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电视剧山那边女人:春阿夫谋杀案【清·冷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3:5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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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酌美酒侠士谈心洗孝衣佳人弹泪
  第二回劝孙妇委曲行情死儿夫演成奇案
  第三回访案情乌公留意听口供侠士生疑
  第四回验尸场抚尸大恸白话报闲话不平
  第五回讯案由公堂饮恨录实供外界指疵
  第六回春阿氏提署受刑德树堂沿衔访案
  第七回盖九城请究陈案乌翼尉拘获普云
  第八回验血迹普云入狱行酒令秋水谈天
  第九回项慧甫侦探女监宫道仁调查例案
  第十回露隐情母女相劝结深怨姊妹生仇
  第十一回贾婆子夸富题亲三蝶儿怜贫恤弟第十二回讲孝思病中慰母论门第暗里提亲第十三回没奈何存心尽孝不得已饮泪吞声第十四回宴新亲各萌意见表侠义致起波澜第十五回聂玉言树底哭亲王长山旅中慰友第十六回阅判词伤心坠泪闻噩耗觅迹寻踪第十七回避戈鸟世外求仙薄命人狱中绝食第十八回述案由归功翼尉慰幽魂别筑佳城  第一回酌美酒侠士谈心洗孝衣佳人弹泪         人世间事,最屈在不过的,就是冤狱;最苦恼不过的,就是恶婚姻。这两件事,若是凑到一齐,不必你身历其境,自己当局,每听见旁人述说,就能够毛骨悚然,伤心坠泪,在前清末季,京城安定门里,菊儿胡同,有春阿氏谋害亲夫一案,各处的传闻不一。各报纸的新闻,也有记载失实的地方。现经市隐先生把此案的前因后果,调查明确,并嘱余编作小说。余浣蔷读罢,始知这案中真相,实在可惊!可愕!可哭!可泣!兹特稍加点缀,编为说部,公诸社会,想阅者亦必骇愕称奇,伤心坠泪也。
  话说东城方中巷,有一著名教育家,姓苏名市隐,性慷慨,好交游,生平不乐仕进。惟以诗酒自娱,好作社会上不平之鸣。
  这一日,天气清和,要往地安门外访友。走至东西牌楼西马市地方,正欲雇车,忽然身背后有人唤道:“市隐先生,往哪里去?”市隐回头一看,正是至交的朋友原淡然。二人相见行礼,各道契阔。淡然道:“今日苏老兄怎的这般闲在,这们热天,不在家中养静,要往哪里去呀?”市隐道:“我是无事穷忙。
  天气很长,在家里闷得很,要到后门外访文和尚去。不期于半路上遇见阁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淡然道:“苏兄既然没事访友,我们相遇其巧,不必去了,请同到普云楼上,喝一点酒,也可以作个长谈。”说罢,拉了市隐,复往东行。
  二人一面说话,来到酒楼之上。要了酒菜,提起世道人心,愈趋愈下,纳妾的风俗,近年亦极其盛兴,早先富贵人家,因为膝下无子,或是原配早亡,方才纳妾。今则无贫无富,以有妾为荣。闹的家庭理法,不能严重,这却如何是好,淡然道:“大哥的议论,果然不差。我在旗下,有一个朋友。此人的姓名职业,姑且不题,现年已六十余岁。自己老不害臊,纳了一位小妾,年方一十六岁。闹得儿子儿媳妇,全部看不起父亲。
  自从这位如夫人人门以来,时常的挑三捡四,闹些口舌。我那一位朋友,老来的身子,本来不济,近自纳妾之后,腰也弯了,行动也不爽利了,只仗着红色补丸、自来血,以及日光铁丸、人参牛乳等物,支持调养,不知那一时风儿一吹,就要呜呼不保了。这位如夫人,年纪既轻。心计又巧,既风流,且妖娆,您猜怎么着?我这位旗下朋友,公正了一辈子,如今把绿头巾一戴,还自认没有法子,你道这不是笑话儿吗?”
  二人正说得高兴,只听楼梯乱响,走上一人,手提一个包袱,穿一件春罗两截大褂,足下两只云履,梳带一条松辫,年约三十左右,见了淡然在此,忙的请安问好。淡然亦忙还礼,让着请坐。又指着苏市隐引见道:“这是苏市隐。这是我普二弟。二位都不是外人,就在一处坐罢。”那人一面陪笑,把手巾包袱,放在一旁桌上。市隐一面让坐,拱手笑问道:“贵旗是哪一旗?”普二道:“敝旗镶黄满。”又问市隐道:“大哥府上是?”市隐道:“舍下在方中巷。”淡然要了杯箸,一面让酒,笑指那桌上道:“二弟那个包袱里,拿的是什么衣服?”
  普二道:“我是好为人忙,这是给小菊儿胡同我们亲家那里,赁的孝衣。”淡然诧异道:“哟,小菊儿胡同,不足你们领催文爷家么,怎么又是你亲家呢?”普二道:“他的女儿,认我为义父,我们是干亲家,”淡然冷笑道:“是的是的。光景那位如夫人,是你的亲家儿罢。”普云红脸道:“大哥休取笑,这是哪儿的话呢?你这两盅酒,可真是喝不得。沾一点儿酒,就不是你了。”市隐坐在一旁,不知何事,也不好参言陪笑,只好举杯让酒,又让着普二,脱了大衣服,省得出汗。普二道:“这是哪儿来的事?你这舌头底下,真要压死人。”淡然冷笑道:“二弟你不要瞒我,听说那文爷的如夫人,外号叫做盖九城,不知这话可是真呀是假?”普二道:“这个外号,却是有的。怎么你胡疑起来呢?难道你看着兄弟,就那们下三滥吗?”淡然陪笑道:“二弟别着急。虽然无据,大概是事出有因。我记得盖九城姓范,原是个女混混儿。从前在东直门某胡同里,开设暗娼,你同着文爷常到她家里去。既同文爷有交情,同你交情也不浅。从良的事情,我听着风言风语的,有你一半主张,难道这些事,还能瞒得了我吗?”
  说罢,理着小胡子,哈哈大笑。闹得普二脸上一红一白,笑向市隐道:“瞧我们这位哥哥,可叫我说什么?平白无故的,弄得我满身箭眼。这真是杜康主动,四五子指使的。”淡然道:“你也不要口强,天下的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身子正,不怕影儿斜。现在你的名儿,跳在黄河里,也洗刷不清了。
  依着老哥哥劝你,这个嫌疑地方,不可常去。外人的言言语语,任凭怎么掂量,事情却校若是文爷一起疑心,再闹点儿醋脾气,恐怕你吃不了背着走。当着苏大哥,他也不是外人。好端端的,你认这个干女,是什么居心?”普二道:“大哥你又来啦!我们是同旗同禄,一个戮子吃饷,认一门子干亲,岂不更近乎了吗?”淡然捋须道:“是了是了,二弟如此嘴硬,我也不敢劝了。常言说的好:认干亲,没好心。恐怕这一句话,要应在二弟身上。”普二红脸道:“大哥这句话,未免骂人太过了。这一些主知,若要传到文爷耳朵里,我们弟兄交情,岂不闹生疏吗?”淡然笑道:“说话凑趣,你不要认真。我同文大哥,许久没见。他三月里娶儿媳妇,也没得过去道喜。不知这位新媳妇,是哪儿的娘家?”普二道:“这个新媳妇,可实在不错,模样儿也好,活计也好。规矩礼行,尤其大方。只是过门以来,跟春英不甚对劲。虽不大致时常反目,然而里头很不和气。也是我们本旗的姑娘,娘家姓阿,今年才十九岁。论她的举止,很可趁个福晋格格。到了这儿半破子的人家,就算完啦。太太婆春秋已高,大婆婆又碎嘴子。娶了这些日子,我去了几次,总看她好皱眉毛。”淡然笑着道:“苏老兄您听听,方才说了半天,家里一纳小妾,全都要毁。其实文大哥家里,我并不常去。据这们悬揣着,都是盖九城闹的。”
  市隐听了半日,不知他二人所说,究竟是哪里的事。遂陪笑答道:“老弟所见,实在不差。其实这位文公,与我素不相识。若把盖九城弄回家去,可实在不稳当。轻者改变家俗,重一重便出事故。我说话忒口真,不知普二哥以为然不以为然?”
  普二道:“这话倒是不错,不过盖九城那个人,还不至于如此。论她的聪明伶巧,实出于常人之上。人要是明白,就不至于出毛病了。”淡然待说完,接口笑着道:“普二弟你不用说啦,你这一片话,满都是不打自招。你与她有何关系,替她这样辩护?”普二道:“大哥你可不对,咱们这儿说闲话儿,你怎么挑字眼儿呀?”淡然放下酒盅,嗤嗤的笑个不住,对着市隐道:“听话要听因儿,苏兄刚一说盖九城不好,他就忙着辩护,这不是无私有弊吗?”普二冷笑道:“您说有事,我们就算有事。无论怎么说,我全都承认起来,又免得抬杠,又省得您不信,您道好不好?”说罢,把脸色沉下,提起酒壶来斟酒,让着市隐道:“咱们哥儿俩,先喝咱们的。我淡然大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咱们初次相会,市隐大哥,可不要过意。常言说得好,人凭素行。要说盖九城先前在家的时候,我的的确确常去。自从她跟了文爷,咱们是朋友相交。哥哥多么大,嫂子也多么大。再说句心腹话罢,若说这娘儿们没意,也是瞎话。
  而堂堂一个男子,行为上不分陇儿,要说外场的话,那还能交朋友吗?”市隐连口称是,又陪笑道:“淡然是借酒撒疯,你不要专听他的。我们弟兄,虽说是初次见面,我一见您的人性,也不是那样人。”说罢,哈哈大笑,又让酒道:“普二哥,也喝着,别跟他吵嘴了。”普二一面喝酒,觉着坐卧不安,唤过走堂的伙计,要了火烧馄饨,手拿着芭蕉扇,嗯嗯啦啦的扇汗。
  市隐一面漱口,让着普二擦脸。三人揪住伙计,都掏出钱来要给酒资。普二扯住市隐,起誓发愿的不让给。淡然揪住伙计,给了两块洋钱,叫他拿下去再算。普二也不便再让,遂洗手漱口,忙着穿衣服。因为淡然说话,有些口重地方,不好在此久坐,遂拱手谢了淡然,笑对市隐道:“二位如其有事,可以多坐一会儿。我这几件孝衣,他们是现在等穿,我也就不奉陪了。
  改天有工夫,赏兄弟一个信,咱们再聚会聚会。”说罢,就要下楼。市隐见此光景,不便挽留。少不得应酬几句,任其走去。
  普云乘着酒气恍恍悠悠的出了酒楼,拐过马市,顺着街西的墙阴凉,直往菊儿胡同一路而来。到了文家门首,正欲进门,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女孩儿来,见了普二,笑嘻嘻的叫了一声二叔,蹲身请了具安。正是文光之女二正。普二道:“你阿妈在家哪吗?”二正遂高声嚷道:“奶奶,我二叔来啦,”普二笑笑嘻嘻,拉了二正的小手,一同走人。盖九城范氏,听见普二来了,忙的掀起竹帘,迎了出来,笑嚷道:“你这嘴上没毛的人,真有点儿办事不牢。赁上几件孝衣,也值得这么费事。”
  普二陪笑道:“天儿这们热,我这两个腿,也是肉长的。你们坐在家里,别拿人当舍哥儿。”一面说着,一面抢步而进,斜眼望着范氏,梳着两把头,穿一身东洋花布小挎褂,垂着湖色洋绘的绣花汗巾,白袜花鞋,极为瘦校脸上不施脂粉。淡扫蛾眉,越显着花容月貌。加上十分标致,笑眯眯的道:“这们一来,小大嫂子,更透着外场啦。”再欲说话时,忽听身背后,娇声细气的称道:“二叔您受累了。”普二忙的回顾,正是春英媳妇阿氏,梳着两把头,穿一件拖地长的蓝夏布大褂。论其容貌,虽然艳如桃李;看其举止,却是凛若淡霜。见了普二回顾,深深的请了个安。普二忙的还礼,笑着道:“哪儿来的话呢?自己爷儿们,这都是应该的。”阿氏低着头,垂手侍立。
  文光的母亲瑞氏,文光的夫人托氏,亦从里屋迎出。普二挨次请安。托氏道:“一点儿眼力儿没有,你把二叔的包袱,倒是接过来呀。”阿氏低头答应,接过包袱来,放于椅上,又忙着张罗茶水。普二一面说话儿,手拿着把蕉叶儿扇子,呼呼的乱扇。范氏道:“你把衣裳脱了罢,在这儿怕谁呀?常言说得好,暑热无君子。普二撇嘴道:“那可不能。人家规规矩矩,一死儿的老八板儿,哪来的野叔公,这么样儿撒野呀。”范氏不容分说,抢过来便替解钮子。托氏道:“二弟何用拘泥,你是他们的老家儿,怕他们作什么?”范氏接声道:“他这个老家儿,可有点称不起。刨去两头儿,除了闰月拢到一块儿,就没有人啦。除去他辈数大,就剩下媚里媚气的那话儿。”说到此处,又缩住道:“别麻烦了,快些儿脱罢。”普二脱了衣服,笑而不语。
  托氏打开包袱,因见孝衣很脏,又恐怕长短尺寸不甚合式,遂叫过阿氏来,叫她趁着太阳,全都浆洗出来,好预备明天穿。
  又向普二道:“这又叫二弟费心,我们家的事,都累恳您啦。”
  普二道:“不要紧,不要紧,他们那儿没人,这两天有工夫,我还给熬夜去呢。”托氏道:“哟,那可不得了,死鬼有什么好处,那样儿捣荡人。那么一来,我们更担不起啦。”普二一面陪笑,弥缝着两只眼睛,连嚷好热,范氏呼了一声道:“你横竖喝了酒啦!半天晌午,就这们酒气喷人的。你可怎么好,你要觉着热,我们那水缸底下冰着两个香瓜儿哪,吃完了你躺一会儿酒也就过去啦。”托氏道:“那可别计。夕照怪热的,还不如活动活动呢。”普二连声答应,一手拿了扇子,掀起竹帘来嚷道:“喝,好凉快!”说罢,站在窗外,望着院子花草,红石榴花开似火;玉簪等花含苞未放;只有洋杜鹃花儿,当着毒日之下,开得很是有趣。又见阿氏拥着一个大盆,蹲在墙阴之下,哗掷哗琅的低头洗衣,那两腮香汗。好似桃花遇雨,娇滴滴的红里套白,白里透红。又兼她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那双纤纤素手,伸在盆里真仿佛水葱儿一般。普二看了多时,阿氏头也不抬,只顾低头洗衣。一面扑簌簌的垂泪,好似有千愁万恨,郁郁不舒的神色。普二不知何事,忙唤范氏道:“小嫂子你这儿来。”范氏应声而出,两人笑嘻嘻的。到了东房。范氏高声道:“喝,这屋里正在夕照,都赛过蒸笼了。”
  普二道:“我问你一句话。”又悄声道:“这孩子因为什么,又这么眼泪婆娑的?”范氏隔窗一望,看着阿氏站起,一面醒鼻滋,一面擦泪,眼泡儿已经红肿,好似桃花一般。普二悄声道:“春英这孩子,没有那么大福气。若换个像儿是我。”
  范氏听至此处,回手拍的一掌,打的普二暖哟一声,吓得院中阿氏,不顾的搭衣服,屡向东房注目。范氏悄声道:“是你又怎么样?你也不是好东西,连一点儿良心渣子,全都没有。”
  又怒着切齿道:“你不用拉扯我了,喜欢怎么样,只要你不亏心,请随尊便就完啦。”普二悄声道:“你过于糊涂,我看这孩子的神气,满是二两五挑护军,假不指着的劲儿,一共有三句好话,管保就得喜欢。只要她开了窃儿,咱们的闲话口舌亦自然就没啦。”范氏不待说完,一手推开普二,赌气的咯咯跑出,问着阿氏道:“二妞哪儿去啦,你瞧见没有?”阿氏迟了半日,娇声细气的道:“我二妹妹刚出去。这么好半天,我也没看见了。”又见东房普二,嘻眉笑眼的走出,赤袒胸背,左边胳肢窝底下夹着芭蕉叶的扇子,两手拿着甜瓜,站在范氏身后,胡乱往地上摔子儿。又装作女子声音道:“哟,大姐您不用张罗,我这儿自取了。”引的范氏并屋内托氏等,全都大笑起来。托氏掀帘道:“二兄弟真会招笑儿。毒华华的太阳,别在院里站着啦。”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人,年约四十向外,两撇黑胡须,穿一件又短又肥的两载罗褂,一手提拉黄布小包袱,一手拿截白翎扇。普二在阳光之下,并未看清。走近一看,却是文光。普二放下辫子,忙的请安。文光笑嘻嘻的道:“二弟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天儿热,我还要找你去呢。”阿氏放了衣袖,掀起竹帘。二人一面说话儿,走进上房。范氏与阿氏等张罗茶水。文光道:“咱们扎爷家里闹得日月好紧,米跟银子,都在碓房里掏啦。他的侄子,也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送了回技勇兵,因为身量太小,验缺的时候,就没能拿上。扎爷是挺着急,找了我好几次,跟我借钱。又叫我给他侄子弄分儿小钱粮儿,他们好对付。你瞧这年月,可怎么好?你回去跟大哥题一声,我就不去啦。这都是积极德的事。”普二笑道:“你这当伯什户的,真会行事。你真能那们慈悲吗?”文光一面脱衣服,嘻嘻的笑道:“哧,咱们自己哥儿们,你别较真儿。”普二道:“那可不行。干干脆脆,你请我听天戏,咱们大事全完,”文光点头答应,说请客是一定要请的。普二摇着扇子,嘻嘻微笑。
  忽的外间屋里、拍的一声,接着又哗琅一声,仿佛什么器皿,掉在地下砸坏的声音,文光忙的回头,只听托氏嚷道:“干点什么事,老不留神。幸亏没掉在脚上,不然这么热天,要烫着是玩艺几吗?这么大人,作什么没有马力脆,几件子孝衣,就洗了这么半天儿,亏得天长,要是十月的天,什么事也不用干了。”范氏也冷笑道:“这么大人,连大正二正全都不如。他们干什么,还知道仔细呢。你这是怎么了?”说的阿氏脸上,立刻红胀起来,弯身捡了碎茶碗,羞羞涩涩的,只去低头倒茶。
  二正在一旁笑道:“哟,这们大人,还不懂得留神呢,哟!”
  说罢,拿小手指头,在脸上羞她。又叫着阿氏道:“嫂子你瞧这个。”羞的阿氏脸上,立时紫涨,一面挨次送茶,连大气也不敢出。文光叱二正道:“这儿说你嫂子。碍着你什么啦?”
  又喝道:“去给我拿烟袋去。”二正答应一声,笑嘻嘻的去了。
  本来阿氏心里,正因为洗衣着急,今又偶一失神,砸坏一个茶碗,若是两位婆婆因此责怪,尚不要紧,二正是小孩子脾气,又在父母跟前,撒娇显勤儿,亦要奚落两句。文光看不过去,所以申饬二正,叫他去取烟袋。但是阿氏为人,虽然温顺腼腆,性情可极刚强。遭了这场羞辱不由的扭过头去,暗暗坠泪。范氏怒叱道:“说你是好话,腆着脸还哭哪!趁着太阳还不马力洗去,难道说还等着黑哪?”阿氏连忙答应,用手擦着眼泪,俯首而去。托氏道:“这么大人,连点儿羞臊也不知道。”
  普二忙劝道:“得咧,大嫂子别碎发啦,挺好的姑娘,叫您这个嘴,就得委曲死。俗言说的好:人有生死,物有毁坏。这们点儿事,也值得这们样儿吗?”托氏陪笑道:“二兄弟,你可不知道,我这分难处,没地方说去。十人见了,倒有九个人说。哟,您可有造化,儿子女儿儿媳妇,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道身历其境,我可就难死了。要说他们罢,是我作婆婆的厉害。这话是跟您说,咱们都不是外人。自从过门之后,她那扭头我傍样的地方多着哩。处处般般,没有我不张心的。当着我婆婆,也不是我夸嘴,我作媳妇时候,没有这样造化。我要是说罢,还说我碎嘴子。”普二不待说完,笑拦道:“您别比您那时候,那是雄黄年间,如今是什么时候?俗语说的好:后浪催前浪,今人换古人,您作媳妇时候,难道那外国洋人,也进城了吗?”说的瑞氏、托氏连文光道氏也都笑了。托氏道:“二兄弟真会矫情。”普二道:“嗳,不是我矫情。说话就得说理。别拿着有井那年的事,来比如今。现在这维新的年头儿,挑分破护军,都得打枪。什么事要比起老年来,那如何是行的事。、瑞氏亦叹道:“二爷的话实在不错。作者家儿的,没有法子,睁半只眼,合半只眼,事也就过去啦。年轻的人儿,都有点火性。尽着碎卿咕,他们小心眼儿里,也是不愿意。本来那位亲家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女儿,要让她知道,怪对不过她的。给的时候,就是勉强勉掖给的,娶着好媳妇,作婆婆的也得会调理。婆婆不会调理,怎么也不行。我那时候,若是这们说你。保管你的脸上,也显着下不来。是了也就是了。那孩子鲜花似的,像咱们这二半破的人家,终天际脚打脑构子,起早睡晚,做菜帮饭的,就算是很好了,我说的这话,二爷想着是不是?”普二连连称是。
  托氏哼了一声道:“像您这么着,更惯得上天了。”文光听了此话,恐怕老太太有气,再说出什么话来,诸多不便,遂用话差过去。又告知范氏、托氏,快些张罗饭。怪热的天,别净斗嘴儿。二正笑嘻嘻的,双手举着烟袋,送了过来。普二揪住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嫂子作什么呢?”二正站在一旁,嘻嘻笑笑的,比作抹眼儿的神气,又咚咚的跑了。范氏擦了桌面,先令普二、文光二人喝酒,又与阿氏打点瑞氏、大正、二正等吃饭。阿氏两只眼睛,肿似挑儿一般。过来过去的,盛饭张罗。普二谦恭和气,把少奶奶三个字叫得振心。又称赞文光夫妇,娶了这样儿媳妇,皆算难得。一面夸赞,滴溜溜两只耗子眼,望着阿氏身上,瞧个不祝阿氏正着脸色,佯为不觉。
  一时春英进来,望见普二在此,过来请安。周旋了两三句话,怒气冲冲的,望着阿氏说道:“我那个白汗衫儿洗得了没有?”
  阿氏皱着眉头,慢慢的答道:“方才洗孝衣来着。你若是不等着穿,后天再洗罢。明天大舅那里,奶奶还叫我去呢。”春英不容分说,张口便骂:“浑蛋!你要跟着出门,我就砸折你腿。
  我不管孝衣不孝衣,非把我的汗褂洗出来不成。”托氏插言道:“这孩子,你老是急性子。明天你大舅的事,她那能不去。是你的舅舅,也是她的舅舅。没有你这么张口骂人的。洗个小汗褂,算什么要紧的事,你若是等着穿,晚上得了工夫,就叫她洗出了。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麻烦?”阿氏低着脑袋,不敢则声。托氏道:“你也是不好,什么事都得人催,连点眼力事儿,全都不长。怨得你们俩人,永远是吵翻呢。”阿氏连连答应,不敢分争。把众人晚饭伺候完毕,蹲在院子里,又把该洗衣服,俱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的浆洗。由不得伤心坠泪,自叹命苦。
  普二、文光二人,过足了鸦片烟瘾。范氏、托氏等,送了普二出来,嘱咐回去问好。文光道:“二弟,你真是瞎摸海。
  从北新桥直到四牌楼,整整齐齐绕了个四方圈儿。难道这么热天,你那两条腿,不怕旅长途。”阿氏听说要走,也忙的站起,背着灯影儿,擦了面上眼泪,也随后相送。忽然春英站在屋内,大声的嚷道:“天生的不是料儿,叫他妈的洗衣裳,立刻就六百多件,凑在一块儿洗,这不是存心搅棒吗!”托氏急忙拦道:“老爷子,你又是怎么了?怎么成天成夜的,不叫我省心哪。”
  春英道:“我怎么叫您操心啦。像她这么混帐,难道也不许我说说。终日际愁眉不展,仿佛她心里惦记着野汉子呢,拿着他妈的我不当正经人。”这一片话,气得院中阿氏浑身乱颤,欲待抢白两句,又恐怕因为此事,闹起风波来,遂蹲在地上,俯首不语。虽有一腔血泪,只是此时此刻,滴不出来。瑞氏、托氏反说了春英一遍,始各无话。文光又嚷道:“二正,你叫你二妈去。”范氏站在门外,听了院中吵闹,并未介意。听得二正来唤,慢慢的走了进来,问着阿氏道:“这又因为什么,这样的抹眼儿呀?按着老妈妈例儿说,平白无故,你要叹一口气,那水缸的水,都得下去三分。像你这每日溜蒿子,就得妨家。”阿氏低下头去,醒了回鼻涕,仍自无语。范氏哼了一声,气狠狠的自往上房去了。文光道:“嘿,你猜怎么着,敢则凉州土,也涨了价儿啦。方才在针王家人买了二两来,我掰开闻了闻,味儿倒不错。范氏吸着烟卷儿,也歪身躯下道:“早知道你去买土,就不叫你去啦。米季上熬得烟,拢总还不到半个月呢。我看缸子里,还有四两多些儿。若是多迟几天,等到钱粮上多买几两,岂不好吗。”说罢,喊叫阿氏过来沏茶。
  阿氏的两眼,此时业已红肿,慌忙着拧出衣裳,把手上污水,略微擦净了,谁想到水泡半日,两手皆已浮肿,纤纤十指,肿得琉璃瓶儿一般。又经粗布一摩,十分难过。随就着窗前亮处,自己看了一回。忽的上房中又急声嚷道:“你倒是沏茶来呀!叫了半天,难道你七老八十,耳朵聋了不成?”阿氏连声答应,急忙跑至厨房,张罗茶水。托氏又嚷道:“趁着凉风儿,你把二姐的彼褥,先给铺上,浆得了衣裳,也别在院里晾着。
  一来有露水,再说大热的天,挤巧就得燥雨。”阿氏提着水壶,一面沏茶,一面加声答应,不慌不忙的,先把新茶送过,又把大正、二正的被褥铺好。正在院子里收拾衣服,春英也躺在屋里,喊她搭铺。阿氏搭了汗褂,忙的跑来,安安稳稳,把春英的枕头席子一一放好。春英站起来,一把揪住道:“明天大舅那里,我不准你去。”又伸作两个手指道:“这一个又不是好主意。”阿氏道:“这事也不能由我,你若不愿意,可以告诉奶奶,叫我去,我便去。不叫我去,我也不能去。作了你家人,还能由我自主吗?”说罢泪随声下,夺了手腕,用手擦抹眼泪,哽哽咽咽的哭个不祝托氏又嚷道:“洗完了衣裳,你把箱子打开,明天穿什么,预先都拿出来,省得明儿早晨,又尽着麻烦。”阿氏哑着声音,连连答应。打发春英睡下,慢慢的开了箱锁,把托氏、二正明天所穿的衣服,一一拿出。又到瑞氏、范氏屋内,把床被铺好。
  范氏道:“你这脸上怎么这样丧气?没黑间带白日,你总是抹眼儿,这不是诚心吗?”阿氏含泪道:“这倒不是眼泪,今儿晌午,许是热着一点儿。”范氏道:“你是半疯儿吗?什么热天,通天施地的,老穿长衣裳,岂有个不热之理。”阿氏答应一声是,扑籁籁掉下泪来。范氏道:“你这孩子,永远不找人疼。难得你普二叔,还极力夸你,说你可‘冷呢!”说罢,又哼了两声。阿氏含着眼泪,不敢复语。转身走了出来,又到托氏屋里,装了两袋潮烟。托氏亦问道:“你这两只手,是怎么肿的?”阿氏忙笑道:“不要紧的,明儿就好了。”托氏道:“这都没有的事,洗上两件子衣裳,也会肿手?当初我那时候,一天洗两绳子衣裳,半夜的工夫,要做三双袜子。还要衲两双鞋帮儿,也没像这么样儿过。”阿氏含着眼泪,俯首而出。托氏又嚷道:“明儿早晨想着早些起来,别等着人催。别又因为一个脑袋,又麻烦到晌午。”阿氏连声答应,回到自己房中,一面卸装,一面思前想后,暗暗的坠泪。直瞪瞪两只杏眼,看着春英躺在床上,呼声如吼。一手拿着扇子,忽的翻身醒来,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劝孙妇委曲行情死儿夫演成奇案
  话说春英睡在朦胧之间,忽被跳蚤咬醒。翻身望见阿氏,在旁边一张桌上,一面卸头,一面泪珠乱滚,背着灯影儿一看,犹如两串明珠,颗颗下坠。春英假作睡熟,暗自窥其动作,阿氏端坐椅上,无言而泣。望了春英一回,又把镜子挪来,对镜而哭。呆了半天,自又自言自语的,长叹了一口气,仰身靠住椅背,似有无限伤心,合千愁万恨,搀到一处的一般。忽听钟鼓楼上,嗡嗡钟响。又听得附近邻家,金鸡乱唱。眼看着东方发晓,天色将明。阿氏微开秀目,望着床上春英,尚自鼾睡,遂悄悄走去,自向厨房生火,洒扫庭除。春英是满腹牢骚,宣泄不出。一见阿氏走出,翻身起来,念念叨叨的骂个不祝阿氏亦知其睡醒,故作不闻。慢慢的将火生好,挪了个小凳,又拿了木梳摆蓖。趁着天清气爽,坐在院里蓖头。这时瑞氏、托氏并大正、二正等俱各起来。阿氏忙的走入,拾掇一切。春英也披衣起来,赤着两只脚,拖拉着两只破鞋,一手挽着单裤,气呼呼出来道:“龙王庙着火。他妈的慌了神儿啦。掂记什么呢?”又弯身提鞋道:“我他妈着了凉,算是合该。”阿氏听了此话,不由得蛾眉愁锁,低下头来,忙跑至屋中央道:“大清早起,你别找寻我。只当你是我祖宗。”又哽咽着哭道:“难道还不成吗?”春英不容分说,拍的一声,把手巾漱口盂,摔得粉碎,高声怒骂:“我找寻你,我找寻你,我他妈的找寻你!”吓得阿氏浑身乱抖,颤巍巍的央道:“祖宗祖宗,你没找寻我,是我又说错了。”春英伸了衣袖,扯开嗓子,把祖宗奶奶的骂个不祝阿氏低头忍气,不敢则声。托氏站在院内,唤着阿氏道:“姑娘,姑娘,你梳你的头去,不用理他,这是昨天晚上,吃多了撑的。”范氏道:“你倒不用怪他,一夜一夜的,不懂得睡觉。清早起来,看着男人凉着,也不知给他盖上,还能怨他骂吗?干点什么事情,没有个眼力见儿,也还罢了。处处般般,就会查寻我,幸亏我没有养汉。我要有点劣迹,被儿媳妇查着,那还了得!”
  阿氏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来的风,遂陪笑道:“二妈说的。实在要把我屈在死。二妈的事情,我哪里敢查。”这一片话,阿氏原为告饶。谁想到范氏心多,听了不敢查三字,红着脸嚷道:“那是你不敢查,那是你不敢查。打算查寻我,你待待儿,把你太太婆。打板儿高供,你爹你妈,也查不到我这儿来。就便你婆婆养汉,你也管不着。”春英听了此话,愈加十分气愤。也不问清红皂白,扯过阿氏来,便欲撕打。幸有大正等在旁,因与阿氏素好,把手巾老糯米扔下,忙的跑过来遮祝托氏亦喝道=清早起来,这是怎么说呢?”阿氏忙的躲闪,一面擦着眼泪,跑至瑞氏屋内。瑞氏劝着道:“好孩子,你不用委曲。大清早起,应该有点忌讳,横竖你二婆婆又有点儿肝火旺,吃的肥疯了。”阿氏揪住瑞氏,哽哽咽咽的道:“二妈这么说,实在要冤枉死我。”说罢,泪如雨下。范氏隔着窗户,接声道:“冤枉死你,冤枉死是便宜你。我告诉你说,你提防着就得了。早早晚晚,有你个乐子,你不用合我分证。等你妈妈来,我到底问问她,我们娶了媳妇,究竟是干什么的?”阿氏见话里有话,便欲答言,被瑞氏一声拦住,连把好孩子、好宝贝叫了十几声,又劝道:“你二妈的脾气,你难道说还不知道。挤往了疵底我时,我还装哑吧呢。你只顾了想委曲,回头你奶奶瞧见,又不放心。若闹出口舌来,他们亲家姐儿俩,又得闹生分,那是图什么呢。是好是歹,你马力梳上头,同你婆婆先走,什么事也就完全啦,不然,太阳一高,道儿上又热。”
  说着。又把好孩子叫了两声。阿氏擦着眼泪,连连答应。梳洗己毕,忙乱着张罗早饭。并伺候托氏母女,穿换衣服。范氏一面梳头,一面叨念阿氏种种不是的行为。阿氏低着头,只作未闻。二正是小儿性情,只惦穿上衣服,出门看热闹,不知阿氏心里是何等难过。扯着阿氏的手腕,摆弄手上的翠镯,又嫂子嫂子的催着快走。又问说嫂子的指甲,怎这么长啊?你指甲上的红印儿,也是指甲草儿染得吗?阿氏口中答应,然后与瑞氏、范氏并文光等,挨次请安。同了托氏母女,往堂舅德家前去吊丧,不在话下。
  此时范氏因为清早起来,与阿氏呕点闲气,早饭也没能吃好。幸有文光劝解,说孩子岁数小,大人得原谅她。若尽着合他们生气,还要气死了呢。范氏道:“你不用管我,若不是你们愿意,断不能取这菜货,张嘴说知根知底,亲上加亲。如今也睁眼瞧瞧,管保大馒头,也堵上嘴啦。打头她不爱进房,就是头一件逆事,难道咱们娶媳妇,是为当摆设的吗?若说她年纪小,不懂的人事,怎么普二一来,她就贼眉鼠眼的,查寻我呢?幸亏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我不然,我这婆婆,算是怎么回事呢?再说是穿衣打扮,原本是人之所好,喜爱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自从她进了门儿,横着挑鼻子,竖着挑眼睛,仿佛我年轻岁数小,事事得听他教训你,瞧瞧这还了得。”文光道:“得啦,你是婆婆,说她两句,也就完了。日后她多言多语,横竖我不信她的还不成了吗?我告诉你一个主意,你跟普二弟不但口敞,而且又好耍嘴皮子。他是老八板儿姑娘,到了咱们家里,如何看得下去,以后你收敛收敛,虽说是随随便便,不大要紧,若叫儿媳妇看着不稳重,真有点犯不上。”
  范氏不待说完,口内咬着头发,呜咿着道:“你说什么?
  八成你的耳朵,也有点软了罢?”又挽起头发道:“我问你一句话,这个娘儿们有什么别的没有?”文光此时,明知自己说错,故意的冷笑道:“你不用瞒我,光棍眼睛里,不能揉沙子。
  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着。左有是那么回事,早先你们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吗?”说罢,哈哈大笑。范氏剔着木梳,竖起眉毛道:“这话不用说,必是这养汉老婆,背地里造做的。我告诉你说罢,不说到这里,我只可烂在心里,从此不提。她既是背地造作我,我可就不管好歹,要全部兜翻。这孩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文光冷笑道:“我知道什么,你不用费话了,放着踏实不踏实。照这么说起来,那还有完哪?她在背地里,没说过你的不字。这么点儿孩子,连出阁还害臊呢,她还能有别的。”范氏急声道:“什么她是孩子?要像这样孩子,把这婆婆卖了,还不知哪儿下车呢。别看她说话腼腆,举止端庄,道作行为,比我还机伶。那天普二爷没跟你说。一来这样朋友,二来叫春英听着,必要挂火儿,那天普二爷来时,那位贤德儿妇,对着普二爷屡屡的耍眼色。你想我这眼睛。什么事看不出来。我说她不是正经货,你还不信。幸亏是家里有德,普二也有交情,不然,耍弄出笑话儿来,你看有多么憨蠢。”文光摇手道:“你不用瞎造做,不但那孩子不敢如此,就是普二爷,也决无其事。即或属实,普二懂得外场,也不能对你说。居家过日子,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无。像你们这宗琐碎事,不是闹口舌,就是挑是非,任是谁也受不下去的了。你就坦实实的,不用言语了。”范氏道:“怎么着,说了半天,还是我的不好?”因摔下木梳道:“告诉你一声儿,日后有事出来,或被我查出情形,那时我再问你,你可不要反赖。”说罢,愤愤走去,又口中叨念道:搁着他的,放着我的。横竖一辈子,没有不见秃子的。
  文光坐在屋里,不便答言,拿了现穿的衣服,要到德家送三去。被范氏拦住道:“你忙的什么?无论怎么早,送三也得黑天。此时正在夕照,地方又小,棺材又薄,天又阴晴不定,热上又亚赛蒸锅,早去一时,也无非闯点时气,再说这位死鬼,活着就不大得人。死在这个时候,一定有味儿。你这么早去,难道要吃他不成?”文光道:“大热的天,谁想去吃他。我想家里头也没事,乐得早去一会儿,岂不是人情吗!”瑞氏也过来拦道:“不然,你先不用去呢,索兴等太阳落了,天也就凉快啦。”文光穿着衣服,连说不怕,一手拿着毛扇儿,正欲走出,忽见春英走来,穿一身紫花色的裤褂,蟠着紧花儿的辫发,手提石锁,兴兴会会的自外走来。范氏道:“看你这宗神气,怪不得你女人跟你吵嘴呢。”文光亦问道:“怪热的天,没事扔质子,真可是乞饭撑的?”春英放了石锁,笑嘻嘻的坐下道:“这有什么,尚武精神,是满洲固山的本等,越是天热,才越有意思呢,”文光皱着眉毛,瞧了春英一眼,怒而不言,又嘱咐范氏说:“晚上留下稀饭,好预备回来吃。”范氏一面答应,又叫住文光道:“你回来时,催着少奶奶,也一同回来。
  别叫她又住下!”春英拦着道:“你叫她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她住下就让住了,一辈子不回来,也不要紧。”范氏不待说完,恐怕文光出去,没能听见,只追出嘱咐道:“大舅的家里,地方太窄,无论怎么样,也叫她回来,哪怕叫二正住下呢。”文光连连答应,恍恍摇摇的去了。
  春英坐在椅上,口中叨念道:“我二妈的气,横竖没有生够,离开儿媳妇,许是吃不下饭去,不然不管她做什么?不然又管她做什么?”瑞氏道:“你别那么说。你二妈叫她回来,横竖有她的事,你们夫夫妻妻的,不可这样悖谬。常言说的好:亲不过父子,近不过夫妇,作什么仇深似海的,终日捣麻烦呢?
  我看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倒是怪可怜见儿的。若是婆婆说几句,倒不要紧。没有两口子,也闹吵翻的。”范氏道:“老太太您知道什么,扫帚载帽子,都拿着当好人。”又冷笑两声道:“这个年头儿,可不像先前了。”瑞氏道:“你说的这话,我又有点儿不爱听。幸亏这孩子老实,苦换一个旁人,因为你这一张嘴,就得窝心死,好好端端,这是图什么呢?总归一句话,这孩子心志过高,你们娘儿们在外儿,他有些看不起。”
  范氏道:“凭她这块臭骨头,也要看不起人,让她打听打听,我们家里头没那德行。”这一句话,气得瑞氏心里,不由发火。
  当时娘儿两个越说越急,春英挟在中间,也不好插口。范氏道:“您不用袒护她,等着事情出来,您就堵嘴了。”瑞氏亦嚷道:“你说什么?你不用横打鼻梁,自充好老婆尖儿。要说孩子,我可以下脑袋,难道说婆婆养汉,娶了儿媳妇,也得随着养汉么?你心里的坏杂碎,一动一静,不用瞒我。狗肚子里,能出多少酥油。就是吃盐吃酱,也比你懂得多。”一面嚷着,连把刁老婆、臭老婆、天生下三滥的话,骂不绝口。范氏中了肺腑,又当着春英在旁,不由得羞恼成怒,天呀地呀,放声哭了起来。春英也不好劝解,只把瑞氏搀出,一手扇着扇子。口中叨念道:“这是个什么,为个臭老婆,你们娘儿俩,也值得伴嘴。这可是无事生非,放着心静不心静,人家出分子,坦坦实实的。我们在家里吵闹,您说有多么冤枉!”瑞氏道:“我的两只眼睛,都要气蓝了。你们别昏着心,拿我当傻子。平常我不肯说话,原是容让你们,谁叫是我的儿女呢?我这里刚一张嘴,你们就哭啊喊的不答应。以后我该是哑吧,什么也不用说了,只由着你们性儿,哪怕是反上天去呢,也不许我言语。”
  春英央告道:“得了,太太,您少说几句罢。大热的天气,何必这么样起急呢。”范氏坐在上房,连哭带喊道:“您不用排斥,等她晚上回来,咱们再算帐。”春英忙拦道:“您也别说啦。左右是她的不好,无缘无故的翻翻什么。她若是常日如此,捶打她也就完啦,没事费什么睡沫。”一面说着,自己提了石锁,拿了芭蕉叶扇子,出门找了同志,跑到宽敞地方,抛掷一回。连出了几身透汗,直闹到日落西山,方才回来。
  晚饭之后,春英身体较乏,躺在席子上,呼呼睡去。忽的门外头有人拍门,又有二正的声音,二妈妈的乱嚷。范氏忙欲出迎,早见文光、二正从外进来,阿氏随在后面,紧锁着两道蛾眉。望见范氏出来,迎看请了个安,又道大舅家里,都给二妈道谢。范氏瞪了一眼,不作一言,忙叫二正道:“你把衣裳脱了罢。大热的天,不看握出病来。”又喝着阿氏道:“瞧瞧你们爷去,头朝里躺着,不看热着,把他叫起来,叫他搭铺去。”
  阿氏连声答应,看看范氏脸色,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只好低头忍耐,惊惊恐忍的换了衣服,又倒茶温水的闹了半日,然后把春英唤起,到自己房中,打发春英睡下。不必细题。
  此日是五月二十七。到了三更以后,凉风儿一吹,文光、范氏等俱已睡熟。瑞氏躺在上房,因白日文光去后,婆媳闹了点气,由不得忍前想后,怕是日后范氏因为今日的事,迁怒孙媳身上,所以心里头郁郁不舒。翻来覆去的,睡卧不宁。正自烦闷之际,忽听院子里,一路脚步声音,又听阿氏屋中哼哼一声,有如跌倒之状。瑞氏说声不好,恐怕月黑天气,夜里闹贼,伏枕细听,街门咚的一响,似有人出去的声音。瑞氏急嚷道:“春英,你睡着了没有?”连嚷了两三遍,不见春英答应。又听院子里,登登的木头底儿声响。瑞氏忙问是谁?又听范氏的屋门,花啷一声,有文光、范氏的声音。瑞氏又问道:“外头什么事?你们出来瞧瞧。”话未说完,所得范氏嚷道:“老太太不用问了,大馒头堵了嘴了。”又听文光出去,接着嗳呦了一声。瑞氏不知何事,忙的爬了起来,问说何事,急忙开了屋门,见范氏披头散发,手提油灯。文光挽着裤子,两人站在院内,各处逡巡。瑞氏惊问道:“什么事这么惊慌?”范氏冷笑两声道:“您不会瞧去吗?逆事是出来啦。”又看文光脸上,犹如土色一般,两眼落泪不止。因听厨房里,水缸声响,二人忙的跑过。范氏急嚷道:“了不得,留个活口要紧。”瑞氏猛然一惊,看着孙媳阿氏,例着身子,浸在水缸之内。文光切齿道:“吵哟,要我的命哟。”说着,急忙跑过,抱着阿氏之腿,急为捞救。范氏放下手灯,也来帮忙。瑞氏不知何事,吓得失声哭了。范氏咬牙道:“我看你就是这样吗。”急得文光跺脚道:“嗳呦,不用说了。”说着,尽力一提,把阿氏倒身抱起。
  叫范氏扶着两肩,先行控水。闹得合家大小,全都闻声而起。
  瑞氏站在一旁,想着孙子媳妇,因受二婆母之气,以致投缸寻死,料着救活过来,亦无生存之理,不由得嚎啕痛哭,把乖乖宝贝的喊个不祝又念道:“孩子命苦,不该寻此短见。你若死了,可在鬼门关儿等我,我也跟你去。豁除这条老命,我也不活着了。”急得范氏嚷道:“你瞧瞧应了我的话没有?您别瞎扯啦,早要依着我何致于出此逆事。”
  一面说着,一面厥救阿氏。只听哇哇的几声,阿氏把口中之水,俱已吐出。大正跑了过来,扶着阿氏之头,连把嫂子、嫂子的叫个不祝范氏亦嚷道:“这事情怎么办?你不用装死儿。”瑞氏亦问道:“孩子,你受了什么委曲,尽管说啵。”
  大正、二正也齐声哭道:“嫂子醒一醒,你不管我们啦。”阿氏倒在地上,浑身乱抖。一面自口中吐水,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范氏忙嚷道:“先把她妈找来,打官司回头再说。”阿氏哭着道:“你害苦了我了。”一面说着,呜呜的哭个不了。
  瑞氏擦泪道:“谁害得你呀?宝贝儿,你告诉我说,我豁出这条命去,合他挤了。”范氏道:“您不用夸嘴啦,到他们屋里,您也瞧瞧去,春英教她给害了。”说罢,用手抹泪,也放声哭了。引得瑞氏、文光并大正、二正等,都大哭起来。瑞氏一面哭着,颤颤巍巍的,自往西屋去瞧。范氏擦着眼泪,喝着阿氏道:“你打算怎么样?快给我说,不然我抽你嘴巴。”阿氏哭着道:“您叫我说什么?我的妈哟!”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祝急的范氏过来,揪着要打。文光急嚷道:“事已至此,你打她作甚么,这总是家里缺德,所以才出这样事。我先到甲喇上,报一个话儿去。等把她妈妈找来,咱们打官司就完了。”
  阿氏哭着道:“二妈二妈,您叫我怎么着,我便怎么着,您若忍心的伤天害理,哪怕把我杀了呢,我也是情甘愿意了。”
  说罢,呜呜痛哭。范氏急嚷道:“怎么着,我把你杀了,有心杀你,还怕脏了我的刀呢!咱们这时候,也不用斗口齿,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衙门里,你也知道了。此时你不用发赖,难道杀了人,还不活命吗。”阿氏哭着道:“神天共鉴,若是我杀的人,我便抵命。”范氏听至此外,呸的一声,啐的阿氏满脸上都是唾沫,又哈哈两声道:“不是你杀的,那们是谁?难道黑天半夜的,是我杀的不成?”文光急嚷道:“嗳哟,都别说喽,你看看老太太去啵。”大正亦哭道:“二妈,您瞧我罢。
  我嫂子这一身水,有多么冷埃”
  此时春英之弟春霖,亦自梦中惊起,帮着范氏,先把瑞氏搀出。瑞氏一面痛哭,一面数啼。什么家里无德咧,不干好事咧,哭哭喊喊的走了出来。文光打发春霖,先给托氏送信。并将阿氏之母,一并接来。只说家里有事,不用说别的话。因又恐春霖胆小,又央了邻居某姓一同随去。文光穿了袜子,慌手忙脚的,披了衣服,跑到甲喇厅上,惊慌失色的,道声辛苦。
  厅上的甲兵,正在打盹之际,听见有人,忙的爬了起来,一面伸懒腰,望着文光进来,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道:“什么事你哪?”文光叹了口气,坐在炕边上,慢声慢气的道:“咱们是街坊,我在小菊儿胡同住家。我的儿媳妇,把我儿子砍了。”
  甲兵一面揉眼,听了砍人二字,忙的拦道:“你这儿等一等儿,把我们老爷叫起来,有什么话,你再细细说罢。”掀帘出去。
  又一个甲兵进来,问说贵姓,文光答道:“姓文。”甲兵道:“甚么时候砍的?有气儿没有哪?”文光一一答说。迟了半日工夫,甲兵掀起竹帘,朋外走进一人,穿一件稀烂破的两截褂儿,惊惊恐恐的进来,文光忙的站起。甲兵道:“这是我们大老爷。有什么事,你迳管说罢。”文光听了,忙的陪笑道:“我们家里头,有点儿逆事,没什么说的,又涂地面儿上找点儿麻烦。”那人道:“哪儿的话哪,我们地面儿上,当的是差使。
  管的着就得管。居家度日,都有个碟儿磕,碗儿碰。要是怎么的话,很不必经官动府,这话对不对?你哪,咱们是口里口外的街坊,我也是这里的娃娃。我姓德,有名叫德勒额。”甲兵亦喝道:“大老爷的话,是心直口快,听见了没有?要是怎么的话,不必经官,俗语说的好:门前生贵草,好事不如无。说句泄场的话,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是不是衔坊。”
  文光听了此话,哪里受得下去,因陪笑道:“大老爷的意思,我很领情。但是无缘无故,家里不出逆事,谁也不肯经官。方才半夜里,我们儿媳妇,把我儿子害了。难道谋害亲夫的事情,能不来报官吗?”德勤额不待说完,一听是人命重案,不由的捏了把汗,遂喝道:“你的儿媳妇呢?可别叫她跑了。我们跟着你,瞧一瞧去。”说着,跑至里间儿,先把凉带儿扣好,又戴上五品顶戴的破纬帽,拿了一根马棒,喝着甲兵道:“讷子,哈子,咱们一块儿去。叫塔齐布醒一醒儿,正翼查队的老爷过来,叫他们赶紧去。”甲兵等连声答应,慌手忙脚的,穿了号坎儿,点上铁丝儿灯笼,随向文光道:“走罢!走罢!别愕着啦!”文光连连点头,随了德勒额甲兵等,一路而行。
  路上德勒额先把文光的旗佐职业,并家中人口,一一问明。
  来至文家门首,听见里面哭喊。原来是文光之妻托氏,并阿氏的母亲德氏,皆已闻信赶来。托氏是母子连心,听说一切情形,早哭得死去活来,不省人事。德氏见信,想着姑奶奶家中,深夜来找,必是有何急事。又想着是天气炎热,必是中暑受瘟,得了阴阳霍乱。或是措手不及的病症,因此飞奔前来,推门而入,走进屋内一看,借着灯光之下,阿氏坐在地上,扶头掉泪。
  一旁有范氏守着,不知何事。望见德氏进来,范氏哼了一声,并不周旋见礼。德氏暗吃一惊,正欲与范氏说话,阿氏偶一抬头,望见德氏来到,好似小儿思乳,望见奶娘一般,哇的一声哭了。德氏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阿氏凄凄惨惨,扯住德氏的手,仿佛有千般委曲,一时说不出来的光景。抱住德氏的腿,娇声呖呖哭个不祝德氏不知何故,也弯身陪着坠泪,连把好孩子,姑奶奶叫了十数遍。阿氏头也不抬,手也不放,抱着德氏的两腿,死活乱哭。德氏擦着眼泪,望着范氏道:“我女儿是怎么了,这样的哭喊。”范氏佯作不知,仰首望着星斗,哈哈了两声道:“你们母女,可真会装傻。你到西屋里瞧一瞧去。”
  德氏听了此话,吃了一大惊。托氏亦嚷道:“冤家,你过来瞧瞧。”德氏擦了眼泪,用力推开阿氏,三步两步,跑至西厢房,走进一看,屋里头灯光惨淡,满地鲜血,春英倒在地上,业已气绝,吓得嗳哟一声,扑倒就地,复放声大哭起来。托氏亦陪着痛哭,连把冤家的,喊个不祝惊得左右邻家,不知何事。有胆大的男子,俱过来看热闹。想着阿氏年轻,平素又极其正派,断不致深夜无人,出此杀人之事。又见阿氏身上,并无血迹。坐在地上,那一分可哀可怜的光景,实令人伤心惨目,由不得疑起心来。又见范氏在旁,怒目横眉,披头散发,满脸的凶狠之气,令人生畏,遂皆摇头走出,聚在胡同里,交头接耳的,纷纷议论。本段的看街兵,亦闻声赶至。唤了班上伙计,先把街门看祝官厅德勒额同了文光来到,时已东方发晓。范氏急嚷道:“什么话也不用说,带她们母女,打官司去就得啦。”德勒额道:“嗳,话是这么说呀。打官司呢,有你们官司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地面上也得验验瞧瞧,我们好往上送。”又告甲兵道:“你先回去,叫他们队上人,给正翼送信去,别尽耽误着。”甲兵答应而去。德勒额看着阿氏,又到西厢房,看了看春英的尸身,随嘱文光道:“这屋里的东西,可千万别动。
  死尸挪了寸地,你们可得担罪名。”又问文光道:“凶器是什么物件?究竟是刀是什么的,可也不准挪动。”文光一一答应。
  话犹未了,早有巡夜的技勇,扛枪的队兵,大灯笼小灯笼的,先后赶来。进门与德勒额相见,不容分说,掏出锁子来,要锁阿氏。又大声喝道:“你用什么砍的?凶器现在哪里?你要据实的说。”阿氏抹泪道:“什么凶器?我哪里知道。这宗冤枉,我哪里诉去?”官人听了此活,又大声喝道:“死在你屋里,你会不知道,这事你来借谁?”又问文光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你也要实话实说,我们回去时,好禀报大人。”文光叹了口气,眼泪婆鲨的道:“怎么害的,我却不知道。连春英的尸首,都是我们二奶奶,现从床底下拉出来的。头上伤痕,因为血迹模糊,没能看清。总之这件事非问我们儿妇不可。”范氏听至此处,瞪着两只眼睛,过来插言道:“事情也不用问,明明是谋害亲夫,还有什么事赖的呢?我睡着香香儿,听见暖哟一声,我赶忙起来,跑到西屋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往床底下一瞧,好,人敢情死啦。我拉出来一瞧,早就没气儿啦,你们老爷们说说,这不是谋害亲夫,那么是什么?”阿氏听至此处,呜呜的叫苦。德氏亦怒道:“我在家里说话,怎么都行。
  我那孩子决不是那样人。凭她那小小年纪,砍死爷们,还坦坦然然放在床底下,这是断没有的事。”官人听了此话,亦很有理。看了看阿氏身上穿着漂白裤褂,并没有一丝痕迹,随亦纳起闷来。
  眼看着天色大亮,有正翼的小队,匆匆的跑了回来,说是正翼乌大人回头就来,要亲在尸场里调查一切。德氏听了此话,忙向阿氏道:“姑娘,是你不是你,你可要从实说。这宗事情,我也瞧出来啦。闹到哪儿去,是不要紧。这话你听见没有?”
  阿氏刚欲答言,被范氏拦住道:“得啦,你们娘儿俩,也不用嘀咕,把人都嘀咕死了,还说什么?”阿氏洒泪道:“我不敢同你辩证。你儿子怎么死的,我并没有看见。要说我谋害亲夫,这话是从何说起?可是你一口咬住我,我也就无法了。”说罢呜呜的啼泣。范氏急嚷道:“没工夫和你说话,是你不是你,等到衙门再说。”官人亦拦道:“嘿,别说啦。这会儿说了也不中用。少时乌大人来了便明。俗语说:法网难逃,见官如见神。是谁害的,谁也跑不了,说什么废话呢。”一语未了,有许多军警走入,又有几个官人,身穿镶红边儿的黄号衣,威威吓吓的走来,喊说乌大人快到了。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访案情乌公留意听口供侠士生疑
  话说左翼正翼尉,姓申,官名乌珍,表字恪谨,是正白旗汉军旗人。学识过人,处事公正。对于地方上,极其热心。在前清来季,官至民政部侍郎。九门提督,是时在翼尉任内。因京城警察,正在初创之时,便就着旧时捕务,斟酌损益,把翼下的技勇兵,编成队伍,打算人渐次改良,以为扩充警察的预备。是日查夜回宅,忽有厢黄满官厅,前来报称:该甲喇所属菊儿胡同内,小菊儿胡同住户文姓家内,有儿媳阿氏不知所因何故,将伊子春英砍伤身死。乌公见报之后,忙的吩咐小队,将文家一千人证一并带翼,并传谕该甲喇,好好的看护尸常队兵去后,即令备马,要亲往小菊儿胡同去检验一切。因为人命至重,又想着社会风俗,极端鄙陋,事关重大,不能不确实访查。先把杀人的原委访明白后,然后再拘案鞠讯,方为妥当。
  想到此处,忽想起至交的朋友苏市隐来。他平日交游极广,平居无事时,好作社会上不平之鸣。若是把他找来,他暗中帮助,细心访查,断没有屈在无辜之理。因命小僮儿夏雨,挪过笔墨文具,亲手写了一封信,叫了一名仆人,送至方巾巷,交苏市隐先生亲展,要个回信来。仆人连连答应,奉了乌公之命,飞奔方巾巷前去投书。到了苏家门首,喊说回事,里面有仆人出来。问明来历,忙的回了进去。是时苏市隐正在檐下漱口,忽见仆人来回,说六条胡同乌大人送来一信,还候个回信呢。
  市隐放下漱盂,拆信一看,见上面写道:市隐兄鉴:夜间厢黄满五甲喇报称,安定门菊儿胡同内小菊儿胡同住户文光家儿媳阿氏,不知何故,于十二点钟前后将伊子春英砍伤身死。弟闻报后甚为惊异,诚恐人情诡诈,个中别有情节,拟即至尸场中检察一切。吾兄于社会风俗素极注意,望速命驾至小菊儿胡同作一臂之助,是所盼祷。专此顺颂义祉!
  弟珍顿上
  市隐看罢,即命仆人耿忠,取出一纸名片,叫他付予来人,说是回头便去。耿忠连连答应,自去吩咐不题。市隐是见义勇为,赶忙的穿好衣服,雇了一辆人力车飞也相似,直往小菊儿胡同一路而来。走至大佛寺北,路上有一人唤道:“市隐市隐,什么事你这样忙?”市隐回头一看,正是同学友闻秋水。此人有二旬左右,英英眉宇,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件蓝绸大褂,站在两路一旁,连声喊叫。市隐呼唤车夫,忙的止步。二人相见为礼,寒暄了几句。秋水道:“天这般早,你要往哪里去?”
  市隐道:“嘿,告诉你一件新闻,昨儿夜里,小菊儿胡同有个谋害亲夫的,方才乌恪谨给我一封信,叫我帮着调查。你若没事,咱们一同去趟。不管别的,先瞧瞧热闹儿。”秋水摇手道:“不行不行。我可是不能奉陪,今天学堂里,还有两堂国文呢。当教习不能误人,咱们回头见吧。”市隐哪里肯听,拉着秋水的衣袖便欲雇车。又向秋水道:“你这义务教习,可真是悔人不倦。这样的热闹,你不去瞧,这件事情,于人心风俗大有关系,不可不去调查一下子。”秋水笑道:“其实学堂里,并没有功课,只是过午有两堂国文。我们同去一趟,原没有什么要紧,你何必扯着我呢?”说着,雇了人力车,两人兴兴匆匆,到了菊儿胡同。
  付了车资,二人一面说话儿,只见菊儿胡同,有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文家门首,探头探脑的,望着院里观看。
  或三人聚在一堆,五人聚在一处,全都交头接耳的,纷纷谈论。
  市隐、秋水二人,挨身挤到一处,仔细一听:有的说,我说这家子,就没有好闹不是,成天论夜的,不是老公母俩吵嘴,就是小公母俩喊嚷,若不是小奶奶刁唆,何致如此呢。市隐听至此处,凑至那人跟前,意欲探听。那人又转脸笑道:“你瞧这个小老婆,是娶得是娶不得?”市隐亦笑道:“是的是的。这话是一点不错。但不知这位如夫人,是死者什么人?”那人皱眉道:“嗳,题起话儿长。咱们是路见不平,好说直话。”随将范氏的历史,说了一遍。又俯在市隐的耳边,欲将这真像说明,被旁边一人,推了那人一掌道:“三叔,是非场儿里少说的为是。半夜三更的,谁知道是谁害的?咱们这多言多嘴,没有什么益处,俗语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日后是非曲直,总有个水落石出。我们站在一旁,瞧着就完啦。”市隐正听得入神,一见那人拦阻,甚不乐意,后面有秋水过来,扯了市隐一把,悄向耳边道:“我看这个阿氏,一定冤枉。据这里邻人谈论,说阿氏是新近过的门今年才十九岁,平素是和平温顺,极其端正。所有她举止动作,那苟言苟笑的地方,一点儿没有。
  这么看起来,一定是别有缘故。”市隐听至此处,忙的摇手道:“你不必细说了。这内中的情形,我已了然八九。那自在普云楼上,我听朋友提过。等回去时节,我再同你细谈。”秋水点了战头。
  忽听有官人喝道:“闲人闪开!闲人闪开!这个热闹儿,没什么可瞧的。”二人忙的躲过,只见巡官巡警,并左翼的枪队技勇,静路拦人,有一位长官到来,头戴珊瑚顶,孔雀花翎,穿一件蓝色纱袍,年在四十以外,面如满月,两撇儿黑胡子。
  随从的官办军警,不记其数。市隐一看,正是左翼正翼尉乌恪谨君到了。随唤秋水道:“咱们也进去看看。”二人挤了过来,走至文家门首,忽被一官兵拦道:“别往里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不知道?”市隐并不答言,仍往里走。官兵双喝道:“嘿,大台,你听见没有?莫非你耳朵里头,塞着棉花呢不成!”市隐忙陪笑道:“烦你给回一声,我们要面见乌大人,有一点儿面谈的事。”那人瞪着两眼,把市隐、秋水二人上下打量了番,冷笑道:“二位面见大人,总得宅里见去。大人到这里来,为的是察验尸场,不能会客。”正说着,里面走出一人,年约二十左右,头戴大红缨的万丝凉帽,穿一件灰色夏布褂,腰系凉带儿,类似从人模样。那守门的兵道:“瑞爷你瞧瞧,这二位是谁?他们死乞白赖的要见大人。”瑞某抬头一看,原来是市隐、秋水二人,忙的请安问好,笑嘻嘻的道:“我们大人,等你好半天啦。快,你请罢!”市隐点了点头,瑞某往前边引导,同了秋水二人,联袂走入。见了乌公,彼此请安问好。寒暄已毕,乌公道:“我看这个案子,出的很离奇。
  所以请出阁下帮个忙儿。”市隐道:“你调查的怎么样啦?”
