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江湖转职任务:销魂小百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0 20:51:26

    序
   
楔子「小姑娘,你到底是要救他还是不要?」
    「想救呀,可是……」
    小姑娘面有难色,杏眸瞟着不远处那个胸口插着一柄短匕,刺目腥浓的鲜血染红大片衣裳的男人。他右半脸上寸长的刀痕看来吓人,半干涸半湿淋的红血盘踞满脸,婉蜒没入颈领,他的呼吸微弱,近乎消失,双眸圆瞠,仿佛心有不甘。
    就算站得离他好几步远,浓重的血腥味还是好呛鼻。
    「救他等于浪费银两,先别提你身上只挖得出五文钱,连抵我药费都不够,光瞧他的伤势,你不过是肉包子打狗,花了银两也救不活他。」缺心大夫不是真的毫无医德,只是实话实说。瞧那男人的伤势,除非大罗神仙,否则谁能救活他?
    「但是……」提到小拳抡握着的五文钱,她的神情变得慎重。
    「到底是银子重要,还是那一具只剩半口气在喘的活尸体重要?」
    「呃……银子很重要……」她光说还不够,双拳赶忙护着五文钱藏在腰后。
    「聪明的抉择。你也甭良心不安,朝他双手合十拜一拜,愿他一路好走,下辈子别再像这样教人打伤打废,倒卧路边等断气,好好做人,歹路别走——」
    「……」小姑娘咕哝几声,含糊得像咬唇无措。
    「不是我们不救他,实在是我们无能为力。这位公子,你也别怨我们,冤有头债有主,你若不瞑目,就去找害你变成这副模样的人寻晦,可别找我和小姑娘呀。好了好了,就这样了,快离开吧小姑娘,要是教别人瞧见我们待在这活尸体旁,等会要逮我们回官府问案的。」缺心大夫又扛着药箱,爬回小坡,胡乱拍拍衣襦,也想拍掉身上沾染的晦气,交代完毕便沿路嘀咕做白工的埋怨,回去了。
    「……也对。而且兰哥还等我拿这五文钱回去买馒头填饱肚子哩……」小姑娘瞧着重伤的男人,说不内疚是骗人的,可是……拿五文钱去救—个半死人,真的不值得。况且还有两个人——她和她大哥——也在等着五文救命。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婆妈。
    唔……她好像看到那男人没阖起来的眸子在瞪她……她有些害怕地咽咽津液,但还是抖着手,从袖里掏出旧黄的绢子,轻轻覆盖在他脸上。
    「你要怪只能怪遇到我,如果你遇到更有钱的人就好了,他一定会掏银两救你的,我没办法……对不起,对不起……」
    随着耳边一句又一句的道歉越来越远,鼻前能嗅到的姑娘清香也逐渐飘散在风中,他知道,她溜了,满嘴歉意却跑得比谁都快。
    而且为了五文钱而放弃救他。
    如果真的死后能成鬼,他倒想去吓吓这个小姑娘,在她耳边回她几句「还我命来」,哪像现在窝囊得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否则他一定会大声吼——我的腰带里有三张千两银票,毋需用到你那微薄的五文钱!
    该死……
    喉间涌上血泉,他连倾身呕吐的力量也使不出来。他的胸骨尽断,痛觉已经扩散成为一种麻痹,真要说疼,他感觉不到,只觉得累……好累,浑身仿佛被千斤重石压着不能动,强撑起眼皮,视线却已模糊。
    透着一方绢子,览望最后一眼湛青穹苍,接着全副心神被袭来的黑幕所取代,最后陪伴他的,只有鼻翼间那抹飘散不去的绢子幽香……第一章「红杏姊!红杏姊!店外头贴的那张图给我!给我!」
    人未到,声先到,在店铺外头喳呼得好热闹。书铺老板娘陆红杏媚眼连抬也不用,纤红蔻丹支搁在漂亮粉嫩的颊边,左手拨着算盘珠子,清亮好听,她的声音也不遑多让,同样悦耳极了,可是出口的话却是无情拒绝——「不行,那是今儿个才贴上去,用来吸引客倌上门借书的活幌子,你拆了它,谁会知道我铺里有新书到?」
    在店外头磨蹭墙上贴图的小姑娘终于将脸扳离那张美图,嘟着小嘴飞奔进来。
    「红杏姊,别这样嘛,我是你的大金主,一出手就是搬光你半边书柜,你就当讨好讨好我,不然我今天再多借十本,那张图……我很喜欢耶,你也知道,我就是喜欢曲家画师的图,难得这回他们还替《幽魂淫艳乐无穷》印了图来给店铺当招牌,反正你们每回贴完也毫不珍惜,不如让我带回去,我都会请师傅裱褙起来,好生收藏——」
    「小百合,说这么多话不累呀?外头那张不让你撕,我都命人抹胶黏死了,撕下来要不破都难。喏,特别为你这个大金主留下一张全新未张贴的哩,」陆红杏当然知道小姑娘——司徒百合喜爱收藏曲家画师的图,哪一回不是她特别替她留画?虽说是印刷的复画,可是曲家书肆印出来的复画品质精美,也难怪司徒百合爱不释手。
    「红杏姊,谢谢你!」司徒百合眼看就要凑上来亲吻她的脸颊。
    「别坏我清誉。我虽是寡妇,在外头的名声可好听得紧,我等着人家颁匾额歌功颂德我的守贞,让你这小坏蛋这么一亲一抱,人家还当我性好女色哩。」陆红杏不领情地拿纤纤五指顶开司徒百合的脑袋瓜子。「多借几本书就算报答我的恩情了!」
    「嘿,那是一定要的啦!」她自己也爱看书呀,几乎是成天书不离手。
    「不招呼你了,自个儿去挑书吧。那一柜全是这月里最烫手的书,慢慢看。」陆红杏继续垂着媚眸,将算盘当琴弦拨。
    「好。」司徒百合晃进搁放大量书籍的书柜旁,快手挑起她感兴趣的书。
    这处「红杏坊」是城里有名的租书书铺,举凡各家书肆出版的书籍,这里都能找得着,只花书价一到两成的低价就能将书带回家去看,莫约五至十天再归还,红杏坊老板娘便会将抵押在店里的租金退还。对于司徒百合这种一天得啃上十来本书才能饱的「书虫」,红杏坊的存在让她省下不少零用钱,又能读遍好书。
    为了容纳如此惊人的藏书量,红杏坊这间书铺子共隔置了五处厅房,从左到右分门别类将诗词、兵法、杂记、戏曲等等明白列好,上了梯的二层楼则是姑娘们最喜欢读的风花雪月,第三层楼则是数十年前的老旧书籍,若有意购买,还能以贱价买下。
    司徒百合爬上二楼,此时手里已经抱着三本诗词。她扫下四本玉京书肆新出版的《玉瓶悔》堆在自己怀里,反手又拿到李府书肆的《大蒲团》,莲足一蹬,跳起来抓住精采书肆的《推倒皇帝》、《压上宰相》及《侵犯将军》——这一套她等好久哦!上一本《凌虐太上皇》让她意犹末尽呢,这回终于租齐了。她略略翻览,发觉还少了一册,余光瞄见高高的书架上摆着《缚绑王爷》,她露出笑,踮着脚尖要将书拿到手。
    唔,放太高了……
    够不到……
    司徒百合跳呀跳,《缚绑王爷》仍旧望尘莫及。
    蓦地,一只大掌出现在司徒百合的视线间,将她还差好几寸才能碰到的《缚绑王爷》给拿走!
    「呀!我的书……」
    「缚绑王爷?」低沉的嗓,听不出谑笑或惊讶,念出书名的同时,也陷入沉默。
    司徒百合转过身,与身后的人打照面,顺便请那家伙把《缚绑王爷》还给她——书是她先瞧见的!
    然而第一眼,她立刻倒抽凉气——被那张脸上惊人盘踞的刀痕给吓得怔仲。刀痕划破他的右半脸,斩断右半剑眉,直直没入右边下颚,从伤痕来看,当初这一刀几乎是打算削掉他半边脑袋,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而且看起来好痛……她暗暗抖了一个寒颤。
    「很可怕?」那男人看穿她对他脸上刀伤的惊恐,冷冷扬起嘴唇问。
    「……有、有一点。」没个心理准备,突然瞧见会吓到是必然的,所以她诚实回答。「你那只右眼……」
    「瞎的。」
    「哦。」
    她果然没猜错。她就在想,如此严重的刀伤,右眼应该不可能侥幸逃过,难怪那只右眼珠的颜色和左眼差距甚远。他也不费事拿眼罩蒙住右眼,好似半点也不在意众人对它多加注目。
    她发觉自己无礼盯着他脸上刀痕太过专注,赶忙收回视线,脑袋一低,就瞧见他拿在手上的《缚绑王爷》。
    「呃,那本书是我先借的,可不可以让给我?你如果也喜欢这套,等我全部看完了,你再一块借好不?不然你也缺了我手上这三本,没法子一口气看完,不过瘾。」司徒百合和他打商量。
    以往她也曾与人抢书抢到面红耳赤,不过对象大多是与她一般年纪的姑娘家,很少……呃,根本没见过堂堂八尺以上的大男人——而且还是看起来很冷酷,这辈子读过的书只有「武功秘笈」的男人——与她相争。
    男人读这种书?感觉有些格格不入。
    「还有……你是不是以为这书是武功秘笈呀?虽然它的书名很像,但是它不是教你缚绑人的十八招,也不是教你推倒人的二十四招,更不是教你压上人的三十六招,如果你要找武学的书,应该在楼下,楼上大概没有你爱看的吧,你下楼去问问老板娘。」她好心告诉他。这个男人可能是被书名拐了,才会误闯了这一区。
    「在这里租借一本书要多少?」那男人忽然有此一问。
    「要看每本书的书价,卖价越贵的书当然租金也越高。不过你手上那本差不多是五文钱。」司徒百合租书成精了,早就摸透透。
    「五文……」那男人眯起了眸子。
    司徒百合觉得他好像在瞪她,娇小的身子不由得打着哆嗦,悄悄朝一旁小退几个碎步。
    干嘛倏然变脸?感觉他脸上那条刀痕也跟着狰狞起来。
    「太贵的话……你自己去找老板娘问去,我只是顾客,银子不是我在收的……」要瞪的话请去找书铺当家的陆红杏,做什么狠视她?
    「五文钱,更胜一条人命。你说是不?」男人不给司徒百合逃命的机会,长躯一倾,双臂一跨,不但逼近她,也瞬间将她锁在他与书柜之间。
    司徒百合吓了一大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愣愣看着他,不懂他眼中的敌意所为何来。
    「人命哪有这么便宜的……」她虽害怕,还是回嘴。
    「你真是这么想?」
    「我当然是这么想!」
    「五文钱与人命相提并论,孰轻孰重?」他又问,口气更冷了些。
    「人命是无价的!区区五文钱比一条人命,笨蛋都算得出来哪一边比较重——」司徒百合蓦然噤声,小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条命,五文钱。
    「你……」她猛地想起——或许该说,她从不曾忘却。
    没忘好几年前,她在一条人命与五文钱之间挣扎,最后选择了五文,放弃的那条人命。
    她凝视着面前的容颜,说实话,她对这张脸孔一点印象也没有,因为那时倒地的他鲜血淋漓,全身上下擦不出半块没让血给染红的皮肤,加上草屑尘土的狼狈,他对她来说是非常陌生的。如果他现在满脸再抹上腥红,胸前再插柄匕首,她或许能在头一眼认出他来。
    他没死……
    还活生生在她眼前。
    「你——没死?」司徒百合杏眸圆圆瞠着,满手的书全散落一地也毫无所觉。
    那男人恶意朝她一笑——基本上她不认为那可以称之为「笑」,若以她时常阅读的书上所用的词句来描述的话,应该是——刚磨完牙,准备将爪下猎物撕个粉碎好方便下肚的嗜血野兽的龇牙咧嘴。
    「我回来了,为了你。」
    这句话,通常出现的位置是一本书的最后几行,男角儿深情款款注视着女角儿,轻声细语吐露着内心深处的爱恋,此时此刻,女角儿一定会满腮清泪,感动得芳心大颤,死也甘愿——可惜眼下的男角儿——他,表情恶狰,嗓调森冷;女角儿——她,没受感动,倒是警戒地回视他。
    一定少了几个字。
    例如:为了「报复」你。
    例如:为了「凌虐」你。
    例如:为了「宰掉」你。
    至少,她从他眼中看到的,有太多太多没说出口的血腥。
    如果当初她救了他,那么今时今日他跳出来,绝对是为了报她救命大恩;可惜她没心没肝,情愿拿五文钱去买两个馒头给自己和大哥填饱肚子,也不肯大发慈悲救人,所以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这个男人,来意不善。
    司徒百合仍被他的双臂囚禁着,她的身子足足矮他两个头,平视的目光正巧只勉强抵达他的胸口。衣衫掩盖不住他身上满布的刀痕,有好些条从襟口露出来,虽然没有他脸上那道来得深刻,但也差不到哪去。
    知道他没死,她一开始还好喜悦,毕竟这些年来,她为着自己见死不救的狠心而内疚着,时常在想,若当初她做出完全不同的决定,会不会有可能救活他?
    现在看到他人好好的,她的歉疚被安抚了,可是一接触到他的眼、他的脸,所有的喜悦像被人连根拔起,丢在一旁等干枯的小豆芽,垂头丧气。
    「没有话想辩解?」
    「……我辩解,你会听吗?」
    「当然不会。」因为他在心里已经判她死刑。
    「那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她知道男人的耳朵都是装饰品,通常都不是拿来听人解释的。书上都这样写。
    「只是想让你留些遗言,省得黄泉路上埋怨我不近人情。」他的长指滑过她的颈子,仿着刀子抹喉的动作,感觉到她紧张吞咽的震动,总算让他的唇畔有了一丝浅浅满意的笑。
    「我只是没救你而已……实际上我心里是想救你的,那时我跑掉后——」
    「你想说,跑掉之后还回来寻我这类的谎话吗?」他打断她的话,早料到她会如此说。
    「被你先说了……」
    「太蹩脚的说词,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或许这次你硬挤几颗眼泪,我会稍稍同情你。」捏死她时放轻两分力道当做奖赏。
    司徒百合很清楚无论她说什么,这男人都不会信她——他脸上明摆着就是这意思。
    「我刚刚是诓你的,我那时拿着五文钱就跑,遇到第一摊馒头铺就进去买了两颗又大又热又软的甜馒头回家,跟我大哥开开心心一人一颗啃起来。你想听的是这个吧?」她双手一摊,一副全顺他心意的嘴脸。
    「终于说出实话了吧!」他鹰眸冷眯,恶狠狠瞪她。这女人外貌天真无邪,心肠恁毒!
    她哪是说出实话?根本是他的耳朵只接受听到这种屈打成招的自白好不好!
    「我可以理解你恨我见死不救,但又不是我找人去把你砍成十段八段,我充其量……是落井下石,你要找人报仇泄愤,也不该先轮到我。」前头还排很长很长的队伍吧。
    「你又怎么知道排在前头的那几个都已经轮完,现在只差最后头那一个?」就是她。
    「你是说……把你砍成那样的人都、都……」她伸出食指,做出弯弯勾勾的手势,那意味着——驾鹤西归。
    「聪明的女孩。」他的夸奖带着戏谑,却不真心。
    「所以……轮到我了?」司徒百合开始觉得糟糕,想开溜,但苦无生路,他像铜墙铁壁杵在面前,就算她从他腋下钻滑掉,也会立刻被反手擒回,而且被逮回来的下场不会比现在更好,所以她打算静观其变。「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你真的要我拿命来抵?」
    难道她的命也只值五文?
    为区区五文而香消玉殒,好冤呀。
    「……」他沉默了好半晌。他是急于找到她,却没去深思找到她之后要如何报多年前的怨气。
    看到他的沉忖,她赶忙提供意见,「你要是还没想到,不然我们就一笔勾销好不?我可以大方把这几本书都让给你先租,等你读完归还我再借……」司徒百合赶快蹲下身子拾起散落一地的书,将《推倒皇帝》、《压上宰相》、《侵犯将军》都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只求讨他欢心。「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就这么说定啰。有空到我家来喝茶,我请你吃饭喝酒,告辞告辞——」呵,终于可以趁机钻出他的铁臂囹圄……错。她腰杆子才微微一弯,还没离开他的胸口呢,人已经被高高提起。
    「不好。我反对。」五个字完全推翻她的希冀。
    她小脸一苦。
    「虽然我还没想好该如何让你尝尝苦果,但在此之前——」他没接下去说,司徒百合却觉一片乌云罩顶,大大的不安降临。
    她这回,真的该糟了。
    在此之前,先讨这几年来的利息,
    他后来是这么说的,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在砍断她细嫩的脖子之前,打算先凌迟她一番,不赏她痛快好死。
    不能怪他心眼小,换成是她,也会对性命垂危之际不伸援手的人诅咒他不得好死,顺便做鬼时再来讨他一块作伴。
    只是……
    他又没真的死成,为什么不能睁只眼闭只眼,随便赏她几个耳刮子就恩仇两相忘?
    司徒百合拨开被夜风吹乱的覆面长发,她的身子教人擒抱住,飞跃在铜鸩城的夜空中。为避免摔得拼凑不回全尸,她双手攀在他颈上,无辜小脸被迫贴熨在他刺人的胡碴子边。这种飞驰的方式,足不落地,人又离地面好远好远,让她至今还揪着心,害怕得怦怦咚咚直慌跳。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从红杏坊一路被挟持出来,任凭她对陆红杏挤眉弄眼地想暗示陆红杏救她,陆红杏却瞧也瞧不懂,还挥挥手绢送客……她已经放弃挣扎,可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他打算带她到哪处荒郊野外去好生折磨。
    「你何需知道?」找到好地点,等着领死就够。
    「我讨厌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死法……」司徒百合咕哝,没逃过他敏锐的耳。
    司徒百合瞧见自家府邸刚刚才从脚下掠过,要是现在松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一路摔呀摔的,摔回自家园子里,再趁他来不及反应,逃回屋里,关门上闩,避开他的毒手?
    不,松手也是死路一条,她还是安分些。
    藉着月光,她又瞧见他脸上的伤,现在贴得近,那道伤痕更明显。
    他长得并不特别好看,一般寻常男人的模样,混在人潮里更不特别出色,若非他那道破相长疤,说不定哪一日她没遭他毒手,有幸在闹街上相遇,她还可能认不出他。
    「你当初怎么会让人砍出这么长的伤痕?」她一时好奇,伸出食指去碰。
    柔软指腹上的寒意及突如其来的触摸,让他身子一僵,转头避开她的指。
    「不关你的事!」
    「怎么会不关我的事?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来寻仇,气恼我见死不救吗?如果我司徒百合终会因为这条丑疤面让你扭断颈子,我总可以问问它的来由吧?」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她只想求个透彻。
    「不说话?还是压根没有打算跟我报这种小仇?」她抱着希冀问。
    他瞪着她,原本以过人轻功奔驰的脚步停了下来,先停在树梢,再朝下一跃,稳稳伫在石尖,司徒百合双足一踏地,小嘴吁出「没摔死」的笑叹。
    在夜空里飞过来飞过去,冻得她直打寒颤,偏偏身上又没多穿几件衣裳,现在才终于觉得暖和一些。
    他奔驰的速度很快,从看见他飞过司徒府邸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两人眼下已身处在铜鸩城外数里的山里,远远望去还能见到铜鸩城灯火通明得好热闹。
    司徒百合听到窸窣的唰扯声,才正困惑,这一回头,看见他竟然俐落脱起衣裳!
    她吓得花容失色——月黑风高,天空满布乌云,他又故意将她带到荒郊野外,任凭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英雄跳出来拯救她,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在彰显着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司徒百合尖叫地快步藏到大树后头,不让恶人得逞!
    「你做、做什么?!你不要过来!你敢对我胡来,我立刻咬舌自尽!」为了强调她捍卫清白的决心,她已然将粉色舌尖抵在上下牙关之间,含糊告诫他!
    她的誓死抵抗看在他眼底仿佛在对他撒娇做鬼脸……舌头吐那么长还说话,不怕错口咬断它吗?!
    他不为所动,扯掉外衫,大掌再拉,内袍的衣襟露出大半片的精壮胸膛。
    「唔!」司徒百合捂住双眼,反应太激烈下还不小心咬痛了舌。
    「你过来。」
    「死也不要!」又咬到舌了,好疼……
    「你不过来就换我过去。」
    她又不是傻子!还自己滚过去让他欺负吗?!
    然而留在原地也是不智之举……横竖都是死,不如逃吧!
    若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在深山野岭里还真让她撞出一个英雄救美的男角儿——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司徒百合打定主意后便半分也不敢迟疑,旋身就跑、死命的跑、埋头苦干的跑。她听见丝履踩碎枯叶的声音,以及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残喘,林子里很黑很安静,身后也没人追赶遇来的足音,伹她不敢停步——她想大声喊救命,藉以让人发现她,可是她好喘,毫无余力嘶叫出半个字,腿肚被枯枝利叶划出血口,她连疼都呼不出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像惊慌失措的小鹿,在林里又钻又逃,一会儿在东边仿佛无头苍蝇转呀转,一会儿粉色身影又在西边盲目窜呀窜,一会儿又在北边跑得好勤快……这小姑娘以为他要侵犯她?
    他看起来像如此饥渴,不挑时间不挑地点就想「上」她的登徒子吗?
    是她自己亲口说想好好了解他伤疤的来由,好求一个清楚死因,那么他宽衣助她,他与她的梁子可不单单只有脸上那条——等见她跑得尽兴,他轻巧一点足,人已经轻轻松松来到她身后……亏她跑得恁般辛苦,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她正弯着身子,扶着一棵细树喘气,双手痛苦地擦在腰际,小嘴不住地重重吐纳,还夹杂着止不了的咳嗽。
    「跑得心满意足了?」他故意出声吓她。
    而司徒百合也没让他失望,瞠大眸子回视他的模样足以让他大笑三声。
    「你——」司徒百合手忙脚乱护住自己的襟口,大退好几十步。
    她这一退,退到了坡顶仍不自觉,全盘心思只放在他身上,好害怕他会朝她扑来。
    明明瞧他人模人样,怎么说变禽兽就变禽兽?!她还以为只有她家兰哥有这等本领哩。
    「你快走开!欺负女人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本来还内疚没救你的,要是知道你是这种坏蛋,我真高兴那时没花五文钱救你,拿去买馒头吃至少还让我长高长壮一些——」虽然觉得自己的行径很像只落败的狗,不敢正面冲突,只能退远远的吠他,司徒百合还是忍不住做着这番行为。「你干什么干什么——你再过来会遭天打雷劈的!我、我知道自己长得很秀色可餐,也很甜美可爱,更娇俏动人,但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染指我呀!」她继续退退退,每退一步就叫嚣一句。
    他听得想笑,更恶意逼近她,她越退,他得寸进尺就再跨近一步,也不开口澄清自己宽衣解带的本意,要她好好误解,避他如蛇蝎。
    「我以为你是好人——我看走眼了——我、我……呀——」她退到无路可退,等到身子倾斜才发现自己已在坡顶失去平衡,她奋力挥舞双臂,天真妄想自己能像只鸟儿腾空飞起——不行不行了!她撑不住,只能狼狈求救,「救、救我,快救我!」
    挥着的手臂企图捉住他的衣裳,无奈她倾跌的身子速度更快地将她直直向后扯——「你当时不也没救我?」他可以轻易擒获她的身子,但他没有动静,双臂交叠胸前,冷笑反问道,打定主意要眼睁睁见她跌个精采。
    「你——呀——」
    司徒百合一路毫无阻碍地滚下山坡去。
    第二章
    好像天亮了……外头传来啾啾的鸟啼声,唤醒司徒百合惺忪浑沌的意识。
    眼皮好酸……酸得她必须费好大力量,甚至要靠四只指头的辅助,才能撑开上下眼睑。
    她平躺在草堆里,视线向上望去,一抹日光从头顶的大洞洒落下来,将她周遭照得白亮。她好像一路从坡顶滚下来,然后滚进了这处窟窿大洞里……那个男人哩?
    真没出手救她?
