“咚”一声巨响,惊得最后几只企图不飞的鸽子,也只好飞进风雪里。

鸽子们在天空中吃力地飞着。它们不肯远飞,就在草房子的上空盘旋,总有要立即落下来的心思。

桑桑却见着什么抓什么,只顾往空中乱砸乱抡,绝不让它们落下。

鸽子们见这儿实在落不下来,就落到了其它草房顶上。这使桑桑更恼火。他立即跑出院子,去追着砸那些企图落在其它草房顶上的鸽子。

母亲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桑桑:“你疯啦?”

桑桑头一歪:“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嘛!”说着,用手背猛地抹了一把眼泪。

那你就砸鸽子!”

我愿意砸!我愿意砸!”他操了一根竹竿,使劲地朝空中飞翔的鸽子挥舞不止,嘴里却在不住地说,“我没有欺负她嘛!我没有欺负她嘛!……”

鸽子们终于知道它们在短时间内,在草房子上是落不下来了,只好冒着风雪朝远处飞去。

桑桑站在那儿,看着它们渐渐远去,与雪混成一色,直到再也无法区别。

桑桑再往前看,朦胧的泪眼里,那个黑点已完全地消

失在了黄昏时分的风雪里……

第三章           白雀

差不多每个地方上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上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不入流,但却很有情趣。他不会去自己做动作,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动作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实际上他的右手却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象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么聋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文艺宣传队,几乎是常年活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鼓劲,要有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看,也好不容易有个工夫好好看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文艺宣传队活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情况之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混合在一起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实际上这地方上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或者干脆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的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身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拉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唯一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了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盹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白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就会放到了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一块显著的地方。有人问她:称听明白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白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白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要很快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日了,现在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说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儿,常习惯用老戏里的话说是“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但在人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象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还是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宏亮,不宽阔,但银子样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只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一一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对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二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一一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笛子声一一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把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但不是高得撑不住,老早就把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把一股挡不住的文气透给人。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到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所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水平不水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就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倚在随便一个什么东西上。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最迷人的样子。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这种乐器的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已导演出来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叉着。白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捉住的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支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支硕大的毛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看一会。听一会,看一会,又走了。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发一声“咚”的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已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学操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人便一缕一缕地往这边走了。老头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操场四周都是树,到时爬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麻地地方文艺队的演出水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仅仅只有油麻地的人,差不多,引来了方圆十里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计一些住在远处的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已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挺壮观。

化妆室就设在用做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个地过着。若是个过场的或不重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们打发过去。若是一个重要角色,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就让那个演员往后退几步,他歪头看看,叫演员凑上来,让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作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妆着化妆着,心里老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明白了:白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白雀呢?”

白雀还没有来。”有人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心想离演出还有些时间,就依然去给那些演员化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已经好一会了,看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身边,轻声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去仔细化妆手里的一个演员,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泣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乔追出来:“快点。”

唉!”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话互相重复着:“白雀还没有来呢。”又过不一会,这话就传到了操场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在说:“白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情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二酸子过不一会回来了,对桑乔说:“白雀他父亲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唯时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白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足了气,“璞璞璞”地燃烧着,一旦高悬,立即将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准时进行。但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就在下面互相问:“白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互相问:“白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在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操场的路上膘。好几回,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激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回。

幕间,人们在空隙里几乎将询问变成了追问:“白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白雀:“这个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白雀还未到。人们从“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想法上移开去,在问:“白雀为什么没有来?”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就老不在台上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今天来这里,不是来看演出的,而是来专门研究“白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白雀是被她的父亲白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又十分具体了。台下一片卿卿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吸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白雀怎么还不来呢?”

忽然有人大声说:“白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一起喊起来:‘噢——白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去望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住了望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荡荡。

哪儿有白雀?”“没有白雀。”“谁胡说的?”一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胡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插进来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觉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强强地看着,倒有了一阵好秩序。演员们也就情绪高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激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蒋一轮,还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大失往日的风采。人也没有从前一吹笛子就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显得有点僵硬。

一个女演员做着花样,一摇一晃,风吹杨柳似地走上台来。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来了。下面一个动作,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白帆飘过来。她身子向前微侧,突然说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踞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众人立即站起来,扭头往路上看,只见路上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众人就看着白雀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白雀并不着急。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她一路走,还一路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路边的柳枝或蹲下来采支花什么的。人们不生气,倒觉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谁疑惑地说了一声:“是白雀吗?”

很多人跟着怀疑:“是白雀吗?”

话立即传过来:“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众人大笑。因为周家的二丫,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一个“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明亮的灯光下,众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是二丫。

二丫见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袅袅娜娜地走进了黑暗的树荫里。

台上那个女演员满脸通红,低下头往后台走。再重上台来时,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动作做没做到家,唱也没唱到家,勉强对付着。

台下有人忽然学她刚才的腔调:“那不是白雀吗?”

众人大笑。

女演员没唱完,羞得赶紧往后台跑,再也没有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从此变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它孩子、大人、乐手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是撤下台来还是坚持着在台上。

台下的人很奇怪:非想见到白雀不可。其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白雀,更谈不上对白雀演戏的了解。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一个叫白雀的演员没有来,不是件寻常的事情。而互相越是说着白雀,就越觉得今天他们之所以来看戏,实际上就是来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种情绪慢慢地演变成了对演出单位的恼火:让我们来看戏,而你们的白雀又没有来,这不是讴人么?这不是让我们白跑一趟吗?又等了等,终于有了想闹点事的心思。

演员们说:“不要再演了。”

宣传队的负责人说:“桑校长没回来。演不演,要得到他的同意。”

桑校长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有几个演员走到路口去望,但没有望见桑乔。

台下终于有人叫:“我们要看白雀!”

很多人跟着喊:“我们要看白雀!”

这时演员们即使想演,实际上也很难演下去了。

演员与乐队都撤到了后台。

台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蒋一轮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黑影里,一脸沮丧。

桑乔终于回来。演员们连忙将他围住,就听他说了一声:“我真想将白三这厮一脚踹进大粪坑里!”

宣传队临时解散了。

蒋一轮一连十多天也没见着白雀,一有空就到河边上吹笛子。白雀的家就在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想,白雀一定能听到他的笛子声。蒋一轮什么曲子也不吹,就吹《红菱船》,从头到尾地吹。吹的时候,直让桑桑觉得,白雀也在,并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优美的动作。

对岸,有人站到河边来听蒋一轮吹笛子,但没有一个知道蒋一轮的心思,听了一阵,都说:畴老师吹笛子吹得好。”听得很高兴,仿佛那笛子是为他们吹的。

蒋一轮吹笛子时,桑桑就站在自家水码头上看。但桑桑一直就没有看到白雀的影子。白雀仿佛永远地消失了。

蒋一轮不屈不挠地吹着。

但白雀就是没有出来。

这是个星期天,蒋一轮一清早就去了河边上。蒋一轮今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诉。

秦大奶奶既不知道蒋一轮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乐。她只是觉得这个老师笛子吹得真苦,就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水:“歇歇,喝口水再吹。”

蒋一轮很感谢秦大奶奶一一蒋一轮现在很容易感谢人,喝了水,重新给笛子换了张竹膜。继续吹下去。

蒋一轮直吹得人厌烦了,就听对岸有人说:健个老师,有劲没处使了。”

蒋一轮的笛音就象一堆将要燃尽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对岸望望,垂着双手离开了。

桑桑突然地看到白雀朝河边走来了。

白雀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好像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现在桑桑的视野里,桑桑就觉得天地间忽然地亮了许多。白雀走着,依然还是那样轻盈的步伐。她用双手轻轻抓着被放到了胸前的那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一方头巾被村巷里的风吹得飞扬了起来。

桑桑看到,白雀走到岸边时,眼睛朝刚才发出笛音的那棵谏树下看了一眼。当她看到了谏树下已空无人影时,她向对岸到处张望了一下。而当她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人影时,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白雀显然想在岸边多呆一会。她作出要到河边洗一洗手的样子,沿着石阶走向水边。

桑桑立即朝蒋一轮的宿舍跑。

蒋一轮鞋也不脱,正和他的笛子一起躺在床上。

蒋老师!”

桑桑,有事吗?”

你快起来!”

起来干吗?”

去河边!”

去河边干吗?”

她在河边上。”

谁在河边上?”

白雀!”

蒋一轮将身体侧过去,把脸冲着墙:“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师开玩笑!”接着,用手一拍木床,学老戏里的腔调,大声道:“大胆!”

白雀真的在河边上!”

蒋一轮又转过脸来,见桑桑一副认真着急的表情,就站了起来。

过一会,她就会走掉的。”

蒋一轮慌忙朝河边走。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桑桑面前,就将两手插进裤兜里,作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样子在向桑桑说:“见不见白雀,无所谓的。”但脚步却是被什么急急地召唤着,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后边。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白雀的背影一忽闪,就消失在巷口,而白雀的父亲白三却倒背着双手,把后背长久地顽梗地停在河边上。

以后的日子里,蒋一轮有时还到河边吹笛子,但越吹越没有信心,后来干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床里,都没有将它放进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皱皱巴巴地扔在一旁。

蒋一轮的课讲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蓝球打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整个日子都无精打采。

蒋一轮变得特别能睡觉,一睡就要永远睡过去似的。蒋一轮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蒋一轮上课总是迟到。蒋一轮的眼泡因过度睡眠而虚肿,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

女教师刘娅对他说:“老师,你莫非病了?”

蒋一轮自己也怀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病。但蒋一轮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拥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个星期,这一片的五所学校照例互相检查教学情况,这一天,轮到了油麻地小学。先是听课,各班情况都很好,只有蒋一轮的课,大家不太满意。蒋一轮的课显然没有好好准备,头绪混乱,差错不断。本来,这样的课都是早准备好了的。阅读课文花多长时间,提问题花多长时间,讲解花多长时间,都是经过反复计算的,就像是演奏一部曲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掐好了时间的。说上课,就缓缓进入,说下课,就在钟声马上要响起之际,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干脆利落地宣布:“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课!”话音刚落,铃声随即响起。蒋一轮真糟糕,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就弹尽粮绝。好一阵,就呆呆地望着学生和听课的诸位同仁,竟然无话可说。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表没有好好上弦,现在停住不动了。蒋一轮不知道离下课时间到底还有多远。想讲新课,又怕刚开了个头,下课铃就响了。就想:算了,就再等一会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课铃就是不响。

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后面的桑乔,一直冰冷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强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虱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荒唐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还是听到了,大家互相瞧瞧,也傻乎乎笑了起来。

蒋一轮满脸通红,额上出来汗珠,这才想起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钟声却十分有力地敲响了。

中午,由油麻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一顿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检查,可为他捞回一点面子来。这一项,始终是油麻地小学的强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特地强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干净,脸不干净要洗干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客气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之后,桑乔再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就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急雨暴打地里的玉米叶子,把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扑克,就开始检查作业。情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麻地小学,学生们做的作业,干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

桑乔说:他总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看。”

是集体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床头找到了那攘作文本,看也不看,就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互相对了个眼神,,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所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水,字漫漶得几乎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麻地小学插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健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学校。

桑乔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回来了

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检查。”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检查之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几乎一夜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里,将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交给白雀。”

桑桑点点头。

悄悄的。”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忽然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了。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还外加一种让他战战兢兢的紧张感。他上路时,还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周围根本无人,即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好像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忽然看到了一道门缝。他渴望着能从这道门缝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来回穿梭时,经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深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黄狗,当他在黑暗里迎面遇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智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白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入了这个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入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入了场内的优越与得意。

桑桑甚至在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白雀于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起——他们才应该在一起呢!

这天天黑之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起波浪,一下一下子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忧,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寂寞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紧张。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并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楷,把一个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个与船极不等称的孩子摇楷。那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楷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楷。那时,他会把动作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楷,就不去在乎动作一一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渐渐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好不容易在一块儿,怎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像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忽然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明白。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用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脚橱,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进去过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白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回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白雀继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并且渐渐地挨到了一起。当时,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身影要比白天的长。后来,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干净得如水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白雀:他们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忽然地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首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从芦苇深处响了起来,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白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水声,叮叮咚咚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后来,桑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水,他有点害怕起来,立即起身,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过去。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白雀。蒋一轮倚在一棵谏树上,用的还是那个最优美的姿势。白雀却是坐在那儿。白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顶端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白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白雀。他们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抬头望了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白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已在月光下早已睡熟了

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母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花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地做他愿意做的事。

唯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边稍微作了一下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的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还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着他给蒋一轮和白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量变得越来越大时,他就在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看吗?就这一个念头,就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白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回头看看,见没有父亲白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笼里抽出来交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来交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衣走在寒冷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就飞快地往学校跑。几乎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交给蒋一轮。他喜欢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的那种两眼熠熠发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白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照着。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块神秘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毛未完全丰满的鸽子,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后落到了河边上的草垛上。桑桑在下面赶它,未能赶得了它,就爬上了草垛顶。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身子,几次要做出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它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桑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阳光照着, 并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还是什么也没瞧着。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禁不住一阵慌慌乱跳。

河边大树的树顶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湿流流的舌头,用舌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开来,留下一片湿印。他又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这么轻轻一磕,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窜一窜,每一窜都很有力迅捷,并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窜,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而这时,它在高空非常清脆地叫响了,声音象清风吹进玻璃瓶口时发出的声音。

桑桑抖抖索索地将信打开了。厚厚地,大概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去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是站在刚才那根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刷地通红,并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时,他的眼前是淡红色的。

风吹着手中的信纸,发出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桑桑没有去看信,却去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似乎无心想知道信的内容,在打纯儿。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奇怪。他还从没听过这样柔和的语言。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在看到书中一段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白雀的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呢?

白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干干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干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这使桑桑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把双手拿到裤子上,仔细搓擦起来。他哪里想到,正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乱抓在空中飘着的,并用身体去乱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这才勉勉强强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压住了。但还是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象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皮的一只,居然独自一个脱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压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先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地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进到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会半会还没有落下的心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所压的其它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捉住。他看到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也来不及去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乱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过去。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桑桑跑到离它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被一股气流压住,几乎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满了泥水。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桑桑突然起了立即摆脱这封信的念头,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慌忙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起,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地在水上飘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飘动着。他开始编织谎言。然而被那几页纸的飘动所干扰,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尔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这时,他就有一种看见了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叉上的鸟巢时的感觉。他把信封使劲抖了抖,终于什么也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身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水的纸,在水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已经干干净净了。桑桑就很懊悔,当时,将它在水里洗洗,晒干了不就行了?他连忙跑到水边上,将那些纸又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阳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等它们被太阳晒干后,好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并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过程中,纸被树枝勾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这一回,索性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拔腿他跑掉了蒋一轮回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站了一下。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但没有过来,看他的鸽子去蒋一轮想,桑桑今天没有给他带来白雀的信,也就走了。桑桑没有想到,白雀的这封信,是封很要紧的信。

关于白三的脾气,油麻地人有最确切的评价:“嘴里叼根屎撅子,拿根麻花都不换。”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独木桥时,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白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对岸游去,而是调转头,重新游回岸这边。他不信就走不过这座独木桥去!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桥头上。当时,村里正有个人撑船经过这里,说:“我用船把你送过去。”白三说: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过这座桥!”他又去走那根独木。这回比上回难走,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往独木上淋水,把独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着,并在嘴里嘟嘟嚷嚷地骂个不停,既骂独木,也骂自己。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进了河里。他爬上岸来再走。撑船的那个好心人,一笑,说了声“这个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撑走了。白三连连失败,最后大恼,搬起那根独木,将它扔进水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对岸。

白三现在坚决反对白雀与蒋一轮来往。

白三瞧不上蒋一轮。白三就白雀这么一个女儿。他要把她交给一个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蒋一轮。白雀走到哪儿,眼睛里都有蒋一轮,总能听见他的笛音。

白三说:“那个蒋一轮,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头,照她的镜子。

白三很恼火,就把她的镜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个大地主,他是小老婆养的!”

白雀哭起来:“小老婆养的又怎么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的强。”

白三操起扁担来要打白雀。因为白雀的话象把利刀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没老婆,白三的老婆在白雀还不满一岁时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直是个光棍。

白雀知道白三不会打她,哭着,梗着脖子,肩一耸一耸地抽动着,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明白:白雀大了,有心想飞了。但白三无法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要请人给白雀另找个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给蒋一轮。邻居张胜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说给他的外甥谷苇。谷苇是镇上的文书。白三见过这个白净的一副书生气的谷苇。张胜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说:“这是好事。让两个孩子先见见面。”白三就让白雀跟那个谷苇见面。白雀没有充足的理由不见谷苇,白雀似乎也在哪儿见过谷苇。白雀没有坚决地拒绝白三。她想让蒋一轮帮她坚决起来。于是就写了那封信,问蒋一轮怎么办,还约了蒋一轮在村后的大磨坊旁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白雀装着到自家菜地干活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去了大磨坊旁。

没有收到信的蒋一轮,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白雀就站在黄昏的风中等蒋一轮,一直等到天黑。她有点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蒋一轮的气: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敢耽误。但白雀想到了在过去的日子里,蒋一轮从未失约过,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场,就怀疑自己把日子记错了。是黄昏,这一点肯定没有错。但,是哪一天的黄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黄昏,白雀又来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与昨日一样。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说: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见谷苇!回到家,她真的对白三说:“不是让我见谷苇吗?我见。”

蒋一轮一直等不到白雀的信,又惶惶不安起来,又去河边上吹笛子。

白雀听见了,但白雀并不去想主意摆脱白三的眼睛,到河边上去看蒋一轮。白雀已见过谷苇了。白雀见过谷苇之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似乎有点后悔见谷苇。

心里最不安宁的是桑桑。他那天打开信,实际上只看了几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紧的事,我把他们的事耽误了。一见到蒋一轮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低下头去。蒋一轮讲课时又心不在焉了。桑桑听课,更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老是那几页纸在哗啦哗啦地翻动。

桑桑想从白雀那儿再等得一封信。这天,他又出现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边用地上随便捡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墙上划着道,一边唱。从巷头唱到巷尾,又从巷尾唱到巷头。走到白雀家门口时,就把声音放大了唱。但却总不见白雀出来。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觉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墙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迹,决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颗星,

挂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卖生姜!

生姜辣,

叠宝塔!

宝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隆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荤,

两个鸭子回圈吞!

他几乎是站在白雀家门口叫唤的。但即便是这样,白雀也没出来。“白雀姐,是不想理老师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着头,离开了白雀家门口。

当天晚上,桑桑推开了蒋一轮宿舍的门,说:“那天白雀姐给过我一 封信,我把它弄坏了,就把它扔了……”

蒋一轮“哎呀”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转了一圈,然后扑通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几下床板,又用双脚互相将脚上的皮鞋一一蹬下,滴笃两声,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吔!”

桑桑笔直地站在门口。

蒋一轮歪过头来,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没有走多远,蒋一轮将他叫住了:“桑桑,你过一会来找我。”

当桑桑双手接过蒋一轮抢写出的一封信,后脑勺被蒋一轮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之后,几天来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释重负地向校门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绕来绕去,既无法进屋,也无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补过的表现。他必须于今晚将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确实无计可施。他想敲开门。但开门的肯定是白三,而不会是白雀。白雀住在里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须穿过白三的前屋。今晚上见到白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时,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油麻地小学,并且很快看到对岸立着一条长长的人影:蒋一轮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转身走进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到了白雀家的房顶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首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马灯挂在木柱上。接下来,他就看清楚了:这间大屋里,既睡着白三,还歇着一条大公水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边被人偷了,白三像这个地方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将牛牵到了屋子里。此刻,白三已经在一张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却还在墙角里慢慢地吃草,两只大眼在昏暗的马灯光下闪着亮光。

桑桑望着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对白三生起气来:所有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全是因为他!桑桑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拉开天窗,然后站起来,解开裤带,让裤子落在脚面上,对着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脸上,惊得他叫起来:“哦哟,屋漏雨了!”桑桑想像着白三被“雨”淋了的时候的样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来。

桑桑终于没有办法,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而就在他双脚刚从矮墙溜下,一接触到地面时,他忽然由刚才的撒尿造雨的念头引发出一个主意。他到处乱转着,终于在一个人家的门口发现了一只铁壶。他拿了铁壶,到河边上提了一铁壶水,然后带着这一铁壶水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细观察了白三,认定他已经睡死,就轻轻地拨开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倾斜着水壶,水从壶嘴流了出来。随即,他听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噼哩啪啦的声响。

白三动了动身子。

噼哩啪啦的水声大起来。

白三连忙翻身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只早准备好了的带木柄的硕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闲地嚼草并无动静。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会,并未接到尿,对牛骂了一声“畜牲”,抖抖索索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会,又开始往下倒水。

还未暖了身子的白三大骂一声“这畜牲”,只好又赶紧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无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恼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情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来时,又开始往下撒尿—桑桑当时的感觉就是撒尿。

嚼哩啪啦的声音很大,是大雨谤沱时檐口的水流声。

白三一拍床,骂了一句脏话,坐了起来,看那牛在嘴里说着:“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白三骂骂咧咧地穿衣起了床,解了牛绳,牵着它就向门外走:“畜牲,活活冻死你!”

桑桑立即伏在了屋脊上。他在听到吱呀一阵开门声之后不一会,就看见白三牵着牛走进了巷子里,然后朝巷子后面自家的大草垛牵去——那是白天拴牛的地方

白三和牛走远了。

桑桑不管铁壶了,赶紧从屋上下来,跑进了白雀家,拍响了白雀的门。

白雀居然没睡,拉开门,见了桑桑,吃了一惊:“桑桑?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桑桑什么也不说,把信从怀里掏出来,交到白雀手上,转身就跑。

桑桑出了巷子,一路胡乱叫喊,闹得好几个人从睡梦里醒来,含糊不清地问:“谁家的孩子在外面喊什么?”

蒋一轮与白雀又见面了。白雀自然不再生气。但白雀与蒋一轮之间,似乎有点生分。白雀也说不出原因来

这一天,谷苇到油麻地来了。

油麻地的人就装着去白雀家借东西或路过这里的样子,往屋里看谷苇。看完了,他们就在巷头或地头说:“白雀家来的那个男的,人样子长得不错。”

白雀几乎没有露面,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谷苇在白雀家坐坐,就去了舅舅家。在舅舅家又坐了坐,就回镇上去了。

白雀去镇上买雪花膏,在街上遇到了谷苇。

谷苇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白雀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快要放寒假时,蒋一轮从桑桑手中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就把门关上了。桑桑几次有意路过蒋一轮宿舍的门口,看到那门总是关着。直到傍晚,桑桑才看到蒋一轮将门打开。蒋一轮倚在门框上,双目无神,脸色仅仅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里,就变得憔悴不堪。桑桑甚至隐隐地觉得,蒋一轮的脸上有干了的泪痕。

桑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桑桑也陷入一种无名的伤感里。

放了寒假,蒋一轮就回家了,一去好几十天,也没有到学校来。

大年三十那天,桑桑去田野上找鸽子,远远地看到,河边上,白雀正与一个男的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白雀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紧身棉袄,头上是一块鲜红的头巾,在景色萧条的冬季里,让人觉得十分温暖。白雀老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抓一下金黄的芦苇叶。桑桑觉得,白雀的背影,白雀走路的样子,都格外的好看。桑桑知道,那个男的叫谷苇。谷苇虽然没有蒋一轮高,但后背与腰杆笔直,显得十分的英俊,一头的黑发,在河上吹来的风中飘动着。

桑桑没有再找鸽子,就回家了。

开学的第二天,白雀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布包包交到桑桑手上:“桑桑,这里面是他的信,请你把它们交给他。”桑桑抱着布包包,犹如抱了一个沉重的悲哀。他把信从布包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厚厚的一大摞,用红色的毛线很认真地捆扎着。他在校园外面转了半天,才把这个布包包交给蒋一轮。

蒋一轮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桑桑手里接过这个布包包:“谢谢你,桑桑。”

隔了两天,蒋一轮也交给了桑桑一个布包包,一副歉疚的样子:“桑桑,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桑桑接过布包包。他知道那里面都是白雀的信。

这天傍晚,天空轻轻飘着细雪。

蒋一轮站在花园里,将那些倾注了他诗与梦一般情思的信,一封一封地投到了火里。

桑桑在离蒋一轮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看到纸灰与雪在一起飞舞,火光在蒋一轮寒冷的脸上,不住地闪动,并把他高高的身影摇晃着。……

第四章           艾他

油麻地小学四周环水,很独立的样子。

秦大奶奶的那幢小草房,在西北角上龟缩着,仿佛是被挤到这儿的,并且,仿佛还正在被挤着,再坚持不住,就会被挤到河里。这幢小草房,是油麻地小学最矮小的草房,样子很寒伧。它简直是个赘瘤,是个污点,破坏了油麻地小学的和谐与那番好格调。

学校与地方联合,想将秦大奶奶逐出这片土地,花费了十多年的工夫,然而终于没有成功。

秦大奶奶坚决地认为,这片土地是属于她的。

也许,确实是属于她的。

秦大奶奶的丈夫是秦大。他们夫妇俩,原先与这片土地并无关系。他们是在一九四八年年初,才买下了这片土地的。为买这片土地,这对夫妇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在这几十年里,他们没有白天与黑夜,没有阴天与晴日,没有炎热与寒冷。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欲望:穿一件新袄遮挡风寒的欲望,吃一片西瓜解除暑渴的欲望,将自己放在床上消解一下疲倦的欲望,煮一碗红烧肉润一润枯肠的欲望。他们对痛苦变得麻木起来。镰刀割破了手指,鲜血一路滴在草上,不知道疼;终年光着的脚板,在隆冬季节裂开鲜红的血口,不知道疼;瓦砾硌着脚,不知道疼;鞭子打在脊梁上,不知道疼。秦大在世时,这里人每当谈到他时,评价不外乎就是这些:“这个人太小气,一锥子扎不出血来。”“跌到了,还要从地上抓一把泥。”唯一使这对没有生养孩子的夫妇感到幸福的就是在夜深人静、四周流动着淡淡荒凉时,做着土地的美梦:一片土地,一片风水好的土地,在春风里战战兢兢如孩子般可爱的麦苗,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金子一样的麦穗……

他们终于用几十年的心血换下了这片土地。

他们在这片土地的中央盖了一幢草房,从此,两双已经过早疲倦的眼睛,就时时刻刻地注视着这片土地。这年春天,天气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暖和得早,才是二月,风已是暖洋洋的,一地的麦子,在和风里一日一日地绿着,没过几天,就不见土壤了,而只剩下汪汪的一片绿。站在草房门口,就像站在一片泛着微波的水面上。然而,秦大并未等到收获的五月,就在田埂上永远地睡着了。村里几个总是帮人家送丧的人,在将他放入棺材时说:“抬过这么多死人,还从没见过身子轻得这样的人。”

秦大奶奶倒是看到了收获的季节,但就在麦子飘香之时,土地却已不再属于个人。

贫穷的油麻地在新鲜的阳光下,生发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其中最大的一个心思就是办学,让孩子们读书。而在选择校址时,从上到下,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将目光投到了这个四面环水的宝地。于是,人们一面派人到海滩上割茅草,一面派人去让秦大奶奶搬家。然而,当十几船堆得高高的茅草已经令人欢欣鼓舞地停泊在油麻地的大河边上时,秦大奶奶却就是不肯离开这片土地。

地方政府是厚道的,事先给她在另处盖了房,并且还划给她一片小小的土地。

但秦大奶奶不要,她只要这片土地。她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离开这里!”

十几只茅草船就那么很无奈地停在水中。

地方政府是耐心的,充分给她说理:“办学校,是造福于子孙万代的大业。”秦大奶奶双目紧闭:“我没有子孙!”

实在说不通。学校又必须是在秋天建起来。油麻地的人有点无可奈何了。上头来人了,问学校怎还不动工。这里人就老实报告。上头的人说:“无法无天了!把她赶出去!”地方政府也看清楚了:非得这样不可!

这一天,几乎是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割麦子的割麦子,上茅草的上茅草,拆房子的拆房子,测量的测量……。秦大奶奶则被几个民兵架着,拖走了。秦大奶奶差点以死相拼,无奈那几个民兵身强力壮,使她根本无法以死相拼。她只能一路嚎哭:“我要我的地呀!我要我的地呀!”她朝那些人吐着唾沫,并朝过路的人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没有人理会她。

秦大奶奶被硬关到了那间为她新砌的屋里。她在屋里乱撞门窗,泼口大骂。几个民兵在门外说:“你再闹,就把你捆起来送走!”丢下她,走了。

当秦大奶奶终于弄断窗棂,钻出屋子,跑回那片土地时,那幢房子早已不见踪影,满地的麦子也都已收割一尽,茅草堆积如山,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上已是一道道石灰洒成的白线以及无数的木桩,甚至已经挖开了好几道墙基,一些汉子正在叫着号子打夯……一切皆已面目全非。

她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一直坐到天黑,然后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告状。她告到乡里,又告到区里,再告到县里,然后又回过头来告到乡里、区里、县里……。眼见着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眼见着背一点一点地驼了。跟她讲理,她又听不进去,只顾说她的理。拍桌子吓唬她,她干脆赖到你脚下:“你把我抓起来,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扔进大牢里!”

油麻地的事,当然只能按油麻地人的意志去做。油麻地小学早盖好了,并且是方圆十几里地最漂亮的一所学校。每天早晨,孩子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唱着跳着,高高兴兴地来上学。高高的旗杆上,一面鲜艳的红旗,总是在太阳光刚照亮这块土地的时候升起来,然后迎风飘扬,造出一番迷人的风采。油麻地的人,听到了草房子里的琅琅的读书声。他们从未听过这种清纯的充满活力的众声齐读。这时,若有船路过这里,就会放慢行驶的速度。声音传播到田野上,使油麻地的人,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兴奋,其间,很可能会有一个人一边使劲挥舞锄头,一边扯开沙哑的候咙,大声吼唱起来。

秦大奶奶在告状之余,也会来到校门口。她对正在上学的孩子们反复地絮叨:“这块地是我的!”

孩子们只是朝她笑笑。其中一些,似乎觉得她很怪,有点害怕,见了她那副怨恨的目光,就赶紧走进校园里。

教员们还许多次在深夜时看到了秦大奶奶,她像幽灵一样,在校园里到处走动。

各级政府时常被她打扰,实在太烦,可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她作出让步和作出种种保证之后,也作出了一定的让步;在油麻地小学的一角,给她盖一间小小的草房,并给她保留一片小小的土地。

桑桑的家随着父亲来到油麻地小学时,秦大奶奶在西北角上的小屋里,已生活了好几个年头了。

桑桑在校园里随便走走,就走到了小屋前。这时,桑桑被一股浓烈的苦艾味包围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艾。艾前后左右地包围了小屋。当风吹过时,艾叶哗啦哗啦地翻卷着。艾叶的正面与反面的颜色是两样的,正面是一般的绿色,而反面是淡绿色,加上茸茸的细毛,几乎呈灰白色。因此,当艾叶翻卷时,就像不同颜色的碎片混杂在一起,闪闪烁烁。艾虽然长不很高,但杆都长得像毛笔的笔杆一样,不知是因为人工的原因,还是艾的习性,艾与艾之间,总是适当地保持着距离,既不过于稠密,却又不过于疏远。

桑桑穿过艾地间一条小道,走到了小屋门口。小屋里几乎没有光线,桑桑的眼睛很吃力地朝里张望,想看清楚里面有没有人、都有一些什么东西。他隐约看见了一个询楼着身体的老婆婆和一些十分简朴的家具。

桑桑想:就她一个人吗?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就有了一种孤独感。于是,他就很想见到那个老婆婆。

秦大奶奶似乎感到了门口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就转过身来,走到了门口。

当时太阳正明亮地高悬在天上。秦大奶奶出现于阳光下时,给桑桑留下了即使他长大之后都可能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象:身材高高的,十分匀称,只是背已驼了。浑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只有粽子大的小脚上穿着一双绣了淡金色小花的黑布鞋,裤脚用蓝布条十分仔细地包裹着,拄着拐棍,一头银发,在风里微微飘动。

十分奇怪,桑桑好像认识她似的叫了一声:‘奶奶”

秦大奶奶望着桑桑,仿佛桑桑并不是在叫她。这里的孩子,从来也不叫她奶奶,都叫她“老太婆”,最多叫她“秦大奶奶”。她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桑桑的脑袋。她似乎从未有过这样亲昵的动作。她问:“你是谁?”

我是桑桑。”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刚来的。”

你家住哪儿?”

和你一样,也住在这个校园里?”

秦大奶奶一副疑惑的样子。

桑桑说:“我爸刚调到这儿。是这儿的校长。”

噢。”秦大奶奶点了点头,“新来了个校长。”

桑桑用手摸摸身旁的艾。

秦大奶奶说:“认识吗?这是艾。”

干吗长这么多艾?”

艾干净。艾有药味。夏天,这儿没有蚊子,也没有苍蝇。”

你应该长庄稼呀。”

长庄稼?长什么庄稼?”

长麦子呀什么的。”

长麦子做什么?原先,这儿全是麦地,那一年,多好的麦子,可是,没有轮到我割……不长麦子啦,永远不长麦子啦,就长艾,艾好。”

桑桑与秦大奶奶只是第一次见面,居然说了很多话。说到后来,秦大奶奶的心思又被土地的巨大影子笼罩了,用拐棍指指划划,向桑桑不住地唠叨:“这片地,都是我的地,多大的一片地呀,多好的一片地呀……”

桑桑和秦大奶奶说话,一直说到母亲在远处叫他,才离开小屋与艾地。

不久,桑桑从大人们的谈话里听出,在大人们的眼里,秦大奶奶是个很可恶的老婆子。她明明看见学校的菜园边上就是一条路,却倚着自己老眼昏花,愣说没有路,拄着拐棍,横穿菜园,一路把菜苗踩倒了许多。秋天,一不留神,她就会把学校长的瓜或豆荚摘了去,自己吃也行呀,她不,将它们扔到大河里。她还养了一群鸡鸭鹅,让它们在学校里乱窜,学校菜园只好拦了篱笆。但即使拦了篱笆,这些刁钻的家伙也有可能钻进菜园里去把嫩苗或刚结出的果实啄了或吃了。有一回,她丢了一只鸡,硬说是孩子们惊着它了,不知藏到哪片草丛里,被黄鼠狼吃了,和学校大闹了一通,最后学校赔了她几块钱才算了事。

那天课间,桑桑拉着阿恕要去艾地,正在一旁玩耍的秃鹤说:“别去,秦大奶奶会用拐棍敲你脑袋的。”

桑桑不信,独自一人走过去。

一年级的几个小女孩,正藏在艾丛里,朝小屋里偷偷地看。见秦大奶奶拄着拐棍走过来了,吓得一个个像兔子一样从艾地里逃窜出来,尖叫着跑散了。

秦大奶奶看了看被踩趴下的艾,用拐棍笃笃地戳着地。

但桑桑不怕,却朝秦大奶奶走过去。当桑桑叫了一声‘奶奶”,跟秦大奶奶要了一根艾再走回来时,那几个小女孩就很佩服,觉得他真勇敢。桑桑很纳闷:有什么好怕的呢?

桑乔却一开始就对秦大奶奶感到不快。那天,他视察他的校园,来到这片艾地,见到那个低矮的小屋,从心底里觉得别扭。加上听了老师们所说的那些关于秦大奶奶的支离破碎的话,就觉得油麻地小学居然让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毫无关系的老太婆住在校园里,简直是毫无道理、不成体统。他看着那个小屋,越看越觉得这屋子留在校园里,实在是不伦不类。他穿过艾地走到了小屋跟前。那时,秦大奶奶正坐在门口晒太阳。

你好。”桑乔说。

秦大奶奶看了看桑乔,居然没有回答。

桑乔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就觉得油麻地西北角有一块好端端的地被人占领了。他的油麻地小学是不完整的。他有了一种深刻的残缺惑。

秦大奶奶说:“你这个人是谁?东张西望的不像个好人!”