  乌公道:“我方才进的门儿,全都没有看呢。敬烦你们二位,也帮着瞧瞧罢。”说着,传谕官人,把各屋的竹帘,及房门隔扇,一律打开,叫文光引着路,前往各房查看。
  秋水取出铅笔,先将院内形势,记个大概。见北房三间,东西各有耳房。东西配房各三间。乌公问文光道:“你住在哪间屋里?”文光指着道:“我带着贱内小女,住在上房东里间。小妾范氏,住在东厢房。我儿子儿媳妇,住在西厢房。东耳房是厨房。”乌公点了点头,同了市隐二人,往备屋察看。
  文光的家内,虽不是大富大贵,亦是小康之家。屋中一切陈设,俱极整洁。西厢房内,南屋是个暗间儿,外间是两间一通连儿的,靠着北山墙下,设着一张独睡的木床。南里间内有一铺砖炕,春英的尸身,躺在木床前面。床里床外,俱是鲜血。春英赤着脊梁,下身穿着单裤,颈脖右边,有刀伤一处,目登口张,满身俱有血迹。秋水道:“年少夫妻,有什么不解之冤,下这样的毒手?”乌公道:“妇女的知识,俗言说:狠毒不过妇人心。就指着这宗事情,所发的议论。所谓人世间事,惟女子富于情,这一句话,我实在不敢深信。”说着,命文光引导,又至东耳房察看。将一进门,屋内嗡嗡的苍蝇,异常肮脏。除去碗筷刀杓,一切家具之外,有大小水缸两口,地上有许多水迹。
  乌公问文光道:“你的儿媳妇,投的是哪一个水缸?”文光道:“投的是这个大的。”乌公点了点头,谕令各兵并,细心看守,不许移动。官人连连答应。遂同着市隐二人,往上房屋内少坐。官人预备茶水,市隐等喝了点茶。秋水道:“杀夫的这个妇人,不知恪翁方才看见没有?”乌公道:“兄弟来时,把阿氏她们已经带翼啦。二位得暇,请到翼里看去。”秋水点了点头。取出一只烟卷儿,一面说着,一面与市隐闭谈。乌公叫文光道:“方才甲喇上报说,杀人的凶器,是你蒙起来的,这话可是情实?”文光听了此话,吓得浑身乱抖,迟了半日道:“大人明鉴。杀人的凶器,岂有藏起之理。刀是什么样儿,我并没有看见。只听官人喊嚷,是从东厢房里推出来的。”乌公道:“杀人既在西屋,怎么杀人的凶器,反在东屋呢?”文光答一声是。迟了半日,又颤巍巍的道:“这个,那我就不知道了。”乌公纳闷道:“这事可怪得很。”又回首向市隐道:“回头你们二位,到舍下坐一会儿这一案里。有许多得研究的呢。”市隐、秋水二人,拱手称是。乌公站起身来,向左右官人道:“把甲喇上德老爷请来。”官人答一声喳,登财把德勒额唤来,站在乌公面前,垂手侍立。乌公道:“你带着他们,在这里严加看守。一草一木,都不许移动。”又告官人道:“先把文光带翼,等明日验尸之后,再听分派。”德勒额连忙答应。市隐、秋水二人,也忙的站起,除了乌公出来。乌公拱手道:“二位不必拘泥。兄弟先走一步,回头在舍下再谈。”秋水亦陪笑道:“请便请便,我们也少迟就去。”
  忽听哗哒一声,院内院外的枪队全都举枪致敬。乌公去后,市隐、秋水二人,又往各房内,察看一回。有守护的官兵道:“二位老爷,你看见没有?要据我礁着,这内中一定有事。横竖这么说吧,这个凶手哇,啊,出不了本院的人。”说罢,哈哈大笑,引的秋水二人,也都笑了。官兵又悄声道:“这把菜刀哇,从东屋找出来,满刀的血。裹着一条绣花手绢儿,你说是怎么回事?”说着,又哈哈笑道:“这话对不对?你哪!”
  市隐亦笑道:“是的是的。你就多累吧,我们要回去啦。”说着,又有儿个官长,急忙跑来道:“怎么着?二位回去吗?喳,我们也不远送啦。”市隐、秋水二人,忙的陪笑拦住,与弹压各官弁,拱手而别。出门雇了人力车,往六条胡同乌宅而来。
  到了门首,早有门房仆人,同了进去。乌公也拱手出迎,让至书房里面,分宾主坐下。乌公一面让茶,一面笑着道:“春英这案,很是离奇。适才种种情形,三处堂官,也全都知道啦。
  二位也不用忙,回头在舍下用饭。我先把原凶问一问,就可以知其大概了。”秋水忙辞道:“吃饭倒不必。敝学堂里,过午有两堂国文,兄弟是一定得去的。”市隐道:“你这是何苦。
  咱们一同来的,要一同走,即便在这里吃饭,也不是外人哪。”
  乌公亦笑道:“秋翁是太拘泥,又嫌我这里厨子,菜饭不能适口,所以才这样忙。”秋水红脸道:“哪儿来的事,兄弟是当真有事。不然,在这里吃饭,又有何妨呢?”市隐站起道:“你们这宗地方,真是差点儿。办上正经事情,总得有点魄力才行。你今儿要走,我一定不能让你走。”说罢,取烟卷吸着。
  乌公笑着道:“秋水你这是图什么?招的他这样的着急。”说得秋水、市隐也都笑了。
  一时酒饭齐备。三人一面让坐位,乌公道:“方才在文光家内,也没得细说,据甲喇上报称,这案子很奇怪。当文光喊告的时节,甲喇上的人,即将阿氏,阿氏娘家的母亲阿德氏,一并带翼。当时那杀人的凶器,并没找着,我听了很是纳闷,遂又着人去找,搜了半天,方才搜出来,是一把旧切菜刀,上有许多血迹,用一块粉红色洋绉绢包着,据甲喇上说,是从东厢房里,桌子底下搜出来。我想这件事,离奇得很,此中必别有缘故。”秋水坐下道:“恪翁说到这里,我们也碍难缄默。
  适在文家门首,听见邻人谈论,说文姓家内,时常打闹,想必此中必有别项情节了。”乌公皱眉道:“这案子实在难办。这些个离离奇奇,闪闪的的的地方,使人在五里雾中,摸不清其中头脑。若说是谋害亲夫呢,又没有奸夫的影子。若说不是呢,缘何春阿氏,又自投水缸呢?最可怪者,杀人是在西房,凶器反在东房。杀人凶手,又到厨房里投缸寻死。据官人报说,杀机初起时,上房东房,俱已关门睡熟,难道那把切菜刀,是从门隙中,飞进去的不成?据文光说,东厢房里,睡的是范氏,那把菜刀既是从东厢房搜出来的,则范氏亦有嫌疑。若据瑞氏说,各房俱已睡熟,就是她自己没睡,先听是厨房里,阿氏洗脸,后听着院内有人,又听门响,又有木底声音,这么上说,当是春阿氏藏有奸夫,两个人一同下的手了。然甲喇上报说,阿氏身上,穿着是白色衣服,连一点血影血丝,全部没有。阿氏又连声喊冤、又说她头上胁下,全都有伤。你说这个案子,奇也不奇?”秋水道:“论说奇怪,我想也不甚奇怪,一定是因奸害命,毫无可疑。只在阿氏、范氏两人身上,多为注意。
  再调查她们婆媳,平日的品行若何,亦不难水落石出了。”市隐道:“秋水所说,很是近理。若调查其中原委,连阿氏、范氏的娘家,也得调查。文光家中,时常来的戚友,也得调查。”
  说着斟酒布菜。三人一面吃酒,一面叙话。乌公以豪饮著名,市隐也杯不离手。独秋水一人,素不喝酒,口内吸着纸烟。见壁间有一副对联写道是:放万丈眼光出去,收一腔心绪回来。
  又见一幅立轴,上面写道是:
  鬼谷子曰:抱薪趋火,燥者先燃。此言内符之应外摩也。
  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相人之术,体用兼赅,千古不易之法也。神奸巨猾,越圣矩贤,绳情矫性,若不遇大利大害,绝难揭骷髅,而窥其野狐身也。然可饰者貌,不可饰者心。赤日当阳,阴霾自灭。震电吓怒,妖魅自惊。纵极力矜持,只愈形其鬼蜮耳。相人者,慎勿取其貌,而不抉其心焉可矣。
  秋水看罢,笑问乌公道:“壁上这幅字条,好像此案的祝词。全仗乌老兄,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了。”说的乌公、市隐,也全都笑了。
  用饭已毕,仆人伺候漱口。乌公一面擦脸,忽有仆人来回说:“鹤大人普大人,现在公所相候,等大人问案呢!”乌公点了点头,忙着换了官服,同着市隐二人,步行至左翼公所。
  早有小队官弁,回了进去。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全都身着公服,迎至阶下。乌公陪笑道:“兄弟来迟,二位早到了。”
  鹤公陪笑道:“不晚不晚,我也是刚进门儿。”乌公又指道:“这二位是我的至友,对于社会上,很是热心,我特意请了出来,给咱们帮忙的。”鹤、普二人听了,忙的陪笑请安。市隐等亦忙见礼,道了姓名。大家谦谦让让,来至堂中。乌公升了公堂,鹤、普二公,坐在左右两边。市隐、秋水二人,坐了旁厅的坐位。枪队弁兵等,俱在两旁排列。乌公道:“先带春阿氏。”左右亦接声道:“带春阿氏。”只听院子里一片喧嚷,说先带春阿氏。不一时,竹帘掀起,有两个号衣的官人,带春阿氏进来,手腕上带着手铐,颈项上锁着铁练儿。官人喝着道:“跪下!”乌公道:“这是何必。一个妇女,带着大刑具,有怎么用处?”吩咐一声道:“撤下去!”官人连连答应,忙把手铐撤下。
  只见春阿氏,年约十六八岁,眉清目秀,脸似梨花,乱发蓬松,跪在地上垂泪。乌公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阿氏低着头。悲悲切切的应道:“今年十九岁。”乌公问道:“你几时过的门?”阿氏擦着眼泪道:“三月里。”乌公又问道:“你娘家是哪一旗?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阿氏擦泪道:“厢黄旗满洲,松昆佐领下人。我父亲叫呵洪阿。”乌公又问道:“素日你的丈夫待你好不好?”阿氏擦着泪,哽哽咽咽的道:“他待我,也没什么不好地方。只是我身子不好,时常有病,因为这个,他时常的骂我,我同他也没有计较过。”乌公又问道:“既是没计较过,如今你因为什么,又害死他呢?”阿氏听至此处,呜呜的大哭起来。乌公连问三遍,方哽哽咽咽的回道:“如今我只求早死,不想看活了。”乌公道:“调查种种证据,这件事情,其中关系你的地方很多,究竟下手行凶的,是你不是?你可只管实说,于你自有益处。不要尽作糊涂想头,往死道儿里追求。”阿氏又哭道:“我的丈夫,业已被人杀死。
  我又糊里糊涂,落了谋害亲夫的恶名。活着也没有意思了。”
  说罢,又呜呜的哭个不祝乌公又问道:“你丈夫是怎么死的?
  你要实话实说。”阿氏擦泪道:“现在我就求一死,大人也不必问了。”乌公听了,不由的皱眉道:“你不必这样心窄。
  谁把你丈夫害的?你可以从实说说,好给你丈夫报仇。你若是死了,谁给他报仇呢?”
  阿氏听到这里,迟了半晌,方慢慢的供道:“昨天早起,我大舅家里接三。我跟着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间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后,把我接回家去。那时我丈夫已经睡着了。
  我拆头之后,去厨房洗脸,将一转身,背后来了一人,打了我一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及至明白之后,就听见有人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又见我母亲也来啦。随着有好些官人进去,把我带到这里来。至于我丈夫是被什么人害的,我一概不知道。”
  说罢,又呜呜的哭了。乌公道:“你这些话,都是实活么?”
  阿氏带泪道:“我己然是不假意活的人了,何必不说实话呢。”
  说到此处,痛哭不止,似有万分难过,说不出来的神气,又哭着道:“活活的冤屈死我。”说罢,颜色大变。
  马公叫左右官人,暂将阿氏带下。回首公鹤、市隐等道:“我看这阿氏,不像杀人的原凶。”公鹤亦皱眉道:“我看着也不像。她心里这样难过,想来她的男人。必是旁人害的。”
  乌公听了此话,亦深以为然。随命左右,再带呵德氏。官人答应一声,不大工夫,把阿氏之母阿德氏,带到案前跪下,眼泪在眼眶里含着,望上叩头道:“夸兰达恩典。替我们母女报仇。”
  乌公扶着公案,往下看一看,因问道:“你是哪一旗的人?”
  德氏道:“我是厢黄旗满洲的。”又问道:“你是哪一牛禄的?”
  德氏道:“松昆佐领下人。”乌公道:“你们没作亲之前,两下里认得不认得?”德氏道:“我们是亲上作亲,原来认得。”
  乌公又问道:“你女儿过门之后,同你女婿春英,他们和美不和美?”德氏道:“很是和美。”乌公又问道:“既是和美,为什么你女儿杀你女婿呢?”德氏洒泪道:“和美是实在和美。
  我们姑爷,是被谁给杀的?我一概不知。夜里在家睡觉,我们亲家老爷,遣人来接,说是家里有事。又说我女儿病得很厉害,我赶紧去。我跟着就去了。到我们亲家家里,才知道我们姑爷被人杀死。是谁杀的,我并不知道。若说我女儿杀的,我想着不能。连我女儿头上,还有打伤呢。”乌公道:“你进门的时候,你女儿是什么光景?”德氏道:“我进门的时候,我女儿在地下坐着呢。听我们亲家太太说,她跳了水缸了,是我们亲家老爷,亲手给救上来的。”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市隐坐在一旁,悄向秋水道:“内中的情形,我已猜至八九。不知你的心里,是怎么揣测?”
  秋水道:“一时半刻,我捉摸不出来。大概春阿氏,必不是原凶了。”市隐道:“我看她轻轻年纪,连那举动容貌,都不似杀人的凶犯。大略这一案里,又要牵制出事来。”二人一面参详,又听乌公问道:“以后怎么样呢?”德氏道:“我们亲家太太,不依不饶,跟我大闹一场,说是我同我女儿,把我们姑爷害了。我正要根究底细,官人就进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我们姑爷是谁给杀的,我是一概不知。夸兰达恩典,您想我那女儿,今年才十九岁。”又哽哽咽咽的哭道:“不但下不去手,而且他们小两口儿,素日很是对劲,焉有无缘无故,杀害男人的道理呢。”说罢,连连叩头,哭着央求道:“要求夸兰达替我作主。”乌公道:“你也不必如此。
  是非曲直,既然打了官司,自有公论。但人命关系至重,衙门里头,一定要认真办理。自要你女儿说了真情实话,都有我给你做主呢。你下去劝劝她,若将实话招出,我自然设法救她。
  若是一味撒谎,恐怕堂上有神,此事难逃法网。你听见了没有?”
  因唤左右道:“把她带下去!把文光给带上来!”
  左右一声喝喊,先将德氏带下,把文光带上来,走至案前,向乌公请了个安。此人有五十余岁,赤红脸儿,两撇黑胡子,身穿两截大褂,规规矩矩的垂手站立。乌公道:“你是哪一旗的人。文光道:“领催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市隐在一旁听了。悄向秋水道:“这件事情,我了然八九了。回头我细同你说,大概杀机之起,必在文光之妾范氏身上,一定是无可疑议了。”秋水点了点头。又听乌公问道:“你儿子有钱粮没有?”文光道:“小儿春英是马甲钱粮。”乌公又问道:“春英死的情形,你要据实的说。”文光叹口气道:“我们亲戚家昨天有事,我们内人,带着我儿妇女儿。去行人情。晚上回家,我已经睡着啦。忽的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又听小妾嚷嚷说是有人啦。我仔细一听,院子里并无动静。就听我儿媳妇,在厨房哗啦哗啦的,好像是洗脸的声音。工夫不大,又听西房里,好像是两个人打架似的。那个时候,我恐怕他们打架,我就伏在枕上细听,又听院子里,有脚步声音,厨房里叮当乱响,又是水声,又有水缸声。我问了半天,没人答应。大人想,我哪能放心呢。我急忙起来,跑到厨房里一看,见我儿媳妇阿氏,脑袋向下,浸在水缸里正在挣命呢。我赶紧将水缸拉倒,大声的一喊,贱内范氏,也就赶着来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橛活了。忙乱了好半天,因不见小儿春英,我忙叫内人去唤。我内人到西屋叫了好多时,没有人言语。我急燥的了不得,一到西房内,就是一愣,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人声。此时贱内拿过一个灯来,到得屋内一照,敢则是小儿春英。”说到这里,不由得眼泪直流。迟了一时,复又说道:“小儿春英,仰面躺在床底下,已经被人杀了。文光之子,死的太苦,望求大人作主。”
  说罢,眼泪婆娑的,哭个不往。
  乌公道:“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实情么?”文光道:“家中出此横祸,领催不敢撒谎。大人明镜高悬,请替领催作主。”
  乌公道:“据你这么说法,仿佛杀人的凶犯,没有下落了。”
  文光擦泪道:“大人明鉴。半夜里小儿被害,屋里并无别人,不是我儿媳妇是谁?”乌公道:“这事也不能断定。听你这前前后后的话,很是矛盾。你们两下里既然是亲上作亲,难道你儿媳妇的品行,你不知道吗?”文光道:“人心隔肚皮。常言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论作亲的时候,我看这孩子,举止大方,品貌端正,素常是极其老实,似不至有这丑事。谁想她竟自如此呢。”说着,又不禁落泪。乌公道:“究竟你儿子儿媳妇,平素是和睦呢,还是不和睦呢?”文光道:“论和睦也不致不和睦,自幼的姐儿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呢?”乌公道:“既然是平日和睦,我想你那儿媳妇,安安静静的,也不致出此逆事,怎么你一味的咬她,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文光道:“缘故却没有,领催所说的俱是实情。小儿死的忒冤,要求大人作主。”乌公道:“作主那却容易,但是你不说实话,一味撒谎,我可就不能办了。你是当差的人,你也明启,我这儿问你,为的是顾惜你。验尸之后,把你们送到衙门,一定要解送法部。你若是帮着掩护,你也要提些罪名的。”文光低着头,连连称是。乌公亦问道:“你不要撒谎,什么话尽管直说。”
  文光陪笑道:“大人这样恩典,领催不敢撒谎。”乌公道:“你要明白了。大凡谋害亲夫的案子,都是因为奸情的最多。
  既为奸情,不能不根究奸夫,按你所说的情形,好像是你儿媳妇行的凶。但有一层,一个十九岁的小媳妇,胆儿又小,品行又端正,又不是夫妇不和,怎能够半夜三更下这毒手呢?我想十九岁的小媳妇,无论如何,也没有男人力大,怎能够杀人之后,轻轻的挪到床下,人也不知,鬼也不觉呢?即便是煞神附体,当时长了她力气,我想她白白的衣服上,也该有血迹。今不但没血,连你儿媳妇头上,全都有伤。杀人的凶器,又是东厢房里翻出来的。”说着,又冷笑道:“文光,你仔细想想,这件事,合乎情理吗?”文光道:“大人明鉴,实是有理。无奈小儿春英,遭了这样惨害。半夜三更,没有旁人在家,不是我儿媳妇是谁?至于她如何起的意,领催也不知其详,求大人恩典,派人详细调查。领催有一字虚言,情甘认罪。”乌公道:“那那你先下去。我若调查出来,你可不要赖抵。”文光连连称是,向上请了个安,转身下去。乌公向公鹤道:“这案里头,一定有毛病,我看他闪闪的的,咬定是他儿媳妇,这话里就有了缘故了。”因回头道:“市隐兄,你看看怎么样?”市隐忙站起道:“恪翁问的话,实在入微。我想这案内人,都要挨次问问,方可以水落石出。”公鹤道:“是极是极,咱们先带范氏,看她是如何供认,再作研究。”乌公亦连连称是。乌公向官人道:“带范氏!”
  左右答应一声,将文光之妾范氏,带了进来。此人年纪在三十上下,虽然是徐娘半老,而妖娆轻佻,丰韵犹存。两道恶蹙眉,一双圆杏眼,朱唇粉面,媚气迎人。挽着个蟠龙旗髻,梳着极大的燕尾。拖于颈后。穿一身东洋花布的裤褂,外罩浅月白竹布衫,一双瘦小的天足,敞着袜口儿,青缎双脸儿鞋,木底有三分余厚。袅袅娜娜的走来,双膝跪倒。乌公道:“春英被杀的情形,你总该知道罢?”范氏道:“春英被杀,小妇人不知道。”乌公怒道:“胡说!春英之死,你会不知道?你的事情,方才你男子文光,已经都实说了,你怎么还敢附着?”
  范氏道:“我实在不知道。我爷们不知底细,他也是胡说。”
  乌公道:“你儿子春英,孝顺你不孝顺你?”范氏道:“春英很知道孝顺。”乌公道:“春英他们夫妇,和美不和美呢?”
  范氏道:“他们不和美。自过门以后,时常打闹。”乌公冷笑道:“你这嘴可真能撒谎。他们都说和美,独你说不和美,难道你的心思,害了儿子,还要害儿媳妇吗?”又拍案道:“你实话实说,本翼尉慎重人命,铁面无私。你若一味狡展,可要掌嘴了。”范氏低下头去,冷笑着道:“大人高明,小妇人不敢撒谎。春英他们夫妇,素常素往,实在是不和睦。昨儿早晨,还打了一架呢。”乌公又问道:“为什么打架呢?”范氏道:“春英他大舅死啦,我姐姐要带着儿媳妇出门,春英不愿意,不让他媳妇去,所以两口子打起来了。”乌公又问道:“春英不叫她去,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不知道。”范氏道:“这件事很是难说。”乌公道:“怎么会难说呢?”范氏道:“当初做亲的时节,我就不大愿意。风言风语,说这丫头野调,又有说不老成的。”我姐姐不知底细,总说这孩子安稳,不致有毛玻谁想自过门之后,她扭头别颈的,不与春英合房。据我姐姐合他妈妈说,这孩子年轻,不懂得人间大道理,容再长岁,也就好啦。大人明鉴,如今这个年月,十九岁还小吗?所以他们夫妇总是打吵了,我在暗地里也时常劝解,谁想她认定死扣儿,横竖心里头别有所属,说出油漆来,也不肯从。您想这件事,不是难办吗?”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心中暗忖道:好个利口的妇人。
  这一片话,满是陷害儿媳妇,谋害亲夫的根据。若照她这样说来,定然春阿氏是有意谋害了。因问道:“春英打他女人,不叫行人情去,又是什么道理呢?”范氏冷笑道:“大人明鉴。
  深儿里的事情,您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糊涂人,据我这么揣摩着,大人要知其底细,非问他娘家妈妈不能知道。”这一片话,把个公公正正的乌公,问了个瞪目结舌,无话可说。乌公忍不住气,遂厉声道:“你不用花说柳说,阿氏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杀人的凶器,怎么在你屋子里藏着呢!”范氏迟了一会,冷笑着道:“这谋害亲夫的事情,她都作得出来,那安伤栽赃的事情,难道还不会办吗?没有别的,就求着大人恩典,究问她们母女,给我们春英报仇,小妇人合家,就感激不尽了。”
  乌公道:“你不用舌底压人,话里藏刀。这内中情形,本翼尉已经明白了。”因唤官人道:“先把她带下去,把托氏、瑞氏带来。”左右答应一声,将范氏带下。不一会,将瑞氏、托氏并二正等,一齐带到。要知如何问讯,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验尸场抚尸大恸白话报闲话不平
  话说左右官人,奉谕将范氏带下,将文光之母德瑞氏带上。
  有协尉福寿站在公案一旁,喝着道:“跪下!有什么话,你要据实的说来。这儿大人,可以替你作主。”瑞氏颤颤巍巍,跪在公案以前,擦着眼泪回道:“我那大孙子春英,死的可怜,望求大人作主,给我孙子报仇。”乌公道:“你先把事情说说,这儿的大人,一定要给你作主。”瑞氏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只顾擦泪。乌公在座上问道:“你这么大年纪,不要尽着伤心。
  春英之死,究竟是谁杀的?你要据实说出,本翼尉给你做主。”
  瑞氏洒泪道:“我孙子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死了好半天,我才瞧见的。”乌公道:“那么你孙子媳妇,浸了厨房水缸,你知道不知道?”瑞氏道:“浸水缸我知道,至于她因为什么寻死,那我就不知道了,”乌公道:“这话有些不对,难道你孙子媳妇,谋害亲夫,你连一点影响全都不知道吗?”瑞氏抹泪道:“我那孙子媳妇,可不是害人的人,横竖这里头,必有冤枉。昨天早晨,东直门小街他大舅家里接三,我们大媳妇,带着我孙子媳妇,去到德家行情。晚上他们回来,工夫不大,就全部睡觉啦,我在上房里躺下没睡着,听见院子里有人直跑,又听街门一响,又听有木底的声音。先是我孙子媳妇,温水洗脸,后来又听着不像是她,越来越声音不对。我以为院里有贼,遂咳嗽两三声,又叫春英起来,到院里瞧瞧,喊了半天,春英也没答言儿。听我们二媳妇屋里,屋门乱响。又听我儿子出来,嚷说了不得。我当时疑惑是贼,也忙着出来看。不知什么时候,敢则我孙子媳妇,浸了水缸啦。听我们二媳妇说,春英已死。
  我到西屋一瞧,谁说不是呢。”我这才明白过来,敢则出了逆事啦。后来有官人来到,把我们齐一带来。这是我所知的事情。
  望求大人作主,给我们报仇。”说罢,又滴滴堕泪。
  乌公道:“据你这么说,是你那孙子媳妇,谋害亲夫了。
  方才你说阿氏,断不致作出此事,怎么会三更半夜谋害亲夫呢。
  你若是为你孙子报仇,你那孙子媳妇,可就要凌迟抵命了。”
  瑞氏哭着道:“如今她作出这事,无论我怎么痛她,也是管不及了。”说罢,泪如雨下,连叫了两声大人,又凄凄惨惨的道:“是她不是她,我也没瞧见,望求大人作主,究情个水落石出,叫她招出实话来,给我们春英报仇。”说罢,又泪流满面。
  乌公道:“你不用伤心,我全部明白了。”因唤左右道:“把她先带下去。福寿亦喝道:“带下去!”左右答应一声,将瑞氏带下。公鹤道:“恪翁的见识,实在高明。据这瑞氏一说,这内中情形,实在是可疑了。”普公亦陪笑点头,回首问左右道:“文光的孩子,带来了没有?”福寿回说道:“文光是两儿两女。死的叫春英,是他大儿子。次子春霖,今年才十二岁。
  女儿叫大正、二正,已经都带来了。”普公道:“那么文光家里,都有什么人呢?这个范氏,是春英的母亲么?”福寿笑回道:“春英的生母,现在外面候审呢。范氏是文光的副室。”
  普公点了点头。乌公道:“把二正带上来。”左右一声答应,立时将二正带上,官人要喝着跪下,福寿忙的过来,拉着二正的小手,俯在耳边道:“你不用害怕,大人若问你什么话,你就照实说。”二正羞羞涩涩,用手抹泪,撅着小嘴儿,慢慢的走至案前。乌公笑问道:“你今年几岁?你们家里素日是谁最疼你?”乌公问了两遍,二正低着头。并不言语。鹤公、普公亦接声来问。二正道:“我今年十岁。我太太疼我。我二妈也疼我。”乌公又问道:“你哥哥嫂子,他们打架来着没有?”
  二正道:“没有。”乌公道:“那么素常素往,他们打架不打架?”二正道:“素常也不打架。”乌公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你哥哥嫂子,和睦不和睦呢?”二正迟了半日,翻起眼皮来,望着乌公道:“和睦,”乌公听到此处,不由得皱起眉来,勉强着作出笑容,安慰二正一回。叫左右官人,将她先为带下。回首向市隐道:“这案里很麻烦。前前后后,驴唇不对马嘴。若真是谋害亲夫,必当有奸夫帮凶,若不是阿氏所害,可越发的得究情了。”市隐、秋水二人均陪,答道:“恪翁是慎重民命,推事详明。方才所问的话,都是极要紧地方。”鹤公亦回首道:“我见这范氏脸上,很有不正之气。衣服打扮,又极其妖艳。此案若阿氏被冤,大概这个原凶,必在范氏身上。
  不然与这范氏,必有密切关系。”市隐听至此处。哈哈笑道:“鹤松翁果然眼力不差。据小弟眼光看来,也是如此。”乌公摇首道:“不然,不然。世间的事,不能以皮貌相人。”因告福寿道:“把文光他们暂为看管,文托氏也不必问了。”福寿连连答应,左右官人,亦闻声退下。
  乌公的仆役瑞二,过来与各桌倒茶。乌公站起身来,约着市隐、秋水,并鹤公、普公等四人,去到宅里少坐,研究调查的法子。又谕告管档的官员,问问提督衙门,明日是何时验尸?
  再向法部里打听,明日是哪一位司官前来检验?管档的连连答应。乌公与鹤公等,大家谦谦让让,随后有小队官人,一同回到乌宅。乌公摘了帏帽,一面用手巾擦脸,陪笑向秋水道:“今天大对不起,只顾着帮我的忙,耽误了一天功课,这是怎么说呢。”秋水亦笑道:“功课倒不要紧,我不到堂,亦必有同人代替。只是我听见问案,闹得心里头颇不痛快。三位有什么妙法,把这案中原委,调查清楚了呢?”乌公道:“调查倒容易。不过官家的力量,万来不及,今既将二位请出,务祈多为费心,详细给调查一回。我们翼里,选派精明侦探,也四出探访。验尸之后,能把原凶访明,那可就省事多了。”鹤公亦笑道:“二位要肯费心,不但我们几个感谢不尽,就是被害的人,灵魂也要感激的。”市隐等慨然承诺,说三位只管放心,只要我们俩人力量所及的地方,必去实力调查,这也是应尽的义务,三位也不必嘱明了。说着,起身告辞。与秋水二人,前往各处调查,不在话下。乌公将市隐等送出又与鹤、普二公,议了回别项公事。鹤普二公走后,乌公呼唤瑞二,把协尉福寿请来,面谕道:“春英这一案,情形复杂。我想由公所里出个传单,晓谕这各门各队各甲喇兵弁,如有将春英一案调查明确,详为报告者,给予不次之赏。你道这主意好不好?”福寿笑回道:“大人明鉴,这主意倒是很妙。少时协尉回去,晓谕他们就是了。”乌公点了点头,又令福寿在正翼小队里,选派了十名侦探,俱都是精明干练,见事则明的人物。内中有四个最著名的:一个叫祉眼钰福,一个叫妙手连升,一个叫耳报神润喜,一个叫花鼻梁儿德树堂。这四个队兵,都是久于捕务,破案最多的能手。在那前清末季,虽然侦探学未见发明,而破案捕盗,亦极敏捷。若将这四位的成绩编纂出小说来,大概也比福尔摩斯包探案不在以下。
  话休烦絮。这四个有名的探兵,久在乌公手下,效力当差,此番见了堂谕,赶紧的跑到宅中,请示办法。乌公把所讯的供词,述说一遍,叫他们即时出发,侦察文光家风,究竟是有无规矩?范氏、阿氏平素是品行如何?全都详细报告,以便回了堂宪,好彻底究办,以示慎重。四人领谕出来,钰福唤连升道:“嘿,二哥,你摸头不摸头。我在北小街,有家儿亲戚,他也是镶黄的人,八成儿跟阿德氏是个老姑舅亲,我上那儿去一趟,倒可以卧卧底。回头的话,咱们在澡堂子见面。”连升摇头道:“嘿,你不用瞎摸。这个文范氏的根儿底儿,都在我肚子里哪。久在街面上的话,不用细打听。”又回首叫德树堂道:“嘿,黑德子,管保这个范氏你都知道。咱们这儿子,她还要乱扑呢。可惜她啊,还是这溜儿的娃娃哪。”说着,哈哈大笑。又叫润喜道:“嘿,小润,咱们公泰茶馆了嘿。”钰福道:“嘿,二哥,你老是不容说话,竟调查范氏,也是不能行的。
  别管怎么说,这是春阿氏谋害亲夫哇,”连升又笑道:“嘿,小任子,不是二哥拍你,攒馅儿包子,你有点儿晚出世,东城的男女混混儿,瞒不下哥哥我。这个文范氏,也是个女混混儿。
  刚才一照面儿,我就亮她。嘿,老台,走着,走着,到公泰的话,我再细细的告诉你。”
  四人一面说笑,到了鼓楼东公泰茶社。四人拣了座位,走堂的提壶泡茶,各桌的茶座儿,有与这四人相熟的,全都招呼让茶。有问钰福的道:“老台你那红儿呢?怎么没提了来?”
  钰福道:“咳,还提哪,昨儿我回去,洗笼子来着,稍一疏忽,猫就过来。您猜怎么着?啊呀,忽一下子,就他妈给扑啦。我当时一有气,把食罐儿、小罐儿,也给摔啦。可惜我那对罐儿,听我们老头儿说,那对瓷罐儿,跟那副核桃,都是一年买的。
  两样儿东西,光景是五两多哪。”那人亦赞道:“嘿,可惜,这是怎么说哪。听说塔爷那个黑儿,昨儿个也糙践啦。”连升接声道:“富爷您别提啦。小钰子的话,养活不了玩艺儿,打头他工夫不勤,没工夫儿溜,那就算结啦完啦。您瞧他那个打扮。”说着提起钰福的辫发,笑哈哈的道:“三把松的辫子,拖地长的辫稳儿,怎么热天,他带着三条白领子。你瞧哇,啊,嘿,简直是一个吗?”钰福道:“得咧,你不用拣好的说,讲外面的话,你也不用逞英雄。早晚咱们那位,也得像小菊儿胡同一样,给你照方儿抓。”那人亦问道:“嘿,你们几位,知道不知道,我们这小菊儿胡同,出了新鲜事啦。”连升忙问道:“什么事?我不知道。小钰子一说,倒闹我一怔。您说我听听。”
  那人道:“就是那伯什户文家,他们是镶黄满的,那一个牛禄,我可不知道。这位文爷家里,很是可以的,有位小奶奶儿,外号叫什么盖九城。家里的话,横也是乱七八糟。昨儿家里,他新娶的儿媳妇,把他儿子给害啦。方才有一位喝茶的,在小经厂住家。据他说,不是他媳妇害的,光景她这位小婆婆儿,不是好东西。”连升道:“不错不错,这事真新鲜。这文家都有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那人说:“他家的人口大概我倒知道。文爷有个母亲,文爷是两位夫人,两儿两女。新近三月里,给大儿子办的事。这死鬼的小舅子,名叫常斌。跟我们那孩子都在左翼第二,一个学堂里念书。今时在学堂里告假,说是他姐姐被人给陷害啦,我这么碰岔儿一想,你猜怎么着?真许是盖九城给害的。咱们是那儿说那儿了,加今这洋报的访员,可来得厉害。”连升点了点头,悄同那人耳边,唧咕了半日。那人也点头答应,说是了是了,咱们明儿早问,还在这儿见。我也到尸场瞧瞧,冲冲我的丧运气。连升等会了茶资,又向面熟的茶座儿挨次告辞。
  至次日清早,四人会在一处,仍往公泰轩一路而来。钰福于当日晚间,就把阿氏的底细调查了一个大略。因风言风语,俱说阿氏在家时,有种种不正的行为。连升道:“钰子,你不用说啦。这个小媳妇,难道你没看见吗?又规矩,又稳重,不但是身上没血,连她的头部左胁,还有挺重的伤呢!这是哪儿话呢?”四人一面说着,来到公泰茶社。早见昨日那人,已经来到。五人坐在一处,一面品茶,一面说话。候至十点前后,估量着验尸官员已经来到,五人会了茶资,同往小菊儿胡同,看这验尸的热闹。早见有枪队巡警,扎住尸场,由本地官厅,预备下朱笔公案。甲喇达德勒额,带着门甲步兵,亦在尸场伺候。不一会,协尉福寿,也带官兵到来,说今日验尸官,是法部一位司员,姓蔡字硕甫,原藉是浙江某县人。尚书戴鸿慈,因为蔡硕甫最是慎重,所以委派前来,带着仵作人等,检验春英的尸身。工夫不大,有官兵皂役,在前喝道。本地看街兵,亦接口嚷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又见左翼翼尉乌珍、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带着仆从官弁乘马而来。又见有一乘轿车,停驻于南巷口外,正是法部司员蔡君硕甫。见了乌珍等,彼此的见礼,谦谦让让的进了尸常又见有官兵多人,围护着阿氏、范氏、德氏、瑞氏并文光,托氏等一干人证。官兵哄散闲人。
  钰福等五人,也随着众人跟入。只见乌珍、鹤、普、福寿人等,陪着检察委员,升了公座。乌珍道:“这案子很离奇,要求硕翁谕令件作等,注意才好。”蔡硕甫点头道:“自然自然。兄弟的责任所在,不敢不细心。我先到动凶屋里,看一看去。”说着,有乌公、鹤公等在后相随,往春英死事屋内,看了看大概情形,又往厨房里,查验一番。官人枪队,带着阿氏、范氏等,在院相候。阿氏哭着道:“你们老爷们高抬贵手,我看看我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哪怕我凌迟偿命呢,死也瞑目哇。”说寻,放声大哭。德勒额喝道:“你先别哭。是你害的与不是你害的,我们也管不着。这个工夫,你又想着叹丧啦?
  哈哈,得啦,你别委曲了。”阿氏一面擦泪,听见官人威喝,吓得浑身乱颤,连项上的大锁练,全都花花乱响,引得看热闹的闲人,俱为堕泪。乌公、鹤公等见此光景,忙令协尉福寿,暗暗的通告官人,不准威吓犯人,谁要去瞧就把他们带去。他们哭喊,也不许官人拦管,好借此窥其动作。官人奉了此谕,谁不想送个人情,随令各犯人自由行动,把方才的严厉面孔,换一副和容悦色神情。手内拉着犯锁,也显着松懈多了。德氏站在院内,眼望着西厢房里,呜呜的乱哭。瑞氏、文光并托氏、春霖、大正、二正等,亦皆掉泪。惟有范氏一人、圆睁杏眼,直竖娥眉,恶狠狠望着阿氏,嗤嗤冷笑。阿氏站在一旁,已经鼻涕眼泪,哭成泪人儿一般了。忽见官人等,哄散闲人蔡硕甫入了公座,协尉福寿,把法部送来的尸格,呈于案上。又令官人等,亲在一旁,好令部中仵作检验春英的尸首。所有检验用品,盆儿、筷子等类,已由看街兵备齐。
  仵作挽了衣袖,正欲下手,忽的官人等往前一拥。阿氏直着两眼,和手推着官人,急煎煎的奔了过来,望见春英尸身,啪的一声,跌倒就地。迟了一刻钟的工夫,方才缓过气来,失声哭了。乌公鹤公等,都直眼望着阿氏,不胜凄楚。仵作官人等,也都愕在一旁,看着阿氏神情,深为惨切。德氏也呜呜哭道:“孩子,你不用哭了,是你不是你的,咱们先不用说了。”
  说罢,又呜呜的哭个不祝范氏厉声道:“你们娘儿们,也不用老虎带数珠儿,充这道假慈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的得偿命,欠帐的得还钱。当着堂官大人们,你们不用闹这一套。到了堂上,有什么话,再说也不算晚。”文光顿足道:“嗳哟,这时候,你们斗什么口齿呕。”说罢,走向案前,深深请了个安,凄凄切切抹着眼泪道:“大老爷明鉴。小儿春英,死的实在可惨,要求大老爷给我洗冤。”蔡硕甫点了点头。鹤公道:“你先在一边候着。验完了尸身,看看是什么伤,有什么冤枉事,衙门里再说未。”乌公坐在案旁,亦唤福寿道:“你叫阿氏的母亲,把阿氏也劝开。尸场里不用诉委曲。”福寿答应一声,唤过德氏,死说活说,劝了阿氏半日,谁知此时阿氏,因见了春英尸身受的这样重伤,死得这般可惨,早已闭过气去。德氏擦着眼泪,把姑娘、姑奶奶五字,叫不绝声,好容易鼻翅动颤,慢慢的苏醒过来。福寿亦劝道:“此时也不用伤心了。有什么委曲,等到衙门里说去。”阿氏缓了口气,望见春英的尸身,复又失声哭了。引得文光。德氏调并瑞氏、托氏等,亦皆坠泪。托氏亦挥泪劝道:“你先起来。事到而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这都是我的不好。”说罢,又嚎陶哭个不祝德氏一面擦泪,死活把阿氏拽起,母女拉着手,泪眼模糊的,望着死尸发怔。仵作挽了衣袖,验了春英的上身,复又解去中衣,验了下部。随将竹筷放下,走案公报前请安报道:“头顶上木棍伤一处,咽喉偏右,金刃一处,横长二寸有余,食管气管断破,当时致命,”蔡公点了一点头,随即填了尸格,欲令尸亲等画押。话未说完,只见死尸之旁,阿氏忽的仆倒,抚着春英尸首,嚎陶痛哭,声音细弱,那一派惨切的神情,真叫人闻之落泪,一时又错了过去。德氏擦着眼泪,望着公案跪倒,哭着道:“我女儿头上肋上,还有重伤呢。”福寿喝道:“你先起来,把你女儿劝一劝,有伤自是有伤,没福自是没福。”
  话犹未了,忽有带刀的巡警,并着枪队官并等数人,慌慌张张跑来,走至福寿跟前,悄声回道:“外面有几个人,要进来看热闹。”说着,取出几个名片,递与福寿道:“这是他们的名片,是准他们进来,是不准他们进来?敬候夸兰达吩啦。”
  福寿接过一看,虽然名片上没有官衔,而姓名甚熟,一时又想不起谁来。随即案告乌公,乌公看了名片,点了点头,因告福寿道:“这几位是探访局的,请他们进来看看,倒可以帮帮忙。”福寿连连称是,吩咐队官等,优礼招待,准向各房中,查看一切,不肖细说。此时阿氏已经昏过三次。仵作等验了活伤,报说:“阿氏的头上,右胁,均有击伤一处。”德氏哭喊着道:“大人们明鉴。若说我的女儿谋害亲夫,她头上,右胁打伤是哪儿来的?”
  蔡公见此光景,低声向乌公道:“看阿氏这宗神色,实不像动凶的人,不知那件凶器,究竟由哪屋里翻出来的?”福寿听了,忙将凶器呈过。蔡公一看,是一把常用的切菜刀。刀刃上缺了一块,似是砍人时折去似的。上面有血迹甚多,并有粉红色洋绉绣花的绢帕,裸着刀把儿。蔡公道:“这条手帕,是他们谁的物件?”福寿忙的回头,把文光唤来,喝着道:“这条手巾,是谁的东西?”文光答了声是,又回道:“这是谁的手巾?领催也不甚知道。”因回首欲唤范氏,蔡公冷笑道:“你家里的东西,你都认不得,你那平素的家法,也就可想而知了。”说罢,望着文光冷笑了两声,又见范氏过来,整着脸色道:“那手巾是我们儿媳妇的,寻常她也不使,出门时才拿出来的。”鹤公道:“知道了,这儿没问你,你不用乱答言。”
  又唤福寿道:“把阿氏叫来,让她认一认。”阿氏低着头,哭的两只杏眼肿似红桃一般。乌公又叫过文光来问道:“你儿媳妇投缸,你救出她来之后,给她换衣服没有?”文光道:“没有。”复又问阿氏道:“菜刀上这条手巾,是你的不是?”阿氏擦了泪眼,看了看手巾、菜刀,又呜呜的哭了。乌公连问数遍,才哽哽咽咽的答道:“这条手巾”说至此处,又哽咽了好半日,才细声细气道:“是我的。”乌公恐怕情屈,又问道:“是你的吗?若不是你的,可也要实说。”阿氏低着头,流泪不语。范氏接声道:“是你的你就得认起来。既把男人害死,此时就不用后悔啦。好汉作事好汉当,又何用捣鬼呢。”
  说的阿氏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凄凄惨惨的答道:“手巾是我的,大人也不用问了。”蔡公见此光景,心已明白八九,忙命文光、德氏等,在尸格上画押。随与乌公道:“尸身已经检验,叫他们先行装殓,兄弟要告辞了。”乌公连连答应,回欲将可疑之点,向蔡硕甫研究一回,随令协尉福寿等,先将人犯带回,听候审讯。遂约着蔡公、鹤公、普公,并本地面的警官,同往东、西厢房,及上房厨房等处查看一回。蔡公把可疑之点,细与乌公说明。又说刀上血迹,大小与伤口不符。阿氏的头上胁上,俱是木棍的击伤。恪翁有保障人民的责任,务要多为注意。
  乌公、鹤公等连连称是,普公亦紧皱双眉,想着纳闷。探兵钰福等五人,已在院子里查看许久。候至检察官告辞先行,三位翼尉也相继回翼,这才随着众人,慢慢的走出。连升道:“嘿,老台,咱们的眼力如何?你佩服不佩服?也不是吹下子,牛下子,要专信你的话,全拧了杓子啦。”润喜亦赞道:“二哥,真有你的。小钰子的话,到底是小两岁,不怨你薄他。俗语说的好:缩子老米,他差着做哪。”钰福急辩道:“嘿,润子,你不用损我。要说二哥的话,净瞧了外面皮儿啦。深儿福头的话,还不定怎么一葫芦醋呢?要听他们亲戚说,这事儿更悬虚啦。阿氏这娘儿们,自从十五岁,她就不安顿,外号儿叫小洋人儿简断截说,过门的时候,就是个烂桃啦。”一面走着,又笑道:“嘿,刚才验尸的时候,你们瞧见了没有?动凶的是谁,探访局的人,眼力倒不错,他姓什么?叫什么?我方才也问了,他是跺子蹄儿的朋友。你要是信我的话,咱们跟着就摸摸,不然叫探访局挑下去,或者那凶手躲了,你们可别后悔。”
  连升冷笑道:“嘿,老台,你不用麻我。这个案子,要不是盖九城的话,我跟你赌脑袋。”
  二人一面说话,同着润喜等二人,别了那茶友富某,四人说说笑笑,到了北新桥天泰茶馆。四人落了座位,要了菜饭。
  钰福为阿氏的声名,少不得辩论一番。又与连升等赌了回东儿。
  德树堂道:“老台你不用嘴强,反正这件事,也不能完呢,等到水落石出,倒瞧瞧谁的眼力好?你这眼神的外号儿,我是木头眼镜儿,有点儿瞧不透你。”说罢,哈哈大笑。气得神眼钰福,一手指着鼻梁儿,瞪着眼睛道:“嘿,你不用天牌压地牌,咱们调查的话,也是有据有对,谁与春阿氏也没有挟嫌,也不犯偏向范氏。左右的话,杀人偿命,欠债的还钱。咱们是同事访案,犯的什么心呢?”说罢,把筷子一摔,扭过头去,呼呼的生气。德树堂冷笑道:“有得两盅酒儿入肚,你跟我来上啦。”
  因指着鼻梁道:“嘿,姓钰的,谁要二楞的话,对不起那股香。”钰福亦站起来道:“那是呀!那是呀!”又拍着胸脯儿道:“嘿,花鼻梁儿,你说怎么着吧?”两人越说越急,引得连升、润喜俱嗤嗤的笑个不祝涧喜劝道:“这里说的是闲话儿,着的是那一们子急呢?”一面说着,把两人按下。德树堂笑道:“大爷你说说,这件事情,碍的着我吗?我这儿闲说话,他跟我吵上啦。”钰福忍不住气,又欲答言,幸被连升一把按在凳上,叫过走堂的来,要了两壶酒,笑嘻嘻的道:“老台,你不用生气。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啦。你在小街子住家,八成儿那盖九城的话,许同你有一腿罢。”
  一语来了,把个走堂的也引的笑了,因凑着笑道:“你们几位说的,大概是小菊儿胡同那件事吧?”连升道:“可不是吗。”走堂的道:“洋报上头,今儿都有了。怎么着,听说这个媳妇有个小婆婆,是不是你哪?”说着,又问酒问菜。虽然走堂的是无心说话,而连升,钰福等,却是有心探访。一面要了菜饭,又向走堂的借取日报,要看是怎么登的。走堂的去了半日,举着报纸过来,口里嘟嘟念念,向连升道:“喝,”这张报可了不得,自要是登出来,这家儿就了不了,打头人这样儿好哇,洋报上什么都敢说,哪怕是王爷中堂呢。自要是有不好儿,他真敢往实里说?喝,好家伙,比都察院的御史,还透着霸道呢。”说罢。又赞道:“嘿,好吗。”连升接了一看,果见报纸上,本京新闻栏内,有一条谋害亲大的新闻,正是小菊儿胡同文光家内的事情。润喜、钰福二人也抢着要看,连升道:“咳,别抢。我念给你们所罢。”说着,把报上话语坷坷坎坎的,念了一遍。又向钰福道:“嘿,怎么样?要是赌东儿的话,管保你输了罢。”钰福也满脸发火,因为报上新闻,亦如此说,也不敢再三分辩了。四人胡乱着吃了早饭,又忙着洗手漱口,一同回翼,把所见所闻的事情,当日回了协尉,由协尉福寿报告乌公。当日要缮具公文,解送提督衙门。要知提督衙门,如何审讯。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讯案由公堂饮恨录实供外界指疵
  话说乌公自验尸回宅之后,正在书房中,阅看分牍,忽有瑞二进来,回说协尉福寿要见大人。乌公说了声请,瑞二答应出去。功夫不大,见协尉福寿,带着宋兵钰福等四人,自外走来。乌公迎入屋中让说请坐,福寿唯唯而应,不敢就坐。乌公道:“来到我家,倒不必拘泥,比不得公所里,官事面子。”
  福寿满脸堆笑,连说不敢。又笑着回道:“钰福他们已经回来了。”钰福等不待说完,忙的报名请安。乌公点了点头,钰福等规规矩矩,垂手侍立。福寿又回道:“阿氏这一案,他们各有所闻。现在街谈巷议,其说不一。今天白话报上,也都登出来了。据钰福等报称,说阿氏在家内,就不甚规矩。她父亲阿洪阿,已经去世。只有她母亲德氏,带着她一兄一弟,在家度日。他哥哥叫常禄,现在外城巡普总厅充当巡警。阿氏有个外号儿,叫作小洋人。自此案发生之后,她娘家的左邻右舍,都说是阿氏。连升调查,又听说文光家里,范氏很不务正。传闻这个范氏,曾于未嫁之先,作过丑业。既是她品行不正,对于春英之死,也不无嫌疑,而且那把菜刀,更是可疑之点。这是他们四人所调查的大概情形。”连升亦回道:“据兵丁想着,此案的原因,就便是阿氏所为,也必不是一个人。”乌公点头道:“这些事我倒明白。方才我告诉档房了,明天就解送提署。
  你们几个人,还是确切侦察,随时报告。”福寿忙应道:“是。”
  钰福、连升等亦答了几个是字,告假退出。
  不一时,瑞二手拿着一封信,匆勿的,一直跑至书房,见了乌公回道:“闻大老爷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请老爷赏个回信。”乌公忙的接过,拆信一看,正是闻秋水调查此案的详情。
  大略与探兵钰福述的相同,因即写了回信,请秋水于明日晚间过舍一谈。将信忖与瑞二,交付送信的带回,不在话下。乌公见了此信,深为诧异。暗想这谋害亲夫的案子,俱是因为奸夫,才有害夫的思想。莫非这阿氏,杀害春英的时候,也有个奸夫动凶吗?想到此外,不由的犹疑莫决。胡乱着吃过晚饭,传唤套车。先到提督那中堂宅里,回了些别项官事。又将日报上所登阿氏之事,及委派官兵等,如何调查的情形,细述一遍。当奉提督口谕,令将阿氏等作速解署,严行审讯等语,乌公奉此口谕,告辞而出,到了副翼慰鹤公家里,先把秋水来信和堂宪交谕,述说一回。鹤公道:“此事我看着很奇。阿氏她年纪不大,人又安祥,如何能谋害亲夫呢?这真是人心隔肚皮,令人难测了。”乌公道:“天下事最难悬揣,若按着秋水来函,跟钰福的报告,那么此案的原凶,确是呵氏所为,决无疑义了。
  但是我的心里,还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所以来同你研究。第一是阿氏寻死,既然杀了她男人,自己要寻死,为何不就着刀自刎,反又跑到厨房里投水缸去呢?这是头一宗可怪的地方。
  再说阿氏身上,也有击伤。若说是阿氏害的,那阿氏击伤,又是谁动的手呢?这些事情,我们都应当研究。”鹤公摇手道:“儒谨,恪谨,你过于谨慎了。天下的事无奇不有,我中国的妇女,向来就没有教育。既无教育,无论什么事,都许行事出来。方才我上街打听,闻说这个阿氏,实在是不可靠。据我想着,此事先不必细追,等着送过案去,再去细为采访。如果是好夫所害,我们有缉捕之责,严拿奸夫就是了,此时又何必犹疑呢?”乌公道:“此时的办法,同是应该如此。但我们眼光见到,也须要侦察详确,方为合理。”鹤公道:“那是自然。
  我们调查真相,是我们应尽的天职。别说恪谨你还是个头座儿,就是地面甲喇达,也是应该的。今真像既已探出,万不要妄生疑惑,自相矛盾了。”
  乌公陪笑道:“此事也并非矛盾。可疑之点,就是那把凶器,以一个十九岁的少妇,杀了亲夫之后,能将杀人凶器,藏在东房。而反又跑厨房,去投水缸。谅她有天大胆量,我想杀人之后,也行不出来。”鹤公道:“那可别说。既有杀人的胆量,就许有移祸于人的心肠,焉知她害人之时,不是奸夫的主动呢?”乌公道:“这话也很有理,前天我跟市隐也曾这样说过,然据文光所供二十六那天,他妻子托氏,带着阿氏等去行人情,当晚阿氏回来,是同着文光一齐回来的。不但文光的供词是如此说,连瑞氏、二正,并范氏、阿氏,也都是这样说。
  不过他夫妇打架一节,是范氏一人说的,旁人却没有说过。据此看来,她们婆婆媳妇,必然是不和睦的了。鹤公道:“是呀,我亦是这样说呀。设若她婆媳和睦,那阿氏杀人之后,还不想移祸于人吗?”乌公道:“你是这样说法,我想的那层理,就不是这样说了。”说着,又呼唤瑞二套车。鹤公道:“你何用这么忙。此时也不过十点钟。”乌公道:“不坐了,咱们明日晚间,。在我家里见面,光景闻秋水亦必到的。”鹤公答应道:“是。”因为天色已晚,不便强留,遂送至门外而回。
  次日上午,协尉福寿,因奉了乌公交谕,带了公文,押着阿氏一干人犯,解送帽儿胡同步军统领衙门。沿途看热闹的人。
  男男女女,成千累万。皆因谋害亲夫的案子,要看看杀人的淫妇,生的是何等面貌。但见头一辆车上,有两个官兵把守,阿氏坐在车内,乱发蓬松,低头垂泪,那一副惨淡的形容,真令人望之酸鼻。到了提督衙门,官兵等带着一干人犯,进了西角门。协尉福寿同甲喇达德勒额,先到了大堂上,投递公文,又到挂号房挂了号,然后挂房的司员外郎,先把阿氏等传唤过去,问了问大概口供,与左翼送案的呈词,是否相合。据瑞氏、文光并托氏、范氏所供,皆与原呈无异。阿氏、德氏母女,都眼泪婆娑的,无话可回气堂上问了数遍,阿氏方才答言:“说是我害的,我给抵命就是了。”德氏是模模糊糊,不知那行凶之犯,究竟是谁。因为自己女儿,既已承认抵偿,遂回道:“我女儿作的事,我一概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亲家老爷遣人找我,说有要紧的事,又说我女儿病得很厉害,叫我赶紧瞧去。
  我赶紧就去了,到我们姑奶奶家里一瞧,才知道我们姑爷是被人杀了。究竟是谁给杀的,我并不知道。若说我女儿杀的,我想着不能连我女儿头上,还有打伤呢。”挡房司员听了阿氏德氏所供,皆与送案的原呈,大致无异,遂令文光等取保听传。
  先将阿氏母女,收在监口,听候审讯。当时协尉福寿,并甲喇达德勒额等,把差事交代清楚,各自回翼。因翼尉乌公对于阿氏一案,极为注意,遂忙去回报,述说提督衙门里收案情形,乌公点头道:“这件事情,我们还要注意。虽然把案子送了,究竟春阿氏是否真凶,此时也不能料定。你叫钰福他们,悉心采访。”又向德勒额道:“你下去也多多注意。倘于三五日内,能够得其真像,当予重赏。”福寿等连声称是。乌公道;“我见连升的报告,很有见识。你多多的嘱咐他,再把那范氏娘家,也细细的调查一回,好早期破案。”
  话未说完,瑞二忽忽的进来回道:“闻老爷来了。”乌公说了声请。只见竹帘启处,闻秋水走了进来。二人忙的见礼,福寿等随即退出,见了钰福等,把乌公口谕分付一回,不在话下。此时乌公与秋水坐定,笑说道:“天这般热,实在分神的很。”秋水亦笑道:“都是公益事,真叫我没有法子,只盼学堂里放了暑假,我也就消停了。”又问道:“昨天我来的信,你见了没有?”乌公道:“见了。多承你费心,今天把阿氏的案子,已经解上去了。”随把送案的情形,与派委探兵等,调查的报告,细述一遍。秋水道:“阿氏为人,我调查得很的确。
  方才与市隐吃饭时,我们抬了半天杠。据他说阿氏很冤。他说连街谈巷议,都说范氏可疑。闹得我此时心里也犯起犹疑来了,谁恐所访的各节,不甚的确。我回去再打听打听,如有消息,我必然赶紧来。”乌公称谢道:“你就多分心罢。有了消息,你就给我信。我想这件事情,也很可怪。我这里调查的,也是一个人一样儿话。究竟谁的的确,我也不敢说定。连日报纸上又这么一登载,越发的吵嚷动了。此事若敷衍官事,舆论上必要攻击。你既有妥靠人,再替我详细调查一回。若阿氏真有奸夫,万不可令其漏网。若果是范氏所害,也别教阿氏受冤。这件事我就托付你了。”
  一面说着,一面让茶。秋水因有别事,便欲告辞。乌公极力挽留,说少时鹤松亭还来,你先不必忙。秋水又坐下道:“不是我忙。因为阿氏一案,闹得我很犹疑。市隐那么说,报纸上也那么说。我所听来的话,未免太荒诞了。”乌公道:“这也不然。人世间事,无奇不有,若说是阿氏太冤,那么杀人之犯,又该是谁呢?我们所以生疑,所以纳闷的地方,就因为那把菜刀,又加着范氏过于妖媚,若指实是范氏所为,又无确实证据。那天阿氏的供词,又前前后后支支离离,乍一听去,仿佛是冤。然杀人的凶手,能够自投实供的,又有多少呢?从昨日接你的信,我想了好半日,我们正堂那里,昨日有谕,叫我们先送衙门。我同鹤松亭商议许久,就按着文光所报,给送过去的。我们要有所见闻,或将其奸夫访获,那时再解送提署,也还不晚。常言说:事缓则圆。此时倒不必急了。”说着,壁上的电话铃,零零乱响。乌公摘下耳机,听了听,原来是正堂宅里打来电话,请乌公赶紧到宅,有要紧的公事商议。乌公放了耳机,传唤备马,一面又穿靴戴帽忙着要走。秋水道:“松亭来与不来,我也不等了。”说罢,起身便走。乌公道:“提宪找我,大概也因为此事。阁下要得了信息,可赶紧给我信。”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乌公因正堂电请,必有要紧的公事,遂别了秋水,上马扬鞭,飞也相似跑至提督宅内。门上同了进去,见了正堂那提督,忙的请安。那公亦忙还礼。这位那提督,因为乌恪谨为官公正,于地方情形,很为熟悉,一切公事,深资臂助。因此待遇乌公,极其优厚。此番因阿氏一案,报纸上啧有烦言,遂请乌公过来,讨论侦察的方法。笑嘻嘻的道:“阿氏一案你调查的怎么样了?”一面说着,一面让坐。
  乌公谦逊半日,方才斜身坐了。仆人等献上茶来。乌公把委派侦探,及托嘱市隐,秋水二人,如何调查的话,回了一遍。那公点头赞道:“很好,很好。这件事也非此不可。现在报纸上这么攻击,若不把案情访明,彻底究治,实不足折服人心,洽罕舆论。方才与左司春绍之业行通了电去,以后凡阿氏诸人的供词,一概要登报宣布。阁下得了空闲,务要详细考查。第一是两宫阅报,若见了这类新闻,一定要问。我又差务太多,顾不及此,你务要多注意才好。”乌公连连答应,随又回道:“此案可疑之点甚多。翼尉与鹤春普泰等,也曾讨论好几次了。
  若说是阿氏害夫,看她那容貌举动,跟她所供的供辞,实没有作恶的神色。他二婆婆范氏,倒非常妖冶,举止言语,显着很轻桃,而且那把凶器,又是由范氏屋里搜出来的。所以据翼尉想着,范氏也是嫌疑犯,不能不婉转调查,归案究治。”那公道:“是极,是极。兄弟对于此事,亦是这样想。但世俗人心,变幻不测。若使原凶漏网,反将无辜的人拘获起来,我们心里也是不安。外间名誉也不甚好听。现在咱们衙门里,正在剔除宿弊,极力整顿的时候,对于这宗案子,更应当格外小心才是。”
  乌公连连称是。因见天气已晚,遂起身告辞道:“中堂所嘱,翼尉谨谨尊命。使将真象访明,即来续禀。天色已晚,翼尉也要告辞了。”那公姑起道:“何必这么忙。”说着一面相送,又把阿氏案子,叮嘱一番。乌公一面应声道是,一面说请中堂留步,那公送至二门,早有仆人喊说送客,一见乌公出来,一个个垂手侍立。有手持纱罩灯笼在前引导的,有手提纱灯,在两旁伺候的。送至大门以外,早有左翼正翼的队兵,手提铁丝灯笼,排班站立。一见乌公走出,慌忙呼喝道:“乌大人下来了。”
  仆役瑞二,拉过马来,乌公上马,自有那各官厅弁兵等喝道,威风凛凛,不一会来到宅内。有门上仆人迎面回道:“方才闻老爷来一封信。”说着,把信呈上。乌公接过信来,暗喜道:“秋水为人,可真个实心任事,又爽快,又实诚。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调查出来了。”一面想着,来至书房。先把官服脱去,换了便服。门上人又来回道:“方才鹏大人,普大人也都来了。说明天晚上,还一同过来。”乌公一面点头,说声知道了。一面把来信拿来,见来信的封面上字迹很怪,写的是端正小楷,写得是送至六条胡同,呈饮加二品衔赏戴花翎左翼翼尉乌大人钩阅。下边写也是闻庄谨禀。又有小小图记,篆文是“秋水文章”四字。乌公尚未拆信,使心里纳闷道:“可怪得很,莫非得罪他了不成?不然这信皮上面,怎的这般写法?”
  随手拆了信皮儿,展开一看,上面写道是:恪翁大人钧鉴:所命事,当即遵办。调查该氏,实非女真花,只嫁一东风者。大人以皮相,竟欲置无罪而脱有罪。如此糊涂狱,弟实不敢再效牛马劳也。请辞即肃钧安闻庄顿首乌公看罢,诧异的了不得。暗想道:“秋水为人,怎么这般古怪?为这阿氏一案,我并没得罪过他,何致于如此负气呢?