    「你当时不也没救我?」
    好会记恨哪,心眼真小,他一定不懂何谓以德报怨,也不明白什么叫不计前嫌,更没学过宽以待人。
    「疼……」司徒百合试图起身,发现不只全身上下酸软疼痛,最惨的是她的脚踝疼得宛如脱骨剧痛,仅是背靠着大石坐直身的简单动作,就逼出她一身汗珠。她撩起让草汁沾糊的脏裙摆,看到脚踝紫红一大片,踝骨还凸肿出来,与另一脚相比,足足大了一倍,轻轻一碰都让她飙出好几颗眼泪。
    「糟糕,伤成这样,就算我有本事攀着石壁爬,也没法子爬出这处窟窿大洞……」然后全司徒家没人知道她让人给掳走,她的行踪成谜,就算在这里化为一堆白骨也不会被发现。
    「有没有人在上头?救命呀——有没有人呀?脸上有刀疤的那一位,你在吗?唷咿——」司徒百合仰颈对着头顶那个大洞口嚷嚷,回应她的只有大洞里缭绕不休的回音。
    很确定自己被孤单弃置在这里,司徒百合小脸上难掩一丝丝的失望,重新瘫躺回她滚下来的草堆上,这个姿势让她舒缓不少痛楚,她眨巴眨巴盯着洞口一方蓝天白云,看着云儿悠悠飘过。
    「好吧,我真的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对我的见死不救这么愤怒了……妈的,伸出手来救我是会怎么样?眼睁睁看我一路滚滚滚,都不怜香惜玉?见我滚进窟窿里也不下来关心我一下……天良何在?!」司徒百合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姑娘的闺淑矜持,细碎的粗话溢出她漂亮的小嘴。连摔成小伤小痛她都如此不满了,何况是当时只剩一口气的他。
    「好歹……我那时虽然没掏钱救你,可我还是有回来寻你,骗兰哥说我要去王大婶家借碗米,拿着刚买的馒头回来寻你……谁知道你已经不在了,我还以为你让野狗拖去饱食一顿,还替你哭了……那一天,还有每次想到你时,都哭了……」司徒百合纤腕搁在额前,双眼缓缓闭上,嘀咕的声音却不曾停歇。她也是有很多话要抱怨的。
    好疼……
    她想逃避脚踝扭伤的疼痛,而逃避最好的方式就是睡,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至于睡醒之后会不会面临自己脚踝肿胀到更难收拾的地步,抑或睁开眼看到自己被一大群饿坏的山犬包围,那都是睡醒之后的事情,现在烦恼太早了些。
    她同自己说着话,却像在对那男人说着一般。
    这些话,若是在他面前说,定又要被指控她伪善、企图替自己脱罪的谎言。
    「结果你只知道我没救你,你怎么不知道我还跑回来过……所以你现在只知道甭救我,怎么不摸摸良心也下来看看我的情况……嘶,真的好痛……」
    司徒百合苍白着脸,努力调匀呼吸、努力漠视脚痛、努力想让自己昏睡过去。
    「我只是没能救你,不代表不想救你……你听到了一定又会说我在狡辩……如果我那时真的救了你,你就不会这样对我了吧?书上都说以身相许哩。」然后男角儿对女角儿的善心相救倾恋不已,待他再度出现在她眼前,就是为了爱情与报恩——可惜她与他完全无法套入那样的桥段,他差点死亡,而她握着五文钱抛弃他……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之间是仇不是恩。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有些字还是衔在嘴里没发出声音的。
    「呀,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含糊完最后一字,司徒百合终于如愿以偿地睡下——实际上是痛昏过去。
    「宫天涯。」
    俐落灵巧的身影从洞口上方轻跃而下,同一时间回答了她失去意识前的最终问题,明知道她听不见,还是多此一举。
    他走到她身旁,瞧她睡得不安,连眉头都是蹙着的,鹰眸扫向她的肿踝,他蹲下身,长指快速点了她数个穴道,让那张沉睡的容颜全然放松,细致眉心没再皱着阴霾,他褪下她的丝履及棉袜,握住小巧玲珑的莲足,拿捏着最适当的力道,将错了位的骨踝给推回原位——若他没先点那几处穴,光这个举动就可以让司徒百合又飙哭痛醒,而此时的她仍是酣酣睡着,正沉入黑甜梦乡中。
    他又取来无色透明的药膏替她推拿。
    没伸出援手救她,非君子所为。不过他向来不自认为君子,所以也没对自己有太大的苛责。况且来找她麻烦正是他的本意,要她无法好吃好睡更是他的打算。
    只是——
    见她摔下坡顶那一瞬间,他仍是出了手。这让他觉得懊恼,他以为自己可以冷冷挂着报复的笑,好整以暇看她用身体去碰撞每一颗尖石,那些利芒或硬草梗最好割破她那张天真漂亮的脸蛋,让她也破相……他「以为」自己可以,但是他没有!
    他追了过去,一剑一剑削断挡路的草丛,一剑一剑挑开碍眼的石块,让她一路滚得更顺畅——或许会滚到头昏眼花、天旋地转,但是绝对能保她安然无恙。
    本来他还无法谅解自己做的这些举动,不过听见她半昏沉咕哝的那些话,他倒庆幸起自己没放任她拿纤小娇躯去试每一颗石头的硬度及锐利。
    她说她有回来寻他,是真是假?
    他只知道当他再度睁眼醒来,人已经躺在客栈床上,床畔坐着的,是守了他整整五天四夜没阖眼休息的忠仆冥君。是他找到了他,从野狗嘴下救走奄奄待毙的他,耗费所有真力过渡予他,为他稳住心脉、治愈重伤,在生与死的危急交界间,硬从阎王手中将他的性命抢回来。
    他问过冥君可曾见到一名年轻小姑娘,冥君摇头道没有。
    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就是那条覆盖在他脸上的手绢,缉上绣了几朵清丽百合花,原来那正是她的名字。
    好几年前他就查出她的身家姓名,也知道她家居何方,将「司徒百合」这个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他一直没出现在她面前,是因为他尚有更要紧的仇待报,他费了几近五年的工夫,才与冥君将昔日世仇一个一个清拈掉。
    无仇一身轻,她那时说着要留五文钱去买馒头的声调开始在脑子里更加清晰,仿佛提醒着他——别忘了,仇人还有一个,她。
    所以,他找来了。
    寻她见死不救之仇。
    宫天涯停下推拿她脚踝的动作,替她套回袜履,拉妥裙摆。
    「你真的曾放心不下,再度回过头来找我?」他长指挑撩她散敞开来的如瀑长发,将它卷在指节里,惊讶它竟然如丝绸般柔软细致……不只是她的发,她的肌肤也是滑腻剔透。
    他头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她。她的模样他一点也不陌生,这几年来,他偶尔远远见她,看着这没天没良的小姑娘吃喝玩乐样样不缺,有时见她喜悦大笑,他便猜测,这姑娘九成九将多年前抛弃一条人命的事情给抛诸脑后,每当他这么想,对她的怨懑就更深一成,新仇旧恨累积起来可是相当惊人,他已经弄不清楚是恨她还是气她,或是更多更多他还没弄懂的情绪——他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是靠着一股要站在她面前撂下「我是来报你见死不救之仇」狠话的强烈意识才能活下来,也才能用着冥君也吃惊的神速恁快恢复。
    可是,狠话撂完呢?他心里快意了吗?似乎也没有。
    反而望着她的睡颜,他不知所措。
    如果是来报仇,不应该看她看得出神,应该狠心解开她的穴道,让她好生尝一尝脚骨使劲折回原处的剧烈痛苦,最好是疼到她脸孔扭转、双唇惨白、滴答滴答地大把大把洒眼泪,这才是寻仇的乐趣。
    思及此,他阴鸷伸出长指——
    替她擦掉樱色软唇唇角溢出来的酣香睡涎。
    这窟窿大洞深归深,却还算舒适,尤其是它上头开的那个大洞,方便附近的果树掉下熟透的果实给她填饱肚子,一早醒来就捡到三颗拳头般大孝红通透亮的苹果,司徒百合心情不差,随手在衣衫上擦擦就大口咬下。
    嗯,又香又甜又多汁,满口生香,这种品项优良的苹果,在市集上少说也要二、三十文钱才能买到的高档品,没想到在山林野郊也能让她拾到,一次还捡三颗,嘿,赚到。
    「真希望明天再滚几颗下来,不然我就得饿肚子饿到脚踝痊愈才能爬出窟窿求救哩。」她一会儿就啃掉大半颗。「不知道洞口旁有没有梨子树李子树桃子树什么的……换换口味才不会吃腻。」她大姑娘还有心情点菜。
    洞旁还有一处水洼,积着冰沁舒服的山泉,清澈见底,甘香可口,那小小一池,正好足够她一整天饮用或擦手擦脚,用光了,睡醒还会自动又积成一洼,可方便得很。
    洞口透进光线,将洞内一方照得温暖明亮,她打怀里摸出一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幸好她向来有习惯放本书在身上,像在餐馆等上菜或是排队等吃豆腐脑,她都有书能读,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
    司徒百合挑了最适合阅读的角落,半倾着身,咬口苹果,读段《幽魂淫艳乐无穷》,倒也颇自得其乐。
    宫天涯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怡然自得,分明身处于劣势,她还能开心哼着曲儿,将能不能平安离开窟窿大洞这种重要问题搁在一旁,沉迷在书中世界,偶尔发出闷笑,偶尔又随着字里行间红了鼻眼。
    他从洞外远处的树梢俯瞰洞里一举一动,实在不得不佩服起她的性子。
    「笑得这么甜?到底害不害怕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窟窿大洞?」宫天涯手里也正把玩着一颗苹果,与她清早捡到的三颗同样大歇—捡到?深山野林里哪能捡到这种高价水果?!还好巧不巧哪儿不滚,就滚进她睡的窟窿大洞?
    天真。
    他咬下果肉,觉得嘴里泛开又甜又酸的滋味,深深咀嚼,甜味胜过酸味,果香浓烈,黑翦分明的眸直勾勾凝觑胶着在司徒百合身上,她啃着苹果的模样很满足,光瞧她,不难猜测她手里那颗苹果多美味。
    她笑得多甜,他此时在嘴中尝到的果香便有多甜。
    「我在想什么?!」宫天涯丢开吃掉几口的苹果,心烦意乱起来。
    「哈哈哈……这作者脑子里到底装什么呀?好好笑……」司徒百合看书看到狂笑,铜铃般清脆好听。
    宫天涯抹着脸,本该是无力沉吟,突地也跟着她笑。
    她真随遇而安,从跌落窟窿大洞里就没听她哭泣半声,也不见她惊慌失措,到底该说她胆量大还是反应迟钝?
    「她说……明天想吃梨子李子桃子是吗?」
    睡醒在脚边捡到两颗大梨、六颗李子和两颗桃子,司徒百合也不笨,嘴里吃着水果,两颗晶亮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透过洞口往外瞧,却没瞧见半条人影,她心里有数。
    她自认为从小到大没做过几回善事,山里的精怪神仙理当不会特别帮助她,那是好人家才有的权利,她是司徒家养的小坏蛋,平时打雷闪电都不太敢离开家门,生怕老天眼一岔,将她劈个半死,所以她不会蠢到以为上天为了眷顾她,让她要吃什么有什么,饿也饿不着。
    既然不是老天帮忙,那想当然耳,只有那个知道她摔进窟窿大洞里的人嘛,呵。
    「要是午觉睡醒能尝到一颗大西瓜就好了,最好是冰得透凉,吃来一定带劲。」光想就淌口水哩。
    当真晌午过后,一颗翡翠碧玉的圆西瓜从洞口滚下来,很巧妙地避开她习惯仰着读书的那块地方,否则瓜破她的脑袋也跟着破。砰的一声,西瓜还裂成四块,方便她食用。
    「晚膳会不会有可能滚石榴还是甜橙下来?荔枝也不错,我也有点想吃野山莓……」管它那些水果有没有可能在山林里出现踪影,更不管季节对不对,反正她开了口,那些水果就会自动滚下来。
    虽然她也想吃些热汤热菜,不过如果在这种鬼地方都能滚落一盘红烧蹄膀或是一只烤鸭,再加上白饭一碗,感觉太突兀也太刻意了,所以她也别太为难人才好。
    不过她比较好奇的是,要是她说一句「希望明儿清早,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也主动滚到窟窿大洞里来」,不知道愿望能不能实现?
    老是偷偷摸摸不现身,不出手凌虐她也不救她,嘴里说恨她又不明确地报复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她本来是为了逃离他的魔掌才摔到窟窿大洞里来,算算她都摔进来一两天了,那头突然幻化成色欲熏心的恶狼若真有心欺负她,早就趁这大好机会跳下窟窿大洞对她为所欲为,现下放她一人在此……大概是存心想吓她,顺便听听她会不会紧张害怕地哇哇大哭。
    那她现在这么悠哉好像很对不起他哦?
    司徒百合啃干净清甜的瓜果,拿手绢在清水山泉的水洼里搓洗拧清,将小脸嘴边的瓜液果籽仔仔细细擦掉,顺便抹抹脸蛋,沁凉的冰意让她精神更好。
    好,吃也吃饱了,睡也睡足了,该来做些寻常姑娘家遇到事情该有的反应,尽一下她的责任和义务。
    「呜……有没有人在呀?救命呀!我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这里好黑好暗好可怕,呜……」
    宫天涯听见幽幽哭泣声从窟窿大洞里飘了出来,原先躺靠在林里树梢上的他睁开眼,坐直身子,从这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司徒百合半边被洞里照不到阳光的阴蜷身子正背对他,一颤一颤的,好不可怜。
    「救命呀,呜呜呜呜……咔。」啃桃子的声音。
    他皱眉。之前她不是还读书读得很开心,半点也不在乎身陷窟窿,今天怎么反常了?
    「兰哥、一戒、老管家,呜呜……你们都不知道百合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唔唔。」嚼李子的声音。
    害怕?他还真看不出来她有害怕过,再说……现在哭也似乎晚了些,她早该在摔昏的隔天醒来先嚎啕大哭一顿,现在都过了好些天,反应也慢得太诡异了。
    「百合在这里都没有东西可以吃,要不是靠着树上滚下来的果子勉强填腹,百合就要饿死了,呜呜……好饿,饿到没力气动,而且百合脚上还有伤,不赶快看大夫的话,以后会变成瘸子,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呜呜……夜里蜷睡也好冷,没有被子没有暖火炉,冷风呼呼吹一整夜都没有停,百合都快生病了,呜唔……好甜哦……」最后那句小到几不可闻的赞叹是为了嘴里那颗大梨子的好滋味。「呜,救命呀……呃!」打饱嗝。
    宫天涯没法瞧见司徒百合正背对着他,小掌拍着胸口顺气,接着她又打了个嗝,另一手捂住嘴,从他的角度看来,反倒像是哭到梗气。
    她还饿着?即使他餐餐刻意挑来又大又甜的果子,仍填不饱胃?
    脚还在疼着?即使他夜里刻意点了她的昏穴,不曾松懈地拿药替她涂抹推拿?
    夜里身子还觉得冷?即使每个夜里他都拿真气给她当火炉用,替她驱逐寒意,几乎是等到暖阳破云而出才离开?
    司徒百合揉揉眼,才刚睡醒,肚子沉了,脑袋也跟着沉,又有些想睡,她干脆侧躺下来——一天哭嚎个几句就够了吧?让他觉得她没有好吃好睡,日子过得也不安稳就行了吧?这样应该能满足他的复仇心了。
    觉得自己尽了义务,司徒百合半眯着眸子,将读了一半的《幽魂淫艳乐无穷》继续慵懒读完。
    宫天涯见她蜷缩成圈,纤小身躯仿佛一捏就会碎,发间所有精致珠花丝带都拆卸下来,在她脑后泼散成一片波泽,更将她的背影衬得瘦削憔悴。
    弄不清楚他为何抡握起双拳;弄不清楚他为何死紧蹙皱双眉;弄不清胸口屏住呼吸的涩意从何而来,他已经从树梢上飞跃下来,几步转折,落入窟窿大洞里。
    司徒百合一开始还没听见轻呼呼的衣袂拂动声,会让她从书上抬起头,是因为洞口那一方日光被挡住,让洞里陷入徽暗。
    这样读书很伤眼哩……她定睛一瞧,发现那挡路的「乌云」有个很魁梧的形状,而且还是人形……她身子一翻,直勾勾与俯视着她的宫天涯四目相交——她眨眨眼,他也眨动黑睫,两人似乎都被意料之外的情况给震得反应不及。
    他以为会看到她挂着满脸狼狈泪痕,哭得眼红鼻子红,可是她没有,她嘴里正叼着半颗桃子,两颊好看的红晕是因为刚读完一段辛辣刺激的床第交战,看得小姑娘好生害臊,偏偏又贪着想看才导致而来。
    「你根本就没事!」宫天涯直觉受骗!
    司徒百合被吼得很无辜,「我没说我有事呀。」
    「刚刚是谁哭嚷着肚子饿、哀号着脚痛,又抱怨夜里好冷?!」他以为她哭到晕厥。
    「是我。」她的确是那样嚷嚷没错,不过只是嚷给他听,心想他听到她哀号,应该会心里很高兴,有种凌虐她的乐趣。
    「那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好得很?!」
    司徒百合听他如此一问,很难不想偏,毕竟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很狰狞、很不高兴,明摆着就是不乐见她好端端的。
    「你跳下来是想看我真的饿到缩着一动也不能动,脚踝肿得几乎要废掉截肢,还有身子抖得像落叶,最好是受风寒病到连醒都醒不过来?」
    当然不是!她说的那些,他并不乐见……不对,他为什么不乐见?他应该好生期待才对!
    「不然你以为呢?」他寒着声反问,不给她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那真是可惜了,没让你看到你想看的。」她扁扁嘴,闷着声。对呀,她在憨蠢什么?!她可没忘了这个男人恨她哩,他怎么可能会……担心她?
    「你如果打定主意要虐待我,为什么要丢水果给我?干脆饿死我不是更省事?」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得太容易。」
    「喔——」她拉长了声音,细眉挑得高高的。
    原来如此。是她过度误会他的本意,还以为他是抱着好心好意……原来人家不过是想藉着几颗果子,在不饿死她的情况下,将她困在窟窿大洞里好好享受这种折磨,她还感动得乱七八糟……笨百合!你笨死了!
    她又翻回原位,看书而不看他,才一会儿又翻回来面对他。
    「我本来晚膳想吃石榴或甜橙的,现在你不用特别替我找了,找来了我也不会吃。」语毕,人又翻回去,拿着美背对着他,不再理睬他,也不让他看见她鼻头逐渐泛红泛酸的丑模样。
    「你——」
    她竟然和他闹脾气?!
    好,很好,他就不信她多有骨气!
    豪气话谁都会说,能否贯彻始终才是重点,她说晚膳不吃,他也省功夫,一顿不吃饿不死人,反正肚子是她的,想挨这种苦,他就成全她!
    等她明天饿极,还敢如此拿乔吗?
    宫天涯不跟她罗唆,飞身离开窟窿大洞。
    他不信明天一早随便拿个水果到她面前,还能不获得她涕泪纵横的叩头感激!
    哼!
    可惜宫天涯料错了——
    翌日清晨,天际初白,宫天涯便到了窟窿边——嘴上说不在乎,可他心里还是百般在意的。
    一颗果子从他手上滚下洞里,立刻又给人抛丢出去。
    果子不死心,二度进洞,也二度被拒于门外。
    好,这颗果子看来很酸很涩,不讨人喜欢,换一颗红通通的小苹果丢下去。
    小苹果同样被抛出,砸在石上,碎成一摊果泥。
    没关系,今天胃口不好,对苹果不青睐,那么宝石一般引人垂涎的西域葡萄呢——葡萄一颗一颗被拆下来,再一颗一颗全抛出窟窿大洞。
    宫天涯忍着火气,这回改丢一包油鸡,油鸡又油又香,这味道恐怕是饿过一天的人所无法抗拒……照丢。
    斩了翅膀的油鸡又给抛飞到半空中,落回他脚边。
    早膳吃太油腻也不好……换几颗软包子,内馅有青葱鲜肉也有豆沙,要咸要甜任君选择——包子被一拳打扁,可怜兮兮地掉出内馅,尤其是豆沙馅,看起来仿佛是包子惨遭杀害,死不瞑目地吐出满嘴鲜血,无情被弃尸荒野……这个挑衅太明显了,完全和他杠上!他相信若她手上有支笔,她定会在豆沙包的外皮上写着他的名字!
    「不吃,饿死你罢了!」
    第三章
    司徒百合不是存心想为难自己的肚子,只是气他让人误解的行径——或许该说是气她自己的误解,气自己喜孜孜吃着他给的水果,结果他想的是留她一条命好施以更料想不到的酷刑……「我才不吃这种不安好心的食物。」就算油鸡闻起来很香、小苹果看起来很甜、包子看起来软呼呼,她都咬着牙,硬下心肠来拒绝。
    天知道她多想咬一口鸡腿再丢回去……她这些天光啃些水果,昨天午后就没再吃进任何食物,唯一入口的只有几瓢洞旁的山泉,后来又想到山泉说不定也是他趁她睡熟时悄悄倒满的,她倔强得连水都不想喝。
    不食嗟来食。况且是他这种不抱善意的喂养。
    知道自己气走了他,洞口外已经没有动静,这也是她的目的。
    她没打算真的凭骨气窝在这个窟窿里十天半个月——没得吃没得喝也是会死人的好不好,要赌气也不能把小命赌掉。再说,她也没忘记他仇视她,再留在窟窿大洞里的下场也只是死路一条。
    气走他,代表着她有机会逃。
    虽然脚上带伤,站起身子还觉得疼,但是现在顾虑不了太多。她扶着洞壁撑起身子,仰高颈,看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窟窿大洞,它莫约三个成年男人的高度,真有心要爬,不难爬出去才是。
    「我司徒百合从小爬过的树比吃过的豆腐脑还要多,这窟窿大洞才这么丁点高度,难不倒我才是——」只要她能忘记自己曾从树上摔下来,一整个月都无法下床的梦魇,她一定可以逃离这个恼人大洞窟!
    洞壁并不平整,好几块大石凹凹凸凸,正好方便她攀爬。
    司徒百合脱下袜履学着守宫攀上壁,忍着脚踝的刺痛,她谨慎握着凸出石块,一寸一寸缓步上挪。
    嘿,情况很不错……司徒百合爬得相当顺利,眼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远、离洞口越来越近。或许是成功近在咫尺,让她得意忘形,嚣张了起来,加快速度,只想早日重见光明——右脚踩上一块较小的凸石,还没站稳,左脚已经离开原先伫候的石块,—股从踝脚窜升起来的疼痛让她连抽息都来不及,双脚一软,即使她试图死命收紧十指,也捉不牢石块,人就摔滑了下去。
    「呀,哦,唔,痛……」
    天……她的腰……她的臀……她的头……三处全战况惨烈,腰闪了,臀跌了,头撞了,她又摔回原位——只是这一摔,她再也爬不起来。
    司徒百合疼得挤出泪花……不,不哭,这些痛,牙一咬就消失了。
    她胡乱抹掉眼泪鼻涕,摸摸后脑勺,没摸到什么湿意,代表她的头上没开个血口,这让她安心了不少。
    甩掉晕眩,她龇牙咧嘴地趴回洞壁——光这个举动就让她又流淌了满腮的眼泪,天杀的痛。
    不过一股意念支持着她的动作。
    她要爬上去!
    她要爬出去!
    她要离开这里!
    宫天涯下午回来看到的景象就是司徒百合双膝跪地,两只小手抡握成拳地贴在壁边,花颜垂得低低的,正小口小口喘气,黑发沾着不知是汗水或泪水,糊贴在她颈颊边。
    她才挺直腰想爬上壁面,随即又痛得弯下腰,等了好半晌,她又小步小步挪向壁面,还是只能靠着洞壁呻吟。
    他本气恼着她的任性,也想干脆不管她死活,打算再饿她一天,就不信她骨头有多硬,还能强撑多少英雄气概。只是人离开了窟窿大洞,心却没有,她的不吃不喝连带影响他的不吃不喝,他发现自己站在饭馆前,脑子里满满全是如何让那赌气的小姑娘动动尊口,赏脸吃些什么……对她,他似乎于心不忍。
    宫天涯打量她的举动好久,原先还不懂她跪在壁边做什么,后来看懂她攀着石块,撑起疼得直不起腰的抖躯,奢想要向上爬,他明白了!
    「你想逃走?」
    司徒百合身子一僵,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她以为他这一气少说三五天不理会她……现在她人正攀在壁上,身子离地面大略一个巴掌宽的距离,姿势称不上优雅,反而狼狈得宛如受惊吓的小壁虎,动弹不得。
    这男人来也无影去也无踪,以吓她为目的吗?!