桑乔觉得这个老婆子太无理,便板着面孔说:“我叫桑乔。”

不认识。”

我是校长。”

秦大奶奶站了起来:“你想撵我走吗?”

我没有说要撵你走。”

这块地,这一片地都是我的!”

桑乔心里只觉得好笑:都什么年头了,这土地还你呀他的呢!他暂且没有理会她,离开了艾地。可是,当他走到这块地的最南端时,他又回过头来向艾地这边看,越发觉得油麻地小学被人活活地瓜分去了一块。

春天,桑乔发动全校师生,四处奔走,从谏树下采下了许多头年结下的果实。他要育出谏树苗来,然后在校园里到处栽上。谏树是这一带人最喜欢的树种。春天,枝头会开出一片蓝得淡淡的细小的花。若是一片林子,花正盛开时,远处看,就仿佛是一片淡蓝的云彩。因为谏树性苦,所以不生任何虫子。夏天的厕所若放了谏树叶,既煞了臭味,还不让粪里生蛆。谏树不仅好看、干净,还是这一带人所最欣赏的木材。桑乔查看了所有教室,发现许多课桌都正在坏损。他想,几年以后,这些谏树就能成材。那时油麻地小学就会有一批最好的课桌。在考虑用哪一块地作苗圃时,桑乔想到了西北角上的艾地。为了避免与秦大奶奶的冲突,他向原先一直就在油麻地小学任教的几位老师打听了当时在同意秦大奶奶住在西北角上时到底许给了她多大面积的地。他有一种直感,觉得当时不可能给她那么大的面积。这些老师的介绍,完全证实了他的直感。于是,他定了下来:将被秦大奶奶逐年多占的地辟作苗圃。

那天,辟苗圃时,桑乔本想与秦大奶奶打声招呼的,恰巧秦大奶奶一早抱了只老母鸡去镇上卖鸡去了。

等了一会,也不见她回来,他就对师生们说:“不用等了,拔艾吧。”

多占地上的艾不一会工夫就被拔完,十几把铁锨不一会工夫就把土翻完,桑乔亲自动手撒了谏树果,然后盖了一层肥一层土,再把水浇透,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一摇一摆地回来时,人早撤了,就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苗圃。

秦大奶奶站在苗圃旁半天,然后用拐棍在苗圃上戳了十几个洞:“这是我的地!这是我的地……”

没过多少天,谏树苗就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在还带着凉意的风中,欢欢喜喜地摇摆。这个形象使秦大奶奶想起了当年也是在这个季节里也是同样欢欢喜喜摇摆着的麦苗。她就很想用她的拐棍去鞭打这些长在她地上的辣树苗—她觉得那些树苗在挤眉弄眼地嘲弄她。

这样地看了几天,谏树苗在越来越和暖的春风里

居然很张扬地一个劲地往上窜着。秦大奶奶想到了它们不久就要移栽到这块土地的各处,然后,它们就疯了似地长大,直长得遮天蔽日,把这块土地牢牢地霸占着。这么想着,她就想在苗圃里打个滚,把这些根本不在意她的树苗碾压下去。但她没有立即打滚,直到有一天,一群孩子得到老师们的示意,将她的一群鸡赶得四处乱飞,惊得鸡们将蛋生在了外边时,她才在心里确定:我就在它上面打滚,就打滚,看他们能把我怎样?!

四下无人。

终日干干净净的秦大奶奶,居然不管不顾自己的衣服了,像个坏孩子似的躺在了苗圃上,从东向西滚去。

秦大奶奶没有看到,那时,桑桑正从屋后的艾丛中走出来。

桑桑看着在苗圃上慢慢滚动的秦大奶奶,咧开嘴乐了。

秦大奶奶像一捆长长的铺盖卷在滚动。她滚动得十分投入。有几次滚出苗圃去了,她就慢慢地调整好,直到放正了身子,再继续滚动下去。她闭着眼睛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一边滚,一边在嘴里叽叽咕咕:“这地反正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些树苗是柔韧的,秦大奶奶并不能将它们压断。它们只是在她压过之后,在地上先趴趴,过不一会,又慢慢地立了起来。

当桑桑看到秦大奶奶又一次滚出苗圃好远还未能察觉,继续一路滚下去时,他禁不住乐得跳起来,并拍着巴掌:“奶奶滚出去了,奶奶滚出去了……”

秦大奶奶立即停止了滚动,用胳膊吃力地支撑起身子,朝桑桑看着。

桑桑走了过来。

秦大奶奶说:“你能不告诉你爸爸吗?”

桑桑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地是我的地!”她用手抚摸着地,就像那天她抚摸桑桑的脑袋。

经常被父亲认为是“没有是非观念”的桑桑,忽然觉得秦大奶奶也是有理的。

桑乔“统一”大业的思想日益浓重起来。他的王国必须是完美无缺的。

在栽种垂杨柳时,他沿着河边一直栽种过来。这样,秦大奶奶屋后的艾丛里也栽种了垂杨柳。秦大奶奶将垂杨柳拔了去,但很快又被桑乔派人补上了。

秦大奶奶必须作战了,与她最大的敌人油麻地小学作战――油麻地小学正在企图一步一步地将她挤走。

秦大奶奶只孤身一人。但她并不感到悲哀。她没有感到势单力薄。她也有“战士”。她的“战士”就是她的一趟鸡、鸭、鹅。每天一早,她就拿了根柳枝,将它们轰赶到了油麻地小学的纵深地带――办公室与教室一带。这趟鸡、鸭、鹅,一边到处拉屎,一边在校园里东窜西窜。这里正上着课呢,几只鸡一边觅食,一边钻进了教室,小声地,咯咯咯地叫着,在孩子们腿间到处走动。因为是在上课,孩子们在老师的注目下,都很安静,鸡们以为到了一个静处,一副闲散舒适的样子。它们或啄着墙上的石灰,或在一个孩子的脚旁蹲下,蓬松开羽毛,用地上的尘土洗着身子。

几只鸭子蹿到另一间教室去了。它们摇晃着身子,扁着嘴在地上寻找吃的。这些家伙总是不断地拉屎。鸭子拉屎,总发噗哧一声响,屎又烂又臭。孩子们掩住鼻子,却不敢作声。一个女孩被叫起来读课文,鼻音重得好像没有鼻孔。老师问:“你鼻子是怎么啦?”孩子们就冲老师笑,因为老师的声音也好像是一个患严重鼻窦炎的人发出的声音。

两只鹅在办公室门口吃青草,吃到高兴处,不时地引亢高歌,仿佛一艘巨轮在大江上拉响了汽笛。

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吃饭时,教室门一般是不关的,这些鸡鸭鹅便会乘虚而入。再等孩子们进了教室,不少桌面与凳子上就有了鸡屎或鸭粪。有一个孩子正上着课,忽然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蛋!”他的手在桌肚里偷着玩耍时,一下摸到了一只鸡蛋。孩子们一齐将脸转过来,跟着叫:“蛋!”“蛋!”老师用黑板擦笃笃笃地敲着讲台,孩子们这才渐渐安静下来。那个发现了鸡蛋的孩子,被罚,手拿一只鸡蛋,尴尬地站了一堂课。下了课,他冲出教室,大叫了一声:“死老婆子!”然后咬牙切齿地将鸡蛋掷出去。鸡蛋飞过池塘上空,击在一棵树上,叭地粉碎了,树杆上立即流下一道鲜艳的蛋黄。

桑乔派一个老师去对秦大奶奶说不要让那些鸡鸭鹅到处乱走。

秦大奶奶说:“鸡鸭鹅不是人,它往哪里跑,我怎能管住?”

油麻地小学花钱买了几十捆芦苇,组成了一道长长的篱笆,将秦大奶奶与她的那一趟鸡鸭鹅一道隔在了那边。

平素散漫惯了的鸡鸭鹅们,一旦失去了广阔的天地,还很不习惯,就在那边乱飞乱跳,闹得秦大奶奶没有片刻的安宁。

秦大奶奶望着长长的篱笆,就像望着一道长长的铁丝网。

这天,三年级有两个学生打架,其中一个自知下手重了,丢下地上那个“哎哟”叫唤的,就仓皇逃窜,后面的那一个,顺手操了一块半拉砖头就追杀过来。前面的那一个奔到了篱笆下,掉头一看,见后面的那一个一脸要砸死他的神情,想到自己已在绝路,于是,就像一头野猪,一头穿过篱笆逃跑了。

篱笆上就有了一个大洞。

也就是这一天,镇上的文教干事领着几十个小学校长来到了油麻地小学,检查学校工作来了。上课铃一响,这些人分成好几个小组,被桑乔和其它老师分别带领去各个教室听课,一切都很正常。桑乔心里暗想:幸亏几天前拦了一道篱笆。

桑乔自然是陪着文教干事这几个人。这是四年级教室。是堂语文课。讲课的老师是那个文质彬彬、弱不经风的温幼菊。

桑乔治理下的学校,处处显示着一丝不苟的作风。课堂风纪显得有点森严。文教干事在桑乔陪同之下走进教室时,训练有素的孩子们居然只当无人进来,稳重地坐着,不发一声。文教干事一行犹如走进深秋的森林腹地,顿时被一种肃穆所击,轻轻落座,唯恐发出声响。

黑板似乎是被水洗过的一般,黑得无一丝斑迹。

温幼菊举起细长的手,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一课的课名。不大不小的字透着一股清秀之气。

温幼菊开始讲课,既不失之于浮躁的激情,又不失之于平淡无味,温和如柔风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暗拔心弦的柔韧之力,把几十个玩童的心紧紧拽住,拖入了一番超脱人世的境界,使他们居然忘记了叮当作响的铁环、泥土地里的追逐、竹林间的鸟网、田埂上跑动的黄狗、用瓦片在大河上打出的水漂、飞到空中去的鸡毛毽子……她是音老师兼语老师,声音本身似乎就具有很大的魅力。

几乎,各个教室都在制造不同的迷人效果。这是桑乔的王国。桑乔的王国只能如此。

但,秦大奶奶的“部队”已陆续穿过那个大窟窿,正向这边漫延过来。这趟憋了好几天的鸡鸭鹅,在重获这片广阔的天地之后,心情万分激动。当它们越过窟窿,来到它们往日自由走动的地方时,几乎是全体拍着翅膀朝前奔跑起来,直扇动得地上的落叶到处乱飞,身后留下一路尘埃。

鸡爪、鸭蹼与鹅掌踏过地面的声音,翅膀拍击气流发出的声音,像秋风横扫荒林,渐渐朝这边滚滚地响动过来。

桑乔听到鹅的一声长啸,不禁向门外瞥了一眼,只见一趟鸡鸭鹅正在门口朝前奔跑着,其中,几只鸡在教室门口留下了,正朝门口探头探脑地走过来。他用眼神去制止它们,然而,那不是他的学生,而仅仅是几只鸡。它们已经站到了门槛上。其中一只想扇一下翅膀,但在欲扇未扇的状态下又停住了,把脑袋歪着,朝屋里观望。

教室里安静如月下的池塘,只有温幼菊一人的声音如同在絮语。

鸡们终于走进了教室。它们把这里看成了是一个特别的觅食之处。这里没有虫子,但却有孩子们吃零食时掉到地上去的残渣细屑。孩子们的腿与无数条桌腿和板凳腿,因为此刻皆处在静止状态,所以在鸡们眼里,这与它们平素看到的竹林与树林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其中一只绿尾巴公鸡,似乎兴趣并不在觅食上,常常双腿像被电麻了一样,歪歪斜斜地朝一只母鸡跌倒过去。那母鸡似乎早习惯了它的淘气,只是稍稍躲闪了一下,照样去觅它的食。那公鸡心不在焉地也在地里啄了几下,又去重复它的老毛病。

桑乔在一只鸡走到脚下时,轻轻地动了动脚,试图给出一个很有分寸的惊吓,将鸡们撵出教室,但那只鸡只是轻轻往旁边一跳,并不去在意他。

桑乔偶尔一瞥,看到文教干事正皱着眉头在看着一只矮下身子打算往一个孩子的凳上跳的母鸡。他担忧地看着,怕它因为跳动而发出翅响,更怕它一下飞不到位而目不忍睹地跌落下来。但他马上消除了这一担忧:那只母鸡在见公鸡不怀好意地歪斜着过来时,先放弃了上跳的念头,走开了。

孩子们已经注意到了这几只鸡。但孩子们真能为桑乔争气,坚决地不去理会它们。

温幼菊在鸡们一踏进教室时,就已经一眼看到了它们。但她仍然自然而流畅地讲着。可是内行的桑乔已经看出温幼菊的注意力受到了打扰。事实上,温幼菊一边在讲课,一边老在脑子里出现鸡的形象――即使她看不到鸡。最初的轻松自如,就是轻松自如,而此刻的轻松自如,则有点属于有意为之了。

当一只鸡已转悠到讲台下时,包括文教干事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察到温幼菊从开始以来就一直均匀而有节奏地流淌着的语流似乎碰到了一块阻隔的岩石,那么不轻不重地跳断了一下。

外面又传来了几声鸭子的呱呱声。这在寂静无声的校园里显得异常宏亮而悠远。

终于有几个孩子禁不住侧过脸去往窗外看了一眼。

大约是在课上到三十五分钟左右时,一只母鸡在过道上开始拍翅膀,并且越拍动作幅度越大。这里的教室没有铺砖,只是光地,因孩子们的反复践踏,即使打扫之后,也仍然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这些灰尘在那只母鸡双翅扇动的气浪里蓬蓬升腾,如一股小小的旋风卷起的小小的黄色灰柱。

挨得近的正是几个干干净净的女孩,见着这些灰,就赶紧向一侧倾着身子,并用胳膊挡住了脸

一个男孩想让那几个女孩避免灰尘的袭击,一边看着黑板,一边用脚狠狠一踢,正踢在那只母鸡的身上。那只母鸡咕咕咕地叫着,在教室里乱跑起来。

温幼菊用责备的眼光看着那个男孩。

男孩有点不太服气。

一阵小小的骚动,被温幼菊平静的目光暂时平息下去了。但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实际上都已不太可能做到纯粹的讲课与听课,心思更多的倒是在对未来情形的预感上。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新的鸡的闹剧。

一堂一开始酿造得很好的诗样的气氛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

一只鸡,埋了一下屁股,屙出一泡屎来,仅仅是在距听课的一位校长脚尖前一两寸远的地方。

大约是在课上到四十分钟时,一只母鸡在一个男孩的腿旁停住了。它侧着脸,反复地看着那个男孩因裤管有一个小洞而从里面漏出的一块白净的皮肤。“这是什么东西?”那鸡想,在地上磨了磨喙,笃地一口,正对着那块皮肤啄下去。那男孩“呀”地一声惊叫,终于把勉强维持在安静中的课堂彻底推入闹哄哄里。

这时,温幼菊犯了一个错误。她说:“还不赶快把鸡赶出去。”她本来是对一个班干部说的。但,她的话音未落,早已按捺不住的孩子们,全体立即站了起来。

下面的情景是:孩子们桌上桌下,乱成一团,书本与扫帚之类的东西在空中乱舞,几只鸡无落脚之处,惊叫不止,在空中乱飞,几个女孩被鸡爪挠破手背或脸,哇哇乱叫,企图守住尊严的文教干事以及外校校长们,虽然仍然坐着,但也都扭过身体,做了保护自己不被鸡爪抓挠的姿势,温幼菊则捂住头,面朝黑板,不再看教室里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等鸡们终于被撵跑,孩子们还未从兴奋中脱出,下课铃响了。

桑乔十分尴尬地陪着文教干事等几个人走出教室。在往办公室走去时,迎面看到秦大奶奶一路在大声唤她的鸡鸭鹅们,一路朝这边走来了,她的样子,仿佛是走在一片无人的草丛里或是走在收割完庄稼的田野上。她既要唤鸡,还要唤鸭与鹅。而唤鸡、唤鸭与唤鹅,要发出不同的唤声。秦大奶奶晃着小脚,轮番去唤鸡、唤鸭、唤鹅。声音或短促,或悠远。许多孩子觉得她唤得很好听,就跟着学,也去唤鸡、唤鸭、唤鹅。

蒋一轮走过去,大声说:“你在喊什么?!”

秦大奶奶揉揉眼睛看着蒋一轮:“这话问得!你听不出来我在喊什么?”

你赶快给我走开!”

我往哪儿走?我要找我的鸡,找我的鸭,找我的鹅!”

文教干事被桑乔让进办公室之后,一边喝茶,一边冷着脸。等其它校长们都来到办公室,各自说了课堂上的趣事之后,文教干事终于对桑乔说:“老桑,你这油麻地小学,到底是学校还是鸡鸭饲养场?”

桑乔叹息了一声。但桑乔马上意识到:彻底解决问题的时机已经成熟。他将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都向文教干事说了。

其他校长都走了,但文教干事却留下了。他本是桑乔多年的朋友,而油麻地小学又是他最看好的学校。他决心帮助桑乔。当晚,由油麻地小学出钱办了几桌饭菜,把油麻地地方领导全都请了来吃了一顿,然后从食堂换到办公室,坐下来一同会办此事。一直谈到深夜,看法完全一致:油麻地小学必须完整;油麻地小学只能是学校。具体的措施也在当天夜里一一落实。不出三天,地方上就开始在一条新开的小河边上,再次为秦大奶奶造屋。

他们到底要撵我走呢。”秦大奶奶拄着拐棍,久久地站在她的艾地里。她想着秦大,想着当年的梦想,想着那一地的麦子,想着月光下她跟秦大醉了似地走在田埂上,想着她从乡下到区里、县里的奔波与劳顿……她在风里流着老泪。

房子盖好了。

人们来让秦大奶奶搬家。她说:“我想搬,早搬了。前些年,不是也给我盖过房子,我搬了吗?

这回是必须搬!”

我家就在这儿!”

知道来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几个壮劳力,找来一块门板。一个大汉,将她轻轻一抱,就抱起来了,随即往门板上一放,说声:“抬!”她就被人抬走了。或许是她感到自己已太老了,这一回,她没有作任何挣扎,乖乖地躺在门板上,甚至连叫唤都不叫唤一声。抬到新房子门前,她也不下来,是人把她抱进屋里的。

油麻地小学派了一帮师生,将小草房里的东西,抬的抬,扛的扛,拎的拎,捧的捧,全都搬了过来。那些鸡、鸭、鹅,也都为它们早已准备好了窝,一只只地被孩子们捉住抱了过来。

秦大奶奶被扶到椅子上。她的样子似乎使人相信,这一回,她已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了。

家是中午搬完的。在此之后,从地方到学校,许多人都在注视着她的动静。一直到天黑,人们也未见她再回油麻地小学校园。

桑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吃完晚饭,桑桑做作业,心思总是飘忽。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桑桑的眼前出现了那片艾地,而秦大奶奶正躺在艾地里。他放下作业本,就往艾地走。他远远地看到了那片艾地――小屋不在了,就只剩下那一片艾地了。艾地在月光下一片静悄悄的。但他还是朝艾地走去了,仿佛那边有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艾的气味渐渐浓烈起来。

桑桑走到了艾地边上。他立即就看到了艾地中央躺着一个人。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用手分开艾走过去,叫着:“奶奶!”

秦大奶奶的声音:“桑桑。”

桑桑在她身边蹲了下去。

艾遮住了这一老一小。

奶奶,你不能睡在这儿。”

我不走,我不走……”她像一个孩子那样,不住地说。

桑桑站起来,四下张望着:空无一人。他希望有个人走过来,希望有人知道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没有人走过来。桑桑就默默地蹲在她身旁。

回家吧,天晚啦。”她说。

桑桑跑出了艾地,跑到办公室门口,对老师们嚷着:“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又急忙跑回家,对父亲大声说:“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不一会,桑乔和老师们就赶到了艾地。

手电的亮光下,秦大奶奶蜷曲着身子,在艾丛中卧着,一声不响。

桑乔让她回那个新屋,她也不发脾气,就一句话:“我就躺在这儿。”

桑乔让人去找地方上的干部。地方上的干部过来看后,又找了几个大汉,同样用白天的办法,拿一块门板,将她抬回新屋。她又像白天一样,不作挣扎,由你抬去。

这一夜,桑桑睡觉,总是一惊一乍的。睡梦中老出现那片艾地,并总出现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的情景。天才蒙蒙亮,他就跳下床,轻轻打开门,跑向艾地。

艾地里果真躺着秦大奶奶,她一身的寒霜。

桑桑就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太阳出来,阳光照到这片艾地上。

以后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就在“被人发现在艾地里、被人抬走、又被人发现在艾地里、又被人抬走”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一日一日地度过,人们被搞得非常疲倦,再叫人来抬,就越来越不耐烦了:“冻死她拉倒了,这可恶的老东西!”又抬了几次,就真的没人去管她了。又过了两天,人们就看见她到处捡着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在原先的小屋处开始搭一个窝棚。未等她搭起来,就被人拆了。她既不骂人,也不哭,又去捡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再去搭窝棚。搭了几回,拆了几回,村里一些老人就对那些还要去拆窝棚的年轻人说:“她在找死呢。你们就不要再拆了。”

眼见着冬天就要到了。

桑乔又一次来艾地,在看到疲弱的秦大奶奶正在用一根细竹竿去企图支撑一张破席子,而竹竿撑不住弯曲下来之后,他回到了办公室,对来了解情况的地方干部说:“算了吧,缓缓再说吧。”

第二天,桑乔去找人,在西北角上,给秦大奶奶搭了个可以过冬的临时窝棚。

那天,当桑乔又站在油麻地小学的最南端往艾地这边看时,在心里说了一句:“这老太婆,实在可厌!”

后来的这段日子,相安无事。

春天到了,脱去冬装的孩子们,在春天的阳光下到处奔跑着。沉重的冬季,曾像硬壳箍住他们,使他们总觉得不能自由自在。他们龟缩在棉袄里,龟缩在屋子里,身体无法舒展,也无舒展的欲求。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在冬季里看得最多的情景就是:在凛冽的寒风中,那些无法抵御苦寒的孩子们,缩头缩脚地上学来,又缩头缩脚地回家去。平原的冬季永远让人处在刻骨铭心的寒冷之中。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说:“冬天,学生最容易管束。”因为,寒冷使他们失去了动的念头。今年的春天一下就来了,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望着天空那轮忽然有了力量的太阳,被冬季冻结住了的种种欲望,一下苏醒了。他们再也不愿回到教室去。他们喜欢田野,喜欢村巷,喜欢河边,喜欢室外的所有地方。上课铃声响过之后,他们才勉勉强强地走进教室。而在四十五分钟的上课时间里,他们就直惦记着下课,好到教室外面撒野去。被罚站,被叫到办公室去训话的孩子,骤然增多了。平静了一个冬季的校园,忽然变得像雨后池塘,处处一片蛙鸣。

二年级的小女孩乔乔,居然在竹林里玩得忘记了上课。

她拿了根细树枝,在竹林里敲着她周围的竹竿。听着竹竿发出的高低不一、但都同样好听的清音,她高兴得居然唱起来。自我欣赏了一通之后,她走向了河边。冰封的大河,早已溶化成一河欢乐的流水,在阳光下飘着淡淡的雾气。河水流淌稍稍有点急,将岸边的芦苇轻轻压倒了,几只黄雀就像音符一样,在芦杆上颤悠。

这时,乔乔看到了水面上有一支花,正从西向东漂流而来。它在水波中闪烁着,迷惑着乔乔,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花过来了,一支鲜红的月季花。

乔乔一边看着它,一边走下河堤。当她眼看着那支月季花被水流裹着,沿着离岸不远的地方,马上就要漂流到她跟前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水边,一手抓住岸边的杂草,一手伸出树枝去。她决心要拦住那支花。

冰雪溶解之后的河坡,是潮湿而松软的,乔乔手中的杂草突然被连根拔起。还未等乔乔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跌入水中。

那支花在乔乔眼中一闪,就飘走了。

她呛了几口水,在水中挣扎出来。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河堤上立着秦大奶奶的背影。她大叫了一声:“奶奶――!”随即,就被漩流往下拖去。就在她即将永远地沉没于水中时,这个孩子看到,有一个人影,像一件黑色的布褂被大风吹起,从高处向她飘落下来……

那时,秦大奶奶正在看着她的鸡在草丛里觅食。她听到喊声,转过身来时,隐隐约约地见到了一张孩子的面孔,正在水中忽闪,一双手在向天空拼命地抓着。她在震撼人心的“奶奶”的余音里,都未来得及爬下河堤,就扑倒了下去。……

乔乔在昏糊中,觉得有一双手将她的裤腰抓住了。

这显然是一双无力的手。因为乔乔觉得,她是在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才被这双手十分勉强地推出水面的。在她的身体仅仅只有上半身被推送到浅滩上之后,那双手,就在她的裤腰上无力地松开了。

河水在乔乔的耳畔响着。阳光照着她一侧的面颊。她好像做了一场恶梦醒来了。她哇哇大吐了一阵水,坐起来,望着空空的河水,哭起来。

河那边有人出现了,问:“你在哭什么?”

乔乔目光呆呆地指着河水:“奶奶……奶奶……”

哪个奶奶?”

秦大奶奶。”

她怎么啦?”

她在水里……”

那人一惊,向身后大喊了几声:“救人啊——!”朝大河扑来。

秦大奶奶被人从水中捞起时,似乎已经没有气了。在她湿漉漉地躺在一个大汉的臂弯里,被无数的人簇拥着往河堤上爬去时,她的双腿垂挂着,两只小脚像钟摆一样地摆动,银灰色的头发也垂挂着,不停地滴着水珠;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她在向水中扑倒时,被河坡上的树枝划破的;她的双目闭得死死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睁开了。河边上一时人声鼎沸:“喊医生去!”“已有人去啦!”“牵牛去!”“阿四家的牛马上就能牵到!”“牛来了!”“牛来了!”“大家让开一条道,让开一条道!”……

阿四骑在牛背上,用树枝拼命鞭打那条牛,牛一路旋风样跑过来了。

快点把她放上去!”

让牛走动起来,走动起来……”

大家闪开,闪开!”

人群往后退去,留出一大块空地来。

秦大奶奶软手软脚地,横趴在牛背上。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正温暖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

牛被阿四牵着,在地上不住地走着圆圈。

秦大奶奶仿佛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

一个老人叫着:“让牛走得快一点,快一点!”

牛慢慢地加速,吃通吃通地跑动起来。

那个叫乔乔的小女孩在惊魂未定的状态里,抽抽泣泣地向人们诉说着:“……我从水里冒了出来……我看到了奶奶……我就叫:奶奶——!……”

秦大奶奶依然还是没有动静。人们的脸上,一个个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桑桑没有哭,也没有叫,一直就木呆呆地看着。

乔乔跺着脚,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这孩子的喊叫声撕裂着春天的空气。

一直在指挥抢救的桑乔,此时正疲惫不堪地蹲在地上。下河打捞而被河水湿透了的衣服,仍未换下。他在带着寒意的风中不住地打着寒噤。

乔乔的父亲抹着眼泪,把乔乔往前推了一下,对她说:“大声叫奶奶呀,大声叫呀!”

乔乔就用了更大的声音去叫。

桑乔招了招手,把蒋一轮和温幼菊叫了过来,对他们说:“让孩子们一起叫她,也许能够叫醒她。”

于是,孩子们一起叫起来:“奶奶――!……”

声音犹如排山倒海。

牵牛的阿四忽然看到牛肚上有一缕黄水在向下流淌,仔细一看,只见秦大奶奶的嘴角正不住地向外流水。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后背上听了听,脸上露出欣喜之情。他抹了一把汗,把牛赶得更快了。秦大奶奶的身体在牛背上有节奏地颠动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人们从牛背上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人们连忙将她从牛背上抱下,抱回她的窝棚。

男人们都出去!”

桑桑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留在了窝棚里,给秦大奶奶换去了湿衣。

一直到天黑,小窝棚内外,还到处是人……

半个月以后,秦大奶奶才能下床。

在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由桑桑的母亲给她做的。油麻地小学的女教师以及村里的一些妇女,都轮流来照料她。

这天,她想出门走走。

桑桑的母亲说:“也好。”就扶着她走出了窝棚。

阳光非常明亮。她感到有点晃眼,就用颤颤巍巍的手遮在眼睛上。她觉得,她还从未看到过这样高阔这样湛蓝的天空。天虽然已经比较暖和了,但她还是感到有点凉,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桑桑的母亲劝她回窝棚里,她摇摇头:“我走走。”

艾地里,新艾正在长起来。艾味虽然还没有像夏季那么浓烈,但她还是闻到了那种苦香。

桑桑的母亲在扶着她往前走时,直觉得她的衣服有点空空荡荡的。

她走到校园里。

孩子们把脑袋从门里窗里伸出来,一声接一声地叫她“奶奶”。

路过办公室门口时,老师们全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走?”

她说:“走走。”

桑乔把藤椅端过来:“坐下歇歇。”

她摇摇头:“我走走。”

又过了半个月,在她能独自走动的时候,油麻地的人一连好几天,都看到了这个形象:一早上,秦大奶奶抱了一只鸡,或抱了一只鸭,拄着拐棍,晃着小脚,朝集市上走去,中午时分,她空手走了回来。

没过多久,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鸡鸭鹅的叫声了。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不知谁家的鸭子钻进了油麻地小学的菜园,秦大奶奶在用拐棍轰赶着。赶走了之后,她怕它们会再回来,还久久地守在菜园边上。

去艾地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尤其是一些女孩子,一有空,就钻到她的小窝棚里,仿佛那儿是一个最好玩的地方。秦大奶奶喜欢给她们扎小辫,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到了秋天,她们就让她做红指甲。秦大奶奶采了凤仙花,放在陶罐里,加上明矾,将它们拌在一起,仔细地捣烂,然后敷在她们的指甲上,包上麻叶,再用草扎上。过四五天,去了麻叶,她们就有了红指甲,透明的、鲜亮鲜亮的红指甲。有了红指甲的女孩,就把手伸给那些还没有做红指甲的女孩,说:“奶奶做的。”如果那堂课上,老师发现有一个女孩没上课,就对一个同学说:“去秦大奶奶的小窝棚找找她。”

秦大奶奶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校园里走。夏天以来,她的听觉突然一下子减退了许多,别人声音小了点,她一般都听不到,非得大声向她说话。她在校园里走,看见孩子们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笑什么,也跟着笑。孩子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时,她就拄着拐棍,坐在土台上,从头到尾地看,就像看一台戏。她并不太清楚,这些孩子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一场篮球赛,她见球滚过来了,就会用拐棍将球拦住――她老了,动作跟不上心思,常常是拦不住。球从拐棍下滚走了。孩子们就笑,她也笑。球有时会滚到池塘里。这时,就会有一个孩子走到她跟前,大声向她说:“奶奶,用一下你的拐棍!”她也许并没有完全听清楚那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她明白那个孩子想干什么,就把拐棍给了他。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孩子们上课,能从一开始,直趴到结束。其实,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了,她也听不明白。有时,孩子们免不了要善意地捉弄她,在老师还没有走上讲台之前,把她搀到讲台上。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又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站在讲台上时,下面的孩子就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讲课的老师正巧来了,见她站在讲台上,也憋不住笑了。这下,她就知道了,肯定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就挥起拐棍,作一个要打他们的样子,晃着小脚走出了教室。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当他们在半夜里听到了刮风下雨的声音,想起教室的门窗还没关好,起来去关时,只见秦大奶奶正在风雨中,用拐棍在那儿关着她够不着的窗子。

她在校园里到处走着,替桑乔好好地看着这个油麻地小学。见着有人偷摘油麻地小学的豆荚,她会对那个人说:“这是学校的豆荚!”

记着从前的秦大奶奶的人,就觉得她很好笑。几个岁数大的老婆婆,在见到她守着学校的荷塘怕人把莲子采了去时,就说:“这个老痴婆子!”

不知不觉之中,油麻地小学从桑乔到老师,老师到孩子,都将秦大奶奶看成了油麻地小学的一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这一年春天,油麻地小学由于它的教学质量连年上乘,加之校园建设的花园化、风景化,引起了县教育局的注意。这一天,将有县教育局组织的庞大参观团来这里开现场会。这些日子,桑乔一直在一种充满荣耀感的感觉中,平时走路,本来头就朝天上仰,现在仰得更厉害了。到了晚上,他在校园里的树林、荷塘边或小桥上走一走,就会禁不住朝天空大声吼唱。在现场会召开的头一天,他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方方面面,都得仔细,定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无一点瑕疵。他在校园到处走,绝不肯放过一个角落。见到油麻地小学像用大水冲刷了数十遍,一副清新爽目的样子,桑乔终于满意了,就把大藤椅搬到办公室的走廊下,然后舒坦地坐在上面,翘起双腿,半眯起眼睛。朦胧中,他听到了一群孩子的嘻笑声。睁开眼睛时,就见那些嘻笑的孩子正在走过来。他叫住几个孩子问:“你们笑什么?”

几个孩子告诉他,他们正上着课呢,站在门口的秦大奶奶听着听着,就拄着拐棍,站到了教室的后边,一直站到他们下课。

桑乔也笑了。但他很快就不笑了。在这之后,桑乔的眼前,就老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在校园里走动的样子。他就有了许多担忧:万一明天,她也久久地站在教室门口甚至会走进教室,这可怎么办呢?这一年来,秦大奶奶老得很快,有点像老小孩的样子了。

晚上,桑乔找到了温幼菊,对她说:“明天,你带秦大奶奶去镇上,看场戏吧。”

温幼菊明白桑乔的意思。她也觉得这样做更好一些,说:“好的。”

第二天,在参观团还未到达油麻地小学时,在温幼菊的一番热情劝说之下,秦大奶奶跟她走了。她是很喜欢看戏的。到了镇上剧场,温幼菊不喜欢看这些哭哭啼啼、土头土脑的戏,把秦大奶奶安排好,就去文化站找她的朋友了。这里,戏开演了。秦大奶奶一看,是她看得已不要再看的戏,加上心里又忽然记起要给乔乔梳小辫――与乔乔说好了的,就走出了剧场,一点没作停留,回油麻地了。

秦大奶奶走回油麻地小学时,参观团还未走,那些人正在校园里东一簇西一簇地谈话。她虽然老了,但她心里还很明白。她没有走到人前去,而是走了一条偏道,直接回到了她的小窝棚,并且在参观团的人未走尽时,一直就没有露面。

傍晚,桑桑在给秦大奶奶送他母亲刚为她缝制好的一件衣服时,看到秦大奶奶正在收拾着她的东西。

奶奶,你要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抖抖索索地往一个大柳篮里装着东西:“奶奶该搬家啦。”“谁让你搬家啦?我听我爸说,过些日子,还要把这个小窝棚扒了,给你重盖小屋哩,草和砖头都准备好了。”她用手在桑桑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谁也没有让我搬家,是奶奶自己觉得该搬家啦。”

桑桑赶紧回去,把这事告诉父亲。

桑乔就立即带了几个老师来到小窝棚阻止她,劝说她。

然而,她却无一丝怨意,只是说:“我该搬家啦。”

就像当年谁也无法让她离开这里一样,现在谁也无法再让她留下来。

过去为她在校外盖的那个屋子,仍然还空着。

桑乔对老师们说:“谁也不要去帮她搬东西。”但在看到秦大奶奶从早到晚,像蚂蚁一样将东西一件一件往那个屋子搬去时,只好让师生们将她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去。

当秦大奶奶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小学时,油麻地小学的全体师生,都觉得油麻地小学好像缺少了什么。孩子们上课时,总是朝窗外张望。

桑桑每天都要去秦大奶奶的新家。

过不几天,其他孩子,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到秦大奶奶的那个新家去了。

离开了油麻地小学的秦大奶奶,突然感到了一种孤单。她常常长时间地站在屋后,朝油麻地小学眺望。其实,她并不能看到什么――她的眼睛已经很昏花了。但她能想像出来孩子们都在干什么。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到了。

这天下着雨,桑桑站在校园门口的大树下,向秦大奶奶的小屋张望,发现小屋的烟囱里没有冒烟,就转身跑回家,把这一发现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说:“莫不是她病了?”于是一家三口,就赶紧冒着雨去小屋看秦大奶奶。

秦大奶奶果然病倒了。

油麻地小学的老师轮流守了她一个星期,她也未能起来。

桑乔说:“趁机把她接回校园里来住吧。”于是赶紧找地方上的人来盖房子。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又被人背回了油麻地小学,住进了新为她盖的小屋。

桑桑读完五年级的那个暑假,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但在黄昏时分,桑桑的号啕大哭,告诉这里的所有人:秦大奶奶与油麻地的人们永远地分别了。

她既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而是又掉到了水中被淹死的。上回,她是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落入水中,而这一次落水,仅仅是为油麻地小学的一只南瓜。几天前,她就发现,在一根爬向水边去的瓜藤上,有一只南瓜已经碰到水面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再看那只南瓜时,已几乎沉入水中了。水流不住地冲着那只南瓜。眼见着瓜要落蒂了,她想将那只南瓜拉出水面,让它躺到坡上。她顺坡滑了下去。然而却滑到了水中。也许是因为她太老了,她几乎没有一点挣扎,就沉入水中。当时,对岸有一个妇女正在水边洗衣服,看到她要用拐棍去捞那只南瓜,就阻止她,但她的耳朵已聋得很深了,没有听见。还未等这个妇女反应过来,她就滑入了水中……这一回,她再没有活过来。

晚上,油麻地小学的全体老师,都来为她守夜。

她穿上了桑桑的母亲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衣服,躺在用门板为她搭的床上。脚前与头前,各点了一支高高的蜡烛。

桑桑一直坐在她的身边。他看到,在烛光里的秦大奶奶,神情显得十分慈和。有时,大人们偶尔离去,只剩他一人坐在那儿时,他也一点不感到害怕。

在把秦大奶奶装入棺材之前,桑乔亲自用镰刀割了一捆艾,将它们铺在了棺材里。

来观看的人很多。

按当地风俗,给这样的老人封棺时,应取一绺儿孙的头发,放在老人的身旁。然而,秦大奶奶并无儿孙。有人想到了桑桑,就同桑桑的母亲商量:“能不能从桑桑的头上取一绺头发?”