  莫非因为我猜疑范氏,恐怕阿氏冤屈,他倒多疑了不成?”
  正自思想之际,忽听壁上电铃哗零零的乱响。乌公取了耳机,问是哪里?原来苏市隐又为阿氏一案,通了电话来,说方才闻秋水所说的意思,据兄弟调查,相差千里。阿氏为人,又端庄,又沉静,决不似杀夫的妇人。那日范氏所供,既然极口攻击阿氏,其中必有可疑。阿氏口供,虽说是情愿抵偿,后来口供,又与前相反。她说是出门回头,她丈夫春英已经睡了。阿氏拆头之后,去到厨房洗脸,忽然背后来了一人,打了她一杠子,登时昏倒,不省人事了。及至她转醒过来,才知她丈夫被人杀了,又见她母亲也来了,官人也到了。据此一说,阿氏是被屈含冤,口难分诉,所以才抱屈承认,情愿抵偿。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乌公急嚷道:“市隐,市隐,你先不用说了,我告诉你一件奇事。”随将闻秋水如何来信,信上如何口气,封皮上如何写法,一一说了。又问道:“你说闻秋水这是怎么件事?
  是你得罪了他?还是他恼了我呢?”市隐在那边道:“念书的人都有个乖胶脾气,怎么回事?我也摸不清。明天我访他一趟,问问是怎么件事,你道好不好?”乌公亦笑道:“好极,好极。见了他你替我认罪,明天早间,请你到这里来。若能把秋水约来,那是最妙。”市隐连声答应。乌公放下耳机,仍在椅子上,对灯纳闷。想着秋水的事情,非常可怪,猜不清他这封信,是什么心理?又细想问秋水临行景象,并没有疏忽失礼的地方,怎么一旦间这样决裂,即便是阿氏冤屈,亦不至于如此埃越想越闷,直坐到东方发晓,这才睡下。躺在床上,仍是翻来覆去,睡卧不宁。想着阿氏根底,不知是当真怎样?市隐电话,是那样说法,秋水调查,又是那情形。钰福、连升仁是各有所见,其说不一。这件事情,真要闷死人了。
  当晚闷了一夜,至次日清晨起来,先令人到公所里,把任福、连升叫来,当面嘱咐一番,叫他们实力调查。如果调查的确,必有重赏。倘有调查不明,搪塞公事者,定予惩罚,决不宽贷。连升等应命而出。因听乌公口谕,有不确则罚字样,那钰福的心理,首先就打了鼓,一手理着辫发,笑嘻嘻道:“二哥,这事可有些难办。前天我那个报告,说的极实在,跟你们大家伙的。可全部不同。将来要出了路子,准得是我倒运。”
  连升冷笑道:“本来你胡闹吗!十个人当差,偏你要独出己见么?俗语说;一不扭众,百不随一,谁叫你胡说白道,出这宗甑儿糕呢。”说的钰福心里,也犹疑不定。随向各戚友家里,及各茶社酒肆里,细细的询听一回不提。此时文光,自取保出来之后,先将春英的尸首,装殓起来。亲戚朋友,皆来探望,并吊祭春英的亡魂。因为文光家里,范氏很是轻佻,故此也不多言多语,只向文光、托氏问问死时的情形,并左翼问的口供。
  文光、托氏因为痛子心切,也哭个不已。瑞氏亦悲痛孙儿,叹惜孙媳,不该行此拙事,自陷法网。范氏则摇头撇嘴,埋怨文光,托氏眼力不佳,不该娶这儿媳。春霖、大正等,虽是幼弱孩重,因哭兄悼嫂,亦流泪不止。这一日提署来人,传文光、托氏于次日正午,到堂听审。文光与托氏商量道:“堂上口供,可非同小可。你这颠三倒四,嘴不跟腿的,不要胡说乱点头。
  前后口供无论闹到哪里,务须要前后一律,万不可自己矛盾,把口供说错了。”范氏道:“没什么可惜的。事到而今,叫她抵偿就完啦。若堂上问长问知,你就说谋害亲夫,该当何罪,送过刑部去,也就完了。那时候,你可要咬定牙关,往她身上推。不要到那时候,又疼上外甥女儿了。”托氏听了此话,咳声叹气的,泪流不止。又纳闷顿足道:“怎么这孩子,行出了这事呢?”说罢。又大哭起来。范氏道:“事到如今,还哭的什么。这是她家的德行,我们家该遭难。你相的儿媳妇,这一传扬出去,你瞧有多么好听啊!”托氏一面擦泪,无方可答。
  夫妇把供词说定。
  次日清早,范氏忙着梳洗,到了某亲戚家里,托了一个人情,先把提署的下面疏通好了,免得文光进去,有扣押的事情。
  天交正午,文光同了托氏,去到提署回话。直待到日落西山。
  并未得问。原来堂上问官,已将阿氏口供,问了一次。此日又提出阿氏到堂审讯,阿氏出了监口,带着大铁锁,手待脚镣,凄凄惨惨的跪倒堂前。堂上皂役,喊哦的喊起堂威,吓得春阿氏头不敢抬,俯而垂泪。堂上问官看了看公文,抬头问道:“阿氏你因为什么情由把你丈夫杀死?你要详细说说。”阿氏低头哭道:“我丈夫怎么死的,我一概不知。”问官冷笑道:“这么问你,你是单说呀。”因喝站堂的道:“掌嘴”一语未了,皂役走上道:“你实话实说罢,省得老爷生气。”因又向问官乞道:“老爷宽恩,先恕她这一次,叫她说实话就是了。”问官的问道:“你若说出实话,我可以设法救你。若一味的撒谎,那可是诚心找打。”阿氏跪在地下,泪流如洗,先听了掌嘴二字,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今听堂上问官,又来追问。遂凄凄楚楚的回道:“我丈夫的死,我实在不知道。”问官点头道:“你丈夫死,你知道不知道,我先不问你。你过门之后,你的公公,婆婆,合你的太婆婆,二婆婆,疼你不疼?”阿氏迟了半日,滴下眼泪道:“也疼我也不疼我。”问官摇首道:“这话有些不对。疼你就是疼你,不疼你就是不疼你。这模棱两可的话,不能算话。究竟疼你呀?还是不疼你呢?”阿氏听了,哽咽回道:“疼我。”问官道:“这又不对,才说是又疼又不疼,怎么这一订问,又说疼呢?”阿氏不等说完,呜呜的哭个不祝问官迟了半天,容阿氏缓过气来,又问了两三遍,阿氏才回道:“初过门时,家里都疼。后来我丈夫、我婆婆,都时常打骂。”问官听到此处,又追问道:“你丈夫、婆婆,他们打你骂你,你恨他们不恨呢?”阿氏道:“我婆婆好碎烦。我虽然挨打受气,也从未计较过。”问官道:“你丈夫打你骂你,你难道也不有气吗?”阿氏一面洒泪,一面回道:“是我命该如此,我恨他作什么。”说罢,又呜呜的哭了。问官道:“你既是不恨他,他怎么会死了呢?”阿氏哭着道:“我丈夫死,我不知道。如今我只求一死,大人就不便究问了。”问官听至此处,看了阿氏脸上,并无畏罪的神色,低头跪在堂上,只是乱哭。因此倒纳闷的了不得。遂问道:“照你这么说法,你的丈夫、又是谁害的呢?”阿氏道:“大人也不便究了。若说我害的,我抵偿就是了。”问官道:“你这话说的不对。你公公原告,说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害的,你也尽管说。”阿氏擦了眼泪,凄凄惨惨的道:“我的公公,即与我父亲一样。父亲叫我死,我也就无法了。”问官道:“你作了欺天犯法的事,自作孽,不可活。你的公公如何能害你呢?你想三更半夜,你们夫妇的住室,并无旁人,那么你的丈夫是谁杀的呢?不但你公公说是你,我想无论是谁也要疑你的。姑无论是你不是你,究竟是谁给杀的,你把他实说出来,本司与你做主,保你没事,给你那丈夫报仇,你想好哇不好?”站堂皂役等,也接声劝道:“你不用尽着哭,老爷有这样恩典,你还不据实的说,谁害的谁给抵偿,与你们母女,毫无关系。为什么吞吞吐吐,落一个谋害亲夫呢?”
  阿氏迟了半晌,才回道:“那天早起,我大舅家里接三,我跟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间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后,。
  把我接回家去。那时我丈夫已经睡了,我折头之后,去到厨房洗脸,将一转身,背后来了一人,打了我一杠子,我当时昏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及至醒来,就听见有人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又见我母亲也来了,好些个巡捕官人,也都来了,不容分说,将我母女二人,一齐锁上,带到一处衙门。问了我一回,硬说我公公告我,说我把我丈夫害了。我想官衙门里,原是讲理的地方,还能屈在人吗?”说至此处,又呜呜的哭了。问官道:“你不用哭,只要你说出实话。”衙门里必要设法子救你。
  你这岁数,也不是杀人的人,我也是替你抱屈,只是你不说实话,我也就无法救你了。”阿氏哭着道:“我说的俱是实言。
  若伤天害理,我一定有报应的。”说罢,又泪流满,凄惨万分。
  问官摇首道:“你不要瞒我,你所作所为的事情,我都知道,只是我不好替你说。那一日去行人情,你遇见熟人没有?”阿氏听了此话,不由的一愣,又流泪道:“熟人是有的,我大舅的亲友,差不多都是熟人,焉有不遇见的理呢。”说着,又低下头去,哭个不了。问官是话里套话,设法诱供。因为她前言后语,大不相同,乃冷笑了两声道:“这样问你,你还不实说,可是诚心找打。”因喝皂役道:“掌嘴!”一语未了,皂役恶狠狠的上来,掌了二十个嘴巴。阿氏是两泪交流,哭不成声,登时把粉脸肿起,顺着口角流血。问官连问半日,方忍着痛楚,按照前供,又细回了一遍。问官拍案道:“你不要这样装屈,不动刑你也本肯实说。”因喝左右道:“取麻辫子!”皂役应声喳,立时将麻辫子取过,掷于阿氏身旁,喝着道:“你快求老爷恩典罢!若把麻辫子别上,你可禁不起。”阿氏听了,吓得峨眉紧锁,杏眼含悲,呜呜哝哝的回道:“大人不必问了,我丈夫是我杀的。”问官摇首道:“不对,不对。你的丈夫也不是你杀的。你说出凶手是谁,不干你事,你怎么这样糊涂埃”说着,又婉为劝解。阿氏垂泪道:“自过门后,我丈夫时常打骂我。我两个婆婆,也是常说我。二十七日的前天,我洗孝衣的时候,因打了一个茶碗,我大婆婆、二婆婆说我一回,当时我并没计较。到晚我的丈夫,不教我跟随出门,又骂我一顿,我也没计较。次日清早,无缘无故的又要揪打。幸有我祖婆母,合小姑子等劝开。到我大舅家里,逢亲通友,都夸我好。我婆婆当着人前,还说我不听话。晚间我公公去了,我婆婆说大舅家地方,叫我公公带我们回去。我公公也说家里有事,叫我回去。至送三之后。带我合我小姑子就回家了。后来我到厨房洗脸,不知被谁打了一杠子,我当时昏过去了,及至醒来,浑身都是水,才知道我丈夫被害了。大家都说是我给杀的。又见我母亲也来了,当时有官人走进,把我们母女一齐锁了。我的二婆婆,站在院子里,跟我大婆婆、大婆婆并我母亲,四人拌嘴,我也不知何故。只得随到衙门,这就是那一天夜里实在的情形,绝没有一字虚假。”说着,泪流满面,又磕着响头道:“我丈夫已经死了,我活着亦无味,乞求大人恩典,早赐一死。”说罢,呜呜的哭个不祝问官见此情形,深为可惨,遂唤左右道:“把她带下去,把阿德氏带来。”左右答应一声,吆呼阿氏起来。此时阿氏因跪了许久,两腿两膝,皆已麻木。有皂役搀扶着,好容易忍痛站起,带回监去,官人把德氏带上,跪倒磕头,口口声声,只说春英死的可惨,阿氏是被屈含冤,请求究治。问官听了此话,因为正堂有谕,要切实究讯,少不得一面解劝,一面引诱,又一面恫吓,一面威逼,变尽了审判方法,要从德氏口中套出实话。
  阿德氏眼泪婆婆,摸不清其中头脑。只说我女儿年幼,不是害人的人。至于她作出什么事来,我是一概不知。”问官听罢,心里犯了狐疑。阿德氏口供如此含混,可见阿氏所供,难免不无隐瞒之处。当时取了供词,令将德氏带下,将原告文光带堂问话。左右一声答应,将文光、托氏一齐带到。问官道:“文光,你的儿媳妇,素日品行如何?”文光道:“肃日她品行端正,并没有别的事情。今竟无缘无故,将小儿杀死,其中有无别故,领催就不知道了。”问官点了点头。又问托氏道:“你儿媳妇自过门以来,夫妇和睦不和睦?”托氏道:“说和睦也和睦,居家度日,那有盆碗不磕的时候,偶然他夫妻反目,究竟也不算大事。”问官又点了点头,告诉文光夫妇,下去听传。随后将供词缮妥,先给三堂打了禀贴。又把阿氏口供,誊清了几份,送到各报馆宣布,好令各界人士。详知内容。不想自把连日口供登报之后,惹起各界人士指出提督衙门种种的错谬来。要知是怎么错谬,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回春阿氏提署受刑德树堂沿衔访案
  话说提督衙门因问了德氏等口供,连日又改派问官,熬审阿氏。阿氏是青年女子,因为受刑不过,只得抱屈招认。当时承审司员,回了堂宪,说阿氏谋害亲夫,连日讯究,已得实供。
  定日将阿氏全案送交刑部。不想各界人士,听了这个消息,大为不平,秋水得了此信,却极口称快。当时写了封信,遣人与乌公送去。信上说阿氏在家时,原不正经,此次杀夫,决定是阿氏所为,别无疑义。乌公得了此信,将信将疑,心与市隐通电,笑着道:“那日你不肯来,秋水调查此案,现在他得意已极。按他来信上说,简直是损我。你怎么袖手旁观,自不来此呢?”市隐隔着电话笑道:“我并非不管。秋水为人,原有些乖谬脾气,人家说白,他偏要说黑。众人说真,他口里偏要说假。我想这件事,不能鲁莽。提督衙门里,此次讯问阿氏,也不无粗疏之处。近日白话报纸录出口供之后,里巷的议论,皆为不平。纷纷与报馆投函,替阿氏声冤。大概报上的话,您已经看见了。昨日在提督衙门里,刑讯阿氏。阿氏供说:“自从过门后,我丈夫春英,无故就向我辱骂。这两句话,可疑得很。
  若不是受刑不过,断无此言。记得那日翼里,除范氏一人,回说阿氏夫妇素日不和外,其余文光等,及文光二女,供的是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这就是先后不符,可疑可怪的地方。”
  乌公道:“是的,是的。但是这件事情,你又没工夫调查,依你说怎么办好呢?”市隐道:“事缓则圆。据各处的议论,范氏的别号,叫什么盖九城,又叫盖北城,平素的声名很坏。我往各处打听,她实在是暗娼出身。文光的朋友,有一个姓普的,号叫什么亭,是他们佐领之弟,与鄙友原淡然两人相好。就在此案出现的前一天,同在普云楼上,喝过一回酒。我是各处穷忙,不暇及此。您再打发别人,探听探听,如有其事,不妨将普某拘案,问他个水落石出。社会的舆论,自然就平复了,”乌公连连称是,嘱托市隐道:“明天您择个工夫,到我这儿谈谈。”市隐亦笑道:“我有工夫便去。秋水那里,您先不用理他,等着案结之后,他也就明白了。”乌公答应声是,放下耳机。
  正要呼唤瑞二,忽见竹帘一启,走进一人,正是协尉福寿,垂手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两人有紧要公事要见大人。”
  乌公道:“叫他们进来。”福寿答应一声,出去传唤。又见瑞二进来,回说:“鹤大人,普大人来了。”乌公忙的迎出,只见鹤、普二人,一面说着话儿,自外走来,三人见礼毕,让至书房。鹤公坐下道:“恪谨,你看见没有,白话报上把我们损苦了,硬说我们翼里,不会办事。其实我们翼里,哪有审判的权力呀!”乌公道:“您不用说了,若不是信你话的,断不致惹人讪笑。报上的议论,与我所见的略同。我们调查的情形,原没敢指出实据。若都依你所说春阿氏越发的冤了。”鹤公道:“我调查的情形,俱是实情,谁想此事之中,还另有缘故呢。”
  乌公笑着道:“你的眼光稍浅,当日若同你辩驳,你必不乐意。”
  说着,福寿等进来,望见鹤、普二公在此。一一请安后,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来了。”说着,门帘一启,连升、德树堂二人进来,见了乌公等报名请安,乌公叫连升道:“我叫你探听的事,得了消息没有?”连升喳了一声,笑道回道:“大人交派的事,我已经访明了。大抵钰福的报告,还不的确。”
  乌公道:“钰福的报告,你且不必管。他的报告,虽然未必的确,你调查的情形,也难保无错。”连升又喳了一声道:“范氏的绰号,原叫盖北城,又叫盖九城。她跟大沙雁儿他们,都是一路货,早先就倚着吃事。近来仓库两面儿,也都结了完了。她跟着文光,就算从良啦。文光的牛录普津,有个兄弟普云,此人有二十多岁,挑眉立目,很像个软须子。范氏在家的时候,普云也认识过她。他二人有无别情,连升可没法去调查。”
  这一句话,说的乌公、鹤公并普公、福寿等,都嗤嗤的笑了,德树堂扭过头去,亦笑个不住,连升虽知说错,然而话已出口,驷不及舌,只得庄庄重重的接着回道:“文光家里,普云常去。
  若按报上说,阿氏是屈在已极,若不是阿氏害夫,必是范氏所为,毫无疑义了。”乌公道:“这事你调查的的确么?”连升道:“确与不确,连升不敢说定。可是揣情度理,若不因为奸情,也决不至于动凶。我在文光家里,查看情形,大概杀人的凶,不止一人,不管是阿氏、范氏,总得有奸夫帮忙。”乌公听了此话,点了点头,随令福寿等,将普晋、普云的住址记下,吩咐连升等挂椿跟着,勿令普云漏网,连升等连连答应,福寿亦随后退下。
  乌公把瑞二唤来,令把近日的白话报纸,按天拣出,递与鹤公道:“这报上的话,一点不错。所指的错误,亦极有理。
  你细细的看看。”鹤公接了报纸,一而把帽子摘下,一面取出眼镜来戴上,看那报上,有疑心子的来函,题目是《春阿氏原供,与乌翼尉访查不符》,一件一件的指出错误,上写着:“昨天贵报上,登载提督衙门,春阿氏的供词。原供上说:自过门后,我男人无故向我打骂。又供说二十七日行人情回应,我男人无故,又向我打骂。又供说:在东屋洗脸的时候,自己打算寻死。又供说自己一阵心迷,才把男人杀了。”鹤公把眼镜放下道:“如此说来,春阿氏的口供,已承认杀夫是实了。嗳呀,怪得很。”普公亦纳闷道:“这事怪得很。怎么这些口供,都被白话报访去了呢?”乌公笑道:“你真糊涂,前几日正堂有谕,叫承审司员,把讯问春阿氏的供词,一律登报,免得外界妄生猜疑,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初若不登还好,自登出报来,反成了笑话了,”鹤公道:“谁说不是呢。这些口供,与我们所讯口供,大不相同,俗语说:小孩儿嘴里讨实话。那天二正说,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二十七日他跟他嫂子回家,一会儿就睡了觉啦。死鬼春英,并没有辱骂阿氏的话呀。”普公亦纳闷道:“大概衙门里,许是用刑给问出来的。我想这件事,极为可怪。若说文光、范氏深夜睡熟,怎么听见动作,就知是春英已死,阿氏跳水缸呢?若说是阿氏有意寻死,缘何洗脸时不去寻死,又跑到西房去,用刀杀夫呢?杀夫之后,若真个有意寻死,为何不用刀自抹,反把切菜刀送在东房,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呢?”鹤公亦纳闷道:“真是可怪,怪不得白话报纸这样指摘,这些口供,纯乎是受刑不过,制出来的。”
  乌公亦皱眉道:“为这事不要紧,我得罪一个朋友。”鹤公忙问何故?乌公叹了口气,迟了半晌道:“咱们的事,本不该求人。我恐其不洽舆论,招人指摘,所以把苏市隐、闻秋水二人一同请出,求他们事外帮忙,我们也好作脸。谁想秋水来信”说着,把来信取出,递与普公道:“他说春阿氏不是好人,笑我们猜疑范氏,成了糊涂狱。信皮儿上面,称我大人,写我官衔,意思之中满是挖苦我。昨天又来了一信,依旧的满纸谩骂,楞说报上所说,都是捉风捕影,一句亦信不得。你道这件事,可笑不可笑?”鹤公道:“那么苏市隐先生,也没有来吗?”乌公道:“方才苏市隐通了电来,他的事情很忙,近日与闻秋水也不常见面。据他调查,与白话报上所见略同。跟连升的报告,也相差不远。”普公道:“这么一说,这普云必是个嫌疑犯了。方才恪翁交派,实在有理。”鹤公亦插口道:“我想这件事,不宜迟缓,急早把普云拘获,送交提署吧,不然,春阿氏就要屈打成招了。”乌公笑着道:“你这个人,可真会后云覆雨。据你的意思,既说是阿氏所害,怎么又反过嘴来,说她冤枉了呢?”鹤公急辩道:“不是我一人说冤,人人为阿氏声冤,我何必悬揣谬断呢。”
  乌公笑指道:“你真是好口齿,我说不过你。”说的普公亦笑了。
  一时瑞二进来,回道:“晚饭已齐。”鹤公忙着要走,乌公道:“你这是何苦,在这里吃饭,不是一样吗?”说着,厨役等安放桌凳,鹤公、普公也不便推辞,彼此谦逊半日,各自坐下。仆人等摆上酒菜,普公道:“当我们这类差事,真是受罪。你看那别的衙门,差不多的丞参员司,都是花天酒地,日夜暄呼,看看人家有多们乐呀。”乌公笑着道:“你这话大不通了。世间苦乐,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在你以为苦,在旁人就以为乐。你以为乐的,旁人就以为苦、一苦一乐,就是眼前境界,心念上的分别,又何必发这些牢骚呢。”鹤公道:“我也要同你抬杠。苦子乐子,本是两件事,如何说是一样呢?”乌公一面酌酒,一面笑道:“你不要抬杠。你心里以为乐,就是乐了。你心里以为苦,就是苦了。中庸上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现出来,便可以为喜,为怒,为哀,为乐。在于未发之先,那喜怒哀乐,还不是一个理吗。”鹤公一面喝酒,笑嘻嘻的道:“咱们别抬杠。你说是苦乐一样,那么阿氏一案,就不必深追了,反正屈也是不屈,不屈也是屈,屈不屈同是一理,咱们就不用究了。”这一句话,说得乌公、普公笑个不祝乌公把酒杯放下,笑的喘不过气来,嗳呀了一声,指着鹤公道:“你要把我笑死。”普公亦笑道:“鹤三哥的快言快语,真招人好笑。”鹤公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指道:“你们不要笑,这不是正理吗。”说的乌、普二公又都笑了。乌公将饮了一口酒,亦笑得吐了。忙笑对鹤公道:“阿氏屈不屈,是法律上的事情,不能以哲理论断,我的话你没听明白,糊里糊涂,你说到哪儿去了?”
  鹤公正欲发言,忽的壁上电铃当当乱响。瑞二忙的跑过,摘下耳机来问是哪里,又对着电机道:大人用饭呢!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说着,挂了耳机,乌公忙喝道:“什么事这样说话,难道我吃饭时,就不能当时说话了么?”说着,把糊涂混帐,骂个不休。普公忙劝道:“不要生气,告诉这一回,下回来了电话,不可以如此对待就是了。若遇了堂官打电。岂不是麻烦吗。”乌公站起道:“若真是堂官,还不要紧,若是秋水那人,因这一次电话,就能恼我一生。知我的还能原谅,不知我的听了,这不是阔老恶习么。”瑞二站立一旁,不敢则声。
  迟了一刻回道:“方才的电话,是福寿福大老爷,从公所打来的。若是别人,我当时就来回了。”乌公又喝道:“更混蛋!
  翼里老爷们,当的国家差事,论职分虽比我小,并不是我雇的工人,你们要这样胆大,岂不该死!”说的瑞二脸上,万分难过。随又摘下耳机,叫了公所的号码儿,随又向乌公道:“福老爷请您说话。”乌公放下筷子,来接耳机。
  原来协尉福寿,因在左翼公所,接了提署电话,说春阿氏谋害亲夫,业已讯得确供。定日要送交刑部,委翼派人的话。
  乌公道:“那么春阿氏谋害亲夫,承认了没有呢?”福寿道:“承认与未承认,大概报纸所说,尽是实供。今天衙门来电,要传令文光到案,不知是什么缘故?”乌公道:“既如此,就先传文光。”说罢,将耳机放下。鹤公、普公问说福寿来电,为什么事情?乌公一面催饭,一面把提督衙门现已讯得确供,不日要送交刑部的话,细述一遍。鹤公道:“这么一说,春阿氏谋害亲夫,是确而又确啦。”乌公亦皱眉道:“这事我真是为难,闹的我张口结舌,也不敢说定了。”话未说完,忽见门上来回,说队兵钰福,要求见大人。乌公点头说:“叫他进来,”家人答应而去。工夫不大,只见钰福掀帘进来,见了乌公等,挨次请安。乌公一面漱口一面问道:“你调查的怎么样了?”
  钰福笑道:“回大人话,阿氏为人,的确有不正经名儿。今天早间,队兵在澡堂子里,听见人说,死鬼春英,是个标就溜溜的样子,常在澡堂洗澡。有时他四肢朝天,躺在凳子上睡觉。
  洗澡的人,全部不爱近他,因为他两只大脚,非常之臭。”说的鹤公、普公俱都笑了。乌公亦笑道:“说了半天,我都没听明白,究竟此案的原凶,还是春阿氏不是呢?”钰福道:“现在报纸上一登,队兵倒不敢说了。”乌公一面要擦脸,一面向普公道:“你们二位,也不知饱了没有?我这里粗茶淡饭,怠慢得很。”普公陪笑道:“鹤三哥饱不饱,我不知道。我是已经饱了。”说着,梆锣声响,外面已经起更。仆人把杯盘撤去,按坐送茶。乌公唤怀福道:“你不要专看报纸,从来市井上,没有真是非。我们当去的差事,要想着如人之意,恐怕不能。
  古人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那真是有定力的话。
  若是一大吠影,群吠声,那还有公理吗?”鹤公亦笑道:“咱们是当官差,办官事。报馆的话,也可信可不信。你怎么调查的,你就照直的说。”
  钰福道:“春阿氏的模样儿,生的很漂亮。在家的时候,很有不正的名儿。过门之后,她一心一意的恋爱旧交,不肯与春英同床,所以她婆婆、丈夫,全都不乐。”乌公道:“范氏的为人如何?你调查了没有?”钰福又回道:“范氏的外号儿,实在叫盖九城,自嫁文光之后,虽说的好穿好戴,嘴极能说,而庄庄重重。很透正派。连升所说的普津,原是个穷佐领。
  那佐领图记,还在外头署着呢。他兄弟普云,虽不是正派一路人,而确是文光的小使。”因向乌公笑道:“这旗下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没钱的穷牛桑,惯与领催往来。接长补短,借上包儿钱粮,就是那们挡子事。因此涎皮淡脸的,常在文家苟事。
  买买东西呀,扫扫院子呀,简断截说吧,没什么起色。”普公点头道:“这一类人,哪能有起色。他既这样下贱,就难怪人说他与盖九城不清楚了。”钰福道:“喳,可不是吧。终日际捶腰捶腿,笑笑嘻嘻。阿氏过门后,哪里看得上埃一来春阿氏是个偷香国手,二来盖九城是个流猾妇人。婆媳两个,哪儿能对劲呢!”乌公点头道:“你调查的很是详细,为什么杀人的凶器,又藏在范氏屋里呢?”钰福答应声喳,顺着脑门子,滴滴流汗。迟了半日回道:“凶器是怎么件事,队兵倒没去调查。”乌公道:“这就不对。调查案件,应从要紧地方,先为着手。案件枝节,很不必过于追求。若是大海寻针,不是难上加难吗!”钰福连连称是。乌公道:“你再去打听得了细底。
  即来报告。”
  钰福连连答应,退了出来,暗想此案的情形,可真个奇怪。
  阿氏是杀人凶犯,怎么混身上下,并无血迹,反在头顶,胁下,有了重伤呢?以一个青年女子,能把丈夫害死,还能将尸首移在床下,能令白色衣裳,不杂血痕,真是可怪的很。又纳闷道:杀夫之后,既打算自己寻死,为何不就用凶刀自刎,反把他送到东房,自己又到厨房,去投水缸呢?一面想着,一面细问。
  又想着方才光景,乌公虽未申饬,那种问凶器的意思,就是不以为然,我若随声附和,再说范氏,一来与连升气不出,二来也说不下去。正自思索,背后走来一人,拍了钰福一掌。钰福忙的回头,那人又咚咚的跪了。钰福忙问道:“谁这么打哈哈,吓了我一身汗。”连问数遍,左右无人。又嚷道:“你再不言语,我可要骂了。”话未说完,只见有几人提灯,自东跑来。
  又见有枪队数人,拉马走来。西面有看街兵丁,高声喊道:“鹤大人、普大人,六条胡同往西咧。”钰福忙止脚步,一面将号衣大衫儿脱下拆叠,望见乌公门首,鹤、普二公先后上马,乌公亦随后相送。有技勇枪队等,左右围护,拥着鹤公、普公,往西去了。钰福在墙阴之下,看得逼真,把拍肩的那人,骂了半日,也没有问出是谁来。只得低头忍气,悻悻的回家。
  这钰福家里,也没有别人。只有母亲媳妇娘儿三个度日。
  到了门首,只见人山人海,围着看热闹,里面有妇人声音,高声骂道:“街坊四邻,你们都听听。如今这年月,颠倒儿颠拉,媳妇是祖宗,婆婆是家奴,你们给评评,是我昏?Z了,是她欺辱我。”又一人劝道:“大姐,您家去罢。三更半夜满街上嚷嚷什么?是了也就是了,就是怎么说呢?”那老妇又哭着道:“嗳哟,姐姐们您可不知道啊,自从我们三灵儿,补了口分之后,喝。这位公主女,就上了天儿了。喝,福田造化啦,爷爷儿能挣钱什么薰鱼儿咧,灌肠咧,成天际乱填塞。我今儿喝点豆汁儿,她就驴脸子瓜搭。立刻就给我个样儿。我这老婆子,岂不是越活越冤吗?”一面数落,一面痛哭。有旁人劝道:“老太太,不用说了。家家观世时,到处弥勒佛。谁家过日子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着,将老妇搀起,又劝解道:“三更半夜的,您进去歇歇儿罢。”这一片话,钰福站在一旁,听了逼真,知是母亲与媳妇爱氏,不定又因为什么,闹了些个闲气。遂用手分开众人,一面道着借光,一面说:“街坊邻舍,这不是谋害亲夫春阿氏害人呢!”又向他母亲说道:“这么大年纪,您又怎么了?”众人亦劝道:“得了,您家去歇着罢。”说着,拉拉扯扯,把张氏搀入。钰福对着众人道说劳驾,又笑道:“无缘无故,又惹得街坊笑话。这是怎么说呢?”众人皆陪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居家度日,这是常有的事吗。俗语说:悖晦爷娘,不下雨的天,您也不用言语了。”说着,又向钰福打听春阿氏的消息。钰福道:“咳,不用提了。总算春阿氏有点儿来历,不知她怎么弄的,居然白话报上,直替她伸冤,那山巷议论,更不用细提了。”又有一人道:“钰子,你看见没有?帽儿胡同西口,贴了些匿名揭帖,帖上话语,骂是提督衙门,说承审司员,有个叫金某的,不不案由,胆敢以非刑拷问,屈打成招。看的主儿,全都极其愤懑,很替阿氏不平。你说北衙门里,有多么事恶。”又有一人道:“你说的笑话儿还校听说北衙门的司官,昨天在什刹海饭庄子,要贿赂报馆的主笔。
  主笔不受,今天在白话报上。又给合盘托出了,你说有多么笑话呀!”钰福亦陪笑答道:“衙门的官事,本来是瞎闹。报馆的新闻,也不可当作真事。告诉您几位说罢,阿氏的根底,满在我肚子里呢。我们的亲戚,跟他娘家,拉扯着是亲戚。深儿里的事,你就不用问了。天长日久,总有个水落石出。
  众人听了此话,皆欲再问,忽见钰福媳妇爱氏勿勿自门内走出,泪眼婆娑,拍了钰福一掌,凄凄切切的道:“你家里来瞧瞧,德树堂大哥来了好半天啦。”又见有一人走出,赶向钰福道:“嘿,老台,方才在六条胡同,实在是我的错。”说罢,请了个安。钰福亦忙着还礼,抬头一看,正是德树堂,不由得恍然大悟,遂对了德树堂道:“嘿,花鼻鼻儿,在早期影子里,没那么吓人的。”德树堂道:“得咧,我拍你一巴掌,也没那么骂人的。”说着,两人都笑了。钰福与邻家众人道了费心,又说家里闲吵,叫老街坊见笑,手拉着德树堂,一同走人。见母亲张氏,坐此炕上,犹自洒泪。钰福道:“你这是何苦,因为豆儿大的事,吵烦什么?招惹一群人,有多么笑话儿呀。”
  一语未了,张氏又高声嚷道:“呕,是了,你娶了媳妇不要妈了么?”一面说一面哭。德树堂忙的解劝,又叫着爱氏道:“弟妹,你给老太太陪个不是。平白无故,这是怎么说呢?”爱氏亦一面擦泪,走来请安。德树堂道:“太太你罢我了。”张氏一面擦泪,反倒扭过头来,呜呜哭道:“我可受不起。灶王爷多么大,我们大奶奶多么大。叫她给我请安,不是折我寿么?
  将来他爷爷儿,还要供起她来呢。”钰福听了此话,满脸冒火,不容分说,揪过爱氏,按倒便打。德树堂嚷道:“嘿,钰子,这是怎么说,这不是诚心敬意跟我不来吗。”说着,把钰福拉祝爱氏倒在地上,又哭又喊,又用头撞地道:“你宰了我啵,我不爱活着了。”钰福撒了爱氏,气还未息,不提防炕上张氏,又哭又喊的闹了起来,又忙的跑过,一面把钰福劝住,将爱氏拉起,一面劝着张氏,先到别屋里坐着,大家你言我语,连德树堂等,都过去请安,劝说老太太不用生气。又回来劝钰福道:“居家度日,没这样打开的。老太太年老糊涂,尚有可耍好端端的你揪住弟妹就打,那还行了吗!老太太说她,你就别言语了。”钰福挽了辫发,粗脖红筋的道:“咱们是外场的人,像这宗事情,能压的下去吗,饶这么着,还闹些闲排儿呢。”一面说,一面与德树堂斟茶,又唤爱氏道:“嘿,你把炉子里添一点儿炭,再做一吊儿水去。”爱氏坐在一旁,装作未闻,一面用手巾擦泪,竟自不理。钰福说了两遍,并不答言。
  德树堂道:“老台,你不用张罗,我也不喝了,正经你明天早起,同我出一趟城,一来为阿氏的案,二来天桥西边儿,新开了一座茶馆,也有酒坛子,代卖熟鸡子、咸花生等等,我请你个酒喝,咱们再详细谈谈。”钰福一面说话,一面赌着气掣起茶壶来,自去檐下泵水。又叫德树堂道:“嘿,德子,这阵儿院子很觉凉快,咱们在院里坐着罢。”德树堂道:“弟妹,您也歇着罢。钰子的脾气,你难道不知道么?”说着,卷了长衣服,出来向钰福道:“你不用煎水了,咱门明天见罢。”钰福放了辫子,随后相送。又打听连升、润喜,今天在哪里该班儿,德树堂道:“他们摸普云去,还没有回来呢。大概今天晚上,总可以勾下来。连二也调查实啦,春英是范氏所害,有普云帮凶。你费了会子事,恐怕你要担不是。”钰福道:“咳,味儿事,咱们哥儿门的话,当差也吃饭,不当差也吃饭。连二的话,咱门是好歹心里分啦。要说春阿氏的话,满在我肚子里呢。久日以后,你准得知道。现在的话,搁着他的放着我的,井水不碍河水路,好汉作了好汉当。”德树堂赞道:“嘿,得,好朋友,说句怎么的话罢,这件事情,满听你的招呼,有时要外撇枝儿,向着连二的话,你尽管吐沫唾我。”说着,去了。
  至次日早起。德树堂来找钰福,欲往公泰轩茶社。与那茶友祥某,探听文光家内出事的缘由。不想钰福因昨晚婆媳呕气,直闹至日出,亦未合眼。忽听德树堂在外呼唤,忙的出来道:“喝,你倒早班儿。”一面说,一面让德树堂进去,好一同出去。德树堂再三不肯,说是天已不早,公泰轩里有祥爷等着呢。
  钰福不便再让,回去换了衣服,同着德树堂,迳往公泰轩一路而来。钰福为着家事,懊恼已极。又因一夜未睡,一路上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德树堂道:“家务事小,你不用挂在心上。
  平白无故,皱什么眉毛呢?”钰福道:“我不是皱眉毛,因为我们家务事,我倒想起春英来了。居家度日,这些闲话口舌,最容易出事。阿氏的奸夫,虽未访明是谁,可是杀害春英时,也未必有人帮忙。不必说平素不和,就便是恩爱夫妻,也许有杀夫时候。”这一句话,说的德树堂笑个不住,扯着钰福道:“嘿,老台,我同你并不玩笑。怎么着,我们弟妹,也要杀你吗?”钰福亦笑道:“别打哈哈,我想夫妇之间,真有些难说难道。昨日我们那一位,哭个死去活来。若说老太太,也不是不糊涂,成日际闲话到晚,把我们那一位,所给闹急了。横竖她悖悖谬谬的,闹了几句,把老太太惹翻了。按说因为豆汁儿,很不值当,从你走后,老太太并没言语,我想着也就完了,谁想她连哭带闹,吵了一夜,连枕头笼布,全都哭湿啦。我想着背地教妻,劝劝就完啦。谁想到越劝越央,抓过剪子来,就往肚子上扎,吓得我连忙抢祝说句丢人的话罢,我直点儿央给她,你猜怎么着?不劝还好,劝了半天,她夺过剪子去,反要扎我。不然,就又哭又闹,要死在一处罢。你想我这心里。有多么难过。莫非那阿氏杀夫,也是这宗情形?”德树堂摇首道:“不能不能。若是阿氏所害,她的衣服上,必有血迹。现在她身上有伤,衣上没血,哪能是她呢。”钰福道:“嗳,那可别说。若是害人时,没穿着衣裳,又那能沾血呢?”德树堂道:“你这混钻点子,也算有理。但是阿氏的伤,又是哪里来的呢?”钰福道:“你想这情理呀,昨天晚晌,那样蛮闹,我实在忍不住气,所以才捶她几拳。不因为捶她,也不能合我拼命。
  难道春英死时,就不许打人。净等着人砍么?”德树堂道:“有理,有理,我不同你抬杠了,你真是自家窝儿摆酒,关上门访事。”说的钰福也笑了。德树堂道:“我告诉你说,家里的事,不用碎咕唧了。要比春阿氏的话,咱们家里头,没那德行。”
  二人一面说着,来至公泰茶社,祥某见了二人,站起让道:“二位在哪里喝呢?怎么这两天,心也没来?”德树堂一面洗碗。陪着笑道:“哪儿也没去,净跑了西大院儿了。”祥某道:“那么菊儿胡同的事情怎么样了?”德树堂道:“您没听说么,春阿氏满都认了,”祥某道:“认是认了,无奈这件事情,阿氏是被屈含冤,受刑不过呀,人家洋报上,说的不错。
  一款一款的,全给指实啦。范氏的外号,叫做盖九城,平素就大不安分,因嫌阿氏碍眼,所以才下这毒着儿。我听朋友说,阿氏在家的时候,极为安稳。过门之后,因范氏不正经,儿媳妇时常撞见,父背前面后,常跟他丈夫提说。说春英是粗卤汉儿,一肚子气愤,打算要替父捉奸。因此盖九城,积恨在心,您说阿氏那些口供,不是冤枉吗?”钰福在旁笑道:“冤与不冤,尚在两可。我听旁人说,阿氏在家的时候,也不大安分。
  不知这个议论,还是真哪是假呀?”祥某摇头道:“这可是造谣言。我与文家本是胡同街坊,阿氏的胞弟,与我们少爷同学,身儿里的事,还能瞒我吗。”又向德树堂道:“提起话儿长。
  大概的话,德爷也知道。我们东屋街坊任家,有个本家的哥哥,现在穷部里当差。阿氏的家务,他知之最详。昨天晚上,我们谈论半天。他说白话报登的甚确,所说的话语,也极其近理。
  他说阿氏行情,既是婆婆媳妇,带着小姑子去的,为什么送三之后,他公公文光,单单把儿媳妇接回。这一件事,就是可疑的地方。再者阿氏既打算自尽寻死,又供说心里一阵发迷,将夫杀死。杀夫之后,心里转又明白了,这都是亘古至今,从来未有的事情。既然是心明畏罪,手持切菜刀,何不自荆岂有抛去菜刀,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的道理,既豁得出投水缸,就豁得出抹脖子。哪有到寻死时,还挑三挑四,再找舒服的道理。我想这件事,阿氏是被屈含冤,无可疑义了。那白话报上,也登得有理。阿氏的原供,多有可疑之点。不信,你们二位,也仔细瞧瞧。”旁有一人道:“你们二位,听说是怎么回事?
  “钰福一面喝茶,照着祥某所说,敷衍了一遍。又笑道:“横竖这案里,总有猫儿溺,不然也不能吵嚷。”几人一面说着,德树堂道:“大哥贵姓?府上在哪里住家?”那人笑答道:“贱姓李,在鼓楼后头住家。”答完了话,又与钰福道:“我想这件事,也很纳闷。中国的官事,向来就不认真。俗语说:屈死不告状,真应了那句话了。若以公理而论,春英躺在床上,既被阿氏一刀砍在脖上,无论是什么好汉,亦没有腾身起来,骂完了才死的理。”祥某亦叹气道:“嗳,是非真假,只要有银子,就能打阳面儿官司。当初小二韩,有句胆大的话,他说不怕官场中有天大的事,只要有地大的银子,就可能翻得过来。
  这句话虽是吹牛,仔细一想,颇有道理。如今阿氏母女,若比文光有钱,不信这官司不赢。慢说是一条人命,就便是百八十条,也怕是拿钱鼓捣。”四人正谈得高兴,忽见有一人过来,先会了祥某茶资,说是今天晌午,春阿氏过部,约着祥、李二人,同去看热闹。要知是如何光景,且看下文分解。
 第七回盖九城请究陈案乌翼尉拘获普云

  话说钰福等,正在谈得高兴,忽见一人走过,会了祥某的茶资,约同着去看热闹。德树堂听了此话,不胜惊疑。暗想阿氏过部,怎么这般快。莫非阿氏口供,已经确定了不成?因向神眼在福丢个眼色。钰福会意,让了回同坐的茶资,同着德树堂走出茶馆。钰福道:“啊,德子,你给我参谋一回。我不是爱犯财迷,莫非北衙门里,阿氏圆供了吗?”德树堂道:“若真定准了谋害亲夫,咱们的话,就算押宝押红啦。”德树堂道:“狗咬尿泡,不用瞎喜欢。案子到部里,翻案的多着呢。如今的年月不像从先。早年营翼办案,满是一个套子。办案之先,先跟科房先生商量好了。临到过部,那部里科房,也是通同一气。定案之后,连兵部办保册的,都是一手。你说那个年头儿,有多么好办哪。如今你东奔西跑,费九牛二虎的火车劲,临完了的话,还不定怎么样呢。漫说这宗事,就是破出死命,拿获盗案的事,也许在部里翻供。及至于有了保举,也是官儿在头里,咱们得俩钱,究其实的话,你说是谁的功劳?”钰福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阿氏一案,街市喧传,都是疑范氏所害。独我一人,偏说是春阿氏。别说旁人,就是乌翼尉全闹犹疑。如今北衙门里,业已问出口供,虽说是渺渺茫茫,未见的确,然而揣情度理,不是阿氏所害,那么是谁呢?若说盖九城的话,不过是穿饰打扮,有些妖气,其实也没什么。”德树堂道:“话不要这样说。一言四口,驷马难追。走错道回得来。
  说错话回不来。现在一万人中,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说是范氏,独有你我,按葫芦掏子儿,偏偏的犯死凿儿。要据我说,咱也得搂着来。不是别的,丢面子事小,保饭锅实大。我劝你不用提了,以后得了消息,随时报告。见了连二他们,也不必抬杠斗嘴,图什么为这个得罪朋友呢?”
  二人一面说话,已来至帽儿胡同西口,望见翼里枪队,并甲喇达德勒额等,皆在衙门对面小茶馆的门首乘凉。见了钰福等,道说辛苦。钰福亦陪笑问道:“天这般早,就这里候着里呢?”德勒额道:“事没法子。昨天翼里头,传的是辰刻吗。”
  说着,有左履小队,带着文光,范氏等一干人证,进了角门儿。钰福道:“你忙什么!得什么时候走?怎么的话,我得治饿去。”德树堂道:“你忙什么!天没到晌午呢。”钰福摇首道:“不成您那。昨天晚上,我就没吃饭。为着不要紧的事,闹了一夜,不但没吃,而且没睡。回头天桥的话,我可不奉陪了。”说着,进了茶馆,因为当差日久,常来北衙门送案,所以茶馆中人,都极熟识。这处茶馆,也没有旁人喝茶,左右是提署当差、营翼送案的官人;这处茶馆,也没有来此探监的人;或是衙门里头,有外看取保的案子,都在茶馆里头去说官事。
  钰福、德树堂等,俱是熟人,将一进门,伙计就过来周旋,忙着沏茶,又打听阿氏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德树堂随声附和答了几句,忽见门皂常某,同着几人进来。衣服打扮,俱是乡人模样。进门要壶茶,坐在一张桌上,在回右顾的,啾咕半日。钰福道:“常爷,什么事这样呵?”常某转过头来,看见钰福在此,叫过伙计来,便让茶钱。钰福谦让一回,还是常某给了。钰福称谢道:“爷们儿什么事?这样忙和?”常某见左右无人,走至钰福耳边,悄声道:“这几位是东直门外的朋友,被贼所攀,先在东直汛收了半个月。昨天有朋友见我,讨保出来的。”因见德树堂在旁,又问起阿氏事来。钰福把前前后后,述了一番。常某连连赞好,又道:“少不了你,得下赏来的话,别忘了我。”说着答答讪讪,又向那桌上去了。钰福一面说话,已令伙计烙过饼来,与德树堂二人吃了。一时德勒额等,自外进来。嚷说车已来齐,立时就要起身,钰福等忙的出来。
  只见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你拥我挤,有如看会一般。
  少时把春阿氏带出来,见她梳辫子身穿白布裤褂,福字履鞋,带着手铐脚镣。粉颈之上,带着极粗的锁练子。有枪队官兵等哄用闲人。先有一个官兵,上车卧底。随有官兵把阿氏搀上车去。阿氏之母,也随后拥出。那些看热闹的人,因见报纸所载,皆替阿氏不平。今见这般光景,纷纷议论。有说是盖九城害的,有疑是普云害的。更有那少妇长女,见春阿氏这般的惨,为这坠泪。那些官兵,一个个狐假虎威,连呼带嚷。甲喇达德勒额等,带着文光等一千人证,并有本旗佐领办事的官人,带着投呈保片,随后相随。文光是赤红脸,两撇黑胡子,穿一件半旧的两截挂儿。瑞氏、托氏,俱是随常衣服。范氏是头挽旗髻,穿一身花布裤挂,标致异常。看那面上颜色,颇有得意之态。
  阿氏、德氏母女,车在前行。文光等坐车在后。定在刑部对面羊肉馆门外会齐,只见那官兵枪队,盛盛武武的,喝道驱人。
  看热闹的鼻酸眼辣,观之不忍。一个唉声叹气的道:“中国官事,这样残忍,不何知年何月才见青天。”更有忍不住气的人,语言激烈,开口就骂。有骂问官受贿的,有骂差役不仁的,钰福等跟随在后,听见这般议论,只好装作不闻。走至大街,德树堂向钰福道:“你听见没有?你我二人,也在挨骂之内。你说这宗议论,可怎么好呢?”钰福悄声道:“世上的事,左右是那么着,糊里巴涂,也就算完了。这宗议论,也不是有见识的人,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非是报纸走哄,就便把阿氏剐了,他们也不知其故。碰巧还拍掌称快,传作奇闻呢。”
  二人一面走路,一面谈论,又探头探脑的,细察阿氏神情,不在话下。
  单说文光等随着左翼原办,到了刑部门首,候着官兵枪队,把阿氏母女送进衙门去。站在墙阴之下,扇扇乘凉,专等文书投到,传唤过堂。工夫不大,只见甲喇德勒额自内出来,悄向文光道:“这里您托了人没有?要不搭个天桥,恐怕报纸上一嘈嘈,就要翻案。那阿氏的口供,问着很难。昨在提督衙门,就是勉强着画的供。先前过堂时,阿氏至死不认。我听转子常说,好费手啦。跪锁上脑,刑法都用遍了,急的座上问官,无法可问,遂将阿德氏带上,撇开了一收拾,好容易死说活说,才把女儿说好,对对敷敷的,把口供画了。如今过了刑部,您要不托人的话,可就完啦,”钰福也凑至跟前,唧唧哝哝的问道:“订亲之时,您怎么不睁眼呢?”文光叹口气道:“提起话儿长。事已至此,不怕你二位笑话,错非是亲上作亲。娶她那一天,也就成了词啦,一来她扭头别颈,不肯归房,二来风言风语,我听了好些个。我若不怕丢人,也早就休了。”钰福是有心探问,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用隐瞒。既知道阿氏不正,早该把奸夫指出。日子一久,奸夫可就走了。”文光皱眉道:“话虽如此,我也指不出谁来,不过风言风语,说她不正。究竟同谁不清楚?谁帮她下得手,我是丝毫不知。那天夜里,若非小妾叫我,我还在梦中呢。”说至此处,忽见有言人走说。”阿氏母女,大概是收在北所司务厅里,传唤原告呢?”
  文光听了此话,向钰福二鞠躬,说是回头说话儿。遂同了德勒额,随从那官人进去。到了一处院落,冷气森森,寂无人语。有皂隶高声喊道:“带文光。”文光战战竞竞,走至公室以内,垂手侍立。公案之后,坐着位年约四十,面如古月,两撇黑胡须的官员,左右有书班皂隶。望见文光进来,高声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细细报来。”文光道:“旗人名叫文光,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的领催。”问官道:“你儿媳阿氏,说亲是谁的媒人?你儿子春英,是谁给害的?死时是如何情形?你要据实供来。”文光答应声喳,如将根由,按着以前所供的,细回一遍,随有旗佐领的办事人,投了保结,带了文光下来。然后一起一起的,把瑞氏。范氏筹,挨次问过。
  查与送案口供并无不合之外。仰告一千人证,下去听传。福寿德勒额等,带领官兵枪队回去交差。钰福把沿路见闻,也回去报告。文光、范氏等恐怕原述的口供,不能立时治罪,少不得日夜研究,托人弄枪,好令春阿氏凌迟处死。瑞氏是疼爱孙子,痛惜孙媳,又因报上记载,皆替阿氏声冤。街巷传闻,亦说范氏不正。老年人心实好气,不免于家庭之间,闹些麻烦。托氏因儿子被害,儿媳投缸时,自己并未在场,未免也有些生疑,因此家庭骨肉之间,在默默无形中,皆不和睦。那一些琐琐碎碎,闹话流言,不屑细说。
  这日刑部已把此案分在山西司,行文本旗,传唤文光等,到部厅审。文光带了范氏、并托氏、春霖等一齐到案。那刑部司员,因为报纸暄传,不能不加意慎重。分司之后,先把送案的原文,细阅一过。然后才开庭审讯,这位承审司员,姓宫名,表字道仁,是恩科举人出身,为官清正,审判极明。不管甚么重案,一到宫道仁的司里,没有不即日间清的。因此尚书葛宝华,侍郎绍昌,皆极倚重。今因阿氏一案外间报纸上颇有繁言,所以宫道仁更加注意。当日升了公座,提取春阿氏过堂。先把阿氏上下打量一回,见她两道似乎非瘦的笼烟眉,一双半醉半醒的秋水眼,腮如带愧,唇若含嗔,羞羞涩涩的,跪倒案前。
  宫道仁见此光景,心里好生疑惑。暗想我为官多年,所通谋害亲夫,或因奸致死本夫的案子,不知凡几。无论他如何凶悍,到了公堂之上,没有不露出几分形色的,怎么这个妇人,这样自如,莫非是被人陷害,屈打成招吗?因问道:“你现在多大年岁?”皂隶亦喝道:“你今年多大岁数?”阿氏低头道:“十九岁。”宫道仁道:“你把你丈夫怎么害的?你要据实说来,”阿氏迟了半晌,细声细气回道:“那天我行情回来,忽然一阵迷糊。一心打算寻死,不想我丈夫醒了,我当时碰他一下,不想就碰死了。”宫道仁摇首道:“不能。不能。你说的这样话,朦不得人。无缘无故,你为什么寻死呢?”阿氏又回道:“我想我活着无味,不如死了倒干净。所以那日晚上,决定要寻死。”宫道仁道:“案到这里来,不比别处。你若说出实话,我可以设法救你。你若一味撒谎,或是胡拉乱扯,谋害亲夫四个字,实在打不得。你若说出真话;谁把你丈夫害的,一定要谁给抵偿,把你脱出来,不干你事。一来你丈夫的仇,你也给报啦。二来你母亲,也免得着急。你放着节孝两字,不留个好名,偏要往谋害亲夫的罪名上说,这不是糊涂人吗?”
  皂隶亦劝道:“老爷这样恩典,你还不实说吗?”阿氏听到此处,呜呜的哭了。迟了半日道:“我是该死的人,此时只求一死,大人不必问了。”说罢,泪流不止。宫道仁再三询问,仍然不说。问到极处,只说是惟求一死,请毋深究。急的宫道仁无法可问,看她情形,实不似杀人凶犯。有心用刑,又有些不忍。随令左右皂隶,先将阿氏带下,将范氏带上。宫道仁察言观色,看着范氏神情,颇不正经。遂问道:“春英被害,你看见没有?”范氏道:“春英被害时,我已经睡熟了。因听院子里有人的脚步声儿,当时我以为有贼。又听西屋里喊了一声,所以提灯出来,才知是春英被害。”宫道仁道:“春英之死,你既然不知道,阿氏投水缸时,你总该知道了罢。”范氏道:“阿氏跳缸,我也不知道。我从屋内出来,我丈夫文光,亦随着出来了。他到西房去瞧,才知是出了逆事。当时我喊叫丈夫,先把阿氏救出,回她因为什么下此毒手,后来我丈夫报官,把阿氏的母亲德氏带官,这就是当日情形。”宫道仁道:“你说的这宗情形,是真话是假话?”范氏道:“家有这宗逆事,岂敢再说假话。”宫道仁冷笑两声道:“我且问你,那日你闻声而起,怎不到上房去呢?偏偏你丈夫往西房去,你便往厨房去呢,想来是杀人之初,你必然知道,不然,怎这般凑巧?”范氏迟了半日,强答道:“事有凑巧,横竖是春英被害,神差鬼使,领我们去的。”宫道仁哈哈大笑,望着范氏道:“这些瞎话,你休得瞒我。你说的既这样巧,我问你杀人凶器,你是怎么藏的?”范氏发怔道:“凶器,凶器我如何知道?人不是我害的,虽说是从我屋里翻出来的,究竟是谁放的,连我也不知道。幸亏我睡的机警,不然那凶手进去,还想要害我呢。大概是我一咳嗽,把他吓跑,因此把凶器放下,亦未可知。”宫道仁道:“你这样狡展,实在可恶。难道你儿媳阿氏为什么杀人,你也不知这么?”范氏道:“杀人为什么,我哪里知道。就请大老爷,追问阿氏。阿氏不说,还有她母亲呢。素长素往,他们就鬼鬼祟祟,不干好事。当初我们亲家,就是上吊死的。深里的事,我虽然不知道,揣度情理,定是阿德氏逼的。向来她们母女,专想着害人。我们家里,合该倒运就壳了。又说阿洪阿之死,并未经官,是亲友私合的。又说阿氏幼时,家里不知教育,女儿人家,终日际唱唱喝喝,不作正事。除去替花涂粉,撒娇作态之外,一无所能。”这一席话,口齿伶俐,说的宫道仁也愣了。暗想这个妇人,可真个凶悍,她既把陈案勾出,便可以证明阿氏定然是谋害亲夫了。因笑道:“你说的这样玄虚,莫非你儿媳养汉,被你看见了不成?”范氏冷笑道:“看见做什么,自她过门以后,不肯与春英同房,那就是可疑之点。
  大老爷这般圣明,何用细问。”言道仁道:“好一个阴毒妇人!
  我这样原谅你,你竟敢一字不说,还任意的污蔑人。这真是诚心找打!”因喝皂隶道:“掌嘴!”左右答应一声,走过便打。范氏冷笑着道:“打也是这样说,难道杀人凶手,还赖在我身上么?反正这光天化日,总得讲理。”皂隶喝着道:“快说,再若不说,可要掌嘴了。”范氏发狠道:“到这说理地方,不能说理,我亦无法了。”宫道仁道:“你怎么这般刁恶?
  再若不说,我连你一齐收下。”范氏道:“收下便收下,难道儿媳妇谋杀本夫,还连带着婆婆一同治罪吗?”宫道仁道:“我且问你,阿氏过门后,孝敬你不孝敬你?”范氏道:“孝敬我也是面子上,我婆母丈夫,跟我姐姐,全是忠厚好人。我这眼睛里不揉沙子。论起理来,她岂肯孝敬我。过门以后,我们是面和心不和。我同她虽不理论,她见我知她底细,她如何不恨呢。”宫道仁道:“你说的这般的确,阿氏的奸夫是谁,你能指出来么?俗语说:捉好捉双。你既说阿氏不正,就该有凭据才行。”范氏道:“这凭据我是没有。她若同谁有事,她岂肯告诉我呢。慢说是婆婆,就是生他的母亲,她也不肯实说呀。”
  宫道仁道:“这是揣度的话,不足为凭,你指出证据来,便可以按法论罪。若无证据,你们全家老幼就皆在嫌疑之中,又不止阿氏一人了。”范氏道:“老爷若问这节,须究问我姐姐,亲事是她的主意,外甥女是她的外甥女。是好是不好,我如何能知道?”宫道仁道:“你既说根底好坏,你都知道,此时又翻过嘴来,往你姐姐身上推,显系信口撒谎,不招实供了。”
  因斥左右道:“打!”范氏听一声打字,忙又辨道:“我说的不实,您问我姐姐,便知是实是虚了。”宫道仁道:“这一层也不必问,指不出好夫来,定然是案中有你。”说着又喝道:“打她!”皂隶答应一声,因为范氏口供,异常狡展,又兼她的像貌,有些凶悍之气,先听了一声打字,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七手八脚,打她一阵,方出此不平之气,因碍着官事官差,不敢露出。今见坐上司员这样生气,遂过来一声喝喊,拍拍拍拍的,掌起嘴来。打得范氏脸上,立时肿起。顺着嘴嘴角,直流血沫。呜呜的说道:“打也是这祥说,谁叫是暗不见天呢!”
  宫道仁道:“你不要口强,慢说你这刁妇不肯承认,就是滚了马的强盗,也是招供。”因喝左右道:“带下去收了。”左右一声答应,登时带下。
  座上又传带文光。工夫不大,只见领催文光自外走来。见了宫道仁,深深的请了一安,皂隶喝声跪下,文光低着头,规规矩矩的跪在堂上。先把姓名年岁,报了一遍。随又将亲上作亲,几时迎娶,并春英夫妇,素日不和,以致二十七日夜出,出了谋害亲夫的事情,并于何时何处报了官厅的话,细问一遍。
  宫道仁道:“你说的话,我已经明白了。但此案真像,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儿媳阿氏,本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子。你是为人父母的,乃竟敢隐瞒真情,庇护淫妾,勾引奸夫入室,杀死亲子,陷害儿媳。你这妄告不实的罪过,你晓得不晓?”文光听了,犹如凉水浇头的一般。迟了半日,方敢抬头回道:“领催实不晓得是实是虚,是真是假。只就我目睹的状况,呈报的官厅。至于凶手是谁,我想三更半夜,只是他夫妇同室。小儿之死,不是阿氏害的是谁。至于其中是否有别的原故,还求大老爷明断,领催是一概不知的。”宫道仁拍案道:“胡说!你说是阿氏所害,为什么那把切菜刀,可藏在范氏屋里呢?”文光道:“领催不知,只求老爷公断。”宫道仁道:“知与不知,却是小事。足见你管教不严,太没有家法了。”文光迟了半日,无话可答,料着方才范氏,必定招出什么,所以座上有此一问。
  有心要探探口气,又不敢开口,只得乞求问官,秉公裁断,务将原凶究出,好与春英报仇的话,敷衍几句。宫道仁听了,纳闷的了不得。暗想春英之死,是不是范氏所害,连他丈夫文光,也不知底细么?因问道:“阿氏的奸夫,现在哪里?你若指出名姓来,必予深究。若如此闪闪的的的,似实而虚,实在是不能断拟。”
  文光道:“小儿住室,只有他夫妻两口,并无旁人,半夜里小儿被杀,若不是阿氏所害,他看见有人行凶,定要声嚷。
  既于出事前未见声嚷,乃于事后,反去投水缸,若不是畏罪寻死,何能如此。老爷要仔细想情,替我报仇。”宫道仁道:“你说的却也近理。但阿氏面上,并没有杀人凶色。阿氏身上,又没有杀人血迹。既是杀人时,你没看见,那杀人凶器,又没在阿氏手里。动凶的原犯,焉能是她。即或是她,也必是有人虐待,把她逼出来的,或是另有奸夫胁迫出来的。不然,阿氏的击伤,又是谁打的呢?”文光道:“未过门时,我见她端端正正,很有规矩,所以我极疼她,过门以后,我母亲也疼她。
  我们夫妇,待她同女儿一样。谁想到用尽苦心,哄转不来,她终日哭哭啼啼,无病装病,独自坐在屋里,也是发愣。院里站着,也是发怔。还不如未作亲时,到此间住,显着喜欢呢。此中缘故,我以为夫妇不投缘,以致如此。然察言观色,素常素往,并没有不和地方。只是过门后,小儿与阿氏两口儿,并未合房。初以为春英愚蠢,好用工夫练武。后来内子斟问,敢情是两不能怨。虽说她没有劣迹,可是既将小儿杀死。她那素日的心思,亦就可想而知了。”宫道仁道:“这些情形,文范氏知道不知道?”文光道:“知道。”宫道仁冷笑道:“她知道怎么不说?难道你一家人,夫妇还两样话吗?”文光听了一怔,不知方才范氏供的是什么话,因随口乱应道:“这些事情,家里都知道,岂能说两样话呢。领催有一字虚言,情甘领罪。”
  宫道仁道:“是了。这句话你要记下。”说着,反手一摆,皂隶喝道:“下去听传罢。”文光连忙站起,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
  宫道仁一面喝茶,看了看送案公文,正欲呼唤左右,唤托氏回话,忽见有皂隶走来,回讲堂官来了。宫道仁不知何事,暗想这半天晌午,又不是堂期,堂官有甚么要事来署?一边纳闷,忙着退了堂,整了整领帽袍,退入休息室中,跟随着同寅司员,直上大堂,见尚书葛宝华童颜鹤发,满部白胡须,穿一件蓝色葛纱袍,头戴纬帽,红的的的珊瑚顶,翠鲜鲜的孔雀领,戴着极大眼镜,坐在堂上,一手拿着报纸,正在查阅新闻呢。
  宫道仁站在一旁,静候葛尚书转过头来,方才走过作揖。葛尚书忙的还礼,摘下眼镜来道:“阿氏的案子,问的怎么样了?”