    「下来!」
    「……」
    见她不理他,宫天涯脸色难看。她以为这个窟窿的高度不够摔死她是吗?!她以为她那天一路滚呀滚,滚落窟窿能毫发无伤是上天保佑吗?!若非他一时心软,以手里的腰带为护,阻缓她掉下窟窿的势子,她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和他作对?!
    「下来!」他吼她。
    「我摔伤腰,现在动也不能动啦!」司徒百合没办法吼回去,她只要用力说话,腰肢连接着俏臀都泛起酸软软的痛楚,加上她一整个早上任性反覆地爬上摔下,伤势只增不减,方才又被他的吼声吓到,现在四肢百骸全不听使唤。
    宫天涯不知是笑是叹,走上前将她从墙上抱下来。
    「轻、轻点!好疼你知不知道……」尤其他一按就按着她发痛的腰际,简直要命。
    「谁叫你要逃,笨。」一点都不想同情她。
    「那是我的义务不是吗?你要找我报仇,我当然要闪要躲,难道乖乖躺着不动让你欺侮吗?」就像老鼠与猫,猫要追逐,老鼠不跑就太对不起猫了。
    「你若肯乖乖躺着,就不会摔成这副模样!」他把她放回宽石上,她一坐地就疼得重新爬回他臂膀间,情愿让他抱着也不愿拿摔疼的臀儿落坐。
    她也有话要抱怨,「你若肯放我回家,我就不会摔成这副模样。」真要回溯源头,他才是始作俑者。
    「你当初若肯救我,就不会面临这些。」要牵扯,他也会。
    「你当初若不要受重伤,我才不会面临这些。」司徒百合承认自己有一点点小错,但是与他相较,她这些鸡毛蒜皮大的小事都不足为提——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学好,招惹仇家,被人砍成破布一般丢弃在城郊,害她到佛寺上香时不小心发现他,还要揪着良心挣扎要不要救他。
    「你反倒在责怪我?」
    「一点点。」她用拇指和食指表达自己的怨怼,偏偏两指间的缝隙开得可大了。
    那哪叫一点点?
    「摔到哪里了?」他不想与她争口头上的输赢,只想检视她的伤势。
    她鼻眼都红红的,泪光还在眶里打转,想来是摔得很结实,否则坚强如她不会哭得恁般无辜可怜。
    「这里这里和这里。」她指头指腰又指臀。虽然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可是此时此刻还英雄豪杰也于是无补。
    「活该。」嘴里这么说,他已经动手去拨弄她的头发检查伤口。若伤及头部,那可相当不妙。
    「嘶——好痛!」
    「肿起来了。」后脑有撞伤的痕迹,没见血,但不代表脑子里没事。「头会晕吗?」
    「会。」叫他去撞墙看看,他就知道晕不晕。
    司徒百合突觉身子一轻,人被他揽在怀里,正想问他做什么,两人却跃离那个她爬了一整早仍徒劳无功的窟窿大洞,重见天日的光明让她一时半刻无法适应。
    等她被人放下时,她已稳稳坐在药铺里让人把着脉。
    「等会让我儿子推拿推拿就没事了。我拿些药草给你,每日熬煮出汁,在淤伤部位施以热敷,不用几天就能痊愈,再给她几帖趺打药喝喝,效果更好。」
    「谢谢大夫。」
    然后她被推进内室,在大夫儿子的手下厉声哀号,哭得比她摔进窟窿大洞还要惨烈。
    「呜……」
    「你还没哭够吗?」宫天涯拧着眉心,耳边没清静过,从离开药铺,一路上再奔驰回到窟窿大洞,到现在将她放在回程途中顺手采买的软垫上,她扑簌簌落着泪,那模样说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司徒百合趴在软垫上,手绢哭得半湿。她身上只披着一件男性外袍,若外袍翻开,里头只剩一件肚兜和亵裤——她当然不是为此而哭,为了热敷伤药,宽衣解带在所难免,只是被人强迫剥光的感觉很难释怀……而且剥光她的那家伙瞧见她身子时七情不动的模样才真正伤人。
    摔伤的痛加上推拿的痛再加上热敷的痛已经全混杂成一种麻痹的知觉,若要说她是伤处疼痛难耐而哭泣又太牵强,可是她止不住眼泪,好似被凿开的泉脉,泉水挡也挡不住地喷溅一般。
    哭些什么她自己又说不上来……
    「摔着的地方还很痛?」他看过她腰臀的伤,在白皙的肤上有些深红,可能过些天会产生难看的淤青罢了。
    司徒百合摇头,抽抽鼻翼,令人揪疼胸口的忍啜声在窟窿大洞里隐隐约约,要忽视都很难。
    「不然你哭什么?」又不是初生娃儿,无法用语言表达,饿了也哭,尿巾湿了也哭,想睡也哭。
    「你瞧见我哭不是应该很开心吗?你不就是为了让我不好受,才将我绑到这里来的吗?你看到了呀!我现在多狼狈、多凄惨,如你所愿了吧?!现在还来理睬我做什么?!」她嗓子带着沙哑与哭音,说起话来还略略颤抖着。
    「我没有开心更没有如愿。」听她那样说,他心里确实不爽快。连他都觉得自己反常得不像话,结果他做的这些在她眼里全成驴肝肺,还被她视为幸灾乐祸。
    看见她饿肚子,他笑了吗?!
    看见她摔得浑身伤,他笑了吗?!
    看见她哭成泪人儿,他笑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他比她更意外他居然没有!
    结果这小妮子还大剌剌地指控他?!
    「那是因为我还没死透透。」她扁嘴,咬住委屈。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知肚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高兴,你一定在强忍着笑是不?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是!你一定觉得复仇的滋味很甜美是不?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是!」《凌虐太上皇》里有出现类似的段子,男角儿把女角儿凌虐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假意关心她,背地里早就不知道冷笑几千几百回,只有女角儿还傻傻笨笨的以为男角儿待她有心……男人真坏!
    宫天涯很想反驳,却觉得反驳又太孩子气了些。和一个年轻小姑娘争吵似乎有失冷静,况且她正病着,身体不舒眼哪还能有好口气……再说,他若否定了她的询问,岂不更是自打嘴巴?他正是打着报复的名号而来,如果不是为了叫她吃苦受罪,那么他又何必出现?
    算了,不计较。
    「要不要吃些什么?不饿吗?」
    「不饿!」司徒百合嘴里说着,肚子却传来露馅的鼓噪声,彷佛在与她唱反调,大声嚷嚷着:我饿我饿!
    「先吃一些包子,等会还要喝药。」
    「不吃!」咕噜噜……
    「这里还有饺子。」
    「不要!」咕噜噜噜……
    「咸粥。」
    「拿走!」咕噜噜噜噜……
    「芝麻大饼。」
    「唔……」这是她很喜欢很喜欢的点心,但……「不想!」咕噜噜噜噜噜……「鸡汤盅。」
    好挣扎……
    「我、我不……」越说越不笃定。
    「豆、腐、脑。」他忽尔一笑,缓缓拿出豆香逼人的软嫩食物。他知道这是她最喜爱的玩意儿,这些年来,他已经数不出瞧过多少次她在摊前嚷着「来碗红糖豆腐脑」的甜腻贪吃样。
    豆腐脑……是她最爱的豆腐脑……
    碗里的豆腐脑浮在红褐香甜的糖水里,白玉通透的软豆腐上撒了些花生米,和着豆腐脑一块吃,衬出豆腐脑的淡淡豆味。豆腐脑有甜有咸,有人爱吃牛肉卤汁豆腐脑、肉末豆腐脑,也有人爱吃三鲜豆腐脑,偏偏她独钟红糖豆腐脑,百吃不腻,带些姑娘最爱的糖水甜。
    那豌豆腐脑在他手里轻轻晃动着,豆腐脑幻化为一名赤裸着光洁肌肤的美人儿,款款搔首弄姿,檀口微破,笑得好勾引人——来吃我呀!吃掉我呀!
    司徒百合听到自己正用力吞咽唾液,她无法将视线从豆腐脑上头挪开,她相信只消张开嘴,这男人就会主动舀起豆腐脑喂她,将满匙的豆香填入她嗷嗷待哺的唇里,可是这样太没志气了,有辱司徒家的名声……咕噜噜噜……肚子的叫声更响,在抗议她的迟疑不决。
    到底要继续赌气,还是窝囊一次?
    司徒家的家训——好汉不吃眼前亏,该放软身段就绝不故作坚强。
    她决定当个谨守家训的好儿孙!
    司徒百合困难地撑起身子,又得注意披护在身上的长衫不落地——虽然这男人看起来对她光裸的身躯没半分兴致,可要她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袒胸露肚,羞赧小姑娘还是做不到。
    好不容易蜷坐好,腰臀都还隐隐作痛着,双臂从他的衣衫宽袖里探出来,她一句话也不说,朝他伸来双掌,待他将豆腐脑碗搁在掌心,她便急急收回胸前,窸窸窣窣舀着豆腐脑往嘴里送……豆腐脑好滑嫩,几乎不需要咀嚼,狼吞虎咽也不会有噎死之虞。
    窝囊的代僵真是甜美,好好吃哦……
    她几口就喝到见底,骨碌碌的圆眸闪亮亮看着他拿在手里的那盘饺子。
    反正窝囊都窝囊了,又不会因为她现在甩开头不吃那盘饺子而比较有骨气,于是她再伸手,无声索讨热饺子。
    他递上,她接下,一颗一颗朝嘴里塞。
    好庆幸自己的窝囊……
    还有包子、咸粥和芝麻大饼……
    窝囊到底好了。
    当司徒百合舔完手指上沾到的最后一颗芝麻屑,终于餍足。
    发现他正瞅着她,她没逃开两人视线的交会,看见他脸上深刻的伤,以及残了的右眼,吃饱的好心情又低落下来。
    「我吃饱了,死也不会有怨言的,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我做鬼也不会来找你报仇,你放心好了。」她不会夜夜在他耳边追着索命。「不过我很怕痛,你下手要干净俐落一点,最好是让我连痛都感觉不到就断气,千万不要让我在半死不活间挣扎……还有,我的尸首你也不要随便挖个洞就丢进去,如果不麻烦的话,送我回司徒家,我家兰哥会好好安葬,吩咐他每个月烧几本书给我,不然我在下头会很无趣。大概就这样,我交代完了。」
    「你在交代遗言?」宫天涯没发现自己口气嫌恶。
    「难道你以为我在唱戏呀?」她的表情明明那么认真。「如果可以,你能不能趁我睡熟时再动手?这样我比较没有防备,你要是一掌打下,我在睡梦里应该不会太难受。」说不定抖个两下意思意思就快速死去,多好。要是叫她眼睁睁看着他伸过掌来击碎她的天灵盖,在那一掌轰下来之前的受惊和提心吊胆她可挨不祝宫天涯才不想听她说这些,一旁小火炉上的药汁滋滋沸腾,他将药盛到碗里。
    「喝下。」
    「很烫。」光看他端着碗,碗里冒白烟就知道。
    宫天涯替她吹凉,她在一边看着,嘴里还不知好歹地嘀咕,「要是这碗是麻沸药多好,喝了就完全失去知觉,睡到让人开肠剖肚也不会醒来,应该击碎天灵盖也不会痛醒……」应该没机会看到脑子里的玩意儿流过眼前。「你答应的哦,要等我睡着才可以劈死我,一言为定。」
    喂,谁跟你一言为定了?
    「凉了。」
    司徒百合正要接过,才碰到碗又给烫得直拧耳珠子降热。宫天涯似乎早猜到她怕烫,所以没松手,否则一碗好好的药汤要给洒了。
    「还是很烫。」她抱怨。
    「凉了药会更苦。」
    「反正我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这几处淤伤治好,甭喝了好不好?」她这辈子的寿命大概到今夜为止……不过一问完,她还是被瞪得心虚,于是干脆不去碰碗,直接凑上去喝,一小口一小口喝个精光。
    药很苦,但司徒百合倒没嚷嚷埋怨,只是皱着小巧鼻翼努力吞咽。
    宫天涯还以为她会矫揉造作地嗲着撒娇,嫌药苦而不吞,没想到她还颇听话。
    只是……
    她仰抬着纤白玉颈,饮着他手里汤碗的药汁,完全没留心她本来紧紧拢在胸前的长衫因这个姿势而宽松滑开,露出好半截肌肤……虽然窟窿大洞正笼罩在夜的黑暗里,但燃起的火堆反而映照出更引人遐思的艳丽色泽,打在她身上的阴影半隐半现没入长衫底下那包覆着饱满胸脯的兜儿里,教人无法瞧清,但也挪不走视线……宫天涯目光变得深浓,她饮咽着药汤,他却狂咽着津液。是火堆让窟窿大洞里变得炙热,还是她……「我喝完了。你……做什么这样看我?」司徒百合顺着他的目光而下,看见自己的小巧酥胸就快大方展露在他眼前,她慌乱拢好衣衫,火红着脸瞪他。
    奇怪……方才他脱她衣裳时都没露出这种吃人的眼神,现在才在深沉什么呀?!难道她前一刻比较不可口,现在吃饱了,看起来也肥美一些吗?!
    「你不准对我先奸后杀——先杀后奸也不可以!」她急着喝令道,飞快挪着发疼的小臀,神速退到窟窿大洞的角落边边,瞅着大眼戒备他。
    「我若真想凌辱你,你以为在这个窟窿大洞里能逃到哪去?」
    「也对。」才认命一瞬间,她又竖起防备。「那也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你倒提醒了我。」宫天涯摩挲着下颚,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提醒你什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为什么不可以为所欲为?」
    「当然不可以!」这还需要废话多问吗?!她不允许,他当然就不能做!
    「喔?理由?」
    「君、君子不欺暗室。」
    「有理,君子不欺暗室。」此句是指君子虽处于无人得见之暗室,亦不做欺心败德之事。
    还好他是有读过书的人,没反问她何谓君子不欺暗室。如此一来,他应该能懂仁义道德。
    司徒百合暗暗拍了拍胸口,「这道理你懂最好……」
    「那么换我问你,有仇报仇这四字你懂不?」
    「有仇报仇我当然懂,就是我捅你一刀、你还我一刀,冤冤相报完不了——」最后一字才离了嘴,她就想咬断自己的舌根……她干啥还顺着他的话去接呀?笨百合!
    「要报仇的人,是不会理睬『君子不欺暗室』这种道理的,就算读过,此时此刻也会忘的,就如同『以德报怨』这四字是听不入耳,明白不?」他逼近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地咧嘴在笑。
    司徒百合可不会傻傻当他是友善的笑,可惜她已经退到极限,再也无路可逃。
    外头的晴朗夜空突地闪动一阵白光,远远传来闷闷雷鸣。
    「那你到底想干嘛?!」她读过很多书,书里的坏人都是像他这样笑的,然后一步步逼近,越笑越淫、越嘿越荡,紧接着魔手一扯,将她的衣裳撕个粉碎……「你说呢?」他当真朝她伸出手,抚弄她光滑粉嫩的脸颊。
    「你……你没忘记我刚刚摔伤了腰臀,大夫说要好生休养,不可以……不可以太勤快劳动它们……」司徒百合想起了那时大夫误会她和他是小夫妻,还调侃地要他们注意房事,休养期间可别太恩爱。虽说此情此景搬出大夫的话让她涨红了脸,可是的确不失为阻止他的好说词。
    「放心,不会动到你的伤处。」他笑了,沉沉的。
    「你的安抚一点也让人安心不起来……」她只能无助地看着他两只手臂扶撑在她身后的石墙,将她囚祝她敛紧呼吸,不敢用力吸气,因为他好靠近她,浓烈的男人味道强势地霸占她的世界,肺叶每一口吐纳都是他。
    司徒百合不知道她此时轻轻咬唇的无措表情看在男人眼中有多鲜美,长睫半掩的美眸水灿可爱地瞅着人,两颊浮现的酡红以及当他碰触她时她轻轻的震颤,都强烈得叫人想一亲芳泽。
    他倾身,与她鼻心碰鼻心,轻轻蹭磨,他说话的时候,唇滑过她的,虽然她伸出手抵在他胸前,想阻挡他的孟浪靠近,仍螳臂挡车之力他不看在眼里。
    「我只是想这样……」
    然后,他做出他想了一夜——不,做出从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天起,就极想做的事——被吻了。
    却很难高兴起来。
    「当然高兴不起来……这种事应该是发生在两情相悦,至少也要氛围好,两人越看越对眼,在花前月下含情脉脉,身子愈发靠近……才可以吻上去呀!哪能像他那样,也不先问问我点不点头,就亲上来了。」她打从第一回看到书里写着关于相濡以沫的段子时,就好期待好期待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天。许是她编织了一个太美太美的幻想,所以当事实摆在眼前,她那些美丽又粉嫩的七彩泡泡全给一颗一颗刺破,毫不留情。
    「而且还吻得……好讨厌。」司徒百合埋首在环抱的双膝上,想起他唇心的热度,脸蛋又烧出一片鲜艳红滟。
    她想像中的吻才不是脑袋被大手紧紧箝制,嘴不打开还会被人强捏着下颚,不让他有机会把舌头伸进来都会被惩罚性地咬痛唇瓣,不想给他回应还得被逼着回吻他的激烈惨状。
    她要的是甜甜的、淡淡的、会让人捧颜回想的蜻蜓点水之吻,不是那种吻完之后只觉得头昏脑胀,白天撞疼的后脑痛得更剧烈的情欲之吻。
    更讨厌的是,被他吻完之后,她分不清楚晕眩是来自于头伤还是因为他,只记得自己喘吁吁的被抱在他怀里,好半晌都无法回神,嘴里想要指责他的失礼,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若说她的舌头给猫叼走了,倒不如说是让他给叼走了。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摔得浑身是伤……当他将手探进她兜儿,一不留神忘情地碰到她的伤处,让她呼疼时,才确确实实浇熄了他眼里炙热噬人的火焰,否则她不认为那个吻,会是昨儿个夜里最激烈的事情。
    今早迷蒙醒来,发现自己蜷睡在他胸前,拿他的手臂当软枕,看似再自然不过,她却又想起他的唇昨儿个是这样这样地流连在她唇上,于是盯着他好看的嘴巴直瞧,连带也将靠近他唇边那条破相长疤给纳入眼底。
    那条疤好似在提醒她,这个男人是来寻仇的,也宛如在说,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自于善意。
    她当然知道男人就算不爱女人,也可以干柴烈火地吻得天翻地覆——她家兰哥正是如此,没安个好心眼,拿爱情去欺骗姑娘家。
    他是不是也这样打算呢?
    想教她傻傻爱上他,之后再恶狠狠抛弃她……书里有写,这是复仇大计中的一计。她读过,知道该小心提防,不让他得逞,可是她也弄不懂自己下一个举动居然会是阖上双眼,更朝他的胸前钻,将自己埋在他沉健的心跳声间,放任自己在他身旁再度睡下……司徒百合呀,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书中的女角儿那般,百般吞忍、千般柔情、万般奉献地最终赢得男角儿的真心真意,让他为你放下仇恨?你有这个本领吗?如果没有,那下场可是凄惨荒凉、前途无「亮」呀……她胡思乱想间,人又睡沉了,二度清醒时,他已经不见身影,一旁留了些食物以及昨夜被他强脱下来的衣裙,裙上的草汁沙屑已经清洗干净,也烘晒得有股日光的味道,香香的很好闻。
    司徒百合穿回自己的衣裳,拿山泉水梳洗一番后才开始吃着不知道算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食物。仔细数数,她在这窟窿大洞里,少说也五、六日了吧?兰哥一定找她找得心慌。
    「咦,红糖豆腐脑?」看见食物之中出现她最爱的玩意儿,她忍不住笑了。这个男人两次买来豆腐脑,都是她最爱的那摊大娘煮的……是凑巧吗?还是……他真的知道?
    所有食物都先搁一旁,她认真喝着豆腐脑,一口一口的香甜都咽入胃里。
    这豆腐脑还温热着,滋味真好。
    等他回来,跟他说声这豆腐脑真好吃。
    也跟他……说声谢吧。
    可是司徒百合没有等到他。
    隔天早上她睁眼醒来,人,却是在自家府邸的闺房之中——第四章她是怎么回来的,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司徒百合直挺挺的躺在软榻上,张大的瞳铃眼盯着床板没挪开视线,仿佛不明白这些天看习惯的窟窿大洞洞口的一方天际怎么会转变成轻柔的绢纱流苏,一时半刻好不适应。
    「百合?」
    「呀……兰哥?」目光范围的上方横入一张容颜,司徒百合怔了怔,还以为是「他」,看清来者何人时,口气也虚软下来。
    「不然你当是谁?」她眸里的失望没逃过司徒剑兰的眼。
    「没有呀,我哪有以为是谁。」原来真的回到家了……她还以为自己在作梦……「问你什么也不吐实,成天躺在床上也不动,满脑子都想些什么?」
    司徒百合摇摇头。她知道她的回来让兰哥开心,却也让他困惑。兰哥追问了她好几回是谁带走她?这几天里她发生何事?她一概都只是摇头不答,没同兰哥说太多。她只有兰哥这么一个亲哥哥,打小就是无话不谈,她不但当他是兄长,更当他是爹娘、全天下最亲的人,可是她却选择在这件事上闭口不说。
    「不说就算了,人平安回来就好。对了,听说是一戒将你带回来的,有机会别忘了向她道声谢,懂不?」
    「是一戒带我回来的?」这消息倒是让司徒百合有点吃惊。一戒是银鸢城曲府派来要拈除无耻盗印商——也就是她和兰哥——的女杀手,不过似乎被她这个大哥的美色所迷惑,乖不隆咚地留在司徒家,被兰哥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有时还很同情一戒哩。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司徒百合问得很小心。
    不知道一戒带她回来时,有没有遇上他?两人是否起了冲突?一戒是否同兰哥一五一十说了这些?
    「她该说什么呢?」司徒剑兰反问。就知道这丫头有事瞒他!
    「没有没有,什么都不该说。」司徒百合勤快地摇晃脑袋,心里大松口气,看兰哥的表情,他啥事都还不知道,还好还好。
    「开始学会对兰哥说谎了?」
    「我才没说谎哩。」她只是不说实话罢了,这两者差多了。「我的好兰哥,你别问了嘛,我还病着呢,让我再贪睡一下下好不好?」
    「睡?刚进房就看你眼睛瞪那么大在看床顶板,哪像爱困的模样。」
    「我是在培养睡意,现在真的真的很想睡了,我一沾枕就睡了,不然你坐在椅上等,我马上就睡,我睡着你要出去喔——」司徒百合假意闭上眼,话才说完,鼾声也跟着来,睡仙也没这等好本领。
    真蹩脚的睡遁,都让人瞧见她的眯眯眼缝正偷觑着他……司徒剑兰也不点破,他近来也有自己的烦恼事,实在也容不下杂事。何况妹妹安然无恙回来,他自然也不担心。
    司徒百合一直等到司徒剑兰替她带上房门,才从床上坐起身。
    「他要是找不到我,会不会以为我让野兽给带回洞里啃掉了?他会不会……满山遍谷地疯狂寻我?」司徒百合喃喃自语,暗忖着宫天涯在窟窿大洞没瞧见她身影时会有多着急。
    还是他与一戒打了照面,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戒的功夫好像很厉害……虽然她没亲眼见识过一戒的身手,但从兰哥那儿听闻不少,他……有没有被一戒打伤?
    要是他没受伤,又怎么可能容许一戒将她带回来?!