桑桑的母亲说:“老人在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就是桑桑。他就该送她一绺头发。”

有人拿来剪子,叫:“桑桑,过来。”

桑桑过来了,把头低下。

一绺头发就被剪落在纸上。以后,它们就将永远地去伴随老人。

给秦大奶奶送葬的队伍之壮观,是油麻地有史以来所没有的,大概也是油麻地以后的历史里不可能有的。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与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田野上迤逦了一里多地。

墓地是桑乔选的,是一块好地。他说:“老人生前喜欢地。”

墓前,是一大片艾,都是从原先的艾地移来的,由于孩子们天天来浇水,竟然没有一棵死去。它们笔直地挺着,在从田野上吹来的风中摇响着叶子,终日散发着特有的香气。

第五章   红门1

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一户人家,就是杜小康家。

杜小康家有油麻地最高大也最结实的房子。小青砖

小青瓦,一看就是用钱堆成的好房子。后三间,左两间,右两间,前面立起一道高墙,连成一个大院。院门两扇,为红色。虽然已多年未上新漆,但那门在擦拭过之后,依然很亮,照得见人影。

虽然众人心里都清楚杜小康家是油麻地的首富,但杜小康家的成份却并不太糟糕,因为杜小康家没有一寸土地,杜小康家只开了一月杂货铺。那年定成份,不少人推测,说杜小康家开了几代人的杂货铺,一定敛下不少金钱。但杜小康的父亲杜雍和主动将工作组邀进家中:“你们可以挖地三尺,看我杜家是不是藏金埋银了。我们家也就是有这么几间房子,实在是个空壳。”弄来弄去,杜小康家的成份也难以往高里定。

后来,杜小康家照样还开杂货铺,过着油麻地人家望尘莫及的日子。

杜家就杜小康一个儿子。

油麻地的人见了杜小康在玩泥丸或者爬草垛,常用一种戏谑的口气问:“杜家大少爷,你在干什么?”杜小康不理会,依然玩他的。

杜小康个头长得高,比他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多,但并不胖,脸色红润,很健康,是一个女孩子的脸色。杜小康生在长在油麻地,但杜小康是油麻地的一个例外。杜小康往油麻地孩子群里一站,就能很清楚地与油麻地的孩子们区别开来,象一簸箕黑芝麻中的一粒富有光泽的白芝麻。

油麻地的孩子,念书都念到六年级了,都还没有一个有一条皮带的。他们只能用一条线绳来作裤带。而这种裤带很容易打死结。小孩贪玩,又往往非玩得屎到肛门了,尿到门口了,才想起来找厕所。找到了厕所,就想立即解放自己。可是,一着急,把本来的活疙瘩拉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就楼着肚子在厕所里跺脚乱跳。最后,弯下腰去用牙咬断它,或干脆用削笔的小刀割断了事。也有咬不断的时候,手边又没有刀,免不了将屎尿弄在了裤子里。

杜小康才读一年级,就有了一条皮裤带。棕色的,油汪汪的样子,很有韧性,抓住一头,往空中一甩一收,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下了课,孩子们你推我操地抢占尿池,力小的,不时地被力大的从台阶上挤落下来。力小的很生气,就顺手给力大的屁股上一拳,力大的就回身来看,差点把尿尿到力小的身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每逢这时,杜小康远远地在厕所门口站着,等哗哗声渐渐稀落下来,才走进厕所。他往台阶上一站,挺直了身子,左手抓住靠皮带扣的地方,肚皮稍微一收缩,用手拉住皮带头,这么潇洒地一拉,铁栓便从皮带眼里脱落下来,左手再一松,裤子就象一道幕布漂亮地落了下来。杜小康撒尿,绝不看下面,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鸟或云,或者干脆就那么空空地看。杜小康撒尿时,总有那么几个小孩站在那儿很羡慕地看,把他撒尿时的那副派头吃进脑子,仿佛要努力一辈子记住。

油麻地一般人家的小孩,一年四季,实际上只勉强有两季的衣服:一套单衣,一套棉衣。中间没有过渡的衣服,脱了棉衣,就穿单衣,脱了单衣就穿棉衣。因此,到了春天,即使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但又因为未能暖得可穿单衣,只好将冬天的棉袄硬穿在身上,稍微一折腾,就大汗淋漓,满头满脑门子的汗珠。等坐下来,静下身子与心,身上就冰凉冰凉的。再折腾,又出汗,循环往复,等天气又稍暖了一些,教室里就有一股不好闻的汗酸味。而到了秋天,即使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又因为未凉得可穿棉衣,只好将单衣硬穿在身上,缩着身子去抵抗凉意。那时节,老师在课堂上讲课,就见一屋子孩子缩着脖子,露着一张张发乌的小脸。

杜小康却有一年四季的衣服。冬季过去,棉袄一脱,就在衬衫外面,加一件不薄不厚的绒衣或毛衣,再穿一件外衣。若天气又暖和一些了,就脱掉了外衣。天气再暖和下去,就脱掉绒衣或毛衣,再重新穿上外衣,直至只穿一件单衣进入夏季。……一年四季,完全可以根据天气的冷暖来增减衣服,来加以很好地调节。因此,一年四季的杜小康,身体都是很舒服的。杜小康不会缩头缩脑地被凉意拴住全部的心思。杜小康身上也没有酸溜溜的汗臭一一杜小康身上,只有一股很清洁的气味。

到了严冬,杜小康的形象就最容易让人记住:他上学时,嘴上总戴一个白口罩。那白口罩很大,只露出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远看,他整个的脸,就是一个大白口罩。在油麻地小学,除了温幼菊也戴口罩,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杜小康的白口罩总是很白。因为杜小康不只是有一个白口罩。戴着白口罩,穿过寒风肆虐的田野,来到学校时,杜小康看到其它孩子用手捂住随时要呛进寒风的嘴,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觉。他往教室走来了,热气透过口罩,来到寒冷的空气里,就变成清淡的蓝雾,在他眼前飘忽。而当蓝雾飘到他的睫毛与眉毛上,凝起一颗颗清凉的细小的小水珠时,他觉得格外的舒服。进了教室,他在许多目光注视之下,摘下了口罩。说是摘下,还挂在脖子里,只是将它塞到了胸前的衣服里。这时,他的胸前,就会有两道交叉的白线。这在一屋子穿着黑棉袄的孩子中间,就显得十分健康,并非常富有光彩。

大约是在杜小康上四年级时,他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了。因为,他有了一辆自行车。虽然这只不过是一辆旧自行车,但它毕竟是一辆自行车,并且是一辆很完整的自行车。当时的油麻地,几乎没有一辆自行车,即使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也没有一个有自行车的。蒋一轮离家十多里地,星期六下午也只能是步行回家。杜小康其实没有必要骑自行车上学。因为他的家离学校并不远。但杜小康还是愿意骑自行车来上学。最初,他的腿还不够长,只能把腿伸到车杠下,将身体挎在车的一侧,一蹬一蹬地驱动着,样子很滑稽。不久,杜雍和给他将车座放到最矮处,他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骑上去之后,就可以用脚尖很正常地蹬动它了。他骑着它,在田野间的大路上飞驰,见前面有其他孩子,就将车铃按得叮铃铃一路响。孩子们回头一看,就闪到一边。胆小怕轧的,就赶紧跳到地里。他骑着车,呼啦一声过去了,那几个孩子就会瞰瞰叫着,一路在后面追赶。追赶了一阵,终于没有力气了,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朝越来越远的杜小康和他的自行车看,都在心里想:让我骑一会,多好!杜小康把车骑进校园时,不管有人没人,照例要按一串铃声。这时,就会有无数的脑袋一律转过来望他骑车风一般荡过花园。他下了车,将它歪靠在离教室不远的一棵大树上,然后咔嗒一声将车锁上了。孩子们都想骑一骑它,但他一个也不答应。唯一能借用一下这辆自行车的,也只有蒋一轮一人。因为他是老师。

杜小康的成绩还特别好,除了纸月可以跟他比,谁也比不过他。因此,杜小康一直当班长。

不少孩子怕杜小康。这原因倒不在于他是班长。而是因为他家开着杂货铺。这里的人家,买油盐酱醋,或买萝卜干、咸鱼、火柴、小瓦罐什么的,一般都得到杜雍和的杂货铺来买。而谁家买些日常用的东西,如打半斤酱油、称几两煮鱼用的豆瓣酱什么的,一般都让孩子去。这些孩子当中,有不少就是杜小康的同学。他们来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是自己出了钱的,但看到杜小康,却有一种来白要他家酱油或豆瓣酱的感觉。如果是家里一时没有钱,让他们来赊帐打酱油或买豆瓣酱的孩子,进了红门,想着马上就要看见杜小康了,感觉就很不好,脚步总是脚橱不前。至于说,一些孩子一不留神,在与杜小康玩耍时,得罪了他,这时就不肯来他家打酱油或买豆瓣酱。可是,家里正急等着用酱油或豆瓣酱,在父母的不可商量的目光逼视之下,只好很无奈地往红门走。那时,一路上就闪现杜小康的样子,想像着他在看到他父亲准备往酱油瓶里灌酱油时,会说:“他们家上回打酱油的钱还没给哩!”油麻地的小孩一般都不去恼杜小康。

桑桑跟随父亲来油麻地小学上学时,是学校开学的第三天。那天,蒋一轮将他带到班上,对班上的同学介绍说:“他叫桑桑,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

孩子们都鼓掌,但杜小康没有鼓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阿恕已经认识了桑桑,说:“他爸爸是校长!”

这时鼓掌的孩子们几乎都站了起来,掌声更响。

桑桑看到,只有杜小康没有站起来。他用手托着下巴,只是很淡漠地看了一眼桑桑。

桑桑心里还不清楚,他从此就有了一个对手。

杜小康总能做成许多其他孩子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情。比如那天学校通知大家下午从家里带一把镰刀来割河边上的柳枝做柳筐,无论是哪一个班,也未能做到都带镰刀。因为那时正在收割季节,大人们都用镰刀,若没有闲置着的另一把镰刀,那个人家的孩子就无镰刀好带。即使有镰刀能带的,也有一些家长不让带,他们怕小孩用起镰刀来瞎胡砍,把刀锋砍豁了。桑桑他们班的情况也一样,蒋一轮数了数堆在地上的镰刀,皱起眉头,问:“没有带镰刀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一大片人来。蒋一轮就一个个问过去:“为什么没带镰刀?”这时,杜小康举起手站起来:“报告,我出去一趟。”蒋一轮正在追问一个吭味了半天还没有讲明原因的孩子,就说:“去吧。”这里,蒋一轮刚把那些没有带镰刀的孩子一个个地追问完,杜小康抱了十几把镰刀来了。这个季节,他家的杂货铺里有的是镰刀。他跑回家,对杜雍和说:“我要拿十几把镰刀到学校,用用还拿回来。”一向对杜小康有求必应的杜雍和想,用一用,照样卖,就说:“拿吧,当心别被刀口碰着了。”那些依然站着的孩子,一见这十几把镰刀,犹如罪犯被人保释了,吐出一口气,一个个都很感激地看着杜小康。而杜小康对这些目光无所谓。

桑桑看着杜小康走回座位上,心里老大不自在。

但一般来说,桑桑和杜小康没有太多的摩擦。桑桑跟杜小康的关系很稀松。两人似乎都很小心。相对于油麻地其他孩子,桑桑似乎也没有太多有求于杜小康的事情。桑桑不缺橡皮,不缺砚台,桑桑也有钱买糖块和小芝麻饼吃,桑桑的成绩虽然不如杜小康,但成绩也不错,尤其是作文,常常得到蒋一轮的夸奖。

但是,有时候,无缘无故地,杜小康就会盘旋在他的心头,像秋天高远的天空下一只悠然盘旋于他的鸽群之上的黑色的鹰。

五月,是收获麦子的季节。像往年一样,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都得抽出一些时间来帮油麻地地方上割麦子或帮着拣麦穗。这一季节,是孩子们所喜欢的季节,他们可以到田野上去,借着拣麦穗的机会,在地里说话、争论一个问题,或者干脆趁老师不注意时在地上抱住一团打一架,直滚到地头的深墒里,然后再神秘地探出头来看动静。女孩们就会一边拣麦穗,一边将地边、田埂上一株蓝色的矢车菊或其它什么颜色的小花摘下来,插到小辫上。

那时,纸月早已经转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了。她常忘了她是来拣麦穗的,总是拿眼睛去望那些开在草丛里的各种颜色的但又开得不怎么热闹的小花。几个女孩就鼓动她掩护她去把那些她喜欢的花摘下来。她战战兢兢地跑到田埂上,用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把一朵或几朵,蓝的或淡紫的花摘下来,又赶紧跳到地里再去拣麦穗。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把麦穗拣起来。不是没有麦穗。只是心里还在惦记着另外两朵淡黄色的小花。等到老师吹响哨子,让大家集合时,她的柳篮子里,在那半篮子金黄的麦穗上,居然有了一小束用青草扎住的五颜六色的花。女孩子们就都过来看,但都不动手,就让那束花躺在麦穗上。

今天拣麦穗的麦田,是油麻地最偏远的一片麦田,离油麻地小学差不多有两里多地。因此,太阳还有一竿多高,蒋一轮就让大家从麦田里撤出,把拣来的麦穗倒在一张预先准备好的芦苇席上,然后对大家说:“回学校了,取了书包,就回家。”

一支队伍,离离拉拉地来到了大河边。

蒋一轮在后头走,不一会,就听到前头的孩子传过话来,说过不去河了。

怎么过不去河?”蒋一轮一边问,一边就“去去去”地说着,把前面走着的孩子拨到一边,直往河边走。

听说过不去河了,后面的孩子就大声叫起来:“过不去河了!”“过不去河了!”来不及从田埂上走,就打麦田往河边跑。

蒋一轮站在了大河边上。他看到那座桥中间的一块桥板不在了。刚才来时还在,大概被过路的有高船篷的船撞下了河,被河水不知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孩子们都来到河边上。见自己忽然绝了路,只面对一条流水不息的大河,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在岸边跳跃不止,互相搂抱:“过不去河啦!——过不去河啦!——”

蒋一轮说:“等过路的船吧。

但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有见着一条过路的船。

太阳慢慢地西沉,在地里觅食的乌鸦,正叫着,在夕阳里滑动,向栖身的林子而去。风从河上吹来了傍晚时的凉意。

孩子们累了,坐在河堤上,向大河尽头望,希望能看见有一条大船过来。但河上空无一物,只有涂涂流淌的河水。

纸月一直坐在一棵小楝树下,抓着那束花,呆呆地望着大河。她离家最远,她在想外婆:回去迟了,外婆就会担忧地走到路口上来等她的。想到天黑,她一人走在路上,她心里有点儿害怕了。

那座似乎永远也不能再联结上的桥,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水中。桥柱把寂寞的水声一阵阵地传给孩子们。

男孩们等得无聊了,有几个就走上了河这边剩下的那一段桥,在大家担忧与恐惧的目光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直走到尽头。几个女孩就惊叫一声,不敢再看,把眼睛闭上了。其中一个男孩,还故意向后仰着,然后做出一个正向水里跌倒又企图不让自己跌倒的样子,惊得大家都站了起来。其实,他们离尽头还有一大步远呢。

桑桑笑了笑,在没有人再敢去走这段剩桥时,他却走了上去,而且是一直地往前走,就仿佛前面并无那么一个巨大的缺口,他要一口气地走到已在太阳余辉中的大河对岸似的。

桑桑真的走到了尽头。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小松树。

河上的风大起来,撩起桑桑的衣角,吹得他头发乱飞。

桑桑突然仰望天空,做了一个双手向前一伸的动作。

纸月一惊,手中的那束花丢在了草丛里。

桑桑将这副样子在桥头好好地停留了一阵。但当他低头再去看滚滚的河水时,他突然有点胆寒了,就转过身来,走回岸上。

鲜红的太阳还只剩下三分之一时,孩子们看见又一个人走上了剩桥:杜小康!

幕色里,杜小康走在高高的剩桥上,身子显得更加的细长。他一副悠闲的样子,仿佛走在一条秋天的田埂上。他走过去,走过去,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然后,似乎双脚有一半站到了桥外,动也不动地立在晚风里、夕阳中。再然后,他坐下了,将两条长腿很轻松地垂挂在桥头上。

一个男孩叫起来:“杜小康!”许多孩子一起叫起来:“杜小康!杜小康!”很有节奏。

杜小康头也不回,仿佛这天地间,就他独自一人坐在犹如万丈深渊的断桥头上。

太阳终于熄灭在了西边的芦苇丛中。霞光将杜小康染成暗红色。他的头发在霞光里泛着茸茸的柔光。

终于有一条大船过来了。

摇船的那个人叫毛鸭。

孩子们不再去看杜小康。此刻只有一个心思:上船、过河、上岸,去学校背书包,赶紧回家。他们一起叫起来:“把船靠过来!把船靠过来!……”

毛鸭很生气:“这帮小屁孩子,全没有一点规矩!”不肯将船摇过来,往对岸靠去了,那边有他家刚割下的麦子,他要用船将麦子弄回家。

蒋一轮让孩子们别乱喊,自己亲自对毛鸭喊:“麻烦了,请把船弄过来,把这些孩子渡过河去,天已晚啦。”

毛鸭是油麻地的一个怪人,生了气,一时半会消不掉,只顾将船往岸边靠,并不答理蒋一轮。

孩子们就在这边小声地说:“这个人真坏!”“坏死了!”“没有见过这么坏的人!”

顺风,毛鸭听觉又好,都听见了。“还敢骂我坏!”就更不肯将船弄过来。

眼见着天就要黑下来了。远处的村落里,已传来了呼鸡唤狗的声音。晚风渐大,半明半夜的天空,已依稀可见几颗星星了。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断桥头上垂直地落下了,发出随的一声水响。

是谁?”蒋一轮大吃一惊,问道。

是杜小康。”

但马上有人回答:“不是杜小康。杜小康已经回来了。”

杜小康!杜小康在哪儿?”蒋一轮问。

我在这儿。”杜小康在人群里举起了手。

阿恕举起了手中的衣服:“是桑桑。他说,他游过河去,跟毛鸭好好说一说,让他把船弄过来。”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看着被朦胧的暮色所笼罩的大河:河水被桑桑划开,留下长长一条水痕;不见桑桑的身子,只看见一颗黑色的脑袋正向对岸靠近。

蒋一轮喊着:“桑桑!”

桑桑不作答,一个劲地游,不一会工夫,这边岸上的孩子们就看不清他的脑袋了。

过了一会,桑桑在对岸大声说:“我游过来啦!”

孩子们互相说:“过一会,船就过来了。”同路的孩子,就商量着一起走,谁先送谁回家。

但是过了很久,也不见对岸有动静。

阿恕就把手圈成喇叭,向对岸喊:“他是校长的儿子!”

不少孩子跟着喊:“他是校长的儿子!”

刚有点动摇了的毛鸭一听,心里很不服气:“校长家的儿子?校长家的儿子就怎么啦?校长家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校长家的儿子就是人物了吗?拿校长来压我!校长也不是干部!我在乎校长?!”他根本不再理会只穿一件小短裤的桑桑。

又过了一会,这边眼睛亮的孩子,就指着大河说:“桑桑又游过来了,桑桑又游过来了……”

岸边一片叹息声。一个路稍微远一些的女孩竟然哭起来:“我不敢一人走……”

蒋一轮很恼火:“哭什么?会有人送你回家的。”

纸月没有哭,只是总仰着脸,望着越来越黑的天空。

这时,杜小康爬到河边一棵大树上,朝对岸大声叫喊着:“毛鸭—!你听着—!我是杜小康—!你立即把船放过来一!你还记得我们家墙上那块黑板吗?一一还记得那上面写着什么吗?……”

一个叫川子的男孩,捧着碗去红门里买酱豆腐时,看见杜雍和记帐的小黑板上都写了些什么,就对周围的孩子说:“毛鸭欠着杜小康家好几笔帐呢!”

杜小康没有再喊第二遍,就那样站在树丫上,注视着对岸。

过不一会,大船的影子就在孩子们的视野里变得大起来,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杜小康从树上跳了下来,说:“准备上船吧。”

当大船载着孩子们向对岸驶去时,桑桑还在水中游着。船上的孩子借着月光看水中的桑桑,就觉得他的样子很像一只被猎人追赶得无处可逃,只好跳进水中的一只灰溜溜的兔子……

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饭,桑桑就会跑到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或者是到阿恕家去玩,或者是跟了大人,看他们捉在屋檐下避风的麻雀。村里最热闹的是红门里的杜小康家。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人集聚在他家听人说古。因为杜小康家房子大,并且只有杜小康家能费得起灯油。桑桑也想去,但桑桑终于没去。

冬天的晚上,若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好天气,油麻地的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捉迷藏。那时候,大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即使愿意出门的,又差不多都到红门里听说古去了,因此,整个村子就显得异常的寂静。这时,似乎有点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光溜溜的天上,衬得夜空十分空阔。雪白的月光均匀地播洒下来,照着泛着寒波的水面,就见雾气袅袅飘动,让人感到寂寞而神秘。月光下的村子,既像在白昼里一样处处可见,可一切又都只能看个轮廓:屋子的轮廓、石磨的轮廓、大树的轮廓、大树上乌鸦的轮廓。巷子显得更深,似乎没有尽头。这是个大村子,有十多条深巷,而巷子与巷子之间还有曲曲折折的小巷。在这样的月色下,整个村子就显得像个大迷宫了。巷前巷尾,还有林子、草垛群、废弃的工棚……。所有这一切,总能使油麻地的孩子们产生冲动:突然地躲进一条小巷,又突然地出现了,让你明明看见了一个人影,但一忽闪又不见了,让你明明听见了喊声,可是当你走近时却什么也没有……

在油麻地的孩子们眼里,冬季实际上是一个捉迷藏的季节。

捉迷藏有许多种。其中一种叫“贼回家”。这是油麻地的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一种。大家先在一起确定一个家。这个家或是一棵树,或是一堵墙,或是两棵树之间的那个空隙,家的形式多种多样。只有一个人是好人,其余的都是贼。说声开始,贼们立即撒丫子就跑,四下里乱窜,然后各自找一个他自认为非常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好人很难做。因为,他既得看家,又得出来捉贼,光看家,就捉不了贼,而光捉贼,又看不了家,就得不停地去捉贼,又得不停地往回跑,好看着家。好人必须捉住一个贼,才能不做好人,而让那个被他促住的贼做好人。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做贼很刺激,一个人猫在草垛洞里或猪圈里,既希望不被人捉住,又希望捉他的人忽然出现,并且就在离他尺把远的地方站着,他屏住呼吸绝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当那个捉他的人刚刚走开,他就大喊一声跑掉了,再换个地方藏起来。村头上,由桑桑发起的这场游戏,马上就要开始。好人是倒霉的阿恕。这是通过“锤子、剪刀、布”淘汰出来的,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游戏刚要开始,杜小康来了。他说:“我也参加。”

阿恕们望着桑桑。

桑桑说:“我们人够了。”

杜小康只好怏怏地走开了。

桑桑看了一眼杜小康的后背,故意大声地叫起来:“开始啦一一!”

玩完一轮,当桑桑气喘吁吁地倚在墙上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石磨上坐着杜小康。桑桑心里很清楚,杜小康很想加入他们的游戏。但桑桑决心今天绝不带杜小康参加。桑桑想看到的就是杜小康被甩在了一边。桑桑在一种冷落他人的快意里,几乎有点颤抖起来。他故意和那些与他一样气喘吁吁的孩子们,大声地说笑着。而那些孩子,只顾沉浸在这种游戏的乐趣里,谁也没有去在意、但在平素他们却不能不去在意的杜小康。

又玩了一轮。

杜小康还坐在石磨上。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吹起了口哨。哨声在冬天的夜空下,显得有点寂寥。

阿恕看到了杜小康,说:“叫杜小康也参加吧。”

桑桑说:“‘贼’已经够多了。”

新的一轮,在桑桑的十分夸张的叫喊中又开始了。作为“贼”的桑桑,他在寻找藏身之处时,故意在杜小康所坐的石磨的架子底下藏了一会,并朝那个看“家”的“好人”叫着:“我在这儿哪!”见那个“好人”快要走到石磨旁了,他才钻出来,跑向另一个藏身之处。

这一回,桑桑决心成为一个捉不住的贼。他钻进了一条深巷,快速向巷子的底部跑去。他知道,住在巷尾上的二饼家,没有人住的后屋里停放着一只空棺,是为现在还活得十分硬朗的二饼的祖母预做的。他到二饼家玩,就曾经和二饼做过小小的游戏:他悄悄爬到空棺里。但那是在白天。现在桑桑决定在夜晚也爬进去一次。桑桑今晚很高兴,他愿意去做一些让自己也感到害怕的事情。他更想在做过这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之后,让那个独自坐在石磨上的杜小康,也能从其它孩子的惊愕中知道。

桑桑钻进了二饼家的漆黑一团的后屋。他恐怖地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知道那口漆得十分漂亮的空棺停放在什么位置上。他想算了,还是躲到一个草垛洞里或是谁家的厕所里吧,但,他又不肯放弃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念头。桑桑总是喜欢让自己被一些荒诞的、大胆的、出乎常理的念头纠缠着。

在这一轮的“贼回家”中,扮演“好人”角色的正是二饼。

二饼可能会想到我藏在这儿的。”桑桑就想像着:我躺在空棺里,过不一会,就听见有沙沙声,有人进屋了,肯定是二饼,二饼走过来了,可是他不敢开棺,好长时间就站在那儿不动,我很着急,你开呀,开呀,二饼还是开了,漆黑漆黑的,二饼在往里看,可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够想到他那时候的眼睛,一对很害怕的眼睛,我也很害怕,但我屏住气,没有一丝响声,二饼想伸手进来摸,可终于不敢,突然地跑掉了……

桑桑壮起胆子,爬进了空棺。他没有敢盖盖儿。

过了一会,桑桑就不太害怕了。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他闻着好闻的木香,觉得这里头很温暖。有一阵,他居然心思旁出,想到了他的鸽子,在地上啄食的鸽子,在天空下飞翔的鸽子,蹲在屋脊上接受阳光抚摸的鸽子……。

似乎有一阵患辜声。

桑桑猛然收紧了身体。但他马上就判断出,这不是二饼,而是一只寻找老鼠的猫。这时,桑桑希望那只猫在这里多停留一会,不要立即走开。但那只猫在屋里寻觅了一番,日乌噜了一声,丢下桑桑走了。桑桑感到有点遗憾。

巷子里有吃通吃通的跑步声。

桑桑知道:这是一个“贼”,正被“好人”追赶着。他赶紧笔直地躺着。因为他怕“好人”突然放弃了追逐的念头,而改为到后屋里来刺探。桑桑希望“好人”改变主意而立即到后屋里来。

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却渐渐消失在了黑暗里。

桑桑有点后悔:我大叫一声就好了。

桑桑还得躺下去。他忽然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躺着,有点无聊。他就去想坐在石磨上的没有被他答理、也没有被阿恕他们答理的杜小康。桑桑自己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杜小康耿耿于怀。但杜小康确实常常使他感到憋气。杜小康的样子,在他脑海里不住地飘动着。他居然忘了游戏,躺在那里生起气来,最后竟然用拳头捶了一下棺板。捶击声,吓得桑桑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坐起来,并立即爬出空棺,跑出了黑屋。

桑桑来到了空巷里。

月亮正当空,巷子里的青砖路,泛着微微发蓝的冷光。

桑桑看了看两侧的人家,全都灭灯了。

村头,传来更夫的竹梆声。

桑桑忽然意识到:不可能再有人来抓他了,他只有自己走出来。桑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尴尬的角色。

桑桑为了不让杜小康看见,从后面绕了一大圈,才来到“家”。而“家”却空无一人。他去看石磨,石磨也空空的。他抬头看看月亮,很失落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影,就像这里从未聚集过人一样。他骂了几句,朝大桥走去,他要回家了。

黑暗里走出了阿恕:“桑桑!”

他们人呢?”

都被杜小康叫到他家吃柿饼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一吃柿饼,肚子就拉稀屎。”

我回家了。”

我也回家了。”

桑桑走上了大桥。当桑桑在桥中间作一个停顿时,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一个孤单单的影子。来了一阵风,桑桑眼见着眼见着自己的影子被扭曲了,到了后来,干脆被揉皱了。桑桑不想再看了,又往前走。但只走了两三步,突然回头了。他在村头找了一块很大的砖头,然后提在手里,连续穿过房子的、树木的黑影,来到了红门前。他瞪着红门,突然地一仰身体,又向前一扑,用力将砖头对准红门掷了出去。当红门发出咚的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时,桑桑已经转身逃进了黑暗。

第二天,桑桑装着在村巷里闲走,瞥了一眼红门,只见上面有一个坑,并且破裂,露出了里头金黄的木色

桑桑这个人,有时丢掉骨气也很容易。

桑桑像所有孩子一样,对自行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迷恋。桑桑的舅舅有一辆自行车。每次,舅舅骑车来他家时,他总要央求舅舅将自行车给他。起初,他只是推着它,就觉得非常过瘾。他把自行车推来又推去,直推得大汗淋漓。后来,就学着用一只脚踩住一只脚蹬,用另一只脚去蹬地面,让车往前溜。总有摔倒跌破皮的时候,但桑桑一边流着血咬着牙,一边仍然无休止地蹬下去。当他能连蹬几脚,然后将脚收住,让自行车滑行下去十几米远时,桑桑的快意就难以言表了。自行车之所以让那些还未骑它或刚刚骑它的人那样着迷,大概是因为人企望有一种,或者说终于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自行车让孩子眼馋,让孩子爱不释手,甚至能让孩子卑躬屈膝地求别人将他的自行车给他骑上一圈,大概就在于它部分地实现了人的飞翔幻想。

而自行车让人觉得最丢不下的时候,是这个人将会骑又不太会骑的时候。

桑桑就正处在这个时候。但桑桑无法去满足那种欲望。因为桑桑家没有自行车。桑桑的舅舅也很难得来桑桑家一趟。桑桑只有跑到大路上去,等别人骑自行车过来,然后用一对发亮的眼睛看着,咽着唾沫。有个人将车临时停在路边,到坡下去拉屎。桑桑居然敢冲上去,推起人家的自行车就蹬。那人屎没拉尽,一边刹裤子,一边追过来,夺过自行车后,踢了桑桑一脚,把桑桑踢滚到了路边的稻地里。桑桑抹了一把泥水,爬上来,眼馋地看着那人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朝地上吐了一个唾沫。

现在,桑桑身边的杜小康就有自行车。

但杜小康的自行车谁也碰不得——包括桑桑在内。桑桑只能在一旁悄悄地看一眼那辆被杜小康擦得很亮的自行车。看一眼,就走。桑桑不愿让杜小康知道他馋自行车。桑桑在杜小康面前必须作出一种对他的自行车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杜小康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想玩自行车,桑桑也不例外。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杜小康骑车穿过花园时,遇见了桑桑,双手一捏闸,就把车停下了:“你想骑车吗?”

桑桑呆住了,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天上午,我在村子后面的打麦场上等你,那里的空地特别大。”杜小康说完,骑车走了。

桑桑的心都快颤抖了。他掉头望着杜小康远去的背景,冰消雪融,竟在一瞬间就将以前一切让他不愉快的事情统统丢在了九宵云外。

这就是桑桑。

第二天一早,桑桑就去了打麦场。他坐在石磙上,望着村子通往打麦场的路。有一阵,桑桑怀疑这是杜小康在拿他开心。但想骑车的欲望支撑着他坐在了石磙上。

杜小康骑着车出现了。他迎着初升的太阳骑了过来

桑桑觉得杜小康骑车的样子确实十分帅气。

杜小康将车交给了桑桑:“你自己先蹬吧。”他爬到一个大草垛顶上,然后望着下面的桑桑,很耐心地指点着:“身子靠住车杠,靠住车杠,别害怕,这样车子反而不会倒下……”

桑桑忽然觉得杜小康这人挺好的,一边答应着,一边照杜小康的指点,在场地上全神贯注地蹬着。

这真是练车的好地方,到处是草垛,桑桑稳不住车把了,那草垛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将他吸引过去,他就会连车斜靠到它松软的身上。桑桑还可以绕着其中一个草垛练转圆圈,也可以在它们中间左拐弯右拐弯地练习灵活多变。桑桑居然可以不停顿地享有这辆自行车。杜小康十分大方,毫不在乎桑桑已无数次地将他的自行车摔倒在地。桑桑很感过意不去,几次将车抚在手中,仰望着草垛顶上的杜小康。但杜小康却冲着他说:“练车不能停下来!”