  宫道仁见问,忙把阿氏口供,并范氏的形色可疑,现已收押的话,细回一遍,葛尚书点了点头,一手拿了报纸,递与宫道仁道:“你看,报纸这样嘈嘈,我也是不放心,所以到衙门来,似乎这宗案子,若招出报馆指摘,言官说出话来,可未免不值。”
  宫道仁亦陪笑道:“司员也这样想。全此案中真像,非用侦探调查,不能明晰。若仅据阿氏口供,万难断拟,”葛尚书道:“是极是极。我们堂刑的人。若把案子定错,实于阴骘上有亏。若据阁下所说,我也就放心了。”宫道仁连连答应。葛尚书一面喝茶,一面叫皂隶出去,请了堂上的司员来,先与左右翼,内外城巡警总厅,并各处侦探局所,缮具公函,求各机关帮助调查,以期水落石出。堂主事沈元清,连连答应,又笑回道:“昨天绍堂已经给各处机关发了函去,大人既欲写信,不如给各处行文,叫他们严密调查,以清案源。”葛尚书连连赞好,又嘱道:“阁下就赶紧办稿,另叫各界人士,指出错谬来。
  方为合法。如今朝廷上锐意图强,力除旧弊,倘书役皂隶们再有虐待犯人及受贿循私等情,必须查明究办,勿稍循隐。”沈元清连声答应,随即办了堂谕,贴在壁上。又有各司的官员,回了回各司案件。葛尚书挨次看过,又因阿氏一案,嘱咐宫道仁格外细心,然后才乘轿回宅。不在话下。
  单说左翼翼尉乌珍,自阿氏过部后,因见报纸上屡屡指摘,一面与市隐、鹤公、普公、福寿等日夜研究,一面督饬探兵,秘为采访。这一日连升来回说普津之弟普云,确与盖九城有些嫌疑,请即拘案等悟。乌公闻了此信,正在思索,忽有苏市隐同着一个鬓发皆白的老人进来。此人有六旬以外,穿一件蓝纱大褂,足下两只云履,载着深黑的墨镜,手拿一柄纨扇,掀帘走进。乌公站起来,忙与市隐见礼。市隐笑指道:“这是我的至友原淡然先生。这就是乌恪谨先生。”二人彼此为礼,各道久仰。市隐道:“阿氏一案,原大哥很给费心,他同普津、文光,俱都相好。”乌公称谢道:“好极,好极。我们的差事,叫大哥费神了。”说着,分宾主让座。仆人送上茶来。市隐道:“秋水没来么?”乌公道:“自前次来信后,至今没来。春阿氏送部的那天,我特地去拜他一回,谁知他不忘旧恶,竟自挡驾没见,你说这个人这样悖谬:叫我怎么办呢?那日我请你来,你又功课很忙,不肯腾个工夫,给我说合说合。闹到而今,我也没有法儿了。”淡然道:“秋水是哪一位?”市隐道:“原大哥的记性,可实在太坏。那日我同你提过,我们同人,因为他这宗地方,常管他叫荒公,又管他叫傻子,不管是什么事情,他发起晕头悖谬来,无法可治,成年累月,掣出糟钱,设立学堂捐些个,办报馆赔些个。作官他辱骂堂官,待下人他要讲平等,茶天酒地里要逞豪华,到了金尽囊空时,他还要恤人之贫,济人之急。那种种荒谬地方,就不用提了。”淡然猛悟道:“哎,是了,不错不错,他是小兄弟,我们要格外原谅,不加计较才是。”乌公陪笑道:“兄弟也未尝计较。那日小菊儿胡同验尸,他同市隐哥一同去的,当日回到舍下还在本翼公所听了回口供。后来我托人调查,人人说阿氏冤屈,范氏可疑。他给来一封信,说阿氏杀夫是真,笑我们无故生疑,没有定见,信内信外,刻薄了我两句。从此就没管。兄弟的意思,因为疑点甚多,惟恐屈在好人,所以才托人调查。据他一说,确乎是阿氏所害,无有疑义。可是原来函内,并无证据。淡翁想情,兄弟当如何处治呀!一来我们翼里,对于这宗案子,本是过路衙门。再说是审问裁判,都有刑部主持,冤与不冤,我们是没有力量的。你想秋水荒谬不荒谬?”淡然点头道:“年轻好胜的人,大都如此。这阿氏一案,他只知其外,不知其内。兄弟与文光、普云,全都熟识。大概情形,瞒不得我。上月兄弟与市隐在普云楼上喝酒,因近日纳妾的陋习,很谈了一回。后来那普云也去了,我打听文光的家事,他说的很详细。那日市隐找我,说是你老先生对于阿氏一案,极为认真,我才敢据实说出。其实与文、普二家,并无嫌隙。不过是因友致友,看着报纸上,这样嘈嘈一个轻年女子,蒙此不白之冤,不忍不说,不能不说了。”
  说着,让了回茶,便将普云楼上,如何遇着普二的话,并普二替赁孝衣,当日如何说笑的话,细述一遍。市隐亦接口道:“普二的神情,很透恍惚。不知通电之后,恪谨哥调查了没有?”乌公正欲答言,忽见瑞二走来,回说:“鹤、普二位大人,普协尉福大老爷,现在公所相候,连升、润喜等,已将小菊儿胡同杀害春英的凶手,捉获送翼了。”乌公听了此话,说声就去。连忙着穿衣戴帽,留着原、苏二人,在此少候。市隐惊问道:“原凶是谁,可以告诉我们不可?”乌公一面更衣,一面笑道:“所获的就是普二。淡翁也不是外人,您陪着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说着,拿了团扇,带着仆人瑞二,竟往左翼公所一路而来,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八回验血迹普云入狱行酒令秋水谈天
  话说乌公带了仆人瑞二,到了左翼公所,早有枪兵,回了进去,鹤、普二公并协尉福寿等,全部迎至阶下。福寿把连升、润喜如何将普云拘获的话,回了一遍。乌公升了公座,先把连升、润喜等一齐叫来,问说捕获普云,你们有何见证?连升道:“探兵连日探访,见普云的面色,很是张惶。论他与文光的感情,很是亲近。此次文家事发,他该当每日前去,才是交友之道。不但他每日不去,自此次出事后,他连一趟也没敢去。大人想情,这不是无私有弊,可疑之点吗?”乌公点了点头,随命福寿等,带过普云来。左右齐声嚷道:“带上来。”只见茶鼻梁德树堂,还有几个穿号衣的官人,连拉带扯,把普云带过来;喝声跪下;普云是嫌疑犯,项下带着铁锁,穿一件白夏布大褂,下面是白布裤子,两条腿上,带有许多血迹。走到公案以前,低头跪下。乌公坐在正中,看了个逼真逼切。又见他腿上有血,暗想道:“天网恢恢,真是疏而不漏。”随问道:“你叫普云吗?”普云低着头,结结巴巴答了一声渣,立时他浑身乱抖,现出畏罪的神情来。乌公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同文光甚么交情?详细说来。”福寿亦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同文光甚么交情,大人问你呢。”普二又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说到此处,想欲把差使说出,又恐怕销除旗挡,打丢了钱粮,随口又接道:“我可是闲散。”乌公道:“你到底有钱粮没有?莫非你自己不知道吗?”普二道:“没有。”乌公道:“你同文光是甚么交情?”普二道:“我们是本旗亲戚。”乌公又问道:“是什么亲戚。”普云道:“干亲。”这一句话,引得乌公等反倒笑了。随喝道:“干亲算什么亲戚?究竟是亲戚不是?”普云道:“不是。”福寿喝道:“不是亲戚,你怎么说是亲戚?干亲家不算亲戚,你同他什么交情?怎么相厚,为什么认的干亲?
  你仔细向大人说说。”普二迟了半晌,颤颤巍巍的回道:“文光家的事,我可不知道。”福寿又喝道:“没问你那个,问你与文光家里。是什么交情?”普二又回道:“洋报上竟胡说,我跟盖九城,哪能够有别的。”乌公拍案道:“有没有我不知道,你几时到文家去的?“普二道:“文光的女儿,认我作干爹,我常到他家里去,穿房过屋的交情,不分彼此。”乌公点了点头,迟了一会,又问道:“前几天你去了没有?”普二抬了抬头,望见乌公问他,又低下头说道:“没去。”乌公拍案道:“胡说!你实说到是去了没有?”吓得普老二浑身乱战,迟了半日道:“去过一次。”乌公冷笑道:“一次两次,我到不问。你说的这一次,是何日何时呢?”普二迟了半日,不敢答言。鹤公、普公并协尉福寿等,连问数遍,又喊道:“再若不说,可是找打。”普云迟了半比颤巍巍的回道:“上月二十六日,我们文大嫂子,带着姑娘儿媳妇,往他大舅家里行人情去,是我给凭的孝衣,别的事我不知道。”乌公道:“你不知道的,我也不同你。春英是怎么死的?你必知道。你若是实话实说,我必然设法救你。你若一味的装糊涂,可是自寻苦恼。”
  一面说。一手把团扇拿起,扇着问道:“你的生死,就在乎你了。”
  普云听了这一句,登时吓得大哭,结结巴巴的道:“大人明鉴。春春春英英死的时候,我我我没在场,怎么死死死的,我我哪里知知道啊!”乌公摇着团扇,冷笑两声道:“这么问你,你如何肯说。”随明令官人道:“把他梏起来!”左右一声答应,挪过几块破砖、两根木棍来,又把麻辫子等物预备停妥,吓得普云魂飞魄散,面如银纸一般,口里把大人两字,叫得震耳,随口又百般安告。福寿道:“你自己作的事,好汉子该当承认,干什么委委曲曲,哭红一鼻子呢,”鹤公亦喝道:“若怕受罪,就赶紧说实话,别这么苦作情。世间的因因果果,丝豪不爽。不管你如何亏心,横竖天网难逃,神目如电。你不用瞎害怕,假着急。不是你害的,你要说;是你害的,你也要说。不怕我们翼里,听你的罪过重,再给你往轻里摘呢。反正是不说实话,叫作不行。”普云一面抹眼,委委曲曲的哭道:“大大大人,我是真冤枉。”说着伸出两手,抚眼擦泪,抬起头来道:“春春英被害,是缸儿里没我,岔儿里也没有我,把我带到这里,岂不是活活活要我命吗?想想想不到啊!官衙门里,也爱听洋报的话。”说着,把那洋报馆骂个不休,又数数落落的道:“大人大人想情,必是我得罪人了,所以才乱给捏合。要按报上说,我成什么人了?大人是圣明,您给我分晰分晰,”乌公摇摇头,叹口气道:“我不打你,你是诚心静意的同我装傻。”因指其血迹道:“你也低头瞧瞧,杀人血迹,现在你身上带着,竟敢粉饰撒谎,欺负我不肯打你,真是可恶之至。”乃厉声道:“梏起来!”左右一声答应,登时把麻辫备妥,一人站在身后。挺住普云脊骨,随把编成的麻辫,箍在普云脑上,那人站在身后,用力一拧,普云嗳哟一声,登时就昏了过去。那人把手一松,不一时,普云又明白过来。把“大人饶命,我说”连声说声说个不祝乌公坐在椅上,把扇子一抬,官人把麻辫放松,普云挺着脊背,直着两只骆脯,翻着眼睛,皱着眉毛,结结巴巴的道:“杀人的事,我真正不亏心,实实在在的不知道。”乌公听了,不由大怒,正欲再令人梏起。普云口里百般央告道:“大大人饶命,容我细细的说。”福寿道:“你那身上血是哪里来的?
  快说。”普云道:“血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炎天暑日,不知在何处蹭的,或是鼻孔流的血。我因一时疏忽,没能看见,亦未可知。怎么大人说。一过是是是杀人的血呢?”乌公道:“胡说。明明是一遍血迹,您不实认,还这样狡展。”普云低下头去,颤颤巍巍的不敢则声。乌公摇着扇子,冷笑了两声道:“普云,你作的事情,我这里早有报告。你不肯认,也是不行的。不过受些刑罚,临完了还得说。你这是图什么?依我劝你,你实话实说,你与盖九城,有什么拉拢?你二人谁的主谋?为什么害的春英?您把实话实说了吧。”普云一面抹泪道:“大人说的话,都是街上谣言,我平日安分守己,多一步不敢走。
  文光家里,我倒时常去,我那干嫂子待我如同亲兄弟一般。我有了坏杂碎,还对得过文光吗?”乌公道:“别的事我先不问,还告诉你一句话,你要记在心里。我这里问你,您说与不说,到无关紧要,反正这件事,不能怨你。我看你公公正正,很是个又规矩又老实的人。错非盖九城,寻样吓呼你,你也行不出来。一来她嫌着碍眼,二来要一计害三贤,把春英夫妇,一同害死,好出她羞恼之气。你的事也却不在你,你也是被逼无奈。上了了娘儿们的当了。你若是明白的,把前前后后实话实说,满供在范氏身上,把你就洗刷清了。虽说杀人偿命,若按着律例上说,主动的凶手,造意的凶手,都算正凶。帮凶的吃点苦头,也没有抵偿罪过。像你这样话不说,一味撒谎,一直往正凶里巴结,我亦不能管了。”随唤官人道:“来呀,先把他带下去,明天送衙门。冤与不冤,叫他到衙门说去。”
  左右答应一声,正欲退下,普二连声嚷道:“大大人别生气。救命救命,要这么一来,岂岂不苦了我么?”鹤公道:“你说实话呀。”普二磕头道:“这件事实在没有身里切近,我也摸不清。”乌公摇首道:“仍然不说实话,明天解送提署,转送刑部定罪。你爱认不认。”说罢,喝令官人,带下暂押。
  普二也不敢再言,凄凄惨惨的退了下去。乌公、鹤公等退人休息室内。乌公道:“我着普二脸色,颇为可疑。又兼他身上有血,简直是确而确了。现在市隐、淡然皆在我家里等候,据他们说,也是普云,不知你们二位,眼光怎么样?”鹤公道:“是也许是,无奈他身上血迹,不似是杀人溅的。过了这么多日,岂有那行凶衣服仍旧穿着呢?再说这么热天,能不换衣服呢?”
  乌公道:“我看那血迹像是疮血。不过他被了嫌疑,不能不根究到底,问他个水落石出。少时我问问市隐,等晚上凉快了,我再细问普云。”鹤公道:“这办法也好。阁下先行一步,问问苏、原二公,有什么新奇事故,咱们到正堂宅里,见面再说。”
  普公道:“依我说,不必麻烦。今晚把文书办好,明日清早,先把普云掌上去,冤与不冤,叫他衙门说去。你们二公意见以为何如?”乌公沉吟半晌道:“不妥不妥。普云既已捉获,据我想,解不解的事,只恐屈诬好人,倒是我们的错过了。”说着,拱了拱手,与鹤、普二公告辞,忙着回去。
  此时那市隐二人,坐在乌公书房,等候已久,因不见乌公回来,甚为烦闷。市隐靠近书案,一面与淡然闲谈,一面在破信皮上,写了数字,递与淡然道:“我这儿有一首诗,若赠与文范氏,非常切当。”淡然接过纸来,将看了第一句,忽见乌公回来,二人忙的站起。乌公道:“好热好热,二位受等了。”
  说着,更换衣服,又连声声道歉,说淡翁初次降临,偏你我这样忙乱,真是太不敬了。淡然亦笑道:“恪翁说哪里话来,我辈相交,不拘于形迹,随随便便,倒是很好。”市隐亦插言道:“淡然不是外人,彼此皆不拘泥,才是道理。”说着,更向乌公打听普云的神色,是否此案原凶?乌公把公所情形,并所讯口供,身边的血迹,一一说了。市隐拍手道:“快极,快极。普云被获,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又向淡然道:“你把我那首诗,也让恪翁看看。”乌公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淡然忙的递过,二人一同看道:“自为禽兽行,反兴儿女狱。杀子复杀媳,此心真酷毒。”乌公道:“这叫诗么?”市隐道:“不是诗是什么,管保这二十个字,是那哪范氏的定评。”乌公道:“这事可不能仓卒,一生评论非到盖棺时,不能论定。
  究竟这件事,尚无一定结果,你焉能速下断语。”市隐道:“不是我一人这样说,您问淡然,那日普云楼上,我见过普云一面,看他那举止动作,听他那说话口气,决不是安分良民。记得喝酒时候,淡然好言劝他,他是极口辩证,死说是传闻失实,并没那么宗事。其实是贼人胆虚,越掩谕越真确,越粉饰越实在。连一丝一毫,也欺不得人。淡然亦连说不错,又说普云为人,是个小无二鬼。家有当佐领的哥哥,他是任什么事也不管作,终日在文家起腻,买点儿东西,跑跑道儿。左右是义务小使,普云也最殷勤,不管什么事,都往前伸脑袋。嘴儿又甘甜,脸上又透媚气,我想缠来缠去,早晚是一团乱丝,无法可解。我知道身临切近,所以极力劝他,衬早儿远避嫌疑,免得蜚言逆语,好说不好听。谁想他不肯承认,反说我血口喷人,不谈正事。如今有经案发现,旁人疑他,我也是不能无疑。不是我背地谈人,我见市隐对这件事非常注意,所以才出来帮忙。
  把日平所知的事情,说个大略。究竟是普云与否,兄弟也不敢悬揣。”
  乌公愕然道:“本来这件事,是不能悬揣的,可疑的地方固然少。似是而非的地方,也实在很多。才我问普云,见他那脸上颜色,颇形惊恐。若依我们普大人的办法,不管他冤不冤,明天就解送提署。我想这件事,不能卤莽。还求你们二位,替给想个法子。”淡然一手理须,正容而坐,市隐亦走来坐下,一面点着烟卷,笑哈哈的想道:“我想这件事,也是真该慎重。
  不必说你们贵翼名誉要紧,就是我们私人调查,也得细心研究,断不是胡闹的。”因指淡然道:“淡然的心思细,趁此无事,请将先时口供,及连日的白话报秋水的来函,并连升、润喜、锰福、德树堂的报告,一齐拿出,咱们好细细儿看看。”乌公连声说好,随令瑞二,把协尉福寿,并连升、润喜二人,先为唤来。又开了一个纸条,叫科房的书手,把存案的供词报告,一并检齐,送来查看。瑞二答应出去。
  淡然摇手道:“这些案卷,据兄弟看着,无非具文,翻阅几回,也未必有何疑点。我们讨论此事,要以尸场的情形为断。”
  因间市隐道:“验尸那日,你去过没有?”市隐道:“验尸前一日,我同着秋水,恪谨一同去的。”淡然又问道:“厨房的水缸,是倒在地下还是未曾倒呢?”乌公愕然道:“没倒。”
  淡然笑了笑道:“那就是了。”又问道:“阿氏的伤痕,究竟是真啊是假呢?”乌公道:“伤是不错的,头顶、右肋,共有两处击伤,大概是木棍打的。我看阿氏形容,惨恸已极,验尸时哭的很恸,决不是满脸煞气,杀人不认的神色。”说着把阿氏口供,并连升、润喜的报告,一并令瑞二取出。三人围着冰桶,一面查看。乌公与市隐说道:“倒底是谈然见识,与平常人不同,开口先问水缸,这就是要紧地方。我那日忙忙慌慌的,也没顾得细看。今被淡然提起,我才恍然大悟。”市隐亦连连称是。淡然道:“别的事小,第一是出事之后,那文家的街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呢?须要根究明白,才有研究的价值。”市隐亦猛然省悟,连说:“淡然大哥,真是高见。我在这一层上,实在的疏忽了。”乌公道:“我也是事情多,顾不及了。那日把文光拘来,我该当问问他。谁想问案的时候,我的脑筋不灵呢。”市隐道:“如今不必后悔,好在这件事,也容易打听。”淡然亦笑道:“事缓则圆。没有不露风的时候。
  普云的品行,我虽尽知,然是否是普云的原凶,我可不敢必。
  只要文光家内,平素没有旁人,一定是普云所为,决没有第二个人。若是厨房水缸是倒着,是不倒着,内里也总有毛玻只要是街门开着,一定是另有奸夫,帮同谋害。若是街门关着,则动手的原凶,出不去院里人了。”
  这一篇话,说的苏、乌二人,连连点头,赞说原淡然的见解,实在高明,我们这么许多日子,并没研究到这一层上,合该是翼里露脸,明日普云解送提署,这一案就许有了头绪了。
  淡然兄所谈的几件可疑之点,我另委人查查,或者得出真情,说罢,呼唤仆人等,预备晚饭,要留着原、苏二人,痛饮几杯。
  晚间在左翼公所,好看看普云的神色。市隐是惦着学务,忙着要走。淡然因初次来访,诸多不便。又因秋水的事情,要约着乌、苏二人,明晚在余园饭庄,聚会一日,乌公推辞着有差,又云正堂宅里,明日有事,请着原淡然改订日期,乌公要自己备酒。市隐亦拦道:“恪翁的差事忙,他既这样说,当然当真有事。依我的主意,明天余园饭局,不是改个地方,我有几位至友,都是巡警厅探访局的人,自此案发生后,他们也日夜研究,时常的找我。明早多备上几分贴,定一处清洁所在,咱们好联络联络。一来为热闹,二来也打听打听他们是怎么调查的。”
  乌公道:“如此很好。二位既这样费心,容日我再为道谢。
  若能与闻秋水见面,请把兄弟的苦衷,代为述明,那尤其圆满了。”说罢,拉着市隐,仍欲留饭。又嗔市隐不该着不替挽留淡然。市隐道:“他亦实在有事,留也是不能成的。”淡然亦亟力辞谢,急急忙忙同着市隐去了。乌公送至门外,拱手而回。
  晚饭已毕,又到左翼公所,审问普云一回,连打三次,普云是坚不承认,只认说二十六日上午,因为赁孝衣,到过文家一次。自春英死后,至今未去。身上血迹。确是生疮的脓血。
  及致脱衣相验,那普云腿上,又的确有疮,闹得乌公心里,也犹疑不安。只得告知科房,明日把嫌疑犯普云,先行送署。又叫过连升来,问他是什么缘故?连升、润喜等张口结舌,不知所以。只说普云可疑,而又毫无证据。乌公不由的着了慌恐,一面叱令连升再去调查,一面与鹤、普公通了电话,说普云的口供,不似杀人凶犯。身上血迹,却是疮疗的脓血,请向提宪禀明,至要至要。当晚又写了封信,把普云不似正凶的疑点,告知市隐。市隐见了此信,也纳闷的了不得。当日与淡然相见,又约了闻秋水等,晚间在煤市街三义馆相见。市隐与淡然二人,先往等候。工夫不大,闻秋水匆匆进来,一手摘了眼镜,与淡然、市隐见礼市隐一面笑吟吟的让坐,笑问道:“你同恪谨,因为什么事,这样生分?”秋水一面擦脸,一面笑着道:“这事你不怕打听。咱们是朋友相交,并没图他什么。像他那趾高气扬,拿腔作势的神气,我实在不敢已结。再说我们帮他的忙,他那宗神气,谁还敢近他呀。”市隐拦道:“先生你不必犯牢骚,到底因为什么?你说给我听听。”秋水道:“事情却不大,只是气儿难生。”说着抓一把白瓜子,一面嗑着道:“因为阿氏一案,我东奔西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好容易查清了,那日同你散后,我恭恭敬敬,跑到他府上去,同他究研,他说连街谈巷议,都说阿氏冤,你有甚么证据,说阿氏不冤呢?我当时也没有抬杠。临完了,电铃一响,他说正堂宅里电话找他。
  他立时就要走。对我说,得了消息,给他送信。你们二位想想,谁是他三辈家奴哇,我们不图名,不图利,按着朋友相交,给他帮忙。像这么对待我,下得去么?有堂官的电话,立时他得去。我小子白跑白忙,算是活该受累了。世界交朋友,有这么热心的吗?”一面说,一面有气,引得淡然、市隐反倒笑了。
  淡然一面斟茶,一面笑道:“快休如此。恪谨为人,也不至如此。秋水老弟,未免错怪了。”市隐亦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恪谨若是那样人,我早就不理他了。非因他是翼尉,我才护他。想世间朋友相交,第一以知心为尚。像你这个小性,我实不敢谬赞。”说罢,哈哈大笑,闹得秋水面上,不由的紫涨起来,心里是又急又恼,欲待分辨,又不能分辨,冷笑两声道:“你说我小性儿,我就小性,你说好不好?”市隐又笑道:“你不要心里不服,用那么大信套,写那么恭敬字,把钦加二品衔,左翼翼尉的字样,抬起五六头来,不是损人吗?”说的秋水也笑了。淡然坐在一旁,亦拍掌大笑。忽有走堂的进来,回说:“项老爷来了。”三人忙的站起,只见竹帘一起,走进一人,年在三十以外,英眉武目,气宇轩昂,穿一件竹灰官纱大衫,足下是武备官靴,见了苏市隐,忙的见礼。市隐指荐道:“这位是闻秋水。这位是原淡然。”又指那人道:“这位是项慧甫。”又悄向秋水道:“这就是探访局项慧甫。”秋水点头陪笑,三人忙的见礼,各道久仰,谦谦让让的坐了。然后有慧甫的同事何砺寰、黄增元等二人,先后来到。又有市隐的至友谢真卿,随后赶到。此人是某科优贡,终日际流连诗酒,倚着祖上产业,不务生理。对于社会公益,极其热心。向与苏市隐最为同心。恰与闻秋水是一样性情。大家相见毕,通了姓氏。
  走堂的净上桌面,大家谦让半天,让着项慧甫坐了首坐,真卿次座,再次是原淡然、何砺寰、闻秋水、黄增元,市隐在主席相陪,谦着要酒。先要了几样冰碗,预备下酒。市隐是饮量最大,等不得菜品上齐,先与首坐的慧甫,猜起拳来。秋水是存不住话,先把阿氏名声如何不正的话告知众人,又把报纸上混淆黑白,不问是非的话,痛斥了一回。众人都默默不言,只说阿氏一案,现在无法,但看刑部里最后如何定拟了。淡然亦一面饮酒,把昨天翼里,如何把普二捉获,如何他身上有血的话,细说一遍,众人皆惊得不已。惟项慧甫与闻秋水两人,都面面相视,不作一语。市隐心里,本想是联络同志,调查阿氏、范氏,究竟是何等为人。不想有秋水在此,不能开口。今听闻秋水贬斥阿氏,又痛诋白话报,种种不辨是非的地方,遂接口道:“阿氏为人,究竟怎么样,谁也说不定。现在左翼公所,因为舆论攻击,无可如何,昨天将嫌疑犯普云业已拿获。因他身有血迹,常与文家往来,不能没有嫌疑,今日已解送提署了。
  想过部之后,当能水落石出,此时何苦饶舌。”
  秋水笑了笑,假作不闻。增元道:“秋水兄以为如何?”
  秋水冷笑道:“此事实难料定,调查之行,不敢渭独具只眼,识其隐奸。而生在这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没有真是非的时代,只可缄默不言倒也罢了。”市隐笑道:“秋水的说话忒伤众、难道庇阿氏的,都是狗了不成?”秋水也自渐失言,不由的面红耳热,遂笑道:“我说是如今时代,并非辱骂世人。我们在坐的人,谁也不能挑眼。”真卿鼓掌道:“好一张快嘴。我们是狗先生,惹不起你,好不好?”说罢,哈哈大笑,引的合座诸人俱都笑了。秋水面上,越发难过起来。增元解和道:“猜拳猜拳。”说着,便向慧甫道:“起这来。”淡然与市隐二人,亦三星四喜的喊叫起来。惟真卿、秋水二人,素有书生习气,不乐拇战。因见市隐等如此有趣,不免亦高起兴来。真卿站起道:“我有一个酒令,不知善饮诸君,赞成能否?”市隐等忙的止拳,问说何令?淡然摇手道:“你们不用问,凡行酒令,没有不闷人的,为什么欢欢喜喜,不助点儿豪放气,偏弄个酒令儿闷人呢?我不赞成。”增元亦笑道:“我不赞成。”砺褒道:“赞成者请起立。按本章程第三条,以多数表决之法表决之。”话未说完,引得慧甫、秋水等笑个不祝慧甫道:“国会未开,他把议事细则,先就规定了。”说的市隐等亦都笑了。
  大家起立一看,除去原、黄二人,仍占多数。真卿道:“多数表决,我要发令了。”中隐道:“别忙。我要阻令。令官下令,须要雅俗共赏,不加闷人的令儿,方可通过。不然,本兄弟决不列席。”砺寰道:“今日聚会,不比往日。既为着阿氏一案,彼此研究,务必要不失原题,才算有趣。”
  秋水点了人数,笑着道:“在座七人,可以七字为令。或是飞花,或是顶针续麻,我想都好。”淡然道:“我们是一不拗众,勉强遵命。只要不定人,我们无不认可。”慧甫拍案道:“飞花好,飞花好。”真卿望着秋水,笑嘻嘻的道:“飞花令,好是好,只是便宜些。”又笑道:“也罢,现在春英被害,我们以春英的春字为令,飞至哪里,说一句有春字的七言诗。
  春字落在何处,何处喝酒,由喝酒者再飞花。诸位以为何如?”
  众人俱各称善。随令走堂的,催酒催菜。真卿将手巾一支筷子,穿了一纸条,当作花筹,端起酒盅来,饮了门杯,用手指点着道:“一片花飞减却春。”春字正落在慧甫身上。慧甫结起酒杯,一饮而尽,接过花筹来念道:“东望望春春可怜。”
  增元亦念了一遍,因听是两个春字,遂嚷道:“两个春字,该是谁喝酒呢?”真卿忙的站起,按字数了一回,随指道:“第一个春字起令,第二个喝酒。”增元无话可好,连说好好,低头把酒喝了。砺寰接过花筹道:“万紫千红总是春。”挨次指点,该到真卿。真卿喝了酒,指着秋水道:“端起酒杯来。”
  随念道:“客中不觉春深浅。”秋水摇头道:“现编的不算。
  你能把下由说出谁的诗。什么题?都要说明,我才服你。”真卿道:“你不用赖。另换一句,也该是你的喝酒。贾似道的芍药诗你可记得?”随念道:“满堂留客春如画,对酒何妨鬓似丝。”随将手里花筹,递与秋水。秋水摇头道:“不行。令官行令,应以第一句为准,请把第一句注出来。”真卿站起道:“你不用橛我,我说你们少见多怪,你不肯服,连湛道山的茶糜诗,都没见过,还要朦人。上句是:客中不觉春深浅。下句是:开了茶糜一架花。这是谄的不是?”秋水无可再辩,只得把酒喝了。真卿道:“别人不算,你也要随诗加注,否则无效。”
  秋水笑了笑道:“那是自然。”随念道:“花落掩关春欲幕,月圆敬枕梦初回。”真卿道:“什么题?”秋水道:“刘兼的征妇怨,再还你一句朱子诗:幽居四衅只空林,啼鸟落花春意深。”真卿点点头,把酒喝了。增元道:“这就是你们过闹,没我们事了。”真卿道:“你别忙。”一手指着淡然,说了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淡然接过花筹,说了句诗随千里寻春路。
  轮到市隐,市隐喝了酒,说了句草木知春不久归。轮到慧甫,慧甫喝了酒,想了半晌道,欲凭燕语留春往。轮到淡然,淡然喝了酒道:“这些便宜句子,都被你们占去了。”随念道:“老尽名花春不管。”按次指点数到增元,增元接了花筹,想了半日道:“铁球浆子春不老。”一语未了,引得市隐等大笑起来。慧甫把口中酒,也笑得吐了。真卿笑问道:“你这句诗,也得加注解。”增元一面数字,将手巾花筹,递与慧甫。慧甫一面摇手,仍自笑个不祝增元道:“笑我不通文,你们才不知事物呢!连保定府三宗主,铁球、浆子、春不老这句话”大家没等他说完,早就大笑起来。忽见走堂俏向市隐道:“官座里有位平老爷,请你说话。”市隐不知是谁,随了走堂,来到六官,原来是平子言,要报告盖九城在家内历史,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再表。
  第九回项慧甫侦探女监宫道仁调查例案
  话说苏市隐等因为黄增元说的酒令儿,正在哄堂而笑,忽有走堂的进来。回说第六官座,有市隐的至友平子言平老爷来请。市隐忙的出来,到了大问官座,里面有五人在座,正在饮酒,望见市隐进来,一齐站起。平子言年有三十余岁,麻面无须,穿一身蓝绸裤褂,学士缎靴,离了座位,先与市隐见礼,又挨次与市隐介绍,谦逊让坐。走堂的添了匙著,众人都举杯让酒。市隐以善饮著名,无法推辞。子言又极力奖誉,夸说市隐先生如何能饮、强令着先尽三杯。市隐一一喝了。子言道:“市隐先生,怎么这般闲在?经年不见,面上越显得发福了。”
  市隐陪笑道:“兄弟是无事忙,不为有事,轻易不肯出城的。”
  说着把阿氏的事情,当作新闻笑话,说了一回。子言一面让酒,望着门外无人,笑向市隐道:“难为你那样细心,那日在小菊儿胡同,见你与秋水二人,帮着乌翼尉检察尸常我想你们二位,都是学界中人,如何在侦探学上,也这么不辞辛苦呢?当时我没敢招呼,后来听朋友说,你们二位因受乌翼尉之托,很费研究,不知调查的怎么样了。”市隐听了此话,很为诧异,因问子言道:“你是几时去的?听谁说的?”子言摇头道:“这一层先不用问,请问春英一案,依照先生所见,凶手究竟是谁?”
  市隐正欲答言,众人道:“子言是喝醉了。昨天左翼公所,已将普云拿祝现在满城风雨,都知是普云、盖九城所害,此时还有可疑义么?”子言摇头道:“不然不然,当日尸场的情形,疑点甚多,不知市隐先生记下来没有?”市隐听了此话,追想尸场情形,历历在目。随笑道:“记得记得,阁下有什么高见?倒要领教。”子言道:“第一处可疑之点,是苍氏屋中的凶器,及凶器上阿氏的手巾。第二是墙上的灰。第三是阿氏簪环,及厨房里脸盆水缸。第四是茅厕中,有一条板凳。这宗地方,都是侦察资料,”众人听了此话,皆笑子言迂腐。惟有市隐一人深为佩服,暗想那日尸场,我与闻秋水那样详细,尚有未留心处,今被子言提起,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赞美。因为在坐人多,说着不便,遂邀平子言过那屋细谈。子言亦领会其意,惟因有慧甫等在坐,不乐意过去。论其心理,本想以私人资格,要调查此案原委,既不求鸣之官,亦不乐白诸人,好似有好奇之僻,欲借此惊奇故事,研究破闷似的。听市隐让他过去,甚不谓然,随笑道:“先生请便,改日访得的确,再与慧甫诸君相见未晚。”市隐亦知其意,不便再让,当与告别,回到原席。
  只见砺寰等酒令未完,正轮到黄增元喝酒,说了句春风春月春光好。众人一面笑,正问他此句的出处,逼他喝酒呢。一见市隐进来,大家齐笑道:“市隐来了,咱们收令罢。”说着,催了菜饭,大家吃过。市隐把见着子言,所谈尸场的情形,细对慧甫诸人述了一遍。砺寰道:“子言是半开眼儿的人,何足凭信。我告诉你说,此案的内容,我同慧甫、增元三人,已探得大概情形,只碍于没有证据,不敢指实。你要少安勿躁,等过十日之后,我必有详细报告。”市隐道:“你说的固然很是,但此时我的心里,非常闷闷,非把内中真像,探得实在,我心里不能痛快,我终日东奔西跑,专为此事,你们既已知道,又何必严守秘密,不肯告诉人呢?”砺寰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人,方才于真卿先生,业已谈过大略。真卿住家,最与刑部相近。部里情形,他知之最详。现真卿定于明日午后,真卿与慧甫二人,赴部调查,等他们回来报告。我便有把柄了。”市隐听了此话,很觉渺茫,细追问一切情形,砺寰不肯说,真卿含笑在旁,剔牙不语。闹得苏市隐犹疑不定,疑是方才出去时,慧甫等有何议论,或是慧甫等,已得其中真象,不肯与旁人说明,亦未可知。遂笑道:“你们这鬼鬼崇祟,我实在不作情。
  肯得说明呢,就赶紧说明。不肯说明呢,就不必告诉我。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家发疑呢?”说的增元等也都笑了。慧甫亦笑道:“不闷人不成笑话,你先少打听罢。”真卿漱了口,也凑近众人道:“似我所见,春阿氏一案,实在冤枉。过部那一日,我己眼见其人,身世不甚高,圆合脸儿大眼睛,面上一团严肃的颜色,绝不似杀人的女子。听说到刑部后、分在山西司承审,阿氏是收在北所,不令与家人相见,以免有串供的情弊,现在连过数堂,尚无口供,只认说一阵心迷,便要寻死,后来又一阵迷糊,将伊夫砍死,所以才畏罪投缸。您想这一片口供,能算得上是实供吗?吗?后来又再三拷问,她说她丈夫既死,落了谋害亲夫的罪名,如今只求一死,情愿抵偿。问她婆婆如何?她也说好。问她丈夫如何?她也说好。我想这一件冤枉案子,若一旦定谳,必然依照律例,凌迟处死,死后便无日昭雪了。”秋水冷笑道:“你们这宗见脉都显无稽之谈。凡评论一件事,万不能仓卒草切,须把种种证据,一一指明,方能把阿春氏证为好人呢。”淡然亦笑道:“秋水卓见,诚可令人佩服。
  但昨日翼里已将普云拿获,今午解送提看。大概一两日内,必然过部,是否为害人原犯,现尚难得定论。然若详细究问,必能得着内中真像。”秋水含笑道:“不见得罢?”淡然亦急道:“普二常在文家,焉能不知?”秋水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我凭空这么说,没有真实证据,你们绝不肯信。咱们设一个赌约,等她定谳后,倒看谁输谁赢。”说罢,与淡然击掌,以市隐作证人,将来输了时节,罚他五十人的东道,并捐助贫民院一百块洋钱,砺寰等连称很好,慌忙的净面穿衣,会了饭帐,各自分头回家,不必细题。
  次日项慧甫同了谢真卿二人,去到刑部北所,要侦察阿氏举动。不想事有凑巧,这日山西司提讯阿氏、文光与范氏诸人,均在羊肉馆听传候审呢。真卿、慧甫等闻知,喜出望外。先到刑部里面,寻了相熟的牢头,引至北所。一面走路,一面与那牢头,打听阿氏的举动。正步在西夹道内,忽见有一群小孩儿,围随一个女犯,年在十六八岁,梳着辫,穿一件蔚兰色竹布褂,慢慢的走来,真卿一看,却是阿氏。随在慧甫身后,拍了一掌,慧甫亦忙的止步,闪在一边,见那一群小儿,一个个欢欢喜喜,呼唤姐姐,阿氏低着粉颈,头也不抬,消消停停的走过,那一种惨淡形容,真令人观不忍睹。任是铁石心肠,也不免伤心落泪。慧甫待其走远,向牢头打听。这一般小儿,是阿氏的什么人?牢头道:“说来很奇,这都是附近住户的小儿,皆因春阿氏性情温婉,自入女监后待人极好,不但监中囚犯,全都爱她敬她,连女牢头梁张氏,全都怜悯她。看她的言容举动,颇有大家风范,又安静,又沉稳,决不似杀夫的神气。所以合监女犯,全都替她呼冤。这群小孩子,也因她待人极好,所以成群结队的呼他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她都争先恐后的送来。现在半个多月,已经成习惯了。”真卿叹口气道:“这群小儿,真个有趣。只是中国刑法,暗无天日。像这样冤屈事,得何时昭雪呀?”说罢,叹息不止。牢头悄声道:“二位到处边去、先不要说。昨天盖九城已经放出,大概是文光家里托了人情,不然也难于释放。”慧甫道:“那么过堂时节,范氏是什么口供?”牢头摇首道:“范氏口供,我们也打听不着。司里也下过谕,不准官差皂隶透出消息。倘外间有何议论,即以站堂的是问。像这么严紧,我们哪能知道。”三人一面说话,来到女监。先向女牢头梁张氏打听监内景象。听那梁张氏说,阿氏是极其沉稳,每天两饭一粥,若有官人进去,旁人都欢欢喜喜,有说有笑,惟有春阿氏安然静坐,绝没有轻狂之气。就像监里那样肮脏,阿氏也极其洁静。不但她衣服鞋袜,一切照常,就是她所铺草帘,所盖的棉被,都比同床的干净。若说这样女子,谋害亲夫,那么阳世人间,就没有好人了。梁张氏越说越气,连把淫妇盖九城,不该因奸杀子,污陷儿媳,痛骂了几十声。真卿等也听着痛快,仿佛那梁张氏一骂,便替春阿氏洗了冤枉似的。随又打听阿氏在监,说过她家事没有?梁张氏道:“没说过。”慧甫听了此话,谨记在心,因问阿氏过堂,能几时回来?牢头说:“过堂没有时限,有跪锁拷问时,至早须三个时辰,方能放出。”真卿又叹息半日慧甫把监内情形,得了大概,俯在牢头耳旁,欲求牢头费神,转向女牢头打听,可有阿氏娘家人,来此探问没有?梁张氏道:“上头有交派。
  阿氏家里人不准进来。”说着,又用手指道:“您瞧,这就是她母亲德氏,由堂上下来了。”
  慧甫等回头一看,果见东墙夹道,有管狱官人,带着个年近六旬,苍白头发的老妇,面带愁容,穿一件兰布褂,两只香色福履鞋,后面跟随官人,进了女监。慧甫把德氏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得紧皱眉头,暗中纳闷。看那德氏面貌,很是严肃,断不是不讲家教的举止。慧甫看了一回,催促谢真卿赶紧回去,说狱中情形,我己得着大概,等过了三五日,普云过部后,我们再来查看。当下与那男女牢头告别,分头而去,慧甫把部中情形,告知砺寰,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调查真象。砺寰道:“先生不必着急,兄弟自有妙法。”慧甫道:“既有妙法,你我分头调查,如有所得,即行商议。”两人计议已定,又约会黄增元等,调查文光的亲友,和阿氏的家事。又听说阿氏胞兄,名叫常禄,现在外城警厅充当巡瞥,慧甫要委婉托人,交结常禄的同事,好探听阿氏为人,究竟品行若何?
  不想光阴似箭,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已经岭上梅开,小阳将近。刑部的消息,自把普云送部,一连着拷问数堂,没有承认的口供。验其血迹,确是疗疮脉血。虽在嫌疑之内,若指为原凶,又没有真实凭证,只不过报纸宣传,因为普云为人不甚务正,又常在文光家内,难免与盖九城有拉拢。不想拷问多次,依然无供。尚书葛宝华、左侍郎绍昌、左侍郎张仁黻,全都非常着急,诚恐一司承审,所见不公,又更调几回司口,改派几回问官。凡部中有名的司官,没有一个没审过。会审多次,都说普云、范氏不像正凶,禀明堂官,请予释放。堂官也无话可说,只得将普云、阿德氏先行释放,好改派问官,严讯阿氏。
  随将合署员司聚在一处,大家讨论此事,毕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得着实供。众司员面面相视,毫无办法。葛公道:“此案若不得真象,如何定案?现在舆论是这样攻击,若不见水落石出,本部的名誉,自此扫地。昨日叫起儿,上头曾问此事,我当时无话可答,只好支吾搪塞,口奏了一回。至散门的时候,我同绍仁亭很是着急。仁亭要亲自提审,但能有个要领,虽一时不能定案,也好变个方法,具奏请旨埃不然。因循日久,言官再一参奏,我们就没颜面了。”绍侍郎道:“前日在景运门地但,曾与那中堂景大人相见,谈及此事,据提署左翼报告,俱说春英之死,确是阿氏所害;但不知帮凶的为谁?诸公对于此案,皆已审讯多次,若果是阿氏所害,我们居心无愧,即可按律定拟,免得延缓日期。”问官宫道仁道:“大人如此高见,司员也不敢不说,本司提审阿氏,因见她举止言容,皆极庄静,颇不似杀人凶犯,未敢用刑。后因她没有口供,不说是情甘抵命,便说心迷误杀。后见其手上指甲,有似用刀折伤的痕迹,当即以严刑拷问,据阿氏供说,一阵心迷,不知如何折落。司员听此口供,分明是支吾之语,遂设法诱供,并令女牢头梁张氏,暗探其言谈举动之间,有什么破绽没有。不想直至改调别司,仍无口供。据司员想着,阿氏在家中受气,意欲自行抹脖。
  春英猛然惊醒。阿氏于惊慌失措之际,误将春英砍伤,似亦在情理之中。”又一司员道:“本司亦审过多次,但揣情度理,所见与山西司稍有不同。日前与提署行文,将院邻德修等传案质问,该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经?据称,未闻有不正名誉。诘以文范氏品行若何?皆云不知。如此看来,则是否为阿氏所杀,尚在两可。”葛尚书听到此处,随令各司员将屡次所讯供词一一调出,细与张、绍两侍,翻覆查阅。又一司员回道:“阿氏在本司所供,皆与他司不同。原供说,屡受春英辱骂,继又说素受夫妹欺负,后又说素受婆母斥责。且杀死春英一节内发迷,提刀向春英脖上,尽力一抹。继又说,是日在家,提刀坐在床沿上,本欲自尽,不料春英挣起,揪住该氏手腕,以致一时情急,刀口误伤春英咽喉。其前后供词,屡经变易,殊难深信。
  当用严刑拷问,而阿氏一味支吾,迭次用刑,仍坚称委无他故。
  按其情节,原凶是春阿氏无疑。惟据文光、德氏、瑞氏、托氏并邻德珍等供称,阿氏过门后,夫妇向无不和,阿氏亦没有丑名。据此看来,必系别有缘因。或为家中细故,偶与婆母小姑稍有不睦,一时思想不开,遂至情急寻死,抑或儿女缠绵,欲与丈夫同荆或春英见其欲死,向前夺刀,以致误伤而死,这亦在情理之内,疑似之间的事。”又一司官道:“诸公所见,皆极近理。阿氏由本司承审。屡次所供,皆与各司略同。惟最后供说,丈夫已死,不愿再生。请早赐一死,以了残生。其言惨痛,颇难形容其状,似有别项缘由,隐忍不能言的意思。后诘其奸夫为谁?彼则坚称愿死,别无可供。据此看来,则阿氏心目中,必有别项隐情,断非一时所能猜测的了。”
  一语未了,把旁坐一位司官,名叫志诚的怒恼,冷知两声道:“今有堂宪在此,愿我同寅诸公,要以官常为市,莫被奸人所误才是。”说的那一司员,脸上发红。因为志诚以冷言激刺,仿佛指摘旁人,受过文光运动似的,因冷笑道:“我辈以法人资格,谁肯循私呢?”说着,你言我语,纷纷争议。幸有郎中善全、员外郎崇芳等婉为解说,为着公事,我们不要争意见,大家方才住口,绍公把供词阅毕,听了各司所见,各持一说,当即相任善全把各项卷宗,调查清楚,按该氏自认误杀属实的情形,移送大理院,详细推鞠。一面与葛尚书商议,再与提督衙门巡警厅,并各处探访局所行文,烦请侦察名家,悉心采访,如得有确实凭证,即行咨送大理院,以备参酌,葛公亦深以为然。张侍郎道:“古来疑狱,有监候待质之法,现在之现行例,强盗无自认口供,贼迹未明,盗伙又决无证明者,得引监候处决。则服制人命案件,其人已认死罪,虽未便遽行定诚,似可援监候处次之例,仿照办理,葛公等亦深以为然。随令司员等先与侦察机关缮具公文,令其妥派侦探,细心采访。
  并令官道仁等查检旧时例案,有与此案相同者,好援例比拟,具奏请旨。嘱咐已毕,随即传唤搭轿,各自回宅,暂且不表。
  单说那名家侦探,因为阿氏一案,皆极注意。其中有一位精细的侦察家,姓张名瑞珊,名号同一,常往来于京津一带,性情慷慨,极喜交游,能操五省方言,人人都称他福尔摩斯。
  是时在天津探访局,为高等侦探。因见刑部堂官,有约请各处侦探,帮同调查的公函,遂动了争名之念。暗想北京城中,是藏龙卧虎,人文荟萃的地方,怎么阿氏一案,就无人解决呢?
  随即携了银钱,不今众同事知其踪迹,暗赴老龙头车站,买了火车票,当日就乘车来京,住在煤市街万隆店,亦不暇拜望戚友,先往各茶楼,博采舆论。有的说文光家里,在刑部托了情,己将春阿氏问成死罪,不久即送大理院,请旨定案了。有的说文范氏手眼通天,未嫁文光以前,常与王公阔老交接来往,此次承审官员,皆与文范氏原的夙好,所以连奸夫普云,皆各逍遥法外,无人敢惹。大家纷纷议论,所说不一。瑞珊也一一听明,记在心里。忽见眼前桌上,坐着个年少书生,衣服打扮,皆极华丽。对面有一老叟,童颜鹤发,戴着墨晶眼镜,手拿旱旱烟袋,口中吁着烟气,与那少年闲谈。少年道:“中国事没有真是非。若望真实里说,反难见信。近如春阿氏一案,明明是谋杀亲夫,偏说是受人陷害,竟闹得刑部堂官,都不敢定案了。”那一老者叹道:“人世间事,由来如此。若非报纸上这样辩护,早已就定案了。我前次承审此案,阿氏跪在堂上,我仔细一看,不必她自己供认,那脸上颜色,己然是承认了。后来到别司拷问,她只说情愿抵命,请早判死。只此一语,即可见害人是实了。虽不是阿氏下手,亦必是爱情圆满,不可思议的情人了。”说着,声音渐低,唧唧哦哦的,听不真切了。
  瑞珊把茶资付过,得了这议论,心已打定主意,先往六条胡同,拜见乌珍,把翼里口供、尸场情形,一一问明,婉转各界戚友,变尽侦探方法,先与文光交结,并探听阿氏的家事。
  又赴外城警厅,面见阿氏的胞兄。自从丁未年冬月到京,费了若干手续,方知春阿氏乳名三蝶儿,自幼聪明过人,父母都爱如掌珠。自从阿洪阿去世,只剩母亲德氏,带着她长兄常禄,少弟常斌,娘儿四个度日。德氏为人,本是拘谨朴厚,顽固老诚的一派人,言容郑重,举止凛然。在家教训子女,决不少假辞色。其对于亲戚故旧,也是冷气凌人,毫没有和霭气。以故那亲戚朋友,都笑她老人板儿,德氏亦并不介意。殆至丈夫死后,母子们困苦无依,遂迁在至亲家内,为是有些照顾。这家也不是旁人,正是德氏的从妹额氏家,妹丈姓聂,表字之先,现为某部员外,生有一子一女,男名玉吉,女名蕙儿。玉吉幼而聪敏,长而好学,气宇轩轩,不可一世。惟一受家庭拘束,年已十五岁,尤不许出外一步。额氏为人,也是拘谨庄重,向与德氏投缘,顽固气息、实相伯仲。额氏住在西院,德氏带着子女,赁居东院,两家是一墙之隔,中有角门可通,以故东西两院,如同一家。玉吉比常禄小三岁,恰与三蝶儿同庚,比蕙儿长一岁。五个人年岁相仿,既是姨表兄弟,一院同住,所以耳鬓斯磨,每在一处玩要,毫无拘禁。德氏姊妹,是虚文假作的拘谨,从来于儿女性情,悲欢喜怒上,并不留心。德氏虽知爱女,不过于表面上注意,只教唯唯诺诺,见人规矩而已。后来三蝶儿年岁稍长,出脱得如花似玉,丽若天人,邻居左右,莫不惊其美艳。每当夕阳而下,德氏姊妹常带着子女们站在门前散闷。三蝶儿年方十五,梳一条油松辫子,穿一件浅兰竹布褂,对着那和风弄景,芳草绿茵,越显得风流秀蕙,光艳夺人,仿佛与天际晚霞,争华斗艳似的。过往见者,咸惊为神仙中人,以故媒媪往来,皆欲与三蝶儿提亲。谁知德氏姊妹,自从玉吉幼时,早就有联姻之意,不过儿女尚小,须待长成之后,始能提起。这日有邻居张锣,是东直门草厂一带著名的恶少,因爱三蝶儿之美,托嘱媒婆贾氏,往德氏家内议婚。贾氏刚一进门,先将三蝶儿的针线赞个不了。三蝶儿是聪明过人,见她这般谄媚,厌烦之极,收了手巾活计,便向西院去了。是时那玉吉、常禄两人正在外处读书,每日放学,教给三蝶儿识字。幸喜三蝶儿过目不忘,不到一年光景,已把眼前俗字,认了许多。寻常的书帖、小说,也可以勉强认得,只苦于德氏教女,常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语为成,所以三蝶儿识字,不肯使人知道,只在暗地里,看看说部,习习写字。晚间无事,便令玉吉讲解,当作闲伙吹话儿,玉吉亦沉默向学,留心时事,每日下学回家,即与兄弟姊妹,一处游戏。常禄的资质略笨,性又刚直,故与玉吉不同。常斌是年纪小蝶儿性情投合。小时有什么好玩物,皆与三蝶儿送去。有什么好吃的,也与三蝶儿留着。三蝶儿性情孤傲,亦好清洁。看着常斌、蕙儿等又龌龊又肮脏,心里十分厌恶,惟与聂玉吉脾胃相投,常于每日晚间,学经问字。到了年岁稍长,智识渐开,三蝶儿的思想明敏,体察着母亲心意,合姨夫姨妈的心理,显露了结亲之意,遂不免拘谨起来。每逢与玉吉见面,极力防嫌,连一举一动上,俱加小心。工不知何故,总疑有什么得罪地方,欲待问她,又无从开口。
  这一日学塾放假,独在上房里练习楷字,忽见三蝶儿走来,站在玻璃窗外,因见屋里无人收住脚步,隔着玻璃问道:“我姨妈往哪儿去了?你怎么没上学呀!”玉吉放下笔管,笑略嘻的点手唤她。三蝶儿摇摇头,转身便走。后面一人扯住道:“你上哪儿去?我哥哥在家哩。”三蝶儿回头一看,正是蕙儿。
  不容三蝶儿说话。死活往屋里乱扯。三蝶儿央道:“好妹妹,别揪我,我家里还有事呢。”蕙儿冷笑道:“有事么?不搭棚,既往这里来,就是没事。”说着,拉了三蝶儿的手,来到屋内。
  玉吉也出来让坐,笑问道:“姐姐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请你吃饭,你都不肯来,莫非我们这里,谁得罪了姐姐?”三蝶儿笑道:“你真是没话找话儿。我若不肯来,焉能坐在这里?”
  说的玉吉笑了。忽额氏自外走来,一见三蝶儿在此,便问她吃的什么?又问她做什么活计?三蝶儿一面答应,一面与蕙儿拉着手。蕙儿是年幼女孩,见了三蝶儿如见亲人一般。因额氏在此,不敢放肆,嗤嗤而笑。三蝶儿恼她淘气。因碍在额氏面前,不好说话。不想被额氏看见,瞪了蕙儿一眼。厉声喝道:“什么事这么揉搓人?这么大丫头,不知学一点儿规矩礼行,竟这么疯子似的,学讨人嫌么?”说着,把丫头长、丫头短的骂个不了。还是三蝶儿劝着,方才住了。额氏道:“你不用护着她,你们姐妹们,都是一道号。半天晌午,为什么不做活计?
  竟满散逛,真不给小孩儿留分了。”说的三蝶儿脸上,一红一白,放了蕙儿手,又不敢久坐,又不敢便走。玉吉站在一旁,一见蕙儿挨说,早吓得跑迸屋内,不敢则声了。一面磨墨,又听见外间额氏申饬三蝶儿,遂高声唤道:“姐姐,你不要找寻了。猫从房顶上已经回去了。”
  三蝶儿会意,三步两步的走出,回到东院。原来那说媒的贾婆,仍然没走,坐在里间屋里,咕咕哝哝的,正与德氏说话。
  三蝶儿把脚步放重,自外走来。站在母亲身旁,又与贾婆德氏,斟了回茶,返身回到屋内,无精打彩的,做些针线。不想那贾氏话多,坐到日到平西,仍在西里屋里,刺刺不休。有听得真切的,有听着渺茫的,句句是说谋拉牵,自夸能事的话。又奖誉三蝶儿容貌,必得嫁与王公,方才配合。三蝶儿听了半日,句句刺耳,因恐终身大事,母亲有何变故,遂把针线放下,静坐细听。那贾婆道:“告诉姐姐说,我管的闲事,没有包涵,你自管打听去。家业是家业,郎君是郎君。明天把门户帖儿”说到此处,又隐隐的听不真了。三蝶儿不知何事,料定母亲心理,禁不得贾婆愚弄,若有长舌妇,来往鼓惑,实与家庭不利。想到这里,心里突突乱跳,身子也颤摇起来。便闷闷倒在枕上,暗暗思量,觉得千头万绪,十分烦闷。忽见贾婆进来。
  笑嘻嘻的道:“姑娘大喜了!我保的这门亲事,管保门当户对,姑爷也如心。”三蝶儿听了这话,如同万箭攒心一般,正在不得主意,猛听西院里一片哭声,说是玉吉挨打,被聂之先当头一捧,打的昏过去了。当时一惊非小,三步两步,跑了过去。果见聂玉吉躺在院里,之先拿着木棒,喘吁吁的站在一旁,有德氏、额氏姐妹,在旁求饶。蕙儿、常禄等亦跪地央告。之先怒目横眉,头也不顾抬,只望着玉吉发狠。众人再三央告,死也不听。抢步按住玉吉,欲下毒手,急得三蝶儿,嗳呀一声,仆倒就地。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露隐情母女相劝结深怨姊妹生仇
  话说三蝶儿一见聂之先,按住玉吉,吓得嗳呀一声,仆倒就地,本打算婉言央告不想摔倒在地上,心里虽然明白,口里却说不出话来。急得呜呜的乱嚷。忽见德氏走来,唤着三蝶儿起来。三蝶儿一面哼哼,正在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之际,猛听德氏唤她,遂长叹一口气睁眼一看,仿佛身在房中,俯在床上发昏似的。又听德氏唤道:“姑娘你醒一醒,管保是魇着了。”
  三蝶儿定了定神,敢是作了南柯一梦。只觉得头昏眼花,身子发懒,翻身坐了起来,一面揉眼,一面穿鞋下地。只听德氏叨念道:“半天晌午,净知道睡觉,火也耽误灭了,卖油的过来,也不打油去。贾大妈走了,也不知道送一送。这倒好,越大越没有调教了。”说的三蝶儿心里越发难过,一面理发,顾不得再想梦景,只推一阵头疼,不知什么工夫,竟睡去了。一边说,一边帮着做菜。吃过晚饭之后,觉身上懒懒的,不愿做活,遂歪身躺在屋内,昏昏睡去。自此一连数日,如同有病的一般。
  早晨也懒得起来,晌午亦懒得做活。气得阿德氏终日唠叨,只催她出外活动活动,不要闹成痨玻三蝶儿答应着,心里却无主意。有心往西院里散散闷,又恐受姨妈教训或是张长李短,讲些个迂腐陈言,实在无味。只得坐在屋里,扎挣做些活计。
  这一日向晚无事,德氏、额氏带着常斌、蕙儿,俱在门外散心。三蝶儿不愿出去,独在院子里浇花。忽见玉吉走来,笑嘻嘻的作了一揖,咚咚的往外便跑。三蝶儿有多日不见,仿佛有成千累万的话,要告诉他似的,不想他竟自跑去,也只得罢了。不一会,又见玉吉跑来,唤着三蝶儿道:“姐姐你快来看热闹。”三蝶儿不知何事,因问道:“有什么可瞧的,你这么张惶?”玉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瞧的,我怕姐姐闷得慌,要请姐姐出去散一散心,何苦一个人儿,闷在家里呢?”
  三蝶儿道:“叫你费心,任是什么热闹,我也不管瞧,你爱瞧只管瞧去。”说着,提了喷壶,但去浇花。玉吉道:“姐姐的病,我知道了。不是挨了姨妈的说,必是那贾大妈气的。”玉吉是无心说出,不想三蝶儿听了,满脸飞红,暗想道:“贾大妈的事,他怎么也知道?莫非贾大妈的事,已经说妥了不成?”
  随忙着放下喷壶,摇手向玉吉道:“你既知道,就不便说了。
  “玉吉不解其意,只当三蝶儿又受了什么样气,遂悄声问道:“告诉我怕什么?决不向外人说去。”三蝶儿一面摇手,又蹩着眉道:“告诉你做什么?反正是一天云雾散,终久你也知道。”玉吉听了此话,越不能解,遂携手问道:“到底什么事?