    思及此,司徒百合脸上布满惊恐。想到他与一戒厮杀,她醒来人又在司徒府里而非窟窿大洞,让她很难不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司徒百合被子一掀,连丝履都来不及穿好,更忘了脚上有伤,人就踉踉跄跄想出府去找窟窿大洞在哪里。但她才踏出亭子,就被司徒剑兰给逮了回来,她又想不到脱身的藉口,只得再让司徒剑兰拎她回房里去休养。
    接连几天,她都想找机会开溜,偏偏最远只抵达过府门口,她终于确定全府里的人都是眼线,都替大哥盯着她,后来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向一戒探问些蛛丝马迹,可惜一戒身旁永远嵌着个兰哥,让她苦无机会,就连上回好不容易逮着兰哥去沐浴的好时机,她从一戒口中得知一戒带她回来时确实遇见过宫天涯,但还来不及多问,兰哥又回来了。
    她很少这么讨厌兰哥的,不过这种时候,她真希望兰哥能消失几个时辰。
    「一戒,你……没有打伤他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趁着得来不易的黄金时光,司徒百合在茅房前堵到一戒,句句但求精简地问。
    一戒脸上的表情憨憨呆呆的,但不代表她的脑子也是空的,司徒百合一问,一戒立刻就懂了,知道司徒百合问的「他」是谁。
    「我没有打伤他。」
    「真的吗?可是他怎么可能让你带我回来……你不会一掌把他打落什么深山断崖还是湍流瀑布里吧?」司徒百合好紧张地揪住一戒的双臂,不住摇晃。
    「我真的没打伤他。百合,那男人的武艺不一定会输我,真要交手,百招之内尚未能分胜负,我甚至怀疑他只使出几成力而已,并不真心想阻止我带走你。」
    司徒百合十指绞揪着手绢,一戒的话仍没有让她完全安心,「可是……他不应该让你这么轻易带我回来,我以为他……会用尽一切将我留下来。」虽然那样强烈的欲望是起源于寻仇,但至少他会想从一戒手里将她抢回来才是,结果他却没有……她说不上来心里是否失望,只是涩涩的……「我不清楚他心里有何盘算,我没问,他没说。」一戒并不是一个追根究柢的人,加上她那时一心只想带回司徒百合,自然更不可能费工夫和宫天涯闲话家常。
    「你真的真的真的没伤他?」司徒百合还是要一戒再来保证。
    「绝对没有。」真要打起来,吃亏的也不一定是那男人。
    「那就好……」至少还得到这个好消息,胸口踏实了些。知道他没受伤,也没和一戒起冲突,不用担心他正瘫在哪个草堆里喘最后一口气,她确实觉得不安情绪被抚平了。
    发觉一戒正以探索的目光觑她,怕被一戒看出什么,司徒百合连忙打发她,「你快些回去兰哥身边吧,我看他好缠你,一会儿不见你身影就四处寻你呢。」
    「那我先过去了。」一戒临走前还是担忧地望着司徒百合,直到司徒百合扯出一抹虚笑,嘴里不安份地调侃一句「快找兰哥卿卿我我去吧」,小手还不忘挥呀挥地驱赶,一戒才轻颔首,走远了。
    「说到去找兰哥就走那么快,还用轻功哩……」司徒百合望着一戒的身影,嘀咕地直笑,却也笑那种情人间的甜蜜。
    笑声里夹杂着她也不明白的羡慕低叹,司徒百合似乎有些懂了。
    懂得一些些苦、一些些涩、一些些酸又一些些甜的懵懂情愫。
    那情愫,名为爱情。
    「既然这么不甘不愿,为什么还让那个女人带走司徒百合?凭你的武艺,抢不回来吗?还是只为一个单纯的理由——你不想吵醒睡得很香甜的司徒百合?」
    宫天涯双臂环胸地依靠在亭柱,并不专心在听着身旁那人的嘲弄,甚至也不回嘴,眼神有些飘远,落向的方位正是司徒府邸的所在地。
    「真的是为了这个原因?天涯,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去寻仇呀?先前那些家伙可没见你费这么多功夫去对付,砍掉一个人的脑袋需要花多少时间?」那人推着木轮椅,咯哒咯哒地来到宫天涯身畔。
    「冥君,你不要出来,外头风大,回亭子里去。」宫天涯拧眉看着冥君单薄的身子。
    「吹一些风死不了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一阵风撩起冥君淡琥珀色的发,拂过苍白的脸颊。
    「进亭子里再问。」宫天涯替他推着轮椅,宫府处处阶梯旁都另辟一条石道,方便轮椅出出入入。
    「好,现在进亭子了,我继续问。咳咳——」冥君边咳嗽边还是想多嘴。
    「甭问了。我会放走司徒百合,不过是因为和她一块困在窟窿大洞有些腻,放着不去管她不如让她家里人带她回去,我更省事。」宫天涯为冥君倒来一杯热茶,放入他掌心里为他取暖,待冥君接过茶水,他又替他拍背顺气。
    冥君自小与他一块长大,虽是家仆之子,但两人情同兄弟。冥君长他数月,聪明伶俐,当他宫家遭逢巨变,是冥君以命相搏,护着他一家逃出,虽然最终只救回他这一条命,他对冥君却仍有满满的感激。
    尤其冥君为救他,不顾自身伤势,执意为他疗伤,却导致走火入魔,逆流的真气震断冥君的经脉,不仅让他—身好武艺化为乌有,连带也使冥君残了双脚。
    「那你和司徒百合的仇就一笔勾销了?还是……你会再去找她?」冥君喝口热茶,才觉得发痒的喉头舒服些。
    「我当然会再去。」怎可能一笔勾销,那么便宜她!
    「这哪有省到事?依我看,反而更麻烦。」
    「怎么说?」
    「你说过,等仇报完了,就不再去回想过去那段记忆,不去回想家破人亡的惨事,要完完全全重新开始人生,我也支持你这样做,明明现在就只剩下个司徒百合,她又不懂武,更不难缠,说不定连我这个残废去对付她都绰绰有余,你还在迟疑什么?你对待之前那些仇家可是干净俐落得很,不玩那种先虐后杀的迂回,对司徒百合却不相同……我不得不开始担心,你还得沉浸在仇恨里多久。」冥君定定看着他,见他不说话,冥君倒是笑了,「天涯,你若觉得司徒百合是个女孩,杀姑娘家非君子所为,我很乐意代你出手。」
    「你连半点武功都没有,怎么出手?推轮椅去撞她吗?」
    「你忘了我这张嘴还有用吗?我找几个人去处置她就行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自从他残废得差不多之后,他就以成为君子为己任。
    「你知道的,我坚持每一个仇家都必须由我亲手手刃,不假他人之手。」
    「我只是觉得这回这个仇家特别棘手。」棘手到让他觉得宫天涯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冥君也见过司徒百合几回,一开始刻意去见她,也是因为宫天涯。
    他很好奇,一个无时无刻不让宫天涯挂在嘴边叨叨念念的女娃儿生得何种模样?那时远远瞧见她,只觉得她长得清秀可爱、粉粉嫩嫩的,着实不像宫天涯咬牙切齿说着的无情姑娘。但宫天涯又老在他耳边提及「司徒百合」这名儿,这些年下来,他都快误以为自己和司徒百合是老朋友——因为他太熟悉她了。当然,关于她的一切,还是宫天涯数落给他听——说她今天上了红杏坊去租一大叠的书,书一读就是整整一天,偏偏她又爱躺在床上读,将眼都弄坏了。
    说她今天晌午在街上胡乱吃了一碗红糖豆腐脑就当打发午膳,那么一丁点食物能填饱什么?塞牙缝都不够。
    说今天她独身一个姑娘被几名大汉调戏,若非有人见义勇为,她若被拖到暗巷去该如何是好?他在暗处又急又气,嘴里说在他没报完仇之前,不允许任何人伤她半根寒毛。
    说她东说她西的,说到他想不认识司徒百合都难。
    试问,天底下有哪个人将自己的仇家身世倒背如流?
    虽然宫天涯打死不承认他对司徒百合有费神注意过,但他冥君也是有长眼的,他会瞧,瞧见宫天涯的口是心非。
    这最后一个仇家,不好应付呵。
    「对了,天涯,我想到一个很歹毒的计谋,包管叫司徒百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她做出来的蠢事负责。」冥君的病瘦容颜染上一股杀意,那抹神秘的光芒带种算计的味道。
    「喔?」宫天涯并没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他应得随口,摆明了冥君说或不说他都不在意——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听冥君的计谋去做,尤其是什么「歹毒」的计谋,他打从心里反抗。
    「与其费心劳神地思索如何将她再逮回来,不如让她不得不留在你身边,你也可以慢慢想着如何折磨她,爱想多久就想多久,我也可以帮忙你凌虐她,像是端热茶过来时故意打翻托盘让她被茶水烫到啦,还是安排一个坏心眼的丫鬟跟在她身边,三不五时就偷拧她的大腿或是赏她冷饭冷菜——」
    「不得不留在我身边?」宫天涯只听到这句重点,后头的那串凌虐,他真的当做没听见,也因为这句话,他终于专心听冥君说下去。
    「你上司徒家去提亲,将她娶回来,她还跑得掉吗?」冥君嘿嘿地笑,坏透了。
    提亲?娶她?
    「只要她成了宫家人,进了宫家门,我们就能恶整她。当然,我不是要你委屈自己娶她,娶人只是幌子,至于娶进来之后要将她当成什么身分都随你高兴,了不起赏她个小贱婢当当,每天叫她洗全府人的衣裳,没洗完就不许她吃饭,洗完衣,顺便将全府的地刷洗清净,没刷完就将她关在柴房——」
    冥君说着一长串虐人方法的声音已经完全被宫天涯排除在耳外,他说得再多,宫天涯半个字也没听全,他脑子里存在的全是——提亲?娶她?
    这个念头重重敲入脑海,他非但不排斥,竟然还……觉得这主意真好!
    娶她,让她成为宫家人,让她不得不留在他身边,听起来令他好雀跃,也好期待。
    「这是很好的复仇方式,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瞧瞧听见这个消息时,她脸上表情会有多有趣。」宫天涯眼前没有铜镜,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正欣喜笑着,那样的笑容绝对无关仇恨。
    「那,我们还等什么?」
    「提亲?」
    司徒百合的小脸从微微撒开的书籍后头露出来,困惑的模样仿佛不懂为何府里的小婢女会突然在她耳边冒出这个词儿。眨眨看书看到迷蒙的眸子,她又藏回画册后,继续中断的段落。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正兰哥会替我应付。」司徒百合的俏颜又藏回书后,被书皮上印制的《缚绑王爷》给挡祝从她及笄以来,上门提亲的人,她十根指头都不够数了。她在城里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小美人,芳龄甫满十二时就有不少人抢着要先将她给预订下来当娘子,随着这些年的出落成长,提亲愈发频繁,有啥好吃惊的?
    「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只是最近府里很闲,没啥能嗑牙的事。」打从前些日子兰爷将一戒找回府里,府里热热闹闹一阵子,现在倒也风平浪静,难得有人上门提亲,让府里下人又有话来聊,所以小丫鬟才会这么亢奋,结果被提亲的那方态度无谓,要嗑牙也嗑不出啥乐趣。
    「小姐说得对,兰爷定会替你推掉这回亲事的。」小丫鬟替司徒百合斟茶,摆布甜品。
    「是呀,兰哥比我还要挑,他疼我,不会随随便便替我允诺什么亲事,那些人又要自讨没趣了。」人说长兄如父,又说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全权丢给兰哥就好,若兰哥允了哪门亲事,八成是那上门提亲主人条件真挑不出半分缺点,她也无话可说。
    「不是,是这回上门提亲的人,那张脸怪可怕的,有一道好长好长的疤,从这里一直划到那里哩,看了好吓人。」小丫鬟拿她自个儿的脸比画,那条无形长疤就从眉间直直比到颚下,「光瞧那张破相的脸,兰爷就不会允。小姐模样生得这么好,要是许配给他,那才真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所以大概要不了多久,兰爷就会让对方滚出去。
    司徒百合执书的手顿了顿,极其缓慢地放下《缚绑王爷》,水眸瞠得又圆又大。
    破相长疤?
    她脑子里立刻浮现一张不苟言笑的冷颜。
    破相长疤?!
    「小姐?你去哪儿?」小丫鬟被司徒百合猛然甩开书的动作给吓到,提着裙摆想追上她,奈何司徒百合跑得恁快,才一眨眼就奔向前厅,追也追不上。
    当真是他吗?他为什么会上门来提亲?
    他……喜爱她吗?
    转念一想,不,他不喜爱她,要是真上门求亲,为的也不会是好事……她可没忘记,他和她的梁子结得可深可坚固了。
    原本近乎雀跃的奔驰慢下了速度,到最后司徒百合甚至停下脚步,有股转身回到房里的冲动。
    她……做什么这么开心想去证实是不是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了,他八成是为了报复她,才想娶她进他家门,让她沦为苦命媳妇儿,绝不是为了想宠她爱她。
    司徒百合直挺挺伫在原地,双拳揪抡着腿边丝裙,咬咬粉嫩色的唇瓣,还是忍不住想去前厅瞧瞧来人究竟是不是他。
    心里那丝隐隐期待,随着怦咚怦咚的心跳一起鼓躁。虽然不断告诉自己,若上门提亲的人真是他也绝对来意不善,可她却还是希冀着——当她从厅旁的小绣窗偷偷瞄进去,见到的人,能是他。
    司徒百合听到厅里传来兄长的声音,说些什么不是很能听仔细,也听到相当陌生的男嗓,但不是属于他的。
    悄悄攀住窗棂,挪上骨碌碌的大眼,司徒百合探着半颗脑袋往厅里瞧去,轻轻抽息,咬住咧笑开来的唇,含糊道:「还真的是他耶……」
    「请回吧。」厅里的司徒剑兰已经打算送客,由双方神情看来,这桩婚事自然是没谈拢。
    「我们会再来。」冥君如此笑道。
    「免了。通常我拒绝就是拒绝。」司徒剑兰不给人奢想,干净俐落推回去。他若不如此,以后大伙还是反覆上门来,想来都麻烦。他对这个名唤宫天涯的男人并没有太差的印象,只是试图探问他脸上的刀疤,想摸些底细,这男人一个字也不肯说——他当然不会天真地相信冥君所言,那刀疤是切菜时不当心让菜刀给划伤。如果这个男人的来历不单纯,若百合嫁过去不能平安顺遂,倒不如直接回掉他的求亲。
    「天涯,走吧。」冥君唤着将目光瞟向窗边的宫天涯,窗外的司徒百合缩头缩得不够快,被宫天涯发现她的存在。
    「嗯。」
    见冥君和宫天涯被请出大厅,司徒百合难掩失望。
    「兰哥大笨蛋!以前不是都会找我问问意见,问我喜不喜欢上门提亲的对象,看得顺眼不?怎么轮到他时就拒绝得如此麻利,厚——」司徒百合噘着嘴,离开小绣窗,边走边骂臭司徒剑兰。
    说不上来的沮丧满满从心里溢出来,让她鼻头红咚咚地酸软起来,她跺着脚,重重的力道连她的脚底板都跺疼了。
    「那么由百合姑娘去向司徒公子说你允了这门亲事,如何?」
    突来的笑嗓让她倏然一震,回过身,望入眼里的,正是求亲失和的宫天涯与冥君。
    「你们——」司徒百合本想问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这里可是司徒家的内院,他们明明被兰哥拒绝,应该摸摸鼻头离开司徒家,而不是出现在她眼前……但她更在乎的是方才冥君那句要她自个儿去找兰哥说她答允亲事的话。
    「我、我为什么要去跟兰哥说这种事?!你们来提亲根本不安好心眼,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坏主意!」
    「瞧你,都是你之前做的坏事吓到百合姑娘,被讨厌了!」冥君笑得风凉,食指在宫天涯鼻前晃动。
    宫天涯瞪了冥君一眼,却瞪不去冥君脸上的笑意——冥君是何许人也,岂会怕宫天涯板起脸的冷样?
    不过冥君不怕,不代表司徒百合不怕。当宫天涯的眼重新回到她身上时,她直觉反应就是大退几步,然而他看出了她的意图,比她更快一步。
    「去跟你大哥说,你要嫁我。」宫天涯扣住司徒百合的手臂,作势要将她带回前厅,带到司徒剑兰面前求他允亲。
    「不、要!」司徒百合挣不开他,但也任性抵抗——用嘴。「我又……又不爱你!才不要嫁你!」
    宫天涯眼里所有见到她时的暖意全数消失得无影无踪,凛然得冰冷。听见她如此嚷嚷,他也森冷反击,「这是你欠我的!」
    司徒百合仿佛狠狠被人掴了一巴掌,全然措手不及,整个人浑噩不堪,可是他明明没有动手打她,为什么耳朵传来了嗡嗡耳鸣声?那应该是被重刮之后才会产生的刺耳,为什么……那么的痛?
    「你是真的想拿我的婚姻大事当成复仇棋子?!你来提亲,就是因为……你恨我,恨到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我?」她眼里的受伤完全遮掩不祝「没错!」
    「天涯!话要脱口之前三思呀……」连冥君都听不下去了。
    司徒百合与宫天涯对视良久,最后还是司徒百合先扭开脸。
    她若不逃开,眼泪掉下来的狼狈模样就要让宫天涯瞧见,她才不要在他面前示弱!
    「如果这是你要的报仇方法,好,我去跟我大哥说,说我非你不嫁!你就回去准备等着恭迎我入门吧!」
    第五章
    「我要嫁!」
    「那个男人不行!」
    「我就是要嫁他!」
    「你还年轻,能挑的还很多,以后再说!」那男人条件又不是多好,如此急躁要选择他做什么?
    「你要是不答应,我今晚就私奔!」
    啪!巨掌拍响桌面。
    「我养你这么大,你竟然顶撞我?!我从你那么一丁点大就喂奶喂汤喂粥喂水的把你养成现在窈窕娉婷、婉娈多姿的荳蔻姑娘,你以为我贪你什么吗?!我只不过希望哪天你出嫁时,身为长兄的我能风风光光,大肆铺张地将你嫁出去!我养你到大,可不是要你暗渡陈仓跟男人跑!」
    「那你就让我嫁呀!」
    「那个男人连个底细都摸不清,嫁什么嫁?!」
    「他叫宫天涯!」这个底细很清楚呀!
    「然后呢?」冷笑。
    「然后……」呃。
    「你只知道他叫宫天涯,就非他不嫁?还是你老早就识得他,与他私订终身过?」冷眸紧眯,想逼问出端倪。
    「没有呀……」心虚。
    「既然没有,你吠着要嫁他做什么?那男人看就知道不单纯,模样也生得不特别迷人,你一见钟情个啥劲?一点姑娘家的矜持也不剩!」
    「矜持?那是什么?能吃的东西吗?」骄纵抬高下颚,拿鼻孔瞪人。
    「你——」
    是他这个做大哥宠坏她的!全是他的错!他怎么也没料到以前老跟在他身后,软拳小掌揪着他裤管、跟前跟后的小花儿长大之后,会叛逆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你爱嫁就去嫁!到时被欺负就甭回来娘家哭诉!」司徒剑兰拂袖而去。
    司徒剑兰离开了,向来跟在他身旁的一戒却没有迈步追上,她缓缓走到司徒百合面前。
    「兰哥只是气你顶撞而已,他不是真的撂狠话。」
    「我知道。」她也不是故意和亲大哥争吵嘛。
    「那个宫天涯,就是先前掳走你的那位。」当时夜色深沉,她虽有与宫天涯打照面,但是当时她只想护着百合,匆匆一瞥,记不住他的长相。不过他脸上的长疤倒令人印象深刻。
    「对。」
    「那么他的提亲不单纯。」
    「他是想娶我回家去折磨凌虐。」司徒百合也不瞒一戒了。虽说这个事实她老早就看清了,但从嘴里说出来,还是难掩低落。
    「那你还急着要嫁?!」一戒瞠目结舌。这个傻丫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司徒百合倒是替自己找到了最贴切的词儿。
    「是他威胁你嫁?」一戒一手已经扣在剑柄上,只消司徒百合委屈点头,她立刻就会冲出司徒府,将宫天涯砍成韭粉。
    「他是没说我若不点头,他就要一根根切断我的指头;或是我不答应,他就一掌劈碎我的脑袋瓜子这类的实质威胁啦,只是我有些不服输吧……他不爱我却想娶我,想到这里我就好气……气到要和他赌一口气。」司徒百合知道自己冲动,但却不后悔自己冲动。
    嫁人哪,对一个女孩来说,是何等的大事。
    她虽然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守着三从四德的温驯姑娘,但对于婚姻还是抱持着奢念,渴望遇到的良人会真心疼爱她,将她当成宝贝一样呵护,最好是能像她读过的每一本书,最终夫妻两人在「我爱你」的告白之后,幸福美满一生一世,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乐日子。
    嫁给宫天涯,这些奢念恐怕真的只能是奢念了。
    那为什么还要硬着骨子,踩进他设下的囹圄?
    司徒百合也这么问过自己。如果说是对多年前见死不救的行径良心不安,想以此为报,又太牵强。她呀,遗传了司徒家的缺心少肺,虽然没有兰哥丧尽天良,可她也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从头到尾,或许她对他有歉疚,但不曾真正认为自己有错,毕竟救人不是她的天职,况且在那当下,她确实无法救助伤重的他。
    可是见到他上门提亲,她心里头是开心的——只要不去深思他的来意,她真的很开心。
    「赌气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你若嫁过去,在那边没有兰哥替你撑腰,你受委屈如何是好?」
    「我想宫天涯就是打这个主意吧。」她也不认为嫁到宫家去能吃香喝辣。
    「我去跟兰哥说,要他坚决反对你这么做。」一戒见说服司徒百合无望,转身要走,司徒百合就抱上来,整个人贴在一戒背后磨蹭,苦苦哀求。
    「一戒,不要啦!你什么都别跟兰哥说!也不可以说宫天涯上回掳走我的事情,求你啦……兰哥要是知道,他更不会答允亲事的!」
    「我就是要兰哥不答允。」
    「那你和兰哥就是真要逼我收拾包袱,私奔到宫家去了?」
    「兰哥会打断你的腿。」
    「我爬着去!」
    「百合……」
    「一戒,你帮帮我,帮我去说服兰哥点头啦,要是他不肯,你就作势要打肚子……现在你肚子里孕育着我们司徒家的小宝贝,兰哥一定会舍不得,你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的——」虽然兰哥方才已经撂话叫她要嫁就去嫁,但她还是衷心希望能得到家人的支持。
    「我不会答应你这种事的。」她不要成为帮凶。
    「一戒,亲亲嫂子,帮帮人家啦……」她拿下巴磨蹭一戒。
    「我不会帮的,你别蹭了。」万一百合受委屈,她会觉得自己也是罪魁祸首。「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不是拿来赌气或要任性的游戏,你适可而止吧,不想嫁他就不要勉强,兰哥会为你作主——」
    司徒百合停下厮磨撒娇的举动,埋首在一戒的衣裳间,闷着细如蚊蚋的声音。
    「可是我想嫁呀。就算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我还是想嘛。说不定……他还是有一些些喜欢我的。」她只要这样想,心窝口就甜甜的,那股甜蜜足以取代被他仇视的事实。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说服倔强的你。」一戒原先就不擅言词,司徒家两兄妹都比她牙尖嘴利。
    「不要说服我,只要支持我就好。」
    「我是担心你会后悔……」
    「我不会的……」
    与其说司徒剑兰被说服,倒不如说司徒剑兰被胁迫。
    所谓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他太小看自己养大的妹子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坏够狠够邪佞,孰料司徒百合比他更坏更狠更邪佞——「你再反对的话,我就学你和一戒,先把肚子弄大,让你像一戒的爹娘一样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硬着头皮不答应也不成!」
    听听,这是一个妹子该对亲亲兄长说的话吗?!
    真的是……言教不如身教,百合将他的恶习学得十成十,白养她了。
    当然,这不是他最后真正点头的原因——他司徒剑兰可不是被人吓大的——而是他看到了妹子的坚持与唇角漾起的小小笑花。
    百合是喜悦的,即使宫天涯摆明娶了她也不会珍惜她的坏模样,却仍无损她的好心情。她不会沮丧的往牛角尖里钻,不会自哀自怜想着嫁进宫家之后会有多凄惨可怜,更不担心宫天涯准备好几大酷刑等着她自个儿入瓮待捕。
    她只单纯带着期待与头一遭上花轿的惶恐去想着:就快要嫁给他了哩。
    婚期订在五月十五,长不长、短不短,正好三个月后。在这期间,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不过幸赖有司徒剑兰这位兄长在,她啥事也毋需理睬,只需要偶尔去试些新裳、丈量要剪裁做嫁裳的绸缎舒不舒适、料子好不好,其余的繁文缛节便与她无关。
    兴许宫天涯也和她有一样的闲情逸致,上司徒家来谈正事的人都是冥君,好几回她以为他会来,结果等到的都是小小失望。
    好吧,她知道他无心娶她,但也不用表现得这般可有可无、爱娶不娶吧?好歹在兰哥面前也装出一副急于迎她入门的猴急模样呀,不然精明的兰哥一起疑,又得连累她替他说谎了。
    看着整个府邸的人为了她的亲事忙碌着,闲暇得好汗颜的司徒百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慵懒打盹,只好到红杏坊去借书消磨时间。
    「为什么这个月新出版的书册……全是男角儿和女角儿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强逼暗骗地将女角儿娶进家门,开始一连串的凌虐……」仔细数数,从第参章回开始凌虐,一直到第八章回才露出一丝丝曙光,这其间全是血泪交织的悲情苦命……她看得心里开始发毛。
    那是在预告她的命运吗?