当桑桑骑着车在草垛间很自由地滚动时,他确实有一种马上就要像他的鸽子飞入天空时的感觉。

在离开打麦场时,杜小康骑车,桑桑居然坐在了后座上。奇怪!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好朋友。

在后来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桑桑和杜小康都似乎是好朋友。其实,桑桑与杜小康有许多相似之处,有许多情投意合的地方。比如两人都善于奇思幻想,都胆大妄为。

读五年级的那年秋天,杜小康又一次伤害了桑桑,并且是最严重的一次。但这一次似乎是无意的。

那天,桑桑与杜小康相约,在打麦场上练骑自行车的双手脱把,两人各花了一个多小时,竟然练成了。桑桑可以把双手插在腰间挺直了背骑,而杜小康则可以双臂互抱。昂着头骑。可直骑,可以草垛为中心绕着圆圈骑。两人后来轮番表演,互相喝采,把打麦场当成了一个竞技场,在一片瓦蓝如洗的秋空下,尽情施展自己的本领,达到了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的境地。

后来,两人终于累了,就把车靠在草垛上,瘫坐在了草垛底下。

我饿了。”桑桑说。

我也饿了。”杜小康说。

而这时他们几乎是在同时,看到了不远处堆着的一堆红薯。

烤红薯吃吧?”桑桑说。

我身上正好有火柴。”

我身上也有火柴。”

两人立即起来,各抱了一抱焦干的豆秸,将它们堆在一起,划了几根火柴,将它们点着了,然后,他们就把五六个红薯扔到了烧得越来越旺的火堆里。

豆秸燃烧起来,火力很大,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火舌,在淡淡的烟里跳动着,像一锅沸腾的水。火苗的跳动,以及火光照在脸上身上所带来的热烘烘的感觉,使桑桑和杜小康感到非常激动。凡孩子都喜欢玩火,因为火使他们体验到一种惊险、险恶和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桑桑和杜小康注定了比其他任何孩子还要更加喜欢玩火。桑桑和杜小康随身带着火柴就是一个小小的证明。

抱豆秸去!”

抱豆秸去!”

桑桑和杜小康不住地将堆在不远处的豆秸抱过来,扔在火堆上,越扔越高,渐渐地,他们的眼前,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火山。火山的最底部,是黑色,再往上,就是似乎疑固了的鲜红,再往上,就是活火,最顶端,就是红绸一样在风中飞舞的火舌。

火!”

火!”

桑桑和杜小康不停地嘴里咬嚼着这个富有刺激性的字眼,仿佛在咬一枚鲜红的辣椒。他们还不停地吐着如火舌一样鲜红的舌头。火光里,两对目光,纯粹是一对小兽物的目光,雪亮雪亮的。他们紧紧地盯住魔幻般的火,仿佛眼珠儿马上就要跳到火里,然后与火舌共舞。

在火堆与豆秸堆之间,由于他们不住地抱豆秸又不住地一路撒落豆秸,此时,这段距离里,已有了一条用豆秸铺成的路。当几根豆秸发出爆裂声,然后蹦下一串火苗来,落在了豆秸路上时,豆秸路在桑桑与杜小康只顾望那堆大火时,已悄悄地烧着了。等桑桑和杜小康发现,火正顺着豆秸路,漫延过去。

桑桑与杜小康并未去踩灭火苗,而是丢下那堆火,来看新火了。他们觉得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

火一路烧过去,留下一路劈劈啪啪犹如暴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桑桑和杜小康跟随着火,并为火鼓掌。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现了:打麦场有三分之一大的面积上,有一层薄薄的还未来得及收拢起来的稻草,就在麦秸路下,它们很快被染上了火,并迅捷向四下里蔓延。

看一星火,看一堆火与看一大片火,感觉可差多了。

现在,桑桑与杜小康的眼前是一大片火。他们有点心惊肉跳了。

火像玩着一场没有边沿的游戏,在向外扩张。

桑桑和杜小康终于在这场游戏面前害怕了。他们赶紧跑到火的边沿处,用脚用手,将地上的薄草划拉到一边,使地上出现了一条无草的小路。火在这条小路的上边无奈地扑腾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萎缩了下去。

桑桑和杜小康的眼前,是一片草灰。

一阵大风吹过来,打麦场上,马上草灰乱飘,仿佛天空忽然飘起黑色的雪。

桑桑和杜小康半闭着眼睛,赶紧逃离了黑雪飞舞的打麦场。

他们没有想,就在他们都已回到家中时,一团未灭的火被风吹过隔离的小道,落在了那边的薄草上。这团火仿佛是一团小精灵,竟躲在草下埋伏了一会,才将薄草燃着……后来,火来到了一个草垛,把那个草垛点着了。

接下来,是有人发现了火,就大叫:救火啊——!”惊动了全村人,纷纷拿了盆桶之类的用具来打麦场上灭火。声势浩大,惊心动魄。火灭了,但那垛草却已完全烧掉。

接下来就是追查。

一个外地人那时正撑船从打麦场边的河里过,向油麻地的人提供了一条线索:有两个孩子在打麦场上燃了一堆火。

地方上就让学校查。烧了一个大草垛,事情不小。油麻地小学立即笼上一片“事态严重”的气氛。蒋一轮对桑乔说:“恐怕不会有人敢承认的。”桑乔说:“那就一查到底!”

这里正准备实施包括“攻心战术”等诸如此类的方案时,杜小康却在全校大会上,走上了台子:“你们不用再查了,火是我玩的。”杜小康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

台下的孩子,顿时觉得杜小康是个英雄,是个好汉,差一点没为他鼓掌。

即使老师,望着面不改色的杜小康,也为之一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杜小康在众人注视之下,走下台去了。

大红门滋长并支撑起了杜小康敢做敢当的傲慢。正是这一十足的傲慢,使桑桑在与他的对比之下,成了一个丑陋的懦夫,一个被人小看的胆小鬼。

散会后,蒋一轮找到杜小康:“那么,还有一个是谁?”

杜小康说:‘我只说我玩了火。”怎么也不说出桑桑来。

但,不用杜小康说,老师们从桑桑在杜小康走上台勇敢承认他是玩火者的那一刻,桑桑所呈现出的一副慌张的样子,就已经猜到了另一个玩火者是谁。桑桑周围的孩子也都看出来了。当即,他们就用疑惑的目光去看桑桑了。

晚上,桑桑在桑乔的严厉追问下,才不得不承认他也是玩火者。

可是,已经迟了。桑桑看到,当孩子们在用钦佩甚至崇拜的目光去看杜小康之后,都在用蔑视甚至是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那天傍晚,桑桑背着书包回家时,偶尔看到了纸月正站在花园里。他竟无缘无故地从纸月的眼睛里听到了叹息,就把头一直低着往家走。

桑桑绝不肯原谅杜小康。因为杜小康使他感到了让他无法抬头的卑微。

冬天,连刮了三天的西北风,渐渐停息下来,大河里立即结了冰,并且越来越厚实。鸭们没有了水面,就到处寻找。它们在冰上走不太稳,常常滑倒,样子很可笑。所有的船都被冻住了,仿佛永生永世,再也不能行驶。岸边,一时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绿色的柳枝,也被突然地冻住,象涂了蜡,绿得油汪汪的。但一根根都被冻得硬如铁丝,仿佛互相一碰击,就能碰碎。

村里的孩子上学,再也不用绕道从大桥上走,都直接从冰上走过来。

这天下午,桑桑借上课前的空隙,正独自一人在冰上玩耍,忽然听到村子里有吵嚷声,就爬上了岸,循声走去。他很快看到了杜小康家的红门。吵嚷声就是从红门里发出来的。红门外站了很多人,一边听里面吵架,一边小声地议论。

桑桑从人群中挤过去,在靠近红门的地方站住,悄悄向里张望着。

是后庄的朱一世在与杜雍和吵架。

朱一世一手举着一只酱油瓶,一手指着杜雍和:牡雍和,你听着!你往酱油里掺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杜雍和高朱一世两头,不在乎朱一世:“姓朱的,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扇你的耳光!”

朱一世矮小瘦弱,但朱一世是这地方上的“名人”,是最难缠的一个人。朱一世谁也不怕,怕你杜雍和?他把脸贴过去,冲着杜雍和扬在空中的巴掌:“你扇!你扇!你有种就扇!”

杜雍和当然不能扇,用手推了他一把:“好好好,我认识你朱大爷了!请你出去,总行吧?”

不行!”朱一世将酱油瓶往身后一放,朝杜雍和半眯着眼睛,“让我出去?想得倒容易!”他转过身,朝门口走来,对门外的人说,“大家来看看这酱油,还有一点酱油色吗?”他把瓶子举起来,放在阳光下,“你们看看,看看!我前天感冒,撒的一泡尿,色都比这酱油色重!”

有几个人笑起来。

朱一世说:“你们还笑,你们谁家没有用过这种酱油?谁家没用过的?举起手来让我看看!”

刚才笑的人就都不笑了,觉得自己笑得没有立场。

朱一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你们尝尝。这还算是酱油吗?”他把酱油瓶歪斜下来,“没关系,酷点尝尝,我是付了钱的。”

就有十几根长短不一、粗细不一、颜色不一的手指伸了出去酷了酱油,然后在嘴里嘲了一下,发出一片刷声,接着就是一片品尝的巴咂声,像夏日凌晨时的鱼塘里,一群鱼浮到水面上来圆着嘴吸气时发出的声音。

是不是酱油,还用那么去咂巴?”朱一世对那些品尝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品尝出味道来的人,有点不耐烦了,提着酱油瓶,重新回到院子里,冲着杜雍和,“姓杜的,你说怎么办吧?”

杜雍和显然不愿扩大事态,说:“我说了,我认识你了!我给你重装一瓶,行了吧?”

朱一世一笑:“杜雍和,你敢给我新装一瓶?你真敢?”

杜雍和:“当然敢!”

朱一世将酱油瓶瓶口朝下,将里面的酱油咕嘟咕嘟地全倒了,然后将空瓶递给杜雍和:“好,你去重装一瓶!”

杜雍和提着酱油瓶进屋去了。

朱一世朝门外的人说:‘大伙过一会就看到了,那只不过还是一瓶掺了水的酱油,他们家的酱油缸里装的就是掺了水的酱油!”

杜雍和迟迟不肯出来,仿佛不是去重装一瓶酱油,而是去从种黄豆开始,然后做出一瓶新的酱油。

我说杜雍和,你们家酱油缸里是不是没有酱油了?”朱一世朝屋里大声说。

杜雍和只好提着新装了酱油的瓶子走出来。

朱一世接过酱油瓶,再次走到门口,然后把酱油瓶又举到阳光下照着:“大伙看看,啊,看看是不是跟刚才一色?”

有人小声说:“一色。”

朱一世提着酱油瓶走到杜雍和跟前,突然将瓶猛地砸在砖地上:“你在耍老子呢!”

杜雍和也被逼得急眼了:“耍你了,怎么样?”

朱一世跳了起来,一把就揪住了杜雍和的衣领。

门外的人就说:“掺了水,还不赔礼!”“何止是酱油掺了水,酒、醋都掺水!”

杜雍和与朱一世就在院里纠缠着,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

这时,桑桑钻出人群,急忙从冰上连滑带跑地回到了教室,大声说:“你们快去看呀,大红门里打架啦!”

听说是打架,又想到从冰上过去也就几步远,一屋子人,一会工夫就都跑出了教室。

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孩子们才陆陆续续跑回来。桑桑坐在那儿,就听见耳边说:“杜小康家的酱油掺水了!”“杜小康家的酒也掺水了!”“杜小康家的醋也掺水了!”……桑桑回头瞟了一眼杜小康,只见杜小康趴在窗台上,只有个屁股和后身。

这事就发生在班上要重新选举班干部前夕。

正式选举之前,有一次预选。预选前一天,有一张神秘的小纸片,在同学中间一个递给一个地传递着。那上面写了一行鬼鬼祟祟的字:我们不要杜小康当班长!

预选的结果是:一直当班长的杜小康落选了。

这天,桑桑心情好,给他的鸽子们撒了一遍又一遍的食,以至于鸽子们没有一只再飞出去打野食。

正式选举没有如期进行,因为蒋一轮必须集中精力去对付春节前的全校文娱比赛。这种比赛每年进行。桑乔很精明。他要通过比赛,发现好的节目和表演人才,然后抽调到学校,再经他加工,去对付全乡的文艺汇演。弄好了,其中一些节目,还有可能代表乡里去参加全县的文艺汇演。因为设立了比赛的机制,各个班都面临着一个面子的问题,不得不暗暗较劲。桑乔看到各班都互相盯着、比着,都是一副很有心计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蒋一轮有个同学在县城中学教书。一天,蒋一轮进城去购书,去看同学,恰逢那个同学正在指挥班上的女孩子排练表演唱《手拿碟儿敲起来》。同学见他来了,握握手,说:“等我排练完这个节目。”蒋一轮说:“我也看看。”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二十几个女孩子,穿一色衣服,衬着一个穿了更鲜亮衣服的女孩子,各人左手拿了一只好看的小碟子,右手拿了一根深红色的漆筷,有节奏地敲着,做着好看的动作,唱着“手拿碟儿敲起来……”在台上来回走着。一片碟子声,犹如一片清雨落进一汪碧水,好听得很。那碟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聚拢忽散开,声音竟变化万端,就像那片清雨是受着风的影响似的,风大风小,风急风徐,那片清雨落进碧水中的声音就大不一样。同学看了一眼蒋一轮,意思是:你觉得如何?蒋一轮朝他点头,意思是:好!好!好得很!排练完了,同学和蒋一轮往宿舍走,一路走,一路说这个节目:“我是从《洪湖赤卫队》里化过来的,但,我这个节目比它里头的那个场景耐看。你知道怎就耐看?”蒋一轮感觉到了,但无奈没有语言。同学说:“我量大。我二十八个学生,加上衬着的一个,共二十九人。一片碟子声敲起来,能把人心敲得颤起来,加上那么哀切切地一唱,能把人心敲碎。二十九个人,做一色动作,只要齐整,不好看也得好看。”蒋一轮说:“我知道了。”

现在,蒋一轮日夜就想那个二十九个女孩一台敲碟子的情景,觉得他的班,若也能来它这么一下,即使其它节目一个也没有,就它一个,就足以让人望尘莫及。他算了一下,这个班共有三十三名女生,除去一个过于胖的,一个过于瘦的,一个过于矮小的,还剩三十个,个个长得不错。蒋一轮脑子里就有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上站着的,就是他的三十个刮刮叫的女孩儿。蒋一轮甚至看到了台下那些叹服并带了几丝嫉妒的目光。但当蒋一轮回到现实里来时,就丧气了。首先,他得有三十只一样精巧好看的碟子,三十根漆得油亮亮的筷子,另外,三十个女孩还得扎一样的红头绳,插一样的白绒花。这要花一笔钱的。学校不肯拿一分钱,而班上也无一分钱。他想自己掏钱,可他又是一个穷教书的,一个月拿不了几个钱。他去食堂看了看,食堂里碟子倒有二十几个,但大的大,小的小,厚的厚,薄的薄,白的白,花的花,还有不少是裂缝豁口的。筷子一律是发乌的竹筷子。那样的竹筷子,不需多,只一根上了台面,节目全完。他发动全班的孩子带碟子筷子,结果一大堆碟子里,一色的碟子凑起来不足十只,一色的漆筷,凑起来不足十根,油麻地是个穷地方,没办法满足蒋一轮的美学欲望。至于三十个女孩的红头绳、白绒花,那多少得算作是天堂景色了。蒋一轮仿佛看到了一片美景,激动得出汗,但冷静一看,只是个幻景,就在心里难受。

蒋一轮就想起了杜小康。他把杜小康叫到办公室,问:“你家卖碟子吗?”

卖。”

多吗?”

一筐。”

你家卖漆筷吗?”

卖。”

有多少?”

一捆。”

你家卖红头绳吗?”

卖。”

多吗?”

快过年了,多。”

你家卖白绒花吗?”

卖。是为明年清明准备的,扫墓时,好多妇女要戴。”

可借出来临时用一下吗?各样东西三十份。”

杜小康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人用过了的东西,你还能要吗?”

以前,你不也把要卖的东西拿出来用过吗?”

杜小康朝蒋一轮翻了一个白眼,心里说:以前,我是班长,而现在我不是班长了。

你回去,跟你父亲说一说。”

说了也没用。”

帮个忙。就算是你给班上做了一件大好事。”

杜小康说:“我凭什么给班上做好事?”

杜小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意思。”

噢,大家不选你当班长了,你就不愿为班上做事了?”

不是大家不选我,是有人在下面传纸条,让大家不选我。”

谁?”

我不知道。”

这事再说。现在你给我一句话,帮不帮这个忙?”

我要知道,谁传这个纸条的!”

蒋一轮心里很生气:这个杜小康,想跟老师做交易,太不像话!但现在压倒一切的是上那个《手拿碟儿敲起来》的节目。他说:“杜小康,你小小年纪,就学得这样!这事我当然要查,但与你帮忙不帮忙无关。”

杜小康低头不语。

你走吧。”

什么时候要那些东西?”

过两天就要。”

杜小康走了。

过了两天,杜小康拿来了蒋一轮想要的全部东西:三十只清一色的小碟,三十根深红色的漆筷,三十根红头绳,三十朵白绒花。

蒋一轮不声张,将这些东西全都锁在房间,直到正式演出时,才拿出来。那天晚上,天气十分晴朗,风无一丝,只有一弯清秀的月牙,斜挂在冬季青蓝的天上。

虽是各班表演,但油麻地小学的土台上一如往日学校或地方文艺宣传演出的规格,有幕布,有灯光。当《手拿碟儿敲起来》一亮相,蒋一轮自己都想鼓掌了。先是二十九个小女孩敲着碟子,走着台步上了台。当众人以为就是这二十九个女孩时,只见二十九个小女孩一律将目光极具传神地转到一侧,随即,一个打扮得与众不同,但又与众十分和谐的女孩儿,独自敲着碟儿走上台来。这个女孩儿是纸月。对纸月的评价,桑乔的话是:“这小姑娘其实不用演,只往那儿一站就行。”这个节目,并未照搬,蒋一轮根据自己的趣味,稍稍作了改造。蒋一轮在下边看,只觉得这个节目由乡下的小女孩表演,比由城里小女孩来演,更有味道。

桑乔坐在下面看,在心里认定了:这个节目可拿到镇上去演。他觉得,这个节目里头最让人心动的是三十个女孩都一律转过身去,只将后背留给人。三十根小辫,一律扎了鲜亮的红头绳,一律插了白绒花。白绒花插得好,远远地看,觉得那黑辫上停了一只颤颤抖抖欲飞未飞的白蛾子。这一朵朵白绒花,把月色凄清、卖唱姑娘的一片清冷、哀伤、不肯屈服的情绪烘托出来了。若换了其它颜色的绒花,效果就不会这样好。桑乔觉得蒋一轮水平不一般。其实,蒋一轮只是记住了他同学的一句话:“这节目,全在那一支白绒花上。”蒋一轮的同学,读书时就是一个很有情调的人。

演出结束后,当桑乔问起那些碟子、筷子、红头绳、白绒花从何而来,蒋一轮告诉他是杜小康暂且挪用了他父亲的杂货铺里的东西时,桑乔说了一句:“你这个班,还真离不开杜小康。”

蒋一轮觉得也是,于是,一边在查那个鼓动同学放弃杜小康的纸条为谁所为,一边就在班上大讲特讲杜小康对班上的贡献。孩子们突然发现,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分享了的荣誉,竟有许多是因为杜小康才得到的,不禁懊悔起来:怎能不投杜小康一票呢?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有心肝的大坏蛋。

正式选举揭晓了:杜小康还是班长。

就在当天,桑桑看到,一直被人称之为是他的影子的阿恕,竟屁颠屁颠地跟在杜小康的后头,到打麦场上去学骑自行车了。

两天后,桑桑被父亲叫到了院子里,还未等他明白父亲要对他干什么,屁股就已经被狠狠瑞了一脚。他跌趴在地上,父亲又踢了他一脚:“你好有出息!小肚鸡肠、胸无大志,还能搞阴谋诡计!”作为校长,桑乔觉得儿子给他丢脸了,心里异常恼火。

桑桑趴在地上,泪眼朦胧里就出现了阿恕。他骂道:“一个可耻的叛徒!”

母亲站在门坎上也喊打得好,并“没有立场”地帮杜小康讲话:“杜小康这孩子,可知道为你爸学校出力了。”

桑桑咧着嘴,大声叫着:“他欺负人!欺负人!”

五年级第一学期刚下来三分之一,时值深秋,油麻地小学的所有草房子的屋檐口,都插上了秦大奶奶割下的艾。插这些艾的时候,同时还混插了一株菖蒲。艾与菖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发出了一种让孩子们一辈子总会记住的气味。上课时,这种气味,就会随风飘入室内。树前的大河,因两岸的稻地都在放水搁田以便收获,河水一下涨满了,从稻地里流入大河的棕色浮萍,就随着浩浩荡荡的河水,日夜不息地向西漂流。两岸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把秋意刻上人的心头。

就在这个季节里,杜小康突然终止了学业。

蒸蒸日上的红门人家,竟在一天早上,忽然一落千丈,跌落到了另一番境地里。

一心想发大财的杜雍和用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购买了一条运货的大船,用这些年赚得的一大笔钱,又从别人那里贷了一笔款,去城里了买下了一大船既便宜又好的货,打算放在家中,慢慢地卖出去,赚出一笔更大的钱来。这天,装满货物的大船行在了回油麻地的路上。杜雍和一心想着早点赶回油麻地,便扯足了风帆。大船就在开阔的水面上,微斜了身子,将水一劈两半,船头迎着风浪一起一伏,直向前去。杜雍和掌着舵,看着一群水鸟被大船惊起,飞上了天空,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他一边掌舵,一边弯下腰去,顺手从筐里拿了一小瓶烧酒,用牙将瓶盖扳掉了,不一会工夫,就把瓶中的酒喝了一个精光。他把空酒瓶扔到了水中,然后很有兴致地看着它在船后的浪花里一闪一闪地消失了。他开始感到浑身发热,就把衣服解开,让凉风吹拂着胸脯。杜雍和忽然想到了他这一辈子的艰辛和这一辈子的得意,趁着酒劲,让自己沉浸在一番酸辛和快乐相融的感觉里,不禁流出了泪水。

后来就有了醉意,眼前一切虚幻不定,水天一色,水天难分,船仿佛行在梦里。

前面是一个大河湾。杜雍和是听见了河湾那边传来一阵汽笛声的,也想到了前面可能来了大船,必须将帆落下来慢行,然而却迷迷糊糊地作不出一个清醒的判断来,更无法做出敏捷的动作来。大船仍然勇往直前。杜雍和突然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堵住了他的视线,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猛然惊醒,但已迟了:他的大木船撞在了一个拖了七八条大铁船的大拖驳上。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船猛烈一震,他被震落到水中。等他从水中钻出,他的大木船以及那一船货物,都正在急速沉入水中。他爬到还未完全沉没的船上大声喊叫,但没有喊叫几声,水就淹到了他的脖子。脚下忽然没有了依着,他犹如在梦中掉进了万丈深渊,在又一声惊叫之后,他本人也沉入了水中……

拖船上的人纷纷跳水,把他救到岸上。他醒来后,双目发直,并且两腿发软,无法站立起来。

人家帮他打捞了一番,但几乎什么也没有捞上来:盐化了,只剩下麻袋;纸烂了,已成纸浆;十几箱糖块已粘成一团;……

大红门里,那些房子真正成了空壳儿。

不久,杜小康的自行车被卖掉了。因为还欠着人家的钱。

不久,杜小康就不来上学了。因为杜雍和躺在床上,一直未能站起来。家中必须挤出钱来为他治病,就再也无法让杜小康上学了。

桑桑那天到河边上帮母亲洗菜,见到了杜小康。杜小康撑了一只小木船,船舱里的草席上,躺着清瘦的杜雍和。杜小康大概是到什么地方给他的父亲治病去。杜小康本来就高,现在显得更高。但,杜小康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

桑桑朝杜小康摇了摇手。

杜小康也朝桑桑摇了摇手……

第六章   细马

与桑桑家来往最密切的人家,是邱元龙邱二爷家。

邱二爷家独自住在一处,离桑桑家倒不算很远。

邱家早先开牙行,也是个家底厚实的人家。后来牙行不开了,但邱二爷仍然作檐客,到集市上介绍牛的买卖。姓王的要买姓李的牛,买的一方吃不准那条牛的脾性,不知道那牛有无暗病,这时,就需要有一个懂行的中间人作保,而卖的一方,总想卖出一个好价钱,需要一个懂行的中间人来帮助他点明他家这条牛的种种好处,让对方识货。邱二爷这个人很可靠。他看牛,也就是看牛,绝不动手看牙口,或拍胯骨,看了,就知道这条牛在什么样的档次上。卖的,买的,只要是邱二爷做介绍人,就都觉得这买卖公平。邱二爷人又厚道,并无那些檐客为一己利益而尽靠嘴皮子去鼓动人卖,或鼓动人买。他只说:“你花这么多钱买这头牛,合适。”或说:“你的这条牛卖这么多钱,合适。”卖的,买的,都知道邱二爷对他负责。因此,邱二爷的生意很好,拿的佣金也多。

邱二妈是油麻地有名的俏二妈。油麻地的人们都说,邱二妈嫁到油麻地时,是当时最美的女子。邱二妈现在虽然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依旧还是很有光彩的。邱二妈一年四季,总是一尘不染的样子。邱二妈的头发天天都梳得很认真,搽了油,太阳一照,发亮。髻盘得很讲究,仿佛是盘了几天才盘成的。髻上套了黑网,插一根镶了玉的簪子。那玉很润,很亮。

邱二爷与邱二妈建了一个很好的家:好房子,好庭院,好家什。

但这个家却有一个极大的缺憾:没有孩子。

这个缺憾对于邱二爷与邱二妈,是刻骨铭心的。他们该做的都做了,但最终还是未能有一个孩子。当他们终于不再抱希望时,就常常会在半夜里醒来,然后,就在一种寂寞里,一种对未来茫然无底的恐慌里,一种与人丁兴旺的人家相比之后而感到的自卑里,凄凄惶惶地等到天亮。望着好房子,好庭院,好家什,他们更感到这一切实在没有多大意思。

初时,邱二妈在想孩子而没有孩子,再见到别人家的孩子时,竟克制不住地表示她的喜欢。她总是把这些孩子叫回家中,给他们花生吃或红枣、柿饼吃。如果是还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她就会对那孩子的母亲说:“让我抱抱。”抱了,就不怎么肯放下来。但到了她终于明白了她是绝对不可能再有孩子时,她忽然地对孩子淡漠了。她嫌孩子太闹,嫌孩子弄乱了她屋子里的东西。因此,有孩子的人家就提醒自己的孩子:“别去邱二妈家。邱二妈不喜欢孩子进她家里。”

当他们忽然在一天早上感到自己已经老了,身边马上就需要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时,他们预感到了,一种悲哀正在向他们一步一步地走来。他们几乎已经望见了一个凄凉的老境。

他们想起了生活在江南一个小镇上的邱二爷的大哥:他竟有四个儿子。

于是,邱二爷带着他与邱二妈商量了几宵之后而确立的一个意图——从邱大家过继来一个儿子——出发了。

仅隔十天,邱二爷就回到了油麻地。他带回了本章的主人公,一个叫细马的男孩。

这是邱大最小的儿子,一个长得很精神的男孩,大额头,双眼微眍,眼珠微黄,但亮得出奇,两颗门牙略大,预示着长大了,是一个有大力气的男人。

然而,邱二妈在见到细马之后仅仅十分钟,就忽然从单纯地观看一个男孩的喜欢里走了出来,换了一副冷冰冰的脸色。

邱二爷知道邱二妈为什么抖落出这副脸色。他在邱二妈走出屋子,走到厨房后不久,也走到了厨房里。

邱二妈在刷锅,不吭声。

邱二爷说:“老大只同意我把最小的这一个带回来邱二妈把舀水的瓢扔到了水缸里:“等把他养大了,我们骨头早变成灰了。”

邱二爷坐在凳子上,双手抱着头。

邱二妈说:“他倒会盘算。大的留着,大的有用了。把小的给了人,小的还得花钱养活他。我们把他养大,然后再把这份家产都留给他。我们又图个什么?你大哥也真是个好主意!”

那怎么办?人都已被我领回来了。”

让他玩几天,把他再送回去。”

说得容易,我把他的户口都迁出来了,在我口袋里呢。”

邱二妈刷着锅,刷着刷着哭了。

这时细马站在了厨房门口,用一口邱二爷和邱二妈都不太听得懂的江南口音问:“院子里是一棵什么树?”

邱二爷去看邱大,去过江南好几回,勉强听得懂江南话,说:“乌桕。”

上面是一个鸟窝吗?”

是个鸟窝。”

什么鸟的窝?”

喜鹊。”

树上没有喜鹊。”

它们飞出去了。”

细马就仰头望天空。天空没有喜鹊,只有鸽子。他一边望,一边问:“谁家的鸽子?”

桑桑家的。”

桑桑是个大人吗?”

跟你差不多大。”

他家远吗?”

前面有座桥,在桥那边。”

我去找他玩。”

邱二爷刚要阻止,细马已经跑出了院子。

桑桑见到了细马。起初细马很有说话的欲望,但当他发现他的话很难让桑桑听得懂之后,就不吭声了,很陌生地站在一旁看着桑桑喂鸽子。

细马走后,桑桑对母亲说:“他是一个江南小蛮子。”

邱二爷领着细马来找桑乔,说细马转学的事。桑乔问:“读几年级?”

邱二爷说:“该读四年级了,跟桑桑一样。”

桑乔说:“你去找蒋一轮老师,就说我同意了。”

蒋一轮要摸底,出了几张卷子让细马做。卷子放在蒋一轮的办公桌上,细马坐在蒋一轮坐的椅子上,瞪着眼睛把卷子看了半天,才开始答。答一阵,又停住了,挖一挖鼻孔,或摸一摸耳朵,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蒋一轮收了卷子,看了看,对桑乔说:“细马最多只能读三年级。”

邱二妈来到桑桑家,对桑乔说:“还是让他读四年级吧。”

桑乔说:“怕跟不上。”

邱二妈说::我看他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就这么跟着混混拉倒了。”

桑乔苦笑了一下:“我再跟老师说说。”

细马就成了桑桑的同学。

细马被蒋一轮带到班上时,孩子都用一种新鲜、但又怪异的目光去看他。因为他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一个小蛮子。

细马和秃鹤合用一张课桌。

细马看了看秃鹤的头,笑了,露着几颗大门牙。

秃鹤低声道:“小蛮子!”

细马听不懂,望望他,望望你,意思是说:这个秃子在说什么?

孩子们就笑了起来。

细马不知道孩子们在笑什么,觉得自己似乎也该跟着笑,就和孩子们一起笑。

孩子们便大笑。

秃鹤又说了一句:“小蛮子!”

细马依然不知道秃鹤在说什么。

孩子们就一起小声叫了起来:“小蛮子!”

细马不知为何竟也学着说了一句:“小蛮子。”

孩子们立即笑得东倒西歪。桑桑笑得屁股离开了凳子,凳子失去平衡,一头翘了起来,将坐在板凳那头的一个孩子掀倒在地上。那孩子跌了一脸的灰,心里想恼,但这时一直在擦黑板的蒋一轮转过身来:“笑什么?安静!上课啦!”

笑声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课上了一阵,一直对细马的学习程度表示疑虑的蒋一轮打算再试一试细马,就让他站起来读课文。蒋一轮连说了三遍,这才使细马听明白了老师是在让他念那篇课文。他吭哧了半天,把书捧起来,突然用很大的声音开始朗读。他的口音,与油麻地的口音实在相差太远了,油麻地的孩子们连一句都听不懂,只剩得一个叽哩哇啦。

蒋一轮也几乎一句未能听懂。他企图想听懂,神情显得非常专注。但无济于事。听到后来,他先是觉得好笑,再接着就有点烦了。

细马直读得额上暴着青筋,脖子上的青筋更像吹足了气一样胀了出来,满脸通红,并且一鼻头汗珠。

蒋一轮想摆手让他停下,可见他读得很卖力,又不忍让他停下。

孩子们就在下面笑,并且有人在不知何意的情况下,偶尔学着细马说一句,逗得大家大笑,转眼见到蒋一轮一脸不悦,才把笑声吞回肚里。

蒋一轮虽然听不懂,但蒋一轮能从细马的停顿、吭哧以及重复中听出,细马读这篇课文,是非常吃力的。

孩子们在下面不是偷偷地笑,就是交头接耳地说话,课堂一片乱糟糟的。

蒋一轮终于摆了摆手,让细马停下,不要再读下去了。

细马从蒋一轮脸上,明确地看到了失望。他不知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反复地向蒋一轮重复着一句话。蒋一轮无法听懂,摇了一阵头,就用目光看孩子们,意思是:你们听懂了吗?下面的孩子全摇头。细马终于明白了:他被扔到了一个无法进行语言沟通的世界。他焦躁地看了看几十双茫然的眼睛,低下头去,觉到了一个哑巴才有的那种压抑与孤单的心情。

蒋一轮摆了摆手,让细马坐了下去。

后来的时间里,细马就双目空空地看着黑板。

下了课,孩子们觉得自己憋了四十五分钟,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不是大声地尖叫,就是互相用一种犹如一壶水烧沸了,壶盖儿璞璞璞地跳动的速度说话,整个校园,噪得听不见人语。

细马却独自一人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在无语的状态里想着江南的那个小镇、那个小学校、那些与他同操一种口音的孩子们。

下一节是算术课,细马又几乎一句未能听懂别人说的。

第二天,细马一想到上课,心里就有点发怵,不想去上学了。但邱二爷不允许,他只好又不太情愿地来到学校。他越来越害怕讲话,一日一日地孤僻起来。大约过了七八天,他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了。邱二爷想,耽误个一两天,也没有什么,也就由他去。但过了三四天,还不见他有上学的意思,就不答应了,将他拖到学校。当他被邱二爷硬推到教室门口,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在一种出奇的寂静中看他时,他感到了一种更深刻的陌生,用双脚抵住门坎,赖着不肯进去,被邱二爷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巴掌,加上蒋一轮伸过手去拉了他一下,他才坐回到秃鹤的身旁。

蒋一轮和其它所有老师,唯恐使细马感到难堪,就显得小心翼翼,不再在课堂上让细马站起来读书或发言,孩子们也不再笑他,只是在他不注意时悄悄地看着他,也不与他讲话。这样的局面,只是进一步强化了细马的孤单。

细马总是站在孩子群的外边,或是看着孩子们做事,或是自己去另寻一个好玩的事情。

那天,桑桑回来对母亲说:“细马总在田头上,与那群羊在一起玩。”

母亲就和桑桑一起来到院门口,朝田野上望去,只见细马坐在田埂上,那些羊正在他身边安闲地吃着草。那些羊仿佛已和细马很熟悉了,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的,没有一只远走。

母亲说:“和细马玩去吧。”

桑桑站着不动。因为,他觉得和细马在一起时,总是觉得很生疏。无话可说,是件很难受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朝细马走去了。

在一次小测验之后,细马又不来上学了。因为无法听懂老师的讲解,他的语文、算术成绩几乎就是零。那天,放了学,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田野上,走到了羊群里。他坐下后,就再也没有动。

邱二爷喊他回去吃饭,他也不回。

邱二妈来到学校,问蒋一轮,细马在学校是犯错误了还是被人欺负了,蒋一轮就把小测验的结果告诉了她。邱二妈说:“我看,这书念跟不念,也差不多了。”

邱二爷也就没有再将细马拖回学校。他知道,细马原先在江南时就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他既然不肯读书,也就算了。

邱二妈对邱二爷说:“你可得向他问请楚了,到底还读不读书,不要到以后说是我们不让他读书的。”

邱二爷走到了田野上,来到细马身旁,问:“你真的不想读书了?”

细马说:“不想。”

想好了?”