  你这样着急。”三蝶儿叹了口气,眼泪扑簌的滴下,夺过手来道:“你不要再问了。”说着,擦了眼泪,走进屋内,低头坐在椅上,一语不发。玉吉也随后跟来,再三追问,连把好姐姐,叫了几十声。又说天儿太热,不要闷在心里憋出病来。三蝶儿一面抹泪,一面跺脚,又红脸急道:“你一定要问我,可是挤我寻死。”这一句话,吓得玉吉也怔了。想了半日,摸不清其中头脑。欲待问她,见她如此着急,也不敢再问了。
  正在没个找寻处,忽见德氏、额氏等自外走来。德氏见三蝶儿流泪,怒问道:“青天白日,你又是怎么了?”三蝶儿忙的站起,强作笑容道:“我眼疼,光景是要长针眼。”一面说,一面以袖掩泪。玉吉也在旁遮掩,方把德氏拦祝不一会,常斌跑来,说两院我姨父又吐又泻,想必是热着了。玉吉听了,连忙跑去,德氏亦随后追出。将走到上房门外,就听得之先连连嗳哟,又呕又吐。额氏在屋内嚷道:“姐姐你快来,帮我一把手儿罢。”德氏答应一声,三步二步的赶入。之先坐在炕上,呜哇的乱吐,吐得满屋满地都是恶水。额氏站在身后,一手拿了顶针儿,替他刮脊梁。又叫仆妇梁嬷,上街买药去。一时三蝶儿、蕙儿等,也自东院走来,忙着拿了笤帚,帮着扫地。忽之先嗳哟一声,嚷说腹痛,翻身倒在炕上,疼得乱滚。又要热物件,去温肚子。等至梁嬷回来,服了金衣夫署,六合定中,四九子却暑药。不想服了之后,依然无效。又把痧药、红灵丹等药,闻了许多,连一个嚏喷俱不曾打,额氏等着急之至,忙叫玉吉、常禄去请大夫,候至九点余钟,医生赶到。德氏等一面待茶,一面把病人情形,说了个大概,又央着医生细细的诊诊脉,医生答应道:“不用你嘱咐,错非与之先相好,我今天万不能来。方才傻王府请了三天,贝勒福晋,也病得挺厉害,我全辞了没去,赶紧就上这儿来啦。”说着,进屋诊脉。合上两只鼠目,一会点点头,一会儿皱皱眉毛,假作出细心模样来。
  之先一边嗳呦,一面给医生道劳,说大哥恕罪,我可不起来了。
  医生把二目睁开,说声不要紧,这是白天受暑。晚上着凉,左右是一寒一火,冷热交凝,夏天的时令玻说着玉吉等拿了纸笔,请到外间屋里去立方。医生把眼镜取出,就着灯光之下,拂着一张红纸,一边拈着笔管,一面寻思,先把药味开好,然后又号上分量,告诉额氏说:“晚间把纱窗放下,不可着凉。”
  额氏一一答应,又给医生请安,道了费心。玉吉、蕙儿等亦随着请安。额氏把马钱送过,医生满脸堆笑,不肯收受。还是德氏等再三说着,方才收了马钱,告辞而去,这里额氏等煎汤熬药,忙成一阵。额氏等一夜不曾合眼,本想着一剂药下,即可大痊。不想鸡鸣以后,病势愈加凶险。急得额氏等不知如何是好,打发常斌、玉吉去请医生,又怕是痧子霍乱,遂着梁嬷出去,请一位扎针的大夫来。
  合该是家门不幸,这位扎针大夫,本是卖假药的出身。扎针之后,常斌所请的医生亦已赶到。进门诊脉,业已四肢拘急,手足冰凉。医生摇了摇头,说昨晚方剂,已经错误。大凡霍乱的病症,总是食寒饮冷,外感风寒所致。人身的脾胃,全以消化为能。脾胃不能消化,在上腕则胃逆而吐,在下腕则脾陷而为泻。现在之先的病,吐泻并作,脉微欲绝,又兼着连扎十数针,气已大亏。我姑且开了一方子,吃下见好,赶紧给我信。
  如不见效,则另请高明,免得耽误。额氏听了此话,一惊非校一面擦泪,一面把医生送出。回房一看,之先躺在床上,牙关紧闭,面如白纸。额氏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又叫玉吉等伏枕来唤,急得常禄、常斌并三蝶儿、蕙儿等,亦在旁边守着,爹爹娘姨父的乱嚷。梁妈把药剂买来,忙着煎药。因坐中不见德氏,遂问道:“东院大太太什么工夫走了?”额氏亦左回右顾,不得主张,急得叫三蝶儿去找。又抱怨德氏道:“好个狠心的姐姐,这里都急死了,她会没影儿啦。”三蝶儿亦一面抹泪,忙的三步两步,来到东院,说是我姨父已经不成了,你还不赶紧去呢!德氏叹一口气,一语不发。三蝶儿倒吓一怔,不知此时母亲受了什么感触,这样生气,有心要问,又畏其词色严厉,不敢则声。一面以袖子抹泪,一面往外走。德氏拍的一声,拍的桌子山响,怒嚷道:“你姨父病了要紧,你妈妈病了,也不知问一问?”三蝶儿吓了一跳,不知何故,转身便跪在地下,凄凄恻恻的道:“奶奶别生气,有什么不是,请当时责罚我。
  大热的天气,奶奶要气坏了,谁来疼我们呀。”说着,两泪交流,膝行在德氏跟前,扶膝坠泪。德氏把眼睛一瞥,赌气站起来道:“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生气。这们大丫头,没心没肺,我嘱咐你的话,从不往心里搁一搁,大生的下流种,上不了高台儿吗。”说罢,把手巾烟袋用力在地上一磕,恶狠狠的问道:“你跟你玉兄弟,说什么来着?你学给我听听。”
  三蝶儿一听,不知从何说起,吓得面如土色,颤巍巍的道:“大夫来时,我在里间屋扶侍姨父,并不曾说些什么。”德氏呸的一声,唾得三蝶儿脸上满脸吐沫。德氏道:“看那药方子时候,你说什么来着?”三蝶儿想了半日,茫然不解。细想与玉吉二人,并不曾说过什么,有什么要紧话,被母亲听去,这样有气。乃惨然流泪道:“奶奶责我无心,诚是不假,说过的便忘了。”一面说,一面央告德氏,指明错处,好从此改悔。
  德氏装了一袋烟,怒气昂昂的,走向玉蝶儿眼前,咬牙切齿道:“你不用装糊涂,昨天你跟玉吉说,逼你寻死,谁逼你寻死来着,你说给我听敢答言了。”听到此处,知是昨晚说话,未加检点,当时两颊微红,羞羞怯怯的。德氏呸呸的两声道:“好丫头,我这一条老命,早早晚晚,死在你的手里。我家门风,早早晚晚,也败在你的手里。”说得三蝶儿脸上,愈加红涨,惟有低垂红颈,自怨自艾。德氏见其不语,愈加愤怒,乃忿然道:“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呀?”三蝶儿一面抹泪,想着西院之先,病在垂危,母亲这样的有气,实是梦想不到的事,因叹道:“奶奶,奶奶,你叫我说什么?”说着,拂面大哭。德氏放了烟袋,顿足扑掌的道:“说什么?你自己想想去罢。”说罢,倒在椅子上,哼哼的生气,一时又背过气去。三蝶儿擦着眼泪,俯在德氏怀里,奶奶奶奶的乱叫,一时梁氏、蕙儿因三蝶儿来找德氏,半日不见回去,亦跑来呼唤。叫了半日,不见答应。又听上房里,连哭带喊,遂走来解劝。拉起三蝶儿,又把德氏唤醒,问说因为什么这么生气?三蝶儿背了德氏,偷向梁妈摇手。梁妈会意,死活拉了德氏,说西院我们太太急得要死,我们老爷已经不成了。三蝶儿亦随后跟去。
  走至西院,忽听额氏说声不好,梁妈等抢步进去,原来聂之先已经绝气了。额氏等措手不及,只顾扶着枕头,呜哇乱哭。
  德氏、三蝶儿等也望着哭了。梁妈劝住额氏,先把箱子打开,说制办寿衣,业已来不及,难道叫老爷子光着走吗,额氏一面擦泪,这才慌手忙脚,开箱倒柜。三蝶儿也忙着收拾。大家七手八脚,先把之先装好,停在凳上,又叫常禄出去叫床。额氏、玉吉并德氏母女及梁妈、蕙儿等,复又大哭一常大家凄凄惨惨的,商量事后办法。额氏虽称能事,到了此时此际,亦觉没了主意。德氏因昨日一夜不曾合眼,又因与三蝶儿生气。经此一番变故,亦显得糊涂了。玉吉一面哭,跪在额氏面前,请求办法。三蝶儿擦着眼泪,先令梁妈出去,找两个帮忙的爷们来,先与各亲友家里送信。德氏一面擦泪,不知与额氏闹了什么口舌,坐了半日,只有擦泪流泪,对于后事办法,一语不发。额氏亦没了主意。玉吉、常禄二人、虽是少年书生,心里颇有计划。二人商量着,先去看棺材。又叫三蝶儿等防着德氏姊妹,不要天热急坏了,三蝶儿点头答应,见母亲如此不语,又兼有方才申饬,亦不便多言多语。再去张罗了。一时德氏站起,推说头上发昏,自回东院去了。
  额氏望着之先,仍是乱哭。一手挥了眼泪,醒了鼻涕,望见德氏走后,指给三蝶儿看道:“你看你妈妈,我这么着急的事,她连哼也不哼。你爸爸死的时候,我可没有这样。什么叫手足?哪叫骨肉?看起你妈妈来,真叫姐姐们的寒心。”说罢,放声大哭。闹得三蝶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又不知他们姊妹犯了什么心,今儿额氏一哭,不由得也哭了。蕙儿站在一旁,不知所以。虽说是小孩子家,不知世故,然父亲刚然咽气,母亲与姐姐俱这样哭,变不禁放声哭了。梁妈把雇来的爷们打发出去,烧完了倒头纸,听得额氏屋中这样乱哭,也不免随着哭了。闹得一家上下,你也哭,我也哭。额氏、三蝶儿等越哭越惨,额氏是悼夫之亡,悯于之幼,又伤心同胞姊妹,尚不如雇用仆妇这样尽心,又想着办理丧事,手下无钱。又虑着完事之后,只剩下母子三人,无依无靠。儿子虽已成丁,毕竟是幼年书生,不能顾全家计。越哭越恸,哭的死去活来,没法劝解。
  三蝶儿是心重得很,知道自己家事,皆倚着姨父一人。姨父一死,不惟母女们失了照应,若日后母亲姐妹失和,如何能住在一起。既不能住在一起,则早日结亲之说,也必然无效了。虽我自己亲事,不算大事,然母亲年老,侍奉需人,若聘与别姓人家,万不能如此由性。再说哥哥兄弟,又是朴厚老实,循规蹈矩的一路人,专使他守成家业,必能添祖德。然生于今之世,家计是百般艰窘。母亲又年近衰老,错非创业兴家,光耀门户的弟兄,必不能振起家声,显扬父母了。越思越苦,哭得倒在地上,有如泪人儿一般。一面擦泪,抬头望见死尸,又想起人生一世,无非一场春梦。做好梦也是梦,做恶梦也是梦。人在梦中颠颠倒倒的,不愿生死,哪里知道,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一那间,三寸气断,把生前是是非非,也全都记不得了。想到此际,又哽哽咽咽的哭了。恨不得舍生一死,倒得个万缘皆静。
  正哭得难解难分,有聂家亲友,闻信来吊。少不得随着旁人,又哭了一回。梁妈把来人劝祝随后额氏的从妹托氏,额氏的娘家德大舅爷等,先后来到。三蝶儿倒在地上,哭的闭住了气。大家七手八脚,一路乱忙。有嚷用草纸薰的,有说灌白糖水的。额氏掩住眼泪,也过来拉劝,连把乖乖宝贝儿的叫了半日,三蝶儿才渐渐的苏醒过来。蕙儿等在旁乱叫,三蝶儿嗳哟一声,哭了出来,大家才放了点儿心。额氏、托氏等连哭带劝,梁妈等用力搀起,掖在椅子上,轻轻的拍打着,又泡过碗白糖水来,三蝶儿呷了一口,两只杏眼,肿似红桃一般,尤自圆睁睁的望着死尸,潜潜堕泪。额氏与德大舅爷等商议办事。
  德大爷久于办事,出去工夫不大,找着玉吉二人,看了寿木,买了孝衣布,先作孝衣。又着杠房来人先把皤杆立起,其一切搭棚事情,不肖细述,额氏把一切事项,均托在德舅爷身上,允许着事后还钱。玉吉一面哭,一面给舅父磕头。因素日孝心极重,抹着眼泪道:“外甥虽然没钱,情愿将父亲遗产,全作发丧之用。”德舅爷拭泪拉起,引得托氏、额氏并三蝶儿、常禄等,又都哭了。托氏、额氏等以事后的生计,劝了玉吉半日。
  玉吉一心孝父,哭道说:“我父亲养我这么大,凭我作小买卖去,也可以养活母亲。日后的生计问题,此时先不必顾虑了。”
  一面说一面哭,闹的托氏、额氏愈加惨恸,无可奈何,只得依了。德舅爷跑前跑后,又忙着印刷讣告,知会亲友;又忙着接三焰口,首七念经,以及破土出殡等事情。额氏见诸事己齐,想起德氏来,不免与托氏等哭了一回。托氏以姐妹情重,少不得安慰一回。又叫三蝶儿引着,安慰德氏去。三蝶儿因哭恸逾节,四肢浮肿起来,扎挣搀着托氏,来到东院。不顾与母亲说话儿,遂躺在自己屋里朦胧睡去了。这里德氏与托氏相见,也不及为礼,先为两院丧事哭成一阵。德氏为姐妹失和,少不得闲言淡语的,说了一遍。托氏是来此安慰,不得不调解劝慰。
  又问说所因何事,竟闹到这步田地。德氏一面擦泪,叹了口气道:“提起话儿长。你不常来,这内中情形,你也不知道。”
  说着,掀了帘子,问说:“三蝶儿过来没有?”托氏摇摇手,德氏悄声道:“这事瞒不了你。玉吉小时候,最与三蝶儿投缘。
  我因没话题话儿,曾向你二姐说过,将来我们两人,两姨结亲,这原是孩子时候,妹妹凑趣的话。不想你二姐说话,不知检点。
  如今这两孩子,全知是真了。前天有贾大妈提亲来着,被你二姐知道了。原是姐妹情重,同她商量商量,叫她替我想个主意,就便我们结亲,也该当放定纳礼,开言吐语的说明了。才是正事。谁想她不哼不哈,不言语,不理我。我同她说了三遍,她说妹夫病着,带孩子就走了,当时给我下不来台。究竟是怎么办,你倒是说呀。倒底你二姐心里,是怎么个主意呢?难道我养活女儿的,应该巴结亲家,强求着作亲吗?”说罢,眼泪交流,说话声音,也越来越重了。托氏恐三蝶儿听见,一面以别的话别了过去,一面悄声劝道:“你们的事情,也不知同我商议。二姐是那样脾气,你又是这样秉性,论起来全不值当。俗语说:爱亲儿作亲儿,何必闹这宗无味的话呢?”说罢,装了一袋潮烟,听三蝶儿屋里没有动静,又悄声道:“幸亏这两孩子全部老实,若是人大心大,那时可怎么好呢。依我说,事到这步田地,二姐夫是已经死了,你不看一个,也当看一个。现在各家亲友,皆已来到。惟独你不过去,未免太显鼻子不显眼了。”说着,有梁妈等过来,嚷说:“我们太太,抽起肝病来了,请两位姨太太,快些瞧瞧去罢。这一句话,把托氏、德氏姐妹也吓得慌了,跑到西院一看,见众亲友左右围着,德舅爷、玉吉等一面哭,一面按着,常禄忙的跑出,请了位先生来。先生在里间诊脉,阴阳生在外间屋里,开写青榜。院里搭棚的棚匠,绳子竹竿子的乱嚷。又听门口外,几声香尺响,转运的寿材,已经来到门前,闹得院里院外,马仰人翻,乱成一阵。玉吉、常禄等里外忙碌。德舅爷跑前跑后,又忙着送先生,又忙着灌药。乱乱腾腾,闹了两天两夜,直到接三之日,犹自忙忙碌碌,一起一起的接待亲友。玉吉见母亲病重,急的了不得。
  因恐两院人多,不得静养,遂同常禄等大家七手八脚,暂将额氏抬到东院,留下梁妈蕙儿专在东院伺候。玉吉在灵旁跪灵。
  德舅爷、常禄、常斌并托氏的丈夫文光,皆在棚里张罗。托氏与德氏姐妹,接待各家女宾。只有三蝶儿一人,自从姨父死时,哭痛过甚,又受了母亲痛斥,因此郁郁不舒,四肢浮肿起来,身上一回发烧,又一会作冷,头上也觉着混乱,眼睛也觉着迷离。后见蕙儿过来,说是额氏抽疯,病得很厉害,由不得动了点儿心,闹得一连两日,滴粒不曾入口,睡卧不宁,心里惊惊怯怯,行动亦觉恍惚了。后来有梁妈蕙儿送了些水果西瓜来,三蝶儿把双眸微启,望见蕙儿在此,穿着白布孝衣,仿佛见了生人一般。想了半日,看不出是谁来。梁氏站在地上,连把姑娘姑娘的唤了数遍。三蝶儿合上二目,点头答应。忽又尽命爬起,问着梁妈道:“你姓什么?你到我家里,挑什么是非来了。”
  梁氏吓了一跳,不知是哪里的事。随笑道:“嗳呀,我的姑娘,怎么迷迷糊糊的,连我也不认识了。”说的三蝶儿心里一惊而悟,自知是心里迷惑,说出什么关系话来,被她听去了,由不得两颊微红,倒身便躺下了。梁妈拉了床被,替她盖好,悄声嘱咐道:“渴时吃点儿西瓜,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若能扎挣起来,活动活动,那尤其好了。天儿又热,屋里又透风,闹的热着了,那可不是儿戏的,本来我们大爷,就急得要死。姑娘若再病了,那还了得。”说着,拉了蕙儿手,又到西里间屋里,扶侍额氏去。
  不想此时额氏,直挺挺躺在炕上,业已人事不知了。吓得梁氏、蕙儿面如土色,急忙与西院送信。惊得德氏、托氏、文光、玉吉等,全部赶紧过来,德氏进前一望,摸了摸四肢冰凉,圆睁两只眼睛,已经绝气了。文光等嚷说快抽,德氏就嚷说撅救。玉吉伏在枕上,连把奶奶、奶奶叫个不祝托氏亦着了慌,颤巍巍的摸了摸胸口嘴唇,眼泪在眼眶里含着,凄凄惨惨的叫声二姐,引得德氏、玉吉也都放声哭了。文光把玉吉藏起,问说:“你奶奶的衣裳,放在哪里呢?快些个着人取去。再迟一刻,就穿不上了。”托氏与德氏姊妹,只顾乱哭,玉吉亦没了主意,抢天呼天的跪倒地上。德舅爷亦哭个不往,勉强拉起玉吉,又见茶役回来,说烧活引路香已经齐备。和尚师傅们,静等着送三呢。急得德舅爷连连躲脚。众家亲友也有听见哭声,跑未劝慰的。玉吉把钥匙寻出,慌忙翻箱倒柜的,去找衣裳。
  比那之先死时,更加十分忙乱。大家把额氏衣服先行穿好,搭到两院上房,停在床上,又忙着西院送三所来亲友,看了这般可惨,无不坠泪。大家一面哭,一面劝着玉吉,说办事要紧,不要仅自着急。俗语说:“节哀尽孝,为人子只要生尽其心,死尽其体,也就是了。难道不葬父母,儿子临时哭死,就算孝子么?说的玉吉心里,极为感激。当时忙乱送三,连那和尚茶役及邻居看热闹的听了,全都眼辣鼻酸,替着玉吉兄妹难过起来。大家凄凄惨惨,送至长街,看着把车马焚了,然后散去。
  玉吉跪在街上,先与德舅爷磕头,哭哭啼啼的,求着费心。又哭道:“母亲多么大,娘舅多么大。母亲一死,外甥已没有疼顾了。”说着,泪如雨下。德舅爷忍泪搀扶,劝说不必着急,你这两件大事,都没有舅舅承当,你就先回去罢。我带你常禄哥哥,先瞧棺材去。当时与玉吉告别,带了常禄,看了合式的一口棺木,并把接三前后的事情,一律办妥。又邀着杠房的伙计,明日到聂家商议,好多预备一分官赖,言明价钱,其余的琐碎事情,尽有常禄等分头忙乱,笔不多赘。
  单言三蝶儿屋里,自闻额氏一死,犹如钢刀刺骨,万箭攒心的一般。只可怜当时天气,正在中元节后,斜月照窗,屋里孤灯一盏,半明半灭,独自躺在炕上,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哭得死去活来,无人过问。幸有茶役过来,收拾厨房家俱,忽听屋子里隐隐哭声,仿佛魇着了似的,当即跑至西院,告知玉吉,说东院屋里,有人闭住气了,你赶快瞧瞧去罢。玉吉不待说完,知是三蝶儿有病,今因姨母一死,急上添急,必是哭痛过甚,闭往年了。当时跑了过来,掀帘一看,见屋里静悄悄,无动静,只有三蝶儿一人将头握在枕下,斜搭一幅红被,正自悲悲咽咽的哭呢。玉吉把蜡烛移过,探头往里一望,见三蝶儿面上,有如银纸一般,口张眼闭,娇喘吁吁,一派惨淡形容,殊觉枪楚,玉吉也不顾唤人,轻轻的拍她两下,颤颤巍巍的叫声姐姐,刚欲说话,三蝶儿便翻身坐起。玉吉倒吓一跳,几乎把蜡烛失手,往后一退。却被三蝶儿一把紧紧挽住手腕,两眼望着玉吉,又复悲悲咽咽的,低头哭了。玉吉不解其意,只道能够起来,便无妨碍,随将手灯放下,坐在一旁,见她如此凄惨,亦随着哭了。三蝶儿自觉忘情,本有一肚子委曲,此时见了玉吉,仿佛一部史书,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了。一面擦泪,放了玉吉的手道:“你我两人,是姨父姨妈的宝贝。自今以后,我们便没人疼了。”说罢,抚面大哭。玉吉扎挣劝道:“姐姐不要心窄,你若急出好歹,岂不叫姨妈着急么。”一面说一面用孝衣擦泪,又悲悲切切道:“你尽管放心,我横竖急不死。”
  三蝶儿听了此话,知道自己的心,玉吉全部知谊,很觉感激。
  但恐他人听去,有些不便,遂叹口气道:“我不为别的,姨父姨妈一死,你家业零落了是小,连你的功名学业,也自此便完了。”说着,自叹命苦。又说:“你我此时,不如死了,倒也干净。等到来生来世”说到此处,自觉失言,不禁红潮上颊,玉吉亦顿足道:“姐姐疼我的心,我全都知道。只现在死丧在地,本来我姨妈就终日发怔,姐姐若再急坏了,叫我对得过谁呀?”说罢,两泪交流,引得三蝶儿,亦呜呜哭了。
  忽有常斌走来,说德大舅已将诸事办妥,等你商量呢。玉吉一面抹泪,来至西院,见座上僧人已经入座,铺排侍者,唤说本家跪灵。玉吉奠了回酒,赶忙到厢房里面,去见德大舅。
  在座有许多亲友,玉吉也不及周旋,伏在地下,先给德舅爷磕头。众人亦即站起,因玉吉年纪不大,如此聪明沉稳,实不易得。只可惜幼年英俊,父母双亡,真是可怜的事情,随皆动着道:“夜已深沉了,少爷吃什么了没有?俗语说:爹死娘亡,断不了食嗓。现在父母大事,全部仗恃你了。倘若有了灾病,谁来替你?”说着,便叫厨子先给玉吉开饭。玉吉一面称谢,摇手连说不饿。德舅亦一面劝的,一面把所办的事情,告诉明白。方说方才阴阳先生未开告榜,说未天日干,有些不好,至多能搁上七天。若等着一同出殡,不但乍尸,还是闹火漆。依着我说,死了死了,就是多停几日,终久也须埋的,不如早些安葬,你父母的心里,反倒安静了。方才与你姨妈,已经商妥,索性给日子缩短,连你父亲三天经,全都不必念了。一来省心,二来省钱,留你们后手,还得过日子呢。自要是你有孝心,哪怕是周年念经,冥寿念经呢。”说着,把杠房单子,递与玉吉。
  说原杠价银,折成两分杠,仍是那些银子。把无用的红牌执事,去了一半。这样车样马,小拿儿鼓手,一概减去。虽然憨蠢一点儿,然穷人不可富葬。这个年月,谁也不能笑话你。只要你心中要强,那就是孝敬父母。”玉吉连连答应。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众人见玉吉脸上,现不满意的颜色,遂齐声劝道:“大少爷大少爷,就那么办罢。大舅说的话,都是实情。出殡之后,咱们把一切事情,全都圆上脸,比什么体面都好。一来你父母死后,躺下没背着债。二来你们兄妹,还得烧钱化纸,争强要胜呢。若父母一死,把家业都花净上,以后叫亲亲友友,谁不笑话。”玉吉听了此话,又刺心,又难过,无奈是一番好意,所以也不敢抢白,只得委委曲曲的低头应了。
  当时把讣闻帖上,加了一行小字:择于二十九日伴宿领帖。
  三十日辰刻发引。仍着帮忙的几个人,尽早分送。一面与德舅爷商量,说父母去世,本旗的佐领领催尚不知道,应当怎么报法,望大舅想个主意。德舅爷沉吟半晌,皱皱眉毛道:“说到这里,我还要问你呢。此时报不报,原不要紧。你求你父亲的同寅,多请十天假,无论如何,先把初二的俸银,领到手里,至说你母亲病故,我想此一切,很不必报佐领。既然你没有钱粮,为什么便宜领催,不吃一分孀妇钱粮呢?”玉吉摇头道:“这倒不必。堂堂的男子,要一分空头钱粮,值得什么!搪不得饥,解不得困,对于国家费用,还落个冒领名义。我想拿他吃饭,终久总是靠不祝”说罢,连连摇首,只说不必。德舅爷道:“孩子你过于糊涂。旗下事情,你也摸不清。说句简截话罢,你若不吃,旗下也照旧支领。不但国家社会不知你的情,倒给领催老爷留下饭了。与其便宜旁人,何不自己吃呢。”玉吉心里,说得信了。一时和尚下座,大家忙乱喝汤。玉吉在屋里院里,不得不周旋一回,然望着父亲金棺,母亲内寝,由不得抢地呼天,愈加哀痛。过了一日,又为母亲接三。不料天气太热,玉吉哭痛过节,晚间便躺在炕上,昏昏的睡去。要知端的,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贾婆子夸富题亲三蝶儿怜贫恤弟话说玉吉因为哭痛过甚。不待父母窀穸,先自病了,急得德氏、德舅爷都着了慌,劝了半日,玉吉才呷了口糖水。当时把医生请来,赋方服药,闹到伴宿那天,方能举步。幸有德舅爷料理一切,玉吉躺在床上,皆不过问。惟遇用钱时节,只令梁妈、蕙儿开柜拿东西,交与德舅爷,拿向当铺里换钱便用。
  到了伴宿那日,虽有些亲戚朋友前来祭奠。然从来的世太炎凉、全是人在人情在的多。之先的同寅,虽亦有来吊祭的,然人心险诈,奸巧百出。有为乘人之危,来买之先住房的。有为暗中算计,量着玉吉兄妹,无人照管,要趁热入步的。有姓贾名仁义的劝道:“少爷别着急,我们亲戚,有一家放帐的,只要有房契作押,对他个铺保水印,借几百两都可现成,但恐是利息过大,扣头大多。依我的主意,少爷不必惜钱,寻个合式的主儿,把这所住房,暂且典出去,倒是个正当主义。一来每月利钱,免得着急。二来典个准期限,缓至大少爷官旺财旺,还许赎回呢。”这一类话,本是市侩小人,暗算房产的奸计。玉吉是年少书生,听了这片议论,如何能晓得利害。只当是交友热诚,无上的美意呢。随与德舅爷商量,就托嘱贾仁义费心,将此一所住房,速为典出。所得典价,还了各处急债,犹可富裕。
  除孝之后,预备赁房居住,以免亏空。德舅爷听了此话,亦无如何。自己跑前后,闹了这么多的债务。虽想着暂且别典,然在急难之中,借钱是没处借去,铺保又没有近人,无可奈何,只得依了。晚间亲友散后,把自己经手帐目,记了清单,一件一件的,交与玉吉。因为送殡的车辆,又向德氏商量,问说甥女三蝶儿到底是去不去。话未说完,只见个人影,自外走来,踏得月台上木板,支支乱响。玉吉忙的出来,问说是谁?借着灯光之下,只见来的那人,蓬松发辫,一手扶着墙,颤颤巍巍的,自外走来。走进一看,原是三蝶儿。玉吉吓了一跳,嗳哟一声:“姐姐不能动转,还过来作什么?”三蝶儿头也不抬,扑的一声跪倒,望着两口棺材,哭了起来。梁妈、蕙儿等亦忙跑出,德氏拿了烟袋,亦自里屋出来,咬牙发狠的道:“你姨父姨妈,白疼了你啦,你怎么不随他们死了,我亦好省心哪,”这一句话,引得三蝶儿越发的号恸不止了。玉吉一面抹泪,一面劝解。梁妈抢步走来,一面劝,一面用力撑起。蕙儿亦过来拉手。常禄在背后俏声道:“妹妹你少哭吧,奶奶又有气呢。”
  三蝶儿擦着眼泪,复又跪倒灵前,行了回礼,哽哽咽咽的道:“姨父姨妈,疼了我这们大,临到死了,我连哭也不曾哭,头也不过来磕,实在于心有亏。”一面说,一面滴泪。那一分凄惨声音,好不哀恸,玉吉在灵后站着,先不过低头堕泪,感念三蝶儿的心。后见德氏生气,吓得止住脚步,亦不敢过去劝了。
  后听三蝶儿数落,说到于心有亏,不觉恸倒在地。试想三蝶儿的心里,因为他人父母,尚尔哀恸如此,像我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无父何估无母何恃呢?越想越恸,越想越亏心。此时此际,只恨人世上留此不孝儿子,有何用处。因些一痛而倒,正应了:读礼要知风木感,吟诗当起寥获悲。
  众人劝解三蝶儿,猛听棺材后,玉吉栽倒,吓得都着了慌。
  三蝶儿亦吓得一楞,一面挣扎站起,看是玉吉栽倒,反倒留着身分,不便过去了。玉吉哭恸一回,有德舅爷等百般劝慰,方才回到屋中,坐下说话儿。蕙儿拉了三蝶儿,随后进来。德氏劝玉吉道:“你不用尽着哭。你姐姐半疯儿,没事惯流蒿子,她是吃多了撑的,跟她学什么!甜罢苦罢,就剩一晚上啦,咱们说点儿正事,倒是正经的。”随说着,又流泪道:“孩子,我告诉你,你爹妈是死了,久日以后,我也疼顾不了你。俗语说:亲戚远来香,街坊高打墙。过了你们圆坟儿,好歹我找房搬家,你们曲三卖四,几时搬到别外,我亦管不来了。”一面说,一面用手绢擦泪。
  玉吉听了此话,急的乱哭。不知母亲、姨妈结下什么仇恨,竟至绝决如此。随哭道:“姨妈搬家,我亦不敢拦。但日后姨妈不疼我,我活着亦无味了。”说着,抚面大哭,好象有千般委曲,欲与姨妈剖解似的。只是此时此际,说不出来。德氏是粗心不懂话,顾不及玉吉话里,别有深意,只道是小儿亲切,舍不得离开姨妈,故以手帕擦泪,想着姊妹一场,暗自伤心而已。谁想那三蝶儿在座,听着母亲说话,心如刀割,只望着玉吉发怔,哭也不敢哭,虽有万千言语,此时亦不敢声叙了,后听玉吉说,日后姨妈不疼顾,活着亦无味的话,真是一字一泪,句句刺心。只可怜母也不谅,偏以寻常见解,学了人在人情在的口吻。想到此处,不免伤心哭了。蕙儿是童子无知,解不得三蝶儿心里,俯在身边道:“姐姐别伤心。你不愿意搬家,你让我姨妈、哥哥自行搬走,把你留在我家,过这一辈子,你道好不好?”蕙儿是无心说话,引得德舅爷等不觉笑了。德氏瞪着眼睛,怒视三蝶儿一回,蕙儿亦不敢言语了。玉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登时昏在椅上。德舅爷嗔怨道:“姐姐是图什么?没是没非,说这些话做什么?”一手把玉吉扶住,又叫常禄帮忙,搀到炕上,回头又令梁妈跑去,拿了水过来,冲了一碗糖水。德氏蹙起双眉,一面点灯,一面咳声叹气。常斌与蕙儿两人,站在德氏面前,手里拈着孝带儿,四支小眼睛,滴溜滴溜的,望着德氏,亦不敢出声儿。
  三蝶儿见风头不顺,腾身而起,告诉德舅爷说:“明天送殡,我在家里看家。姨父疼我一场,谁叫我有病呢?”说着去了。梁妈看此光景,很不放心,随后追出,用手揪住道:“姑娘慢着些,黑洞洞的不看栽着。”三蝶儿头也不回,被眼前一张板凳,几乎栽倒。梁氏在后面紧追,吓得嗳哟一声。三蝶儿道:“我怎不一下儿栽死呢?”梁妈道:“嗳哟,阿弥陀佛,你可死不得呀。”说着,过来扶住,一直来到东院,吓得梁妈此时,提心吊胆,不知怎么才好。一手揪起帘子,让着三蝶儿坐下,悄声的说道:“十里搭长棚,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我是心直嘴快,有一句说一句的人。跟我们老爷太太,已经十三四年啦,好罢歹罢,也都换下心来啦。姑娘这一分心,谁也都知道。姨太太上了年纪,虽然颠三倒四,有点儿脾气,然天长日久,总可以想过味儿。俗言说的好:背晦爷娘,犹如不下雨的天。姑娘总受些委曲,终久有出阁日子,有个逃出来的时候。
  若大爷二爷受委曲,难道抛了母亲不成?”说着,把姑娘、姑娘的叫了数遍。三蝶儿只去擦泪,并不答言,哽咽了好半日,猛然把纤手一挥,示意叫梁妈回去。梁妈不解其意,站起身来道:“姑娘要我作怎么?”三蝶儿叹口气道:“不作怎么,你就赶紧过去,看看你们大爷去罢。”梁妈答应道:“我这就过去,姑娘也歇着吧。少时姨太太过来,你就别伤心了,图什么又招麻烦呢。”三蝶儿点点头,使性道:“我都知道,你不用碎烦了。”梁妈答应着,转身走去。走到穿堂,听见西院里,又哭又喊,梁妈吓了一惊,恐怕德氏与德舅爷吵闹,遂三步两步上了台阶,隔着玻璃一望,常禄、常斌等跪在地上,德舅爷嚷道:“我为的是你们。你们和不和,与我什么相干?”德氏亦嚷道:“那是管不着,那是你管不着!你要排训我,就是不行。”常禄等央道:“奶奶,大舅,全少说两句吧。”说着,连连嗑头,碰在地上直响。蕙儿亦抚面乱哭。玉吉从炕上爬起,下地跪倒。梁妈赶着进来,先劝德氏坐下,又叫德舅爷出去,说天己不早,差不多到嵌棺时候了。
  玉吉一面哭,一面央告道:“此时外甥但凭着姨妈大舅疼顾我们了。姨妈、大舅看着我父亲母亲吧。”说罢,连连叩头。
  德舅爷也不言语,气哼哼的出来道:“好端端的,这不是欺负孩子吗!”德氏又欲说话,被玉吉一把推倒,伏在德氏怀内,大哭起来。常禄一面抹泪,一面站起,帮着德舅爷,扫了棺材上上,又来劝告母亲,说天已经快亮了,你上东院里,略歇一歇罢,省得明天困倦。德氏听了此话,头也不抬,只去气哼哼的抽烟点烟,吓得常禄、玉吉,都不敢多言了。当下一屋子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一个大声大气也没有了。急得德舅爷连连擦掌因惦着送殡以前,事情很多,家里也应当安置,外面也应当张罗,都为这一场闲吵,闹得忘了。随唤常禄等焚化鸡鸣纸钱,又叫玉吉过去,预备锣封尺封,并明日拆棚以后,各项应开的酒钱。一面又劝解道:“你要往宽里想。将来的事情,都有我呢。你姨妈的气,不为三蝶儿,也不是为你,这都是二位死鬼办的糊涂事,如今闹到这样,他们也放下不管了。”随说着,便欲坠泪。玉吉怕德氏听去。又怕德舅爷伤心,只得悄声答应,劝着大舅放心,姨妈说什么,我断不往心里去,但盼着上天睁眼,别叫我姐姐随着受气,于我心便无愧了。
  正说话,梁妈进来,点手请德舅爷出去。德舅爷不知何事,忙的放下单子,随着出来。梁妈悄声道:“你到东院里,说说姑娘去吧。不要姨太太看见,又是不心净。”说着,把手巾钥匙,递与德舅爷道:“这是箱子柜子的钥匙,大爷交给我,叫我交给姑娘的。”德舅爷知是难办,接过钥匙来,赶至东院的窗前,听屋里常禄嚷道:“你怎的这么谬啊!”又听三蝶儿哭道:“是了,我谬!我谬!你不用管我,成不成啊?”德舅爷不问何事,接声嚷道:“你们娘儿几个莫非疯了吗?”常禄见德舅爷过来,急脚走出,将欲掀帘,恰与德舅爷撞个满怀,吓得缩住脚步,先让德舅爷进来,又述说方才三蝶儿爹呀娘的直嚷,又要寻死,又要觅活,若叫我奶奶知道,岂不又是麻烦吗,三蝶儿亦闻声站起,靠着隔扇门,擦抹眼泪,两只秀目,肿作红桃一般。德舅爷又气又恼,坐在一旁椅上,叹息不止。半晌把手巾钥匙放于桌上,喝着三蝶儿道:“这是钥匙,交你看家的。”三蝶儿哽咽答应。常禄亦不敢答言,惦着西院有事,又张罗厨房去了。三蝶儿醒了鼻涕,望见常禄已去,凄凄惨惨的道:“舅舅不要交我,两院事我不能管了。”德舅爷道:“你不管谁来管?不叫你送殡去,倒也罢了,难道你在家看家,你奶奶也说你么?”三蝶儿哭着道:“反正是难题。送殡也不是,看家也不是。莫非我什么也不管,倒也清静。挨说的事小,我姨父姨娘既已去世,若把我奶奶气坏了,谁管我们呢?”说着,淌下泪来。德舅爷道:“你不要多虑你奶奶说你,自有我呢。”三蝶儿道:“大舅不知道。我哥没心眼儿,你想是姊妹兄弟,都是至亲,既在一处居住,更应像自己一样。哪知我奶奶心里,可不是那样呢。”德舅爷道:“那也不能。你奶奶闹生分,犹有可恕,你们姊妹兄弟,既如骨肉一般,何必跟老家儿学呢?你们越亲近,我看着越喜欢。若两姨弟兄,全是姨儿死了断亲,我就不管了。”这一片话,把三蝶儿说得无可辩论。
  料着话里深意,德舅爷也未能解透,所以说出这不相关的话来。
  此时要细陈委曲,无奈女孩儿家,不好出口,又怕德舅爷生了猜疑,尤为不便。偏生德舅爷性子爽快,说完话,站起便走。
  三蝶儿亦不敢言,只得把钥匙收起。自己已回思一番,虽说是两姨兄弟,比我亲手足亲近,到底是有些分别。我亲爱同胞兄弟,何曾有过闲话。如今为亲爱玉吉,惹得母亲心里这样有气,可见生为女子的,应当触处留心,不该放诞。见人亲近,则流言蜚语的,必要担量。待人或冷则旁言旁语,嘲笑酸狂。难道女儿家,就不准见人了吗?左思右想,又想起幼年事来,若非母亲指定,纵令女儿无知,亦不敢错行一步。缘何到了此时,母亲不认前识,反把样样错处,都放在女儿身上。女儿虽愚,如何担当得起。越想越伤感,也不顾晓夜风寒,秋窗露冷,独对着一盏残灯,悲悲切切的呜咽起来。正应了珠沉玉碎无人识,絮果兰因只自知。
  三蝶儿自德舅爷去后,哭到天明,忽听西院里一片哭声,才知是有信起灵了。自己把钥匙带好,把母亲、哥哥应穿的孝衣衣服,慢慢的预备出来,转身出了西院,无精打彩的祭奠一回。又把各处东西,查点一番。闻说此日看家,有德大舅母帮忙,心里便放下一半。随把一切事情,交与德大舅母,自己好省一点事。玉吉也不去过问,临起杠时,先与德大舅母、三蝶儿磕了回头。德氏也不问家事,自己穿起孝衣,先去上车。门外看热闹的人,拥挤不动,都届聂家出磕,前后两口棺材,很为奇特。又因玉吉兄妹,年纪很小,不幸父母双亡,虽是闲看热闹,也不免动些伤感。当时鼓乐哀鸣,执事前导,杠前杠后,男女的哭声震天。三蝶儿亦送至门外,号哭不止。幸而德大舅母有着许多的事情,不能不收住眼泪,先理正事。眼望着灵柩去远,同着三蝶儿进去,娘儿俩查点一番,先把净宅的先生伺候完毕,然后又一起一起的,开发酒钱,三蝶儿的身上有病,顾不得一切事情。哭了一会,一总把聂家事情,交过德大舅母,便向东院里,闷闷的睡去了。到晚德氏回来,三蝶儿扎挣起来,虽然不放心玉吉,而思前想后,亦不必过问了。只好洗心涤虑,去向厨房里作菜作饭,伺候母亲,把聂家的事情,一字不提,免使母亲生气。德氏亦追悔无及,不该把额氏罪过,托在女儿身上,随用好言安慰,把额氏在日姊妹所积之仇,述说一遍。
  原来那德氏为人,生性孤僻,尤饶古风,行动以家法为重。对于亲生子女,从未少假颜色,因此与女儿心里,很是隔阂。终日在规矩礼行上注意,把母女亲情,丝毫都没有了。当那三蝶儿幼时,额氏向德氏说过,将来两姨作亲,把三蝶儿许与玉吉。
  不想当时德氏并未许可,因碍于姊妹分上,未便驳回,只推年纪尚小,长大了再说。岂知额氏心里,似以为实,逢亲遇友,遍为传布,后传到德氏耳里,不禁震怒。本想待女儿长成,谋一乘龙佳婿。今被额氏之口,造出种种言词,待再欲翻悔,亦翻悔不及了。因此与额氏犯心,结成深怨。德氏是因爱女心盛。
  自己决定主张,宁把亲生女儿锢死深闺,亦不愿与聂家为妇。
  迫至额氏已死,正好搁起前议,另换新题。这些前因后果,玉吉和三蝶儿二人,如何能知道。这也是前生造定,合该如此。
  德氏自额氏出殡后,找了几名瓦匠,先把家堂门砌墙堵死。
  两院好不通往来。一面又急着找房,赶着搬家,终日里忙忙乱乱,皆为迁移的事情,常禄见母亲如此,不敢多言。知道近来家道,不似从前,只得把学房辞退,告诉母亲说:“要谋个挣钱的事业,”德氏亦不便拦管,知道常禄为人,极为孝谨,出外作事,也不必德氏操心。所以常禄一说,便答应了,这日德氏出去,把某处房舍,业已租妥,归家与常禄商议,急早搬家。
  三蝶儿见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多语,任是如何,但凭母亲去作,自己也不便管了。有时与玉吉见面,格外留心。既防母亲猜疑,又恐哥哥说话。又恐此时玉吉人大心大,生出意外思想来,反多不便。因此与玉吉兄妹,日渐疏远。只有梁妈过来,尚可背着母亲,询听一切。偏偏梁妈为人,极其仆厚。额氏在日,曾把结亲的事,对她说过。后见之先一死,额氏抱病,德氏与女儿闹气,翻悔前议,三蝶儿寻死觅活那样凄惨,心里十分难受,这日五七已过,德氏母子已经择定日期,往别处搬家了。梁妈想着三蝶儿,不知此时此际什么光景。正欲往东院里来,忽见玉吉走进,问他往哪里去?遂把东院姨太太有日迁移的话,说了一遍。玉吉听了,不由的一怔,半晌道:“好极,好极。人生聚散,本是常有的事。”遂唤梁妈进屋,说有几件东西,叫她带过去,免得搬家以后,仍有纠葛。梁妈接过一看,却是一堆乱书,也有破笔残墨等物,共总捆了一捆,交给梁妈道:“你问问姨太太,这院存的东西,尽管指明来龋”梁妈一面答应,出了两院街门,原来自不走穿堂后,两院是各走一门,拐过一个小湾,方才到了。是日德氏母子有事外出,只有三蝶儿在家,正在房内做活。一见梁妈过来,拿着一捆乱书,随问道:“半天晌午,你怎的这么闲在?”一面说,一面让她坐下,打听典房的事情怎么样了,大爷可在家么?梁妈请了个安,笑嘻嘻的道:“大爷请姨太太安,问大爷、二爷并姑娘的好。叫我过来打听,姨太太几时搬家?我们过来帮忙,”说着,把一捆乱书,放在桌上道:“这是这里大爷在两院存的,大爷叫我拿来。还说两院儿有什么东西,请姨太太指明,我给送过来。搁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大爷也都忘了。”
  三蝶儿听了此话,很为诧异,看了看一捆乱书,原无要紧物件,何苦这样生分呢?莫非听了搬家,玉吉气了?因问道:“大爷想起什么来,这样细心,难道自今以后,不见面了不成?”随说把手巾活计放在一旁,下地张罗茶水。又把书捆打开,翻腾一遍,皆是些乱书残纸。惟有一本,是自己三四年前摹着写的。
  翻开一看,有当日灯下,玉吉写的对联,字迹模模糊糊,犹可辨认。写道是:“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三蝶儿触起伤感,回环看了两遍,不禁眼辣鼻酸,几乎掉下泪来。
  梁妈只顾饮茶,猜不明什么缘故。只见三蝶儿脸上,忽然一红,忽又一白,一会把仿本放下,一会又拾了起来,仿佛有无限伤心,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有心要劝解两句,又想三蝶儿心里,不乐意听,只得说些闲话,差了过去。又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三蝶儿冷冷的,很有不高兴的样子。忽问梁妈道:“到底你们大爷什么意思?你要实告我说,若这么骂人,姨太太虽不明白,我却不糊涂。”梁妈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的事,又不知从何说起,因陪笑道:“姑娘错得了。我们大爷可不是那样人。”
  三蝶儿点头道:“我也知道,但是我心里”说到这里,自悔失言,不由得脸色一红,便缩口不言了。梁妈道:“姑娘放心,送来这些个东西,原是我们大爷的好意,恐怕二爷念书,有用得着的,所以叫我送来,并非有什么意思。难道大爷为人,姑娘还不知道么?”三蝶儿点了点头,想着也是。又想玉吉人品,最为浑厚,断不是满腹机械的可比。随用别的话,粉饰一番,免使梁妈心里别生疑惑。一时德氏、常禄先后回来,梁妈说了会儿话,也就去了。
  那晚德氏熟睡,三蝶儿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常禄等素知三蝶儿性情,时常的无事闷坐,不是皱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因为什么,常常坠泪。先时还背着母亲暗去劝解,后来成天论月,常常如此,也都不理论了。这日独对残灯,洒了回泪,把仿本打开,一手在桌上画着,研究那对联的意思。
  一会合上本,默想当日的景象,又自伤感一番,不肖细提。德氏将住房租妥,订日迁移。常禄亦挑了巡警,自去任差。一切繁文细事,亦不多表。光阴如驶,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德氏与玉吉分居,过了一个年头儿了,是时玉吉的家业,已经败落。
  玉吉是好学的书生,作不得别项营业,日间无事,只靠着读书破闷。厨中无米,自己也不知筹划。临到无如何时,便令梁妈出去,叫个打鼓担儿来,先卖无用的器皿,后卖顶箱竖柜。常言说坐吃山空,真是一点儿不假。卖来卖去,连破书残帖也卖尽了。每日为早晚两餐,急得满屋转磨。看看这件东西,又看看那件东西。看了半日,亦没有能值几文的了。幸而这玉吉心里,极其开畅,梁妈也深明大义,看着玉吉如此,不忍辞去,反倒一心一意的,帮着玉吉兄妹,过起日子来。这日在门外散闷,要叫个打鼓担儿过来,卖些东西,好去买米。忽见有一婆子走来,唤着梁妈道:“梁妈好哇。”梁妈猛然一惊,回头一看,不是旁人,原来是旧日街坊惯于说媒的贾婆。梁妈请了安,让她进去坐着,说家里没别人,我们大爷和姑娘,你也都认得,为什么不进去呢?贾婆摇着头直是不肯,二人在墙阴之下,就叙起陈话儿来,贾婆道:“大爷的亲事。怎么样了?”梁妈道:“还说呢!我们老爷太太一去世,家业是花净了,亲事亦不能提了。”随把玉吉景况,并现在已与德氏断绝往来的话,细说一遍。贾婆道:“哟,怪不得呢,有几天我见了阿大姐,她说姑娘大了,叫我有合式的人家,给她提着。我想他们当初既有成议,怎么又另找人家儿呢。记得前年夏天,我碰过阿大姐的钉子,那时有挺好的人家,她不肯吐口话儿,她说跟西院玉吉,已经有人说着呢。此时又急着说婆家,叫我可哪儿说去哪。”
  一面说,又问现在玉吉于此事怎么样?梁妈听了此话,犹如一个霹雷,打到头顶上来了。本想忍耐几年,等着玉吉除服,德氏有回心转意,成全了美满姻缘,岂不是一件好事。今听贾婆一说,前途已经绝望。登时不好发作,只好一答一和,探听德氏消息。其实心里,早已替着玉吉灰了一半。说话间,脸上变颜变色的。好不难过。贾婆不知其细,听着梁妈语气,颇不喜欢,随即告别,又让说:“梁妈你闲着,到我们那儿坐着去呀。”梁妈答应着,便扭头进去了。
  贾婆看此光景,料着此时玉吉既没有求亲之望,德氏又不乐意作亲,正好借此机会,想个生财之道。记得前年恶少张锷,曾许我三百两银子,叫我去说三蝶儿,何不趁此说亲,得他几个钱呢。主意已定,先到张锣家来,报个喜信。次日清早,便到德氏家里,来与三蝶儿说亲。偏巧这一日正是各旗放饷。德氏早起,去到衙门领饷,并未在家。只有三蝶儿一人,在屋里梳头呢。一见贾婆进来,心里烘的火起,如见仇敌一般,半晌没得说话。倒是贾婆和气,问了回好,又问老太太上哪里去了?
  大爷的差事好啊?三蝶儿放下木梳,坐在一旁,迟了好半日,方才说出话来。知道自己气盛,不该不答理,此时倒很是后悔。
  随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该死了。梳了回头,就会接不上气了。”
  贾婆笑道:“哟,这是怎么说。清晨早起,怎么死啊活的说呢?管保是刚一扭身,差了气了。”随说着,答讪着走来。细看三蝶儿的头发,又夸赞道:“姑娘的头发,真是又黑又长,怪不得不好通呢。”三蝶儿也不答言,低头笑了笑,一把把青丝挽起,过来斟茶。贾婆笑眯眯的,没话找话,说有人问姑娘的好,姑娘你猜猜是谁?”三蝶儿见了贾婆,本不欢喜,又见她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越发的厌烦了,随冷笑两声道:“大妈说话,真是可笑。大妈遇见的人,我如何猜得着。再说亲戚朋友,外间多得很凭空一想,叫我猜谁去。”这一片话,说得贾婆脸上,好不难过。暗想三蝶儿为人,可真个厉害。这么一句话,就惹得她这样挑剔。我若不指出她毛病来,她哪知我的厉害。因笑道:“不是别人,是姑娘心里最合意的人。”说罢,拍掌大笑。
  三蝶儿倒吃了一惊,不知贾婆所见,究竟是谁?正欲追问,忽的房门一响,德氏叨唠着自外走来,一面与贾婆见礼,口里还喊嚷道:“好可恶的奸商,每月领银子,银子落价,贺点儿晕油、猪肉,连肉也涨钱,这是什么年月。”又向贾婆道:“你说这个年头,可怎么好?一斤杂合面,全都要四五百钱。我长怎么大,真没经过。”说着,又问贾婆,今日怎这么闲在?
  三蝶儿趁此工夫,躲了出来。暗想方才贾婆所说意中人,很是有因,莫非旁言旁语,有人说我什么不成?越想越可怪,坐在外间屋,一手支颐,纳起闷来。忽听德氏哼哼两声道:“这么半天,还没下梳妆台呢。贾大妈你看看,这要到人家,行不行啊?一来就说我碎烦,若叫我看过眼儿去,我何尝爱这们劳神。”
  贾婆陪笑道:“姐姐别说啦。这么半天,都是我耽误的。不然也早梳完了。”没着,又花言巧语夸赞三蝶儿不已。德氏道:“这是大妈夸奖,我同我们姑娘,许是前房女儿继母娘,不必说大过节儿,就是她一举一动,我连一生也看不上。只盼个瞎眼婆婆,把她相看中了,我就算逃出来了。”贾婆嗤嗤笑道:“喝,叫姐姐一说,真把我们姑娘要给屈在死。”随手掀了软帘,唤言道:“姑娘,姑娘,你麻利梳头罢。”叫了半日,不见答应。出至外间一看,并无人影儿。转身又进来道:“姐姐的心高,如今这个年月,哪能比先前。像你我做姑娘时候,要同现在比较,岂不是枉然吗。是了也就是了,停个一年半载,姑娘出了阁,少爷娶了亲,我看你消消停停,倒是造化。”说着,把自己家事,说了一回。又说道:“姐姐是没经过。外娶的媳妇,决不如亲生女儿。我们大媳妇,是个家贼,时常偷粮盗米,往他们家搬运:我家的日子,姐姐是知道的。若非仗你侄女,省吃减用,常常背着姑爷,给我点儿休己钱,你说我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告诉姐姐说,到底亲是亲,疏是疏,外娶的媳妇,究竟不如女儿。”德氏听到此处,不觉好笑。贾婆脸也红了。不想翻覆这一比较,把自己为人,陷在其内了。随又改口道:“我们姑爷待人浑厚,只是他公公婆婆,嫌贫爱富,叫我好看不起,”德氏是精明妇人,听了这段言词,心里好笑,反把与三蝶儿的气,亦笑得忘了。当时又张罗茶,又催着三蝶儿做饭,弄得贾婆子坐卧不安。想道方才的话,颇欠斟酌,不禁脸又红了。后见德氏母女这样款待,以为方才德氏并未理会得,反陡起雌胆,信口胡云起来。三蝶儿本极厌烦,梳完了头,抓着做饭工夫,便自去了。
  贾婆高高兴兴,提起草厂张家,少爷名叫张锷,学业怎么好,人品怎么好,又夸他房产怎么多,陈设怎么阔绰,说的津津有昧,犹如非洲土人,游过一趟巴黎,回家开谤似的,自以为话里透话,打动德氏心意。岂知德氏为人,更是沉稳老练,主张坚定的人,任你怎样说,就是说得天花乱坠,她也是哼呵答应,并不动念的。急得贾婆无法,吃过早饭,犹自恋恋不走,背着三蝶儿,又向德氏道:“俗语说:是婚姻棒打不回。记得前年春天,我同姐姐提过,所说的那家,就是张家的这位少爷。
  你瞧年纪也配合,相貌也配合,合该是婚姻不是呀?”德氏冷笑道:“我却记不得了。现在我们姑娘,约有五六处都给提婆婆家呢。如果都不合式,再求贾大妈费心,过后儿给提一提。”
  贾婆又做态道:“这不是应该的么,你还用托付作什么。告诉你说吧,这门是作亲若定了,管保你这一辈子,也是吃着不尽的。”德氏听了微然的一笑。贾婆道:“大姐怎么笑哇,养儿得济,养女也能得济,难道白养她这么大吗?”刚说着,只见三蝶儿进来,贾婆便不言语了。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自此常常来往,一心要与三蝶儿提亲。并欲以金钱富贵,打动德氏。三蝶儿见贾婆常来,必无善意。又因那日贾婆说,遇见合意的人,心里着实懊恼。一日贾婆来此闲坐,便在德氏面前,把那日遇见梁妈,及近日玉吉如何艰窘的话,细述一遍。德氏听了,并未理会。三蝶儿有无限伤感,背着母亲,常常落泪。
  这日德大舅的生辰,每年德氏必遣儿子女儿,前去祝寿。今年因常禄有差,常斌上学,若是母女同去,又无人看家。欲令三蝶儿前去,又不愿她与玉吉再见。正自犹豫莫决,忽的德大舅亲自来接,并告德氏说:“要留外甥女多住几日。”德氏也不好阻拦,当日便去了。
  三蝶儿为人,于寻常应酬,本不乐意。此次舅舅来接,料定生辰之日,或可与玉吉相见,亦未可知。遂同了舅舅,欢欢喜喜的去了。谁想玉吉兄妹,均未曾至。三蝶儿盼望两日,慢说是人,就是祝寿的礼物,亦未送来。满屋的亲亲友友,团聚说笑,惟有三蝶儿一人,吃不下,喝不下,坐在屋里头,怔怔痴痴的好生烦闷。幸有德大舅母的胞妹跟前的个女孩子,乳名丽格,年纪相貌,均与蕙儿相仿,因见三蝶儿烦闷,走过拉了手,说今日药王庙异常热闹,何不告知舅母,我们姊妹二人,前去逛庙呢。三蝶儿是无聊已极,听了此话,很是称意。但恐出去之后,那玉吉兄弟来了,不得相见,遂又懒懒的坐下了。
  丽格哪里肯舍,用力挽着三蝶儿,告知德大舅,说是去去就回,一直出了大门,迳往药王庙而来。丽格一路说笑,又打趣三蝶儿道:“姐姐有什么烦闷事,这样懊恼?难道你怕老太太给你说婆婆不成?”三蝶儿听了,如同傻子一般,没明她说的什么,随口笑了两声,并未答言。丽格指引道:“姐姐你瞧瞧,大概这个胡同,就是我玉哥哥蕙儿妹妹那里。”三蝶儿不由一怔。
  丽格又笑道:“你不爱上药王庙,咱们上玉哥哥那儿去,你道好不好?”三蝶儿听了,正合心意,随令丽格引路,一答一和的,打听玉吉的近况。走至半途,丽格忽的止步,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我想起来了。三蝶儿惊问道:“怎么去不得?”丽格道:“玉哥哥心多。今日我姨父生日,他人也没去,礼也没去,少时见了我们,反倒没意思,不如还是去逛庙。”说着,拉了三蝶儿,复往回走。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讲孝思病中慰母论门第暗里提亲话说三蝶儿心心念念,去看玉吉,不想走至中途,丽格怕玉吉心多,掖着三蝶儿的手,想欲回去。三蝶儿也站着犯犹疑,既不言去,又不言不去。丽格催了半日,三蝶儿直着眼睛,只管出神。丽格催促道:“尽着站在这里,徘徊什么?不然与玉哥哥遇见,反倒不便。”一语未了,自西走过一人,穿一件破青布夹袄,囚首垢面的走来。望见三蝶儿在此,反倒止住脚步。
  丽格笑嚷道:“那不是玉哥哥么。”那人惊得一怔,迟了半晌,没答出什么话来。丽格抱怨三蝶道:“我说什么,果然遇见了不是!”三蝶儿烘的一下,脸便红了。半晌没得话说,只觉心里头突突乱跳。玉吉却低头过来,恭恭敬敬请了个安,三蝶儿也不及还礼、仿佛见了仇人,无处藏躲的一般。玉吉也不说什么,只让丽格道:“妹妹既到这里来,何不到家里坐着,莫非怕肮脏吗?”丽格道:“哪儿的话呢。我们要去,因为不认得门儿。既遇了你,你就带个道儿罢。”玉吉只顾犯呆,眼望三蝶儿,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相见,真是出人意外的事情。三蝶儿亦低头不语,面色绯红。丽格道:“走哇。”两人倒吓一惊。玉吉在前,三蝶儿、丽格在后,只见路北门楼,满墙荒草,院里有破屋数椽。玉吉先唤梁妈,说有贵客来了,还不出迎。
  丽格道:“谁是贵客,你这样挖苦人?”说着,开了屋门,抢步先进去了。三蝶儿犹在院里,痴痴呆呆的懒得迈步。梁妈出来道:“姑娘请啊!”蕙儿亦笑着出来,揪住三蝶儿道:“姐姐也梳上头啦。哟,更透着现花了。”三蝶儿点点头,仍然不语。进屋坐在凳上,看着屋中景象,除去两张破椅,桌上有几本破书,一把黑眉乌语儿的破瓷茶壶,炕上的铺盖褥垫,亦不整齐。那一种潮湿气味,好不难闻。靠墙有一架煤炉,炉口周围围着些薰焦了的剩吃食。三蝶儿见此光景,焉能不伤心惨目。
  想起幼年姊弟,同在一处玩耍,两家父母,都是爱如珍宝一般。
  怎么福命不齐,玉吉兄弟竟受了这般委曲呢。越想越苦,越想越伤心,由不得眼泪汪汪,望着玉吉兄弟看得呆了。
  梁妈把茶壶洗净,一面与丽格说话,一面做水。玉吉亦无限伤惨,低头滚下泪来。因恐三蝶儿看见,惹她难受,转身便出去了。三蝶儿亦无限伤心,望着玉吉出去,扭头以手帕擦泪。
  因恐丽格看破,遂揉眼道:“眼里好疼,多管是沙子迷了。”
  说着,只见两只杏眼,立时红肿。蕙儿道:“许是眉毛倒了。
  你看你这鼻涕,”三蝶儿一面擦泪,又醒了鼻涕,哑着嗓音道:“梁妈,咱们几年没见了。”说罢,哽咽起来,把蕙儿、丽格等都闹得慌了,惟有梁妈心里,略明其意,随笑道:“姑娘是记错了。常在一处的人,若偶然离了,就像许久不见似的,其实才一年多的光影。”蕙儿道:“姐姐是贵人健忘。年前我哥哥还叫梁妈去过呢,难得就忘了么?”三蝶儿擦了眼泪,悲悲切切的道:“我的眼睛,一定要害起来。”丽格道:“你别揉他啦,越揉越肿。回头再着了风,可不是玩的。”梁妈倒了碗茶,用手递给丽格,打听大舅爷生日都是谁去了?又说我们大爷运气实在不佳,不然舅老爷生日,总要去的。蕙儿亦红脸道:“哥哥短礼,我也没衣裳,出不得门。我们成年论月,竟同打鼓挑子捣麻烦呢。”说着,落下泪来。丽格饮了口水,听了蕙儿的话,着实惨切,随向三蝶儿丢个眼色,要她赶紧告辞,免令蕙儿伤感。不想此时三蝶儿两眼直勾勾,望着墙壁,心却没在这里。丽格与梁妈说话儿,并未听见。一手挪过茶壶,正欲到茶,不意花的一响,倒得满了碗,连桌上都是水了。梁妈嗳吗一声,走来擦水。三蝶儿亦不甚介意,只见茶碗里,满是茶叶末子。端起碗来,一饮而荆蕙儿嚷一声道:“姐姐是傻子不成,怎么连茶叶亦咽了?”三蝶儿恍然醒悟,忙用手巾角,擦抹嘴唇,引得梁妈、丽格大笑不止。玉吉亦自外走来,欲留三蝶儿等在此吃饭。三蝶儿痴痴怔怔,没得话说。丽格决意不肯,推说回去忒晚了,我姨儿不放心。再说我们出来,家里并不知道。再若晚回去,更不放心了。说着,拉定了三蝶儿,往外走。蕙儿却扯住丽格,不令出去。倒是梁妈解事,悄向三蝶儿道:“姑娘是一人来的,还是与姨太太一同来的?”三蝶儿未能听真,只道梁妈说她,不如一人来呢,随扭过头来嚷道:“热咚咚的,你要说什么?”梁妈不知何故,只得笑了。丽格忙着夺了蕙儿的手,笑嘻嘻的道:“改日给姐姐请安,我们回去了。”三蝶儿亦惨然道:“不是上大舅家去,恐怕这辈子,也不能”说到也不能三字,两眼泪珠扑的掉下,幸亏丽格等不曾看见。玉吉道:“是了,姐姐家里事,我是知道的,姐姐不必说了。”三蝶儿点点头,回首把眼泪擦干,惨然而去。
  玉吉送至门外,转身而回,倒是蕙儿年幼,犹自恋恋不舍。揪住丽格手,叮问几时还来。三蝶儿背过脸去,皆未听真,心里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一般。半晌又止住脚步,扯着丽格道:“你放心,至死亦不能改悔。”吓得丽格一跳,惊问道:“嗳呀,我的妈呀,你是中了邪了吧!”三蝶儿亦猛然醒悟,自知失言,不由脸色绯红,抬头一望,只见斜阳在山,和风吹柳,路上男男女女,俱是由药王庙回家的光景。有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妇擦着满脸怪粉,抹着两道黑眉,嘴唇上点着胭脂,借着日光一照,闪作金紫颜色。三蝶儿不觉好笑,因向丽格道:“你道我中了邪,你看这一位,才真是中了邪呢!”说的丽格亦笑了。
  二人说着话,拐入一条小巷。丽格是聪明伶俐的人,本想与三蝶儿二人仍到药王庙,散一散心。不想行至途中,见三蝶儿这般光景,心里好生纳闷。看看三蝶儿眼睛,断不是沙子迷了的样子,又想她方才景象,凄凄异常,见了玉吉兄妹,并没说什么话,想必是因她困苦很是酸心,所以伤心起来,亦未可知。因见左右无人,悄声劝道:“姐姐的心事,瞒不得我。方才那个光景,我已经明白了。必是”刚说必是两字,吓得三蝶儿一怔,随问道:“必是什么?”丽格道:“必是因为他们这样贫苦,姐姐看得惨了,才有那样伤心。”三蝶儿道:“可不是呢。他们兄妹本来没受过苦楚,如今这般光景,教人看着哪有不伤心的。像你玉哥哥为人,品行那样好,志向那样高,论学问论才干,皆不至受这苦处。何以天道不公,竟使他运数机会,如此迟滞呢?”丽格听了,亦慨叹不已。正欲说话,三蝶儿又问道:“你看你玉哥哥气宇,有些福气没有?”丽格含笑道:“这亦奇了。这样家运,讲什么福气不福气,我看他品行性情,总是老气横秋,天生的小顽固老儿。所以每逢见面,从来也不答理他。张嘴他就讲道学,真比七八十的人还透顽固。
  轮到如今年月,讲的是机灵活变,像他那老版版的兄弟,据我看没什么起色,不信你尽管瞧着。”三蝶儿摇首道:“这不然。
  我听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耐心忍性,正是增其历练,发其智慧呢。”丽格不待说完,嘻嘻笑个不住,拐过小巷,已至德家门首。三蝶儿一路走,仍自晓晓不休。提起古来之人,家境的苦处来。丽格道:“不必说了,咬文嚼字,我也听不懂。说了半天,好像对驴子抚琴一般。”说罢,掩口而笑。让着三蝶儿道:“到了家还不进去么?”三蝶儿不由一怔,只见一群小孩子,嘻嘻自里面迎了,扯着三蝶儿等,姐姐姐姐的叫个振心。丽格扶着门框,狂笑不止。三蝶儿亦自觉发愧,引着一群小孩子,抢步进去,见的众亲友,并不周旋,仍向一间房里,独坐发呆。
  丽格却站在院里,指手画脚的,比说三蝶的景像。又说一路上几乎吓死人,管保是受了风邪了。德大舅闻言,吓了一跳。
  德大舅母说:“后院有大仙姑,有时冲撞了,必要缠人。必是昨晚上。三姑娘不留神,一时冒犯了。”众人一闻此言,皆至屋里去看。果见三蝶儿脸色,犹如银纸一般。圆睁着两只杏眼,口里吁吁气喘,果然像中邪一般。随即买了纸马,先到财神楼,烧一回香。又叫丽格替着祷告一回。闹到晚饭已后,亲友散去,只剩至近的亲友,并几个小孩子,在此住下。大家不放心三蝶儿,一齐拥到屋里,观看三蝶儿的举动。三蝶儿一时明白,一时又糊涂起来。嘴唇也白了,眼睛也大了。急得德大舅连跺脚,因恐病在这里,对不住姐姐。随令德大舅母好生守护。自己点了灯笼,三晚半夜,请了个医生来。诊脉一看,果然是中了邪气。只见她倒在炕上,口吐白沫,精神恍惚,四肢颤成一处,抖擞不止,一时闭过气去,一时又苏醒过来。面上气色,或黄或红,屡屡改变。医生立了药方,告辞而去。急得德大舅无可如何,反倒抱怨丽格,不该无缘无故,引她出去。丽格亦害怕起来,因为三蝶儿路上谆谆嘱咐,两人上玉吉家去,不叫她回来说,故亦目定口呆,不敢言语了。德大舅看了药方,因方上之药,皆极贵重,不由暗自皱眉。若不去买,又恐治不了玻看药方上写着:犀角二钱,羚羊二钱,龙齿二钱,虎威骨二钱,牡硕二钱,鹿角霜二钱,人参二浅,黄蓍二钱,其余药味,尚不在数。据医生说,各药共为细来,要用羊肉半斤,煎取浓汁一盏,要一次服下去,立时就好。要了半日,又盘算得用若干钱,当时带了钱钞,先去给德氏送信,又到药铺一问,共该银四两八钱有零。当时也心疼不来,只可嘱告药铺,研为细未,明日早间来龋至人日德氏来接,看着女儿如此,不知是什么玻大家纷纷议论,又把一夜情形,告知德氏一回。德氏也着了慌,等到德大舅回家,三蝶儿饮下药去,方才渐渐好了。德氏爱女心盛,赶紧雇了辆车,接了回去。丽格是恋着三蝶儿,又惦着三蝶儿回去,无人扶侍。又知德氏有脾气,家中种种限制,不得自由。本想随着德氏,前去住几天,又一想,实在有种种不便,只得罢了。不想三蝶儿之病,本不是医药可治的。
  自此冰肌瘦减,精神恍忽,满脑如针刺一般,忽忽乱跳,德氏亦不得安心。
  一口深夜无人,母女躺着谈心。德氏把近来市面,家中景况,种种的艰难困苦,先述一通。说来说去,说到三蝶儿身上。
  光劝了三蝶儿半日,又流泪道:“养你们这么大,我还这样操劳。不知何年月日,才得逃生?那日贾婆子来,因为你的亲事,闹了我好几天,吃不下喝不下的。我想他说的那家儿,倒也不错。凭归们这样人家儿,难道还妄想攀高,聘一个王孙公子不成?谁想你哥哥不依不饶,死活的不答应。他说男子家业,都是小事,只求人儿好,比什么都强。照他那一说,莫非我顾你出了簸萝,陷到火炕里去不成?这也好,以后说不说的,我也不管了。并非娘母子不办正事,这是你哥哥的主意,以后可别瞒怨我。”德氏一面说一面垂泪。三蝶儿早听得怔了,先听论婚的话,吓得一惊,后听有哥哥阻挠,好像一块石头,落在平地一般,心里倒觉得痛快了。然思前想后,母亲又这样伤心,不免哽咽伏在枕上流泪,唏嘘劝道:“女儿的事,可望母亲放心。母亲百年后,女儿寻个庙宇削发为尼去就是了。”说罢,哽哽咽咽,哭个不祝德氏亦伤起心来。拍着枕头道:“孩子,你的心,我亦未不知道。但是男人婚,女大当嫁。我今年五十多岁,作出事来,活着要对得着女,死也要对得起祖先。自要你们听话,就算孝顺了。”说罢,呜呜哭了。三蝶儿一面哭,一面劝解母亲,病久的人,哪禁得样动心,母女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哭得声音,也越来越惨。哭到东方大亮,常斌都醒了,因听里间屋有人哭泣,暗吃一惊,随问屋里头是谁哭呢?连问数遍,屋里并无动静。半晌三蝶儿道:“你该上学啦,奶奶刚睡着,你安顿一些,教奶奶歇会儿罢。”
  说着,开门出来洒扫院宇。常斌也穿衣爬起,忙着上学。
  日常禄正是休息之期,一手提着包袱,嘻支咯支的皮靴底响,外走来。进门问三蝶儿道:“奶奶怎么,这时还不起来?”三蝶儿眉头一皱,因恐常禄着急,随答道:“没怎么,昨天许睡得晚了常禄把包袱放下,一面脱衣服,瞧着三蝶儿脸上,带有泪痕,问道:“你又怎么了?必是奶奶有病,你不肯告诉我。”
  说着,枪进去,扶着德氏枕头,奶奶、奶奶的叫个不祝三蝶儿亦随了去,揪往常禄袖子,又向他摇手,不叫他言语。常禄掀了被袂,看着母亲睡熟,这才放心。三蝶儿道:“哪有这样冒失的!就是病,也不该这样卤莽埃”常禄把皮靴脱了,换上破鞋,拿了茶碗,帮着三蝶儿擦洗。又问早间吃什么,好上街去买。三蝶把油罐醋瓶、买菜筐子拿出,一一交与常禄。
  常禄是读书出身虽充巡警,仍有读书的呆气。当时洗完了脸,穿上长大衣服,才缓步出来。迎面遇着一人,年在四十上下,面色微黄,两撇胡须,穿一件灰布大褂,青缎福履鞋,看见常禄出来,忙招呼道:“老弟上那儿去?这两天正要找你,自你差事忙,又不知几日休息?今日相遇,真是巧极啦。”常禄抬头一看,不是别个,正是素好的朋友,此人姓普名津,号叫焕序。常禄忙的见礼,普津还了个安,笑嘻嘻的问了回好。又说:“那天家去,我给老太太请了回安。因为敝旗的文爷,有位少爷,我要给妹妹提亲,惹得二太太一脑门子气,叫我见了你,同你再商量呢。你想这件事情,提得提不得。”常禄恍懈之间,听说文爷二字,忙问文爷是谁?普津道:“就是我们领催。”
  常禄又闷了半晌,想不起是谁来。普津道:“你的记性,可真是有限。文爷同你的姨儿家,是个亲戚,你怎么就忘了呢?”