    「因为这种书最能骗人眼泪嘛。这本评价不错,你借不借?」红杏坊的艳美老板娘陆红杏推荐这月最多人租阅的新书。
    「我翻翻……」书页啪啪啪啪快速翻动,合起,推回去给陆红杏。「不借。」因为她瞄见女角儿被男角儿吊起来打,太狠了。她现在需要的是让她觉得仇恨之下的婚姻还是有幸福可能性的书籍,她需要看到光明的未来。「我先借这两本好了。」
    「行。」陆红杏蘸了墨笔,在出借册上填下司徒百合的姓名及借出的书籍,后头注明扣抵的金额。「对了,听说你好事近了?还没跟你说声恭喜呢。」
    「谢谢你,红杏姊。」
    「是哪家的俊小子这么有福气,能娶到我们美丽的百合妹子?」
    司徒百合只是傻气地笑,也没多说什么。
    「瞧我怎么这么胡涂,很少姑娘家在洞房花烛夜之前就见过自个儿的夫君哩,几乎都是媒妁之言……说不定连你也不清楚是谁。」
    「红杏姊,你也是吗?」
    「嗯,成亲当夜才瞧见我家那口子的模样。」陆红杏笑得仍艳,只是口气有着司徒百合不懂的叹气。
    「……你很失望?」至少她听不出来陆红杏有喜悦之情。
    「倒也谈不上失望。嫁都嫁了,能不作数吗?」陆红杏搁下笔,轻轻吁干出借册上的墨迹,等干了才合上。「三天内还书,行吗?」
    「嗯。」看出陆红杏不想多谈,司徒百合也没多问。
    关于陆红杏的传言不少——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据说成亲不到半年,丈夫便撒手人寰,之后没多久,她便让婆家以不祥的名义给送回娘家,娘家兄嫂不留她,给她了几锭碎银打发,陆红杏也不求人,咬着牙根,在街边摆个小摊卖旧书为业,几年下来揽了银子,小摊改为小店,加上她生意手腕不错,人美嘴甜,许多人是为了与她调笑而大手笔上门借书买书,陆红杏也来者不拒——私底下有人诋毁过她,说她是哪家哪户的暗门小妾,又说她靠风骚在做生意,一些难听的蜚短流长从不曾间断。
    这些她也有耳闻,但比起外传的流言,她更相信自己认识的陆红杏。
    离开红杏坊,司徒百合嘴馋地想去隔壁街吃碗豆腐脑。
    现在豆腐脑的滋味变得更甜香,不是因为大娘煮糖水的功力更上一层,而是喝着时,仿佛尝到的是窟窿大洞里他为她买来的两碗豆腐脑……「大娘,我要红糖豆腐脑——」食指才比了个「一」,小嘴来不及吐完话,身后沉嗓快她半步插话。
    「两碗。」
    司徒百合直觉回头,果然是宫天涯,难怪声音耳熟得很。
    想到这个男人再过不久便升格成自己的夫君,司徒百合心里五味杂陈。
    两人的关系将不再是之前的生疏,丈夫与妻子……多亲密的关系呵。
    「去找位置坐。」宫天涯双手已经端过大娘递上的两碗豆腐脑。
    司徒百合挑了小摊旁的座位,与人并桌而坐。或许是两人身旁有其他人在,他与她没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喝着豆腐脑。
    并桌坐的几人吃完也付了银两,离开小摊,终于只剩他与她——他已经喝去一半,她才舀不到两口。
    「单独一个人出门,身旁也不带丫鬟,不担心出意外吗?」他开口了,但一张嘴就是责备。
    「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唯一出过的意外就是上回被你逮着那次。」虽说坏人满天下,真要遇到也不是太容易。
    「之前不是还被人调戏过?!」他还记得是发生在她十五岁那年。
    「有吗?」她眨眨眼,不记得这种事。
    听他语气坚定,她才认真回想,「……好像真有这件事。」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好像某年某月发生过。
    「当然有。若不是正巧有人经过,你的下场绝对凄惨!」
    「你怎么知道有这件事?」她记起来啰,那天跳出来两名侠客替她赶跑调戏她的恶徒,但不是他喔。
    「……」宫天涯一时语塞。他说不出口——说不出那时他人就站在不远处,腰际的剑已然出鞘,只要那几名蛮汉碰触到她,他一剑就会叫他们身手分家——说不出口只好埋首喝豆腐脑。
    「你有亲眼瞧见我被人调戏吗?」司徒百合不放过他,俏丽脸蛋凑近他,「瞧见也不跳出来救我?还是你就打算眼睁睁见我让人欺负,暗地里窃喜我活该倒楣?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没救你了,也不奢望你出手救我,事实上我也没多想听你的答案啦。」每听一次只会让她觉得他对她无情无义,觉得他心里还是记挂着当年她没救他的冤仇。
    「我与你不同,在必要时候我会出手杀他们。」他不说救她,却说成杀那几名戏弄姑娘家的恶徒。
    「脑子里想的,不代表实际有去做,你不是也这么责备我?」滑嫩嫩的豆腐脑填入嘴里,她还不忘腾出一些空间来挤话反驳他。「若我那时真被人欺负去了,我是不是也可以拿把大刀追杀你,因为你见死不救?」
    「我说了,我会出手,你不会有机会被欺负。」
    「我明白,因为只有你可以欺负我,你当然不希望有人抢在你前头,是不?」她真善解人意。
    「你要这样解读也无妨。」
    「那你高不高兴能娶我?」发现自己的口吻好期待,仿佛只要他轻轻颔首,她就会擦腰狂笑,司徒百合忙不迭地转圜,「呃……我的意思是,娶了我,你就可以光明正大虐妻,到时没人能阻止你,你应该……很乐吧?」
    宫天涯深深望着她,脸上没流露多余神情,连语气也很平淡。
    「我很高兴。」
    绷着脸说这种话真教人不敢苟同,不过至少他的答案让她开心……姑且不去理会他高兴背后的真义,她只准备断章取义,认定他很高兴。
    「那就好。」司徒百合咬着唇,不让双唇露出太过欣喜的咧唬捕捉到她唇畔甜美的笑靥,宫天涯在看痴的当下也产生疑惑——这丫头应该知道他娶她的目的吧?为什么她还能如此开心?换做其他姑娘定是哭得惊天动地,哪还会喜孜孜地喝着红糖豆腐脑。
    「你呢?」
    「我?你是问我嫁你高兴不?」
    「嗯。」
    「如果新房里没有鞭子、手铐脚镣和拶指在等着我的话……那我高兴。」司徒百合不讳言道。
    「为什么?」听到她坦白说高兴,他颇为吃惊。
    「这还要问为什么?鞭子打人会皮开肉绽,手铐脚镣全锁在身上谁会喜欢?还有拶指,十指让你一夹,不断也少三根好不好!」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高兴?!」
    「我不该吗?」
    「你亲口说过,你不爱我更不想嫁我,是我逼你点头,这样你也高兴?」口是心非吗?害怕在他面前说不高兴,他就会一掌劈死她?
    虽然他必须承认,听到她那么说时,他真的有股冲动——「哎……反正我就是高兴嘛……不高兴也嫁、高兴也是嫁,那当然是高兴一些好啰。」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百般不愿的委屈样,毕竟这一嫁,前方等着她的到底是苦是甜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她的高兴在他眼中显得过度诡异吧。
    「真开朗乐观。」这性子,要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慌张。不过她的语意只不过说明了她的认命,而无关心甘情愿。
    「难道你希望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抵死也不上花轿吗?」
    「你愿意乖乖听话,当然能少吃点苦头。」
    「要找到像我这么配合的禁脔很难,对不对?」
    「没错。」这点他也想夸奖她。
    「那如果下令要鞭打我,鞭数要减半喔。」昨天她看完的那本,女角儿被打完足足瘫死半个月,她不要尝那种滋味。
    「什么?」他没听错吗?
    「如果不给我饭吃没关系,至少赏我一碗豆腐脑。」这要求不会太过分吧?她已经准备好嫁入宫家会挨饿,还有做不完的婢女杂事,要是得罪到他的爱妾或娘亲,少不了吃粗饱的一顿家法伺候,现在当然要把握机会先替自己争取一些福祉。
    「你真不害怕我会这样对待你?」
    「怕呀。」怕到她最近读到这类的书籍时,哭得都比女角儿还要惨。
    怕什么?我不会真这样对你——这句话,在瞧见她噘嘴说会怕时,差点就要冲喉而出,幸好他即时咬住话尾,阻止它脱口。
    「我如果现在就告诉你,你嫁我,绝对不会有好日子,我会尽己所能地伤害你、折磨你,你会如何?」
    司徒百合没露出惊恐的表情,只是直勾勾地觑着他——他说的那些,她老早就做好准备了。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喜爱我才娶我,我也知道你会伤害我、折磨我,这些我们不是早就心知肚明吗?你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赔上了,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会将帐全挂在我头上,我没想过你会善待我……你说过的嘛,这是我欠你的,你要我用这种方式偿还,我就这样还你……」她拿调羹搅和碗里的豆腐脑,将白花花的豆腐脑戳糊,等她停手,碗里的美食已经模样尽失,看起来一点也不可口,索性不吃了。
    她明明就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嫁他?她有得是机会逃,兰哥会替她想办法出主意,真要无计可施,了不起叫一戒去和宫天涯干一架,杀得宫天涯知道他们司徒家不好惹就是。可她却只是静静等待,等待五月十五的到来,甚至还天天数着日子,每减少一天,她的笑容就多增一分。
    「既然你自己心甘情愿,那么日后就不要埋怨我下手不留情。」宫天涯倏地冷下脸。他在气她,气她听到他想凌虐她时,竟然还不会想逃。
    蠢什么呀?!要是他真的心存恶意,打算在她嫁过来之后要她好看,那她怎么办?幸好他没有这种想法——等、等等,他刚刚想了什么?!
    幸好他没有这种想法?!
    没有想伤害她、没有想恶整她、没有想惨凌她,更没有想欺负她。
    那么他娶她,是为了什么?
    宫天涯开始迷惑。
    心里隐约有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敢再深掘。
    与司徒百合目光交会,他竟有种……迷眩的感觉。
    为她眼里坚韧不屈的噙笑眸光所迷眩……第六章五月十五,良辰吉时,司徒百合出阁的大喜之日。
    喜房里,龙凤花烛燃着温暖橘焰,赭红丝帐束以金色流苏,床沿坐着摘下红缡盖头的司徒百合,她嘴里正嘀咕着粗话,十指绞着红缡,仿佛正收紧着某人的颈子,越绞越用力,越绞越带劲。
    「死冥君、臭冥君、烂冥君,喝死你最好——」
    不能怪新嫁娘口出恶言,她是情有可原。
    洞房花烛夜,新嫁娘抱持着含羞待怯的不安心情等待人生迈向另一阶段的转变,孰知连合卺酒都来不及喝,新郎倌就被人带走,带走他的那家伙还撂下几句风凉话——「你以为你嫁进来是享福的吗?错错错……」啧啧有声兼摇晃食指,「当弃妇是你首要学习的事。你的洞房花烛夜就好好睡一觉吧,因为那可能是你嫁进宫家唯一一天可以睡饱的夜晚。祝你有个美梦。」
    她能不生气吗?她能不火大吗?她能不咬牙切齿吗?
    取下凤冠,她忿忿地将它当球滚,一脚踹到桌下,再忿忿解着霞帔,踢开凤头鞋,仅着单衣将自己重重摔到榻上。
    「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大受打击,垂泪到天明!想都别想!」她闷在喜枕上磨牙,嘴里倔强,眼眶却红了。
    宫天涯竟然半声不吭,乖乖跟着冥君出去喝酒,将他的新媳妇抛下,这不代表他也默允了冥君的话,默许了冥君的放肆吗?!
    没关系,她一点都不害怕,她什么都不怕的……要嫁给宫天涯前,她早就料到这些,吓不跑她的。
    她会睡饱饱的,迎接明天开始的硬仗。
    司徒百合闭上眼,坚强锁住湿润了眼眶的水雾,一点一滴都不让它流下来。
    不知脑里翻腾了多少思绪,她才浑沌睡去,度过了第一个嫁为人妇的夜晚。
    孤伶伶的,单独一个。
    「很心痛?」冥君瞧着明明人被他逮来喝酒,一颗心却不知飞往哪去的宫天涯,道出他此时在宫天涯脸上看到的情绪。
    「心痛什么?」宫天涯仰头,饮下一杯酒。
    「洞房花烛夜丢下她一个人守空闺呀。」虽然这提议是由他提出来,不过若宫天涯不点头,他也拿他没辙。只是他还颇惊讶,他以为宫天涯不会让他欺负他的新媳妇儿哩。
    「这不就是当初说好要报复她的方法,有何心痛?」
    「那好。明天叫她向我奉茶,我再伺机打翻热茶,看能不能烫掉她一层皮。」冥君边说着恶毒计策,边偷觑宫天涯的脸色。
    好家伙,面不改色耶!难道是他下的药还不够猛吗?好,再来。
    「你到时可别跳出来替她挡呀。别忘了你说过的,迎她进门只是为了报仇。明天我再安排府里最泼辣的金花小丫鬟随身伺候她,包管她没一天好日子过。」
    冥君捕捉到宫天涯蹙动眉峰的稍稍反应,在心里暗自发笑。
    「冥君,不要太过火。」
    「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弄死她的。」
    「我——」宫天涯还想再说什么,却惊觉自己打算替司徒百合求情。
    「你什么?你有更好的主意能凌虐她是不?说出来听听呀。」
    「没有。」他满脑子想的压根就不是这些。
    他想的是……一个姑娘甫嫁入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面临恶意的抛下,她……是不是正在伤心难过;是不是埋在枕里哭泣;是不是气恼着他?
    「你不用一直盯着新房,我找人守在外头了,没机会让她趁夜开溜。她呀,插翅也难飞,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了。」冥君故意误解宫天涯的心思。
    「冥君,你也讨厌司徒百合吗?」否则手段为何样样狠辣?
    「讨厌倒是还好,不过你恨她嘛,我与你情同兄弟,你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我非但不会阻止你恶毒待她,还会在一旁帮忙。」冥君说得很有义气。
    「如果我说,我没有这么恨她……」
    「呀?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冥君假装微醺漏听,要宫天涯大声点。
    「没说什么。」宫天涯却逃开了。
    呿,不诚实。
    「你猜猜,她现在是不是正凄惨大哭?毕竟被当成弃妇的苦滋味是很难尝的吧?」冥君噙着轻快笑声,像在说着一件多有趣的事情。
    宫天涯执杯的手僵直不动,胸口像狠狠挨了一记硬拳,痛得很扎实。
    「还是在新房里砸花瓶泄忿?不过甭烦恼,我今儿个差人将房里贵重的古玩摆饰全给搬出来,里头仅剩几只便宜货,她爱摔就去摔,反正我明早一定会叫她自个儿收拾惨局,她摔越多,明天就要收拾越多。」
    宫天涯终于无法按捺,起身走人。
    「对了,天涯。」冥君唤住他,「丫鬟在后堂替你收拾了间房,你如果不想与司徒百合同床,就去那儿睡吧,省得你见她心烦,失手一掌劈死她。你放心,我会尽早使计,将她赶到柴房去睡,你很快就能睡回自己房里了。」
    宫天涯没应声,人已疾步走了。
    冥君再替自己斟杯酒,酒杯抵在带着微微笑意的唇间。
    「我就不相信你还待得祝」
    饮下一杯,再斟一杯,举杯邀明月。
    「敬,洞房花烛夜。」
    这个洞房花烛夜,可不会孤单哦。
    瞧,有人正心疼得紧,赶着去看望亲亲娘子呢。
    没错,宫天涯走的方向不是后堂空房,而是喜房。
    桌上龙凤烛仍燃着,将屋里照得微亮。
    宫天涯步履轻巧,动作谨慎,跨进房内。
    他的妻。
    从今天开始,他有妻子了。
    好奇特的感觉……失去了家人,不以为还能再拥有,现在却真真实实有个结发妻,睡在他的床上,沾着他的枕,盖着他的被……宫天涯在她身边坐下,她没有哭,脸上没有泪痕,地上也没有砸碎任何一只花瓶,只有胡乱脱散一地的嫁裳及滚得老远的珠玉凤冠。她睡得沉,半张脸蛋埋在软枕里,脸上的胭脂末洗,盘梳复杂的发髻未拆。
    他褪下她的鞋,将她露出床外的半截小腿挪回榻上。
    「冥君,混蛋……」她嘤咛咕哝,脑袋转了个方向,背向他。
    从她口中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即使那个男人与他熟到像家人——他还是很难高兴。想到她梦里浮现冥君的脸,他就忍不住要摇醒她,打碎她的梦境。
    「宫天涯,大混蛋……」
    他伸过去的手掌停在半空中。
    第一次……
    被人骂,还觉得——
    有骂到他,真好。
    「奉茶?」
    司徒百合正坐在铜镜前,努力将及腰长发盘梳成妇髻,立于她身旁的丫鬟金花非但没动手助她,更是冷眼旁观,甚至看司徒百合失败时,还会冷笑嘲讽。
    不过丫鬟的这些举动都没有激怒司徒百合,反倒是丫鬟一句「快赶不上给冥君奉茶的良辰吉时」,让司徒百合停下梳髻的动作。
    「当然。」
    「冥君不是下人吗?」据她大略了解,宫天涯的家人在许久之前就殒殁殆尽,而冥君是宫家奴仆之子,在府里管些事,充其量给他个「管事」职称好了,也没道理要她这个堂堂的「夫人」降贵纡尊去给他奉茶吧!
    「你最好别在少爷面前这样说冥君,否则少不了一顿苦头吃!」金花恶声恶气地警告,一点也不尊敬司徒百合这名新任夫人。
    宫家的家规是下人比主子大吗?!
    看金花的姿态,八成是受人允诺欺负她,至于是谁允的诺,她不想深究,不想从金花口中听到宫天涯的名字。虽然她并不会太惊讶,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到底梳好了没?!笨手笨脚的!」
    「看不顺眼就来帮我梳呀,在一边动嘴不如动手快吧。」司徒百合摆出「要嘛就过来梳髻,要嘛就甭催,让我继续独自奋战下去」的嘴脸。
    「真受不了你!」金花抢过木篦。「担误了时辰,连我都要陪你挨骂!」
    「谁叫冥君将我的伴嫁小丫头给遣走,不然这种事自然有她替我做。」啧啧啧,好痛,这金花是想扯掉她一大络头发吗?!
    「要不是不想让冥君在大厅上等太久,我才不会动这个手!」哼!她金花是受命来欺侮她,可不是伺候她的。
    「不过说实话,你的手好巧哦。」司徒百合看金花三两下就将她弄塌无数次的妇髻给稳稳盘牢,再加上简单的珠饰,俐落大方,还真有一点少妇的韵味。
    金花被夸得有些怔,颊上飘来淡淡红云,但没因而对司徒百合有好脸色。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当下人是当假的呀?!」她可是凭真本事在当下人的。「好了,走吧走吧,拖拖拉拉的!」
    司徒百合让金花拉着走,宫家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要是将她随便丢在园子里,也足够让她迷上半天的路,所以虽然金花拉人的手劲很大很痛,她还是决定不挣开。
    终于金花在一栋大宅前停下脚步,司徒百合在金花的催促下跨进宅槛,里头冥君和宫天涯已经坐定位,下着棋局,两人不知是没发现她来了,抑或是发现了,也当她不存在。
    「少爷、冥君,夫人来上茶了。」
    「都什么时辰了?不喝了,叫她明早再来。」冥君拈棋的手挥了挥,架子可大得很。
    「你跩什——唔唔——」她的嘴立刻被金花捂住,还来不及踹向冥君的脚更被金花绊祝「是,我明早会更早唤醒夫人,让她不误了奉茶时辰。」
    「嗯。」衣袖甩甩,赶人了。
    金花将司徒百合拖出大宅。
    「你放开我!」司徒百合被金花拖着跑过假山假湖,又绕过好几个回廊,终于挣脱金花的箝制。「你干嘛阻止我教训他?!」嘴里一边说,一边又准备提着裙摆跑回大宅去补上一脚。
    「我怎么可能让你对冥君咆哮?!」金花挡在她面前,身子虽娇小,气势却逼人。
    「我是夫人耶!」
    「这个家里,最大的人是冥君!」
    「你们当宫天涯死了是不是?!」竟然大刺刺说冥君是府里最大的人,造反啦?!
    「少爷只能排第二,我们只听冥君的话。」金花理直气壮。
    「你们——」
    「你如果想在宫家过好日子,最好多巴结冥君。」金花收回瞪着司徒百合的目光,仰着颈,高傲得不得了,「我明天会提早一个时辰叫醒你,你当心点,别再惹冥君生气,哼。」
    说完,金花扭头就定,将司徒百合丢在原地,也不指点她东南西北,存心整她。
    「有没有搞错呀!」司徒百合对着金花的背影跺脚,「我没叫他来向我请安就很善待他了,还要我早起奉茶给那个跩不隆咚的家伙喝……你们宫家是有毛病呀!」
    她吼得很大声,可是吼不回金花,她人老早就拐个弯,失去踪影了。
    司徒百合为之气结,心有不甘地打算自己跑回大宅去教训冥君,不过兴许金花老早就看透她的想法,所以故意将她带到这处丢弃,也才放心随司徒百合一个人去闯,司徒百合更当真迷了路,在园子里绕呀绕、转呀转,却怎么也离不开这鬼地方。
    明明大宅就醒目地矗在眼前,却找不到路通往那儿去。
    最后她放弃摸到大宅的奢想,只想找路回新房,但是,好难……终于回到房里,是午后的事情。司徒百合累得趴在桌上就睡去,觉得自己仿佛刚眯眼,又被人叫醒,听映入眼里的金花满口叨叨念念,她才知道是隔日天亮。
    「我有点饿耶……」司徒百合透过铜镜,看着那个正龇牙咧嘴扯疼她头皮的金花。
    好像睡过好多顿,肚子好空。
    「宫家放饭有固定时间,过了就甭吃,等下一顿。」
    「那等一下放饭是什么时辰?」
    「过了。」
    「什么?!」
    「我们早膳都吃得特别早,因为大家都起得早。」
    「……不能通融一下吗?」
    「少爷和冥君也都是如此。」言下之意是不会为她破戒。
    「我以为你会帮我端饭菜过来……」这不是身为夫人的权利吗?一觉睡醒,桌上应该摆满五花八样的精致膳品,让她吃到撑,吃到挥手叫金花全撤下去才对呀。
    「你想得美,连少爷和冥君都不曾做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唉。我会尽快去习惯宫家的家训。」用一顿早膳来换取教训。
    「好了,快快,今天不能再迟,否则冥君又不喝了。」妇髻一梳完,连珠花都没簪,金花又推她出去。
    不过到了大宅,却扑了空。
    「冥君从昨夜就一直发烧,别说出房门了,连榻都没法下,还喝什么茶?!」打扫大宅的老头子提供第一手消息。
    「那要不要紧?」金花听到冥君身体不适,流露在脸蛋上的全是担心。
    「少爷顾了他一夜,烧有些退了,但人没醒。」
    「怎么会这样……我去请厨娘熬些补汤,让冥君补身子。」金花双眼还蓄着泪,眼眶一片水滟滟,一瞧就知道她对冥君有情。
    金花抛下她,慌张往厨房去了,扫地老头子一路扫扫扫,也扫得不见人影,厅里又只剩司徒百合,她望着手上的托盘,绘有青竹的杯里盛着红枣甜茶,反正也没人要喝,她就拿它来填肚吧。
    咕噜几口,甜茶喝个精光,两颗红枣也啃得干净,要不是因为舌头不够长,她还满想去舔杯底的。
    望着陌生的宅第,司徒百合摸摸桌又碰碰画,想尽快适应这里,却又觉得这里不容她,仿佛她的存在嫌多余,不存在也无妨。
    「嫁人真无趣……」
    她轻叹,准备转身回房,也准备再迷路一个下午,身子一旋,却见到了宫天涯,她的夫婿。
    「夫君早。」看见他,心里有股气,她一福完身,人就要闪过他。
    她当然气他!