想好了。”细马把一只羊楼住,也不看邱二爷一眼,回答说。

那天,邱二妈看到河边上停了一只卖山羊的大船,就买下了十只小山羊,对细马说:“放羊去吧。”

每天早晨,当桑桑他们背着书包上学时,细马却赶着那十只山羊,到田野上牧羊去了。

细马好象还挺乐意。那十只小山羊,活蹦乱跳,一只只如同小精灵一般,一忽跑,一忽跳,一忽又互相打架,给细马带来了许多快乐。细马一面用一根树枝管着他们,一面不住地跟它们说话:“走了,走了,我们吃草去了。……多好的草呀,吃吧,吃吧,快点吃吧,再不吃,人家的羊就要来吃了。……别再闹了,在草地躺一回,晒晒太阳多好!……你们再这样偷吃人家菜园里的草,被人家打了,我发誓,再也不管你们了。……”细马觉得羊们是能听得懂他的话的,也只有羊能听得懂他的话。每逢想到这一点,细马就对油麻地小学的学生耿耿于怀:他们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他们就不知道他们的话说得有多难听!他就在心中暗暗嘲笑他们读课文时那副腔调:说的什么话呀,一个个都是大舌头,一个个好像都堵了一鼻孔鼻涕!

细马似乎很喜欢这儿的天地。那么大,那么宽广的大平原。到处是庄稼和草木,到处是飞鸟与野兔什么的。有那么多条大大小小的河,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船。他喜欢看鱼鹰捕鱼,喜欢听远处的牛哞哞长叫,喜欢看几个猎人带了几只长腿细身的猎狗,在麦地或棉花地里追捕兔子,喜欢听芦苇丛里一种水鸟有一声无一声的很哀怨的鸣叫,喜欢看风车在野风里发狂似地旋转……。他就在这片田野上,带着他的羊,或干脆将它们暂时先放下不管,到处走。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乐意去做许多事情:追逐一条狗,在小水塘里去捉几条鱼,发现了一个黄鼠狼的洞,就用竹片往洞的深处挖……。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细马忽然觉得这一切,又不再有什么趣味了。当他听到从油麻地小学传来的读书声、吵闹声时,他就会站在田野上,向油麻地小学长久地张望。然而,他又不愿意再回到学校读书。

冬天到了,因为平原没有什么遮拦,北风总是长驱直入,在原野上肆无忌惮地乱扑乱卷。细马虽然不必要天天将羊们赶到田野上,但他得常常拿一把小镰刀去河坡、田埂上割那些已经枯萎了的草或遗割的豆秸,然后背回来喂羊。北风像冰碴一般锐利地划着他的手,他的脸。没有几天,他的手就裂口了,露出红艳艳的肉来。晚上,邱二妈烧一盆热水,邱二爷就把细马拉过来,让他将双手放在热水里长时间地浸泡,然后擦干,再让他涂上蛤蜊油。但即使这样,细马的手仍在北风中不时地产生一种切割样的疼痛。每逢此时,他就对那些坐在门上挂了厚厚草帘的教室中读书的孩子们产生了一种嫉妒,一种敌意。

冬天过去,细马已基本上能听得懂油麻地人“难听的”话了。但,细马依然没有去学校上学。一是因为,邱二妈并未提出让他再去读书,二是细马觉得,自己拉了一个学期的课,跟是不可能再跟上了,除非留级,而细马不愿意这样丢人。细马还是放他的羊。虽然细马心里并不喜欢放羊。

细马越来越喜欢将羊群赶到离油麻地小学比较近的地方来放。现在,他不在乎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用异样的目光来看他。他甚至喜欢挑战性地用自己那双眍眼去与那些目光对视,直至那些目光忽然觉得有点发虚而不再去看他。他在油麻地首先学会的是骂人的话,并且是一些不堪入耳的骂人的话。他知道,这些骂人的话,最能侮辱对方,也最能伤害和刺激对方。当一个孩子向他的羊群投掷泥块,或走过来逗弄他的羊,他就会去骂他们。他之所以骂他们,一是表明他讨厌他们,二是表明他现在也能讲油麻地的话了。油麻地的孩子们都已感觉到,这个江南小蛮子是一个很野蛮的孩子。知道了这一点,也就没有太多的孩子去招惹他。这使细马很失望。他希望有人来招惹他,然后他好去骂他们。他甚至在内心渴望着跟油麻地小学的某一个孩子狠狠地打一架。

孩子们看出了这一点,就更加小心地躲避着他。

细马就把羊群赶到了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上学所必须经过的路口。他让他的羊在路上拉屎撒尿。女孩子们既怕羊,又怕他,就只好从地里走。男孩子们不怕,就是要走过来。这时若惊动了他的羊,他就要骂人。如果那个挨骂的男孩不答应他的无理,要上来与他打架,他就会感到十分兴奋,立即迎上去,把身体斜侧给对方,昂着头:“想打架吗?”那个男孩,就有可能被他这股主动挑衅的气势吓住,就会显得有点畏缩。他就会对那个男孩说:“有种的就打我一拳!”有几个男孩动手了,但都发现,细马是一个非常有力气的孩子,加上他在打架时所呈现出的凶样,纠缠了一阵,见着机会,就赶紧摆脱了他,逃掉了事。六年级有一个男孩,仗着自己个高力大,不怕他的凶样,故意过来踢了一只羊的屁股。细马骂了一句,就冲了过去。那个男孩揪住他的衣服,用力甩了他两个圆圈,然后双手一松,细马就往后倒去,最后跌坐在地上。细马顺手操起了两块砖头。两个小孩打架打急了眼,从地上抓砖头要砸人的有的是,但十有八九是拿着砖头吓唬人。砖头倒是抓得很紧,但并不敢砸出去。胆大的对方知道这一方不敢砸,就在那里等他过来。这一方就抓着砖头奔过来了,把砖头扬起来。对方也有点害怕,但还是大声地说:‘你敢砸我!你敢砸我!”抓砖头的这一个就说:“我就敢砸你!”嘴硬,但终了也不敢砸。对方也有点发虚,怕万一真的砸出来,就走开了。但细马却是来真的。他对准那个高个男孩,就砍出去一块砖头。那高个男孩一躲闪,就听见砖头刷地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眼见着细马拿了砖头冲过来,一副绝对真干的样子,吓得掉头直往校园里跑。细马又从地上捡了一块砖,一手提一块,并不猛追,咬着牙走进了校园。吓得高个男孩到处乱窜,最后竟然藏到了女生厕所里,把前来上厕所的几个女孩子吓得哇哇乱叫。细马没有找到那个高个男孩,就提着砖头走到校园外面,坐在路上,一直守到放学。高个男孩回不去家,只好跑到小河边上,让一个放鸭子的老头用船把他送过河去。

油麻地小学的老师就交待各班同学:不要去惹细马

但秃鹤还是去惹了细马。结果,两人就在路上打起来。秃鹤打不过细马,被细马骑在身下足有一个小时。细马就是不肯放开他。有人去喊蒋一轮。蒋一轮过来,连说带拉,才把细马弄开。秃鹤鼻子里流着血,哭丧着脸跑了。

傍晚,桑乔找了邱二爷与邱二妈,说了细马的事。

晚上,邱二妈就将细马骂了一顿。细马在挨骂时,就用割草的镰刀,一下子一下子将刀尖往乌桕树上砍,将乌相树砍了许多眼。邱二妈过来,将镰刀夺下,扔进了菜园,就对邱二爷嚷嚷:“谁让你将他带回来的!”

邱二爷过来,打了一下细马的后脑勺:“吃饭去!”

细马不吃饭,鞋都不脱,上了自己的床,把被子蒙在头上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邱二妈从一开始就觉得,细马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她从他的眍眼里看出,这已是一个有了心机的孩子。当她这样认为时,细马在他眼里就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大人了。现在这个大人是冲着他们的一笔家产突然地来了。邱二妈从一开始,就对细马是排斥的。

五月的一天,邱二妈终于向细马叫了起来:“你回去吧,你明天就回你家去!”

事情的发生与桑桑有关。

这是一个星期天,细马正在放羊,桑桑过来了。现在,桑桑几乎是细马唯一的朋友。桑桑和细马在田野上玩耍时,桑桑说:“我们去镇上玩吧?”

细马说:“去。”

桑桑和细马丢下那群羊,就去镇上了。两人在镇上一人买了一只烧饼,一边吃,一边逛,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还没有想起来回家。又逛了一阵,正想回家,桑桑看到天上有群鸽子落在了一个人家的房顶上。桑桑见着鸽子,就迈不开腿,拉了细马,就去那个人家看鸽子。也就是看鸽子。但桑桑光看,就能看得忘了自己。细马对于谁都凶,可就是很顺从桑桑。他就蹲在墙根下,陪着桑桑。主人家见两个孩子看他们家的鸽子,一看就一两个小时,心里就生了疑,过来打量他俩。细马碰了碰桑桑的胳膊。桑桑看到了一对多疑的目光,这才和细马匆匆走出镇子往家走。

在细马离开羊群的这段时间里,羊吃了人家半条田埂的豆苗。

邱二妈向人家陪了礼,将羊赶回了羊圈里。

细马回来了。他很饿,就直奔厨房,揭了锅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正准备坐在门槛上扒饭,邱二妈来了:“你还好意思吃饭?”

细马端着碗,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

你吃饭倒是挺能吃的,才多大一个人,一顿能扒尖尖两碗饭!可让你干点活,就难了!你放羊放到哪儿去了?我告诉你,我们养不起你!”邱二妈说完,去桑桑家了。

细马端着碗,眼泪就流了下来,泪珠扑嗒扑嗒地掉在了饭碗里。他突然转过身,把饭碗搁到了锅台上,走出了厨房,来到了屋后。

屋后是邱二爷家的自留地。一地的麦子刚刚割完,一捆捆麦子,都还搁在地里,未扛回院子里。

细马下地,扛了一捆麦子,就往院子里走。他扛了一捆又一捆,一刻也不停歇。

当时是下午四点,金属一样的阳光,还在强烈地照射着平原。细马汗淋淋地背着麦捆,脸被晒得通红,几道粗粗的汗痕,挂在脸上。他脱掉了褂子,露出光脊梁。太阳的照晒,麦芒的刺戳,加上汗水的腌泡,使他觉得浑身刺挠,十分难受,但细马一直背着麦捆,一声不吭。

桑桑的母亲见到了,就过来说:“细马,别背了。”

细马没有回答,继续背下去。

桑桑的母亲就过来拉细马,细马却挣脱了。她望着细马的背影说:“你这孩子,也真犟!”

邱二妈走过来说:“师娘,你别管他,由他去。”

桑桑来了。母亲给了他一巴掌:“就怪你。”

桑桑也下地了,他要帮细马,也扛起麦捆来。

桑桑的母亲回家忙了一阵事,出来看到细马还在背麦捆,就又过来叫细马:“好细马,听我话,别背了。”

桑桑也过来:“细马,别背了。”

细马抹了一把汗,摇了摇头。

桑桑的母亲就一把拉住他。桑桑也过来帮母亲推他。细马就拚命挣扎,要往地里去,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喉咙里呜咽着。三个人就在地头上纠缠着。

邱二妈叫着:“你回去吧,你明天就回你家去!”

桑桑的母亲就回过头来:“二妈,你也别生气,就别说什么了。”

这时,邱二爷从外面回来了,听桑桑的母亲说了一些情况,说:“还不听师娘劝!”

细马却还是像一头小牛犊一样,企图挣出桑桑和他母亲的手。

这时走来了桑乔。他没有动手:“你们把他放了。细马,我说话有用吗?”

被桑桑和他母亲松开了的细马,站在那儿,不住地用手背擦眼泪。

桑乔这才过来拉住细马的手:“来,先到我家去,我们谈谈。”

邱二爷说:“听桑校长的话,跟桑校长走。”

细马就被桑乔拉走了。

这里,邱二妈哭了起来:“师娘,我命苦哇……”

桑桑的母亲就劝她回去,别站在地头上。

邱二妈倚在地头的一棵树上,哭着说着:“他才这么大一点的人,我就一句说不得了。等他长大了,我们还能指望得上他吗?”

桑桑的母亲劝了邱二妈半天,才把她劝回家。

当天晚上,细马就住在了桑桑家。

细马确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男孩。他已暗暗行动,准备离开油麻地,回他的江南老家。他去办户口的地方,想先把自己的户口迁出来。但人家笑话他:“个小屁孩子,也来迁户口。”根本不理他。他就在那里软磨硬泡。管户口的人见他不走,便说:“我要去找你家的大人。”他怕邱二爷知道他的计划,这才赶紧走掉。他也曾打算不管他的户口了,就这么走了再说,但无奈自己又没有路费。现在,他已开始积攒路费。他把在放羊时捉的鱼或摸的螺蛳卖得的钱,把邱二爷给他买糖块吃而他没有买糖块吃省下的钱,全都悄悄地藏到床下的一只小瓦罐里。

当然,细马在暗暗进行这一计划时,也是时常犹豫的。因为,他已越来越感受到邱二爷是喜欢他的,并且越来越喜欢。他不会游泳,而这里又到处是河。邱二爷怕他万一掉进河里——这种机会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也实在太多了——就教他学游泳。邱二爷站在水中,先是双手托着他的肚皮,让他在水中扑腾,然后,仅用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引他往前慢慢地游动。一连几天,邱二爷就这么耐心地教他。邱二爷是好脾气。细马终于可以脱开邱二爷的手,向前游动了,虽然还很笨拙,还很吃力,仅仅才能游出去丈把远。那天,邱二爷在河边坐着,看着他游,后来想起一件什么事来,让细马不要游远了,就暂时回去了。细马突然起了要跟邱二爷淘气一下的心思,看着邱二爷的背影,就悄悄躲到了水边的芦苇丛里。邱二爷惦记着水中的细马,很快返回,见水面上没有细马,一惊:“细马!细马!……”见无人答应,眼前只是一片寂静的水面,邱二爷又大喊了一声“细马”,纵身跳进了水中。他发了疯地在水中乱抓乱摸。在水底下实在憋不住了,才冒出水面:“细马!细马!……”他慌乱地叫着,声音带着哭腔。细马钻出了芦苇丛,朝又一次从水底冒出来的邱二爷,露出了大门牙,笑着。邱二爷浑身颤抖不已。他过来,揪住细马的耳朵,将他揪到了岸上,然后操起一根棍子,砸着细马的屁股。这是细马来到油麻地以后,邱二爷第一次揍他——第一次揍就揍得这么狠。细马哭了起来,邱二爷这才松手。细马看到,邱二爷好像也哭了。这天深夜,细马觉得有人来到了他的床边。他半睁开眼睛,看到邱二爷端着一盏小油灯,正低头查看着他的被棍子砸了的屁股。邱二爷走了。他看着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邱二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闭上双眼。不一会,就有泪珠从眼缝里挤了出来。细马想起,邱二爷去江南向他的父亲提出想要一个孩子,而他的父亲决定让邱二爷将他带走时,邱二爷并没有嫌他太小,而是喜欢地将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仿佛他此次来,要的就是他。而当他听父亲说要将他送给二叔时,他也没有觉得什么,仿佛这是一件早商量好了的事情。他在那只大手下站着,直觉得那只大手是温暖的……

细马甚至也不在心里恨邱二妈。除了与他隔膜和冷漠,邱二妈实际上对任何人都显得十分温和、和善。谁家缺米了,她会说:“到我家先量几升米吃吧。”若是一个已经借过米但还未还的,就不好意思来。她就会量个三升五升的米,主动送上人家的门:“到收了稻子再还吧。”桑桑的母亲要纳一家人的鞋底,邱二妈就会对桑桑的母亲说:“让我帮你纳两双。”她纳的鞋底,线又密又紧,鞋底板得像块铁,十分结实。桑桑脚上穿的鞋,鞋底差不多都是邱二妈纳的。……

但细马还是计划着走。

夏天过去之后,细马与邱二妈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邱二妈向邱二爷大哭:“你必须马上将他送走!”

邱二爷是老实人。邱二爷与邱二妈成家之后,一般都听邱二妈的。他们家,是邱二妈作主,邱二爷只是随声附和而已。他想想细马在油麻地生活得也不快活,就不想再为难细马了,就对细马说:“你要回去,就回去吧。”他去把细马的户口迁了出来。

这以后的好几天,邱二妈总不说话。因为,当她终于知道,细马真的马上要离去时,她心中又有另一番说不清楚的感觉了。她甚至觉得,她原来并不是多么地不喜欢细马。她在给细马收拾东西时,收拾着收拾着,就会突然停住,然后很茫然地望着那些东西。

说好了这一天送细马走的。但就在要送他走的头两天,天气忽然大变。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立即给平原蒙上了涝灾的阴影。原以为隔一两天,天会好起来,但后来竟然一连七八天都雨水不绝。或倾盆大雨,或滴滴答答地漏个不止,七八天里,太阳没有出来过一分钟。河水一天一天地在涨高,现在已经漫上岸来。稻地已被淹没,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地势高一些的稻田,只能看见少许一些稻叶在水面上无奈地摇曳。

道路都没有了。细马暂时走不了。细马似乎也不急着走了。望着止不住的雨水,他并无焦急的样子。

桑桑这几天,总和细马在一起。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他们各人拿了一根木棍,在水中探试着被水淹掉了的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觉得非常有趣。两人一不小心,就会走到路外边,滑到比路基低得多的缺口或池塘里,就弄了个一身湿淋淋的。细马回到家,邱二妈就赶紧让他换上干衣。细马换了干衣,禁不住外头桑桑的召唤,又拿了木棍试探着,走出门去。这时,邱二妈就在家点起火,将细马刚换下的衣服晾在铁丝上,慢慢烘烤着。那时,邱二妈就在心里想:马上,细马又要湿淋淋地回来了。

雨根本没有停息的意思。天空低垂,仿佛最后一颗太阳,已经永远地飘逝,从此,天地间将陷入绵延无穷的黑暗。雨大时,仿佛天河漏底,厚厚实实的雨幕,遮挡住了一切:树木、村庄……,就只剩下了这厚不见底的雨幕。若是风起,这雨飘飘洒洒,犹如巨瀑。空气一天一天紧张起来。到处在筑坝、围堤。坝中又有坝,堤中又有堤,好像在准备随时往后撤退。桑桑和细马撑着小船,去看过一次大坝。他们看见至少有二十只从上面派来的抽水机船,正把水管子搁在大坝上,往外抽水。那一排水管,好似一门一门大炮,加上机器的一片轰鸣和水声倒让桑桑和细马激动了半天。随时会听到报警的锣声。人们听到锣声,就说:“不知哪儿又决坝了。”

油麻地小学自然属于这地方上的重点保护单位,早已将它连同一片住户围在了坝里。这坝外面还有更大范围的坝。

邱二爷家只在大坝里。

桑桑的母亲对邱二妈说:“万一大坝出了事,你们就住到我家来”。面对着一片还在不断上涨的水,一片人心惶惶的。

但孩子们总也紧张不起来。这个水世界,倒使他们感到有无穷的乐趣。他们或用洗澡的木盒,或干脆摘下门板来,坐在上面,当作小船划出去。他们没有看见过海,但想像中,海也就是这个样子:白茫茫,白茫茫,一望无边。不少人家,屋中已经进水,鲤鱼跳到锅台上的事情也已经听说。

桑桑和细马一人拿了一把鱼叉。他们来到稍微浅一些的地方,寻找着从河里冲上来的鲤鱼。他们走着走着,随时都可能惊动了一条大鱼,只见它箭一样窜出去,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痕。两个人常一惊一乍地在水中喊叫。

细马马上要走了。他没有想到,在他将要离去时,竟能碰上如此让他激动的大水。他和桑桑一起,整天在水中玩耍,实在是开心极了。细马要抓住他在油麻地的最后时光,痛痛快快地玩。

邱二妈站在桑桑家门口,对桑桑的母亲叹息道:“这两个小的,在一起玩一天,是一天了”。

这天夜里,桑桑正在熟睡中,朦朦胧胧地听见到处有锣声和喊叫声。母亲点了灯过来,推着桑桑:“醒醒,醒醒,好像出事了。”这里正说着,门被急促地敲响了:“校长,师娘,开门哪!”

门一打开,是邱二爷、邱二妈和细马湿淋淋地站在那里。

邱二爷说:“大坝怕是决堤了。”

邱二妈哭着:“师娘,我们家完了。”

桑乔也起来了,问:“进多深的水了?”

快齐脖子了,还在涨呢”。邱二爷说。

母亲叫他们赶快进屋。

油灯下,所有的人都一副恐惧的样子。桑桑的母亲总是问桑乔:“这里面的一道坝撑得住吗?”桑乔说不好,就拿了手电走了出去。两个孩子也要跟着出去。桑乔说:“去就去吧。”

三个人走了一会,就走到了坝上,往外一看,水也已快要越过坝来了。坝上有不少人,到处是闪闪烁烁的灯光。

这天夜里,邱二妈几乎没合一眼,总在啼哭,说她命真的很苦。

邱二爷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斜倚在桑桑家为他和邱二妈临时搭起的铺上。邱家的这份家产,经这场大水泡上几日,大概也就不值几文钱了。

与桑桑合睡一床的细马似乎心情也忽然沉重起来,不停地翻身,弄得桑桑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邱二爷和邱二妈,就爬上坝去看他们的房子。随即,邱二妈就瘫坐在堤上哭起来。

桑桑的母亲和桑桑的父亲都过来看,看到邱二爷的家,已大半沉在水里了。

细马也爬到了坝上。他蹲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水面上的屋脊、烟囱上立着的一只羽毛潮湿的水鸟。

那份在邱二妈眼里,细马以及细马的父亲就是冲着它来的家产,真的应了一句话:泡汤了。

大水差不多在一个月后,才完全退去。

地里的稻秧,已经全部死灭。到处烂乎乎的,几天好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片腐烂的气息。

邱二爷家的房屋,地基已被水泡松,墙也被水泡酥,已经倾斜,是非拆不可了。现在只能勉强住着。屋里的家具,十有八九,已被泡坏。邱家几代传下的最值钱的一套红木家具,虽然在第二天就被邱二爷和细马、桑桑打捞上来,弄到了油麻地小学的教室里。但却因浸了水,樵松了,变形了。

这几天,桑桑就尽量与细马呆在一起。因为,他知道,道路一通,细马马上就要离去了。

邱二爷不想再留细马多呆些日子了,对邱二妈说:“给他收拾收拾吧。”

邱二妈说:“早收拾好了。你早点送他回去吧。”

这天,一大早,细马就来桑桑家告别了。

桑乔把手放在细马肩上很久:“别忘了油麻地。”

桑桑的母亲说:“有空回来看看二爷二妈。”

桑桑不知道说什么,就在那儿傻站着。

细马上路了。

大家都来送行。

邱二妈只把细马送到路上,就回去了。桑桑的母亲看到了,对细马说了一声“一路好好走”,就转过身去看邱二妈。邱二妈正在屋里哭。见了桑桑的母亲说:“说走就走了……”泪珠就顺着她显然已经苍老了的脸往下滚。

细马走后,桑桑一整天都是一副落寞的样子。

邱二爷把细马送到县城,给细马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又买了一些路上吃的东西。邱二爷很想将细马一直送回家。但他有点羞于见到细马的父亲。再则,细马已经大了,用不着他一直送到底了。

上车时间还早,两人坐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里,都默然无语。

细马上车后,将脸转过去看邱二爷。他看到邱二爷的眼睛潮湿着站在秋风里,一副疲惫而衰老的样子。细马还发现,邱二爷的背从未像今天这样驼,肩脚从未瘦得像今天这样隆起,脸色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枯黑—枯黑得就像此刻在秋风中飘忽的梧桐老叶。

细马将脸转过去哭了。

车开动之后,细马又一次转过脸来。他看到了一双凄苦的目光……

傍晚,邱二爷回来了。这天晚上,他和邱二妈感到了一种无底的空虚和孤寂。老两口一夜未睡。清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也把窗外的一株竹影投进来,直投在他们的脸上。秋风一吹,竹子一摇,那些影子就虚虚幻幻地晃动着。

一夜,他们几乎无语。只是邱二妈问了一句:“孩子不知走到哪儿了?”邱二爷回答了一句:“我也说不好呢。”

第二天黄昏时,桑桑正要帮着将邱二爷的几只在河坡上吃草的羊赶回邱二爷家时,偶然抬头一看,见路上正走过一个背着包袱的孩子来。他几乎惊讶得要跳起来:那不是细马吗?但他不相信,就揉了揉眼睛,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仔细地分着:细马!就是细马!他扔掉了手中赶羊的树枝,翻过大堤,一路往邱二爷家跑。一边跑,一边大叫:“细马回来了!细马回来了…”

桑乔正站在校门口问:“你说是谁回来了?”

桑桑脚步不停:“细马!是细马回来了!”他一口气跑到了邱二爷家,对邱二爷和邱二妈说:“二爷,二妈,细马……细马……细马他……他回来了……”

邱二爷和邱二妈站在那儿不动,像在梦里。

细马回来啦!”桑桑用手指了一下黄昏中的路,然后迎着细马跑过去。

邱二爷和邱二妈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朦朦胧胧地看到,大路上,真的有一个孩子背着包袱正往这边走过来

等邱二爷和邱二妈跑到路口时,桑桑已背着包袱,和细马走到了他们的跟前……

细马是在车开出去一个小时以后下的车。

车在路上,细马眼前总是邱二爷的那双目光。油麻地的一切,也都在他心里不住地闪现。他终于叫了起来:“不好啦,我把东西拉在车站啦!”驾驶员将车停下后,他就拿了包袱下了车,然后坐在路上,又拦了一辆回头的车,就又回到了县城。

当天晚上,一家人除了哭哭笑笑,就是邱二妈不时地说:“你回来干吗?你回来干吗?”就不知再说些其它什么。

第二天,邱二妈看着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房子,对邱二爷说:“还是让他回去吧?”

细马听到了,拿了根树枝,将羊赶到田野上去了。

几天后,邱二爷的房子就全推倒了。好好一户人家,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一堆废墟。眼见着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就临时搭了一个矮屋。一家人倒也并不觉得什么,日子过得平平常常、欢欢喜喜的。邱二妈仍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在家烧饭、种菜,细马放羊,邱二爷有集市时就去集市上作他的檐客,没有集市时,就到地里做些农活。一有空,一家三口总要走过桥来,到桑桑家来玩。有时,细马晚上过来,与桑桑呆在一起,觉得还没有呆得过瘾,就站在河边边喊:“我不回去睡觉啦!”就睡在了桑桑的床上。

一天,桑桑跑回来对母亲说:细马不再叫二爷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晚上再过来,桑桑的母亲就问:‘听说细马不再叫二爸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脸微微一红,走到一边,跟桑桑玩去了。

油麻地又多了一户平常而自足的人家。

但就在这年冬天,邱二爷病倒了。实际上邱二爷早在夏天时,就有了病兆:吃饭时,老被梗住,要不,吃下去的东西,不一会又吐出来。秋天将尽时,他就日见消瘦下来,很快发展到一连几天不能吃进去一碗粥。但邱二爷坚持着,有集市的仍去集市作檐客。他只想多多地挣钱。他必须给细马留下一幢像样一点的房子。入冬后的一天,他在集市上晕倒了,脸磕在砖上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是人把他扶回了家。第二天,邱二妈要找人将邱二爷护送到城里看病。邱二爷坚决地拒绝了:“不要瞎花那个钱,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夜里,他对邱二妈说:“我得了绝症。细马他爷爷就是得的这个病。是根本治不好的。”但邱二妈不听他的,到处求医问药。后来,听说一个人吃中药把这病吃好了,就把人家的方子要过来,去镇上抓了几十副中药。这时,已是腊月了。

这天早上,细马没有放羊,却拿了一把镐、一只竹篮离开了家门。

桑桑问:“你去哪儿?要干什么?”

细马说:‘中药里头,得放柳树须子,我去河边刨柳树须子。”

桑桑的母亲正好走过来,说:“桑桑,你去帮细马一起刨吧。”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点异常。河里结了厚冰,让人无法汲水。因此,一早上,到处传来用榔头敲冰砸洞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冻得硬邦邦的。仿佛天上的太阳都被冻住了。风倒不大,但空气里注满了森森寒气。

细马和桑桑在河边找到了一棵柳树。

细马挥镐砸下去,那冻土居然未被敲开,只是留下一道白迹。细马往手上阵了一口唾沫,咬着牙,用了更大的劲,又将镐砸了下去。这一回,镐尖被卡在了冻土里。细马将镐晃动了半天,才将它拔出来。

不一会,桑桑就看到,细马本来就有裂口的手,因连续受到剧烈震动,流出血来。血将镐柄染红了。桑桑就把竹篮子扔在地上,从细马手中夺过镐来,替换下细马。但桑桑没有细马力气大,进展得很慢。细马说:“还是我来吧。”就又抢过了镐。

这柳树的根仿佛就没有须子,刨了那么大一个坑,树根都露出一大截来了,还未见到须子。桑桑很疑惑:能弄到柳树须子吗?但细马不疑惑,只管一个劲地去刨,头上出了汗,他把帽子扔在地上,头在冷空气里,飘散着雾状的热气。他把棉袄也脱下了。

总算见到了柳树须子。一撮一撮的,像老头的胡子。

桑桑说:“这一棵柳树的须子,就够了。”

细马说:“不够。”因为细马在挑这些柳树须子时很苛刻。他只要白嫩白嫩的,像一条条细白的虫子一样的须子,黑的,或红的,一概不要。一棵柳树,他也就选一二十根。

细马穿好棉袄,戴上帽子,扛了镐,又去找第二棵柳树。

桑桑几次说:“够了,够了。”

但细马总是说:“不够,不够。”

桑桑很无奈,只好在寒风里陪伴着细马。

到了中午,竹篮子里,已有大半下柳树须子。那须子在这冰天雪地,一切生命都似乎被冻结了的冬季,实在是好看。那么白,那么嫩,一根一根,仿佛都是活的,仿佛你一不留神,它们就会从竹篮里爬了出去。太阳一照,就仿佛盛了半竹篮细细的银丝。

当邱二妈看见这大半竹篮柳树须子时,眼睛红了可是,邱二爷未能等到春季来临,就去世了。临去,他望着细马,眼睛里只有歉疚与深深的遗憾,因他终于没有能够给细马留下一幢好房子。送走邱二爷以后,邱二妈倒也不哭,仿佛悲伤已尽,已没有什么了。她只是一到天晚地沉默着,做她该做的事情:给细马烧饭、给细马洗衣服、夜里起来给细马盖被细马蹬翻了的被子、晚上端上一木盆热水来让细马将脚放进去然后她蹲下去给他好好搓洗……

邱二妈在神情恍惚了十几天之后,这天一早,就来了桑桑家,站在门口问桑桑的母亲:‘师娘,你看见二爷了吗?”

桑桑的母亲赶紧拉住邱二妈的手,道:“二妈,你先进来坐一会。”

不了,我要找二爷呢。这个人不知道哪儿去了?”邱二妈又见到了桑桑,“桑桑,看见你二爷了吗?”

桑桑有点害怕了,瞪着眼睛,摇着头。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邱二妈说着,就走了。

桑桑的母亲就一直看着邱二妈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一幢草房子的拐角处。她进屋来对桑乔说:“这可怎么办?邱二妈的脑子出毛病了。”

桑乔似乎并不特别吃惊:“听人说,她母亲差不多也在这个年纪上,脑子出了毛病”。

在细马未来之前,邱二妈和邱二爷一直相依为命,做了几十年的好夫妻。桑桑的母亲总记得,邱二爷去集市作檐客时,邱二妈就会在差不多的时候,站到路口上去等邱二爷回来。而邱二爷回来时,不是给她带回她喜爱吃的东西,就是带回她喜爱用的东西。相比之下,邱二爷显得比邱二妈老得多。但邱二爷喜欢邱二妈比他年少。邱二爷喜欢邱二妈总去梳她的头,整理她的衣服。喜欢与打扮得很俏的邱二妈一起去桑桑家串门,一起搬了张凳子到打麦场上去看电影或者看小戏……。邱二爷离不开邱二妈,而邱二妈可能更离不开邱二爷。现在邱二爷居然撇下她走了。

邱二妈必须要找到邱二爷。她一路问下去:“见到我家二爷了吗?”

这天,细马放羊回来,见邱二妈不在家,就找到桑桑家,见了桑桑,问:“我妈在你家吗?”

桑桑摇了摇头:“不在我家。”

细马就一路呼唤下去。当时,天已黑了,每个人家都已点了灯,正在吃晚饭。乡村的夜晚,分外寂静。人们都听到了细马的呼唤声。

桑桑和母亲就循着细马的叫声,找到了细马,让他回家:“你妈她自己会回来的。”夕硬把他劝了回来。然后,由桑桑和妹妹给细马端来了晚饭。细马不肯吃,让饭菜一直放在饭桌上。

桑桑和母亲走后,细马就一直坐在路口上,望着月光下那条路。

第二天一早,细马来到桑桑家,将门上的钥匙给了桑桑的母亲:“师娘,你帮着看一下家,我去找我妈。”

桑桑的父母亲都不同意。但细马说:“我找找就回家,我不走远。”临走时,又对桑桑说:“桑桑,你帮我看一下羊。”就走了。

细马一走就是七天。

桑桑天天将羊一早上就赶到草坡上去,像细马一样,将那群羊好好照应着。但这天晚上,他把羊赶回羊圈,看到细马家依然锁着门之后,回到家哭了:“细马怎么还不回来?”又过了两天,这天傍晚,桑桑正要将羊从草坡上赶回家,看到西边霞光里,走来了细马和邱二妈。听到桑桑的叫声,无数的人都走到路口上来看。邱二妈是被细马搀着走回来的。

所有看的人,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细马满身尘埃。脚上的鞋已被踏坏,露着脚趾头。眼睛因为瘦弱而显得更眍,几颗大门牙,显得更大。令人惊奇的是,邱二妈却仍然是一番干干净净的样子,头发竟一丝不乱。人们看到,那枚替子上的绿玉,在霞光里变成了一星闪闪发亮的,让人觉得温暖的桔红色。

细马卖掉了所有的羊,在桑桑一家帮助下,将邱二妈送进了县城医院。大约过了两个月,邱二妈的病居然治好了。

这天,细马来找桑乔:“桑校长,你们学校还缺不缺课桌?”

桑乔说:“缺。”

细马说:“想买树吗?”

你要卖树?”

我要卖树。”

多少钱一棵?”

那要论大小。,,

桑乔笑起来。他觉得眼前这个细马,口吻完全是一个大人,但样子又是一个小孩。

你们想买,就去看看。都是笔直的楝树。一共十六棵。”

你卖树干什么?”

我有用处。”

你跟你妈商量了吗?”

不用跟她商量。”一副当家主的样子。

好的。过一会,我过去看看。”

那我就卖给你,不卖给别人了。”

桑乔看着细马走过桥去,然后很有感慨地对桑桑的母亲说:“这孩子大了。”

桑桑的母亲就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正在玩耍的桑桑:“我们家桑桑,还只知道玩鸽子呢。”

细马在桑乔这里讨了一个好价钱,卖了十二棵树。还有四棵,他没有卖,说以后盖房子,要作大梁。

细马拿了卖树的钱,天天一早就坐到大河边上去。

大河里,总有一些卖山羊的船行过。那些雪白的山羊装在船舱里,不停地拥挤、跃动,从眼前经过时,就觉得翻着一船的的浪花。

细马要买羊,要买一群羊。

但细马并不着急买。他要仔细打听价钱,仔细审察那些羊。他一定要用最低的价钱买最上等的羊。他很有耐心。这份耐心绝对是大人的。有几回,生意眼看就要做成了,但细马又放弃了。船主就苦笑:“这个小老板,太精。”

细马居然用了十天的工夫,才将羊买下。一共五十只。只只白如秋云,绒如棉絮。船主绝对是做了出血的买卖。但他愿意。因为,他一辈子还没有见过如此精明能干的孩子。

大平原上,就有了一个真正的牧羊少年。

桑桑读六年级时,细马的羊群就已经发展到一百多只了。这年秋天,他卖掉了七十多只羊,只留了五只强壮的公羊和二十五只特别能下崽的母羊。然后,他把卖羊的钱统统买了刚出窑的新砖。他发誓,他一定要给妈妈造一幢大房子。

桑桑记得,那堆砖头运回来时,是秋后的一个傍晚。

砖头码在一块平地上。一色的红砖,高高地码起来,像一堵高大的城墙。

邱二妈不停地用手去抚摸这些砖头,仿佛那是一块块金砖。

我要爬到顶上去看看。”细马搬来一架梯子,往上爬去。

桑桑看见了细马,仰头问:“细马,你爬上去干什么?”