  常禄猛然想起说。”哦,是了,他同姨母家也不是近亲戚。文爷的夫人,我也称呼姨儿,向同我们老太太很是投缘。怎么老太太说,叫你问我呢?这也奇了。”普津道:“这也难怪。那天老太太说,家里事情,都仗着妹妹分心。一来离不开,二来就这么一个女儿,总要个四水相合,门当户对。你们哥儿们,全都愿了意,然后才可以聘呢。”常禄道:“事情固是如此,但是前两天,有一件麻烦事。旧日我们街坊有个贾婆,日前跟老太太提说,要给我妹妹提人家儿,那头儿在草厂住家,此人名叫张锷。新近我打听过一回,此人是吃喝嫖赌,不务正业。
  虽然他家里很阔,只是他原有媳妇,这明是贿赂媒婆,要说我妹妹作二房。我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不肯信,你想我能够愿意吗?一来以慎重为是,二是名儿姓儿我家的家风,都是要紧的事。大哥总不常去,大约我妹妹性情,你不致不知道。她本是安详老实,性情温厚的人,若聘与一个荡子,就算给耽误了。
  虽然是女大当配,今年我妹妹才十八岁,多迟一二年,尚不致晚。”
  一面说,掖着普津,便往回走。普津执意不肯,说是有事在身,不能久延。改天有了工夫,必来找你。又问道:“我到总厅里,哪几找你去呀?”常禄道:“你到兵马中一打听就行,就在司法处当差。”普津听了点点头,回头便走。常禄追着问道:“这位文爷,大概是花梢人儿罢。我听旁人说,新近在胡同里,安了一分外家,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普津皱眉道:“我却不知道。花梢人儿确不假,如今已不下四十,要往五十上数啦。大约这类事情,必不能有。眼前头大约儿子都要定亲啦。岂有半百的公公,还闹外家呢,大概没有罢,你许是听错了。”常禄也知得不详,听了普津的话,信以为真。
  当时别了普津,买菜回家,心心念念,只想着妹妹亲事,必须选一个美满姻缘,方才称心。暗表德氏是爱女心盛,因为贾婆子提亲,大儿子不甚乐意,又想贾婆子诚不可靠,遂与女儿谈心时,一五一十的说了。三蝶儿是忧心如焚,惟恐母亲、哥哥背地里作事,遂察言观色,屡屡的探听,得了题目,便说把人世间事,已经看空。情愿等母亲下世后,自己削发为尼,断不想人世繁华虚荣富贵了。德氏听了这些伤心的话,因此背前面后,常恐三蝶儿所说的是反话,不免又添些忧虑,暗自伤起心来,而察看女儿举止,并无不是的地方。每日黎明疾起,洒扫庭院,礼佛烧香,亦极诚笃。常时她口口声声,祝延母寿,盼着哥哥兄弟,立业兴家,仿佛花花世界上,无可系念,日长无事,或在窗前刺绣,或得院里浇花,无虑无愁,无忧无喜,梳装衣服,只爱个清洁雅淡,不着铅华。德氏是时常叨念,说是女儿家不着红绿不成规矩,强逼女儿薄粉涂脂。其实那三蝶儿容貌,本是冰雪为神玉为骨,芙蓉如画柳如眉的美女,一被那脂污粉腻,反把丽人本色,倒衬得丑了许多。
  这日常禄回家,把路上遇见普津,如何与三蝶儿提亲的话,暗自禀告母亲。德氏叹了口气,想着文光家里,是个掌事伯什户。因亲致亲,今有普津作媒,料无差错,随同常禄道:“这事也不是忙的,等着因话提话,我同你妹妹商量商量,打听她那宗性情,若这么早说人家儿,恐怕好犯恼撞。”常禄道:“我妹妹很明白,应该也不致恼撞。难道女儿人家,在家一辈子不成?她说她的,什么事情,须要母亲作主,方合道理。”德氏道:“主意我可不作,合式不合式,将来她瞒怨我,你妹妹心里,我已经看破了,只是我不能由她,不能够任她的性儿,这话你明白不明白?”常禄唯唯答应。看着母亲词色,颇有不耐烦的地方,因笑道:“这也奇了,我妹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幼儿安闲淑静,哪能有什么心事,这实是奶奶的气话,我也不敢说了。奶奶阿妈,生我三个人,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若有何心事,不妨投她的意,也是应该的。”说着,语音渐低,凄怆不止。德氏亦咳声叹气,拿过烟袋来吸烟,扭过头去,不言语了。常禄道:“据普大哥说,文家这个小人儿,近来出息很是不错。家产我们不图,只要门当户对,两人站在一处,体貌相合,我们就可以作得。”说着,三蝶儿走来。望着母亲、哥哥在此,临揪帘时,听见作得二字,往下不言语了。三蝶儿迟了一会,审视常禄语气,一见自己进来,缩口不言,料定是背我的事情,在此闲谈呢,当时懊悔已极,不该掀帘而入,不顾自己身分,越想越悔,连羞带臊的低下头去。偷看母亲颜色,着实凄惨。料定昨晚所说,今日必发泄了。随向八仙棹上,斟了半盏凉茶,借此为由,转身走了出来,看了回地上草花,揣度母亲、哥哥近来的意向,正在闷闷的不得头脑,站在西墙角下,只听西院邻家,三弦弹起,婉转歌喉,娇声细气的。有人唱曲曲文,好坏虽未留心细听,偶然有两句,唱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吹到三蝶儿耳内,一字不落。原来是:夜深香露散宫处,帘幕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槛凭,长吁了两三声。剔团明月如圆镜,又不见轻云薄雾。都只是香烟人气,两股几风,氤氲得不分明。三蝶儿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一听,又唱道是:“月环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听了这四句,不觉点头自叹。心里暗想:原来词曲上,也有这样无望的事。可惜世界上人,只知唱曲,未能领略编曲的深意。想毕,又后悔不止,不该胡思乱想,耽误了听曲子。正在后悔,又听得唱道:“狠毒娘,老诚种”六字,再听时恰唱到:“对别人巧语花言,背地里愁眉泪眼”,三蝶儿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遥又听道:“从今后我相会少,你见面难,月暗西厢,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早寻个酒阑人散”等句,不由得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了。一蹲身,坐在一块砧石上。细研究早寻个酒阑人散的滋味,忽又想起当日事来。
  记得玉吉仿本,写过:“此生莫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两句,大约他的意思,亦是早学个酒阑人散的思想。又想词句上种种与自己合的地方甚多,当时千头万绪,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在没个开交,忽觉身背后有人击她一下。三蝶儿猛吃一惊,不知拍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没奈何存心尽孝不得已饮泪吞声话说三蝶儿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背后走来。拍的一声,拍了三蝶儿一掌,笑吟吟的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三蝶儿吓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丽格。
  三蝶儿道:“你这孩子,吓我一跳。你这会自哪里来?”丽格请个安道:“我跟我姨儿一同来的,来了这么好半天,总没见你。大哥哥说许是出去了,他慌手忙脚,便出去找你去了。谁想被花儿遮着,你在这儿发怔呢。”一面说,一面拉着三蝶儿的手,回到屋里。果见德大舅母与德氏坐在一处,唧唧嚷嚷说话儿呢。三蝶儿请了个安,,问了回好,拉着丽格手,坐在一旁,谈讲些扎拉扣绣,一切针凿的话,一会又回到屋里,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格要剪个鞋样,三蝶儿拿了剪子,慢慢的替她剪。忽德氏掀帘道:“姑娘,你回头收拾收拾,同你舅母一齐走,你大舅想你了,叫你去住几天呢。”三蝶儿答应声是,想着家里没人,母亲怎这么开放,莫非与哥哥议定,有什么事情不成?忙的放了样子,出至外间,笑道:“舅母接我,我本该去。只是我奶奶近日一寒一暖的,有些不舒服。索兴等我奶奶好了,不用舅母来接,叫我兄弟送我去,我再多住几天,你想好不好?”德大舅母未及答言,丽格插口道:“那可不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罢,不容分说,拉了三蝶儿进去,强令她梳头。德大舅母道:“这么大姑娘,别不听话,赶紧归着归着,差不多就该走了。”说罢,与德氏二人,又至外间屋说话去了。这里丽格又忙着拿瓶子取梳头油,又替三蝶儿去温洗脸水,前忙后乱的,闹个不了。三蝶儿放了木梳,笑吟吟的道:“谢谢你费心,天这样热,我不擦粉了。”丽格直意不听,一手举着粉盒,笑眯眯的道:“姐姐你擦一点儿罢。不看老太太,又碎嘴子。”说着挤身过来,帮她取了手镜,又帮她来缝燕尾儿。三蝶儿道:“咳,小姑奶奶,你要忙死我。我的燕尾儿,不用人家缝。“说着,接过丝线,自己背着镜子,慢慢缝好。丽格笑道:“敢情你的头发好,我有这样头发,也能叫他光溜,不但没有跳丝儿,管保苍蝇落上,都能滑倒了。”说着,拿了粉扑儿,自己对着镜子,匀了回粉。又把自己的燕尾儿,整了一回,等着三蝶儿梳完,又催促她换衣裳。两人在屋里乱成一阵,半晌见德氏进来,问三蝶儿道:“你瞧她这分忙,忙得我抓不着头绪了。”丽格笑道:“您还说我哩,不是这样忙,管保这时候连头也不能梳定,怪不得大姑妈说你,日后若有了婆婆,瞧你受气的罢。”三蝶听了,哪里肯依,过来便要捶她。
  德氏拦住道:“别闹啦,快些走罢。”丽格见势不好,亦笑着跑了。三蝶儿把手使木梳,零星物件,包了一个包袱。站在棹子一旁,蹙着两道蛾眉,带有万分为难的神气,德氏道:“这么大丫头,你是怎么了?”三蝶儿把眼圈一红,赶着背过脸儿去,假意去整理头发。德氏又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三蝶儿把眉头一皱,拿出手帕来,擦了眼泪,凄凄惨惨,叫了两声奶奶。德氏不知何事,气得坐在椅上,咬牙的发狠道:“又怎么了?”三蝶儿含着眼泪,呜呜嗳哝的道:“奶奶作事,不要背着女儿。“德氏怒嚷道:“有什么瞒心昧己事,背你办了?”
  吓得三蝶儿一跳,疾忙跑过来,站在德氏面前,噙泪央告道:“奶奶别生气,女儿说的话,句句是实。叫女儿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一面说,一面吁吁喘气,着实伤惨。德氏三焦火起,推了一掌道:“不能由着你。”说罢,顿足走出。
  德大舅母、丽格皆在院内相候,不知房里何事,疾忙跑来,见三蝶儿背着脸,坐在炕沿上,斜倚着炕棹儿,噘上不祝德大舅母道:“姑娘,又怎么了?难道是不愿意去吗?”丽格亦抢步过来,掖着三蝶儿手腕,替她擦泪,连声叹道:“都是我的不好,又叫姐姐挨说。”三蝶儿低下头去,醒了鼻涕,哽哽咽咽的道:“舅母走舅母走吧,外甥女不去了。”刚到说此,德氏又自外进来,气昂昂的嚷道:“你爱去不去,牛见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说着,摔下烟袋,坐在椅子上,一面生气,只听拍拍两声,自己在自己脸上,抽了两掌,又要摔下陈设。吓得德大舅母慌了,过来把住手腕,按住棹上家伙道:“姐姐怎么了?这不是叫我为难,叫我着急吗?去与不去,但凭她的心,她大舅接她,因为想她,姐姐因此生气,岂不给我娘儿俩不得下台吗!”德氏哼哼气喘,气得话亦说不出来。三蝶儿亦惊慌失色,连忙跪在地下,扶着德氏两膝,哭喊求饶。丽格更不得主张,犹以为方才说笑,德氏气了呢。一手拉起三蝶儿便与德氏请安,连把大姑姑,叫了数十声,口口声声的道:“我姐姐没有不是,都是我闹的。”又向三蝶儿道:“姐姐不去,是给我没脸。”说着,请下安去。三蝶儿掩泪还礼,口里呜呜浓浓,话亦说不清了。忽被德大舅母一把拉丁出去,丽格亦随出劝解,连连与三蝶儿陪错,笑吟吟的道:“刚擦的粉,眼泪又给洗了。”
  说着,接过包袱,掖着三蝶儿便走。又向屋内笑道:“大姑姑别有气了,改日再给你请安罢。”说着,竟自走出。三蝶儿夺了袖子,转身又回里屋,劝告母亲道:“女儿再不敢了。”
  随说着,眼泪簌簌滴下,请了个安。德氏只顾生气,连正眼亦不瞧。德大舅母无法,只得劝解一番,请安告别。德氏沉着脸道:“到家都问好,我也不送了。”三蝶儿把眼泪擦净,跟随舅母走出。一面走,丽格与德大舅母极力排解,无奈三蝶儿心事,旁人不知其详。丽格与德大舅母劝解,皆是好意。三蝶儿一面答应,又极口遮饰,只说母亲脾气,叫人为难的话,丽格当作实话,亦只过去了。
  傍晚到了德家,吃过晚饭,德大舅高高兴兴,叫了两个瞎子来,唱了半夜的曲儿。三蝶儿心中有事,无心去听。后唱到蓝桥会,伤心的地方不觉心神动摇,坐卧不稳。想起昨日在家,听听西厢记来,愈加十分伤感,转身回到屋里,躺在炕上垂泪,丽格亦追了进来,笑问道:“姐姐你困了么?”三蝶儿也不答言,头向里只去装睡。丽格亦卸妆净面,揣度三蝶儿心里,必是因为呕气,想着伤心,乃劝道:“今天的事,都是我招来的。
  论来你也不好,说你一声婆婆,你也值得那样,莫非你的婆婆,我就说不得吗?”三蝶儿啐道:“你还说呢,若不是你,何致那样呢。”丽格陪笑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打我?莫非因我说你,动了你心尖不成?”三蝶儿呸了一声道:“我告诉舅母去,你这么跟我上讪,可是不行。”说着,穿鞋下地,往外便走。丽格不知要怎么样,心下也慌了,忙扯住三蝶儿道:“好姐姐,我一时走了嘴,再也不说了,你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样话,叫我嘴上长疔。不然,就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德大舅母进来,催她姐妹睡觉。说趁着凉快,明儿好早些起来。
  丽格一面答应,一面嗤嗤的笑。三蝶卸了头,坐在椅上发怔。
  一会又抹抹眼泪。一会又醒回鼻涕。丽格躺在炕上,又是好笑,又是纳闷。又恐三蝶儿恼她,随笑道:“姐姐你不用恼我,你心里事,满在我心里呢。”三蝶儿冒然一听,心中暗吃一惊,随笑道:“我眼睛不好,白天怕风吹,黑夜怕灯亮儿。”随说,又用手巾擦眼。丽格冷笑道:“我知道,八成是要起针眼。记得去年,你在玉哥哥家里,就是这样吗。”说得三蝶儿又一怔,迟了半日道:“我几时要长针眼,被你知道了?”丽格道:“你每遇哭时,就说要长针眼,我怎的不知道,”三蝶儿听了此话,边腮带耳,俱都红了。丽格又坐起笑道:“你看我记性好不好?”三蝶儿点点头,想着自己心事,大约瞒不过去,随笑道:“你是昏天黑地,只知说笑凑趣,哪知人世间有为难事呀。”
  说着,把眼圈一红,又欲掉泪。丽格恐其伤心太过,下地劝了一回,两人到回鼓以后,方才睡下。三蝶儿背过脸去,犹自伤心,直到东方大亮,亦未合眼。
  话休烦絮,这日德氏母子,自从三蝶儿走后,去向舅舅家住着,已把她的亲事,说成八九。这日常禄休息,约定冰人普津,在家相见。母子商议半日,知道三蝶儿性情,倘若知道此事,必闹麻烦,不如与普津见面,要过八字贴儿来,先去合婚。
  好在男女两头儿,彼此都认得,不必重来相看。正好是先放小定儿,将来能信过礼,再放定礼不晚。当时把事情议妥,及至普津到来,亦是满口应承,极力担保,许着将来通信,必要个鲜明荣耀,男家是开通人,合婚不合婚,倒是未节。德氏道:“那可使不得。合婚是要紧的,虽然他大像相合,倘若有点儿波澜儿,两家都不好。将来有口舌,你也得落埋怨。”说着,把生辰八字贴,递给普津。普津笑着接过,又把男的八字贴,递与德氏,笑着道:“婶娘高见。这倒是很好的事。”当下三言五语,把亲事说定,约着十日后,来取八字贴儿。合得上就放定纳彩,合不上则作为毋庸议。这也是三蝶儿命里,合该如此,男家合婚,说是两无妨害,德氏合了婚,又细与男女两人,课了回生辰八字儿,俱说是上等婚姻,夫妇能白头到老,享寿百年。男的是当朝一品,女的是浩命夫人。一个是天河水命,一个是霹雳火命。两个人水火相济,可望兴家。这一套油滑口吻,说的德氏好不高兴。想起经年算命,自己奔忙一世,应靠女儿福气,才能享福。如此说来,真个不假,即日把合婚相配的话,告知普津,又令儿子常禄,去小菊儿胡同一带,打听女方的行为,以免过门后女儿受气。常禄又探听多日,回来报告母亲,说春英为人极其朴厚,外间因其朴厚,笑他憨傻。我想这门亲事,却可以作得,德氏点点头,本来为慎重婚姻起见,今听常禄一说,更觉放了心。次日即令常禄告知普津,又把这件事,告知同族人等,并几家至近戚友,大家均极赞成。德氏更觉喜欢,这日中秋已近,屈指算着三蝶儿已在德大舅家住了一月有余,正欲去接,忽有德大舅母送来,丽格亦随了回来,又在德氏家,住了几十日,然后去了。从此常来常往,有时德大舅母来接三蝶儿,丽格亦来回住着。
  光阴荏苒,时序如流。不知不觉间,转过一个年头来,正是新年正月,文光家里,因张罗娶几媳妇,托嘱冰人普津,来往撮合,定于元霄节后,通信纳采,三蝶儿一概不知。是时因为逛灯,正在德大舅家闲住,忽见母亲来接,德大舅母亦催她回去,想其来时,本说多住几天,今忽来接,三蝶儿很是纳闷。
  又见德大舅母,面带笑容,不免狐疑起来。以为母亲来意,必为自己事情,有人相看,心下不由一酸,眼圈亦立刻红了。丽格冷笑道:“姐姐回去罢,明天我还去呢。一来给姐姐道”说到此处,德氏瞧她一眼,丽格拍手而笑,往下便不言语了。
  三蝶儿看此光景,知是有事,遂歪身坐在椅上,一声大气也不敢出,低头摆弄衣襟。眼泪滴滴掉下,犹如断线明珠,双双失坠的一般。德氏催她梳洗,三蝶儿怔了半日,仍是使性生气,不愿回去。急得德大舅母连连跺脚,明知放定,而当在德氏面前,又不敢说。丽格是天真烂漫,心里存不住话,叫了德大舅母出去,问明所以,又进来笑道:“姐姐走罢,过后儿我来接你,你不回去,岂不叫大姑姑生气吗。”三蝶儿低着头,装作未闻,揭起衣襟,擦抹眼泪,一时衣襟衣袖,俱都湿了。德氏与德大舅母赌气走出,只说道:“赶紧收抬,天可不早啦。”
  丽格答应一声,仿佛哄小儿的一般,来哄三蝶儿。连把好姊姊叫了好几声,又笑道:“我陪你一同回去,你看如何?”三蝶儿把头一扭,反倒呜呜哭了。丽格扯着手腕,一手取了手帕,替她擦泪,费了好半日口舌,方才劝祝一时德氏来催,丽格连说带凑,帮着三蝶儿先把包袱包好,又劝她擦净眼睛,不哭丧着脸。三蝶儿也不答言,两眼直勾勾,犹如傻子一般,随着德氏去了。这里德大舅母甚不放心,次日便带了丽格,去看三蝶儿,又好帮着德氏预备放定的事。
  德氏把女儿接回,本想是欢欢喜喜,好预备明天喜事。不想三蝶儿回家,两眼直瞪瞪,愕了一夜,德氏睡在一旁,一夜不曾合眼,暗想女儿心里,必为着聘与别家,心里不乐。此时若说她几句,恐怕越羞越恼,急出疯病来,如何是好。越想越为难,深悔一时气岔,不该因为小节,错过婚姻。然事已至此,追悔莫及,只有变个方法,瞒哄一时,别叫她中了迷症,寻出短见来才好。主意已定,催着三蝶儿起来,张罗梳洗。三蝶儿迷迷瞪瞪,高声答应一声,下地便走。德氏一把揪住,按在一张椅上道:“你不在这里梳头,要往哪里跑?”三蝶儿听了此话,抬手便去拆头。德氏见此光景,不胜着急之至,又是酸心,又是后悔,当时万感交集,揪住三蝶儿膊胳,凄凄惨惨的叫声宝贝儿,随着便心肝儿肉的,哭了起来。三蝶儿楞在椅上,半晌无言。常斌听了哭声,赶急跑过来,不与母亲何故,这样伤感,一时常禄也回来了,两人劝住母亲。一见三蝶儿如此,不由亦着了慌,常斌说去接舅母。常禄说:“先去接婶娘。”德氏亦急得发愕,不知怎样才好。
  眼看着天将下午,新亲放定的人不久来到。三蝶儿坐在屋里仍自发楞,急得德氏、常禄,来回转磨。忽见德大舅母带着丽格进来,常禄忙的迎出,顾不及请安问候。先把妹妹发迷,大约是佯狂疯病的话,述说一遍。德大舅母吓了一楞,不知德氏道喜,先到屋里来瞧。丽格亦跟着进去。因恐新亲来到,措手不及。先嚷说快给梳头。丽格亦脱了长衣,打了一盆温水,按着三蝶儿头发,叫她洗脸。三蝶儿胡乱洗过,丽格又替她敷粉。德氏站在地上,一面学说,一面流泪。急得德大舅母手足失措,忙了扫地,又忙着抹棹子。常禄与常斌二人,约了两个帮忙的厨子,伺候早,饭,大家胡乱吃过,静候新亲到门。三蝶儿把衣服换好,仍是痴痴憨憨的,坐着发楞。丽格也不知何故,纳闷不止。后见德大舅母唤了德氏出去,姑嫂坐在外间,唧唧哝哝的,咕噜半日。德氏哭着道:“事到如今,我倒没有骨肉义气了,谁想这孩子,这样认真呢。”说到此,声音渐细,丽格亦听不清了。半晌德大舅母道:“我不敢抱怨姊姊。当初你就想错了,哪有吐出口话来,再又变卦的,幸亏两个好孩子,不然生出缘故。”说着,亦声音低下,听不真切了。德氏掀了帘子,望着丽格点手,丽格忙的出来。德氏悄声道:“你不要言语,好歹把今天的事瞒哄过去,过后见我细细跟你说。少时新亲到来,千千万万,别提你姐姐的玻”丽格一听此话,不知何事,只得点头答应。德大舅母道:“这么办罢,你歇歇儿去,我有法子。”说着,走进屋去。丽格不解其意,也要随着进去,德氏连连摇手,丽格只得站祝看着德氏面孔,这样惊谎,不知三蝶儿之病从何而起。随向德氏探问道:“到底我姐姐是什么病?”德氏听了,不知怎样回答,由不得眼辣鼻酸,滴下泪来。扯着丽格袖子道:“提起话长。大概你也许知道。”
  说道,拉了丽格手,去向别屋坐着。不想天已正午,一起一起的来些亲友,急不能说。丽格已猜明八九,只想着事太离奇,哪有女儿家,这样想不开,这样死心眼儿的,放着阔婆家不愿意,嫁个穷汉子,有什么希图呢?想到这里,忽把当日三蝶儿见了玉吉的光景,想了起来。心里跳了一回,又纳闷一回。以玉吉那样穷,三蝶儿还这样诚实,真是令人钦佩。转又一想道:“三蝶儿为人,不至有这样思想。必是孝敬母亲,疼兄爱弟,不忍离别骨肉的伤感。”左想右想,越想越怪。想来这样情景,必有极痛心的事了。
  正自纳闷,忽见常斌进来,同了一群女眷,德氏亦陪了进来。一一与丽格引见道:“这是九姑姑。这是十姨。这是八舅姥老。这是三姐。那是二妹。”丽格挨次请安,初次相见,认不清谁是谁,只是胡乱坐下,让烟让茶。工夫不大,听只门口外,鹅声乱叫,主新郎说好。有的说,馒头齐整,主家室和谐的。大家乱乱哄哄,齐出迎接。只见一抬一抬的,往院里抬彩礼。小孩们爬头爬脑,又说又笑。两位放定的女眷,自外走来。
  这里亲友女眷,着雁行排列,由街门直罕卜房,左右分为两翼,按次接见新亲,从着满州旧风,皆以握手为礼。普津在前面导引,先与德氏请安道喜。德氏是举止大方,酬对戚友们,向极周到。此日因三蝶儿闹得话亦说不出来了。普津道:“大娘是见事则迷,难道连新亲家太太,也不认得了吗?”大家听了此话,俱都掩口笑了。原来放定的女眷,不是别个,一位是新郎的婶母邹氏,一位是新郎之母、文光之妻、前文表过的托氏。
  邹氏在前,托氏在后,挨次与众人见礼,蜂拥入房。先在外间暂坐,众人左右相陪。谈论这门亲事,实是天缘凑巧,前生造下的婚姻。有认识文家的,随口便夸赞新郎,又赞美三蝶儿的容貌及其针徽。只有德大舅母一人,皱着两道眉毛,来回乱跑,送过来两碗糖水,勉作笑容道:“这是向例的俗礼,两位亲家太太,漱一漱口罢。”说着,普津、常禄二人,自外进来。普津在前,捧着一柄如意;常禄在后,托着首饰匣子。两人把物件放下,请过德氏来过目。托氏刚欲说话,普津道:“我替您说罢。这是我大哥大姐,给这里我妹妹打的粗首饰,合样不合样,时兴不时兴,等着过门后,自己再变换去。”说着,把匣盖揭开,一一指点,又向常禄道:“你倒是替替我,把衣服拿过来呀。”常禄把衣服送过,又去打发喜钱,不在话下。
  这里德氏等看了过礼物件,丽格等揭起门空虚,请了邹氏、托氏等进去,一屋子烟气腾腾,并无旁人,只有三蝶儿一人,静悄悄坐在炕上,目不转睛的呆呆楞着,望着众人进来,并不羞涩,仍自扬着脸,望着邹氏痴笑。邹氏不知底细。很觉纳闷。
  只可与嫂子托氏谦逊一回,按着行聘成规,安放如意。托氏也不知其故,只道是女大心大,不顾羞臊了,当时用四字成语,说了几句吉祥话儿,什么吉祥如意咧,福寿绵长咧。邹氏亦一答一和的说道:“吉庆有余,白头偕老。”一面说,拉过三蝶儿手腕,带了镯子。又笑着夸赞道:“这姑娘模样好,手也这样秀嫩。瞧瞧这手上指甲,有多么长埃”说着,把礼节交过。
  同了嫂子托氏,仍然归坐。德氏心中有所感,此时千头万绪,聚结一处,见了女儿如此,亦觉后悔,由不得眼中垂泪,坐在一旁哭了。丽格亦因姊妹情重,看着三蝶儿疯痴,很觉难过,当时亦眼辣鼻酸起来。众人见德氏一哭,想着慈母之心,自幼儿娇生惯养,到得女儿长成,只要聘礼一到,就属别姓家的人了。俗语说:娶妇的添人进口,嫁女的人去财空。想到此处,亦各伤心流泪。此时满屋的人,你也哭,我也哭,把个良辰喜事,繁华热闹之场,闹得悲悲泣位,成了举目生烦的日子了。
  只剩德大舅母尚能扎挣得住,一面陪着新亲,一面叫常禄、常斌并亲友家几个小孩子,把那龙凤呈祥的贴匣,安放一处。把那喜酒馒头,收拾起来。忽一人扎撒两只手,自外走来道:“常大弟,你再给我几个钱,门外念喜歌儿的,又来了两个。”
  常禄一面灌酒,掏了几个钱,那人拿着跑去了。普津把贴匣接过,拿出个红纸条来,劝着德氏道:“大娘不用伤心。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配。谁家有姑娘,谁也不能在家过老,况你亲家,准保疼爱媳妇如同女儿一样。你乃一时想了,你就乃时去接。”邹氏插言道:“姐姐放心。我们两下里,如同一家子人。今后做了亲,越发要近乎了。普大哥说的好,你乃一时想了,你就乃时去接。”德氏抹着泪,连连点头。托氏亦接口劝解,好容易才劝住了。普津把手巾字贴,递于德氏,笑着道:“这梳头上轿的方向时刻,要仔细,不可忘了。”德氏颤颤巍巍,一手接过道:“大爷费心。你这么跑前跑后,我实不落忍。
  素日大妈待侄儿们有什么好处哇。”说着,把贴儿收起,正欲与普津道穷,忽见托氏站起,告辞要走。大家一齐站起,随后相送。普津笑着道:“我也回去。今天桥儿上,有个约会儿。”
  没着,随着众人,咚咚跑去。常禄随后便追,死活叫他吃完饭再走。普津直意不肯,这里德大舅母等,归束一切,顾不得三蝶儿怎么样,只去酬应亲友,催着摆晚饭。德氏见女儿如此,不便声说,只好等亲友走后,再作计较。当下把常禄唤来,母子开箱倒柜,先把定礼衣服收藏起来,直闹到日已沉西,所来的亲亲友友,一起一起走了,才得休息。
  晚间与德大舅母商量,说三蝶儿的病啊,可有什么治法呢?
  德大舅母叹道:“这也难说。究竟什么病,我也看不出来,虽姐姐那样说,我终究也不能信。我想这孩子并不糊涂,若说她心高性傲,倒是不假。去年他大舅生日,她跟我谈过心。依她的心思,总想给哥哥兄弟,好歹先娶了亲,无论怎么不贤,母亲也有人扶侍了。论理这孩子说话,很有见识,姐姐很该应允才是道理。一来是孩手孝心,二来孩子出阁,姐姐也有人扶侍,乐得不多等二年。何苦这么早,逼迫孩子呢?”德氏听到此处,叹了口气道:“嗳,我的心事,你哪儿知道,”说着,眼泪婆婆,叹息不止。德大舅母劝道:“姐姐不必着急。我看着不要紧,十成占九成,是冲撞什么了。去年他大舅生日,不就是这样儿吗?”正说着,丽格进来,说三蝶儿吃下药去,已经睡了。德氏惊问道:“吃的什么药?能够这样。”
  丽格红脸道:“实告您说吧,我向来存不住话。你早晨告诉我,和我哥哥提。我看我姐姐很难过,找出去年的方子,叫我哥哥出去,抓了一剂药来。”德氏听到此处,嗳呀一声,道:“什么方子?药可不是胡吃的。”德大舅母听了亦惊慌不止。
  不顾与丽格说话,三步两步的出来,唤了常禄,取了药方一看:脉案是久病肝郁,外感时邪,宜用分解之剂。因问常禄道:“你看这方子上药,你妹妹可吃的吗?”常禄又细看药味,上有枇杷叶、知母,甘草等类药,一面念着道:“这药倒不要紧。方才药铺说,好人病人,全可吃得,大概是有益无损。”
  德大舅母道:“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也胡闹呢。”说着,又埋怨丽格,不该浑出主意。德氏亦惊慌失色,跑至屋里来瞧,三蝶儿盖着红被,香睡正浓。听其呼吸,或长或短,有时长出口气,口里唧唧哝哝,嘴唇乱动,吓得德氏、德大舅母俱着了慌。丽格见此光景,亦吓得怔了。不想这一件事,却也奇怪。
  三蝶儿服下药去,浓睡了一夜,屋子又热,盖得又重,出了一身透汗,渐渐好了。次日稍进饮食,觉得身子发倦,头上发昏来。问她昨日的事,一概不知。德氏只得瞒起,姑且不提。
  后听院里鹅声,呱呱乱叫,三蝶儿躺在枕上,亦渐渐明白了。
  无奈事已至此,只得顺从母命,将养自己身体,免致母亲着急,常禄又请了医生,开方服药。不上五日光景,已见大痊。丽格方才放心,只是姊姊情重,一时舍不得别去,又住了十数日,方与德大舅母一同去了。这里三蝶儿病愈,德氏把嫁女的事情,忙个不了。今日买箱笼,明日买脂粉,每日催促三蝶儿做些鞋袜衣服,预备填箱陪送。谁想三蝶儿心里全不谓然,终日叨叨念念,劝告母亲道:“不要这样白花钱。陪送多少,终久也是人家的。母亲着这样急,女儿实在不忍。”说话时非常诚恳,声容惨切。德氏一待说完,早已滴下泪来。自己思前想后,似有无限伤心。三蝶儿亦放声大哭,把近年家里景况,述说一番。
  又说年月怎么难,哥哥兄弟怎么苦,母亲若聘了女儿,不顾事后的事,叫女儿如何能忍。越说越惨,德氏眼泪婆婆,见女儿这样孝顺,那爱惜女儿之心,益觉坚固了。自己决定主张,任凭她怎么说,只这一个女儿,断不忍辜负她。无论怎么论,偏要个鲜明荣耀。生前疼爱儿女,死后也对得过丈夫。一来自丈夫死后,此是经手第一件大事,总要亲亲友友看得过去。二来常禄、常斌尚未定亲,此时若嫁女太刻,必受他人指摘。将来儿子亲事,亦不好张罗了。这是德氏心里,一种疼爱儿女的苦衷。至是常禄心里,亦合他母亲一样,想着父亲已死,妹妹出嫁,是我母子们第一件要紧事,若不从丰置备,惟恐委曲了妹妹。心想我兄弟三人,仅有一个妹妹,设有父亲在世,岂不比今日风光些。虽今日这样为难,毕竟没了父亲,终是委曲的,想到此处,那孝母爱妹之心,不能稍减。自己拼除一切,只以妹妹于归当一件至要至重的事。闲时常向母亲说道:“父亲遗产,都该是妹妹一人的。我等生为男子,不必倚靠祖业,好歹要挣衣挣饭,奉养母亲。今日无论如何,请勿以破产为念,豁除钱粮米去,连儿子厅里薪水,也爽快借些钱财,全数聘了妹妹,日后的事,自有儿子担负,不要母亲着急。”这一片话,说得德氏心里,益觉难过。起初怕儿子不愿意,故多留一分心。
  此时常禄兄弟,反倒瞒怨母亲,不肯为嫁妆花钱,所置的木器箱笼,常禄亦面前面后,嗔怪不好。簪盒粉罐,亦怨说不细致。
  闹得此时德氏反倒为上难了。
  眼看着春深三月,节过清明,先去坟上祭扫一回,然后与常禄计议,母子分头办事,又挨门按户,敦请戚友,预备二十四日三蝶儿的喜事了。不想喜棚搭起,诸事已经齐备。三蝶儿的容消玉损,连日不进饮食了。比着前两次的疾傻,益觉沉重。
  不过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有时说说笑笑,一若平常;有时哭哭啼啼,若临大难。所来的亲友,除去德大舅母、丽格尚可攀谈,其余的亲友女眷。三蝶儿是一概不见。至日喜轿到门,院里喜乐暄天,非常热闹。独有三蝶儿心里突突乱跳,仿佛身在云雾中,不由自主的一般。扯住德氏哭道:“奶奶,奶奶,你怎这样的狠心哪!”说罢,哽咽半日,往后一仰,不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宴新亲各萌意见表侠义致起波澜话说花轿到门,三蝶儿坐在屋里,嚎啕大哭。所来戚友,俱各闻声堕泪。三蝶儿揪着母亲,叫了两声奶奶,往后一仰。
  德大舅母等忙的扶住,德氏听了,如同摘了心肝一般,抹着眼泪道:“我的儿,都是为娘的不是,害得你这样苦。事到如今,你该当听我的话,才是孝顺呢。”说着,把心肝肉的叫个不祝德大舅母在旁劝道:“姐姐不必悲痛。你若尽是哭,更叫孩子心里割离不开了。不如赶着上轿,不可误了吉时。”说着,把德大舅叫过来,又劝三蝶儿道:“姑娘别哭了,多哭不吉利,反叫你奶奶伤心。”说罢,罩了盖头,忙向德大舅丢个眼色。
  德大舅会意,两手抱起三蝶儿,便往轿里放。三蝶儿哇的一声,犹如杀人的一般,坐在轿子里,仍是大哭。德氏等忍着眼泪,帮着德大舅母,放了轿中扶手,又劝她端正坐稳,只听抬轿的轿夫,嚷声搭轿,门外鼓乐齐作,新亲告辞声,陪客相送声,茶役赞礼声,儿童笑语声,连着门首鼓乐轿里哭声,闹闹哄哄,杂成一处。德氏倚着屋门,洒泪不止。忽见棚中亲友,一齐站起,门外走进一人,穿着四品武职公服,正是普津。后面跟随一人,年约二旬上下,面色绯红,头戴七品礼帽,足下缎靴,身穿枣红色甯绸袍子,上罩燕尾青簇新补褂,低头自外走来。
  普津拿了红毡,笑嘻嘻的道:“大娘请坐这是你养女儿赚的。”
  德氏一看,见是新郎官来此谢亲,连忙陪进屋去,先令其向上叩头,拜见先岳。自己抹着眼泪,亦坐下受了礼。常禄与普津见礼,随后与新郎相见。普津把礼节交过,即时告辞。只见棚中戚友,纷纷起立。大家嗫嗫哝哝,自去背地谈论。按下不表。
  次日清晨梳洗,德氏与德大舅母去吃喜酒。先向亲家太太声述女儿糊涂,日后要求着婆婆,多加疼爱的话,按次又会见亲友,托氏指引道:“姐姐不认识,这是我妹妹。”德氏听了一愕,只见引见的那人,年在二十以外,媚气迎人,梳着两把旗头,穿一件簇新衣服,过来向德氏拉手,口称亲家太太。德氏不知是谁,正欲细问,忽见普津进来,请着德氏进房,笑吟吟的道:“看看我妹妹去吧。怎么这么大年纪,还像小孩子儿似的。这里我文大哥头生头养的儿子,娶了媳妇来,必比自己女儿还要疼爱,大娘先劝劝她去。”刚说完,忽见一群女眷,拥着新人出迎。只见三蝶儿头上,满排宫花,戴着珠翠钢子,身着八团绣褂,项挂朝珠,脸上的香脂铅粉,带有流泪的痕迹,望见德氏姑嫂自外走来,低头请了个安,转身便走。德氏见此光景,好生难过,当在新亲面前,不便落泪,只得勉强扎住,同了德大舅母走进新房。三蝶儿扯住母亲,先自呜呜的哭个不住,德氏忍着眼泪,婉言开导。三蝶儿不言不语。一昧啼哭。
  问她什么话,三蝶儿并不答言,仍是抹泪。急得德大舅母满身发燥,急忙与德氏出来,向托氏道:“没什么说的,孩子岁数小,又无能又老实,还得求亲家太太多疼她。我姐姐就放心了。”
  托氏道:“好亲家太太,姑娘的脾气性格,样样都好。就是她不听话,我心里不痛快,不怕姐姐过意,养儿子不容易,养女儿也不容易。久日以后,就盼他夫妻和睦,咱们两下里就全都喜欢了。”说着,酒筵齐备,请着德氏坐了席。德大舅母不放心,恐怕两造里要闹口舌,随向坐陪的女客,悄悄说道:“一对新人,都是小孩子,按这样年月说,总算难得。”说的那一女眷,不觉笑了。
  一时有普津过来,带领新郎官跪地敬酒。德氏坐了一会,望着方才德氏引见的那人,越想越眼生,不知在何处见过面,究竟是什么亲家?遂一面起席,悄悄与旁人打听。旁人都掩口而笑。当在托氏面前,不好直说。托氏亦看出光景,叹了口气道:“亲家太太不用问,这是您亲家老爷老不成气、背我在外间娶的,嫁家姓范,还有个好绰号,叫什么盖九城。因为三月里要娶儿媳妇,不得不早早归家,省得儿媳妇过门耻笑。”说着,向德氏使眼色道:“您瞧这块骨头,孟良怎么盗来着?”
  德氏扭项一看,见范氏站在一旁,同一个少年男客,指手画脚的又说又笑,德氏哼哼两声,又向托氏说一声好。托氏闹了一楞,诚恐因为此事,不肯答应冰人。随向左右女眷,俯耳唧咕一回,众人皆各点头,先陪着德氏起席,进到屋内笑道:“亲家太太尽管放心。姑娘这里,决不能受气。”瑞氏亦插言道:“什么受气,孩子挺好的,谁敢给她受气,我豁除老命去,合她挤了。”说罢,气昂昂坐在一旁。看那光景,好像因娶范氏,很透生气似的。揪住德氏道:“亲家太太,我怎样疼孙子,怎样的疼孙子媳妇,难道你的女孩儿,不是我的孙女儿吗?”一面说,一面吁吁直喘。德氏笑了笑道:“果然这样,我哪能不放心。不瞒老太太说,我寡妇失倚的,养她这么大,真不容易,”说着双眉竖起,语音渐高。德大舅母一听,好生害怕,惟恐诸事已过,再因小小枝节,生出恶感,随以别的话差了过去。
  订问托氏,几日回门的话。忽见范氏进来,唤了托氏出去,悄悄问道:“姐姐这样懦弱,太不像话。日后有人家说的,没我们说的。难道您这么大岁数,只听新亲的下马威,我们就没话问她吗?”托氏摇摇手道:“嗳,你不用小心,凡事都有我呢。
  孩子腼腆,自幼儿怕见生人,所以她才这样。”范氏道:“这可是您说的。既是这样,我就不管了。”说罢,赌气去了。托氏一听此话,不由冒火,惟碍于新亲之前,不便争吵。遂与德氏商量,四天回门。第五日要上坟拜祖。德氏点头答应,起身告辞。
  到了回门之前,常斌备了轿车,接取三蝶儿,常禄备了轿车,来接新郎。三蝶儿刚一进门,拉住德氏臂膊放声大哭,德氏亦不禁落泪。想着娇生惯养的女儿,一旦离了亲娘,去作媳妇,实是一件苦事。随用婉言开导说:“大婆疼爱,公公婆婆也疼爱,姑爷又那样老实,人生一世,享福也不过如此。虽有个小叔小姑,毕竟年纪尚校还让头生头长为长嫂的拔尖儿。
  常言说:出了门的媳妇,不如闺女。刚进门儿的人,自然显得生疏。等着熟悉几天,也就好了。”说着,又打听她公公婆婆,有无脾气?大婆婆小婆婆,是否和睦?三蝶儿一面落坐,只去擦抹眼泪,并不答言。一时把胸上衣襟,全都湿了。丽格与德大舅母,一面解劝,一面酸心。德氏与常斌母子,亦为滴泪。
  工夫不大,常禄陪着新郎,自外进来。众人擦了眼泪,迎出阶下。按着通俗礼节,请了作陪的亲友,周旋说话儿。一会酒筵摆齐,让着新郎新妇并肩而坐。男女陪客,即在左右相陪。德氏疼爱女儿,连带亦疼爱女婿。看他一双夫妇,坐在一齐,想着养女一场,盼到与女婿回门,实是喜事。可惜女儿心里有些固执,不然燕尔新婚的女子,不知要怎样的喜欢哩。想到此处,不禁滚下泪来。一面布菜,颤颤巍巍的道:“你们多多和气,白头偕老。”三蝶儿低着头,洒泪不语。德大舅母道:“姑娘吃一点儿,取个吉利。”常禄亦劝道:“妹丈喝点儿酒。”德大舅亦过来道:“富贵有余的,你么吃一片鱼。”说着,把碗里鱼片,挟了一箸子,叫新郎拿过碟儿来。新郎红着脖子,死也不肯抬头,引得丽格等全都笑了。德氏道:“得了,交过规矩,别这样臊皮了。”当下把酒筵撒下,新郎也不知漱口,慌着带了帽子,嘴里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放下一个喜封儿,便向德氏等挨次请安,告辞而去。德氏等送至门外,看着上了车,然后进来。忽屋内丽格嚷道:“姊姊你是怎么了?怎的这么拙呀?”说着,花拉一声,不知倒了什么。德氏等忙的跑入,见丽格按着三蝶儿,两手向怀里乱夺掉上的茶壶茶碗,摔在地上粉碎。德氏等近前一看,只见三蝶儿手里,拿着一把剪子。
  丽格咬着牙,夺了过去。德氏嗳哟一声,登时倒在地上,背过气去。常斌德大舅母,忙着跑来,大家七手八脚,扶起三蝶儿,过来又赶救德氏。丽格楞在一旁,伸出手来一看,连指上指甲,全都折了。德大舅道:“你们娘儿俩这是怎么回事呢?”丽格摇摇手,咳声叹气道:“嗳哟,老爷子您不用问。”说着,指那剪子道:“您瞧瞧,若非我没有出去,事情就出来啦。”说罢,扭过头去,滴下泪来。半天又哽咽着道:“想也想不到,我姊姊这样糊涂。”德舅爷道:“这都是哪儿说起?千想万想,想不到你这么拙?”三蝶儿坐在炕上,浑身乱颤。头上钿子,连珠翠宫花等物,散落一炕。德大舅母道:“姑娘,你换口气,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尽管说出。平日你最为孝顺,怎么这时候倒糊涂了呢?”一面说,一面抹泪。看着三蝶儿脸上,已如银纸一般,吓得德大舅等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家把德氏拉过来,劝着呷了口糖水。三蝶儿亦长叹一声,渐渐苏醒过来。丽格含着眼泪,走过向三蝶儿道:“姐姐这样心窄,岂不叫姑姑着急吗!”当下你言我语,闹得马仰人翻。
  问了三蝶儿半日,死活也不肯言事。德氏叹气道:“这是我的命是该着这样急。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儿女长成人,我好享福哇。好,越大越糊涂。出了门子的女儿家,倒反不听话了。不听呢,也罢了,有什么不如心的,至于寻死,是人家儿对不起你呀?是嫁妆对不起你?是妈妈不疼你?对不起你?
  是哥哥兄弟不睦,对不起你?”说着,泪流满面。自己又叹惜命苦,哭了回丈夫,又哭起爹娘来。数数落落的道:“抛下这苦老婆子,没有人管。儿女这么大,谁又心疼母亲。问问母亲的心,问问母亲的难处呢?”哭得德大舅爷等无不堕泪。一面排解,一面又规劝三蝶儿,叫她赶着收拾,回去要紧。丽格俯在炕上,收抬珠翠,抬头向德大舅母蹙眉,问说这宫花钿子,可怎么收拾好。德大舅母道:“不要紧的,拿去叫你哥哥到街上弄去罢。”说着,三把两把,急将珠翠宫花等物,拿到外间,点手又唤常斌,悄悄嘱咐一香。又叫德氏请出,好再安慰三蝶儿,别叫她回到家去,再行拙事。德氏亦领会其意,随即躲出。
  不想此时三蝶儿心里又后悔,又害怕。悔的是自己无知,不该这样糊涂。倘真那时死了,岂不把母亲兄弟一齐坑死了吗。事出之后,婆家必不答应。因此成讼,必要刷尸相验。到那时节,岂不把祖上德行,父母家风,全都扫地了吗。想越越后悔,千不该,万不该这们心窄,忘了自己身分。怕的是,自今以后,若把母亲气坏,谁来侍奉?哥哥有差事,兄弟年纪小,虽不致同时急病,想来自今以后,为我必不放心。既不放心,必要常常惦念。我已是出嫁的人,若令母亲惦念,弟兄不放心,自己又居心何忍?倘若今日人事,一被婆婆知道,必向母亲究问。
  及致不问,日久天长,也必能知道的。那时若知道此事,岂不与两家父母,勾出生分来了么!此时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身上得得乱颤,欲向母亲声述,连嘴唇舌头,俱不听用了。
  后见常斌走来,要请母亲出去,急嚷一声道:“奶奶,别走。”伸手抱住德氏,呜呜的哭个不祝德氏推了两掌,问她有什么话,只管明说。三蝶儿哽哽咽咽,说不上来。两手把前胸乱挠,急着嚷道:“奶奶、奶奶,女儿自今以后,决不使母亲着急,再这样胡闹了。”德氏抹着眼泪,少不得谈今虑后,劝解一回。一时常禄回来,说姑爷回到家去,很是喜欢,亲家阿妈,亲家额娘等,都问奶奶的好。又夸赞大正、二正怎样机伶,春霖在学堂念书,怎样进步,一面说,一面见三蝶儿的钿子坏了,又见德氏等肿着眼睛,因问什么事,这样伤心?德氏叹了口气,想着这样麻烦,不便叫儿子着急。随说不为什么,你不用又着急。你妹妹家来,不放心你们合我。她一伤心不要紧,引得一家子全都哭了。常禄听了此话,信以为真,亦不再去问了,只催着三蝶儿梳洗,说现在天己不早,赶着回去要紧。
  才听亲家额娘说,今日如回去得早,还要借着载钿子,先拜两家儿客呢。说着,帮着德大舅母,收拾宫花钿子等物,催着三蝶儿戴好,又忙着叫母亲换衣裳,笑着嘱咐道:“见了那个娘儿们,您不用多闲话。俗语说看佛敬僧,好罢歹罢,已就是这样亲戚,还有什么可说呢。一来给我妹妹作罪,二来儿女亲家,总是越和睦越好,图什么闹些生分,犯些口舌呢?”德大舅母道:“这事也不怨你奶奶,说亲时候,你也欠慎重。家有这样婆婆,决难有好儿。”常禄叹口气道:“事到而今,也就不用说喽。当初说的时候,不知我亲家阿妈,有这样事。当时也询听过几回,连我普津哥哥都不知道。听说这个娘儿们,叫什么盖九城,娘家姓范,虽不致怎么瞎猜,也是女混混出身,手拉手儿来的。听说在东直门,后海地方,我这位亲家阿妈,看人家放过风筝。不知怎么个缘由”说到此处,看看母亲脸色又笑道:“好在我妹妹也是出了阁的人了,说也不要紧。横竖这么说罢,常时有普津引线,搭上之后,安排一处地方,就过上日子啦。今因儿媳妇过门,不能不归到家里去。方才我普大哥说,这们进门之后,倒很是安本分,只是她言语举动,有些轻佻,外场其实是精明强干。按着新话儿说,是位极开通极时派的一流人。说话是干干脆脆,极其响亮,行事是样样儿不落场,事事要露露头角。简断截说,就是有点抓尖儿卖快。舅母你想想,咱们是爱亲作亲,当初作亲的时节,望的就是小人,谁管分婆婆好歹呢。“一面说,一面叫三蝶儿挂珠子,紧催着德氏走。随将所备的礼物,送至车上,打发德氏母女上车去了。
  这里德大舅母、丽格等,临别哭了一回。又商议单九双九十二天。亲友瞧看的事情,从此两造亲友,互相往来。左不是居家琐碎,不足细述繁文。到了一个月后,三蝶儿回来往家,各处亲友,皆来瞧看。三蝶儿唧唧哝哝,偷向母亲哭道:“起初一过门时,并不见小婆婆怎样。那天她回来说,方自外间回来,撞见二妈气色,很透惊慌。屋里又跑出一个人来,看着后影好似。说着,向耳边悄悄他说了。又大声道:依着她的意思,恨不得即时下手,以雪此耻。当时我吓得直抖擞,好容易好说歹说,死活给拦住了。您瞧有这件事,叫我心里头如何受得下。”
  说着,抚面大哭,气得德氏半晌说不出话来。当时咬牙切齿,连哭带气的咒骂范氏一番。因恐常禄知道,要闹麻烦,不如权且忍耐,劝着女儿留心,莫令姑老爷生出事来。一为保全名誉,二来儿子儿媳,管不得母亲闲事,事已至此,只好平心静气,但但实实的看着。虽然她外面风流,显着招摇一些。究实事迹上,也未必果然这样。按你们心里平素就看她不尊重,所以处处起疑,亦是常有的事情,何苦这么操心,管这没影儿的瞎事?”