    从嫁进来到今日今时,见到他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得完,而每回见到他时,他都在冥君身边,眼睁睁看着冥君欺负她而不吭声。
    她也气自己,气自己明明就知道他会如此冷淡,心里……却还是希望他替她说几句话,就算几个字也好。
    「慢着。」宫天涯拦住她。
    「夫君还有何交代?」真高兴她必须佯装出新妇的羞怯,正好方便她大剌剌低头不用看他。
    「你……还习惯吗?」
    「回夫君,很习惯。」习惯到都知道接下来还会面临到什么恶意刁难。
    再福身,又闪过他,但也立刻被挡下。
    「吃过了吗?一块用早膳?」
    「早膳不是过了吗?」
    「谁说的?」
    「金……原来如此。」司徒百合明白了,金花故意骗她,摆明要饿她一顿。她就说嘛,哪有堂堂一府的夫人吃饭还得照时间来。
    不过她倒不怪金花,因为下人的放肆是源自于主人的纵容,他安排金花到她身边,为的不就是这个?现下假惺惺只是想让他自己看起来和善些吗?
    「谢夫君,但我不饿。」才不要让他知道她没吃,才不要让他得意饿了她那么多顿。「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回房去休息了。我明天会乖乖早起,替冥君奉茶。」
    虽然司徒百合的态度温婉合宜,口气也乖顺得体,但宫天涯就是觉得拿发涡对着他的小丫头正咬牙切齿地咒骂他。
    「百合。」
    这是他头一次唤她的闺名,让司徒百合惊讶地抬起脸蛋,觉得她那总是被自己嫌弃俗气难听的名儿顿时悦耳起来,但宫天涯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垮下脸。
    「要听冥君的话,不要违逆他。」
    司徒百合觉得自己要是力道够强的话,咬碎两排贝齿也不是难事!
    这家伙……到底冥君是他的娘子,还是她是他的娘子呀?!偏心也偏得太夸张了吧!
    司徒百合,你还在期待他会说什么安慰你的话吗?
    对!最气人的是,她真的在期待!所以听到宫天涯要她好好听冥君的话时,她心上那股火烧得更旺!
    听听,他还吩咐她不要违逆冥君,好似多担心她会不顺冥君的意,所以特别来交代她一声!
    「是,夫君。」她咬得连牙根都泛起酸软的痛。
    「冥君不会太过分,他只是贪玩,你别和他硬碰硬。」他深知冥君的性子,和他拚个你死我活对司徒百合占不了多大好处。
    他担心……她会吃亏。
    「谢夫君教诲,就算冥君哪天叫我拿刀自刎,我也会听话的。」
    「冥君不会做这种无理要求。」至少,他不会允许冥君下这种命令。
    司徒百合撇撇嘴,似乎是笑,又像是嗔怒扁嘴。「是吗?那真好。」
    那么,宫天涯是认定冥君叫她奉茶,还有鼓吹宫天涯在洞房花烛夜让她尝尝弃妇滋味都称得上是「合理要求」啰?!
    「回房里再去睡吧,明天也不用早起奉茶,冥君暂时还无法下床,省得你又扑空。」
    「冥君……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整个宫家都敬重他,连你也……」
    「冥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你拿着五文钱转身跑开之后,是他即时救我,否则或许我早被野狗叼走。」
    宫天涯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句话像针般扎入司徒百合的心窝间,那种让人瑟缩的痛觉,在宫天涯感激冥君之际,也仿佛在责备她的无情,两者一放在秤上称量,冥君的地位沉重得让她无法撼动。
    「原来如此……」司徒百合恍然大悟。
    救命恩公与见死不救的狠心女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难怪宫天涯要特别叮嘱她不能与冥君硬碰硬,对宫天涯来说,冥君当然重要,她只不过是个娶进门来折磨的假妻。
    原来呀,在她自始至终以为自己是书里重要女角儿的同时,实际上却不过是最最无关紧要的小配角儿,她的存在只是书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桥段,删掉了也不阻碍故事的进行。
    那些读透彻的书籍只教会她,身为女角儿无论命运多悲惨多坎坷,只要忍耐、只要等待,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有教她,小配角儿遇到这情况该怎么办,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与付出,都不会获得收获……第七章「听说她今早又在大厅等着奉茶给我?」
    冥君喝着宫天涯端来的汤药,问出一早从金花口中说来相当幸灾乐祸的消息。他半卧在床,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黯淡发色比日前还要更浅一些,已经接近枯萎的稻黄色。
    他的房里,死气沉沉,除了浓重的药汤味,还有挥之不去的阗寂。
    「嗯。」
    「开始想讨好我吗?才刚进来宫家不到几天,就知道想过好日子得从我这边下手?不过我没这么好收服,天涯你放心,我与你同仇敌忾,不会背叛你,无论她费尽多少心血,我都会让她明白『自讨没趣』这四字如何写。」冥君喝完药,将碗递回给宫天涯,也让宫天涯扶着他躺下,并替他盖好被子。
    「你压根不打算去喝她这杯茶,是不?」宫天涯伫在他床边没走。
    原本闭上限的冥君又张眸觑他,慢慢一笑,「对。」
    「既然如此,就直接拒绝她,不给她好脸色,何必如此——」
    「这才叫欺负呀。我也想瞧瞧她多有耐心,可以每天端杯茶等我去喝等多少次。」冥君顿了顿,「你想替她说情吗?」
    「……」宫天涯没答腔。
    明明就一脸想要为司徒百合说话、明明就一脸心疼得要死、明明就一脸准备为了司徒百合跟他翻脸,还在要什么沉默呀?!
    「我知道你不会替她说话,你那么讨厌她嘛,讨厌到根本不想让她有好日子过,哪可能还会帮她?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我一个大男人实在不该跟个小丫头玩这种迂回,要就干干脆脆和她作对,耍这种小手段是娘们的行径……我明白,等过几天我身子舒坦些,也能下床时,我就好好去喝她奉的茶。」他特别强调「好好」这两字,语气加重得一点也不好。
    「然后拿茶水泼她吗?」
    真了解他。「是呀。我不会手下留情,跟她客气的。」
    「冥君!不许你这样做!」
    「为什么?」冥君反问得很故意,「你娶她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反悔了?舍不得了?」
    他就是要逼得宫天涯坦承自己的心意,不让他以仇恨为糖衣包覆着他早在好些年前就情生意动的事实!
    「当然不是,是因为——」
    「呀,我知道了!因为你想自己泼她热茶,对不对?」冥君与宫天涯的默契向来极好,所以这一回他又立刻猜测宫天涯的心,迳自接下宫天涯的语尾,「我怎么忽略了这点?抱歉抱歉,看我泼她当然比不上你自己泼她来得过瘾,好好,我不跟你抢,把这件趣事让给你,我明天叫金花烧一壶滚烫烫的茶备用。」
    「期待得说不出话来吗?」冥君顽皮地眨眨眼。
    「你好好养病吧,我先出去了。」宫天涯放下碗,僵直着背,快步推开冥君房间的门,走出去。
    「好像玩得太过分了,有点怕天涯一拳打过来,咳咳……」要不是宫天涯念在交情和恩义,他早不知被轰了几记硬拳,被打趴在床角吐血。
    冥君看着合上的门板,觉得眼皮好沉。
    不想再强撑,他闭上眼,嘴里的轻咳混杂着喃喃自语,「不过做都做了,不能停手,因为再拖下去怕会来不及哩……」
    在那之前,他不容许自己睡太沉,不能就这么睡下,还不是时候。冥君,你只能小睡片刻,只能……小睡……「我交代过你不用再去奉茶,你是怎么回事,将我的话当耳边风吗?!」宫天涯一踩进新房就先赏司徒百合一顿责备。
    司徒百合人平躺在榻上,放开长发,让自己躺得舒适,手里拿着书在读,见他进来也没起身,肯将视线挪向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在宫家不是一切都听冥君的吗?他既然没有允准我不用去奉茶,我当然只能照办。」而且明明是他吩咐她要听冥君的话,她乖乖做了,他却又指控她,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呀。
    「你如果去了,只会受罪。」
    宫天涯也很惊讶自己一离开冥君的房里,头一件事竟是来向她「告密」。他应该和冥君站在同一阵线,就算不苟同冥君的作法,也该冷眼旁观。可是他却想也没多想就立刻来找她,要阻止任何会让她受伤的可能性。
    「哦,你是说冥君会打翻热茶,藉机烫伤我吧。」司徒百合只是轻淡道。
    「你怎么知道?」宫天涯吃惊地望着她。
    「喏。」她捉起枕畔一本书,翻了几页再递给他,「上头有写。」
    宫天涯大略阅读几行,惊讶于书里当真将冥君的打算全写出来,他翻回书皮,看到《幽魂淫艳乐无穷》七个大字。他知道这本书,因为冥君曾嚷着要看,所以他差人去买过一整套。他只大概听说这是淫书,内容火辣露骨,再加上令人脸红心跳的春宫图,在铜鸩城里吹起一股淫艳风潮。
    「你既然知道,就该想尽办法避开,而不是傻乎乎去做!」书上都写得一清二楚,女角儿被热水一烫伤,手臂立刻红肿起水泡,到了夜里还高烧不退,心里大受惊吓,三天三夜下不了床,甚至看到热茶就满脸眼泪!
    「喏。」她又递给他第二本书,纤指点了点她要他看的段子。
    「彩依自以为手脚伶俐,转身后翻,跃了三个筋斗,避开热茶烫身的憾事,孰知这一翻,原先该洒在身上的热茶竟泼到一旁的宝珠,宝珠吃疼,哭得震天价响,林老头看了心痛,忙不迭将人抱进怀里安抚,一时更喝令左右将彩依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宫天涯直觉念出那段文章,再翻回书皮,这次不是《幽魂淫艳乐无穷》,但同样是一本专供人打发时间的杂文。
    「嗯,所以想尽办法避开的下场也没多好。」
    这是她比较完两本书之后所得到的结论。被烫一下只是短暂的疼,要是被拖出去打五十大板,那是连躺都不能躺,要坐也无法坐的痛呀!
    「如果冥君第一次恶整我就失败,他一定觉得难堪,会想出更恶毒的方法整治我,倒不如顺着他的心意满足他,这么一来我吃的苦头会少一些。」
    司徒百合突然放下书,侧着身子面向他,水灿眸子瞅住他。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所以才急巴巴赶来叫她别去奉茶,别傻傻的让热茶泼吗?
    她问,眼眸笑得弯弯的。
    宫天涯以为自己会否定,然而这一回他没有,只是回视着她的笑,看得有些痴。
    「就算你心里没有这样想,我也会当你是这种想法。」因为她很会替自己找快乐的理由。她只要假装他关心她、假装他担心她,她就可以支撑下去,让自己觉得自己不傻,「你不用替我烦恼,我没那么娇弱,不会被热茶烫一下就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安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在不让冥君失望的情况下,受最小的伤害。」例如明明没被热茶泼到,也要在地板上滚半个时辰,发出凄厉惨叫来满足冥君。
    「你如果开口,我可以帮你,你为何不求助?」为什么不向他哭诉?
    「或许,我很害怕自己无助地求你帮忙时,你会拒绝我吧。再说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不要养成自己的依赖心,我会变得更坚强。」她没说的是——她不认为他会为了她,与救命恩人冥君反目成仇。她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想让他为难。
    「你明明看起来像朵娇嫩的花,应该要人呵护——」
    「你有没有在山野放眼望去看到一大片百合花海的经验?我们哪,只要有上有水就可以落地生根,你以为我们很柔弱,实际上我们坚强得很,绝崖峭壁上也能开花,不要被我们的外表给骗了。」她以自身比拟花,两者有着相似的强韧。
    「我只知道,你比我想像中任性。」
    「不然你本来以为我是娇滴滴的柔顺乖姑娘,好搓捏好欺负,是不?」
    「……第一眼的确是这种想法。」
    「看走眼了。」她嘿嘿直笑。以貌取人最要不得。
    「的确是看走眼。」不过却不失望。
    远远见她时,认为她是花,娇俏美丽,但也楚楚可怜。靠近见她时,她仍是花,却是朵坚强的花,带着不服输也不怯懦的心,在他面前骄傲绽放。
    「不过我不承认自己任性哦,我觉得自己还满乖的。」
    「那么我叫你别去奉茶,你为什么不听?」
    「因为你再早之前要我乖乖听冥君的话、不要违逆他呀。」她还是拿宫天涯话堵回去。「况且,我向他奉茶,是非常心甘情愿。」
    「我以为你应该很生气。」任凭谁都能看出冥君是想贬低她的地位。
    「一开始很生气,知道他是故意刁难我,给我个下马威,后来听你说冥君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就觉得这杯茶,我一定要请他喝。」司徒百合不习惯地捉捉脸颊,「这句话听起来很虚伪吧?你大概觉得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想骗取你的好感,不过我真的是这么想。因为没有救你,这些年我一直很内疚,后悔那时自己没再多试一会,或许我也能救活你,如果你死掉了,就等于是我亲手杀了你一样……幸好冥君救了你,所以我愿意奉茶给他。他救了你,也等于救了我。」
    救了宫天涯的生命,救赎了她数年来的歉意折磨。
    「想让你自己好过些?」
    「你要这么说也无所谓,因为这是某部分事实。」她没什么好蒙骗他的,也不想狡辩,她确确实实因为宫天涯的存活而大松口气,她从没忘记自己曾经选择不救他,也没忘记当她再度奔回去想寻找他时,面对空无一人的血泊大声哭泣的自责。
    所以她感激冥君,谢谢他救宫天涯,谢谢他让宫天涯还能出现在她面前,关于这点,她真的满心感谢。
    「你如果是想用这些话来感动我,建议你在头一句话就打住,后头的话就别说了。」前头听起来还让人觉得窝心,后头全数破功。
    「我没有想要感动你,只是诚实说罢了。」她如果想感动他,当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专挑好听话讲就好。「你要是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她还是继续看她的书好了,少说少错。
    难得两人能像现在这样,一言一答,而且他还担心着她——她私心这么认定——气氛融洽得让她满足,她不想破坏它。
    宫天涯似乎也没有离开房间的打算,这里本该是他的寝室,却多了一个她,她像合该出现在这里似的,仰卧在软榻上,散着长发,慵懒得宛若这是她的地盘,她是主,他才是客。
    「你跟冥君一样,他也挺爱看这类书。」宫天涯看着满床散落的书。冥君房里也时常这样,连要就寝都得先搬开床上的书才有地方伸脚。
    「是哦?」
    「他有一整间的房里都是收藏这些。」每个月搬进那间藏书房的书是以一捆一捆计算。
    「真的吗?」提到书,司徒百合眼睛全亮了起来。一整间房耶!
    「想去看看吗?」
    「嗯!」当然想。
    「走吧。」
    「你要带我去?冥君不会生气吗?」
    「偷偷去。」
    「原来你也这么怕冥君哦?」亏他还是宫家的大少爷,却比不上一名管家。
    「说是怕,倒不如说是尊敬。去或不去?」
    「当然去!」司徒百合赶快爬起来,随意将长发束在脑后。「我好了,走吧走吧。」
    做坏事,总是让人莫名的兴奋与紧张……司徒百合跟着宫天涯偷偷摸摸来到冥君的藏书房,司徒百合一见到惊人藏书,目瞪口呆。
    这里……比红杏坊还要大!
    「竟然有这本!还有这本!这已经绝版好久了!哇——初版的《幽魂淫艳乐无穷》!全套的《芙蓉帐》!这不是……《洞玄子》吗?还有满满一柜的春宫画——」司徒百合一进房便像脱缰野马,停在左边书柜前尖叫三声,再跑到右边书柜蹦蹦跳跳,转个弯又伫在第三柜沉醉,一旋身又抱着好几本书磨蹭。
    见她开心雀跃,他也觉得顺眼。
    终于,她绕完整间房,才喘吁吁跑回他身边。
    「快!抱我抱我——」她朝他张开手臂。
    宫天涯怔了怔,不懂她为何突然像个娃儿要人抱,他的双臂却比他的理智更快听从她的要求,展臂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身子好娇小,他轻而易举便能擒抱满怀,贴在心窝口的花颜传来她的温度和馨香,她的呼吸热度,透过衣襟,温暖着他。
    司徒百合蓦然被填满在他胸口,她吃了一惊,连双手该放哪里都无所适从,傻举在半空中好半晌,跟着慢慢地、慢慢地贴近他的衣裳,十指缓缓蜷握,绞住他的衣。
    她是不太介意让他继续抱着啦,她喜欢可以这样听见他的心脉鼓动声音,一下一下强而有力……但是她知道他误会她的意思了,若是不赶快澄清,他会不会以为她很饥渴又放荡,在这书房里企图投怀送抱?
    所以即便不舍,她还是扯扯他的衣,红着芙颜,闷笑道:「不是这种抱法啦……那边柜上有一本我一直很想看又没机会看的书,可它放好高,我拿不到,才想叫你抱我。」
    原来她是要这种「抱」,而不是那种「抱」……宫天涯醒悟的同时,也只能冷硬放开她,然后眼神怎么也不敢落在她脸上,左飘右瞟,没个定性。
    「在那边。」司徒百合拉着他的手,领他到她想要拿书的那个柜子,这一次她可不敢再省略了,完整的讲道:「抱我上去拿书。」
    宫天涯虽然闪避着她的目光,但耳廓子还是泛着淡红。要不是怕宫天涯恼羞成怒,她真想调侃他一两句。
    这一回宫天涯没抱错方法,蹲下身,将她高高抱起。
    他起身太突然……差点让司徒百合失去平衡,只能手忙脚乱地抱着他的脑袋,这一抱,倒是将自己的酥胸送到他面前——司徒百合屏住息、咬住唇,不敢大口吐纳,就担心呼吸会让胸口的起伏加剧,触碰到他近在咫尺的鼻尖……不行,她满脑子全是《幽魂淫艳乐无穷》的桥段,甚至连他开口提醒她拿书时,她都以为他要吻上她的胸脯——她锁住呼吸,小脸涨得越来越红,不知是肺叶没有新鲜气息以供替换,抑或她俯着身子,从这角度觑望他与她的贴合激起了小姑娘的羞涩,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好像都争先恐后地冲上脑门,脸好烫,仿佛被热水烫熟。
    「你的表情像在催促我吻你。」
    「我……我哪有?!」司徒百合被看得发窘,脑子里一直有声音在告诉她,捉了书就赶快跳离他的臂弯,可是她无法动弹,不单单是因为他一双铁臂牢锁在她腰际,更因为她不想欺骗自己,她眷恋这个拥抱。
    「没有吗?」
    「……明明是你的表情比较像你想吻我。」她头低低的,说着话时全是含糊,有点像嘟囔。
    他的眼光好炙人,和那日在窟窿大洞吻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宫天涯放松了手劲,让她的身子滑下,却不是要放她着地,在两人得以平视彼此时,他又抱紧她,停在两人鼻眼相对的瞬间。
    「或许你是对的,确实是我比较想吻你。」
    可是在他噙住她唇畔前的一个眨眼,她转头避开了。
    「被冥君知道,他会气得跳脚吧……」虽然,他可能没有双脚能支撑起他的蹦蹦跳跳。
    宫天涯蹙眉,「与冥君何干?」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算他在这里要了她,也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允许。
    天知道他想着她、见着她时,有多想像现在狠狠抱紧她、狠狠吻住她、狠狠地……与她缠绵纠结。
    「你可以跟我坦白无妨,我不会太吃惊的。这种事我也在书里读到过,上回读的那本很好看,我还看到哭哦。我明白真爱的伟大动人,不应该受限于男女——」
    「你最好说清楚点。」
    「冥君与你……是爱人吧?」她边说边偷偷扬睫打量他,生怕他会因为秘密被看穿而脑羞成怒。
    倘若不是宫天涯已经准备好会从她那张小嘴听到惊人的话语,他还真的会被这句指控给吓傻。
    「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的。」她有长眼,也有长脑袋。「冥君讨厌我的程度,绝非寻常,况且我与他无冤无仇,唯一能解释他对我的敌意,就是他妒恨我成为你的妻。而你娶我,一方面除了你对我的怨恨,另一方面便是想以我为盾,模糊世人的眼,隐瞒你与他的爱情。你大概是因为他救了你之后,而疯狂爱上他吧?救命之恩最容易转变成爱,感觉像自己的一条命是他所赐,情愫便无法扼制地萌芽滋长。」她非常理解地猛点头。
    从洞房花烛那夜,她心里便生疑惑。冥君来撂话的态度,还有宫天涯半声不吭也不反抗地随着冥君出去喝酒时,冥君回眸赏她一抹讽刺兼胜利的笑,摆明就是对待情敌的仇视。
    更别提冥君大病数日,宫天涯彻夜不离地看顾他,这种感情,就算是父子都不见得能做得到,所以不能怪她将宫天涯与冥君视为爱侣。
    「百合,住口。」
    「你不用觉得难堪,我不会对第三个人说。」
    「冥君与我情同兄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要怀疑我。」尤其当她眯起眼打量着他,好似还不信他的话。
    「我不会歧视你的。爱情本来就没个定论,谁能知道自己爱上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你觉得爱得很快乐,他也能回馈你想要的,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嘛……再说,你们两个还满配的,看起来很赏心悦目——」
    司徒百合笑着在说,可是越说越小声,越说越趋于沉默。
    胸口有些不舒坦,闷闷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是当她边笑边说时,那种不舒服蔓延得更快,让她不得不害怕自己再继续说下去,胸口是不是会被撑爆。
    「这不是一个娘子该对夫君说的话。」至少当娘子误会夫君的「性向」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不该如此自在。她没有哭泣没有质问,反而还夸他跟冥君相配?!