细马站在砖堆顶上:“我看看!”

桑桑一家人,就都走出门来看。

夕阳正将红辉反射到天上,把站在砖堆顶上的细马映成了一个细长条儿,红辉与红砖的颜色溶在一起,将细马染成浓浓的土红色……

第七章   白雀2

蒋一轮烧掉了信,但没有烧掉他的记忆与思念,照样在每天晚上去河边吹笛子。

村头走过一个牵牛的人,听了这缠绵不绝的笛声,说:“这笛子,吹了也是白吹。”

听见这笛声,做作业的桑桑或是照应鸽子的桑桑,就会做着做着,停了下来。那一刻,心思就不在他所做的事上了。桑桑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似乎十分荒诞:这件事,是他和白雀、蒋一轮三个人的事,他有推不掉的一份。

那天,桑桑去镇上卖鸽蛋,看到了白雀与谷苇。他们正在街上走。白雀看到了桑桑,就买了半斤红菱,用荷叶捧过来,说:“桑桑,给。”

桑桑说:“我不喜欢吃红菱。”就走开了。

桑桑看到,蒋一轮的心情,正在一天一天地变得恶劣。

蒋一轮总发脾气。朝老师们发脾气,朝同学们发脾气,一天到晚,气不顺的样子。平时上课,蒋一轮即使批评同学,也只是批评男同学,很少批评女同学。但就在前天,一个平素十分文静害羞的女同学,仅仅因为在他上课时,把散开了的小辫重新编着,他停住不讲了,问:“卢小梅,你在干什么呢?”卢小梅满脸通红,忘了衔在嘴里的头绳,呜呜噜噜地说:“我在梳小辫。”你说什么?站起来说。说清楚点。”蒋一轮其实并非没有听清楚。卢小梅连忙从嘴上取下了头绳,低着头说:“我在梳小辫。”“梳小辫?你是听课来了,还是梳妆来了?”“听课来了。”“那你还梳小辫?”“我的小辫散了。”“你早点干吗了?”蒋一轮说完,不再理会卢小梅,接着讲课。散了小辫的卢小梅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滴在了课本上。这时,就到了下课时间。蒋一轮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抓了课本与教案,就走出了教室这年春天,刚开学不几天,蒋一轮惹下了大麻烦。

班上有个叫戚小罐的男生,一向喜欢上课时吃东西。仿佛不吃点东西,他就无法上课。各科老师都批评过他。他的理由是:“我不吃东西,脑子不好使。”就屡教不改。后来,老师们也疲了,不管他,由他吃去。他或者咬一根大黄瓜,或者吃点生花生米。最喜欢磕瓜子,磕得满地都是。这一回,他是啃一个大白薯,直啃得咔嚓咔嚓响。

蒋一轮在戚小罐刚啃大白薯时,就盯了他一眼。

戚小罐看到了蒋一轮的目光,就像深夜一个偷吃东西的老鼠,在被这家里的人拍着床边警告了一下后,就先静住,然后再接着吃一样,过不一会,他又将大白薯啃起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蒋一轮就停住不讲。

戚小罐也就停住不吃。

蒋一轮又开始讲下去。

稍微停一停,戚小罐也接着啃起来:咔嚓咔嚓……

到了后来,蒋一轮即便是停住不讲了,啃得忘乎所以的戚小罐还在啃着:咔嚓咔嚓……

在蒋一轮冷冷的目光下,同学们都不敢吭声,教室里十分寂静,这时,就只剩下了这片清脆的咔嚓咔嚓声。

蒋一轮终于爆发了,将课本猛地扔在讲台上,大声喝道:“戚小罐,站起来!”

戚小罐一嘴白薯还未咽下,猛然一惊,咽在了嗓子眼里,双目圆瞪,像被人勒了脖子一样。

站起来,你听到没有?!”

戚小罐稍微迟疑了一下,蒋一轮就大步跑过来,抓住戚小罐的衣肩,就将他拎了起来。

戚小罐罚站时,一般都不怎么站得稳,像一棵根浅的玉米受着大风的吹压,东摇西晃的。

蒋一轮不回到讲台上去,就站在那里看他摇晃,心里就起了一个农人要将这棵东摇西晃的玉米的根压扎实的念头。他先踢了一下戚小罐撇得太开的脚,然后猛地一扶戚小罐的双肩:“我看看你还摇晃不摇晃。”

戚小罐就不摇晃了,笔直的一根立在那里。

蒋一轮这才回到讲台上。但他仍然未接着讲课,还要再看一看这个戚小罐到底摇不摇晃了。

戚小罐不经看,又开始摇晃了。

蒋一轮的一双目光绝不看别处,就只看戚小罐。

但蒋一轮的目光并不能制止戚小罐的摇晃。到了后来,戚小罐摇晃的弧度大了起来,并且不再光是左右摇晃,而变为前后左右的摇晃,仿佛这棵玉米受着八面来风。

蒋一轮心中的火苗,就璞璞地往上窜。他又跑了过来。他并不去扶戚小罐,而是将课桌上那只已被啃得像象样的大白薯拿起来,象扔手雷一样,扔到了窗外,大白薯碰在了一棵竹子上,发出一声响,惊动了一竹林麻雀。

戚小罐仍然止不住地晃动着,并且开始小声念叨:“我要我的白薯,我要我的白薯……”

蒋一轮不想再看到戚小罐这副让人难受的样子,说:“出去!”

戚小罐不动。

蒋一轮就陡然加大声音:“出去!”

戚小罐就离开了课桌。在他往门口走时,依然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

蒋一轮说:“什么样子!

戚小罐都已走到门槛了,但不知为什么站住不走了。

蒋一轮就走过来:“让你出去,你听见了没有?!”

戚小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站在那里东倒西歪地摇晃着。

孩子们就笑起来。

蒋一轮走到了戚小罐的身后:“让你出去,你长耳朵没有?”说完,就将右手放在戚小罐的后脑勺上,推了他一把。而就在这同时,全班的同学都吃惊地看到了一个情景:戚小罐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扑通跌倒在了门外的砖地上!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

蒋一轮慌张地走出去,蹲下来叫着,“戚小罐!戚小罐!……”

戚小罐竟然毫无声响,死人一样。

当蒋一轮连忙将戚小罐翻转过身来时,他顿时出了一身虚汗:戚小罐面如死灰,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完全不省人事。他几乎软瘫在了地上。

孩子们先是发愣,紧接着纷纷离开座位,朝门口涌来。

桑乔正在校园里巡视,见这边有情况,急忙走来:“怎么啦?怎么啦?”

这时,蒋一轮已勉强将戚小罐抱起。一些男生过来,帮着他用双手托着戚小罐。但一个个全无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桑乔一见,大喊:“拿门板来,拿门板来,快去镇上医院!”

一时间,油麻地小学的校园里乱糟糟一片,满校园脚步声,满校园嘈杂声,满校园惊恐的呼叫声。

门板来了!”“门板来了!”

两个老师取下了桑桑家的一扇门,飞似地跑过来。

放上去!”“放上去!”

人闪开!”“人闪开!”

戚小罐从蒋一轮的怀里,被放到了门板上。这时的戚小罐,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一条路在稠密的人群里迅捷地让出。放着戚小罐的门板,迅速地穿过人群,朝校外而去。后面跟了桑乔、蒋一轮和四五个男老师。

蒋一轮双腿发软,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几次落在了后面,但还是挣扎着,追了上去。

在地里干活的人,放下工具跑到路上,问:“怎么啦?怎么啦?”

跟着跑到路上的孩子就回答:戚小罐没气了。”,“戚小罐死过去了。”……

这里,众人都朝前看,不一会,桑乔他们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一直到天黑,戚小罐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嘴角依然白沫不断。

戚小罐的父亲戚昌龙,是油麻地最惹不起的人。戚家有兄弟五人,一个个都非凡人善茬。而戚小罐的母亲,当地人称黑奶奶,尤其惹不起。油麻地的人谈及戚家,只一句话:“一家子不讲理。”现在出了这一人命关天的事,那还得了吗?

桑乔熟知戚家人的脾性,在戚小罐送进镇上医院抢救后,把蒋一轮拉到无人处,说了一句:“你赶紧去躲起来几日。”

蒋一轮十分紧张:“校长,我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

桑乔说:“现在先不谈这些,你赶快离开这里。”

蒋一轮刚刚离开医院,戚昌龙就闻讯赶到了医院。他看了儿子一眼,竟不去管儿子,大声问:“蒋一轮在哪儿?”

没有人敢搭茬儿。

戚昌龙就大声喊叫:“蒋一轮在哪儿?”

桑乔走过来:“老戚,你先安静一下。”

桑乔在油麻地一带,属德高望重之人,戚昌龙倒也没有向他撒泼,只是说:“把蒋一轮交出来!”

桑乔说:“如果责任在他身上,他跑也跑不掉。”

地方上的干部来了,对戚昌龙说:‘现在是救孩子要紧。老师的事,自有说法,不会对你们家没有一个公道。”

戚小罐的母亲,就号陶大哭,将镇上的人引来了许多,一时间,把镇医院门里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二天早晨,戚昌龙见戚小罐依然不省人事,就带了几个兄弟,一路扑进油麻地校园。他们先是将校园找了个底朝上,见无蒋一轮的影子,就踢开了他的宿舍门,将他屋里狠狠糟塌了一通:将他抽屉里的几十元钱和十多斤粮票掠走,将他的几盒饼干掠走,将他的一件毛衣掠走,将一切凡是值几个钱的东西统统掠走。最后,戚昌龙看到了墙上的那支笛子。他一把将它摘下,居然说了一句:“一个流氓,整天吹笛子勾引人家女孩子!”就将笛子摔在地上,然后上去连踩了几脚,直将它踩成竹片。

出了学校,他们又直奔蒋家庄。

蒋一轮自然不会藏在蒋家庄。这也是桑乔给蒋一轮的一个主意:“不要藏回家。他们肯定要去找的。就藏在学校附近,反而安全。”蒋一轮藏在了细马家,这只有桑桑和他母亲知道。

戚昌龙一行,要砸蒋一轮的家,幸亏蒋姓人家人多势众,早得了信,百十号人都一脸不客气的样子,守住了蒋家。戚昌龙一行,这才在踩倒了一片菜苗之后,骂骂咧咧地离去。

傍晚,桑桑看见白雀总在校园外面转,好像有什么事情。

白雀看见了桑桑,朝他招了招手。

桑桑走到校门口。

白雀连忙走到桑桑面前:“他还好吗?”

桑桑点点头

你知道他藏在哪儿?”

桑桑不想瞒她,点点头。

对他说,这些天千万不能出来。”说完将一个用手帕包的小包递给桑桑,“给他。让他别着急。”

桑桑知道,那里头包的是炒熟了的南瓜子,以往蒋一轮与白雀约会,白雀总是用手帕带来一包南瓜子。那时,桑桑也可分得一大把。桑桑接过了手帕包的瓜子。

白雀走了。

桑桑从手帕里掏了几颗瓜子,自己先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说:“这事就怪你。”他怕蒋一轮见了手帕和瓜子又添一番伤心,就把细马叫出来,坐在地头上,两个人连吃带糟塌,一会把瓜子全吃光了。

天完全黑透之后,桑桑给蒋一轮送饭去,见他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回到家后,就问母亲:“还有办法帮帮他吗?”

母亲说:“没法帮。”

蒋老师没有打他,只是这么轻轻地一推,他就倒了。”

他还是推了呀。”

我们班坐在前面的同学还说,蒋老师的手刚碰到他的后脑勺,还没有推呢,他就朝前扑倒了。”

这说了又有什么用?谁会相信戚小罐是自己无缘无故地死过去的?”

蒋老师会怎么样?”桑桑问。

活不过来,蒋老师会坐牢的;就是活过来,蒋老师也要受处分的,戚家也不会作罢的。”母亲说完,叹息了一声。

桑桑就说起他傍晚见到了白雀的事。

母亲很生气:“她拉倒吧!不是她,老师好好的,哪有这个脾气。”

桑桑和父亲一起悄悄去看蒋一轮时,蒋一轮紧紧抓住了桑乔的手,忽然像个孩子似地哭起来:“桑校长,我完啦,我完啦……”泪流满面。

桑乔说:“别这么说。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样子。”

蒋一轮直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完了……”

桑桑离开蒋一轮后,心里总想着他要救蒋一轮,想了种种办法,但十有八九都是胡思乱想。有时,还想得很激动,觉得自己是一个救人出困境的英雄。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还正儿八经地对父母说了。桑乔听了:“净是胡说八道!”

桑桑就跑到操场上,坐在土台上接着想。桑桑总觉得蒋一轮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绝对与他有关。假如他一开始,就不给他们传信,他们也许就不会来往;假如他没有将那封信搞坏,白雀也许就不会去见那个谷苇一一不去见那个谷苇,也许他们就会好好的——既然是好好的,老师就不会心情不好——既然不会心情不好,老师就不会去计较戚小罐啃白薯……。桑桑越想

越觉得这事情与他有关。有一阵,他甚至觉得,这一切,就是他造成的。

桑桑,桑桑……”

身后有人叫桑桑。他回头一看,是同学朱小鼓:“你怎么在这儿?”

朱小鼓神情有点激动,对桑桑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李桐壶跟我说过,说有一天,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玩陀螺,玩着玩着,好好的,就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额头马上就破了,李桐壶他爸抱起戚小罐,让他赶紧去戚小罐家喊人——他家跟戚小罐家是邻居。戚小罐他爸连忙过来,抱着戚小罐回家了,样子并不特别惊慌,也没有大声嚷嚷。”

桑桑听罢,跳起身来就往镇上跑——父亲又去医院了。到了医院,他把父亲拉了出来,将朱小鼓说的事情告诉了他。

桑乔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桑乔又去看了一眼已经有了点知觉,但面色仍如死人的戚小罐,把医生叫到一边,小声说:“不要紧,这孩子死不了。”

如果李桐壶对朱小鼓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的话,那么就是说:戚小罐本就有一种晕病。无论是为了蒋一轮的解脱,还是为了油麻地小学的声誉,桑乔都必须弄清楚这一点。但现在,使桑乔感到有难处的是:这个李桐壶,半年前就退学了,跟着他作箍桶匠的父亲去了外地。李桐壶没有母亲。他父亲白天上岸箍桶,他就一人呆在船上,帮着看船。父子俩每次出门,个把两个月,才能回油麻地一趟。因此,岸上的家通常情况下都是闭锁着的。桑乔问李桐壶家的邻居是否知道李桐壶父子俩的去处,都说不准,只是说李桐壶的父亲多数时间是在县城里做箍桶生意。

当天,桑乔就派了两个老师去了县城。这两个老师就在城边的河边转,但转到天黑,也没有看到李桐壶和他家的船,只好又回来了。

戚小罐还在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油麻地到处传着:公安局就要来抓蒋一轮了。桑乔说没有这回事。油麻地还是一片紧张空气。传来传去,居然说公安局的人已到了镇上。

桑桑又看到了白雀。

桑桑,”她神色慌张不安地把桑桑叫到一边,“让他躲远些吧。”她眼中蒙了泪水,一副内疚的样子。

桑桑见她这样,就把朱小鼓说的话告诉了她。

白雀眼中忽然有了一线希望:“要是这样就好了。”她还是不放心,临走前又叮嘱桑桑,“让他藏好了,千万别要让戚家的人见着了。”

桑桑班上的同学,都在担忧蒋一轮会被抓走。大家一商量,决定分头去找李桐壶。桑桑选择了最远的县城,说再好好找一遍,就要了阿恕出发了。

桑桑临走时,向已去过县城找过李桐壶的老师问明白了他们都已找了哪些地方,到了县城之后,他们就专去找那两个老师没有找过的地方。县城周围都是水面,而县城里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河流。他们不到街上去找,就沿着河边走。一边走一边看,还一边时不时地大声叫一嗓子:“李桐壶—!”

下午三点钟,桑桑和阿恕来到偏辟的城北。这里已经算不得街了。阿恕说,李桐壶家的船是不会停在这里的河边上的。桑桑也不抱希望,但还是走到了河边上。这里水面很宽,但岸边停的船很少。桑桑看了看,说:“坐一会,回家吧。”

这里,桑桑正要坐下,阿恕叫了起来:“那不是白雀吗?”

白雀走过来了,一副倦容,但目光里却透着兴奋。白雀听了桑桑的那番话之后,立即就去了县城。她几乎找遍了县城内外全部的河流。现在,她要告诉桑桑的是,她已经找到了李桐壶。

船就在那边的桥下。他们是嫌那些河水太脏,才把船停在这里的。”白雀说。

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死过去一次,他说了吗?”桑桑急切地问。

说了。”白雀说,“他爸爸也说了。他爸爸还说,这是大事。他们正在收拾船呢,说今晚上就赶回油麻地。他们一定要出来作证。”

三个人都很兴奋。当下,白雀出钱,到城里找了一个饭馆,请桑桑和阿恕吃足了小笼包子,然后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到了油麻地。

李桐壶父子去镇上作了证。

戚家人不承认。镇上当即从县城医院要来了一辆救护车,将戚小罐弄到城里医院。一通检查之后,医生开出了诊断书:癫痫。并又口头作了一个补充:一种很特殊的癫痫病。此病突然发作,就是立即晕倒,不省人事,口吐白沫,严重者几天不醒。

戚小罐醒来了,并立即像好人一样。但戚家人最后还是敲了蒋一轮三个月的工资。

蒋一轮毕竟碰了一下戚小罐。上头考虑到影响,就将蒋一轮很快调到另一个学校去了。

油麻地的人,就听不到河边的笛子声了。

不久,白雀就要跟谷苇结婚了。

但白雀并不快活。她一边做着一个姑娘家在出嫁之前应做的活儿,一边又心不在焉地想着其它什么。她既无出嫁前的悲伤,也无出嫁前那种忽然一阵一阵涌上心头的害羞。她在做着鞋,绣着幔子呀什么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有时,她会做着做着,无由地叹息一声遇到桑桑时,她就会问一句:“见到他了吗?”

若是桑桑说见到过,她就会细细地问蒋一轮的情况。

白雀还会说一句桑桑想不明白的话:“有时我想,要是我现在只有桑桑那么小的年纪就好了。”桑桑就会一路上在心里说:做一个大人,有多好!

已到了年底。谷苇约白雀去城里买布和其它一些应由他出钱买的东西。照理,应是母亲陪女儿去买。但白雀的母亲在江南,与这个家无关,只好由白三陪着她去买。

上午买了东西,已经很累了,白三暗想:谷苇会请他和白雀进一个稍微舒适一点的馆子,好好吃顿饭的。他还想喝点酒。不想,一连走过几家饭馆,谷苇也没有进饭馆吃饭的意思,总是说饭馆太脏,他见到里头的伙房了,像猪圈一样的脏。后来,他见到了一个摆在门外的食摊,就停了下来,说:“什么都看见,反而卫生。”就用手轻轻拂了拂凳子,先坐了下来。然后,又分别用嘴吹了另外两个小椅子,对白雀和白三说:“坐下吧,我们好好吃顿饭,我还真饿了。”

白三倒也没有计较,就坐下了。

但白雀心里不快。她想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跟着转了一个上午,应该让他吃顿好饭。她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看出了白雀的心思,说:“坐下吧,这儿蛮好的。”

谷苇问摊主:“有水饺吗?”

有。”

谷苇问白三:“爸,你要多少?”

白三说:“半斤。”

谷苇又问白雀:“你要多少?”

三两。”

谷苇就对摊主说:“三碗水饺。一碗半斤,两碗三两。”

不一会,三碗水饺就端了上来。

谷苇还未尝咸谈,就拿起酱油瓶来,哗哗倒了许多酱油。

摊主在一旁看着,一脸不快:这酱油不花钱?!

接下来,谷苇还是不吃,而是用筷子在碗中把饺子数了两遍,问摊主:“一两几只?”

五只。”

三两几只。”

十五只。”

谷苇就将碗推过去:“你数数。”

摊主不数,不耐烦地问:“你说吧,缺几只。”

碗里只有十四只。”

摊主就用勺舀了一只饺子,很不高兴地连汤带水饺倒进了谷苇的碗中,溅出不少汤来,其中两滴落到了他干干净净的衣服上。他很生气,朝摊主翻了一个白眼。

白三和白雀一直冷冷地看着谷苇在碗中数饺子。他们刚要吃,谷苇说:“你们先别吃,数数。”

白三和白雀不数。

数数。”

白三和白雀还是不数。

数数。”谷苇说着,就把白雀的一碗水饺拉到跟前,用筷子又在碗中很认真地数起来。

白雀侧过身去。

也差一只。”

摊主一句话不说,又用勺舀了一只水饺,连汤带水饺倒进了碗里,溅了更多的汤,有许多滴落在了白雀好看的衣服上。

白雀没擦,低下头去,眼睛里一会就汪了泪水。

谷苇全然不觉,又开始数那半斤的一碗,数了半天,一声不吭,把碗推回到白三的面前。

摊主问:“怎么不说话?”

谷苇说不出来。因为那只碗里,又多了三只水饺。

摊主问白三:“老人家,他是你什么人?”

白三不吭声。

摊主一笑。

谷苇火了,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摊主说:“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这里,做不起这笔生意。”说罢,将三碗水饺,一碗一碗倒进了泔水桶。

谷苇那副小文书的样子,立即全无,捞衣卷袖地要跟摊主打架。

白三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扔,走了。

白雀扔下所有刚买的东西,跟着白三也离开了食摊。

傍晚,父女俩回到村里。

谷苇的舅舅张胜正好在村头遇见了白三,问:“我外甥怎么样?”

白三往前走,不答理。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他如果是我的外甥,他一生下来,我就把他溺死在便桶里!”

白雀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乱扔东西,一边大哭。……

离过年还有几天,白雀将一封信从口袋里取出,问桑桑:“桑桑,你还肯帮你白雀姐姐的忙吗?”

桑桑连忙点头。

白雀把信交到桑桑的手上,然后顺手给他端正了一下他头上的那顶棉帽:“送给他。”

桑桑拿了信,飞跑而去。

桑桑知道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他要给蒋一轮送去一个惊奇。他一路想像着蒋一轮在看到这封信之后的样子,想像着不久以后蒋一轮和白雀又会见面的情景:夜色茫茫,一只小船划进了芦苇荡;月亮无声地挂在河湾的上空,他们坐在水边上;……一路上,他不时地跳起来,去用手够路边槐树垂挂下来的枝条;要不,就背朝蒋庄的方向,急速地后退;……这是桑桑许多天来,最快乐的一天。

他跑到蒋庄时,已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蒋一轮带着桑桑到过他家好几回,因此,桑桑不用问路,就直接走向座落在水边上的蒋一轮家。

桑桑还没有走到蒋一轮的家,就觉得蒋一轮家今天有点异样:有不少人站在门外,一律都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有一些同样穿得干干净净的人,在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不知忙些什么。

桑桑走近了,就听一个过路的人在问:“这个人家今天做什么事情?”就有人回答:“结婚。办喜事。”“哪个人家?”“蒋常信家。”“一轮结婚?”“就是一轮。”

桑桑走到了蒋一轮家的门口。他看到两扇院门上,贴了两个大“喜”字,门媚上也贴了喜纸,那喜纸正在风中飘动,喜纸中间一小片金纸,就一闪一闪地亮。这时,桑桑摸了一下在怀中已被他悟热了的信,站在门口呆住了,竟不知道是进去找蒋一轮,还是转身回油麻地。

蒋一轮这时走了出来。他一时未能看到人背后的桑桑。但桑桑却看到了他。蒋一轮穿了一身新衣,皮鞋擦得很亮,头发梳得很细致,还上了头油,那副眼镜似乎也被很好地擦拭过,很文气地架在高高的鼻梁上。他的胸前戴了一朵红花。他的心情似乎不坏,略微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跟那些进进出出的亲戚或来帮忙的人点着头。大概是他的一个长辈大娘进了院子,用拐棍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腿,不说话,只是朝他笑着,那意思在说:“成家啦!”蒋一轮微微弯腰,并伸出手来,轻轻扶了一下大娘的后背,那意思在说:“请进屋坐吧。”

正当桑桑犹豫不决时,蒋一轮发现了他:“桑桑!”他大步走出院子,十分惊奇地望着桑桑,“你怎么来了?”

桑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望着蒋一轮那张显得很清秀的脸。

蒋一轮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桑桑,你有什么事吧?”

桑桑摇了摇头。

蒋一轮对桑桑说:“今天,我要结婚了。本来是想通知你爸你妈还有你的,但怕你们听了消息,今天一定要大老远地赶来。心想,等过几天,给你们将糖送过去就是了。”

桑桑的一只手,不自觉地又伸到了怀里。他感觉到那封信已被他透出衬衫的热气烘软了。

桑桑,”蒋一轮望着桑桑的眼睛,“你今天一定有什么事!”

桑桑就将那封信慢慢拿了出来:“她的。”

蒋一轮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将信接到手中,然后转过身去,走到一棵树下,倚在树上,打开了那封信。

桑桑听到了信在被蒋一轮打开时的沙沙声。他没有去看蒋一轮,而是将目光转过去,看那一边正越聚越多的人群。他们好像在不时地向河上张望,正等待着什么。

蒋一轮一直倚在大树上。

桑桑看到蒋一轮双手抓着信,放在胸前,头靠树干,脸微微朝着天空。信却被打开着,在风中索索地抖动,犹如树上的那几片未落的残叶。

河边上出现骚动。

有人问:“一轮呢?”不少人跟着问:“一轮呢?”就有一个大嗓门的叫起来:“一轮——!”

蒋一轮一惊,如梦初醒。他将信匆匆放入口袋,转过身来。他对桑桑说:“你千万不要走。我去去就来。

这时,河边上响起一片爆竹声。紧接着,三支琐呐同时吹响。锣鼓声也随即响起。

小孩们就在河边上乱窜乱跳,叫着:“新娘子船到了!新娘子船到了!”

一片喧闹声,立即驱净了冬日的寒冷与枯索。

桑桑也站到了河边上。

一只被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木船,正往这边行来。船舱是封了的,舱门挂了一面红布帘,在河上吹来的风里,不时地撩起一角。

眼尖的孩子看见了什么,就叫:“新娘子!新娘子!……”

一个孩子平常叫顺了口,就大声地叫起来:“新娘子 白鼻子,尿尿尿到了屋脊子……”大概是他的母亲,赶紧踢了他一脚。那孩子知道自己冒失了,不吭声了,很老实地站在河边上。

鞭炮声更加稠密地响起来。河边上一片淡烟。

船靠岸了。

让一轮过来,让一轮过来。”一个年纪大的老婆婆,显然是管这件事的,叫着。

人群闪开了一条路。

蒋一轮走向了水边。

一轮,你上船去。”

蒋一轮上了船

船上已上去了两个年轻姑娘。她们一个撩起了舱口的门帘,一个走进舱里,扶起了新娘。

岸上一片寂静。

新娘低着头,被扶出舱来。

岸上就哇地一声惊呼,仿佛一朵花,在他们面前突然地一下子就完全开放了。

新娘子身着一身长长的飘逸的红纱衣,头上戴了一顶镶满了珠子和挂了许多银丝的彩冠。风一吹,霞衣飘起,露出一对粉红色的绣花鞋来。

那个年轻的姑娘,轻轻托起新娘子的一只胳膊来。于是,就有一只微微垂挂着的手,放在了蒋一轮的面前。

蒋一轮愣着。

那个老婆婆就轻声叫着:“一轮!一轮!”

蒋一轮这才连忙伸过自己的手,搀住了新娘子。

岸上的人欢呼起来。

在鞭炮声中,蒋一轮将新娘子搀到了岸上。然后,他松开新娘子的手,像一个引路人一样,走在前面,新娘子就低着头,小步走在后面。

蒋一轮似乎走得太快了,将新娘子落下了。老婆婆就走过来,拉住他,让他等等新娘。

一颗冲天雷落下,在新娘子的头顶上方不远的地方,炸开了。新娘子一惊,抬起了头。桑桑与许多人一起,都在刹那间看到了她的脸。桑桑觉得新娘子长得很好看,是与白雀姐姐不一样的那种好看。

蒋一轮走在人群里。他仿佛没有感觉到周围有这么多人在看他、他后面还跟了一个新娘子,而是独自一人走在一条无人的小径上,在看黄昏或深秋时的景色,眼中流露出几丝茫然。

人群随着蒋一轮与新娘子全部离开了。现在,河边上就只剩下桑桑一人,呆呆地望着一地粉碎的爆竹纸屑……

桑桑读六年级的第一学期时,因蒋一轮多次向桑乔请求、桑乔又十分爱惜蒋一轮的才能,在桑乔与上头进行了多次疏通之后,蒋一轮又得到同意,被调回到油麻地小学。

从此,油麻地人又听见了那如泣如诉的笛音。

蒋一轮到了星期六傍晚才回去,而星期天下午,太阳还有好高,又赶回到学校。

老师们跟他开玩笑:“新娘子别跟人家跑了。”

蒋一轮朝老师们笑笑。

收完了秋庄稼,地闲,人也闲,有人想看戏,油麻地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桑乔还忘不了那出《红菱船》,就对蒋一轮说:“《红菱船》不能丢。”蒋一轮头天晚上就把那支新买的笛子擦了又擦,擦得像支金属作成的笛子。

但,白雀说她要去江南看她的母亲,没有来参加宣传队。

桑乔丢不下《红菱船》,另找了一个女孩儿来顶白雀。

排练起来之后,桑乔觉得这女孩儿虽不及白雀,倒也有另一番情调,不算满意,但也谈不上不满意。

但蒋一轮吹笛子,只觉得吹得没意思。他心里老恍惚着。先以为是白雀在那儿表演,等认清了不是,笛子就吹得不上劲。心思一走,吹得熟透了的一支曲子,还时不时地打磕巴。

桑乔不该再捡起这出《红菱船》。

这天晚上,蒋一轮将桑桑叫到花园里,犹豫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桑桑,还能帮我送一封信吗?”

桑桑小。桑桑不会多想,就把信接过了。可是走在路上,桑桑没有了从前送信时的那种新鲜感、神秘感和一种说不清楚的兴奋。桑桑走得很慢,仿佛自己在做一件自己不太明白、拿不准的事情。他还在打谷场上的一只拖上岸来的木船上坐了一会。他要想一想。但他又不会想,只是把信拎在手里摔了两下,就又走了。

桑桑把信交给了白雀。

离开白雀往回走,桑桑的眼前,就老有白雀在把信取到手上时的样子:一下把信拿过去,放在了胸前,目光里满是惊奇与慌张,嘴唇微微地打着颤。于是,桑桑就无端地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两天后,白雀仿佛算准了桑桑要到村里玩,老早就守在了大桥边。

桑桑看见了白雀,不知为什么,很心慌地看了看周围,才走上桥。

白雀低着头,不让桑桑看见她的神情,将一封信放在桑桑的手上,匆匆地走了。

从此,桑桑就陷入了一种困惑与迷惘。他还感觉到,蒋一轮与白雀也一样陷入了困惑与迷惘。他在困惑与迷惘中,帮着蒋一轮与白雀传递着信。而不管是蒋一轮还是白雀,每当将信交给桑桑时,就不住地对桑桑露出歉疚之情。好心的桑桑这时就会显出高兴的样子,仿佛在说:我是愿意为你们送信的。

温幼菊对桑桑说:“桑桑,你这回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下交通员了。”

桑桑的母亲说:“这孩子大了,是个烂好人。”

桑桑赶紧走掉。他往细马放羊的地方走。他想跟细马说说送信的事。他想跟细马商量商量,听听细马怎么说。但桑桑最终没有说。他和细马一道躺在草坡上,望着云彩变幻不定的天空。

两只同样可爱的小山羊,在田埂上互相抵着。

有一阵,桑桑忽然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他眼前出现了那个新娘子。蒋一轮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将桑桑带进了房间,向新娘子介绍说:“这是桑校长家的桑桑。”新娘子就把桑桑的手拉过去,在桑桑的手上放了一把糖块与红枣儿。就在那一刻,桑桑就记住了她的那对目光。有一天,桑桑去面对细马的羊群时,在羊群里,看到了一只瘦小的、温顺的山羊,而这只瘦小温顺的山羊的眼睛,忽然使桑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新娘子那天看他时的一对目光。

桑桑想对蒋一轮和白雀说,他不再帮他们送信了。但总是犹犹豫豫的桑桑,却又想起了白雀的那双目光。那是一双清澈的、柔和的、带了一些哀怨与无望的目光。这对目光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桑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走到了交叉路口上。

冬季,桑桑所不由自主地参予的这个美好而凄美的故事,突然地断裂了——

临近寒假时,蒋一轮的妻子来到了油麻地小学。她是来帮助蒋一轮把被子、衣服什么的弄回家去的。这是她第一回来油麻地小学。老师和学生们都出来看她。她满脸通红,进了蒋一轮的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

桑桑的母亲和邱二妈说:“蒋师娘像一个小姑娘。”

蒋一轮还要上课,就把她留在了房中。蒋一轮讲课时,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下了课,他连忙往外走,教案都落在了讲台上。他推开房间门一看,妻子已不在了。他很快看到了在已经卷起的褥子下露着的那些信。他猛击一下自己的脑门,都未来得及向桑乔请假,就往蒋庄走。

寒假前还剩下两天的课,蒋一轮一去,就没有再回学校。

蒋一轮的妻子,终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喊也不叫,只是无声地流泪。她一如往常,还是那么地柔顺,只是不与蒋一轮讲话,而望着后窗外泡桐树的枝叶。

蒋一轮什么也不说,只是搬了张椅子,终日守在她的床边。

桑桑的母亲用手指捅了一下桑桑的后脑勺:“都是你给闹的!”