  一面说,又将今比古,引证些新闻故典,比较与女儿听,免得她忧心害怕,伤了自己身子,弄出家庭笑话来。这一片话,足见德氏苦心,不但疼顾女儿,又恐女儿家里闹出事故来,所以变着方法安慰女儿说,无稽之谈,意气用事,断断是靠不住的。心想这样劝解,以女儿如此颖慧,必可以醒悟的,回到家去,必能规戒丈夫,不致再闹事了。
  谁想三月二十七日,正是前文所说,托氏的堂兄家里,接三之日,阿氏坐了一夜,不曾合眼。早间与丈夫春英呕些闲气。
  早饭以后,随着大婆母托氏,带同小姑子前往堂舅家里去行人情。托氏是好谈好论的人,是日与戚友相会,少不得张长李短,说些琐屑故典。阿氏是未满百日的新妇,既随婆母行情,在座又都是长辈,不能不讲些规矩,重些礼节。抑且阿氏为人,极其温厚,言容举动,又极沉稳,所有在座亲友,人都夸好。有的道:“大姐真有眼睛,怎的这么好的姑娘,被大姐选上了。”
  有的道:“哥哥嫂嫂都有造化,椿树似的儿子,娶了鲜花似的媳妇。再过个一年二载,不愁抱孙孙了。将来老太太得见四辈重孙,在她老人心里,还不定怎样喜欢哩。”有的道:“娶媳妇难得十全,似乎托大姐的儿妇,又机伶,又稳重,长的好,活计又好,可谓之四德兼全了。”当时你言我语,人都赞美不置。惟托氏听着,因是婆婆身分,虽旁人这样夸赞,然当在自己面前,不能不自作谦辞。俗语说:“自己的女儿贤,人家媳妇好,凡是当婆婆的,都有这宗心理。此时托氏于无心之中,说出几句屈心话,什么不听话咧,起的晚咧,作活计太慢咧,做事太慢咧。这一些话,说是谦逊之意,本是作婆婆苦心,欲在戚友面前,施展当人训子的手段。殊不知这宗谶诮,最容易屈枉人。慢说春阿氏,就便是寻常女子听着也要发火。当时脸色红晕,羞涩得不敢抬头。忽的背后一人,唤着阿氏出去。阿氏一面抹泪,正好借此机会,暂为避去。出至门外一看,此人全身素服,并非别个,正是玉吉。刚刚欲问他从何处来,玉吉请过安道:“姐姐家里人,怎的这般混帐。”说话时声音很高,吓得阿氏惊慌失色,连连摇手,乃惨然流泪道:“兄弟呀,姐姐的命反正是不能久了,这亦是我前生造定的。今生今世才遇见这些磨难。你拿我只当个己死的人罢,千万不要生这愚气。”
  说到这里,咬定牙根,仰着头,瞪着眼,把热泪忍祝玉吉轻轻顿足道:“姐姐这般懦弱,家里外头都不得安生,还有什么趣味?”阿氏道:“什么趣味不趣味,姐姐人虽活着,心是早已死了。”说罢,面色灰白。玉吉怔了半晌,忽然眉竖眼圆,冷笑一声道:“姐姐待我的心,我此时粉身碎骨,亦难答报,姐姐这口气,我一定要给出的。”阿氏听到这里,忙着摆手,恐怕有人听见,诸多不便。忽见身旁走过一人,只得慌忙躲进屋去,打算等亲友散后,劝劝玉吉,不叫他多管闲事。谁知事有天定,不由人力。阿氏留了半日神,竟无玉吉的踪影。只得随着婆母,坐了晚席。忽见公公进来,一手拉着二正,悄向托氏道:“天气很热,这里又没地方。回头叫他嫂子跟我回去罢。”
  托氏道:“说是呢,我正想没个人送回,你来亦好。”因向二正道:“少时和你嫂子,跟你阿妈一同回去。舅舅伴宿,咱们再来。”
  说着话已到送三时候,文光带着儿媳女儿,告辞回家。工夫不大,车行至菊儿胡同内。三人下了车,文光拉着二正在前,阿氏提着包袱在后,到了门首,二正猛然一推,扑的栽倒。原来门是虚掩着呢,文光忙把二正扶起,问他碰着没有?二正站起来,口里叫声二妈,往里便跑。此时天已不早,瑞氏等欲睡未睡,前文已经叙过,兹不多表。阿氏把诸事料理已毕,要到厨房里温水洗脸。将走至厨房门内,觉得身后有脚步声音,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人在门外点手儿,唤她出去,不觉吓了一跳。
  赶紧走出屋外,看是何人。此时那人已经转过脸去,蹑足往西屋便跑。见他穿一身青色衣裳,后影好像玉吉模样。猛然触起白日的情景,知道此事有些不妙。忙着三步作两步,向前赶去。
  将进屋门,早见玉吉站在春英前,手举菜刀,往下便砍。吓得阿氏魂飞天外,嚷亦嚷不出来,奔上前去,揪住玉吉手腕,狠着命往下夺刀。玉吉力量太猛,回手拍的一声,刀柄碰在阿氏额上。阿氏心里只拚一死,哪顾疼痛,还是咬定牙根,死不放手。玉吉看她这样,把二目一睁,又以刀背击了阿氏左胁一下。
  阿氏觉得心里一阵迷糊,两手一松,身躯往后一仰,耳听得噗的一声,玉吉手起刀落,砍在春英咽喉之上,登时气绝。阿氏已吓得倒在地上,玉吉忙把春英尸体移在床下,扯起阿氏道:“姐姐所事非偶,冤仇已报,姐姐能随我去,小弟情愿奉养一生。”阿氏怔了半天,并未听明,看见菜刀在旁,狠命扑去。
  玉吉连忙抬起,随后抓起一块绢帕,擦了擦手,扯往阿氏,往外便掖。掖至院内,玉吉道:“还有那淫妇呢?”随把阿氏抛下,往东屋便跑。阿氏心慌已乱,欲要声张,又恐玉吉要是义气,反变成杀人的原凶,自己亦被着极大嫌疑。欲待和他回去,无奈他是谁,我是谁,黑夜杀了丈夫,携手脱逃,这事成何体统。当时把芳心一横,趁着玉吉不在此处,自己往厨房便跑,扑咚一声,奋然投入水缸。正是:一死拼偿冤业债,众生慎勿造因来。
  玉吉把春英杀死,欲与阿氏潜逃,实出于姊妹情重,看着阿氏受气,怀抱不平。想着这样女子,人世不可多得,缘何母亲不谅,许了这样蠢子,终日受人欺辱,这真是天道不公,人心不能平的事情。越想越愤懑,恨不得把大千世界上,凡此不平等的恶婚姻一刀雪净,方解心头之恨。当时即把阿氏推开,来杀范氏。刚走至里屋门外,听得院里阿氏木底乱响,又听范氏屋里,问说是谁,上房文光,亦连声咳嗽,吓得玉吉也慌了,站在屋子里,愕了一会,想着阿氏为人,极为懦弱,若不借其俱逃,一被旁人拘获,必罹重难。想到此处,随手把菜刀放下,出来要找寻阿氏一同逃走。不想脚步略重,范氏连连同谁?随声便提鞋下地。上房文光并东房瑞氏母子亦全都醒了。玉吉无处可藏,跑至屋角茅厕,两手攀墙而上。不想墙高足滑,使尽生平气力,欲上不得。又听文光夫妇正在院内暄嚷,玉吉心更慌了,反身又往回跑。合该他命中有救,望见茅厕墙外,立有板凳一条,随手搬进茅厕,挺身而上,两手攀住墙头,踊身而过。只觉心里突突乱跳,浑身发颤,不知此时此际,如何是好?
  又不放心阿氏,想着姊妹一场,不该草草用事。虽然是一片好心,此时反给阿氏惹了大祸,当时懊恼已极,站在门外,犹疑半天,不知此时阿氏哪里去了。
  正在纳闷,猛听街门一响,里面走出人来,吓得玉吉也慌,开腿往北边便跑。恰巧时当深夜,路上静悄悄并无行人,不知不觉已至自家站首,扣了半天门,里面无人答应,心里连急带怕,不觉头昏眼花,坐在一块石上,呆呆发愕。忽见一人过来,弯身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快要说明,”玉吉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僧人,容貌甚奇,身穿一件破烂僧衲,笑吟吟的问道:“你是哪里来的?”玉吉坐在石上,觉得心里头渺渺茫茫,不知如何答对,僧人又问道:“你既不知道来从何处来,难道你去往何方,自己也没个打算么?你以为你作的事情,没人知道?难道惹了大祸,从此就消灭了不成?”玉吉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迟了半天,心里方觉明白。细想如今自己犯下杀人重罪,以后天地虽大,并无容身之处了。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当时悔惧交加,细看那一僧人,站在自己身旁,微微点头,似有叹息之意。玉吉知他是个异人,随即跪在地下,拉着僧人的袍襟,凄凄惨惨的道:“事已至此,要求老和尚搭救。”说着,以袖抹泪哭泣不止。僧人弯着身子,细把玉吉上下看了一会,见他这样哀求,乃长叹一声道:“前生来世,回果分明。
  昔是今非,孽缘纠结。你合那个女子,但有朋友之缘,并无夫妇之分。她即出嫁于人,便算前缘已了,彼此清清白白,有什么割弃不下的?谁知你不明因果,忘与命数相争,你自以为替那女子报仇,哪知正是给那女子闯祸。你自以为出于一片侠心,哪知正是造下无边恶孽。若不急早忏悔,恐怕不但因果牵缠,来生受报,就是今生今世,亦恐你难逃法网啊,”说到此处,声色俱厉。玉吉听了,犹如凉水浇头一般,心里这才醒悟,遂连连叩头,乞求解脱之法。僧人冷笑道:“你自蔽光明,自作恶孽,谁为解脱?”说罢,拌袖欲去。玉吉知是高僧,揪住僧人破衲,死也不放。僧人呵呵笑道:“善哉善哉。自迷不见自心,谁来搭救?”说罢,飘然而去,倏忽不见。
  玉吉定了定神,如同梦醒一般,暗想这一高僧,必是佛菩萨化身,前来度我,忙的跪倒地上,望空遥拜,心内虔虔诚诚,暗发宏愿。正在虔祈默祷之际,忽见梁妈出来,扯住自己手道:“少爷是怎么了?这样磕头?”玉吉迟了一会,仰见满天星斗,四静无人。自己跪在地上,不知何故。梁妈唤了数遍,方才明白过来。细想方才所见,心里烘的一惊,浑身乱颤起来。
  一手扯着梁妈,连说好怕,转又一溜烟的跑进门去。蕙儿不知何事,听是玉吉声音,忙亦移灯出来,看他神色仓皇,脸上颜色,如同白纸一般,坐在石阶上,口张眼闭,吁吁气喘。蕙儿吓了一跳。摸摸脑门上,俱是冰冷冷的凉汗。随把手灯放下,问他所因何故,这样抖擞?一手又摸着他手,手亦凉了。当时手忙脚乱,赶紧搀进屋去。梁妈也着了慌,忙着笼火,又忙着找白糖,冲了一碗滚汤糖水,给他喝下,方觉安顿些。此时梁妈心里,只当是半夜回家,路上受了惊吓,以致如此。不想他忽然坐起,口内嘟嘟嚷嚷,不知说些什么。一时又咳声叹气,发起昏来。直闹到早饭已后,始行安顿睡下。梁妈看此光景,知他素日性情,有些胆校这宗病况,必是半夜回家,受了惊吓。随着就延医服药,闹了一日。
  次日早起,玉吉坐了起来,唤过蕙儿来哭道:“哥哥你对不起你。父母去世,本当兴家立业,等妹妹终身大事有了倚靠,然后再死。不想因事所迫,死期已近了。”说着,呜呜咽咽的哭个不祝蕙儿亦伤心落泪,不知玉吉的话,从何说起。只得以好言安慰。玉吉擦了眼泪,当着蕙儿面前,叫过梁妈来,仿佛人之将死,托嘱后事一般。自己拿定主意,想着杀人该当偿命,若使最亲爱的姐姐无辜受累,自己于心何安。主意已定,安住蕙儿主仆,不叫他话外生疑。出得门来,雇了一乘人力车,随着看热闹的众人,直奔小菊儿胡同春英尸常恰巧这日上午,正是刑部司员蔡硕甫前来验尸。左翼翼尉乌珍,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并内城巡警厅所派委员,本区警察长官,还有各家侦探,一院里乱乱腾腾,好不热闹。玉吉挤在人群内,想着今日好巧。不知阿氏被拘,所供是什么言词。倘若她般了委曲,不肯说明,我便在此时自首,把我堂堂正正替人不平的事情,说给官众听听,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丈夫做事,要做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主意已定,见有一群官人,带着文光、范氏并德氏、阿氏等进来,听着文光供说,阿氏杀人之后投了水缸,由不得敬爱之心,益觉坚固,当时又懊悔又惨切,看着范氏那里,指手画脚,由不得怒从心起,深悔昨日晚上,不该留此淫妇,叫她血口喷人。正自磨拳擦掌,抑郁难平之际,忽见阿氏仆倒,抚尸恸哭,玉吉吓得一怔,脸上变颜变色,心说好生害怕。要知端的,有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聂玉言树底哭亲王长山旅中慰友话说聂玉吉看到阿氏恸哭,心里好生害怕。想欲自首,自己又出首不得。一来是阿氏母家的人,我们是自幼姊妹,二来听旁人说,她为着婚姻一事,发了几回疯。迎娶之日,欲在轿上寻死。回门之日,要在家中自荆这样看起来,我若不避嫌疑,慨然自首。倘若官场黑暗,她再一时糊涂,受刑不过,认成别样情节,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处,站在人群中,不寒而栗,当时站立不住,急忙走出。心中暗暗祝告道:“神天有鉴,不是玉吉不义,作事不光明。我若出头投案,死何惜足。但恐牵连姐姐,落个不贞不淑之名,陷入同谋杀夫之罪。但愿神天默佑,由始而终,那么叫姐姐抵了偿,好歹保存住了名誉,我便即时死了,也是乐的。”祝告已毕,站在文家门内,泪在眼眶内,含了许多,此时方才滴下。迟了一会,心里悠悠荡荡,不知去往何方才是正路。
  正疑念间,忽想起昨日高僧点悟的几句话,不觉于人世红尘,顿为灰冷。转身便出了胡同,迷迷离离,走出安定站外。
  抬头一看,见有一片松林,正是自家坟墓。玉吉本来至孝,今又有无限伤心的事。回想父母在日,如何疼爱。不免走人松林,抚着父母坟墓。恸嚎起来。正哭得死去活来,没个劝解,后面有人拍打,连说大少爷不要伤心,这是从哪里来呀?玉吉止泪一看,是自家看坟的,奴随主姓,名叫聂生,一手掖着玉吉,死活往家里劝解。玉吉也不谦逊,收住眼泪,到了看坟的家中,只说偶尔出城,心里很不痛快,要上坟地里,住十几日。聂生听了此话,极为欢喜,随着就沽酒作菜,殷勤款待,口口声声,只怕玉吉委曲。说老爷太太在日,少爷怎样享福。到了奴才家中,就是自己家,有什么不合式的,视奴才力之所及,尽管说话。将来少爷作了官,奴才一家子还要享福呢。玉吉点了点头,看着聂生意思,出于志诚,随即在他家内住了数日,把自己心里事家事,一字不提。料着聂生为人,极其诚朴,梁妈、蕙儿一时也不能来找,乐得多住几日,避避灾祸呢。主意已定,就在此处暂避,并不远出。有时叫聂生出去,找几本破书来,闲着破闷。有时也绕着坟茔,看看庄稼。直至中秋将近,并不见有个来打听踪迹。
  这日聂生进城,听来一件新闻,说锣鼓巷小菊儿胡同,有个谋害亲夫的,此人才十九岁,娘家姓阿,外间传说,不是她自己害的,因为她婆婆不正,劝着儿媳妇,随着下混水,媳妇不肯答应,婆婆是羞恼成怒,使出野汉子来,暗把儿子杀死,打算一箭双雕,诬赖儿媳妇谋害亲夫,就把旁人耳目,全都掩住了。不想神差鬼使,露了马脚,凶手把行凶的菜刀,放在她婆婆屋里了,你说是合该不合该?玉吉听了此话,暮的一惊,当在众人面前,不好酸心落泪,只随声赞叹,说现在人心鬼域,不可悬揣。将来定案,必有个水落石出。一面说,心里啾啾咕咕,甚不安静。本想等阿氏完案,或生或死,自己放心之后,好寻个方外地方,按着高僧指引,削发为僧。谁知过了三月,得了这宗消息,由不得伤感起来。背着聂生,自在暗地里流了回泪。到了次日清早,决计要进城探询。先到自己家里,探望一番。刚一进门,遇见梁妈出来,惊问道:“大爷你哪里去了?
  叫我们这样急。”玉吉叹了口气,未及答言,自己光滴下泪来。蕙儿亦流泪迎出。述说哥哥走后,急得我要去寻死,逢亲按友,已经都找寻遍了。恐怕你疯疯癫癫,不顾东南西北,没有下落了。说着,泪随声下,凄凄惨惨的哭个不祝玉吉亦大哭一场,连说哥哥糊涂,不该抛了妹妹,一去三月,如今回来,真是无颜相对。说着,又要流泪。蕙儿亦叹息道:“你说这些话惹我酸心,你心里的事,若不实告我说,便是对不过我。”
  随说着,叫过梁妈,取出两个名片来,递与玉吉道:“这两个人,你认得不认得?”玉吉听了一愕,接过名片一看,一个姓何的,号叫砺寰,一个姓项的)号叫慧甫。玉吉想了半日,很为诧异,当时想不起是谁来,随放下道:“这两个人是谁?我不认得。”
  蕙儿道:“你走之后,隔了一个多月,姓项的那人,便来找你。你同他什么交情,我哪里知道?”玉吉想了想,仍不知项某是谁,因问蕙儿道:“此人什么模样?哪类打扮?找我为什么事?你没问问吗?”蕙儿道:“两人找你,都为一桩事。
  姓项的那人,年约三十以外,虎背熊腰,面上有麻子,说话声音很亮,听着很爽快。我说你中了疯魔,出外已久,他问你往哪里去了?说吏部衙门,有极要紧极要紧的事,前来找你。”
  玉吉听到此处,连声吸气,怪问道:“这事怪得很,这人我并不认得,吏部里我也没事,这真是突乎其来。”说着,又问姓何的什么模样?蕙儿说了一遍。玉吉闷了半天,仍不认得。蕙儿道:“来的人说是三蝶儿姐姐从法部带来的信,叫他面见你来,又说你若不去,叫我去一趟。我想空去一趟,也是枉然。
  后又跟人打听,都说南衙门北所,规矩很严。姐姐在监里收着,谁也不能见面,你若在家呢,还可以去瞧瞧。那时你又不在家,我去作什么去呢?当时我跟梁妈商量半天,她说这个何某,必是你的至友。咱们亲友里,没这么个姓何的。后来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姓钰的,还有个姓黄的,前来找你。他说在左翼当差,推门就进来啦。我说你没在家。他们不肯信。进屋坐了半天,直眉瞪眼,问你现在何处?”蕙儿说到此处,惊惧万分,望了望院内无人,悄声道:“他说小菊儿胡同春英,是你同姐姐害的。他在翼里闻知,特来送信,叫你千万躲避。又拿话来试我,怕我知道下落,不肯实说。临行那姓黄的说,你要这几日回来,叫你别出去,死活在家里等他。我问你这些事,都是怎么闹的?
  父亲死后,本想跟哥哥享福,你怎么这样胡闹,难道把爹妈的遗言,也都忘了不成?”说着,掩面大哭。吓得玉吉浑身乱颤,半晌答不出来。梁妈道:“姑娘不用哭,大爷三姑娘,断不是杀人的人。必是文光家里,花钱走动的。你没见洋报上说,三姑娘太冤枉吗?”刚说着,玉吉往前一扑,梁妈一手揪住,幸未栽倒。只听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沫。吓得梁妈惊慌失色道:“姑娘别哭了,大爷又犯起陈病了,这是怎么说呢?”蕙儿擦着眼泪,过来相扶,一面仍惨惨切切的问道:“你把实话告诉我,你惹下祸,打算远走高飞,也要告明了所去的地方,然后再走。你别的不顾,难道同胞骨肉,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吗?”梁妈听了此话,嗳哟一声,连向蕙儿摇手。又扶起玉吉头来,细看脸上颜色,已如银纸般。嘴皮嘴唇,颤成一处。
  蕙儿看此光景,吓得没有主意,随手把玉吉放倒,自己坐在一旁,直直愕着。梁妈亦手忙脚乱,有意抱怨蕙儿,却又不肯。
  忙着热了一壶开水,冲了一碗白糖,悄向玉吉道:“起来喝一点儿水,定定神就好了。大爷这个病根儿,实在要命。”说着,眼辣鼻酸,一手端着碗,一手抹着眼。
  玉吉昏沉半日,睁开眼睛一看,蕙儿、梁妈两人,俱在一旁抹泪。当时心头如刀割一般,只得爬起来,呷了口水。蕙儿百般劝解,梁妈亦没得话说。只问三月之久,大爷往哪里去了?
  怎么大舅太太道谢来,说你幌了一幌,就家来了呢?莫非道儿上,遇什么邪魔外崇,纠缠住了?不然,怎么一日一夜,天亮你才回来呢?玉吉叹了一口气,因恐蕙儿着急,不敢实说,只好胡诌乱扯,说了一片假话,心里打定主意,但能把蕙儿劝住,然后把一切事情,告明梁妈。明日我到官投案,也就完了。
  当下以闲言散语,遮饰一遍。到底蕙儿心里,知识无多,又兼玉吉为人,极其诚笃,素常素往,并没有半句谎语,所以蕙儿听了,深信不疑。不过骨肉情重,倒用些开心话语来劝玉吉,惟恐与三蝶儿相厚,今遭此不白之冤,哥哥一动怒,难免出事。
  梁妈亦婉言劝解,说年头不济,衙门里使脏钱。虽说不干我事,究竟也得躲避。倘若牵连在内,事情一出来,很是难办,再者文光家里,有的是银钱,好歹托托弄弄,就许把大爷饶上。图什么担名不担利,闹这宗麻烦呢。咱们以忍事为妙。大爷的运气低,千万以小心为是。说完便向蕙儿筹划明日玉吉往哪里躲藏的好?玉吉躇踌半晌,想着有人来访,必非好意。定然是阿氏过部后,因为受刑不过,供出实话来了。虽说是阿氏情屈,然自己思前想后,又经高僧点悟,早把一段痴情抛在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只恼恨阿氏,不该把实话吐出,若把我拘去抵偿,原不要紧、士为知己者死,死亦无恨,只可怜你的名节,从此丧尽,教我如何能忍。这是玉吉心里,怜惜阿氏名誉,不肯自投的苦哀。哪知此时阿氏,收在北所女监,情极可悯。每逢提审的日子,不是受非刑,就是跪铁锁。堂上讯诘,只合她索问奸情,倒底他姓甚名谁,哪里住家?用尽了诸般权变,诱取供词,怎奈她情深义重,受尽无数非刑,跪百数余堂锁,始终连一字一声,均不吐露。问到极处谋害亲夫的罪名,情甘一死,有时因受刑太过,时常扑倒堂前,昏迷不醒。有时因跪锁的次数多了,两膝的骨肉碎烂,每遇提讯日子,必须以簸箩抬上。
  到堂之后,由上午问至日落,总不见有何口供。闹得承审司员,无法可施。
  传了德氏来,一同苦打,一齐下狱。因为阿氏纯孝,好叫她痛母伤心,招出实话来,了结此案。不想连行数次,仍无口供。德氏为受刑不过,自己因于囹圄,看着女儿如此,实觉伤心。常劝女儿说,有何情节,只管招认。若是范氏、普云两人所害,你尤其要实说了。我看你日日受刑,委实难忍。你哥哥兄弟听见,也要伤心。不如以早认的为是。难道你孝顺母亲,还忍令年老母亲同你受罪吗?阿氏哭天抹泪,投入母怀,告诉母亲道:“女儿只有一死,别无话说,若认出一个人来,女儿的贞节何在?孝又何在?女儿的事小,又女儿一人,败坏家声事大。”说罢,大哭不止。引得监中难友,俱各泪下。这是当时阿氏狱中的惨状。有时亦想起玉吉来,不知此时此刻,究竟是生是死,因此长吁短叹。或在黑夜里,独醒暗泣。可怜你绝顶聪明,怎么就做这傻事,哪里是敬我爱我,分是前生冤孽,该下你的性命,到了今生今世,惹下这么大祸,叫我还债吗。
  你若是有情有义,怎不早行设法,偏等着大事已去,你才出头。
  我若是忘情负义,扯你到案,何致你姨妈合我,这样受屈。因想你前程远大,来日方长。总是我母亲作错了,才至如此。可怜我这片心,纵然死于刑下,你也不知道。可见我的心,一时一刻,受的这样委屈,全都是顾全你。你的行为,都不是顾全我了。”其实玉吉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与梁妈、蕙儿等,不能实说。看来,人在两处,心是一样设想,较这寻常儿女的爱情,大有不同。那玉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俱无不可,只要姐姐如了心,那才是姊妹情意呢。阿氏心里,又想着你不负我,只管破除死命,为我出气。哪知道气不能出,反给我添了祸。我若是糊涂女子,供出你来,岂不反负了你。如此看来,两人是姊妹情重,断不是有何私见,像是无知儿女,那等痴情。合算比痴情儿女的伤心,尤觉惨切。难得这两个人,自幼儿朝夕聚首,耳鬓斯磨。成年时候,又有两家父母,戏为夫妇,而竟能发乎情止乎礼,不隐于两小无疑之嫌。这样知己,莫非爱情真切,道德高尚的人,万难作到。一个是父母死后,原议已消,恐怕阿氏心里,伤心难过,所以处处般般,极力疏远。一以免姨母猜疑,二可使阿氏灰心,免得违背母命,落个不孝之名。心里头虔祈默祝,看自己品学才貌,无一处可配阿氏。只盼阿氏出阁遇着个品学兼忧,像貌出众,和乐且耽的快婿,再能够衣食无缺,安享荣华,这才快意,岂知向日所望,都成梦想。请问他的心里,焉得不愤,焉得不怒。慢说是平素敬爱,最亲切,最关心的妹妹,就是寻常人,偶步街头,遇见个丑夫美妻,劣男才妇的事情,还要暗里不平呢。何况幼年儿女,父母曾有过婚姻之议,如今往事如烟,既不能抗违母命,又不能忘却夙好。事到无可如今,只可怨天由命,存心忍受而已。过门之后,常自心香暗祝,盼着终身至死,不与玉吉相见。
  自己心里事,更不愿玉吉知道,以免惹他烦恼。谁知事有凑巧,竟闹出场天大事来。此时自己只有隐住原凶,殉夫一死,想不到心心相印的人,坐在家里,并不知道。
  且说玉吉听着梁妈所劝,教他暂为躲避的话,很是有理。
  次日别了妹妹,带了几件衣服,不敢往坟茔再住,只好远走一遭,先往云津暂住,避避风气。当日登上火车,只听汽笛呜呜乱响,定睛细看,已至老龙头车站。因想着客囊羞涩,不敢往客栈去住,寻路至北营门地方,觅了一处小店。时光紧促,岁月如流。转瞬之间,除夕将近。自己所带钱财,早已花净。亏他还能写一笔好字,店主人怜其文弱,常给他介绍生意,聊以糊口。到了次年春日,听说春阿氏在狱绝食,每遇审讯时节,仍一口咬定,说自己正欲寻死,忽然丈夫醒了,因此一阵心迷,扑在丈夫身上,以致碰伤身死。据着报纸上登载情形,阿氏过部之后,着实可悯。玉吉闻知此信,焉有不痛心的道理。当时吐了口血,由此就寝食俱废,一病不起。急得店主人十分着慌,玉吉又没钱服药,每日店钱食物,都要主人供给。以一个小店主人,如何供应得起。万不得已,只有典衣卖物,供给玉吉。
  玉吉躺在床上,过意不去。含泪向主人道:“东家这样待我,我没齿不能忘。只是病到这样,谅无生理。想着今生今世,不能图报了。”说罢,泪如雨下。店主人一面安慰,一面抹泪。
  玉吉长叹一声,凄凄惨惨的道:“我有一封信,明日早晨,求你给我送去,我在你店里,是生是死,你就不必管了。”店主人不知何事,凄然。晚间命了笔墨,叫玉吉写了信,以便送去。
  接过信来一看,皮面上写着:面呈天津县正堂公展。吓得店主人一愕,知是玉吉在此,没有官亲,何事与本县县台公然通信。
  既然通信,必当熟识,岂有不知其姓字的道理。转又一想,这事很怪。莫非他因病所魔,死后要告什么阴状不成?越想越怪,自己回到帐房,想了半天,背着柜上伙计,私自把信皮拆去,看见里面信纸,注着玉吉的籍贯、年岁,自认是命案凶犯,潜逃耗费。因为店主人待我太厚,此生无以为报,情愿叫本地公差,把我解押进京,免得累及店主的话。后面有几行草字,注着来此养病,费钱若干,店钱若干,饭钱若干。大约原凶被获,京里必有赏,所有奖赏,县台如不爱小,务将所欠各款,一律清还的话。店主人看了一半,吓得浑身起粟,暗想玉吉为人,本是文弱学士,岂像是杀人的人呢,这必是病中胡话了,急忙把原信怀起来问玉吉。玉吉躺在床上,正自昏沉恶睡,店主人拍着枕头,慢慢唤醒,问他写信之意。所因何故,莫非是病缠的不成?
  玉吉听了此话,点了点头。知道店主人恩深义重,不忍送去,长叹一口气,自又思忖半晌,含着眼泪道:“东家不忍送去,倒也罢了。只是我玉吉真是杀人凶犯,纵令你不忍,然天网恢恢,终久也不能遗漏的。”说罢,合眼睡去。店主人想着如此好人,断不会作出灭理的事来。且听他这宗说话,更不似杀人的人。今一见他这般景况,越发惨了。从此逢人便说,先夸赞玉吉的为人。后谈论前番的怪信,虽然是一片好意,奖誉其人,不想一传十,十传百,传到隔壁店中,有一个姓王名长山的耳朵内。此人久在天津,素以作小贩为业。年在三十上下,性极慷慨,因听店主人夸赞玉吉,次日便过来拜访。见过店主人,问他在哪里?店主人一面赞叹,随把玉吉原信,递了过来。
  长山看了一过,夸赞的了不得,连说笔底有神,此人虽在病中,写字还能这样好,实在难得。阁下要极力保存,不可撕毁。店主人点头称是,随又引见玉吉。说近日玉吉吃了几次丸药。病已见好。店主人欢欢喜喜引进房中,唤着玉吉道:“玉吉老弟醒一醒,隔壁王先生特来看你。”玉吉微开二目,不知来者是谁,只得点了点头,复又合目睡了。长山道:“不要惊动。我辈相见,即是有缘,将来交情,不知到什么地方呢。”说着,便向怀中取了两块洋钱,递与店主人道:“请阁下代为收下,我本欲将此洋钱购些食物,然不知病人口味,阁下必知之最深,即请代为购买。四海之内,皆为兄弟。聂兄这个朋友,我实在愿意。”说罢,作了个揖,闹得店主人无言可答,只好接过钱来,替着道谢。长山道:“老兄说哪里话来。我们都是朋友。
  应该如此。”说着,又托嘱店家,细心照料,他还要时常过来,帮着扶侍。又劝着店主人,须把繁文客气,一律免掉。店主人听了,千恩万谢,替着聂玉吉感激不荆这也是玉吉命中,合该有救,从此王长山逢寒遇暖的常来问讯,每日与店主人煎汤熬药,不上三月工夫,玉吉的病体,已经大愈。看见报纸所载,普云与范氏二人现皆被拘,每日在大理院中,严刑拷问,大概阿氏一案,已有转机。玉吉得了此信,更觉放心。由不得喜形于色,振起精神来笑道:“天下的事,无奇不有。哪里有真是真非呀!”说罢,哈哈大笑。不想这一句话说的很冒失,长山与店主人为知何故,随问道:“你说的话,很难明白。若没有真是真非,还成得世界?”玉吉摇首笑道:“二位不知。我是心有此感,出之于口,不知不觉的,犯了两句牢骚话,二位倒不必介意。”长山道:“谁介意来着,我想你为人诚恳,听见不平事,必要动怒。大概你看那报纸有感于怀,莫非那阿氏家里,同你认识吗?”玉吉听了此话,暮的一惊,迟了半晌道:“认识却认识。可怜她那为人,又温顺,又安悯。遇着那样婆家,焉得不欲行短见哪!”说着,自己不觉眼泪含在眼中,滴溜乱转。长山笑道:“这也奇了。你真好替人担忧!咱们既不占亲,又不带故,屈在不屈在,碍着谁筋疼呢?咱们以正事要紧。一二日内,我打算进京访友,前天有敝友来信,嘱我荐个师爷,他家有一儿一女,年纪都不甚大,我想你很是相当,何妨你暂为俯就,等着时来运转,再谋好事。
  虽然他束修无几,毕竟也强如没事。且待我料理料理,咱们一同进京,不知你意下如何?”玉吉摇手道:“不行不行。我今年不过二十岁,这么早便为人师,这就是第一个不行。再者北城里污秽不堪,我既离了京城,纵终身不再进京,亦不为憾。
  王兄美意,我实在辜负了。”说罢,隐几而卧,大息不止。长山道:“不能由你,我与店主人硬捏鹅脖,你乐意去,也得随我去。不乐意去,亦不能由你。”说着,又向店主人道,“主人翁,这事你作得主否?”店主人嘻嘻而笑,知道聂玉吉性情高傲,有些特别。又知王长山确是好意,随笑道:“他不肯去,都有我呢。你尽管料理一切,收拾行装,临行之日,我可以强他上车。”说的长山、玉吉全部笑了。长山问道:“一言即出,驷不及舌。”店主道:“快马一鞭,只要我说了,一定办得好。
  不但叫他去,我还要进京呢。”长山道:“怎么店主人也要进京吗?好极好极,只是这个买卖,主人交给谁呢?”店主人道:“提起来话儿长。这个买卖,我是新近倒的。昨天京里来信,有朋友叫我回去。二位进京时住在那个后里,留个地名儿。等我把经手事情办完,我随后就找了去。”长山与玉吉二人连说很好很好,当下把日期订妥,长山去料理一切。定于后日清早,同着玉吉起身,往虎坊桥谦安栈。
  到了是日,别过店主人,叙了回到京复会的话。玉吉洒泪道:“人生聚散,原属常事。惟此生离,即如死别。”说罢,泪如下雨。长山道:“这是何苦。等不到三五日,必能见面,图什么这样伤心呢?”玉吉道:“王兄不知,日前我在病中交与店家的书信,确是实事。此番到了北京,必罹奇祸。二公要怜我爱我,知道我的苦衷,千万把我的肺腑,述告报馆。及至横死,我也可瞑目了。”说着,脸如白纸,浑身乱颤。长山害怕道:“这还了得。你既这样为难,就不必进京了,何苦往虎口里去呢。”店家亦劝道:“不去也好,乐得不躲静求安,逍遥法外呢。”玉吉道:“话不是这样说,我作的事,从未向二公提过。一来恐二公错疑了我的身分,二来也难为外人言。”
  刚说到此处,长山插口道:“不用你说,我早已猜到了。”玉吉惊问道:“你猜到什么事?倒要请教。”长山道:“此事也不必细说。你肯于进京,咱们赶快走。不愿进京,即请留步。
  眼看着天己过午,火车都要开了。容日有了工夫,我们再细讲吧。”说着,便欲起身。玉吉是极温柔极随和的一路人,听了这样话,不忍改变宗旨,只得随了长山,别了店东,一同出了店门,直奔车站。
  书要简断。是时正三月天气,不寒不暖,一路上花明柳媚,看不尽艳阳烟景。只听汽笛呜呜乱吼,转眼之间,车已行过了杨村。玉吉道:“王兄说话,有些可疑。临行之时,你说我的事情,全都知道。究竟你知道什么事?请你说给我听听。”长山道:“说也不难。只是在火车上,不是讲话之所。等到栈房里,我再细说你听。我不止只知一件,连你的家乡住处,都可以猜个大概。”玉吉摇首道:“这话我却不信,除非你是神仙,能够算的出来。”刚说到此,旁坐两个闲谈的道:“大哥长在京里住着,没听说京城的事吗?”那人道:“京城什么事情,我也没听见说。”那人道:“昕说京城里封了两个报馆,把办报的杭辛斋、彭翼仲全都给发配,这话是真呀是假?这么样一来,恐怕春阿氏一案,又要翻案了。”那人无心说话,玉吉是关系最近的人,正与长山闲谈,冒然听了此话,吓得一个寒战,登时毛骨悚然,把要说未说的话,也都咽住了。又听那一人答道:“谁说不是呢。自从彭先生走后,白话报纸上也没人敢说话啦。昨天在别的报上,看了一段新闻,说现在阿春氏已经定案,报上有大理院原奏的摺子。前天我留下一篇。现在这里。”
  说着,取出来递与那人。两人一面看着,一面赞叹。长山向玉吉道:“天下事无奇不有。古今谋杀案子,不止数千百件。
  哪一件都有原因,决不像这么新奇。你也常看报纸,对于此案真像,你有什么见解?说我听听。”玉吉听到这里,忽然一愕,半晌方才答道:“人心鬼域难测,毕竟是春阿氏本人所杀?还是旁人所杀?抑为春阿氏有关系人所杀,现在尚难推测。审讯这么二年,皆无结果。今日你猛然一问,叫我回答,我哪里能知道哇。”长山大笑道:“本来你不知道,我是故意问你。”
  说着,向旁坐那人借了报纸,二人倚往车窗翻阅一遍,上面有法部原奏,及左翼翼尉乌珍调查此案的报告。玉吉关心最重,看了一回,翻过头来又要再看,那时脸上颜色,红了又自,白了又红,一时皱皱眉,一时翻翻眼,现出种种的神色,很为可怪。旁人见他这样,皆以为用心看报,所以如此。独有长山在座,心下明白。扯过报纸来道:“老弟老弟,你只顾看报纸,你看到哪里了?”玉吉吓了一惊,抬头一看,车到马家堡小站,转眼就是前门车站了。到底人有亏心,心里两样。随手把报纸放下,揪住长山道:“你我患难之交,天津托的话,你不尽忘了才好。”长山发笑道:“岂有此理,难道离了开津,咽不下米去吗?”说罢,把所看报纸,还与那人。大家忙忙乱乱,取箱笼的取箱笼,取行李的取行李。工夫不大,汽笛儿蓦的一吼,再注目时,已到正阳门东车站了。长山、玉吉两人下车雇了两辆人力车,直往虎坊桥谦安客栈而来。
  一路上人烟稠密,车马辚辚。虽然繁华富丽,玉吉也无心观看。到了谦安客栈,寻了客房,长山把行李铺盖安置已毕,随命店伙计倒茶打水,忙乱一阵。玉吉则坐在一旁,呆呆发得。
  看着店中伙计,皆与长识熟识,想必是时常来往,店中熟客了,因此也毫不为意。只看长山此来,这样辛苦,心里过意不去,随问道:“刚一迸门,何要这样忙累,为什么不歇一歇呢?”
  长山笑着道:“老弟你不知道,负贩谋生的人,光阴要紧。耽延一刻,即少赚一刻金钱,不准少赚,还苦多亏哩。”说罢,哈哈大笑。叫过店伙计来道:“聂老爷不是外人,是我至近的朋友。我们这次来京,不能就走,你们要好好伺候。”说的店伙计连连陪笑。玉吉道:“这样交派他,你要往哪里去?”长山一面发笑,打开一个包袱,换了一阵族新的衣服,笑嘻嘻道:“老弟的记性,真是有限。请问你随我来京,作什么事情来了?”玉吉愕了半晌,忽想起荐馆的事来,随笑道:“事也不必忙,何用一进门,就先出去呢。”长山亦不答言,嘱告店伙计留心伺候,转身便出去了。剩下玉吉一人,异常烦闷。随令店伙计,倒了壶茶,盘膝坐在炕上,由不得抚今思昔,心如乱丝一般,面壁吁叹,无限感慨。一会又劝慰自己道:“既然案已判决,此次进京来,堪保无事,专盼遇了机缘,去到法部监狱,拜别姐姐一回,免她终身怀念,也就完了。自今以后,我已万缘皆静,从此皈依三宝,就算此生的归宿。”一面思虑,一面翻拾行李,打算找卷书看,看着破闷。翻拾半天,一卷也没能找着。只见一个皮包,很觉希奇。打开一看,里面并无他物,竟是一色乱纸,俱是王长山的信件,以及电报等物。玉吉纳闷道:“长山本一商贩,怎么来往书扎,却这样多?”一面惊异,想起王长山的言容,并方才所换的衣裳来,心下益觉诧异。随手便取出信来,逐件翻阅。忽于杂乱纸中检出个电文来。
  电码之下,注着译出来的文字,一目可以了然。上写道:“长山兄鉴:前报告闻已由天津达部,上宪悯其情,不忍追究。昨犯已绝食,所事速解至要。”下面注写着:项何等叩。”玉吉瞧了半天,不解其意。又见有一张电报上面是:“王长山君鉴:案已判结,定监禁。公等费神,部院尽知。谁因情可悯,未出犯人口,不忍拘耳。”下面注写着:卿叩”。玉吉翻来复去,诵读了两三遍。正在搔头纳闷之时,又见皮包里放有一匣名片,拿过一看,匣里名片很多,一半是张锐珊三字,下注顺天霸县人,一半是王长山三字,并无住址。玉吉看到这里,恍然大悟。
  料想着王长必是侦探大家,怪不得与吾交好,邀我进京来呢。
  这样手段真是令人难测。一面想,一面把乱纸倒出,逐件审阅。
  又见有一张呈底,满注着自己事情。看毕这一惊非校要知如何投案,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阅判词伤心坠泪闻噩耗觅迹寻踪说起玉吉拾起一张草底来,正是王长山访案的原报告。自己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由不得心惊肉跳,战栗不止。又见有一本细册,翻开一看,正是大理院结案二次覆奏的原撸玉吉纳闷道:“怪得很,怎么长山手眼,这样灵活,探访这样确呢。
  一面惊异一面翻开细看。见上面写道:
  大理院谨奏为审讯杀夫犯妇,他无证佐,谨就现供,酌拟办法,由咨改奏,恭摺仰祈圣鉴事。准步军统领衙门咨送文光报称,伊子春英被伊儿媳春阿氏砍伤身死一案,当将人犯解部审讯。春阿氏初则赖称伊夫春英,因撞见文光之妾范氏与普云通奸,被文范氏谋杀毙命,迨提同环质,审系虚诬。始据供认自寻短见,以致误伤春英身死。法部恐案情不实,未及讯结,移交到院。臣定成等督饬进派谳员,详慎讯鞠。春阿氏始犹藉词狡赖。当查照法部卷宗,严行驳诘。复自认误杀属实。臣院曾于上月十六日,沥陈前后讯供情形,并声明严饬承审各员。
  予限讯鞠,如有别情发觉,自当据实推求。如春阿氏始终坚执一词,亦当酌取现供,会同法部拟议具奏等因。奏奉谕旨:知道了。钦此。钦遵在案。
  玉吉看到此外,不禁眼辣鼻酸,流泪不止。暗暗咒怨自己,不该蓦地生事,陷害自幼的姊妹。幸亏她明白大体,不然若供出我来,岂不把两人名誉一齐都抹煞了吗。因又往下看:阿氏坚认委因在家受气,欲自行抹脖,以致刀口误碰伤春英身死,并无别情。当饬取具现供,臣等详加查阅。据春阿氏供,系镶黄旗满洲松昆佐领下阿洪阿之女,伊父早年病故,有兄常禄充录巡警。光绪三十二年三月间,由伊母阿德氏主婚,将伊嫁给本旗普津佐领下马甲春英为妻。过门后夫妇和睦,夫翁文光系领催,祖婆母德瑞氏,二婆母文范氏,及夫弟春霖,夫妹大正、二正,均待伊素好。大婆母文托氏,系春英亲母,平日管束较严。家内早晚两餐,俱由伊做饭。自祖婆母以下衣服,皆由伊浆洗。伊平素做事迟慢,每早梳头稍迟,即被大婆母斥骂。间逢家内诸人脱换衣服,浆洗过多不能早完,亦屡经大婆母斥责。因此常怀愁急。是年五月二十日后,大婆母因母家堂伯病故,定期接三。当给伊孝衣数件,嘱令浆洗,至晚尚未洗完。大婆母严加责言,伊自思过门不及百日,屡被谴责,嗣后何以过度。不如乘间寻死,免得日后受气。二十七日早饭后,大婆母带同伊及大正至堂舅家吊丧,会见各门亲戚。以伊系属新妇,同声夸好。大婆母声称做事无能,有何好处。伊愈加气闷。傍晚时夫翁走至,将三事毕,大婆母天气炎热,堂舅家房屋过窄,商令夫翁将伊带回。伊随同夫翁坐车回归。至九点钟后,伊在厨房收拾家具。瞥见菜刀一把,触此寻死情由,念不如自行抹脖,较为干净。将刀携回自己屋内,掖在铺褥底下。移时春英回房,搭铺睡宿。上房堂屋门亦己关闭。伊仍在厨房温水洗脸。完后回至屋内,见春英侧身向里睡熟。维时约近十二点钟,全家及院邻均已睡静。伊将菜刀取出,提在手内,走近春英床边,向之愁叹。忽见春英翻身转动,伊心内发慌,站立不稳,扑在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伤其咽喉左近,春英哼喊一声,滚跌床下。伊见其颈脖冒血,慌急无措,赶即跑出,投入食水缸内,致头上扁方,磕伤左额角。后伊夫翁等将伊救醒,听闻春英业已身死。文范氏略称,须留活口。伊心怀忿恨,时伊母阿德氏闻信前来,询问杀死春英情由。伊声称情愿与之抵命。当由夫翁报案,将伊带至厅上。眼同相验后,解交步军统领衙门送部移交过院。今蒙讯问,伊夫春英咽喉受伤身死,实因伊自寻短见,以致误行碰伤。尽情急投入缸内,委无别故。
  伊身穿血衣委系由步军统领衙门送案时,伊母阿德氏携回家内洗催,以致血迹不甚明显。至伊前供,春英撞见文范氏,与普云通奸,致被文范氏谋杀,将伊投入水缸各节,委因听闻文范氏须留活口之言,心中怀恨。又因普云当日,代夫翁赁取孝衣来家,故捏造春英对尹声说,撞见文范氏与普云通奸,希冀死无对证,藉图抵制,其实并无其事等语。
  玉吉看到此处,正在惊心动魄之际,忽的房门一响,长山自外面走来,笑嘻嘻的道:“了不得,了不得,福尔摩斯的文犊,竟被你给侦查着了。”说着,把玉吉所看的原册,一手按住,笑吟吟的道:“我问你一句话,然后再瞧。”玉吉猛吓一跳,当时也说不出什么来,随把原摺放下道:“王兄你过于疏远我了。既有这样事,何不早为说明。”说着把皮包挪过,要将原物收起。又陪笑道:“小弟无品,不该趁人出去,检察人的东西。”说罢,挺身站起,坐在一旁。长山道:“老弟不须瞒怨,听我把原委说明,省得你疑团不解。”玉吉道:“疑念我却没有,难为你这样细心,怎么就知道案里有我呢。我尝读西洋小说,深服那福尔摩斯,是个名探,不想中国人里,居然有高过福尔摩斯的。”长山发笑道:“话休过奖。既然我的信件,被你看了,此时倒不妨说明,免你害怕。”玉吉道:“我倒没什么害怕的。你打算怎么样我,自管直说。虽然你侦明是我,但恐杀人的缘由,你尚有误会。先请你说我听听。”长山道:“司法人员因为你的事情,煞费苦心。连先后堂官戴鸿慈、葛宝华,并绍昌、王立序诸公,都费过多少研究。因看阿氏可悯,未忍追究。虽然法律上不能袒护被罪人,而此案被罪人,情有可悯。以旧时律例考求,因好致伤本夫,或因奸故杀本夫的案子,样样儿查来比较,俱没有此案奇特。阿氏在堂上的神色,颇为可怪。审查情形,又决不是因奸致伤本夫,犯妇干事发后,袒护奸夫的神色。阿氏又日夜叫苦,自谓一辈子清清白白,可见她素日庄重,必非与行凶原犯”刚说到此,玉吉以衣袖挥泪,拦住长山道:“请问长山兄,这几位承审司员,姓甚名谁?这样的体察至微,听讼如神的人,实在难得。”
  长山道:“提起话儿长,验尸官姓蔡,号叫硕甫。验尸之后,已将尸场情形,报知部里。当时部里不甚注意,后因此案头绪十分复杂,部里向蔡君要个主意。据蔡君说,若研究出此案真像,很是费手。以尸场情形论,阿氏昏倒,必是春英死时,夫妇未有一处。按心理来揣摩必是见了尸身,方才触动悲感。
  以春英的伤痕而论,决定是谋杀无疑。然既非范氏,又非普云,阿氏的口供,总说是情愿领罪。这宗话里,颇耐寻味。若根究此案原凶,宜从这句话里入手。当时那部里司员,俱以此话为然,也都是这样研究。问到归期,始终也不得头绪。急得那朗中善全,并各司承审过此案的人员,全部日夜发闷。后从种种方面,把阿氏的家事调查清楚,又在女监里体察阿氏的动作,这才知道阿氏是个有情有义,纯心孝母、节烈可风的女子。”
  说到此处,玉吉又滚下泪来道:“吾不意今日中国,还有这样明事人。”一面说,一面抹泪。长山斟了碗茶,递与玉吉道:“老弟且不必伤心。你的为人,我是极其佩服。错非是看你们可惨,哪里还有今比可怜这情之一字,不知古往今来,害了多少痴男怨女。”说着,太息不止。又把原摺打开,递与玉吉。
  玉吉点头感叹,顾不得再看什么,叹了口气道:“王兄王兄,小弟为人,叫旁人好看不起。不知真像的人,岂不说是妒奸杀人吗?”长山发笑道:“你的隐情,休得瞒我。不独我明白,大半官场之中,见过春阿氏的人,全都明白,错非知其内幕,亦不肯如此定案。你且喝一口水,静一静气,看看这大理院原奏,究竟是屈与不屈,”玉吉接过原摺,看了一会。因想着事情可怪,遂问道:“此摺看不看,却不要紧,想我心里事,止有我两人知道,虽然我在外多年,却从未向人提过,你如何知道的这样肯切?我到要请教请教。”长山笑道:“此时你不必打听,等你把摺子看完,咱们吃过晚饭,我再细细的告诉你。”
  玉吉无法,只可拿了原摺,续瞧着:
  尔等详究供情,春阿氏以幼年妇女,过门甫及百日,何至因婆母责骂细故,遽尔轻生。若既自愿寻死,春英即在床动转,何至心慌扑跌,检阅原验尸格,春英咽喉左面一伤,校长二寸余,深至气嗓破,显系乘其睡熟,用力猛砍,岂得以要害部位,深重伤痕,诿为误碰。至碰伤以后,刀犹在手,尽可自抹,何以复走至厨房,投入水缸。且即自寻短见一节,原供谓因屡受春英辱骂。继又供系夫妹欺凌,前则归之于婆母斥责,其碰伤春英一节,原供谓一时心内发迷,随持刀将春英脖项用刀一抹,继又供伊提刃坐在炕沿,春英挣起,将其脖项碰伤,后则日之于心慌足滑,扑跌身上,致刀口误伤其咽喉。前后供词屡经变易,殊难深信。当饬逐层驳诘,春阿氏一味支吾,迭加严刑,仍坚称委无他故。揆其情节,春英之被杀,非挟有嫌恨,即或别有同谋下手之人。屡饬传同文光家属,及院邻人等质讯,诘以春阿氏夫妇,平日是否和好。文光等供称,未见不睦情形。
  诘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经,则供称未闻丑声扬布。该以春英被杀之夜,曾否有他人来家,则供称并未见有别人。诘以春英身死,何以初报官厅,即实指为春阿氏砍伤,则供称春英夤夜死在春阿氏房内,非春阿氏动手,更有何人。酌以春阿氏杀死春英,是否别有缘因,则供称时属夜深,全家俱已睡静,并未知春英何故被杀,事后探听亦无消息。诘以春阿氏是否被逼难堪,自甘寻死,文托氏供称,自春阿氏过门,合家格外疼惜,间因做事迟慢,被尹斥责,亦属管教儿媳常情,从未加以恶声厉色,何至便寻短见。诘以春英被杀之夜,何人首先听闻,德瑞氏供称,伊因老病,每晚睡宿较迟,是晚十二点钟,伊听见西厢房,春阿氏屋内响动,伊恐系窃贼,呼唤春英未应,复同掀帘声响,并有人跑东屋脚步声音,伊遂唤醒文光等,点灯走至西屋,见春英躺在地上流血,业已气绝。春阿氏不在房内,至找东屋厨房,始见春阿氏倒身插入水缸,当由文光等救起拯活。至春阿氏因何杀死春英,伊等均无从知跷。质之院邻德珍等,供亦相同,并全称伊等走入文光家院内,已在春阿氏投缸之后,实不知春英何时被杀,春阿氏何时下手,查核各供,俱无实据。此春阿氏一案,不能通行按律定罪之实在情形也。臣等查向来办理命案,非有自认供词,则必有尸亲或旁人为之质证,而后承审者,可以层层追究,即本犯亦不得不一一供明。
  独此案死系亲夫,而时当深夜,地属闺房,尸亲既未悉其缘由,旁人复无可为之证佐。事后屡饬,多方探讨,亦无别项形迹可以推寻。而犯系年轻妇女,尤未便加以刑讯。以伤痕而论,则颇近于谋,从未得嫌疑之迹,以供情而论,则实出于误,而尚在疑信之间。且世情变幻无常,往往有非意料所及者。设令现讯供词之外,别有缘因,则罪名之出入滋虞,尤不可不格外慎重。此案已经一年有余,由步军统领衙门及部院司员,更番承审,全称疑窦尚多,碍难论决。查古来疑狱,固有监候待质之法。现行例强盗无自认口供,贼迹未明,伙盗已决无证者,得引监候处决。则服制人命案件,其人既已认至死罪,虽未便遽行定谳,似可援监候处决之例,仿照办理。案经再四推酌,应即据现供酌量拟结。查春阿氏夤夜将伊夫春英杀死,据供系因屡受婆母斥骂,自愿抹脖毕命,携刀走向春英炕前愁叹,适春英睡熟转动,一时心慌足滑,扑跌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伤其咽喉近右身死。查核所供情节,系属误伤,尚非有心干犯。按照律例,得由妻殴夫至死斩决本罪,声请照章改为绞刑。惟供词诸多不实,若遽拟罪名,一入朝审服制册内,势必照章声叙,免其予勾,迟至三年,由实改缓。如逢恩诏查办,转得逐其狡避之计。且万一定案以后,别经发觉隐情,或别有起衅缘因,亦势难追改成狱。臣等再四斟酌,拟请领强盗伙决无证,一时难于定谳之例,将该犯妇春阿氏,改为监禁。仍由臣等随时详细访查,傥日后发露真情,或另出有凭证,仍可据实定断。如始终无人发觉,即将该犯妇永远监禁,遇赦不赦。似于服制人命重案,更昭郑重。尸棺即饬尸亲抬埋。凶刀案结存库。再此案因未定拟罪名,照章毋庸法部会衔,合并声明,所有杀死亲夫犯妇,他无证佐,仅就现供,酌拟办法缘由,是否有当,谨恭摺具奏。请旨,光绪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具奏。奉旨:依议。钦此。
  玉吉把摺子看完,心里怦怦然,不由自主。因为判决词句,极为清楚,定罪亦极为公道,不住连连点头,深为叹服。长山道:“你只顾看摺子,横竖把饿也忘了。”玉吉听了此话,猛不丁的闹了一怔。看见满桌上放着杯盘菜碗,才知是已经开饭了。又见店伙计送汤送饭的来回伺候,遂向长山道:“你先吃你的。此时我吃不下去,等一会饿了再说。”长山笑着道:“无论什么事,也不至不吃饭呀。我已经等半天,菜饭已经凉了。
  虽然天热,毕竟吃了凉的,必要受病,乐得的不趁热吃呢。”
  说着,提起酒壶,便与玉吉斟酒。又笑道:“酒要少吃,事要别急。好在已经是定案了,你就坦坦实实的养静,管保什么事也没有。”玉吉道:“我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去。”说着,把摺子揭开,翻覆着细看一遍,转身问长山道:“摺子是谁拟的?这样巧妙,闹了二三年的麻烦。他以世情变幻,往往有人不可测数字,包括了结,真是好文章。”长山道:“你知道作者是谁?就是修订法律大臣沈家本,法部大理院因为这件案子,无法拟罪,久悬未决,大不像事。冒然定罪,也不像事,如今永远监禁,合算把此案存疑,容把案情访实,再行定拟。”
  玉吉点头道:“是了。”随把摺本放下,坐在一旁发怔。长山也不来顾理他,只去喝酒。玉吉直着两眼,脸上白了一阵阵,问不得此时此际,有何等伤心了。
  直待王长山吃过晚饭,方才讯过头来问道:“此时我没了主意。王兄有什么高见,替我出个办法。”长山道:“这也奇了。事已至此,叫我出什么主意?我是作什么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玉吉听到此处,吓得发了慌。想着定案原奏,本是姑且存疑,容待探访的意思。今长山约我进京,必是送我到部了。想到此外,由不得嗳呀一声道:“王兄,你是我知己的朋友。我与春阿氏实在情形,但恐你知道不清。我死了原不要紧,可怜那阿氏名节,从此扫地了。”长山冷笑道:“别的不说,究竟此案原凶,是你不是?”玉吉道:“是呀!”长山道:“既是你,便不算屈。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要我访的确,就不算屈在人。”玉吉听到此处,更是慌了,忙说道:“是我却是我。只是我的心,不是那样,你可知道不知道?”