    「你有当我是你娘子吗?」她嫁给他,没有想过真正的夫与妻,就算她是抱着喜悦的心嫁进宫家,他也不见得以同等心看待她。「应该没有吧?我们之间不用刻意去假装这些,我也不会自诩是宫夫人就过问你的私事,我也不是很介意你和冥君——」司徒百合说了—半,又不说了,她揪着衣裙,忍住胸臆的难受。
    「再说下去呀。」
    她咬咬唇,唇瓣只是蠕了蠕,没出声。
    「让我听听你还有多少自以为是的蠢念头。」
    「……如果你们需要我替你们掩饰,我也可以配合。反正那类男风书籍里的女角儿都只是陪衬,偶尔跑出来替两名男角儿激发激发感情——」
    她义气十足的表白还没说完,双唇便被紧紧叼祝「冥君会……」她好不容易从唇缝挤出三个字,随即再被堵回来。
    「你我之间,与冥君无关。你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
    第八章
    司徒百合整个人像被浸在蜜坛里,从头甜蜜到脚。
    你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
    他首度承认她的身分,虽然仅仅短短两句话,却让她差点喜极而泣。
    她以为她对他而言,只是禁脔,甚至是仇敌,结果从他口中听见她不敢奢想的答案,就算他是骗她的,她都甘愿。
    而昨天,她名副其实成为他的妻,在藏书房里,从那个吻开始。
    她喜欢那种无关恩怨,单纯只是夫妻之间亲亲密密的爱抚拥抱。
    那一刻,她不是好几年前挣扎着五文钱重要或是人命重要的小姑娘,他也不是好几年前奄奄待毙躺在草地上气若游丝的半死人,他们只是单纯的男人与女人,他吻着她、爱着她,他的手指带着魔,他的嘴唇带着火,她像被点燃的干柴,以为自己会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这个男人呵,虽说恨着她,可是又温柔得不可思议,他强悍的力量没有伤害她,除了无法避免的痛楚之外,他对她,几乎是似水一般的柔情。
    她好喜欢双手抚摸着他汗湿的背脊,用指尖感觉他坚硬如石的隆起。
    她好喜欢拨开他长发时,纤纤指节上缠绕着他的发。
    她好喜欢他回抱住她时,那不容她离开及退缩的坚决。
    她也好喜欢他故意拿扎人的粗须根在她颈间来回,逗笑她。
    然后她昏昏沉沉累得不想动时,是他抱着她回到两人的房间,在贴有鲜红喜字的床榻上,他又爱了她一回,之后抱着她一块睡,两人枕着彼此,仿佛回到窟窿大洞的那天早晨。
    那个她打算睡醒之后跟他说豆腐脑真好吃,还想跟他说声谢谢的早晨……不过一夜的纵欲,不代表醒来就是前途一片光明,尤其当她睁开眼,看见的不是宫天涯而是等着叫醒她去向冥君奉茶的金花时,她才提醒自己,她始终还站在原地,连一步都还没跨出去。
    「好好好……我起来去奉茶……」司徒百合撑起软躯,天还没亮透,昨夜又玩太晚,加加减减算算也没睡多少时间,身子还很累,也不舒服,但她不拿乔,爬下床梳妆打扮。
    「今天冥君说他会到大厅,你放心,你不会再空等。」
    「哦……」正躲在屏风后头套衣裳的司徒百合虚软应声。老实说,她比较希望今天冥君还是放她鸽子,至少她在大厅傻等几个时辰之后就能回房好好补眠。偏偏冥君就挑这个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的日子跟她作对,唉。
    司徒百合拖着艰辛小碎步,坐在镜台前,金花已经很顺手很习惯地帮她盘髻。
    镜里的她,脸色仍旧泛着酡红粉晕,好似夜里的火热已经深深烧在骨子里,无法轻易忘却。
    待打扮好,司徒百合再次被领到大厅,远远地,她已经看到冥君的身影,吞下叹气,她接过一旁婢女递给她的托盘,娓娓走到冥君面前。
    冥君身旁不见宫天涯,倒让她有些惊讶。
    「不用站这么远,我今天不会泼你热茶。」
    这么善良?司徒百合狐疑着,却也不傻傻的被他和善笑容所拐骗,她还是长长伸着臂,身子离托盘相当远,为的就是冥君反手泼来热茶时,她受的伤害能降到最低。
    「天涯不在场,我浪费精神泼你做什么?」冥君沉笑,接过她托盘上的茶杯,送到唇边轻啜。
    要最重要的人在现场,这杯热茶泼了才有效果,否则他一点也不想过度劳动力量,他最近疲惫到连手都快举不起来。
    「唔?」司徒百合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金花,麻烦你。」冥君唤了金花,这回换金花手上捧着茶盘,他对司徒百合道:「你奉我一杯,我还你一碗,礼尚往来。」
    司徒百合看着茶盘上那碗黑墨汁般,正窜着热烟的怪汤,整张俏颜都快皱起来。
    好奇怪的味道……
    「那是什么东西?」她不认为此时笑得高深莫测的冥君对她存有什么好意。
    「避妊药。」
    「呃?!」司徒百合瞪大圆眸,不敢相信耳里听到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干了啥好事。」锐利的目光扫过司徒百合,瞅得她头皮发麻。
    「那……那又不关你的事!」她和宫天涯又不是偷情,有什么好怕人知道的?!别人家夫妻的闺房私事,凭什么要他过问?「就算我怀胎,也是喜事,你有什么资格逼我?!」
    「哼哼。」冥君淡淡冷笑,「我是很希望宫家多子多孙,将整个府邸吵得热热闹闹,不过可不代表那些子孙是从你肚子里孵出来的。喝吧,省得我叫人押着你喝。」
    冥君的行径完全像个妒恨小妾比他先怀胎的正妻,摆开架势要解决她肚里的孽种。就算昨天宫天涯跟她撇清他与冥君的关系,但是凭女性直觉——冥君应该是深爱着宫天涯!
    「宫天涯知道你要做这种事吗?!他允许吗?!」
    「你说呢?」冥君不答反问,却笑得仿佛在取笑她问了蠢话。
    「他不知道,你瞒着他!否则他才不会答应你做这种事!」
    「金花,告诉她。」冥君懒得跟司徒百合解释太多。
    「药是少爷吩咐熬的。」金花诚实道。
    「可是他昨天说……」司徒百合还想反驳什么,心里有声音叫她别相信冥君的话,他是在挑拨。
    「说什么都是骗你罢了。男人呀,为了得到女人的身子,有什么话不能昧着良心说?你还信呀?蠢。」冥君打断她的话。
    司徒百合怔着,冥君的话像刀,字字都朝心窝口砍,她的眼前一片水雾,热辣辣地灼疼双眼。
    她不相信冥君!她绝不相信他!
    一定是冥君想看她痛苦,故意这么说来伤害她……只要她心里不好受,他就乐得很,她才不让他得逞!
    宫天涯对她说,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他说话的声音明明就那么温柔又坚定……虽然她知道宫天涯怨恨她,虽然她知道宫天涯娶她是另有目的,虽然她知道……宫天涯有成千上万个理由用任何方式打击她,可是她还是想要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两句话,那两句让她信心满满、觉得未来还是有可能幸福光明的话!
    等待痛楚化成麻痹的抽颤,司徒百合已经流了满腮的眼泪。
    她哭,是因为她没有自信,那些美好的愿景,全是她自己想像的美梦呀!
    她果然好蠢好好骗,对吧?他们也是这样笑看的她吗?当她昨夜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时,他心里是不是也在嘲弄着她的憨傻?
    他说的话、他做的事、他的温柔,只是为了在这一刻狠狠羞辱她?
    说什么她是他的妻……原来是欺骗的「欺」!
    最可笑的是,她还全盘相信他,真的以为自己对他而言还是稍微有一点存在的意义……感觉喉头咽下了好苦好苦的东西,咕噜咕噜不停地下肚,她回过神,自己捧在手上的汤碗已经见底。
    「非常好,你可以下去休息了。金花,带夫人回房,免得她迷路。」冥君也没进一步为难她的打算,见她乖乖饮尽汤药便点头放人。
    「是。」金花福身,准备将伫在原地僵直发愣的司徒百合带出大厅,司徒百合死蜷着拳儿,握紧到双拳微微发颤,眼眶坠下的泪珠没有断过。
    金花此时也觉得心软,司徒百合的模样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她轻推推她,「走吧。」
    「金花,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知道你有话便直说,而且实话实说……你别骗我,那碗药真的是宫天涯吩咐要我喝下吗?」司徒百合的声音有些飘渺,但强撑着平缓。
    「是少爷吩咐的,千真万确。只……」金花尾字还来不及开口说全,冥君正巧轻咳,似乎有意打断她。
    司徒百合听了,默不作声,转身跨出大厅,背影落寞得仿佛被无限的阴霾笼罩。
    眼前水蒙蒙的,模糊了所有景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脚里踩过多少石阶、踏过多少草皮,她都看不见——反正那也不重要,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她都是陌生的,当她看得清清楚楚时都会迷路,现在她看不见,还是会迷路。
    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
    「金花,追上去,别让她出事。」
    「是!」金花不敢迟延,慌张追出去。
    冥君吐吐舌,「这次不被天涯打到吐血都很难……」
    想到司徒百合今早睡在他臂弯里的酣甜笑容,让宫天涯觉得一颗心仿佛插了对白翅,轻飘飘的。
    身体的销魂餍足另当别论,真正让他回味再三,甚至欲罢不能的却是一种扎实的归属感觉。
    他以为自己很恨她,但又不尽然,否则他不会眷恋,更不可能满足。他追逐她好些年,一直只敢站远远地看她,当冥君发觉他的异状时,他又倔强地骗冥君也骗自己——他对她的注意,除恨之外,再无其他。
    如果只单纯是恨,他不该以她的喜怒哀乐为先,不该她笑时,他也跟着撇扬唇角;不该她哭时,他比她更快尝到尖锐的刺痛。
    就连光想起她,心情也晴朗起来……
    宫天涯笑着,有些等不及想见她瞧见他买回来红糖豆腐脑时的惊喜嘴馋样。
    光是想起她……连呼吸都是甜的。
    来到新房,迎接他的,不是新婚媳妇儿的撒娇厮磨,却是紧阖的门板,以及贴在门上那一大张警告——宫天涯与狗不得入内!后头还加上她咬牙切齿的随笔墨画像。
    一头雾水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困惑,他还处在昨夜到清晨这段美丽绮梦里,眼前所见到的又彷佛在说着司徒百合与他誓不两立。
    誓不两立?
    经过昨夜,他不认为两人有什么誓不两立的梁子。虽说肉体关系不代表能轻易化解所有对峙和问题,伹它确实加温了两人间的某些情愫,让他与她更亲密。
    「百合?」他轻敲门板,唤着她。
    沉默。
    「百合,你在里面吗?」
    再沉默。
    这回宫天涯也不乖乖等她应门,上了闩的薄门板在他眼中并不是阻碍,他拿捏力道,手掌贴在门上,内力一震,门后的木闩被震个粉碎,两片门板仍是完好如初。
    木闩碎裂的声音引起躺卧床上的人儿回头,正巧迎向跨槛而入的宫天涯。
    「你不识字吗?!汗煅挠牍凡坏萌肽凇唬 顾就桨俸洗哟采咸穑币桓鋈碚砗莺菰蚁蛩煅那嵋捉幼。侄春眉副臼椋醋柚共涣怂查娇拷?
    「你不要过来!就给我站在桌子那里——不,花几后面!」司徒百合再捉不到任何东西丢他,涨红小脸,气鼓着双颊,连吐纳都变得浓重。她瞪着他,更喝令他不许走近。
    「你怎么了?」
    「不要你管!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更不想看到你的脸!滚出去!」她蜷坐在床角,挥舞着小拳,像只舞动大蝥的蟹,耀武扬威、恫吓逼人地在驱赶天敌。
    宫天涯不是听话的人,况且她太反常,反常得令人生疑,他不可能在她表现出不同于他所熟识的「司徒百合」当下,还转身离开。
    「别告诉我,你有起床气。」
    「不要过来!」她徒劳无功地吼。
    「也别告诉我,你这是害羞的表现。」因为初经人事,所以一早醒来,不知该如何面对昨夜与她裸裎相见的「夫君」?这等女孩子心思他不懂,当然只能全凭猜测。
    害羞?!她龇牙咧嘴的模样叫害羞?!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叫害羞?!
    是,她一早醒来确确实实害羞的不敢睁开眼,满脑子想的是他给予她的一切,他爱她的方式太热辣,烙在肤上,深入骨髓,她像个好学的学生,将师傅教导的东西再三复习——平时虽读过不少淫书、看过不少淫画,对于那些床笫之事她当然懂,也清楚明白,可是单纯的「明白」和实际的「体会」还是有天差地别。
    那时她憨憨羞羞窝在衾被里,胡思乱想着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第一个表情——要她大剌剌地拍拍他的肩,说声「早上好」或是「昨晚辛苦你了」,她又没大胆到那种程度;要她像只缩头乌龟躲他个一年半载,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结果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对他说的头一句话是咆哮,对他做的第一个表情是满满怨怼!
    「我才不是在害羞!我明明就是生气!」司徒百合忿忿道。
    「我看得出来。」都气到两眼火红了,他再看不明白才真叫迟钝。「你气什么?」气他昨夜太粗暴,不懂怜香惜玉?还是气他让她今早醒来浑身上下像被几十辆马车辗压而过?再不然是气他没陪着她一块睡到醒?
    司徒百合扯出僵笑,「你应该心知肚明,何必要我再提醒你一回?我也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宫天涯,我一点也不想替你生孩子,你不稀罕,我也不屑!从今天起,我的房不欢迎你,请滚!」她这次懂礼数多了吧,还加了个「请」字呢。
    「你在说什么?」宫天涯皱起眉。
    「不要再装傻了,我老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对我!我只是……只是一直欺骗自己,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改变你!现在我完全放弃了!你娶我是想让我不好过,那就请你不要再假装温柔,就用对待仇人的方式对待我,至少这样我还可以真正去恨你,而不是像个傻瓜,沾沾自喜着认为你已经摆脱过去的恩怨!」司徒百合撇开脸蛋,鼻子一红,酸涩感汹涌蔓延,「要杀要剐都是一刀痛快,别用凌迟人的方式,那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我半个字也听不懂。」
    「你当然什么都不懂……」
    不懂她为什么反应激烈,不懂她为什么倍受打击,不懂她为什么难过……「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在气什么。你没头没脑轰我一堆话,又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哀哀怨怨,好歹前因后果也得让我知道。」
    「宫天涯,你真没担当!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这声小人骂得很响,但我小人在哪?」
    一个人最火大的事情就是——自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对方还是一派无知,那简直是火上添油!
    司徒百合藏不住心里话,她真的好生气好生气,「那碗药!」这个提示够明显了吧?
    「药?我吩咐金花熬的那碗?你喝了吗?」原来她是嫌药太苦,难以入喉,才同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真是孩子心性。
    「你出去!滚出去!」看见宫天涯唇间有笑,司徒百合倍觉委屈,气得又赶人。要是再赶不走他,她怕自己要在他面前难堪大哭——「都不是小姑娘了,还会因为药苦而生气?你不觉得太小题大作吗?了不起下回我让金花拿药给你时再加上几块甜糕,让你一口药一口糕,就不觉得苦了。」虽然他满困惑,之前在窟窿大洞里,他喂过她喝药,她可是连声苦都没嚷。
    「下回?!你想都别想!谁跟你还会有下回!你耳朵聋了吗?我的房不欢迎你!」司徒百合跳下床来赶他,两掌推抵在他的胸口,使出最大力量要他离开。
    司徒百合推得满脸通红,唇儿咬得红红的、鼻头涨得红红的,就连眸儿都红通通的,好可怜。
    「你不是不稀罕我生的孩子吗?那你就不要再碰我,省得你还要叫人花钱去抓药回来熬!把这里当成冷宫呀!我没有你还是会过得很快乐!快走——走呀!」她好不争气,吼着吼着,眼泪就率先出卖她,奔流出来,她忿忿擦掉,继续使劲推他,甚至不顾自己会不会摔个头破血流,拿整个身子当武器,倾了一大半去推着他,半点也不在乎万一他心一狠旋身避开,她便会一路摔滚出去。
    宫天涯擒握住她的双腕,不让她弄伤自己。
    「我何时何地说过不稀罕你生的孩子?」现在谈这个也太早了吧?!
    「你是没说过,但你做得够明白了!」命人熬避妊药这她喝下,她还能如何解读?最气人的是,他竟然还能笑着说下回再让金花拿甜糕给她,一口药一口尝甜!
    「我又做了什么?」宫天涯觉得自己一直在问「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问到现在,他仍不清不楚自己在哪一点上犯了错。
    「那碗药呀!」司徒百合只差没气到跳脚。
    「好,问题在那碗药,是不?」宫天涯拉她一并坐下。
    司徒百合当然不可能顺从,她气呼呼地像条被人逮住的鳝,还想扭动身体逃开,他轻易便制伏了她的挣扎。「你嫌药太苦,所以气我叫人熬给你喝?」
    药苦?她根本不觉得!因为最苦的是那时她尝到的眼泪!
    「我不要让你抱!」
    宫天涯只好加重力道,箝制她的双臂,将它们交叠在她的胸前,再收紧十指,将她牢牢嵌在胸口。
    「药太苦?嗯?」
    「我要跟兰哥说你欺负我!」
    「你没听过良药苦口?」面对她的答非所问,他不以为意,迳自道。
    「我要叫一戒把你砍成一块一块的!」
    「那药喝了对你身体好,如果你真是因为药苦跟我翻脸,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宫天涯,你是坏蛋!你比我家兰哥更坏!畜生!你是畜生!畜生中的畜生!禽兽中的禽兽!养条狗都比养你好!嫁猪也比嫁你好!丧尽天良、没心没肝、人神共愤——」骂到后来,司徒百合没声音了,脑袋压得好低,这突来的沉静像是她骂累在休息,直到灼热的水珠子滴落宫天涯的手背,几乎要炙伤他。
    宫天涯放开她,仍让她坐在腿上,将她转向自己,发现司徒百合虽没有哭出声,也好倔强地死咬住唇,但芙蓉一般的脸已经哭花,豆大的泪珠从紧阖的眼缝不断挤出坠下。
    即便宫天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但让她边指控边哭成这模样,他当然是错无可逭!
    女人哭得梨花带泪有何美?他的百合笑时最好看,瞧她眉儿眼儿都因为唇边的笑靥而轻舞飞扬,绝非双腮挂着泪珠足以比拟。
    「百合——」
    「我要叫兰哥来接我回家……我不要嫁给你了……你去叫兰哥来接我……」她像个玩棋输了的孩子,弄乱了棋盘就要当一切都不算数。
    「你休想!」
    「兰哥……」呜呜。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他将她轻轻抚慰在怀间,她还想挣开,他耐心十足,不放弃地再抱紧她,司徒百合的挣扎幅度逐渐变弱,最终完全放弃,螓首靠在他肩上,仍不停哭颤。
    「那碗药……」她抽噎着。
    又是这个答案,唉。「药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你为什么不要我生的孩子?我、我想要呀……」
    她原先还没想到这一层,她还好年轻,甫为人妻都尚未适应,提生孩子似乎过早,若非宫天涯让人熬药,她压根不会注意这种事。
    可是当她喝下那碗药,她心里好苦好苦,一想到他不要她为他生儿育女,一颗心几乎要崩裂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难受,他不会待她好,她明白;他不会疼宠她,她了解。在这种互有疙瘩的情况下,若有孕,绝对不是值得贺喜之事,防范未然才是明智之举,省得肚子里真的有了孩子,还得费神打胎,反而更伤身。但她阻止不了哭泣,他的举动比直接无情刺她一刀还要更痛……「倘若你有孩子,我当然要。你胡说什么呢?」
    司徒百合泪花朦胧,被水雾占满的眸子哭得无法睁开。
    「那……那你为什么叫人熬避妊药给我喝?」
    宫天涯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应该说,他终于知道差错是出在哪里了。
    冥君!
    第九章
    「我哪知道那种药味是补药而非避妊药?我以为你是打算玩玩她便罢,当然会直觉误认你不安好心眼呀,咳咳咳……」
    始作俑者以衣袖半掩着嘴,撕心裂怖的病弱咳嗽间,还不忘为自己的清白辩护脱罪。
    「既然你不确定,就不要误导她——」
    「咳咳咳咳……」绵长的嗽声立刻打断兴师问罪。
    宫天涯捺着性子,等到嗽声停止。「你想也知道,她会如何误会——」
    「咳咳咳咳咳……」再来。
    宫天涯递上止咳的药茶,舒缓剧咳过后喉头的疼痛。「况且你不确定那是什么药,又为什么要肯定地说是避妊——」
    「咳咳咳咳咳咳……」这次的咳嗽持续了良久良久,都快咳成一支曲儿了。
    宫天涯认识冥君不是一天两天,当然清楚冥君的性子和手段,假使他继续责备冥君,冥君也不会退让,继续用嗽声与他对抗。
    在这种较劲上,宫天涯永远是输家。
    「罢了。」宫天涯总是只能无力叹息,要骂也骂不尽兴。
    他对于冥君的吞忍,有绝大部分也是对于冥君的一份救命之恩及深深歉疚。
    咳嗽声也中止得恰恰好,冥君缓缓将药茶喝光,润润喉。
    「不过……天涯呀,我们不是打算很快就要休掉她吗?要是她真怀孕,那就麻烦了。为了省事,把补药换成避妊药比较好。万一闹出『人命』,要收拾善后更费劲。」冥君体贴建议。
    「我没打算休掉她。她进了宫家门,就是宫家人。」
    「哦?」要坦白爱意了吗?真让人期待。
    「就算她真怀孕,那孩子我要。」
    「可是你明明就很气她那时对你的见死不救呀……从仇人肚里生出来的小仇人,你会疼吗?我先说哦,我不会。」
    宫天涯先是沉默,无声的模样让人瞧不出端倪,待再开口,却不是回答冥君会不会疼爱那孩子的问题——「冥君,但是我没死成,我还活着。」
    「所以?」冥君等着他接话。
    宫天涯凝觑冥君,迎向他兴然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所以我有什么权利恨她?」
    对,这些日子,他反覆思索着这句话。
    司徒百合做错了什么?
    她只不过是没救他罢了。
    他身上的重创,不是拜她所赐,更完全与她无关。那时发现他倒卧血泊中的她还心慌慌地拉了个大夫来救人,银铃可爱的嗓追在大夫左右,不断询问——你能不能救活他?能不能?能不能?
    那时他半昏半厥,好几回都是让她的声音给唤回来。她除了吵大夫之外,第二句最频繁在他耳边嚷的便是——你别死呀!不可以闭上眼,醒醒!快醒醒!
    她的焦急呼唤,扯住了他的魂魄。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被牛头马面勾走魂魄时,是她一次次唤着,要他醒过来,要他看着她,小掌在他没伤的左颊拍得响亮,他才没走,才没断气。
    她后来放弃,是因为大夫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没有救了,再努力,也只是徒费工夫及金钱。换成是他,他都不一定会尽力去抢救一个连大夫都宣告死定了的活尸,凭什么却要她做到?
    再说,她如果真将他扛回家去医治,那才真的害死他。连冥君都必须赔上所有才能救回他,区区一个黄毛小丫头,又能做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突然醒悟,还是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想法,只知道当自己这么想,对着她笑时,不用再逼着告诫自己要恨她;抱着她时,不用硬将自己留在那时的恩怨里。
    单纯宠着、理所当然疼着,原来是一件比呼吸更简单的事情。
    听到宫天涯的话,冥君轻声笑了。他还以为这鲁钝的家伙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想清楚这个事实哩,幸好他终于觉醒,比他预估的时间早一些……他还以为自己还得多撑几年才能听见宫天涯的领悟。
    「是呀,你有什么权利恨她?又不是每个人都必须有副热忱助人的好心肠。以我为例,倘若受伤濒死的人不是你,我也不会尽力去救。这叫没良心吗?同理,她的见死不救只不过是一种选择,而她的选择让你不快罢了。」冥君这回倒是站在司徒百合那边,他推着木轮椅,来到宫天涯身畔,口气悠哉,「我知道你其实满希望昏迷个把月后睁开眼,发现自己浑身缠着伤药,床畔坐着衣不解带看顾你的司徒百合,可惜看到的人只有我……所以说愤怒倒不如说失望。如果她真的救了你,你就可以大方跟她道谢,甚至不顾她的年龄小,直接拿报恩的藉口当令箭,『以身相许』将她娶进门。可惜她没有,而你那声谢既说不出口,又没理由以身相许,如果不恨她,你们压根就毫无瓜葛,所以就恨吧,恨到时常把她挂在嘴上,三不五时还悄悄跃到她家宅顶去看看她的近况……你喜欢欺骗自己是因为恨她才注意她,那也无妨,因为摆在眼前的事实是骗不了人的。」
    「你从多早之前就有这种想法?」宫天涯问,表情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你第五次在我面前提到『司徒百合』这个人名时,我就这么想了。」
    哪个仇人曾让天涯如此「念念不忘」?就连在他脸上砍下一刀的那家伙都不曾。
    原来那么早之前,冥君就看透了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心思,而他却在多年的多年之后,才隐约探索到自己的本意……原来在他企图拿仇恨来掩饰想去见她的渴望时,冥君老早就在看着笑话,看他自欺欺人……难怪好几回冥君都意有所指地笑他迟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在局里,陷于迷雾,看不清真实,一再告诉自己前方有断崖,便害怕地裹足不前,殊不知前方是康庄大道,只要跨出步伐,就能冲破迷雾。他的迟钝让自己原地踏步,甚至让自己偏离出口更远。
    宫天涯缓步离开了冥君的房,心情宛如万里无云的晴朗苍穹。
    他解开了囹圄,走出了禁锢,如果「恨」是他能拥有她的藉口,那么她已经真真切切属于了他,这个「恨」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他毋需为难自己,也为难了她。
    他承认,娶她,只是因为喜爱她、想要她,心口的位置已经为她保留了好久好久……越过小桥流水,抚波绿柳,宫天涯在石阶边瞧见了坐着读书的司徒百合,他的妻。
    他胸口暖热,注视她良久,没出声吵她,定定地将她娇俏的身影纳入眼里。
    其实,要坦白爱上一个人并不困难,一旦坦白了,心里的喜悦被如兽一般奔窜而出,再也无法擒阻。
    后来是司徒百合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发觉了他,与他回视,也被他瞧窘瞧羞,挪了个位置,素荑拍拍身边,要他坐过来。
    宫天涯噙着淡笑,顺了她的意思,与她一并坐在石阶上。
    「你真的跑去骂冥君吗?」司徒百合合上手里的《幽魂淫艳乐无穷》。事实上她也没太多心思和闲情去读任何字句。她并不乐于见到他为了她与冥君反目——虽然她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分量和影响力。
    「我从没骂赢过他。」宫天涯坦言。骂是去骂了,但无功而返,请见谅。
    「我想也是。他看起来比较伶牙俐齿。」她并不惊讶宫天涯的惨败。宫天涯与冥君相较,绝对是不善言词的那一方。
    司徒百合顿了顿,声量转小,「你不要再去跟他吵这种小事,你向我解释清楚就好,我信你就行,反正不关冥君的事……我们夫妻间的事,我们两个人处理就好……」
    那时,宫天涯听到她哭泣质问为什么要让她喝避妊药,他脸色阴寒地撂下一句「我以我的性命做担保,那是补药!」人便冲杀出去,让她连阻止也来不及,想追上去又在拐了几个弯之后迷路,真是……其实,听到他的保证,她已经信了他大半。她不是很在乎他去不去痛殴冥君一顿,也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冥君的道歉——反正他也不可能真心诚意。
    这个不解风情的笨相公,要是他不急着冲出去找人算帐,说不定他和她还有更多时间可以抱在一块,玩玩书里的那种肉麻段子——我此生只爱你一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可以对天下人无情,独独对你不行!你这个小坏蛋,小魔鬼,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我坏,是我不好,是我误会你,我该打——你不要伤害自己!打你等同于打我,我会比你更痛!