桑桑头一甩:“怪我干吗?怪我干吗?”就哭起来,并且声音越哭越大,哇哇的。桑桑有说不清的委屈、忧伤……还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它们搅在一起,使桑桑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想一直哭下去。

许多天过去了,蒋一轮的妻子,才勉强下床。她瘦如薄纸,需蒋一轮搀扶着,才能走到室外。

春天,桑乔让人腾出了一幢草房,对蒋一轮说:“你想把她接过来住,就接过来吧。”

蒋一轮就把妻子接到了油麻地小学。除了上课,蒋一轮几乎每分钟都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

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

这天下午,桑桑正和细马在田野上放羊,看到蒋一轮陪着妻子,来到了校园外的田野上。太阳暖融融的,满地的紫云英,正蓬蓬勃勃地生长,在大地上堆起厚厚的绒绒的绿色。其间,开放着的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正向四下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引得许多蜜蜂在田野上嗡嗡欢叫。

空气新鲜极了。

蒋一轮扶着妻子在田埂上坐下,他没有坐下,而是倚在田野上的一株谏树上,拿出了那支笛子,优雅地横到嘴边。不一会,桑桑就听到了他早已熟悉了的笛音。

远处有水牛的眸眸声。

风车顶上有几只乌鸦,在阳光下飞旋嬉闹。

蒋一轮的笛音一路流畅地奔流出来。但偶尔会有一阵断裂、停顿或惶惶不定。对于这些大人们根本无法觉察的微妙变化,桑桑却能感觉到,而且也只有桑桑能够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时,桑桑就会往远处的天空看,在心中念着他的白雀姐姐。

白雀早在春天还未降临前,就已离开了油麻地。她去江南找她的母亲了。并且不再回来了。白雀临走前,在桥边的大树下,将一包她写给蒋一轮的信,全部交给了桑桑,然后,用手指轻轻撩了几下桑桑散乱到额头上的头发,说:“这些信,一封一封地,都是从你手上经过的。但,它们在以前,从不属于你。现在,我把它们全部赠给你了。你长大了再看,那时,你才能看得明白。那里头,有你的白雀姐姐。”……

悠长的笛音,像光滑的绸子一样,还在春天的田野上飘拂……

第八章   红门2

在离开学校的最初的日子里,杜小康除了带父亲治病,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在红门里呆着。

红门几乎整天关闭着。没有人再来敲红门了。那个曾在红门里揭露杜家杂货铺掺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杂货铺垮台,将家中积蓄拿出,又从亲戚朋友处筹了一笔款,在油麻地新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就在桥头上,位置显然比“大红 门”还要好。晚上,人们也不再到杜家来听说古了。杜家现在也费不起这 个灯油钱。

红门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里也没有太多的声响,只是偶然有一串脚步声,或几句平淡的问答声。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总是坐在门槛上,听着红门外的动静。当他久久地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后,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阳光照着院子里寂寂一棵柿子树,枝叶就将影子投在了院地上,无风时,那枝叶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风,就把影子摇乱了,乱得晃人眼睛。风掠过枝头,总是那番单调的沙沙声。这 沙沙声仿佛已经响了千年了。枝头上偶然落上几只鸟,叫两声就不叫了, 因为安静,就立在枝头上打磕睡。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太安静,就惊醒来,一身羽毛收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然后战战兢兢地叫了几声,受不了这番安静,朝远处飞去了。

杜小康说不清楚是困,还是不困。但杜小康懒得动,就双脚蹬着门框的一侧,身子斜倚在另一侧,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地眯起双眼。

到了晚上,村巷里似乎反而热闹一些。呼鸡唤狗声,叫喊孩子归家声,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饭后,脚步声就会多得纷乱。人们在串门,在往某一个地方集中。孩子们照例又要分成两拨,进行“殊死”的巷战。一时,巷子里人喊马叫、杀声震天,仿佛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气了。以往总要扮演总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时就像被革了职或被冷落一旁的将军那样,在不能威风疆场时,心中满是哀伤与悲凉。他站在红门下听着那些急促的脚步声、雨点一样的棍棒相击声和惨烈的喊叫声,真想冲出门去,站在断壁或草垛上指挥他的军队作战,甚至希望在战斗中挂彩,然后威武地在他的军队前面走过。……他在大红门的背后假想着,重温着大红门昨天时的感觉。可是他终于没有冲出门去。因为,他已不可能称王称霸了。现在,他如果想加入这场游戏,也只能充当一个小“炮灰”。在游戏中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原来居然并不是随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门外的游戏中,只有桑桑那样的孩子,才能充当总司令之类趾高气昂的角色,就离开了大红门,又坐回到了门槛上,然后再去望由月亮照成的柿子树的另一番树影……

等村巷里最后一个孩子的脚步声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红门。那时,村巷里,只有一巷满满的月光。他独自从地上捡了一根刚才孩子们遗落的木棍,随便砍了几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后返回红门里。

这样过了些日子,杜小康终于走出了红门,并且在大部分时间里将自己暴露在外面。他东走西走。他要让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见他。他像往常一样,穿着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干净的衣服,并且不免夸张地表现着他的快乐。

但在白天,他并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为,不上学的孩子并不太多。他在村巷转,在打麦场上转,在田野上转,总不能遇到足够多的孩子。

这时,杜小康倒希望他的父亲杜雍和仍然瘫痪,然后,他撑一只木船离开油麻地,去给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并且已能扶着墙走路了。照理说,他还需治疗,但杜家实在已经山穷水尽,他不能再继续借钱治病了。

杜小康还从未领略过如此深切的孤独。

但杜小康毕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怜悯自己,更不能让其它人来怜悯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当他听到对岸的读书声、吵闹声,感觉到大家在他退学之后,一切都如往常,并不当一回事儿之后,他开始在河边大声唱歌。他把在文艺宣传队学的那些歌,一个一个地都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对岸的孩子们没有听见,他爬到了岸边的一棵大树上。这棵大树有几根粗粗的横枝,几乎横到河心。他坐在横枝上,一下子与教室拉近了,就仿佛站到了教室的后窗下。他演过机智的侦察英雄,演过英武过人的连长。他依然记着桑乔在排练节目时的话:“想着自己是个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人,走步时,要大步流星,头要高高地昂着,望着天空,天空有云,你就要把自己想成你是个能够腾云驾雾的人。谁能和你比呀,你是个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没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觉得自己忽然地比别人高大,高大许多,而别人在你眼里呢,明明是个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变得渺小了。你要这么看人,这么看,就仿佛你站在台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台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个一般人。你想到你不是个一般的人,你还不觉得骄傲吗?还能不激动吗?人一激动,就会鼻头酸溜溜的,眼睛就红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见人影了……”他就这样唱下去,唱到高潮时,他就会站在横枝上,用一只手扶住在头顶上的另一根斜枝,真的唱得让自己都感动了。

秃鹤说:“杜小康在唱戏。”

大家都听见了,不听老师讲课了,就听杜小康唱。

杜小康还那么快活。”

孩子们就在心里佩服起杜小康来。

老师也不讲课了,就等杜小康把歌唱完。但杜小康却没完没了。老师就推开教室的窗子:“喂,杜小康,嚎什么呢?”

杜小康很尴尬。他不唱了。但不知道自己是留在横枝上好呢还是回到岸上去好。后来,他就坐在横枝上,将身子靠在另一根稍微高一些的横枝上,作出一副舒适而闲散的样子。“我要晒太阳。”双腿垂挂,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歪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看着河水。

河水在树枝下涂涂流淌着。一根柔软的细枝垂到了水里,几条身体秀长柔韧的小鱼,一会用嘴去吮那根枝条,一会又一个一个首尾相衔地绕着那根枝条转着圈儿。偶然来了一阵风,那几条小鱼一惊,一忽闪不见了。但过不一会,又悠悠地游到了水面上。

中午放学了。

不少孩子站到了河边上,望着杜小康,觉得他真是很舒服,心里就想:我要是也能不上学就好了。

放了学的桑桑弄船到河心钓鱼去,随风将小船漂到了那棵大树下。

自从杜小康不上学以后,桑桑和他倒忽然地变得不像从前那么隔阂了。桑桑总记住那天杜小康带他父亲看病去,撑着小船从他眼着经过的情景。桑桑永远是一个善良的孩子。那一刻,过去的事情立即烟消云散了。而杜小康在看到桑桑站在河边上久久地望着他时,也忽然地觉得,他最好的一个同学,其实是桑桑。

杜小康,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桑桑伸手抓住树枝,不让船再随风 漂去了。

我晒太阳。”他睁开眼睛,“不上学真好。”

桑桑从来就是一个不爱读书的孩子,他竟然觉得杜小康说的,是一句他心里总想说的话。

读书真没有意思,总是上课、上课、上课,总是做作业、做作业、做作业,总是考试、考试、考试,考不好,回家还得挨打。现在,我不上学了。我整天玩,怎么玩也玩不够。昨天,我去后面塘里抓鱼了,我抓了一条三斤重的黑鱼。抓不住它,劲太大了。我用整个身子压住它,才把它压住了。等它没有力气了,才起来抓住它……”

桑桑羡慕起杜小康来。他将船绳拴在树枝上,双手抓住树枝,身子一收缩,就翻到了树枝上,也坐在树枝上晒起太阳来。

不久,杜小康就不能将他扮演的形象,再坚持下去了。别人不信,他自己当然更不信。

杜小康又呆在红门里,不常出来了。出来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精精神神的了。杜小康还没有长到能够长久地扮演一种形象的年纪。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无法坚持太久。他必然会很快要显出他的真相来。

这天,他终于对母亲说:“我要读书。”

母亲说;“我们家已不再是从前了。”

我们家再开商店嘛!”

钱呢?”

借嘛。”

借?能借的都借了。还欠了那么多钱呢?你没有看见人家天天找上门来要债?再说了,有钱也不能开商店了。”

为什么?”

已有人家开商店了。路口上,大桥头,好地方。”

我不管。我要读书!”

读不了。”

我就要读嘛。”

读不了!”

我成绩很好,我是班上第一名。”杜小康哭了。

母亲也哭了:“哪儿还能让你读书呀?过些日子,你连玩都不能玩了。你也要给家里做事。要还人家债,一屁股债。”

当杜小康终于彻底清楚他已与学校无缘后,蔫了。油麻地的孩子们再看到杜小康时,他已是一副邋遢样子:衣服扣没有扣上,裤带没有插进裤鼻儿而聋拉着,鞋子跟拉在脚上,头发也乱糟糟的。他倒也不总在红门里呆着了,就这个样子,在村子里晃来荡去。见了同学,,他也不躲避,甚至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如果晚上捉迷藏,缺一个人,让他参加,无论是什么角色,他也不拒绝。他甚至慢慢变得有点讨好他们了。他生怕他们不让他参加。那天,朱小鼓一边走在桥上,一边伸手到书包里取东西,不小心将书包口弄得朝下了,书本全都倒了出来,其中一本掉到了河里。杜小康正无所事事地站在桥头上,说:“我来帮你捞。”拿了根竹竿,脱了鞋和长裤, 只穿件小裤权,光腿走到水里,给朱小鼓将那本书捞了上来。

在与他的同学玩耍时,他总是打听学校和他们的学习情况:“学校排戏了吗?”“谁当班长?”“上到第几课了?”“作业多吗?”“班上现在谁成绩最好?”……

有时,他会去找放羊的细马玩。但玩了几次就不玩了。因为他与细马不一样。细马是自己不愿意上学。而且,细马确实也喜欢放羊。而他杜小康不是这样的。他喜欢学校,喜欢读书。他是因为家中突陷无奈而被迫停学的。

那是一天中午,桑桑一手托着饭碗,走出了院子。他一边吃饭,一边 望着天空的鸽子。有两只刚出窝的雏鸽,随着大队鸽子在天空飞了几圈,终于体力不支,未能等到飞回家,就先落在了桑桑他们教室的屋顶上。桑桑就托着饭碗走过去。他要等它们稍作休息之后,将它们轰起,让它们早点飞回家。要不,等下午同学们都上学来了,准会有人要拿石子、砖头去砸它们的。当他穿过竹林,出现在教室后面时,他看到了杜小康。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桑桑问。

我家的一只鸭子不见了,怕它游过河来,我来竹林里找找它。”

岸边停了一只小木船。杜小康没有与桑桑说几句话,匆匆忙忙上了小船,回到对岸去了。

下午上课时,靠北窗口的一个女生不停地翻她的书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上课的老师问她找什么。她说:“我的课本全丢了。”

老师问:“其它同学,是不是拿错了?都看一看。”

结果是谁也没有多出一本课本。

那个女孩就哭了起来,因为那时候的课本,都是按人数订的,很难多出一套来。她如果没有课本,也就意味着在整个这一学期,就只能与他人合用课本了。而谁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课本与人合用的。

先别哭。你回忆一下,你今天上学时,带课本来了吗?”老师问。

带了。上午还一直用着呢。”

老师问邻桌的同学情况是否如此,邻桌的同学都点头说见到了。

这时,桑桑突然想起他来轰赶鸽子时见到的一个情景:教室的后窗在风里来回摇摆着。

桑桑的眼前,又出现了神色慌张的杜小康。

下了课,桑桑走到教室后面。他看了看窗台。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两只脚印。

桑桑想将他心里想到的都告诉老师。但桑桑终于没说。桑桑的眼前,总有杜小康吃力而无神地撑着木船的形象。

杜小康还抱着一份幻想:他要上学。

他不能把课落下。他要自学。等能上学时,他仍然还是一个成绩特别好的学生。

一个月后,当桑桑到大红门里去找杜小康,在杜小康家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女孩的课本时,正被从院子里进来的杜小康看到了。杜小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突然抓住桑桑的手,克制不住地哭起来。桑桑直觉得他的双手冰凉,并在索索颤抖。

桑桑说:“我不说,我不说……”

杜小康将头垂得很低很低,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桑桑走出了红门。

当杜雍和终于能行走时,他由祖上承继来的那种对财富的不可遏制的欲望,使他将自己的儿子也卷入了一场梦想。他决心将沉没于深水的财富以及由它带来的优越、自足与尊敬,重新找回来。早在他无奈地躺在病榻上时,他就在心中日夜暗暗筹划了。油麻地最富庶的一户人家,败也不能败在他的手中。大红门是永远的。他拉着拐棍,走了所有的亲戚和所有他认为欠过他人情的人家,恳求他们帮助他度过难关。他要借钱。他发誓,钱若还不上,他拆屋子还。他终于又筹集到了一笔款。春天,他从鸭坊买下了五百只小鸭。他曾在年轻时放过鸭。他有的是养鸭的经验。他要把这些鸭子好好养大,到了秋天,它们就能下蛋了。

当杜雍和对杜小康说“以后,你和我一起去放鸭”时,杜小康几乎是哭喊着:“我要读书!”

一直对独生子宠爱无边的杜雍和,因为这场灾难,变得不像从前了。 他脾气变得十分暴烈。他冲着杜小康骂了一句,然后说:“你只能放鸭!”

当杜小康要跑出门去时,杜雍和一把抓住了他,随即给了他一记耳光 。

杜小康觉得眼前一片黑,摇摇晃晃地站住了。他的母亲立即过来,将 他拉到了一边。

晚上,杜雍和走到儿子身边:“不是我不让你读书,而是拿不出钱来让你读书。家里现在养鸭,就是为了挣钱,挣很多的钱,以后让你安安心心地读书。书,迟读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秋天,鸭子就能生蛋了。生了蛋,卖了钱,我们再买五百只鸭……隔个一年两年,家里就会重新有钱的,你就会再去学校读书。要读书,就痛痛快快地读,不要读那个受罪书……”

当小鸭买回家后,杜雍和指着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又向儿子细细地描绘着早藏匿在他胸中的未来图景,几乎又把杜小康带入往日的情景里。

五百只小鸭,在天还略带寒意时,下水了。毛茸茸的小生灵,一惊一乍却又无比欢乐地在碧绿的水面上浮游着。当时,河边的垂柳,已一丝丝,带了小小的绿叶,在风中柔韧地飘动。少许几根,垂到水面,风一吹

就又从水上飞起,把小鸭们吓得挤成一团,而等它们终于明白了柳枝并无恶意时,就又围拢过去,要用嘴叼住它。

杜小康非常喜欢。

油麻地村的人都涌到了河边,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也都涌到了河边上。他们静静地观望着。他们从这群小鸭的身上,从杜雍和的脸上看出了杜家恢复往日风光的决心。眼中半是感动,半是妒意。

杜雍和在人群里看到了朱一世。他瞥了朱一世一眼,在心中说;我总有一天会将你的那个杂货铺统统买下来的!杜雍和惦记着的,实际上仍是祖上的行当。

杜小康望着两岸的人群,站在放鸭的小船上。他穿着薄薄的衣服,在河边吹来的凉风中,竟不觉得凉。他的脸上又有了以 前的神色与光彩了。

夏天,杜小康跟着父亲,赶着那群已经长成一斤多的鸭离开了油麻地一带的水面。船是被加工过的,有船篷,有一只烧饭的泥炉。船上有被子、粮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他们要将鸭子一路放到三百里外的大芦荡去。因为,那边鱼虾多,活食多。鸭子在那里生活,会提前一个月下蛋,并且会生猛地下蛋,甚至会大量地下双黄蛋。那时,就在芦荡围一个鸭栏。鸭蛋就在当地卖掉,到明年春天,再将鸭一路放回油麻地。

当船离开油麻地时,杜小康看到了因为灾难而在愁苦中有了白发的母亲。他朝母亲摇了摇手,让她回去。

将要过大桥时,杜小康还看到了似乎早已等候在桥上的桑桑。他仰起头,对桑桑说:“明年春天,我给你带双黄蛋回来!”

桑桑站在桥上,一直看到杜家父子俩赶着那群鸭,消失在河的尽头。

小木船赶着鸭子,不知行驶了多久,当杜小康回头一看,已经不见油麻地时,他居然对父亲说:“我不去放鸭了,我要上岸回家……”他站在船上,向后眺望,除了朦朦胧胧的树烟,就什么也没有了。

杜雍和沉着脸,绝不回头去看一眼。他对杜小康带了哭腔的请求,置之不理,只是不停地撑着船,将鸭子一个劲赶向前方。

鸭群在船前形成一个倒置的扇面形,奋力向前推进,同时,造成了一个扇面形水流。每只鸭子本身,又有着自己用身体分 开的小扇面形水流。它们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织成了似乎很有规律性的花纹。无论是小扇面形水流,还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船首是一片均匀的、永恒的水声。

杜雍和现在只是要求它们向前游去,不停顿地游去,不肯给他们一点觅食或嬉闹的可能。仿佛只要稍微慢下一点来,他也会像他的儿子一样突然地对前方感到茫然和恐惧,从而也会打消离开油麻地的主意。

前行是纯粹的。

熟悉的树木、村庄、桥梁……都在不停地后退,成为杜小康眼中的遥远之物。

终于已经不可能再有回头的念头了。杜雍和这才将船慢慢停下。

已经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偶然行过去一只船,那船上的人已是杜雍和杜小康从未见过的面孔了。

鸭们不管。它们只要有水就行。水就是它们永远的故乡。它们开始觅 食。觅食之后,忽然有了兴致,就朝着这片天空叫上几声。没有其它声音,天地又如此空旷,因此,这叫声既显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奋。

杜小康已不可能再去想他的油麻地。现在,占据他心灵的全部是前方:还要走多远?前方是什么样子?前方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似乎更能撩逗一个少年的心思。他盘腿坐在船头上,望着一片茫茫的水。

已是下午三点钟,太阳依然那么地耀眼,晒得杜雍和昏沉沉的。他坐在船尾,抱住双腿,竟然睡着了。小船就在风的推动 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漂去。速度缓慢,懒洋洋的。鸭们,对于这样的速度非常喜欢。因为,它们在前行中,一样可以自由地觅食和嬉闹。

这种似乎失去了主意的漂流,一直维持到夕阳西下,河水被落日的余 辉映得一片火红。

四周只是草滩或凹地,已无一户人家。

因为还未到达目的地,今天晚上的鸭子不可能有鸭栏。它们只能像主 人的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为了安全,木船没有靠到岸边,而是停在河心。杜雍和使劲将竹竿插 入泥里,使它成为拴船绳的固定物。

黄昏,船舱里的小泥炉,飘起第一缕炊烟,它是这里的唯一的炊烟。它们在晚风里向水面飘去,然后又贴着水面,慢慢飘去。当锅中的饭已经煮熟时,河水因晒了一天太阳,而开始飘起炊烟一样的热气。此时,热气与炊烟,就再也无法分得清楚了。

月亮从河的东头飘上空中时,杜雍和父子俩已经开始吃饭。

在无依无靠的船上吃饭,且又是在千古不变的月光下,杜小康端着饭碗,心里总觉得寂寞。他往嘴里拨着饭,但并不清楚这饭的滋味。

杜雍和吃得也很慢。吃一阵,还会停一阵。他总是抬头望着东方他们的船离开的那一片天空—月亮正挂在那片天空上。他可能在想像着月光下的油麻地在此时此刻的情景。

鸭们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水上,它们才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了无家的漂游者了。它们将主人的船团团围住,唯恐自己与这只唯一的使它们感到还有依托的小船分开。它们把嘴插在翅膀里,一副睡觉绝不让主人操心的样子。有时,它们会将头从翅膀里拔出,看一眼船上的主人。知道一老一小,都还在船上,才又将头重新放回翅膀里。

长长的竹篙,把一条直而细长的影子投照在河面上,微风一吹,它们又孤独而优美地弯曲在水面上。

杜小康和父亲之间,只有一些干巴巴的对话:“饱了吗?”“饱了。”“你饱了吗?”“我饱了。”“就在河里洗碗?”“就在河里洗碗。”“困吗?”“不困。”……

父子俩都不想很快地去睡觉。

杜小康想听到声音,牛叫或者狗吠。然而,这不可能。

等杜小康终于有了倦意,躺到船舱里的席子上时,竹篙的影子只剩下几尺长了—月亮已快升到头顶上了。

以后的几天,都是这一天的重复。

有时,也会路过一个村庄,但,无论是杜雍和还是杜小康,都没有特别强烈的靠岸的欲望。因为,村庄是陌生的。它们与陌 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河流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他们索性只是站在船上,望一望那个村庄,依然去赶他们的路。

不时地,遇到一只船,船上人的口音,已很异样了。

这一天,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才是真正的芦荡。是杜小康从未见过的芦荡。到达这里时,已是傍晚。当杜小康一眼望去,看到芦苇如绿色的浪潮直涌到天边时,他害怕了——这是他出门以来第一回真正地感到害怕。芦荡如万重大山围住了小船。杜小康有一种永远逃不走了的感觉。他望着父亲,眼中露出了一个孩子的胆怯。

父亲显然也是有所慌张的。但他在儿子面前,必须显得镇静。他告诉杜小康,芦苇丛里有芦雁的窝,明天,他可以去捡芦雁的蛋;有兔子,这里的兔子,毛色与芦苇相似,即使它就在你眼前蹲着,你也未必能一眼发现它;……

吃完饭,杜小康才稍稍从恐慌中安静下来。

这里的气味,倒是很好闻的。万顷芦苇,且又是在夏季青森森一片时,空气里满是清香。芦苇丛中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香草,一缕一缕地掺杂在芦叶的清香里,使杜小康不时地去用劲嗅着。

水边的芦叶里,飞着无数萤火虫。有时,它们几十只几百只地聚集在一起时,居然能把水面照亮,使杜小康能看见一只水鸟正浮在水面上。

但,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驱除杜小康的恐慌。夜里睡觉时,他紧紧地挨着父亲,并且迟迟不能入睡。

第二天,父子俩登上芦苇滩,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用镰刀割倒一大 片芦苇,然后将它们扎成把。忙了整整一天,给鸭们围了一个鸭栏,也为他们自己搭了一个小窝棚。从此,他们将以这里为家,在这一带芦荡放鸭,直到明年春天。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父子俩也一天一天地感觉到,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它就是孤独。

与这种孤独相比,杜小康退学后将自己关在红门里面产生的那点孤独,简直就算不得是孤独了。他们能一连十多天遇不到一个人。杜小康只能与父亲说说话。奇怪的是,他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干巴巴的了。除了必要的对话,他们几乎不知道再说些其它什么话,而且,原先看来是必要的对话,现在也可以通过眼神或者干脆连眼神都不必给予,双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语被大量地省略 了。这种省略,只能进一步强化似乎满世界都注满了的孤独。

杜小康开始想家,并且日甚一日地变得迫切,直至夜里做梦看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将父亲惊醒。

我要回家……”

杜雍和不再乱发脾气。他觉得自己将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就拉进他这样一个计划里,未免有点残酷了。他觉得对不住儿子。但他现在除了用大手去安抚儿子的头,也别无它法。他对杜小康说:“明年春天之前就回家,柳树还没有发芽时就回家……”他甚至向儿子保证,“我要让你 读书,无忧无虑的地读书……”

后来,父子俩都在心里清楚了这一点:他们已根本不可能回避孤独了。这样反而好了。时间一久,再面对天空一片浮云,再面对这浩浩荡荡的芦苇,再面对这一缕炊烟,就不再忽然地恐慌起来。

他们还各自创造和共同创造了许多消解孤独的办法:父子俩一起出发走进芦苇丛里,看谁捡的雁蛋多;他们用芦苇扎成把,然后堆成高高的芦苇塔,爬上去,居然看到好几个散落在芦苇丛里的人家和村落;杜小康用芦苇编了几十只小笼子,又捉了几十只只有这里的芦苇丛里才有的那种身材优美的纺纱娘放入笼中,使寂静的夜晚,能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

鸭子在这里长得飞快。很快就有了成年鸭子的样子。当它们全部浮在水面上时,居然已经是一大片了。

杜小康注定了要在这里接受磨难。而磨难他的,正是这些由他和父亲精心照料而长得如此肥硕的鸭子。

那天,是他们离家以来所遇到的一个最恶劣的天气。一早上,天就阴沉下来。天黑,河水也黑,芦苇成了一片黑海。杜小康 甚至觉得风也是黑的。临近中午时,雷声已如万辆战车从天边滚动过来,过不一会,暴风雨就歇斯底里地开始了,顿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纪已到了末日。四下里,一片呼呼的风声和千万支芦苇被风撅断的咔嚓声。

鸭栏忽然被风吹开了,等父子俩一起扑上去,企图修复它时,一阵旋风,几乎将鸭栏卷到了天上。杜雍和大叫了一声“我的鸭子”,几乎晕倒在地上。因为,他看到,鸭群被分成了无数股,一下子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杜小康忘记了父亲,朝一股鸭子追去。这股鸭子大概有六七十只。它们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仓皇逃窜着。他紧紧地跟随着它们。他不停地用手拨着眼前的芦苇。即使这样,脸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芦苇叶割破了。他感到脚钻心地疼痛。他顾不得去察看一下。他知道,这是头年的芦苇旧茬儿戳破了他的脚。他一边追,一边呼唤着他的鸭子。然而这群平时很温顺的小东西,今天却都疯了一样,只顾没头没脑地乱窜。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群鸭重新又赶回到原先的地方。

这群鸭似乎还记得这儿曾是它们的家,就站在那儿,惶惶不安地叫唤。

杜小康喊着父亲,但却没有父亲的回答。父亲去追另一股鸭了。他只好一个人去扶已倒下的鸭栏。他在扶鸭栏的同时,嘴里不住地对那些鸭子说:“好乖乖,马上就好了,你们马上就有家了……”

父亲也赶着一股鸭回来了。两股鸭立即会合到一起,大声叫着,仿佛是两支队伍会合一般。

杜小康和父亲一道扶起鸭栏,将已找回来的鸭赶进栏里后,又赶紧去找那些不知去向的鸭——大部分鸭还没有被赶回来。

到暴风雨将歇时,依然还有十几只鸭没被找回来杜雍和望着儿子一脸的伤痕和乌得发紫的双唇,说:“你进窝棚里歇一会,我去找。杜小康摇摇头:“还是分头去找吧。”说完,就又走了。

天黑了。空手回到窝棚的杜雍和没有见到杜小康,他就大声叫起来。但除了雨后的寂静之外,没有任何回应。他就朝杜小康走去的方向,寻找过去。

杜小康找到了那十几只鸭,但在芦荡里迷路了。一样的芦苇,一样重重叠叠无边无际。鸭们东钻西钻,不一会工夫就使他失去了方向。眼见着天黑了。他停住了,大声地呼喊着父亲。就像父亲听不到他的回应一样,他也不能听到父亲的回应。

杜小康突然感觉到他已累极了,将一些芦苇踩倒,躺了下来。

那十几只受了惊的鸭,居然一步不离地挨着主人蹲了下来。

杜小康闻到了一股鸭身上的羽绒气味。他把头歪过去,几乎把脸埋进了一只鸭的蓬松的羽毛里。他哭了起来,但并不是悲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

雨后天晴,天空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杜小康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蓝成这样的天空。而月亮又是那么地明亮。

杜小康顺手抠了几根白嫩的芦苇根,在嘴里甜津津地嚼着,望着异乡的天空,心中不免又想起母亲,想起桑桑和许多油麻地的孩子。但他没有哭。他觉得自己突然地长大了,坚强了。

第二天早晨,杜雍和找到了杜小康。当时杜小康正在芦苇上静静地躺着。不知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因为他又饿又累坚持不住了,杜雍和居然没有能够将他叫醒。杜雍和背起了疲软的儿子,朝窝棚方向走去。杜小康的一只脚板底,还在一滴一滴地流血,血滴在草上,滴在父亲的脚印里,也滴在跟在他们身后的那群鸭的羽毛上……

鸭们也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鸭。它们的羽毛开始变得鲜亮,并且变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深浅不一样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的闪闪发光。

八月的一天早晨,杜小康打开鸭栏,让鸭们走到水中时,他突然在草里看到了一颗白色的东西。他惊喜地跑过去捡起,然后 朝窝棚大叫:“蛋!爸!鸭蛋!鸭下蛋了!”

杜雍和从儿子手中接过还有点温热的蛋,嘴里不住地说:“下蛋了,下蛋了……”

在杜小康和父亲离开油麻地的最初几天里,桑桑还时常想起杜小康。但时间一长,他也就将他淡忘了。桑桑有鸽子,有细马,有阿恕和秃鹤,有很多很多的同学,还有许多事情可做。桑桑不可能总去想着杜小康。他只是偶尔想起他来。但一有事情可做,又立即不再去想他了。

油麻地的人也一样,只是在碰到杜小康的母亲时,才会想起问一声:“他爷儿俩怎么样了?”杜小康的母亲总是说:“不知道呢。也没有个信回来。”

秋后,秋庄稼都已收割,本来就很开阔的大平原,变得更加开阔,开阔得让人心里发空。油麻地人的日子,似乎比任何一个 季节都显得平淡。劳作之后的疲劳,日益加深的寒意,满目正在枯萎的作物,使人有一种日子过到尽头的感觉。

桑桑生病了。他的脖子有点僵硬,并且隐隐约约地时常感到有点疼痛。母亲对父亲说了这个情况,但父亲似乎没有在意。母亲就带他去了油麻地地方上的小门诊室。医生摸了摸桑桑的脖子,说:“怕是有炎症。”就让桑桑打几天消炎针再说。这天,桑桑打完针往家走时,听到了一个传闻:杜雍和父子放鸭,不小心将鸭放进了人家的大鱼塘,把人家放养的小鱼苗都吃光了,鸭子与船统统被当地人扣留了。

桑桑回家,把这一传闻告诉了母亲。母亲叹息了一声:“杜家算是完了。”

桑桑天天去打针,几乎天天能听到那个传闻。他去过红门,但红门一直闭着。

这传闻传了几天,就不传了,好像是个谣言。桑桑心里又不再有杜小康,一有空就和阿恕到收割了庄稼的地里疯玩,要不就和细马放羊去。

又过了些日子,这天傍晚,桑桑提了个酱油瓶去朱一世的杂货铺打酱油,刚走上大桥,就听村里有人说:“快去看看,杜雍和被抬回来了!”等桑桑过了桥,就有很多人在传: “杜雍和回来了!”而孩子们则在传:“杜小康回来了!”

人们都在朝红门方向走。

桑桑抓着酱油瓶,快速跑到了许多人的前头。

村后有一条通向远方的路。路口正对着杜小康家所在的这条村巷。巷口都是人,把桑桑的视线挡住了,根本看不见那条路。

红门开着无人管。

回来了!”“回来了!”

桑桑看到那巷口的人坝,像被一股洪水冲决了似的,忽然地打开了。

两个大汉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杜雍和。杜小康和母亲跟在门板后面。

桑桑把脑袋挤在人缝里,往外看着。

抬门板的大概是杜小康家的亲戚。他们和杜小康的母亲一起去了芦荡,将杜雍和杜小康接了回来。

躺在门板上的杜雍和,瘦得只剩下一袭骨架。他的颧骨本就高,现在显得更高,嘴巴瘦陷下去,形成了阴影。头发枯干,颜 色像秋后霜草丛里的兔毛。高眉骨下的双眼,透出一股荒凉式的平静。

走在后面的杜小康,好像又长高了。裤管显得很短,膝盖和屁股,都有洞或裂口,衣服上缺了许多纽扣,袖口破了,飘着布条。头发很长,与杜雍和的头发一样的枯干,但却黑得发乌,脖子已多日不洗,黑乎乎的。面容清瘦,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并透出一种油麻地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可能有的早熟之神。他双手抱着一只小小的柳篮,小心翼翼地,仿佛那只篮里装了什么脆弱而又贵重的东西。

桑桑看到了杜小康。但杜小康似乎没有看到他,在众人抚慰的目光下,走进了红门。

第二天一早,桑桑的母亲一开门,就看到杜小康抱着一只柳篮站在门口。

师娘,桑桑起来了吗?”

桑桑的母亲,一边将杜小康拉进院里,一边朝屋里叫着:“桑桑,小康来啦!”

桑桑连忙从床上蹦到地上,鞋也没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跑。

杜小康将柳篮送到桑桑手上:“里面有五只鸭蛋,都是双黄的。”

这五只鸭蛋,大概是杜小康从大芦荡带回来的全部财富。

桑桑低下头去。他看到五只很大的、颜色青青的鸭蛋,正静静地躺在松软的芦花上。

桑桑现在所见到的杜小康,已经不是过去的杜小康了。

对于杜小康来讲,无论到哪一天,他也不会忘记在芦荡度过的那几个 月——

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天空、芦荡、大水、狂风、暴雨、鸭子、孤独、忧伤、生病、寒冷、饥饿……这一切,既困扰、磨难着杜小康,但也在教养、启示着杜小康。当杜雍和因为鸭群连续几次误入人家的鱼塘,几乎吃尽了塘中刚放养的几万尾鱼苗,被愤怒的当地人扣下小船与整个鸭群,而陷入一贫如洗的绝望时,他万万不会想到这段时间的生活给了儿子多少珍贵的财富!杜雍和不吃不喝地躺在鱼塘边上时,杜小康也一动不动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有父亲的悲伤,却并无父亲的绝望。现在,倒什么也不怕了。他坐在那里,既没有向人家哀求,也没有向人家发怒。他反而觉得父亲这样做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的鸭子毁掉了几十户人家的一片希望,就像他们也被毁掉了希望一样。杜小康是坐在那里咀嚼着油麻地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去咀嚼的,由大芦荡给予他的那些美丽而残酷的题目。他不可能立即领悟,但他确实比油麻地的孩子们提前懂得了许多……

桑桑现在再见到的杜小康,已经是一个远远大于他的孩子了。

当桑桑向杜小康问起他以后怎么办时,杜小康并没有太大的惊慌与悲哀。他与桑桑坐在打麦场上的石硫上,向桑桑说着他心中的打算。他至少有十项计划,而他最倾向于做的一个计划是:在油麻地小学门口摆个小摊子卖东西。

而这个计划是桑桑最感吃惊的一个计划:他怎么能在学校门口,当着 大家的面做小买卖呢?满眼全是他的同学呀!

杜小康却是一副很坦然的样子:“你是怕大家笑话我?”

大家不会笑话你的。”

那怕什么?就是笑话我,我也不在乎。”

杜小康向桑桑详细地说明了他的计划:“我们家开了那么多年的小商店,我知道应该进什么货、什么好卖;我在学校门口摆个小摊,那么多学生,买个削笔刀啦,买几块糖啦,谁不愿意出了校门就能买到?……”

桑桑觉得杜小康的计划是有理的。

那你有钱进货吗?”

没有。”

怎么办?”

能想到办法的。”

桑桑与杜小康分手后,回到家中。晚上,他等鸽子都进窝后,将窝门关上了。他用笼子捉了十只鸽子。桑桑的鸽子,都是漂亮的鸽子。第二天一早,他提了笼子,去镇上,将这些鸽子卖给了一个叫“喜子”的养鸽人。他拿了鸽子卖得的二十元钱,直接去找杜小康,将钱统统给了杜小康。

杜小康一手抓着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另一只手抓住桑桑的一只手,使劲地、不停地摇着。

过了一个星期,杜小康在校园门口出现了。他挎一只大柳篮子。柳篮里装了零七八碎的小商品。柳篮上还放了一只扁扁的分了许多格的小木盒。一格一格的,或是不同颜色的糖块,或是小芝麻饼什么的。盒上还插了一块玻璃。玻璃擦得很亮,那些东西在玻璃下显得很好看。

他坐在校门口的小桥头上。令油麻地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感震惊的是,这个当初在油麻地整日沉浸在一种优越感中的杜小康,竟无一丝卑微的神色。他温和、略带羞涩地向那些走过他身旁的老师、学生问好或打招呼。

最初几天,反而是同学们不好意思。因此,几乎没有一点生意。

桑桑替他感到失望。

杜小康安慰桑桑:“会有生意的。”那时,杜小康又想起了那次鸭被惊散了,还有最后十几只没有找到的情景,父亲说,算了,找不到了,别找了。他却说,能找到的。结果真的找到了。

第一个来买杜小康东西的是桑桑。

杜小康无限感激地望着桑桑,会意地笑着。

生意慢慢有了。渐渐地,油麻地的孩子们,再去杜小康那里买东西时,就没有异样的感觉了,仿佛只不过是在从一个朋友那里取走一些东西而已。他们可以先不给钱,先在心中记住。而杜小康知道,他们绝不会白拿他的东西的。

那天,学生们都在上课时,桑乔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望着校门外的杜小康,正在冬季的第一场雪中,稳稳地坐在树下,对另外几个也在廊下望着杜小康的老师说:“日后,油麻地最有出息的孩子,也许就是杜小康!”