  长山拍掌笑道:“你不要起急,我说的都是玩儿话。其实你的心里,我都知道。说一句简截话,我若不知道你,不怜悯这件事,我在天津地方,就把你送官了。”说着,把自己报告拿出来,笑嘻嘻道:“实在对你说,方才我出去,本来没事。算着我出去,你必闷得慌,故意把皮包忘下,叫你解闷。说一句放心的,如今法部里决不深究了。你与阿氏情形,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可怜。错非那样还不能如此定案哩。这事你还不放心吗?”玉吉道:“不是我不放心。倒底你姓甚名谁?如今我还知道不清呢。我辈既称知己,何不以真实姓名示我,叫我打闷葫芦呢?”长山笑道:“这事没什么。”说着,把名片取出,递与玉吉,玉吉接过一看,就是方才那张瑞珊三字。玉吉道:“你既姓张。自今以后,我就不称你王兄了。”说罢,站起身来,深作一揖道:“活我之恩,生生世世的,不能忘报。大哥不弃,情愿永结为异姓兄弟。倘有行事乖谬地方,愿受大哥的责罚。”说毕,就要下拜。瑞珊忙的搀扶,连说不敢。又听他说话的声音,很为凄惨,随又安慰一番,劝他吃了点东西,然后睡下。
  次日清晨,忽有店伙计进来,回说有人来找,请进一看,此人是仆役打扮,见了张、聂二人,请了个安,献上一个请贴,一个知单来。瑞珊打开一看,却是项慧甫、何砺寰二人请客,同坐有左翼几位侦探,定于次日西刻,假座元兴堂便章候驾。
  瑞珊看了一遍,先向店伙计要了笔砚,随在知单上,写了知字,笑问来人道:“我在这里住着,昨日才来的,怎么何大老爷、项三老爷却知道这么清?”来人陪笑道:“上头遣派我来,我也不甚知道。”瑞珊点了点头,暗想慧甫等手眼这样灵敏,诚可钦佩,逐取名片一纸,交付来人,允许明日必去。来人答应着去了。这里瑞珊心里本想为春阿氏一案,自己很为露脸,虽费了一年工夫,然能把极难解决的疑案,访明白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兴兴头头。惟想着何砺寰等,虽为侦探,毕竟于侦探学上尚欠研究,果真是独具只眼,岂有本京本地出了这宗疑案,不去下手的道理。倒底是程度低微,合该我姓张的享名,出人头地。想到此处,心里愈发的高兴起来。到了次日下午,慌忙着换了衣服,留着玉吉看家,自己雇了人力车,直向元兴堂一路而来。是时项慧甫、何砺寰、黄增元等皆已来到,望见瑞珊进来,齐起欢迎,各这契阔。又赞美张瑞珊聪明睿智,足与福尔摩斯名姓同传。说着,早有堂倌过来,回说谢老爷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此人有三旬以外,面色微黄,端架着眼镜,穿一件竹色灰官纱大衫,足下两只官缎靴,进门见了众人,挨次见礼。砺寰道:“二位不认识罢?”那人听了此话,望着瑞珊发愕。慧甫道:“这就是大立人儿家张瑞珊。这是大律学家谢真卿。”两人相顾失笑,彼此请了个安,各道久仰。真卿笑道:“什么叫立人儿家?慧甫可真会取笑。”说的增元等亦都笑了。砺寰道:“作我们这行儿的,若真是呆如木鸡,可不同立人儿一样么?”这一句话,引得瑞珊等越发笑了。大家一面凑趣,彼此让坐。堂倌把桌面儿换好,安放杯箸。随着便接二连三,摆上菜来。砺寰提起酒壶,先向瑞珊斟酒,笑嘻嘻的道:“我们一为洗尘,二为叨教。请把调查玉吉种种手续,细细的对我们说明,我们增些学问,长些阅历。”瑞珊不待说完,站起陪笑道:“砺寰哥,你若当着众人,这样奚落,我可未免下不去。”慧甫道:“砺寰也不是打趣。我们为着此案,很费研究,虽知是玉吉所害,可是连玉吉的踪影都没找着。那日我在局子里,听说你的报告,很以为奇。昨天车站上,又有报告,说是你老先生,同着个年纪很轻,面色很白的一个书生,一同下了火车,住了栈房了。我想你来京所住,没有别处,一定是谦安栈,所以才下帖请你。不管这案子定了没定,所为跟你打听打听,毕竟这个玉吉是个何等人物?春阿氏这样庇护他。”
  增元亦笑道:“你们先喝酒。若我们长篇大套的一说,饭也就不用吃了。”
  说着,斟酒布菜。大家又要了些随意的菜品,一面喝酒,一面说话儿。瑞珊把天津探访种种的手续,述说一遍。砺寰道:“别的不说,请问这内中情形,你怎么调查得这样的确?我们只知玉吉因为妒奸而起,又听外人说,阿氏在家里时候,很不正经,外号叫什么小洋人儿。如今听你一说,居然春阿氏是个贞节可风、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瑞珊道:“谁说不是。当时那小洋人的别号,也有原因。因为草厂住户,有个纨绔子,名叫张锷的。此人淫佚无度,放荡已极。家里三房五妾,犹不足兴。一日由阿氏门前经过,看见阿氏很美,曾托贾姓谋婆,前去提亲。阿氏之母,知道张锷的为人,执意不给。贾婆儿是贪了酬谢,无以覆命,一日与玉吉家的梁妈,相过于途,谈起两家的事来。她是贼人心多,想着当初玉吉既与春阿氏同院居住,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灯前月下,与玉吉有了毛玻想到此处,正好用这些话,回覆张锷。所以自春英一死,出了无数谣言。小弟揣情度理,未始不由于此。”众人听了此话,俱各鼓掌,说瑞珊兄真个神圣,这样细致,怎么调查来着。慧甫道:“这事我又不明白,既然春阿氏、玉吉都是正人,杀机又由何而起呢?”瑞珊道:“告诉诸位说,我为这件事,用心很大。中国风俗习惯,男女之间,缚于圣贤遗训,除去夫妇之外,无论是如何至亲,男女亦不许有情爱。平居无事,则隔绝壅遏,不使相知。其实又隔绝不了。比如其家男人,爱慕某家女子,或某家女子,爱慕某家男子,则戚友非之,乡里以为不耻。春阿氏一案,就坏在此处了。玉吉因阿氏已嫁,心里的希望,早已消灭。只盼阿氏出嫁,遇个得意的丈夫,谁想她所事非偶,所受种种苦楚,恰与玉吉心里素日心香盼祷的,成个反面儿。你想玉吉心里,哪能忍受得祝慢说是玉吉为人,那等朴厚,就是路见不平的人,也是难受呕。”说着,连连吁叹。
  真卿、砺寰等也都赞息不止。
  黄增元道:“得了。你们真有点猫儿哭耗子。”慧甫道:“别乱吵,先请张老兄说点儿要紧的。究竟大理院定案,你老兄以为公不公?”瑞珊道:“有什么不公。这样疑探,舍去监禁候质之外,有什么法子呢。总之中国习惯,侦案不过是缉捕盗贼,要作截判佐证,是万万兴不开的。”砺寰点头称赞道:“是极是极。我们因为此案,费了很多手续,日夜研究。张兄所调查的张锷、梁妈、贾婆子等等,我们也调查过。只不如张兄这样详细。一来是学识不足,二来也扫了点儿兴。上司对于此事,不甚注意,我们也实在没工夫。不然,无论如何,也可以帮点儿忙埃”真卿嗑着瓜子,笑嘻嘻道:“这们半天,我没敢说话。咱们空费精神,没见过玉吉什么神气。虽然法部里不欲深究,我们借瑞翁的光,倒是开开眼界呀。”一句话提醒了慧甫,立逼着瑞珊写信,打发轿车去接。瑞珊以天晚为辞,慧甫哪里肯听,不容分说,自己便替着写了。谁知去了半天,车夫独自回来。回说谦安栈中,连玉吉的踪影全都不见。瑞珊等听罢,这一惊非小,要知如何寻觅,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避戈鸟世外求仙薄命人狱中绝食话说项慧甫打发车夫走后,仍与瑞珊闲谈,说起尸场里,当日是如何光景来。瑞珊向真卿道:“大哥在法部当差,住家又离着很近。阿氏的容貌如何,举动如何,大约必然知道。像这样奇女子,我深以没见过为恨。真翁不弃,可以略示梗概。”
  真卿道:“阿氏住在监里,着实可惨。前年与项慧甫看过一次。
  后来由审录司审讯,我又看这一次。那时正在九月底,阿氏穿着蓝布棉袄,一双福履鞋,乱发蓬松,形容枯槁,比上前次看时相差太远了。起初部里司狱,有个姓福的,因见阿氏情影实在可惨,跟提牢姓何名叫秦猜的,二人大发慈悲,每天以两饭一粥,送给阿氏。监里头的女牢头,也待她极好。山西司承审时,也很替她辩护。直至三十三年,归了大理院,全都没受什么罪孽。一来她为人和厚,二来这案子里很冤屈。所以连法部带大理院,没有一个人不庇护她的。过院之后,正卿沈家本、少卿刘若曾全极注意。后来把范氏、普云二人被传到院,拷问了三四个月,均无口供。还是阿氏上堂。证明他们二人此案无罪,然后才取保释放的。当时堂上问她,说你把他们保出去,没有他们的事,那么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呢?”阿氏回说是丈夫已死,我亦不愿活着,只求一死。连问了多少次,都是这话。急得沈正卿亲自提审,问到归期,始终也都是这话。沈正卿无可如何,只得暂且下狱听候审讯。一面与法部堂官绍仁亭等商量。再给各侦探家去信,调查此案的原委。此案前连前后,自光绪三十二年,直到于今。部院里审讯阿氏,皆极为严密。
  除有她母亲德氏,常往监里送钱。其余的阿氏戚友,一概都不许见面。好在前些日子定案,把阿氏送部永远监禁了,闻说现在阿氏已经混上伙计了,大概如今景况,还须好些。若像当初北所,虱子臭虫那样多,犯人疥癣那样烈害,恐怕那如花似玉的美人,早已就熬煎死了。说着蹩眉裂嘴,很替阿氏难过。瑞珊亦点头赞叹,太息不止。慧甫道:“倒底农场人偏向着官场说话,他真给法部贴靴。”说罢,嗤嗤而笑。众人都不解何事。
  慧甫道:“你们没听说么?他说南衙门监狱,自改名法部后,很是干净,这不是瞪眼冤人吗,”一句引得瑞珊等全部笑了。
  真卿道:“不是我遮饰。现在监狱里,实在好多了。比起从先监狱,强有百倍。如何你说得贴靴?”慧甫摇手道:“得了得了。你是知其外,不察其内。你又没坐过狱,如何知道不肮脏?”
  两人越说越拧,慧甫道:“你不用抬死杠。过日你细去看看,如果不肮脏,你叫我怎样,我便怎么样。”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高。增元拿着筷子,只顾与瑞珊说话,不提防旁边慧甫,猛然一拍桌子,拍的一声,把增元手中筷子,碰掉地上。增元吓了一跳,回头见慧甫、真卿两人,还是你争我论,那里吵嘴呢。引得砺寰等俱各失笑。
  增元叫了堂倌,换了筷子,忽见车夫回来,回说谦安栈里,聂老爷没在家。栈房里找了半天,不知上哪里去了。慧甫忙问道:“没叫他们别处找找去吗?”车夫回道:“别处也找了。
  伙计说,聂老爷出去,没有准地方。及至有个地方,店里也不甚知道。”所以我赶着回来了。”瑞珊听了此话,哈哈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你们也不用见了,大概也见不着了。”众人惊问道:“什么事见不着了?”瑞珊道:“诸位不知道。”
  随把昨日出去,如何把皮包放下,故意使他看见,今日有事出来,故意给他个工夫,叫他远走的话,细述一遍。众人都点头称赞,佩服瑞珊的高见。砺寰道:“瑞哥的高见,人倒钦佩之至。只是案子也完了,何苦又让他远走?走不走的,有什么关系呢?”瑞珊道:“诸位不知,我有我的道理。以京城人物说,除去你们几位,是我素所钦仰佩服之至的。至于别的机关,我简直没看起。当日此案发现,我到京里来调查的时候,看见报纸揭截,听了社会的舆论,那时我的心里,十分的不明白,当时没敢说话,拜了回乌翼尉,见了回宫道仁,探明玉吉逃走,我赶紧就走了。”慧甫道:“这也奇怪。玉吉逃走,先生有何先知,知道他必在天津?”瑞珊道:“这件事极容易明白。你要知道玉吉为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慢说是姐妹情重,以致杀死春英,就是妒奸行凶的人,他与春阿氏既然有情,临到弃凶逃走时,那一缕情丝也是不能断的,一定在交通便利的地方,探听阿氏消息,以定行止。所以调查已毕,即知玉吉出去,不在通州保定,便在天津,不然就在京城附近,决意不肯远去。
  当时我出安定门,到过玉吉家的茔地。”说到此处,自己斟了盅茶。砺寰与增元诸人全都点头称赞,叹服瑞珊的细心。真卿亦听得楞了。瑞珊道:“聂家看坟茔的人,名叫聂生,此人有四十来岁,貌极忠厚,据他说玉吉在他家里,除去念书,便是写书。那时我记他写过两句诗,句句都沉痛,另外又有两句十四字凑成的联,大概是最得意的句子,字字都对得很工,上句是“此生莫种想思草”下句是“来世当为姊妹花”。像这样清而且丽的句子,足可见他与阿氏两人,纯乎是姊妹之情,决没有不清的地方。当时我佩服之至,恨得即时就见了此人,方才痛快。谁想到天助成功,居然在天津地方,见了一幅对联,写的是一笔王字,对文是“欲残秋蝶浑无梦,抵死春蚕尚有丝。
  下款落的是忏庵主人。”当时我纳闷的了不得,何故这忏庵主人,专写这宗对文呢?寻来寻去,此人就住在隔壁,恰是玉吉,你道这事情奇不奇?”说着,穿好衣服,又对众人道:“明日上午,我打算约着慧甫,先到乌翼尉家里,问他探访的什么情形,咱们几下里合在一起,若果情形相同,我们打一报告,省得疑案久悬,致使外国人看我们不起。”众人又极口称赞道:“很好很好。二位若明天去,我们后天晚上,仍在这里见面。”
  砺寰道:“不妨多约几个人,我们热闹一天。别管案定的怎么样,我们侦探了会子,大家听明原委,心里也痛快痛快。”
  说着,走出元兴堂。真卿的轿车,已在门前等候,大家拱手而散。约准明日上午,瑞珊与慧甫二人,去拜乌翼尉。
  瑞珊同到栈房,知道聂玉吉已无踪迹,问了问店伙计,聂老爷什么时候走的,店伙计回道:“约有七八点钟,便出去了。”
  临行并未留话。伙计一瞧,门儿敞着,赶忙的给锁上了。瑞珊点点头,不甚为意。想着玉吉为人,极其古怪。虽未留话,想必在屋里案上,留下信简,或在墙壁上,留几行字,断不能飘然而去的。不想进到屋里,寻找半日,慢说字帖儿,就是一丝痕迹,全都没有。遂不免纳闷道:“事也奇怪,莫非他并未远走,寻个清僻地方,寻死去了不成?”此时欲待寻去,又无方法。有心求慧甫帮忙访一访,却又不好开口。自己想了半天,转又自慰道:“我既放了他,何苦又去追寻。及至我回来,不但无益,反而多事,不如放他远去,或者他殉情死了,倒也干净。”想到这里,不免替着玉吉反倒为难起来。因此一夜工夫,不曾安睡。次日清晨早起,出院散步,忽有店伙计来回,说门外有人来访,此人有三十以外,相貌魁梧,说话声音很亮,现在柜房里打听你老呢。瑞珊听了,不知是谁,正欲出去接待,又见一店伙计陪进一个人来,果然是身材雄壮,声音很亮,远望着瑞珊嚷道:“瑞珊哥你一夜没睡罢?”瑞珊仔细一看,却是市隐。随着见礼问好,又陪笑答道:“果然一夜没睡。你老春阿氏谋夫案·先生何以这么高眼,莫非要学学福尔摩斯吗?”两人一面说笑,进屋落坐。瑞珊道:“昨日你也睡得好晚,如何却起得这般早?”市隐惊异道:“怪得很,我睡的早晚,你怎么知道的?”瑞珊笑道:“阁下将一进门,先以冷言刺我,我不得不以此作答。昨夕你若睡得不晚,不能与想甫见面,不见慧甫,你焉能来到我这里,我是推理推测,究实确否,倒请你说给我听听。”市隐点头称道:“果然不错,倒底是侦探学家,别具只眼。”说着,取出纸烟,两人吸着。市隐把昨日晚上如何通见慧甫,听说你到京,已将玉吉访明的话,细述一遍。又打听如今玉吉往哪里去了,又问项慧甫什么时候来的?瑞珊一一答对。市隐道:“西洋侦探,到底比中国强。此事在外国境界,早已就访明啦。岂有因一件事,搁起好几年的。幸亏遇见了你,不然一辈子糊涂案,只知春阿氏冤,不知为什么冤。只知盖九城有嫌疑,究不清有什么嫌疑。你这么一来。合算把三四年来的疑窦,满给剖解明白了,真是功德不校”瑞珊笑道:“论功我不敢居。像这样希奇古怪的事,倒可以长点知识,不过这场事情,若与普通一般人说,他们未必了然。按着中国习俗,一男一女,从来就不许有感情。除去夫妇之外,若男子爱女子,女子爱男子,就算越礼,其实爱字亦有区别,像这玉吉、阿氏之爱,那爱字是出于志诚,断不是寻常男妇所讲的爱情可比。
  不可不知此中真像,你老先生知不知道?”
  市隐道:“我知道得不甚详细。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已经了然啦。早先我很是纳闷,看着阿氏神色,很是可怪。虽不是杀人原凶,一定是知情不举。当日与慧甫、淡然并秋水、谢真卿诸人,我们时常研究。若说普云与范氏所害,我想被阿氏看见,一定要声嚷起来。若说在厨房里,先把阿氏打倒,抬入水缸,然后才害的春英,这话有些不对。一来工夫很大,阿氏在水缸里,不能不死。二来文光醒来亦决不致不知道。若果真是范氏害的,阿氏万不肯自认。这都是可疑之点,今听你这么一说,阿氏头上胁下的伤痕,原来是玉吉打的。凶器所在,原来是凶手放的。茅厕的板凳,原来是凶手挪的。这么看起来,你费的这份心,可实在不校那么起祸的根由。又始于何日呢?”
  瑞珊大息道:“说来话儿很长。若论起祸的根由,就由阿氏的母亲,但此事谁也不能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完了。”市隐怪问道:“何以见得呢?”瑞珊道:“阿氏用剪子寻死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市隐道:“知道,知道。我听过一个人说,阿氏出阁的那天,暗在轿子里,带着一把剪子,大概没死的原因,就因为娶的那日,没同玉吉见着。后来回家,见了玉吉,大概还麻烦一回。以后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
  瑞珊摇首道:“不对,不对。依阁下这么说,玉吉、阿氏二人还是因奸不愤,谋死本夫了。”市隐道:“那么起祸之前,用剪子寻死,又在何日呢?”瑞珊道:“起祸在玉吉父母未死之前。自从德氏悔婚,祸根子就算种下了。可怜这十七岁的女子,又要顾名,又要顾义。母亲之命,又不敢违。兄弟之情,又不敢忘。你道那阿氏心里,如何难过!不过中国风俗,在家庭父母之间,很是奇怪,若真能依照古礼,限制男女交际,亦还罢了。偏偏我国风俗,都是贼走了关门的多。小时候无猜无忌,任着儿女们一处游嬉,还不要紧,到得十五六岁,儿女智识已开,就应该加点限制,才算合礼。而中国限制法,不过限制外人,于亲戚故旧里面,从不小心。父母心里,只合红楼梦上那邢、王两夫人一样,以为至近子女,不是外人。讵知袭人有话,人大心大,保存不定有点意思。按理像这宗家法,既然是始而不慎,演成宝玉与黛玉的情魔,就应该察其心理,成其恩爱,才合道理。一来林黛玉不至于死,二来贾宝玉也不至当和尚。
  像这样绝好的姻缘,作父亲的,何妨成全成全呢。偏偏中国礼法,不是那样。向来以意气用事的多,不顾轻重,不顾利害,大半以王熙凤的主张为然。看儿女这样心意,未免有悻礼教,遂不免有大发雷霆,日加束缚。其实那相思种子,早种在儿女心里,再欲拔除,已是不容易的事了,怎么办呢?只得以使性子,动压力,心里存一个反对的念头,早早儿给个婆家,早早了却为父母的责任。这就是普通人民,父母对于儿女的办法。
  遇着温顺女子,只得信命由天,听从父母之命,落一个哭一阵喊一阵,勉强到了婆家,就算完了。若遇这婆家阔绰,一切如心,或是女婿才貌,果与向日所望相差不远,犹可以转移脑筋,徐徐的改变。若遇个蠢笨愚顽、丑陋不堪的男子,婆家再没个后成。举目一看,正与向日所望成了反面,请问这女子心时,如何禁受得住,轻者要抑郁成病,逼出胃病肝疯来,重一重就许闹是非。果能像阿氏这样清洁,这样的崇礼尚礼,我恐其很难得罢。”说着,赞叹不已。又把玉吉所写的字画诗句拿了出来。两人一面赏玩,一面夸奖。正在折卷之际,猛听窗榻外一人喊道:“你们只顾说话,把吃饭也忘了。”说着,启门而入。
  二人猛吓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项慧甫。二人忙的让坐,唤人倒茶。慧甫道:“倒茶不倒茶,倒是未节。天已经晌午歪了,咱们吃点什么,进城访乌恪谨倒是要紧的事。”说着,便令伙计出去叫饭。三人把早饭吃过,看看身边时计,正正指到两点。
  三人雇了人力车,迳往东四牌楼六条胡同而来。顺着马路两旁的槐风树柳影,不大工夫,已来到乌宅门首。三人投了名刺,仆人进去回了,站在二门内,说一声请,三人谦逊一回,款步而入。只见跟班的瑞二迎出来笑道:“三位老爷驾到,我们门房里拦了驾么”。慧甫等听了此话,不解何故?更不知怎么答对。市隐笑答道:“门房哪里敢拦,横竖你们老爷又问来着罢?
  瑞二答应声喳,走近三人面前,深深的请了安,闹得慧甫、瑞珊很是惊异。市隐道:“我们不知道,向来这宅里规矩,凡属至亲至友来到,不准门房阻拦。自要是交情深厚些,便可以直到书房,然后门房再回话去。这是乌恪谨侍人优厚,惟恐仆人们得罪亲友的法令,你们倒不必多疑。”刚说到此,乌珍亦迎出来,彼此见礼,各道契阔。乌珍道:“三位光降,何必等请呢。我们这样交情,断不用虚理客套。”瑞珊等一面走着,见乌珍这样正直,交友这样真切,不禁肃然起敬,四人来到书房,谦逊让坐。市隐一面让坐,惟恐乌珍心里看着厌烦,随笑道:“咱们倒不必拘泥,恪谨是最怕客套的。”瑞珊亦笑道:“我们于礼节也是疏忽的,这样倒好。”说着,瑞二倒上茶来,叙了会别的闲话。乌珍道:“阿氏杀夫一案,已经入奏了,不知瑞珊、慧甫两兄,看见没有?”瑞珊等笑道:“看见了,案定也还正当。只是内中情形,不知恪翁调查了没有?我们今日来拜,正欲向阁下请教。闻得贵翼侦探,颇称得手,不知如何始得确情?”乌珍听了此话,知是瑞珊等已把案情访明,来此溪落自己,乃笑道:“二位是有名侦探家,访得案中情形,必当详细。我们翼里兵丁,一来没学问,二来没见识,何能称为侦探,尽能算是得手呢?小弟访查此案,只知范氏、普云本来不正,阿氏在家的时候,亦不正派,所以案发之后,事情是难办极啦。我听市隐兄说,二位因着此事,很费脑力,费了一年多工夫,调查的必极详确,何妨把内中情形,指教指教呢。”
  慧甫道:“属翁说哪里话来。我们调查此案,大略与贵翼相同。
  今日与瑞珊来拜,正欲向阁下叨教,代我们设一方法,别叫法部里久悬着这案。”市隐亦插言道:“瑞珊的心很细,称得起一等价探,头把交椅的福尔摩斯。如今在天津地方,他已将原凶玉吉访明拿获,解到城里头来了。”
  乌珍道:“哦,玉吉是什么人?他与这案里又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不知道呢?”瑞珊听了此话,知道乌珍必不知道,登时在眉目间,现出得意之色,笑了两声道:“不怪恪翁不知道,大约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知道。”于是把前年进京,如何在各处采访,如何与梁妈、惠儿相见,如何向丽格、张锷并贾婆等搜问的话,详述一遍。市隐道:“这不足奇。要紧把玉吉的事情细同恪翁说说。你们有责任的人,彼此同了意,也好报告法部,免得秃头文章,永没有定谳的日子。”乌珍亦笑道:“你把玉吉的相貌及当日起祸的缘由,告诉告诉我,我也开开眼界。”说着,便叫瑞二张罗茶水,四人凑在一张桌上,或吸烟,或饮茶。瑞珊把天津店里访准玉吉踪迹,如何隔店居住,如何与他完结的千方百计,从头至尾,及如何迸京,如何把玉吉放走的话,又述一遍。乌珍道:“既是把玉吉带来,何必又放他走呢?大料这玉吉一走,万无生理,你没去访访去吗?”
  瑞珊道:“访也无益,慢说一去无踪,就是访出踪迹来,又该当怎么办呢?”乌珍道:“这又奇了。既说是合在一处,去向法部声明。难道报告上去,有失了正凶的理么?”这一句话,问的瑞珊等目定口呆,半晌答不出言来。市隐道:“是呀,如此该怎么办呢?”瑞珊搔首道:“这也不难,只要法部里尊重人道,不忍再追原凶。”乌珍笑着摇头道:“断无此理。果然法部里不追原凶,不另定案,我们上此报告,又能什么用处呢?
  若依兄弟的拙见,此案结果是好不过如此,我们既尊重人道,安见得这样定拟不是法部人员尊重人道呢,我们有若多不肯,难道法部承审人员,就没有碍难吗。再者天下的事情,若论法按律,就没有讲道德与不道德的解说。若对聂玉吉尊重人道主义,不忍按奸夫说拟,莫非春英之死,就算是该死了吗?此案定案时,兄弟倒知道八九。当时定大人、沈大人、绍大人、戴大人以及善芝、樵崇、秋圃、蔡硕甫、宫道仁,并律学馆诸人,全都因为此案,很费研究,不但过部后,这般人看到这样,就是教衙门承审过此案的,钟彦三诸公,也都知是怪异。不过阿氏到宫,供认是自己所杀不讳,此事就无法可办了。后来报纸上很说闲话,看着司法衙门如此黑暗,一件疑案,居然费这么大周折,又不采取舆论,每遇审案时,用刑跪锁,异常严谨,不叫外处人知道消息,这不是暗无天日吗?岂知审案人员,于审判经验上,不见得毫无见识。犯人到堂,差不多总露马脚。
  一来是人怕亏心,通俗说当堂有神,就便是杀人凶犯,滚了马的强盗,只要是一朝犯案,到了公堂,不用他嘴里招供,从他气色上,就可以考查出来。大概审过案的,全都明白这种道理。
  此案见阿氏到堂,很是慌恐。问她五句,只答一句。不说是自己误杀,便说受婆母气,不然便是眼泪婆娑,自叹命苦。再不然,说是此生此世清清白白,既然丈夫已死,自己也不愿活了,今请三公明鉴,似乎这一些话,虽然坐在座上,没有侦探报告,试问承审人员,心里明白不明白?不必调查,只从这几句话里,就可以揣明情形了。”市隐道:“这也不然。当初你审问此案时,我曾在座。不仅是我一人,还有闻秋水并鹤、普二公,协尉福君等都在座。怎么那时一见阿氏到堂,都说她冤枉呢?”
  乌珍笑了笑道:“那是你说她冤枉,那时我只知调查,不敢公然为阿氏冤。我问你一件事,你能记得么?”说着,走向案前,翻了本日记来,随手递给市隐。又笑着道:“我为这件事,受了无数闲气。当时也不敢辩正,及至辩正,也仿佛无甚滋味,不如等到水落石出,人人都明白了,然后再说。你瞧瞧这几项。”随手便揭开日记,一一指与市隐看。张、项二人,亦凑近观看。上面一行一行都是春阿氏案子,乌珍亲笔记载的。
  也有探兵钰福等报告此案的原禀,也有往来文犊,亦均有乌珍注语,句句都可哀可恸,全是伤心风俗,婚嫁不良,致生种种患害的话。又翻一页,上写着聂玉吉三字,下有玉吉父母姓氏,以及前后迁移的地址。瑞珊看了不胜惊异。又看下注数字:“聂者孽也。”瑞珊看到此处,方知乌珍早把此案原凶调查清晰了。因问道:“你可有些下不去。我们把此案查明,诚心敬意来报告,你如何明知玉吉,却又隐瞒不说呢?”乌珍陪笑道:“瑞翁不要见怪,我恐其所探不实,所以未敢吐露。今听你这么一说,原来几方面的结果,都是这样,我才敢拿来现丑。”
  说罢,哈哈大笑,闹得瑞珊脸上,很是难过。可见为人作事,不可不详慎,更不可自矜自信,心存看不起人的思想。此时张瑞珊不言不笑,自己瞒怨自己,悔不该扬扬得意,先向乌翼尉夸口。幸亏都是故友,不拘形迹的交情。倘若外人在此,岂不令人窃笑。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真应了俗谚所说“能人背后有能人”了。因又责问道:“恪翁这真是你的不对。你怎么早不说?”市隐亦惊异道:“这事很奇怪。恪翁你听谁说的?
  我看这日记上,很是详细。怎么我时常到这里来,你从来未提一字?”乌珍道:“提这有什么用处?好罢歹罢,案子已经完了。法部大理院,连提督衙门跟本翼,都明明知是玉吉,只是犯妇口里,不认有其人,更不认有其事,受尽了多少刑罚,她只说情愿抵命,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可惜这个女子,因为母亲不谅,闹到这步光景,如今有满腹冤枉,无处分诉。还不如春英死后,投入水缸里,那时就死了呢。如今受了这二年罪,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你说她那心里。该当怎么难受哇!”一面说,一面嗟叹不己。太息中国陋俗,不该于儿女婚姻,这般操切。
  瑞珊亦叹道:“此类事情,没有法子,天生是一对可怜虫,不能不生生世世,叫人怜惜他。若真是美满姻缘,双双的白头到老,我想倒是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滋味了。”说着,又提起玉吉当日在天津店里,如何发牢骚,偶然给旁人写幅对字,都是大常斋的滋味。市隐道:“这也不能怪他。言为心之声,不平则鸣,也是世间常事。但不知玉吉心里,究竟于阿氏身上,还是姊妹的关系,还是夫妇的关系呢?依照瑞珊的说,玉吉为人,竟是个多情男子。照恪翁所说。阿氏亦可谓痴情女子了,”瑞珊道:“这却不然。玉吉的心事,虽然他没同我说,然看其平素,决不是姿情放荡的男子。相貌沉静,语言正直,我敢一言断定与阿氏两人一定归姊妹关系,决没有意外之想。”市隐刚欲再说,慧甫先摇头道:“这话我有些不信。他若是姊妹情重,何以他胞妹蕙儿,他竟自置不顾呢?他若是姊妹情重,如今又犯什么牢骚呢?简断截说,一言以蔽之,就是婚姻的仇愤。”瑞珊道:“不然,不然,你见识还是普通一般人的议论。要论这两人感情,非具远大眼光,认明这两个冤家都是非常人,细想他设身处地,都是什么情景,再去体验他平素品行,合交际上的道义,然后才可以论定。若被你一言抹煞,这对可怜虫真是冤之枉哉。”慧甫道:“你真会替人遮饰。依我这么议论。玉吉合阿氏两人,都是绝对的好人。仿佛她母亲德氏,倒是个起祸的根苗了。”瑞珊道:“这也不然。德氏为人,极为耿直。在家教育儿女,又极严厉。按照这宗事情原不能有,这也是不巧不成书。偏偏阿氏过门,遇见个蠢男子,杂乱家庭。
  但凡她忍得下去,我想春阿氏那样孝母,那样的温柔和顺,别管怎么样,也就该认命听天啦。玉吉也不致动气,事情也闹不出来。将来再生儿育女,更把以前的奢望抛在九需云外,慢说她母亲不知道,春英不知道,就是春阿氏心里,也不过自怨自艾,念念那‘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的句子罢咧。
  别不说。你看《红楼梦》,花袭人出嫁蒋玉函,种种不得已的地方,还不是榜样么,不过那么一来,也没有这种事,也没有这种案。阿氏、玉吉两人,也都是平常人,不值得这么调查了。”
  慧甫再欲将话说下去,忽见瑞二进来,站在乌珍面前,悄声回道:“福大老爷求见。”乌珍说一声请,忽又听电铃儿叮当乱响,乌珍摘下耳机,说了几句话,福寿已掀帘进来,与大众见礼。乌珍放下耳机,问福寿有甚事情,福寿回道:“方才得了消息,说春阿氏在狱里,现染了一身潮疥,又因时令不正,狱里闹瘟疫,阿氏亦得了传染玻至今四五天的工夫,水米俱不曾进,大概要不永于人世了。”旁人听了此说,并无关系。
  在座诸人,都是因为此案,煞费苦心的人,听说春阿氏在监患病,现已绝粒不食,不久要常辞人世的话,不由的闹了一楞。
  要如何设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述案由归功翼尉慰幽魂别筑佳城话说福寿将春阿氏现染瘟疫,不久将死的话,回毕退去。
  众人吓了一怔。瑞珊道:“可惜这件事,如今玉吉也走了,阿氏又在狱要死,我这么南奔北跑,费力伤财,算是为什么许的呢?”慧甫道:“你只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旁人。那么市隐合我,又算作什么许的呢?”市隐道:“你们不用寒心。反正这一切事情,我都知道,及至春阿氏死在监狱里,我也把前前后后,果果因因,一件一件的,记在日记,容日有了工夫,托嘱闻秋水编为说部,把内中苦绪幽情,跟种种可疑之点,详细的分解一回,作一个错误婚姻的警鉴,你们意下如何?”三人正自议论,乌公转过面来道:“事已如此,大既瑞珊的报告,已经无效。我们翼里的报告,也就算白白的报告了。方才电话,有法部人告诉我说,该部堂宪,都因为内中琐碎,全是婚姻不良,以致如此,既是犯妇口里,并未供出谁来,也就不便深究了。实告瑞珊兄说,此案的原原本本,我都知道。起初玉吉一走,住在他家的茔地。本翼访明之后,即往侦察。适值聂玉吉已经远遁,兄弟又派人追赶。始知玉吉下落,住在天津北营门客店里头。其所以不能捕获的原因,也合瑞珊哥都是一样,不过报告上头,比着瑞珊哥有些把握。饶那么的确,法部还不忍办呢。何况你一点证据也没有,原犯又已经放走,事情还有什么可办的呢?”
  瑞珊听了此话,惊异得了不得。回想在天津店里,除我一人之外,并无侦探,难道我疏忽失神,被他们翼侦里探走在头里了不成?越想越纳闷。乌珍坐在椅上,说得津津有味。瑞珊也无心去听,只恨自己疏神,不该叫他人探了去。不过事已至此,在津侦探我应该认识才对。岂有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事迹被旁人窥破,自己倒入了闷葫芦的道理。越想越愧悔,当时把脸上颜色,红晕了半天。听市隐鼓掌道:“恪谨真难为了你。
  年余不见,我以为案过法部,你就不管了哪。”乌珍道:“我的地面,岂有不管之理。可笑京城地方,只知新衙门好,旧衙门腐败,哪知道事在人为,有我在提署一天,就叫这些官人实力办事,亦不必仿照外洋,讲究浮面儿。先从骨子里下手,没什么办不到的事。再说西洋侦探,也不过细心调查,能够一见则明就是了。究实那调查手续,并不是纸上文章,可以形容的。
  我以为中国侦探,只可惜没人作小说。果真要编出书来,一定比西洋侦探案,不在少处。”慧甫道:“那是诚然,中国事没有真是非,调查的怎么详细,也有些办不到的地方。因着办不到,谁也就不受调查了。就拿这一案说罢,恪谨、瑞珊两兄费了这么些事,归期该怎么样,不过自己为难。自己知道我同何砺寰、黄增元诸人,还算白饶。市隐与原淡然、闻秋水,也算白跑。事情是实在情形,不过在座的人我们知道。”瑞珊嗤嗤而笑,不作一语。想着玉吉此去,形迹可怪。又想天津店里,并无侦探踪迹,此次玉吉出来,必被翼里侦探拿获带翼去了。
  不然,乌恪谨不能知道这么详细。因问恪谨道:“恪谨哥不要瞒我,我想此时玉吉,必在贵翼里收存着呢,恪哥苦肯其明说,不妨把一切事实,全对我说说,这样交情,你不隐讳什么?难道我们几个人,还去争功不成?”乌公道:“不是那样说。我们素称知己,什么事亦不隐瞒。玉吉现在踪迹,我实在不知情。
  瑞珊要多心想我,那就不是交情了。我所知的玉吉踪迹,并非把玉吉拿获审问来的,实在是特派侦探调查来的。瑞珊哥不肯见信,你想天津店里,有人侦探你没有,你便明白了。”瑞珊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因笑道:“恪谨哥不要瞒我,大概我的眼力,差不多的侦探,瞒不过去。照你这样说,我成了废物了。
  这们大的人,暗中有侦探我,我会不知道,你真拿我傻子待?”
  乌公道:“我不是以傻子待你,你实在是傻子吗。我同你打听一个人,你若知他名姓,便算不傻。”瑞珊笑道:“除非不认识的人,我不知他的姓。要相熟的人,岂有不知他姓名的道理。”乌公道:“此人极熟,你就是不知姓名。”瑞珊道:“何以见得呢?”
  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重,引得市隐、慧甫也都笑个不祝忽见门帘一响,走进一人,年犯三十左右,相貌魁梧,穿一件湖色春罗,两截大褂,足下两只缎靴,望见市隐在此,过来见礼。市隐问慧甫道:“二位没见过吗?”慧甫道:“没见过。”
  瑞珊笑道:“必是这里,哥。”说着,凑近见礼。乌公向慧甫道:“这是我们舍弟。”市隐道:“他们彼此都知名,只是并没见过。”瑞珊道:“久仰得很,兄弟是疏亲慢友,常到京里来,我们真少亲近。”说着,彼此让坐,照旧攀谈。述起玉吉事来,静轩又打听一回,不相多赘。瑞珊问乌公道:“方才静轩进来,我们说了半个语子话,倒底你所说这人,究竟是谁?”
  乌公笑道:“你不要忙,今晚在舍下小酌,我细告诉你。论你疏神的事,不止一件。”瑞珊道:“倒底是谁?”乌公微微而笑,不作一语。半晌向静轩笑道:“张瑞珊兄,因为春阿氏一案很费研究,调查的种种情形,皆级详细。”静轩笑道:“我是听市隐常常称赞。”慧甫道:“恪翁不必留饭,我们有点小事,少时就得回去,你把所说那人,先说给瑞珊听听,省得回到店里,又犯死凿儿。”市隐亦笑道:“你说的是谁?你就赶紧说,何苦又叫他着急呢?”乌公摇摇头,仍是不肯说。还是慧甫等再三讥劝,方才微微笑道:“我说瑞珊傻,瑞珊总不信。
  我先问他一件事,他要答上来,便算他不傻。”因问道:“请问你天津北营门采访玉吉的下落,可知那玉吉所住的店,店主人姓甚名谁?”瑞珊躇踌半晌,想了好半天,果然一时间,想不起来了。随笑道:“知道是知道,只是一时半刻,想不出来。”乌公笑道:“你不用瞒我。当初你没问过,如今你哪能想去。慢说你不知道,大约合后的人,也不知道。这话我说到这里,你明白不明白?”瑞珊不待说完,先拍掌笑起来。慧甫道:“什么事这样笑?”瑞珊道:“你们不知道,恪谨的心思学问,我实不如。”市隐发怔道:“什么事你佩服到这样?”
  瑞珊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费尽苦心,所得的详细情形,初以为除我之外,没人知道。哪知道恪谨所知,比我还详细。”
  因拱手向乌公道:“说到这里,你还得详细指教,店主人现在何处,求你给介绍一回,我们也亲近亲近。”市隐道:“你们别说哑谜,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乌公道:“你们诸位别忙。我先问问瑞珊,倒底是笨不是?是傻不是?”
  瑞珊点了点头:“果然是我失神,只是你这样隐瞒着,未免对人不起。”乌公道:“我却不是隐瞒。向来这类事情,别管办的怎么样,反正把职务尽到了,心也尽到了。既不居功,亦不逞能。这是咱们闲谈,若与外人相见,我是决不肯提的。”说着,便令瑞二等传唤厨役,预备教席酒饭。又备了两三分请帖,去请鹤、普二公,定于晚间,在自家里晚酌。市隐等迟迟怔着,既见乌恪谨这般至诚,不便拘泥,只得与静轩凑着说话。慧甫等不大常来,听说要预备晚饭,立刻就忙着要走。市隐笑拦道:“你们别学闻秋水,恪谨也不是外人,这样至诚,咱们就不必拘泥。”静轩亦拦道:“二位轻易不来,乐得不多说一会话儿呢。”当下三言五语,闹得瑞珊等无话可说,只得住了。
  一时酒菜齐备,让着瑞珊、慧甫二人坐了让座,市隐在次座相陪。乌公与静轩兄弟,坐了未坐。大家一面喝酒,一面叙些闲话儿。瑞珊是有事心急,因为玉吉一案,总愿意乌公说明,方才痛快。因笑道:“恪谨哥这样见外,闹得此时兄弟有话也不敢说了。来的时候,本想与阁下讨教。不想来到府上,只以酒食待我。真正要紧的话,偏自半吞半吐,不来指教。叫我倒十分难受。”一面说着,一面拦住乌珍,不叫斟酒,笑嘻嘻的道:“请把店主人的姓名,就告诉了我,我便吃酒。不然喝下酒去,亦要醉心。”乌珍笑道:“你总是这样忙。实告诉你说,现在这案,不必深提了。空说半天,案子也变不了。反正凶手也走了,案子也定了。市隐说的好,咱们这片苦心,只好把闻秋水约来,叫他作一部实事小说,替我发挥发挥,也就完了。”
  瑞珊道:“小说作不作,我倒不在乎。只要我心里明白,立时能够痛快。你说些半语子话,我真难过。”乌珍把酒壶放下道:“你不要急。北营门的店主人,是这里探兵德树堂的至亲,名叫程全。他在北营门地方,很是熟识。德树堂去了两次,托嘱他极力帮忙,偏巧聂玉吉到津就住在店内,别的光景,并无可疑。惟因他笔迹相貌,颇与所说相似,故此多留了一分心。
  后来把德树堂约去瞧了瞧,果然是他。当时便求着他,写了四幅屏条,带到京来。你虽是那样细心,此处你并未留神。我知道天津地方,出不去你的掌握。特意叫德树堂前去探听,谁想他们糊涂,并没见着什么,只说隔壁店里头,住着个王长山,很与玉吉相近。当时我听了这话,就知道是你在那里。后来玉吉患病,你又那样至诚,又叫店主人留起玉吉的原信。闻报之后,我更知道是你了。你想那店主人有几个慈心仗义的君子呀,错非我设法供给,他岂肯那样热心。即有热心,他的力量也恐其来不及呀。”说看,提壶斟酒,笑对瑞珊道:“这事你死心但地,该当喝酒了吗。”瑞珊点头微笑,回想在津所见,果然与乌公所说前后相符,直仿佛霹雳一声,云雾尽散,把心里的一段疑团,豁然醒悟。在座慧甫等,也把前前后后,全都听明白了。原来左翼乌珍对于这件事情,如此细心,不禁拍案叫绝。
  市隐提起酒壶,便与乌公斟酒,说道:“你这一场劳累,实在不校错非你今天说明,外连的人还以为翼办里办理此案,因循了事呢,”慧甫亦笑道:“人不说不知,改日得了机会,借着恪谨哥的面子,定要与贵翼侦探诸君亲近亲近。”静轩道:“那个容易。只是这一般人,举动粗俗,说话也不会转文。其实若办上正事,倒真有特别的地方。”说着斟酒敬菜,几人一面说话儿,议论后天下午,仍在这里晚饭。好与鹤、普二公及协尉福寿、闻秋水、原淡然、德树堂诸人相见的话。不一时瑞珊等吃过晚饭,洗手漱口已毕,告辞而回。定于后天晚上,全在乌公处聚会。这且不表。
  单言此时阿氏,自从大理院奏结之后,移交法部监狱,永远监禁。阿氏住在监里,不进饮食者数日。此时正值瘟疫流行,狱内的犯人,不是生疮生疥的,便是疗疮腐烂,臭味难闻的。
  又遇着天旱物燥,冷暖无常,一间房内,多至二十口人犯。对面是两张大床,床上铺着草帘子。每人有一件官被,大家乱挤着睡觉,那一分肮脏气味,不必说久日常住,就是偶然间闻一鼻子,也得受玻你望床上一看,黑洞洞乱摇乱动,如同蚂蚁打仗的一般。近看乃是虱子臭虫,成团树垒摆阵练操。嗳呀呀,什么叫地狱,这就是人世间的活地狱。所有狱中人犯,生疮生疥的也有,上吐下泻的也有,虐疾痢疾的也有。正应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可怜那如花似玉、甘为情殇的阿氏,因为母也不谅,自己又福命不齐,堕人狱中,难白于世。人狱之后,先生了满身湿疥。过无多日,因为时疫流行,染了头晕眼花,上吐下泻之症。每日昏昏沉沉,躺在臭虫虱子的床上,盖一领极脏极臭的官被。此时要求个亲人来此问讯的,全部没有。这日春阿氏病得很重,忽于迷离之际,梦见个金身女子,唤她近前道:“孽缘已满,今当归去。”
  说着,扯了阿氏,便往外跑。阿氏见她如此,知是个异怪人,随央道:“弟子的纠缠未清,母亲兄弟之情,实难割弃。”金身女子笑道:“孽障,孽障,你不肯去,你看那面是谁?”阿氏回头一看,只见聂玉吉穿着圆领僧服,立在自己面前,合掌微笑。阿氏有千般委曲,万种离愁,见了玉吉在此,惊异的了不得,仿佛有万千句话,一时想不出来。正欲问时,见那金身女子把手一指,玉吉的足下,生了两朵金莲,托着聂玉吉飞向空中去了。转眼之间,那金身女子也忽然不见了。
  阿氏正惊愕之际,觉远处有人唤她乳名儿,声音惨切,连哭带痛,定眼一看,只见牢门外,站着一人,白发苍苍,流泪不止。床侧有同居犯人唤道:“大妹妹,大妹妹,你醒一醒,瞧一瞧,大妈来瞧你来了。”阿氏嗳哟一声,细看牢门以外,不是外人,正是母亲德氏。凄凄惨惨在那里叫她小名儿,又央看牢的女牢头,开门进来,走进床前哭道:“孩子,宝贝儿,都是为娘的不是,耽误了你,难为你受这样罪。”说着,扯住阿氏手,母女对哭。见阿氏浑身是疥,头部浮肿红烧,可怜那一双素手,连烧带疥肿似琉璃瓶儿一般。揭起脏被一看,雪白两弯玉臂,俱是疥癣。所枕的半头轨以下,咕咕咙咙,成团论码的俱是虱子臭虫。德氏看到此处,早哭得接不上气了。阿氏亦连哭带恸,昏迷了一会,复又醒转过来。望见母亲这样,越加惨切,颤颤巍巍的道:“奶奶放心,女儿今生今世,不能尽孝的了。”说着,把眼一翻,要哭没有眼泪,硬硬咽咽的昏了过去。德氏哭道:“我的儿,怎么得这样冤业病埃”阿氏微开杏目,娇喘吁吁,摇头抹了眼泪,仿佛告知母亲,病不要紧似的。德氏止泪劝道:“孩子,你对付将养着,月初关了米,我还来瞧你呢。”阿氏点了点头,合目睡去,德氏把带来的几吊钱,交与牢头,一面哭,一面托咐求他变个法子,给女儿买点菜,倘能好了,我母女不能忘报。说着,洒泪不止。闹得全狱中人,俱都酸心。大家齐劝道:“老太太您回去,您的姐妹禁在一处,都是难友儿。大妹妹岁数小,蒙此不白之冤,横竖神大有鉴,总有昭雪日子。她是好清好洁。收到这里来,肮脏不惯。”刚说着,阿氏嘴唇一动,哦的一声,唾出一口腥水来,顺着嘴角儿,流至粉颈。阿氏在迷惘沉中,并不知道。德氏忙的过来,抹了眼泪,取出袖中手帕,替她擦抹。阿氏忽又醒来,翻眼向德氏道:“我随你出家去,倒也清静。”半晌又蹩眉道:“只是我奶奶、兄弟,叫我如何弃舍呢?”德氏唤道:“孩子,你醒一醒,梦见什么了?这样吓人?”阿氏点了头,闭了眼睛,打了一个冷战道:“没什么,你不用叫我,我去了。”
  德氏听了半日,知是一些胡话。又见阿氏两手,向空里乱摸,半晌又似拈线做活一般,吓得德氏更慌了。随向女牢头请安礼拜,再三的托嘱。众犯人说道:“老太太放心,病并不要紧,这都是邪火烧的,只要出点儿汗,退一退烧,管保就好了。”
  德氏凄凄楚楚,不忍离别。看着这样。又不放心。无奈留连一刻,母女也不得说话,反惹她难受酸心,倒不如不见也罢。想到此处,由不得留着阿氏,滴了几点伤心眼泪,叨叨絮絮,又托咐众人一回,然后去了。
  那知阿氏的病症,很是凶险,自从德氏去后,熬煎了四五日,忽于一日夜内,唤着女难友哭道:“大姐大姐,妹妹清白一世,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命该如此。妹妹死后,望求众位姐妹怜悯,告诉我母亲、哥哥说,埋一个清洁幽静地方,妹妹就感激不尽了。”说着,眼泡塌下,说话声音,亦不似从先清楚了。吓得难友们说声不好,忙的叫醒牢头,点上油灯一照,见阿氏圆睁秀目,貌似出水芙蓉一般,连一点病形儿反都没有了。
  用手一摸,身上已经冰冷,抚着朱唇一探,呼吸已经断了。正是:生殉九幽缘怨了,他年应化蝶飞来。
  惊得女牢头披衣起来,念在同居多日,替她整理衣服,不待天明,急去报告狱官。提牢何奏鹿、司狱福瑞,赶紧的报司回堂。传唤尸亲文光,赴部具领。文光得了此信,很是皱眉。
  范氏道:“怎么衙门里这么糊涂,杀了我们家的人,即是我们的仇人,岂有把谋害亲夫的淫妇,领回来殡葬的。错传我们了。”
  瑞氏哭着道:“嗳,事到而今,你还这么咕嘻呢。不因着你,何致这样,依我说孩子怪苦的,临到从牢眼儿一拉,更显得可怜了,究竟怎么件事,始终我心里糊涂,你叫正儿他爸想法子领去,别管怎么样,哪怕是当卖借押呢,好歹给买口棺材,埋到坟地边儿上。就算得了。”说着,凄凄惨惨,哭个不祝把托氏、春霖并大正、二正等思想嫂子的心,亦都勾惹起来,闹得合屋的老少,你也哭,我也哭,文光、范氏亦愕着不敢言语了。文光顿了顿脚,拿了扇子出来,找个至近亲戚,去向法部里去探听。正问在宫道仁手里,文光说:“阿氏虽死。她是谋杀本夫的犯罪人。不管她谋杀也罢,误杀也罢。既定为监禁之罪,即是情实。如今她死在狱里,没有叫被害之家,具领的道理,”宫道仁笑道:“说得亦有理。但是部院里定案原奏,你没有见么?你以为阿氏杀人,已属情实。然以令郎的伤痕,令媳的口供而论,是谋是误,尚在疑似之中。既没有尸亲指说,又没有旁人质证。安见得令媳阿氏,就是罪人呢!部院的堂宪,因此再三研究,内中疑窦甚多,不能速为定判。所以仿照监候侍质之法,收在狱里存疑。预备以后,发露真情,或出了别的证据,然后再据实定断。如始终无从发觉,那么令媳阿氏就未必是杀人凶犯了。既不是杀人凶犯,就不是令郎仇人。既不是令郎仇人,就算是你家的贤媳妇。既是你家贤媳妇,优待之尚恐不及,若永远监禁在狱,试问你居心何忍?”
  文光听到此处,良心发现。本来儿媳妇是个端庄淑静的女子,只因半夜三更,儿子被害,不能不疑是媳妇。若以她言容举动而论,又未免有些情屈。想到此处,由不得眼辣鼻酸,想起儿子被害的冤来,呜呜哭了。宫道仁劝道:“你不要想着伤心。既不忍叫她受罪,如今疑案久悬,她死在狱里,你应该心疼她了。”这一句话,说的文光越发哭了。宫道仁道:“无论怎么样,你先回去赶紧备口棺木,通知你亲家个信儿,或是同了他来,具个领纸。天气这般热,衙门里哪能久留,你赶快的就去吧。”文光只得答应,顾不得与亲朋计较,急忙回到家中,先忙着买棺材,又要给阿德氏送信。范氏拦道:“送信作什么?
  我们因为忍气才去领尸,不然因为这件事,我们就是一场官事。”文光听了此话,里外为难,送信也不好,不送信也不好。
  躇踌半天道:“依你该怎么办?”范氏道:“依着我呀,依着我呀,依我还不至于这样呢。这都是你们家的德行,你们家风水,明儿把浪老婆再埋在你们坟地时,后辈儿孙还不定怎么现眼呢!”一面说。一面嚷,闹得文光此时反倒没了主意。想着儿子春英冤仇未雪,阿氏儿媳今又殆在狱里,这些个为难着急,俱临在自己头上,由不得顿足捶胸,哭了一回。范氏是得理不让人,翻来覆去,总是嗔怪文光,不该听托氏的话,娶这样养汉老婆,正闹得不可开交,托氏、大正等亦过来了,文光见着托氏,又恐老太太听见,又要多管,忙的躲了出来,自己变着方法,买了棺木,雇了四名杠夫,从狱里把阿氏尸身拉出,就往义地乱家里去一埋,以免瑞氏知道,为此伤心。又免得夫妇三人,因此惹气。
  文光是敷衍了事的主义,不想那母女连心。德氏是爱女心盛,阿氏是孝母之心。出于至诚,自从探监之后,德氏见女儿染病,回去亦急得病了。亏得常禄等日夜扶侍,延医服药,方才好了。一日梦见阿氏披着头发,貌似女头陀的打扮,笑容可掬,手执指尘,跪在德氏面前,磕了个头。从着个金身女子一同去了。乃至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本来德氏心里正想女儿监里,得了瘟气病,万难望好,今作此梦,由不得肉跳心惊,算得阿氏病势必然不好,急忙把常斌唤醒,叫他到学堂告一天假,去到兵马司巡警总厅,找回他哥哥常禄来,细把梦中景象,说了一遍,叫他换个班次,或者告一天假,去到南衙门打听打听,看你妹妹好未好?常禄听了此话,急得连连顿脚。当日到法部一问,谁说不是,果然春阿氏死在狱里,文光已经领去,找地方抬埋了。细打听埋在何处,人人都说不知道,常禄无法,回来向母亲哭道:“都是为儿的不好,把妹妹送入火炕,屈死在狱里,又没有人情势力,去给洗白,活着有什么滋味!”一面说,一面寻死觅活的,闹个不了。德氏倒忍住眼泪,反来劝解道:“事已至此你倒不必伤心。谁叫你妹妹命苦呢?虽然她受了些罪,也不是出于你心。如今你哭会子也是不济于事,你若急的寻死,作妈妈的又当怎么样呢?不如事缓则圆,从哪里来的,还从哪里去。少时你找找普焕亭,问他该怎么办?生前的委曲,我们也一概不究。既把你妹妹给了春英,活是他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家的鬼。按说我们娘家,不必过问。谁让冤家路儿狭,出了这逆事呢!他若是埋在茔地,咱们一天云雾散,什么话也不说。不给娘空信,我们认了,他若是草草了局,拿着我们家人,当作谋杀亲夫的凶犯,我们有我们的官司在。别看是奏结的案子,只要他们家里指出你妹妹劣迹,证出你妹妹奸夫来,就算我养女儿的没有教育。不然,他儿子死是他们家缺德,他们家害的,与我们毫无牵掣。我女儿受屈也罢,受罪也罢,甚么话我也不说,好好端端花棺采木,叫他小婆婆儿出来,顶丧架灵,咱们万事全体,否则没什么话说的,连普大普二,一齐都给滚出来,咱们是一场官司。”说着,指天划地的,把小老婆、小娼妇的,骂个不了。吓得常禄也不敢哭,劝了母亲,慌手忙脚的,去找普焕亭。
  将一出门,看见常斌在后,提着个木棍出来,嘴里叨叨念念,要找姓文的替姐姐拼命去。常禄一把拦住,问他作什么这样愤愤?常斌流泪道:“你敢情不着急,我姐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常禄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念你的书去,家里事不用你管。”常斌不待说完,发狠顿足道:“我不管谁管?这都是你跟奶奶办的好事。”常禄听了此话,觉着刺心,不由的流泪央道:“好兄弟,你回去瞧奶奶去。不看她老人家有些想不开,谁叫是我作错了呢。好歹你瞧着老太太,我去找姓普的去,听他是怎么回事,咱们再说。”一面说,一面把好兄弟叫了几十声。两人站在一处,流泪眼看流泪眼,凄凄切切的哭个不住,好容易把常斌劝住,常禄才慢慢去了。这里常斌过来,坐在母亲身旁,仍是乱哭。又劝着母亲出头,别等哥哥办事,输给文家。德氏一面擦泪,听了常斌的话,很是有理,令他在家看家,不待常禄回来,自己雇了辆车,去到法部门口,等着尚书来到拦舆喊冤。时有凑巧,正遇着部里散值,门前皂隶威哦的乱喊,里面走出一辆车,正是左侍郎绍昌。德氏哭着跪倒,连声叫冤。皂隶等认得德氏,过来问道:“什么事这样叫冤?”
  绍公止住问道:“这不是春阿氏的母亲吗?”皂隶答应声是。
  绍公道:“问她什么事?”皂隶未及答应,德氏使哭道:“大人明鉴,我女儿死在狱里,文光领尸出去,没给阿德氏信,也不知埋在何处?求大人恩典,收我们打官司。”绍公道:“你来打官司,有呈状么?”德氏哭道:“阿德氏不会写字,听说我女儿死,连急带气,没顾得写呈子。”刚说到此,只见看热闹的,忽的一散,常禄自外跑来,连哭带喊,随着德氏跪倒。
  绍公道:“你是什么人?”常禄厉声道:“我来给妹妹报仇,你问我做什么?”皂隶威喝道:“胡说!大人在这儿哪,还敢这样撒野。”说着,七手八脚,过来把常禄按住,绍公道:“不用威吓他,什么话叫他说。”德氏颤巍巍的,看看常禄这样,必时受了气来,随哭道:“大人就叫我们打官司,请看我儿子这样儿,都是他们气的。”说着,泪流不止。绍公命守门皂隶、站门的巡警,把德氏母子二人,一齐带入。自己回至署内,早有审录司的司员善全宫道仁道,听说德氏喊冤,忙来打听。绍公把德氏情由,述说一遍,即命由本部备文,行知该旗都统,传令文光到案,问他领出阿氏,为什么不和平埋葬,又闹得不能了结。询问之后,叫他们调楚说合,切奠为不要紧的小节,又闹得大了。善全、宫道仁连连答应,伺候绍公走后,先把德氏母子询问一遍,然后行文该旗,传令文光到案。
  次日入署,宫道仁升了公堂,先把别的案件,问了一回。
  然后把文光带上来问道:“文光,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这样糊涂。人死了案子也完了,为什么领尸之后,你又不告诉她娘家呢?”文光道:“夸兰达明鉴。阿氏死在狱里,论理不该当我领。我既领了,就算对得起她了。”宫道仁不待说完,拍案喝道:“不该你领,该当谁领?”这一句话,吓得文光脸上如同土色,战战兢兢的辩道:“夸兰达想情,她把小儿害死,小儿的冤枉还未曾雪呢。我再发丧她,岂不是太难了吗?”宫道仁道:“胡说。我同你那么说,始终你没有明白。你说你儿媳妇谋杀亲夫,你有什么凭据?知她为什么起的意,同谋的奸夫是谁?”说着,连声恫吓,吓得文光也慌了。本来没有凭据,只知道深夜闺房,除他夫妇之外,没有别人,所以才一口咬定。
  哪知道内中隐情,却不干阿氏的事呢。当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宫道仁问道:“你把你儿媳妇埋在哪里了?是与你儿子春英一齐并葬的呀,还是另一块地呢?”文光道:“另一块地。”宫道仁道:“地在哪里?”文光道:“在顺治门外,西边儿的义地里。”宫道仁听到此处,点点头道:“是了,你先下去。”说着,把文光带去。带上德氏来劝道:“阿德氏,你们的官司,是愿意早完哪,还愿意永远污涂着?”德氏哭道:“愿意早完。只是他不叫我出气儿,也就没有法子了。”宫道仁道:“我看你这们大年岁,你养女不容易。人家养儿的也不容易,不能说一面儿理。要说你女儿没罪,我们也知她没罪。
  只是她亲口承认,说是自己害的。旁人又有什么法子呢?现在她死在狱里,倒也很好,一来省得受罪,二来你若大年纪,省得惦念她。再说这监禁待质之法,本不算阿氏犯罪,即使而今死了。也总算是嫌疑人犯。虽然你亲家文光,没给你信,然既把你女儿领去,就算是他家的人了,于你们家门名誉不倒也很好。方才我问他,他说凶死的人不入茔地,春英和你女儿再在两下里埋着哩,你意思是怎么样?可以说明,我给你作个主。”
  阿氏德回道:“老爷既这样说,阿德氏有两个办法。我女儿嫁在他家,没犯了十大恶,他不能死后休妻,替儿嫌妇。若与春英合了葬,阿德氏什么话也不说了。这是头一个办法。第二个办法,如果他领出尸去,不与合葬,须在他坟地附近,幽幽静静找个地方,阿德氏就没话了。总之我女儿活着,是他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家的鬼。若说我女儿不贞不淑,害了他的儿子,他得有确实凭据,不然我女儿虽然死了,我亦是不答应。”
  宫道仁刚欲说话,又沉吟半晌道:“话我是听明白了。我把文光叫上来,你们当堂商议,我给作主。”说着,喊喝衙役,复把文光带来。因德氏在此,文光头也不肯抬,望座上请了个安道:“夸兰达怎么交派,领催怎么遵命。”说罢,低头下气,听着宫道仁吩咐道:“春阿氏是阿德氏的女儿,是你文光的儿媳妇,虽然你儿子被害,究竟那原凶是谁,现在尚未发露。部院里监禁阿氏,无非为永久待质,姑且存疑。既然是嫌疑人犯,说是文光的家里人也可,说是阿德氏家里人也无不可。若让文光领去,居然与春英合葬,未免差一点儿。若令阿德氏领去,算是被罪女犯,亦与情理不合。两下里一分争,全部有一面儿理,依着本司判断,遵照大理院奏结原摺,还是姑且存疑。春阿氏尸身,既经文光领去,应和阿德氏商酌,设法安葬。儿女亲家,应该原归夙好。谁叫这一事,并没有真情发现呢。惟现在阿德氏来部控告,文光于领尸之前,并未通知娘家,殊属于理不合。然前案已经奏结,断不能因此未节,勾起前案来。你们亲家两个,还要原归夙好,找出几家亲友来,调楚说合,两家出几个钱,找个清静幽僻的地方,好好把阿氏一埋,事情就算完了。怎么说呢,春阿氏生前死后,论起哪一件事来,全都怪可怜的。”这一片语,说得阿德氏嚎恸不止,文光亦洒泪哭了。当时在堂上具了结,叫两人画押完案。德氏凄凄惨惨,同着儿子常禄,回到家中,找了媒人普津,母子计议一回,不愿与文光家里再去麻烦,知会几家戚友,即在安定门外地坛东北角上,借了块幽雅地方,择日由顺治门外义地起灵,至日厚备装殓。阿德氏母子三人,同着德大舅母、丽格,并几家至近亲友,一齐来到义地找了半天,有义地看管人指道:“这块新土就是。”于是叫土人刨掘,轻刨了一下土,土人嗳呦一声,只见那块新土,陷了一片。德氏哭道:“你看他的婆家,多么心狠,用这么薄的棺木,一经下雨,焉能不陷。”说着,上人等七手八脚,掘出棺木,只见阿氏尸身,活鲜鲜躺在那里。穿一件破夏布褂,下面光着两只脚,棺材板已经散了。阿德氏见此光景,嗳哟一声,仆倒就地。常禄与众家亲友亦都嚎恸起来。
  慌的德大舅母扶住德氏,又忙告知土人,不用刨了,不看碰了肉。一面凄凄惨惨走至坑边,一边抹着眼泪,来看阿氏。丽格亦随着过来,揪着德大舅母袖子,呜呜哝哝的哭个不祝土人问常禄道:“死的是您什么人?”常禄擦着眼泪。细把阿氏历史述说一遍,引得看热闹的人,围住德氏,叹惜不止。有听着伤心,看着惨目,帮着掉泪的。土人道:“怪不得这样凄惨,死的这么苦,在稍有仁心的人,谁都不忍。那天春阿氏埋后,来了个半疯的人,打听了阿氏的埋所,他打了一包纸来,跪在当地下焚化哭了许久,不知是死鬼什么人。听说当日晚上那人在西南角上柳树上吊死了。后来巡警查知,报了总厅。第二天县里验尸招领五六天,因是无名男子,第七日就给抬埋了。你看世界上什么事没有。”常禄道:“这人的模样年岁,你可记得?”上人道:“岁数不大,长得模样儿很浚看他举止,很是不俗。昨据街面上谈论,说是个天津人,新近来京的。不半疯儿,也许有点痰迷。”常禄听到这里,料着是病魔寻死,与事无关的,因亦不再打听,只催上人等着装殓,不看天忒晚了赶来不及。土人一面掘上,常斌下到坑里,帮着抬杠的撮尸。
  阿德氏坐在就地,哭得死去活来,不能动转。丽格前仰后合,亦哭得不成声了。土人问德大舅母道:“昨天有个老太太,来此烧纸,那是死鬼的什么人哪?”德大舅母听了,一时想不出是谁来,因问道:“来者是什么模样?”土人道:“此人是蛮装打扮,年在五十以外。”德大舅母想了半天,不知是谁。正欲细问,只听警尺一响,阿德氏与丽格等,又都哭了。因不顾再问细情,扶起阿德氏来,搀着上车。常禄兄弟,站在灵柩以前,穿着粗布孝衣,引路而行。丽格与众家亲友,坐车在后,一路看热闹的人,成千累万。看着棺上灵幡,飘飘荡荡,写着阿氏的姓氏,无不酸鼻堕泪。是日安葬已毕,有悼惜阿氏生前哀史的人,特在地坛东北角,阿氏坟家上,铭以碣示:造物是何心?播此孽缘种。
  触尘生恶因,随鸦怜彩凤。
  鸳心寒旧盟,鼠牙起冤讼。
  我今勒贞珉,志汝幽明痛。
  又醉渔有诗曰:
  天地何心播老蚌,造物有意弄沧桑。
  百年一对双鸳家,千载秋赦叹未央。
  风雨摧花意倍伤,可怜碎玉并埋香。
  韩冯未遂身先死,留得孤坟照夕阳。
  一坯黄土掩骷髅,底事而今有几知?
  阿母不情兄太狠,忍教驾凤逐楼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