几次挣扎均告失败之后的杜雍和,在经过一段调养之后,已能走动了。他平和了,眼中已不再有什么欲望。他像一个老人一 样,在村里东走走,西走走。

红门里,实实在在地成了空屋。

红门里,还欠人家不少债。但债主知道,杜雍和现在也拿不出钱来还他们,也就不急着催他。其中有个债主,自己实在是窘迫,只好登门来要债。见杜家满屋空空,就又不好意思地走了。但最后还是逼得无法,就再一次进了红门。

杜雍和感到有无限歉意。他在表示了自己无能为力、债主只好又走出红门时,一眼注意到了那两扇用上等材做成的红门。他追出来,将那个债主叫住。

那个债主走回来问:“有事吗?”

杜雍和指着红门:“值几个钱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雍和十分平静:“你摘了去吧。”

那怎么行呀。”

摘了去吧。我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这院子有门没有门,也没有多大关系。”

那债主用手摸了摸,敲了敲两扇红门,摇了摇头:“我怎么好意思摘 下这对门?”

杜雍和说:“我对你说,你不把它摘了去,我明天可得给别人了。”

那债主走了。傍晚,他自己没有来,而是让两个儿子来将这对红门摘 走了。

与杜小康并排站在院墙下的桑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杜小康的手。

这两扇曾为杜家几代人带来过光彩与自足的红门,随着晃动,在霞光 里一闪一闪地亮着。

当这被杜小康看了整整十四年的红门,在他的视野里终于完全消失时 ,桑桑觉得与自己相握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并抓握得更紧……

第九章    药寮

桑乔出身卑微,对于这一点,油麻地的人几乎谁也不了解—桑乔是从外地调来的。

从前的桑乔家没有一寸土地。桑乔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私塾。桑乔才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打猎。一年四季,就在芦苇丛里走,在麦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鼻子也总是到处嗅着。桑乔至今还有每走到一处就嗅嗅鼻子的习惯,并且嗅觉特别灵敏。因此,桑桑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桑乔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就嗅了嗅鼻子说:“家里有股骚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谁也嗅不出什么骚味来。桑乔却一口咬定说:“有。”最后,总会找到骚味的来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盖了的尿湿了的褥子,或是猫把尿撒了几滴在墙角上了。桑乔打猎,直打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时的桑乔,皮肤是烟熏般的黄黑色。在这段岁月里,桑乔足足地领略到了猎人的艰辛与猎人的屈辱。在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地方,打猎是一种最低贱的行当。可是,桑乔家无地,他不得不打猎,不得不常常抓着血淋淋的野兔或野鸡,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猎物。桑乔是在时刻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到二十五岁的。二十五岁之前的桑乔,因为不经常与人对话,总在沉默中度过,还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

桑乔从内心里厌恶打猎。桑乔喜欢的是读书识字。他凭着他一年私塾所学得的几个字,逮到什么书,就拚命去读,去猎获,样子就像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猎狗。桑乔在河坡上,在麦地里,在树林间,看了无数本他从各处捡来的、搜寻来的、讨来的书。文字以及文字告诉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说话虽然结巴,但人们还是从他的结结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当到处兴办学校,地方上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发愁时,居然有人一下子想到了他。

桑乔很快向人们证明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教书先生。他从一处换到另一处,而每换一处,都是因为他工作的出色。他一个一个台阶地上升着,直至成为一所完全小学的校长。

桑乔十分鄙视自己的历史。他下苦功夫纠正了自己的口吃,尽力清洗着一个猎人的烙印。当他站在讲台上讲课,当他把全体教师召集在一起开会,当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戏,竟然没有人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猎人的痕迹来了。

但他自己,却在心中永远地记着那段历史。

他把那支猎枪留下了。后来的岁月中,不管迁移到什么地方,他总要把这支猎枪挂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间的黑暗处。

猎枪挂在黑暗里,桑乔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乔看到的不是猎枪,而是一根黑色的鞭子。

桑乔很在乎荣誉。因为桑乔的历史里毫无荣誉。桑乔的历史里只有耻辱。桑乔看待荣誉,就像当年他的猎狗看待猎物。桑乔有一只小木箱子。这只小木箱里装满了他的荣誉:奖状与作为奖品的笔记本。不管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都有一个让他喜欢的不同级别的大红章。有地方政府这一级的,有县一级的,甚至还有省一级的。无论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所写着的都大同小异:奖给先进教育工作者桑乔。一年里头,桑乔总要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或时刻,打开箱子来看一看这些奖状和笔记本。那时,巨大的荣誉感,几乎会使他感到晕眩。

现在,是桑桑六年级的上学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亲小木箱里的笔记本。但一直没有下手。现在,他很想下手。他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准备。桑桑不管做什么事情,总爱摆谱,总爱把事情做得很大方,很有规格。但也不考虑后果。他将碗柜改成鸽笼,就是一例。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我应该有很多本子,生词本、造句本、问答本……他粗算了一下,要有10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亲要钱去买本子,但被母亲拒绝了:“你总买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计划里,激动不已。这天上午,桑桑趁父亲去镇上开会,终于把小木箱从柜顶上取了下来,然后趁母亲去邱二妈家玩,将它抱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锁,打开了这只从前只有父亲一人才有权利打开的小木箱。他把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缎面的笔记本取出来一数,一共12本。他把它们一本一本地摆开,放在草上。自从读书以来,他还从未使用过如此高级的本子。他看着这些笔记本,居然流出一串口水来,滴在了一本笔记本的缎面上。他把一本笔记本打开,看到了一枚红红的章子。他觉得章子挺好看。但却毫无父亲的荣誉感。等他把所有笔记本都打开看了看之后,他开始觉得盖章子的那一页很别扭了。他马上想到的一点就是清除掉这一页。他要把父亲的笔记本变成他桑桑的笔记本。只有这样,他用起来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页,但试了试,又不太敢,只将其中一本的那一页撕开一寸多长。他把这些笔记本装进了书包。但,心里一直觉得那盖章子的一页是多余的。午饭后,他到底将装笔记本的书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开,哗地一下撕下了那盖章子的一页。那声音很脆,很刺激人。他接着开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会,草上就有了十二张纸。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红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圆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忽然有点害怕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连忙将这十二张纸搓揉成一团。他想将这一团纸扔到河里,但怕它们散开后被人发现,就索性将它们扔进了黑暗的厕所里。

下午上课,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让人羡慕的笔记本。

桑乔发现这些笔记本已被桑桑划为己有,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桑桑还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书包里找什么东西,把桑桑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被正巧进来的桑乔一眼看见了。他首先发现的是那些笔记本已变薄(桑桑有撕纸的习惯,一个字没写好,就哗地撕掉),其中有几本,似乎还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开来看,发现那一页一页曾经看了让他陶醉的盖了大红章的纸,都被撕掉了。当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来,吓得柳柳躲在墙角上,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桑回来之后,立即遭到了一顿毒打。桑乔把桑桑关在屋里,抽断了两根树枝,直抽得桑桑尖厉地喊叫。后来,桑乔又用脚去踢他,直将他一脚踢到床肚里。桑桑龟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抖抖索索地哭着,但越哭声音越小——他已没有力气哭了,也哭不出声来了。

被关在门外的母亲,终于把门弄开,见桑乔抓着棍子还浑身发颤地守在床前等桑桑出来再继续揍他,拚了命从桑乔手里夺下棍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从床下拉出,护在怀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亲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乔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仿佛十几年用心血换来的荣誉,真的被儿子一下子全都毁掉了。

当天深夜,桑乔一家人,都被桑桑锐利的叫唤声惊醒了。

母亲下了床,点了灯,急忙过来看他。当她看到桑桑满头大汗,脸已脱色,再一摸他的手,直觉得冰凉时,便大声喊桑乔:“他爸,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桑桑用一只手捂着脖子向母亲说着:“脖子疼。”

母亲将他的手拿开,看到了他脖子上一个隆起的肿块。这个肿块,她已看到许多日子了。

又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了桑桑,他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坐到床边将他抱起,让他躺在了她怀里。

桑乔站在床边问:“这个肿块已长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没看见?”

母亲流着泪:“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学校!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你还能看见孩子长了东西?两个月前,我就对你说过,你连听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桑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嘴唇一直在颤动着。他躺在母亲怀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袭击着。

桑乔这才发现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两条腿细得麻秆一般,胸脯上是一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窝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乔翻出两粒止痛片,让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渐渐平息下去。

桑乔带着桑桑去了镇上医院。几个医生都过来看。看了之后,都说:“桑校长,早点带孩子去城里医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从医生们的脸上,更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

当天,桑乔就带着桑桑去了县城。

桑桑去了三家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医生,都是在检查完他脖子上的肿块之后,拍拍他的头说:“你先出去玩玩好吗?”桑乔就对桑桑说:“你到外面玩一会,我马上就来。”桑桑就走出了诊室。但桑桑没有走出医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父亲。

桑桑能感觉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尽管父亲做出来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样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跟着父亲走进医院,走出医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觉到的是父亲对他很温和,很温暖。父亲总是在问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总是摇摇头:“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确实没有去想什么。

天黑了。父子俩住进了一家临河小旅馆。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但桑桑还是吃了一些。他发现父亲在吃饭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筷子放在菜盘里,却半天不知道夹菜。当父亲忽然地想到了吃饭时,又总是对桑桑说:“吃饱了饭,我们逛大街。”

这是桑乔带着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里。

桑桑跟着父亲在大街上走着。已是秋天,风在街上吹着时,很有了点凉意。街两旁的梧桐树,虽然还没有落叶,但已让人感觉到,再刮几起秋风,枯叶就会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飘落。父子俩就这样走在梧桐树下的斑驳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让人觉得比乡村的夜晚还要寂寞。

父亲看到桑桑落在了后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来时,说:“还想逛吗””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想逛,还是不想逛。

父亲说:“天还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着父亲。

路过一个卖菱角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菱角吗?”

桑桑摇摇头。

路过一个卖茶鸡蛋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茶鸡蛋吗?”

桑桑还是摇摇头。

又路过一个卖坪藕的小摊,父亲问:“吃段烀藕吧?”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给桑桑买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着烀藕,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小旅馆。

过不一会,就下起晚雨来。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边继续吃烀藕,一边朝窗外望着。岸边有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有盏灯。桑桑看到了灯光下的雨丝,斜斜地落到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灯光照着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来的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还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不吃了。”父亲说完,就从桑桑手中将那段藕接过来,放在床头的金属盘里,“早点睡觉吧。”父亲给桑桑放好被子,并且帮着桑桑脱了衣服,让桑桑先钻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这是个小旅馆,父子俩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合用一床被子睡觉的记忆了,或者说,这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好看,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肯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父亲拉灭了灯。

桑桑困了,不一会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在用手抚摸着他的脚。父亲的手,一会在他的脚面上来回地轻抚着,一会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趾头。到了后来,就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脚,一松一紧地捏着。

桑桑终于睡熟。他醒来时,觉得被窝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坐在窗口抽烟。天还未亮。黑暗中,烟蒂一亮一亮地照着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愁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尔有几声叮咚水声,大概是岸边的柳树受了风吹,把积在叶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还是那样跟着父亲,一直走回家中。

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什么,拉过桑桑,给他用热水洗着脸,洗着手。

桑乔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师们都过来了。但谁也没有向桑乔问桑桑究竟得了什么病。

篮球场上传来了阿恕们的喊声:“桑桑,来打篮球!”

蒋一轮说:“桑桑,他们叫你打篮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来是想打一会篮球的。但走到小桥头,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来。当他快走到院门口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让人想到天要塌下来了。

柳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哭,直觉得母亲哭总是有道理的,也就跟着哭。

邱二妈以及老师们都在劝着母亲:“师娘师娘,别这么哭,别这么哭,别让桑桑听见了……”

桑桑没有进院子。他走到了池塘边,坐在塘边的凳子上,呆呆地看着池塘里几条在水面上游动着的只有寸把长的极其瘦弱的小鱼。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没有什么伤感的东西。他隐隐地觉得,他给全家,甚至给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带来了紧张、恐慌与悲伤。他知道,事情是十分严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却就是无法伤心起来。

他觉得有一个人朝他走来了。他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在凳子上,转过头去看。他见到了温幼菊。

温幼菊走到了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来找我一下好吗?”

桑桑点点头。他去看自己的脚尖,但脚尖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桑桑最喜欢的男老师是蒋一轮,最喜欢的女老师是温幼菊。

温幼菊会唱歌,声音柔和而又悠远,既含着一份伤感,又含着一份让人心灵颤抖的骨气与韧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弯,她坐在荷塘边上,拉着这首曲子,使不懂音乐的乡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温幼菊教会的。

在桑桑看来,温幼菊最让人着迷的还不仅仅在于她会唱歌,会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总守着她的药罐子。他喜欢看她熬药,看她喝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温馨,也很有人情。

因为她的房间一年四季总飘逸着发苦的药香,蒋一轮就在她的门上挂了一小块木牌,那上面写了两个字: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蒋一轮就告诉他:“寮就是小屋。”

温幼菊笑笑,没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药的地方。她喜欢熬药,甚至喜欢自己有病。“药寮”——这个名字挺古朴,挺雅的。

桑桑进屋子时,温幼菊正在熬药。

温幼菊坐在小凳上,见了桑桑,也给了他一张小凳,让他与她一起面对着熬药的炉子。

这是一只红泥小炉,样子很小巧。此时,炭正烧得很旺,从药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黄一样鲜艳,炉壁似乎被烧得快要溶化成金黄色的流动的泥糊了。

立在炉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气,但似乎又十分讲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只弯曲得很优稚的壶嘴和一个很别致的壶把。药已经煮开。壶盖半敞,蒸气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上弹跳着。蒸气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在深秋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吹着竹林与茅屋,小红炉使桑桑感到十分温暖。

温幼菊没有立即与桑桑说话,只是看着红炉上的药罐,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气。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

桑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面对红炉与药罐。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好像也是挺喜欢看这道风景的。

温幼菊往罐里续了点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桑桑,望着红炉与药罐问他:“害怕吗?”

桑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他甚至有点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确实感觉到了,事情似乎太严重了。他倒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孤独感。

桑桑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你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温幼菊回忆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永远记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热,知我的饥饱,而在于她使我学会了活着所必要的平静和坚韧。奶奶是个寡言的人。细想起来,奶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两个字:别怕!这几乎是她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但这财富是无比珍贵的。记得我七岁时,那年冬天,我望着门前那条冰河,很想走过去。我想站在对岸,然后自豪地大声叫奶奶,让她来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时,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鼓励我的目光。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隆隆的雷声。我走过去,走过去,一直走过去……我登上了对岸,回头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风中,当时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我没有大声地叫她。因为,我哭了。……”

温幼菊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十二岁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阳。我没有哭,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与脚都是冰凉的。奶奶拄着拐棍来了。她没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边坐下了。天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渐渐地被黑暗吞没了。风越吹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当我抬头去望奶奶时,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双慈祥的、永远含着悲悯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与肩头。月亮升上来了,很惨白的一轮。奶奶说:别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着了。……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卖掉了她的一切,领着我四处治病。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奶奶总是那句话:别怕!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伤。我甚至那样想:我已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麦地和风车了,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像所有那些与我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一样,觉得很快乐。奶奶每天给我熬药。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我听从奶奶的,从不会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温幼菊将药倒进一只大碗,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和。

停顿了很久,温幼菊才说:‘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岁。奶奶是为了我,才活了八十岁的。奶奶临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别怕!”她没有看桑桑,但却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别怕……”

眼泪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里。

温幼菊轻轻摇着桑桑,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抽象的叹词: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这几个叹词组成无穷无尽的句子,在缓慢而悠长的节奏里,轻柔却又沉重,哀伤却又刚强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回响着。桑桑像一只小船,在这绵绵不断的流水一样的歌声中漂流着。……

桑乔丢下工作,领着桑桑去了苏州城看病。一个月下来,看了好几家医院,用尽了所带的钱,换得的却是与县城医院一样的结论。桑乔看过不少医书,知道医学上的事。随着结论的一次又一次的相同,他已不再怀疑一个事实:桑桑不久后将离他而去。桑乔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长出一头白发。他总是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对桑桑关注得太迟了——甚至在桑桑已经病得不轻的情况下,还为了那点荣誉凶狠地毒打了他。他对桑桑充满了怜悯与负疚。

这种病反而可能会被一些偏方治好。”抱着这一幻想,桑乔买了一些他深知是无用的药,领着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从此开始了对民间绝招的寻找。这个行动开始后不久,线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后来,竟有了无数条线索。就像过去紧紧抓住任何一个可获取荣誉的机会一样,桑乔拚命抓住了这些听来可以夺回桑桑生命的线索。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油麻地的人经常看到的情景是:桑乔领着桑桑出门了,或是桑乔领着桑桑回家了。有时,是桑乔拉着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时,是桑乔背着桑桑在走路。有时是当天出门当天回来,有时则一两天或两三天才回来。归来时,总会有不少人走上前来观望。人们从桑乔脸上也看到过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无望。桑乔的样子一日比一日疲惫,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后来,人们再看到桑乔又从外面领着桑桑回来时,见桑乔的表情都有点木呐了。桑乔依旧没有放弃任何一条线索,并且还在一个劲地寻找线索。他的行为几乎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行为,能在几天时间里面,就踏破一双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懂得桑桑的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但他们从桑桑父母的脸上老师的脸上感觉到了在桑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桑桑出现时,他们总显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样子而远远地站着不说话。少数几个孩子,如秃鹤、阿恕,会走过来叫一声“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与桑桑说些什么好了。那一声“桑桑”,声音是异样的,亲切而带了些怜悯。

桑桑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孩子们所注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气感和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他哀伤而又甜美地接受着那一双双祝福与安慰的目光,并摆出一副“我生病了”的无力而不堪一击的样子。他忽然文静了,卫生了,就像当初纸月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那会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他又多了些娇气与软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大家的照顾,用感激而温柔的目光去看着帮助着他的人。他还在断断续续地上课。老师们对他总是表扬,即使他的课堂回答并不理想,即使他的作业错得太多。桑桑也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合适,只是稍稍有点害躁。

在无数双目光里,桑桑总能感觉到纸月的目光。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纸月的目光里就有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惊恐与哀伤。她会在人群背后,悄悄地去看桑桑。而当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时,她会依旧望着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样很快将目光转到一边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转到了一边。

纸月知道桑桑生病的当天,就告诉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从那以后,纸月隔不几天,就会走进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篓鸡蛋,或是放下一篮新鲜的蔬菜。她只对桑桑的母亲说一句话:“是外婆让我带来的。”也不说是带给谁吃的。而桑桑的母亲在与邱二妈说起这些东西时,总是说:“是纸月的外婆,带给桑桑吃的。”

那天,桑乔背着桑桑从外面回来时,恰逢下雨,路滑桥滑。纸月老早看到了艰难行走着的他们,冒着雨,从操场边上的草垛上拔下了一大抱稻草,将它们厚厚地撒在了容易打滑的桥上。趴在桑乔背上的桑桑远远就看到了这一切。当桑乔背着桑桑踏过松软的稻草走进校园里,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纸月:她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其中几丝被雨水贴在了额头上,瘦圆的下巴上,正滴着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将要结束时,桑桑的身体明显地变坏了。他每天下午开始发烧,夜里睡觉时,动不动就一身虚汗,就像刚被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早晨起来,桑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不久就会像他的鸽子一样飘入空中。也就在这越来越感无望的日子里,桑乔带着桑桑去外地求医时,偶然得到一个重要的线索:在离油麻地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叫牙塘的地方,有个老医生,得祖传的医道与秘方,专治桑桑的这种病,治好了许多人。

这天,桑乔领着桑桑再一次出发了。

才开始,桑桑是拒绝出发的。他大哭着:“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给自己治病了。这些日子,他已吃尽了无数的苦头。苦药,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针。一根那么长的针,烧得通红,向他脖子上的肿块直扎了下去。……

又是温幼菊将他叫进了她的“药寮”,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她的奶奶当年那样对桑桑说了一句话:“别怕!”然后,就坐在红泥小炉的面前,望着药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无词的歌……

文弱的温幼菊,却给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边总能听到那支歌。

随着与牙塘距离的缩短,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希望。桑乔一路打听着,而一路打听的结果是:那个希望之所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定,越来越让人坚信不移。人们越来越仔细地向他描摹着那个叫高德邦的老医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种具有传奇色彩的医疗绝招。桑乔甚至碰到了一个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肿块说:“和我当时的肿块一模一样,也是长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边向桑乔诉说着高德邦的神奇,一边让桑乔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这样的脖子,桑乔笑了,并流下泪来。他朝他背上的桑桑的屁股上使劲地打了两下。

而早已觉得走不动路的桑桑,这时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桑乔同意了。

他们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这个地方边上的。当从行人那里认定了前面那个小镇就是牙塘时,他们却站住不走了,望着那个飘着炊烟的、房屋的屋顶几乎是清一色的青瓦盖成的小镇。在桑乔眼里,这个陌生而普通的小镇,成了让他灵魂颤栗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字眼,因为,它与儿子的生命休戚相关。

桑桑觉得父亲一直冰凉干燥的手,现在出汗了。

他们走进了镇子。

但仅仅是在半个小时之后,父子俩的希望就突然破灭了——

他们在未走进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听高德邦家住哪儿时听到了消息:“高德邦头年就已经去世了。”但桑乔还是拉着桑桑,坚持着走进了高家院子。接待他们的是高德邦的儿子。当他听明白了桑乔的来意之后,十分同情而不无遗憾地说:“家父去年秋上,过世了。”并告诉桑乔,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们家谁也没有从高德邦那里承接下祖上那份医术。桑乔听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拉着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当天,桑乔没有领着桑桑回家,而是在镇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挡不住沉重的疲倦。他两腿发软,已几乎走不动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进了小旅馆,和父亲一道上了床,倒头就睡。

桑乔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学时,全校师生正在大扫除。地已扫得很干净了,但还在扫;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还在擦。见了桑乔,老师到学生,都一脸歉意。因为,一直挂在油麻地小学办公室墙上的那面流动红旗,在这两天进行的各学校互比中,被别的学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学从外部环境到内部教学秩序,皆一片混乱。昨天,当这面红旗被摘掉后,老师们立即想起了此时此刻正背着桑桑走在路上的桑乔,一个个都在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们甚至有一种犯罪感。因此,今天从一早上就开始整理校园。他们要在桑乔和桑桑回来之前,将油麻地小学恢复到桑乔未丢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乔知道了这一切,苦笑了一声。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成长、发达,露出生机勃勃的样子。但桑桑却瘦成了骨架。桑桑终于开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个他这么小年纪上的孩子很少有机会遇到的问题:突然地,不能够再看到太阳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几次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所有的人眼中与行为上看出了这一点:大家都已经预感到了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怜悯着他,在加速加倍地为他做着一些事情。他常常去温幼菊那儿。他觉得那个小屋对他来说,是一个最温馨的地方,他要听温幼菊那首无词歌,默默地听。他弄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喜欢听那首歌。

他居然有点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时,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在想着这一天的情景时,他的耳畔总是飘扬着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于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就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桑乔从内心深处无限感激温幼菊。因为,是她给了他的桑桑以平静,以勇气,使儿子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依然那样美好地去看他的一切,去想他的明天。

桑桑对谁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帮别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心里都为自己而感动。

桑桑愿意为人做任何一件事情:帮细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给一个饥渴的过路人,……。他甚至愿意为羊,为牛,为鸽子,为麻雀们做任何一件事情。

这一天,桑桑坐到河边上,他想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他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想一些事情。

一只黄雀站在一根刚刚露了绿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细弱了,不胜黄雀的站立,几次弯曲下来,使黄雀又不时地拍着翅膀,以减轻对柳枝的压力。

柳柳走来了。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柳柳变得异常乖巧,并总是不时地望着或跟着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边,歪着脸看着桑桑的脸,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么。

柳柳从家里出来时,又看见母亲正在向邱二妈落泪,于是问桑桑:“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

我和你一起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它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和他已经说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样子?”

城……城也是一个地方,这地方密密麻麻地有很多很多房子,有一条一条的街,没有田野,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像着城的样子,说:“我想看到城。”

桑桑突然想起,一次他要从柳柳手里拿走一个烧熟了的玉米,对她说:“你把玉米给我,过几天,我带你进城去玩。”柳柳望望手中的玉米,有点舍不得。他就向柳柳好好地描绘了一通城里的好玩与热闹。柳柳就把玉米给了他。他拿过玉米就啃,还没等把柳柳的玉米啃掉一半,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桑桑的脸一下子红了……

第二天,桑桑给家中留了一张纸条,带着柳柳离开了家。他要让柳柳立即看到城。

到达县城时,已是下午三点。那时,桑桑又开始发烧了。他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但,他坚持着拉着柳柳的手,慢慢地走在大街上。

被春风吹拂着的县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城市的上空,一片纯净的蓝,太阳把城市照得十分明亮。街两旁的垂柳,比乡村的垂柳绿得早,仿佛飘着一街绿烟。一些细长的枝条飘到了街的上空,不时地拂着街上行人。满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响成密密的一片。

柳柳有点恐慌,紧紧抓住桑桑的手。

桑桑将父亲和其他人给他的那些买东西吃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柳柳买了各式各样的食品。还给她买了一个小布娃娃。他一定要让柳柳看城看得很开心。

桑桑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带柳柳去看城墙。

这是一座老城。在东南一面,还保存着一堵高高的城墙。

桑桑带着柳柳来到城墙下时,已近黄昏。桑桑仰望着这堵高得似乎要碰到了天的城墙,心里很激动。他要带着柳柳沿着台阶登到城墙顶上,但柳柳走不动了。他让柳柳坐在了台阶上,然后脱掉了柳柳脚上的鞋。他看到柳柳的脚板底打了两个豆粒大的血泡。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脚,给她穿上鞋,蹲下来,对她说:“哥哥背你上去。”

柳柳不肯。因为母亲几次对她说,哥哥病了,不能让哥哥用力气。

但桑桑硬把柳柳拉到了背上。他吃力地背起柳柳,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过不一会,冷汗就大滴大滴地从他额上滚了下来。

柳柳用胳膊搂着哥哥的脖子,她觉得哥哥的脖子里尽是汗水,就挣扎着要下来。但桑桑紧紧地搂着她的腿不让她下来。

那首无词歌的旋律在他脑海里盘旋着,嘴一张,就流了出来:

咿呀……,

咿呀……呀,

唯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登完一百多级台阶,桑桑终于将柳柳背到了城墙顶上。

往外看,是大河,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往里看,是无穷无尽的房屋,是大大小小的街。

城墙顶上有那么大的风,却吹不干桑桑的汗。他把脑袋伏在城墙的空隙里,一边让自己休息,一边望着远方:太阳正在遥远的天边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柳柳往里看看,往外看看,看得很欢喜,可总不敢离开桑桑。

太阳终于落尽。

当桑乔和蒋一轮等老师终于在城墙顶上找到桑桑和柳柳时,桑桑已经几乎无力再从地上站起来了……。

桑桑脖子上的肿块在迅速地增大。离医生预见的那个日子,也已越来越近。但无论是桑桑还是父母以及老师们,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桑乔不再总领着桑桑去求医了。他不愿再看到民间医生们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给桑桑带来的肉体的痛苦。他想让桑桑在最后的时光里不受打扰,不受皮肉之苦,安安静静地活着。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纸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见到纸月的小辫上扎着白布条,是在小桥头上。那时,桑桑正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池塘里刚刚钻出水面的荷叶尖尖。

纸月走过之后,那个白布条就在他眼中不时地闪现。桑桑很伤感,既为自己,也为纸月。一连几天,那根素净的白布条,总在他眼前飘动。这根飘动的白布条,有时还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粹而优美的情景。

夏天到了,满世界的绿,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桑乔从黑暗中的墙上摘下了猎枪,然后反复拭擦着。他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着墙上挂着的这支猎枪对他说:“爸,带我打猎去吧。”桑乔根本没有理会他,并告诫他:“不准在外面说我家有支猎枪!”桑桑问:“那为什么?”桑乔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后来,桑乔几次感觉到桑桑总有一种取下猎枪来去打猎的愿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灭了桑桑的念头。现在,他决定满足儿子的愿望。他不再在乎人们会知道他从前是一个低贱的猎人。

桑乔要给桑桑好好打一回猎。

打猎的这一天,天气非常晴朗。

桑乔完全是一副猎人的打扮。他头戴一顶草帽,腰束一根布带。布带上挂着一竹筒火药。裤管也用布束了起来。当他从校园里走过时,老师和学生们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一点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长”。

走过田野时,有人在问:“那是谁?”

桑校长。”

别胡说了,怎么能是桑校长?”

就是桑校长!”

桑校长会打猎?”

怕是从前打过猎。”

桑乔听到了,转过身来,摘下草帽,好像在让人看个清楚:我就是桑乔。

桑桑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很兴奋。

桑乔选择了桑田作为猎场。

一块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无际的桑树,棵棵枝叶繁茂,还未走进,就远远地闻到了桑叶所特有的清香。没有一丝风,一株株桑树,好像是静止的。

桑桑觉得桑田太安静了,静得让他不能相信这里头会有什么猎物。

然而,桑乔一站到田头时,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别出声,跟着我。”

桑乔从肩上取下枪,端在手中,跑进了桑田。

桑桑很奇怪,因为他看到父亲在跳进桑田时,仿佛是飘下去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他自己尽管小心翼翼,双脚落地时,还是发出了一丝声响。

桑乔端着枪在桑树下机敏而灵活地走着。

桑桑紧张而兴奋地紧紧跟随着。自从他被宣告有病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桑乔转过头来,示意桑桑走路时必须很轻很轻。

桑桑朝父亲点点头,像猫一般跟在父亲身后。

桑乔突然站住不走了,他等桑桑走近后,把嘴几乎贴在了桑桑的耳朵上:“那儿有两只野鸡!”

桑桑顺着父亲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树的下面,一只野鸡蹲在地上,一只野鸡立在那里。都是雄鸡,颈很长,羽毛十分好看,在从桑叶缝隙里筛下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仿佛是两个稀罕的宝物藏在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让桑桑觉得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他立即用手紧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则死死盯住桑树下的那两只野鸡。

桑乔仔细检查了一下猎枪,然后小声地对桑桑说:“我点一下头,然后你就大声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着父亲。

必须把它们轰赶起来。翅膀大张开,才容易被击中。”

桑桑似乎明白了,朝父亲点了点头,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一见到父亲点头,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声叫喊起来:“嗷——!嗷——!”

两只野鸡一惊,立即扇动翅膀向空中飞去。野鸡的起飞,非常笨拙,加之桑树的稠密,它们好不容易才飞出桑林。

桑乔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野鸡。

爸,你快开枪呀!”

桑乔却没有开枪,只是将枪口紧紧地随着野鸡。

野鸡扇动着翅膀,已经飞到四五丈高的天空。只见阳光下,五颜六色的羽毛闪闪发光,简直美丽极了。

桑乔说了一声“将耳朵捂上”,少顷,开枪了。

桑桑即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还仍然觉得耳朵被枪声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火花,并飘起一缕蓝烟。随即,他看到两只野鸡在火花里一前一后地跌落了下来。他朝它们猛跑过去。桑树下,他分别找到了它们。然后,他一手抓了一只,朝父亲跑过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亲高高地举起了那两只野鸡。

桑乔看到儿子那副高兴得几乎发狂的样子,抓着猎枪,两眼顿时湿润了。……

田猎后大约一个星期,纸月走进了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纸月把一个布包包交给了桑桑母亲:“师娘,等桑桑回来,交给桑桑。”

桑桑的母亲打开布包,露出一个书包来。那书包上还绣了一朵好看的红莲。那红莲仿佛在活生生地在开放着。

书包是我妈做的,可结实了,能用很多年很多年。”纸月把“很多年很多年”重重地说着。

桑桑的母亲明白纸月的心意,心一热,眼角上就滚下泪珠来。她把纸月轻轻拢到怀里。桑桑的母亲最喜欢的女孩儿,就是纸月。

纸月走了。但走出门时,她转过头来,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亲,并朝桑桑的母亲摇了摇手,然后才离去。

从外面回来的桑桑,在路上遇见了纸月。

桑桑永远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他低着头站在那儿。

纸月却一直看着桑桑。

当桑桑终于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纸月不知为什么两眼汪满了泪水。

纸月走了。

桑桑觉得纸月有点异样。但他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天,纸月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纸月仍然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晚上,桑桑听到了消息:纸月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还有浸月寺的慧思僧人。

不知为什么,当桑桑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并不感到事情有多么蹊跷。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俩,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寂寞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像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定了,纸月是常常从这条小道上走进寺院的,那时,她心中定是欢欢喜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近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现在,纸月又突然地离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沉重、欢乐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的。

他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有一阵,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光听那寂寞的风铃声。

桑桑坚持上学,并背起了纸月送给他的书包。他想远方的纸月会看到他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他记着母亲转述给他的纸月的话——“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里暗暗争取着,绝不让纸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

仲夏时节,传来一个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丽的小城看到了纸月与慧思僧人。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乡。他已还俗了。

也是在这一时节,油麻地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当有人向他说起桑桑的病后,他来到了油麻地小学。看了桑桑的病,他说:“我是看不了这个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看。他是看这个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个高手的姓名与地址。

桑乔决定再带着桑桑去试一下。

那个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俩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个高手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瘫坐在椅子上,脑袋稳不住似地直晃悠。他颤颤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肿块,说:“不过就是鼠疮。”

桑乔唯恐听错了:“您说是鼠疮?”

鼠疮。”老人口授,让一个年轻姑娘开了处方,“把这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间断。七天后,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来,就说明药已有效应了。带孩子回去吧。”

桑乔凭他的直觉,从老人的风骨、气质和那番泰然处之的样子上,认定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让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连几个月,桑桑有许多时间是在温幼菊的“药寮”里度过的。

温幼菊对桑桑的父母说:“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药,我知道药该怎么熬。让我来帮你们看着桑桑喝药吧。”她又去买了一只瓦罐,作为桑桑的药罐。

红泥小炉几乎整天燃烧着。

温幼菊轮番熬着桑桑的药和她自己的药,那间小屋整天往外飘着药香。

一张桌子,一头放了一张椅子。在一定的时刻,就会端上两只大碗,碗中装了几乎满满一下子熬好的中药。温幼菊坐一头,桑桑坐一头。未喝之前十几分钟,他们就各自坐好,守着自己的那一碗药,等它们凉下来好喝。

整个喝药的过程,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桑桑的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但是,当他在椅子坐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丝恐怖感。他望着那碗棕色的苦药,耳畔响着的是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此时此刻,他把喝药看成了一件悲壮而优美的事情。

七天后,桑乔亲自跟着桑桑走进厕所。他要亲眼观察桑桑的小便。当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从桑桑的两腿间细而有力地冲射出来时,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压抑于心底的浊气,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桑乔对温幼菊说:“拜托了。”

温幼菊说:“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之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之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他已死过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水朦胧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了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好听的鸽羽划过空气发出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写于北京大学燕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