    夫君……
    娘子……
    那份爱意,将随两人互诉的情意,天长地久。
    全书完。
    偏偏她的笨相公,觉得找冥君问清真相,比与她耳鬓厮磨更重要。
    「你真的愿意相信我?」
    「嗯,没什么好怀疑的。」尤其是他听到「避妊药」三字时,表情比她更震惊,那是装不出来的。
    「我甚至还没认真解释。」
    「有呀,你说了,你以性命担保,那是补药。」
    「就这样?」这也算解释?他以为她想听的「解释」不该只有短短一句话。
    「这不就是最重要的答案吗?」司徒百合想到身旁还有一盘青果子,拿了两颗在衣上擦擦,递一颗给宫天涯。「知道不是你的授意,对我而言就足够了。」她会哭,也只是为了他,既然与他无关,她当然也就释怀,难道要她痛哭家里有个冥君跟她作对吗?太浪费眼泪了。
    「上回我瞧见府里一名长工和丫鬟吵嘴,那名丫鬟后来哭了,长工总共在她身边说了两百七十一句的好话,费时整整一个时辰才让丫鬟破涕为笑。相较起来,你太容易放我过关。」宫天涯接过青果子。
    「你真闲耶,还去数别人的情话。」连两百七十一句都数出来。
    「我只是很好奇情人间都吵些什么。」宫天涯咬一口青果子,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吐出果肉。「这颗果子根本还没熟,又酸又涩的。」才说完,却看见司徒百合已经啃掉大半,她手里那颗青果子,看起来不会比他的甜多少。「百合,别吃了,这根本不能入口。」
    「还好吧,我觉得比昨天的甜一点。」她又咬一口,剩下的一半被他拿去尝,同样酸涩难吃。
    「这样叫还好?用肉眼都能看出它滋味不好。哪里偷摘来的果子?」
    「金花给我的。」每天都有一大盘——全都是没熟的。她又不笨,当然知道又是冥君的欺凌,她也不以为意——他敢吩咐人拿来,她就敢吃,赌一口傲气。
    宫天涯也明白了,凭金花一个慧黠的懂事丫鬟,哪可能会不清楚这一整盘青果子根本就不能吃?如此劣等的欺负手段实在是很难看。
    「我会去跟金花说,以后她胆敢再这么以下犯上,我就遣了她。」
    「我不介意这种小事啦,你也甭多生事。在这个地方,任何人欺负我,我都可以无动于衷,就是你不行。要是青果子是你拿给我吃的,我会生气会难过,可是不是你,我不在意,真的。」司徒百合拿回青果子,笑笑地把玩它,真不以为意地继续品尝。
    没有人可以掌握她的喜怒,她不会为了不重要的人而笑,也不会为了不重要的人而哭。她的笑容和眼泪,都只愿意给予她重视的那个人。
    「我不会这样对你,绝对不会。」他握住她的手,在她以为他是要拿走她手上的涩果子时,他却是执起她的手,轻搁在唇间。
    「你的这句话,是继那回你说你高兴娶我,还有承认我是你的妻之后,我最喜欢的一句甜言蜜语。」司徒百合笑得清脆,脑袋朝他肩头枕着。
    两人并肩坐着,这动作既不煽情也不媚惑,然而相依的影子在两人身后拉得好长好长,几乎完全缠绵交叠在一块。
    那一天,他与她,合力将一大盘的青涩果子给啃个精光,谁也没再嫌果子酸,因为果子再酸,心都是甜丝丝的……再度得到冥君的「召唤」,司徒百合心里虽有嘀咕,倒也不反抗,让金花将她带到帐房,她想瞧瞧冥君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宫家没有虐媳成瘾的恶婆婆,也没有善妒欺人的大老婆,更没有争风吃醋耍心机的妖艳小爱妾,因为这三者全数融和在一块,形成一个共生体——冥君。
    但自从得到宫天涯的保证,她像吃了几十颗定心丸,变得更勇敢更无畏,仿佛再没人能打倒她,让她面前冥君时,能更抬头挺胸。
    「你来啦。」冥君一见她,就先露出笑容。
    「你找我有什么事?」早上奉茶时,他没做啥挑衅动作,也乖乖灌完茶,更没有为难她,放她回房继续补眠;现在又找她,是想趁宫天涯不在之际,再好好玩弄她吗?
    「不用这么怕我,一个残废能对你做出多过分的事?」冥君自嘲地笑,似乎是想舒缓她的防备,「听说你也爱读书,识字当然是不成问题吧?」
    「嗯。」
    「那好,我有些好书想推荐给你。」冥君笑得眼都眯起来了。
    「真的吗?什么好书?」同为爱书人,一提到书,司徒百合的戒心自然减少数分。
    「那边那一叠。」冥君抬手,指指桌上。
    「那么多呀?」司徒百合雀跃去翻,才看到书皮就塌下笑颜。
    帐册一,南二巷分行。
    帐册二,北一巷分行。
    帐册三,西四巷分行。
    帐册四,金雁城东巷分行。
    帐册五,银鸢城南巷分行。
    还有下头整叠堆积起来的几十本,她不会蠢到认为可以在下头翻到《幽魂淫艳乐无穷》那类的旷世巨作。
    「帐册?」
    「嗯哼。」冥君凉凉哉哉喝他的养身茶。
    「这是什么意思?」
    冥君一副「你怎么会问这么好笑的蠢问题」的样子,「读呀!难不成叫你一本一本吃下肚吗?」他没这么坏啦。
    「为什么要读帐册?」
    「这种话怎么可以从宫家夫人嘴里说出来?你嫁进来,难道不用了解宫家在做什么事业?难道你只想每天吃喝拉撒、混吃等死,以为多养你一张嘴,我们宫家没多大开销吗?你好意思啥事都不做,就让众人供养你吗?」
    说得真理直气壮,她倒觉得这是冥君整她的另一种手段。
    「好,我汗颜、我内疚、我不好意思,我会读完这些帐册的。」凭她一目十行的好本领,这些帐册花不了她太大功夫。
    「我忘了说,每本帐册里,我都改了些数字,把它们找出来。」冥君恶意地笑。
    果然是刁难。但她不退缩,接下他的战帖,「没问题。」放马过来吧!
    「你可以使用那张桌,笔砚及算盘都备好了,开始吧。」
    司徒百合落坐,翻开帐簿,先大略看一遍,又拿来第二本,同样是快速翻阅。
    原来宫家是茶商,经营的是茶叶买卖,经手的茶种十根指头数不完——西湖龙井茶、四川蒙顶茶、常州阳羡、湖州顾渚紫笋、江苏洞庭碧螺春茶、六安瓜片、平水珠茶、祁红、滇红、江山绿牡丹茶、白毫银针等等,茶价由最一般的几两到最贵的几万两都有。
    饮茶风气在金雁、银鸢、铜鸩、铁鹏四城都相当兴盛,光司徒家所在的那条大街上,茶馆茶坊随便算算也有四、五家,更遑论整个铜鸩城的实际数量。而宫家交易的对象,便是这些数不清的茶馆茶坊,每笔往来都是几十斤几百斤,帐册上的数字也大得惊人。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事,她还以为宫家干的勾当不会太光明磊落哩。
    没办法,他们司徒家做的也不是正当生意,当然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直到司徒百合翻完四本帐册,才从头一本开始逐笔检视。
    她可不是养在深闺只会扑蝴蝶逗蛐蛐的柔姑娘,当年司徒书肆刚起步时,铺子里只有她与兰哥两人,她年纪小小就管过帐,也与纸商擦腰对吵过,更曾无师自通做过雕版与坊刻,还昧着良心跟她家兰哥干起盗印书籍的勾当,所以看帐簿这等小事真的难不倒她。她之前先大概翻翻四本帐册,是想先明白茶种与茶价,等到熟记了,再从最前头查起,上手的速度会快许多。
    她查完第一册,是半个时辰后的事……她舒展四肢,动动因为太专注而僵直的颈肌,抡着粉拳在肩上敲呀敲,发觉冥君在一旁已经睡着了。
    「这家伙,真好命。」司徒百合咕哝埋怨,想趁他睡熟时偷偷在他脸上画几笔,不过后来还是作罢。谁说千万别惹凶女人?凶男人最好也敬而远之,省得他报复回来,害她皮疼。
    「算了,看在你救我夫君的份上,不同你计较。」她故作宽宏大量,心里也真的存在着对冥君的谢意,否则她真要反抗,他不见得能讨得了好。
    司徒百合替冥君拾起一半滑落地面、一半还挂在他膝上的暖巾,替他重新盖妥。
    好——继续和其他帐册奋战!
    司徒百合深吸口气,坐回桌前啃第二本,北一巷分行的帐目。
    一直到她看完大半叠帐本,冥君都没睡醒。她肚子有些饿了,想想也该好好休息顺便吃点什么……她是可以自己偷偷溜去找吃的,不过就怕她走出了帐房,要再回来得迷路迷上好久,到时要不被冥君发现才见鬼哩!
    「冥君——」她摇摇冥君,他没反应;她加重力道,几乎是将他当成沙袋左右摇晃,冥君也只是随着她的晃动而晃动,当她停下手,冥君的脑袋又垂回原样。
    当真睡得这么沉吗?
    「冥君,冥君!」这回她改用大音量在他耳边嚷嚷,最后还偷偷拧他一把。
    「……嗯?」冥君皱着眉醒了,但好半响还睁不开眼睛。
    「你睡很久了。真这么累,要不要叫金花推你回房去睡?」
    冥君眯着好不容易费力睁破的眼缝,目光还没办法凝聚在司徒百合脸上,他抬起手,压按额穴,良久才得以慢慢完全张开眼。
    「……是你叫醒我的?」
    「对呀。我看完一半的帐本,想找些吃的,你要不要也吃什么?」看他一副瘦模样,好像风一来,他就会被呼呼吹跑,比纸鸢飞得还高还远。
    「什么时辰了?」他揉揉眼,
    「不清楚,日头下山了,天开始黑了。」她也看帐看到忘了时辰。
    「你看完一半了?」这么厉害?他还以为她看完一本少说要三个时辰。
    司徒百合很骄傲地点头,等待冥君的惊讶赞美及无限敬佩。
    「去年九月初七,金雁城分行,碧螺春茶,最大宗买家,买进多少?价格多少?」冥君问得来势汹汹,杀得司徒百合措手不及。
    「九月初七……九月初七……金雁城,呃……好像是林庄茶楼?不不不,九州茶馆,又好像是什么王府的……」司徒百合完全不确定,脑子里读进太多铺子名,有些相似到同音不同字,再加上光茶名她都还不能完整背起,哪来这么高段的本领。
    「九月初七,金雁城梅庄,买进十三斤,一斤价格五百两。」冥君冷冷撇唇。
    「是这样吗?随口诓我的吧?」司徒百合怀疑挑眉,在冥君眼神默许下,她拿了金雁城分行的帐册,翻到九月初七的帐目,「……你猜对了耶!」
    「谁同你说我是用猜的?我看你才是胡乱翻翻,随手拨几颗算盘珠子,再乱画两三笔,就当自己读透帐目了吧?!」冥君锐利地瞪着她,下达冷酷无情的命令,「从第一本重新读起!」
    「哪有这种事呀!谁可以像你这么变态,把哪一天的哪笔交易全记下来,九月初七有多少笔进帐,还得分每个城每个分行——」分明就是要为难她!
    「我给你两天时间,到时我会抽着问,你只要答错,就有苦头吃了。」冥君不理睬她的吠狺,迳自决定道。
    「你——」
    「还是你要哭着求饶,或向天涯告状?」
    「谁要哭着向你求饶呀?告状?!我司徒百合才不做这么窝囊的事!」司徒百合被激得怒火中烧,双拳一握,也握住了她的满腔愤慨,想也不多想就吼回去。
    「那好,两天后,这个地方,我等你。」挑衅。
    「谁、怕、谁!」回嘴。
    战火,从此点燃。
    第十章
    两天后,同一地点,同一时辰,同样两个人。
    「八月十一,买庐山云雾茶五十斤,哪家分行记的帐,买方是谁,买价多少?」
    「西四巷分行,富商梁豪,买价五万。」
    冷眸瞟来,「四月初四,银鸢城南巷分行,卖出最少的茶种?茶价?」
    「嘿嘿,凤凰单横茶,半斤,茶价两千两,曲府派人买的。」
    「我问谁买的了吗?多嘴什么?」又瞪她。「三月十九——你手举这么高干啥?」
    「我看了帐,心里有疑问。」
    「问吧。」
    「官府不是颁布榷税律法,不允私贩茶叶,私自卖茶十斤以上,一百斤以下罚钱一百文,并脊杖二十,一百斤以上更是加重处罚,后来的律法更苛——私下卖茶三次,数量在三百斤以上皆处死刑……咱们家的帐本随手一捉就是百斤以上的交易,难道我们官商有所挂勾,所以才能大剌剌百斤百斤地卖茶吗?」不在其行,不懂其事,平时她喝茶,嘴也挑,但从不曾了解茶的买卖竟受官府限制。
    「咱们做的是阴的,虽说大概也阴到连官府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你没有发觉帐目的最后一页,每月都有百斤的蒙顶茶是送给官去了吗?」
    「贿赂!」
    「而且这百斤的蒙顶茶,是天涯负责送的。」冥君沉沉一笑。
    「贿赂加威胁!」叫一个面目凶恶的人去送贿礼,明摆着他们宫家能讨好人,也能清除人。若官府愿意,众人皆为友,若不愿,扯破脸来,官府不见得能继续高枕无忧。
    「你很聪明。」
    「因为我娘家也是做阴的。」好熟悉的罪恶感呐……原来不管她嫁前与嫁后,都无法金盆洗手做个善良老百姓。
    「我知道,你们是盗印商嘛。」
    「你怎么知道?!」
    「我差人上你们家去买过《幽魂淫艳乐无穷》,与先前友人从银鸢城带回来送我的那套有点差别——不过是非常非常小的差别,有个错字被改过来了。」再说,以宫天涯对她的重视,她有什么消息不会透过宫天涯嘴里说给他知道?笨。「好了,问够了没?继续。」
    「哦。」
    「南巷沈静书茶馆,向来都买哪些茶,买多少,一年下来从他们身上我们剥下多少银两?」
    司徒百合一怔,「还、还有这种问法哦?!我只背一天一天的帐……」
    冥君笑眯了眼,彷佛无限宽容,但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就偏偏不一样,「那好,重新读。」
    「又要重新读?!我这辈子看一本书也没看过如此多回,就算是《幽魂淫艳乐无穷》也一样——」
    「两天后,我在这里再等你。」撂完话,冥君又推着木轮椅掉头走了。
    「你真以为读帐册很有趣是不是?你以为帐册里的六安瓜片和双井茶会在床榻上交相缠绵,演出活春宫来让人看得入迷是不是?一直叫我重新读重新读!」
    「六安瓜片如果会和双井茶演出活春宫,那倒真稀奇。」宫天涯在房里没找到司徒百合,金花说她让冥君唤去帐房,他旋身往帐房来,一进门,就听到她在吠。
    「你回来啦。」司徒百合迎向他,原先脸上对冥君的不满立刻收拾打包好。她不想让宫天涯夹在两人之间难做人,冥君为难她,她也有本领推回去,犯不着要宫天涯凑一脚。
    「在跟冥君吵架?」
    「才不哩,跟他吵架不好玩,让人觉得我在欺负一个病人似的。」她将宫天涯推到椅上坐,把金花方才送来孝敬冥君的好茶借花献佛地递给宫天涯,「他病奄奄的,有时进到帐房,瞧见他睡着,看起来都有点怕怕的。」
    怕什么,宫天涯不用问,因为好些回他看到冥君熟睡的模样,就像完全停了呼吸,越来越难叫醒,可是又不敢不叫,怕不唤醒他,他就真的一路睡到死。
    「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他?」
    「都瞧遍了。」他怎么可能弃救命恩人于不顾。
    「我看他每天喝补药像在喝水一样,可是没看他长过半点肉。」瘦得像根竹竿子。「冥君生的是什么病?」
    「大夫说,他的五脏六腑都有伤。」宫天涯只简单这么说,他不愿意在司徒百合面前提太多,因为若提了冥君的伤是为救治他而来,这小丫头又要算她自己一份错了,她定会认为是她当初见死不救,才会害得冥君必须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她只知道冥君救了他,却不知道冥君是用什么方法救下他的命。
    「为什么有伤?」司徒百合还是好奇问了。
    宫天涯没说,只是拍拍她的手背,淡淡地掩饰苦笑。
    这举动,司徒百合懂了,他的无言,已经说得够多了。
    「我听说银鸢城有个大夫,医术好像不差,去请他来好不?」
    「嗯。」宫天涯点头。他没明说,那个大夫在几年前就让他们请来过,只是他并没有带来神迹。
    「还有,好些年前,不知在哪个地方,有个银发神医,我们让人去寻,只要有出现他踪迹的地方,都让人去找,把他找来替冥君看病好不?」
    「当然好。」关于这个银发神医,恐怕只是传言吧……「看在冥君这么伟大的份上,我以后都不跟他顶嘴就是了。我想他要是不动气,对身子比较好哦?」
    「你有这个心意,他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我觉得他还是很不喜欢我,不然……我先回娘家一阵子,让他眼不见为净,你说如何?」只要眼睛看不见讨人心烦的家伙,他一定可以心宽体胖,最有助于调养身子。
    「别胡说了,我现在倒觉得冥君挺喜欢你的,否则他不会花那么多时间跟你待在帐房里。」害他要找人都得先问清楚冥君人在哪里。
    「哎呀呀,好酸哦……哪里来的酸味,谁打翻醋坛子了?」司徒百合作势在四周嗅呀嗅,最后嗅到他身上,仰着笑脸,大眼活灵灵瞅人的模样好可爱。「你是吃醋我跟冥君独处,还是吃醋冥君跟我独处呀?」
    「这两个有什么差别吗?」
    「有呀。前头那个是你嫌我霸占了冥君,让你们不能尽情培养兄弟感情,后头那个是你嫌冥君霸占我,让我们夫妻不能享受闺房之乐,当然差别很大啰。」尤其「兄弟感情」这四字,她说得多出力呀。
    「你还误会这件事吗?」误会他与冥君的关系?
    然而他在她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怀疑和质闻,这丫头只是贪玩,只是想斗斗嘴来增进他向来不太熟悉的夫妻情趣,他没有提心吊胆,因为她信任他。
    「你还没回答我哩。」她缠着要答案。
    「明知故问。」淘气。
    「听你亲口说出来比较好嘛,你的声音又很好听,说情话时让人好酥哦。」而且她好喜欢他叫她的名字,沉沉嗓音都快让她浑身打几个哆嗦,抖完之后神清气爽!
    「百合……」他不习惯大剌剌表达情意,他总是内敛,甚至是害羞的。
    「别害臊呀,只有你跟我夫妻俩,有什么不能说的嘛。」
    「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不是吗?」
    「不明白啦,不说我就是不明白啦!」刚刚才被冥君欺负,现在当然要找亲亲夫君安慰疼惜,否则她不是太吃亏了。
    宫天涯被她鲁到无能为力。谁说沉默是金?有时太过沉默也是会麻烦重重的,该说的话就说,藏着话只是让自己心里不快——他一开口,以为自己只准备回答她的缠问,没料到这几日的不满倒全脱口,「我不喜欢踏进自己的房里,却无法见到你,也不喜欢三番两次得向金花问及你的行迹,更不喜欢听她说你总是跟冥君两人躲在帐房里不知道干什么,最不喜欢当我问你们在一块说些什么,你又只是随口打发我……虽然我很信任你与冥君,但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真的很差。」
    「不说则已,一说惊人。」司徒百合喔喔地直惊叹,挨着他身边坐。「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委屈,对不住啦……先谢谢你没怀疑我和冥君胡来,也没丧失理智胡乱骂我失贞、乱扣我罪名。」
    「你不是那种人。」
    司徒百合笑得连眼都眯了,他的甜言蜜语乍听之下都像是寻常人随口会说的闲聊,正的念过来四平八稳,倒着念回去也不会转变成腻死人的情话,但绝绝对对是出自肺腑。
    「能被你信任,真好。」
    宫天涯微微红了脸,她的脑袋依向他的胸口,像头猫儿似的直蹭。
    学习如何疼她之后,他也开始学习适应她的撒娇,这些事对他而言陌生得好比叫一个大男人生两三个娃儿来玩玩,却又彷若天性,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冥君最近好像想到新的花招恶整我……他拿了一大叠帐册给我,逼我死背上头一大堆的买家,买价、茶种,他还临时抽问,说我答错就要让我好看……不过你放心,我背书是很有心得的,他这种小刁难,难不倒我,你不用急着帮我出头。」司徒百合干脆全盘说了。既然她的亲亲夫君都有怨言了,她怎能放任他继续沮丧下去?那太可怜了。不是只有弃妇才凄凉,怨夫也一样哩。
    「冥君要你看帐?」
    「不,是背帐。」光看还不够哩。「我在想,他可能过几天会拿几本全新空白的帐本,叫我把南二巷分行呀北一巷分行的帐目全部默写出来吧。」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要是冥君真这么要求,她也不会被青天霹雳轰得太震惊。
    「百合,宫家的帐,冥君从不假他人之手。就连跟在冥君身边辅助多年的管事,甚至于我,都没法子摸到书皮。」
    「唔?」司徒百合眨眨困惑的眸,随即一股恶寒涌上,从脚底板冷到头皮。「喂,亲亲夫君,你的意思不会是我现在心里想的那一个吧?」
    冥君……想凌虐她,让她扛下宫家管帐的麻烦事?!
    「亲亲娘子,我终于知道你在忙的都是正事了,我以后不会再无理取闹,也不阻止你和冥君商讨大事,我会乖乖在房里等你忙完再回来陪我。」他好温柔好懂事。
    「亲亲夫君,你不可以这样啦!」司徒百合拉住他的衣裳,不让他悠哉离开。
    「亲亲娘子,你应该还有帐本没背完吧。乖,快去背,为夫不吵你了。」他摸摸她的头。
    「你别走——」她泪眼汪汪。
    「我去替你拿些点心,你今夜可能要挑灯夜战,补充一些食物会撑比较久。」他一定会在她背后默默支持她的。
    「亲亲夫君……」
    「乖。要听冥君的话哦。」
    最残酷的体贴。呜。
    「我是这么打算没错呀。」
    冥君满意地合上书册——司徒百合没错估冥君的劣性,他真拿了四本空白的帐簿,叫她完整默写出金雁城城东城西与铁鹏城城南城北四处分行的前年帐目,而司徒百合在失败五次,也被冥君骂到无地自容五次之后,终于在半个月后,交出一字不漏的帐目誊本。
    「为什么是我?!不是应该让我夫君来接管这种大事吗?这非儿戏,也不是可以随便拿来玩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呀?!」司徒百合在偌大的帐房中来回踱步,焦躁忧心。
    「我说了,以后宫家的帐,正式交由你管。」他虽病,但没病到脑子里,方才说过的话,他当然记得清楚,也不介意再说一次。
    「冥君……有必要为了让我难堪就玩这么大吗?我赔光宫家的财产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真的因为讨厌我嫁进宫家讨厌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用这种手段想逼我受不住庞大压力而自行求去?你……你真的是喜欢我夫君的吧?」喜欢到想尽办法要拈除她这个正妻。
    冥君赏她一个白眼,「你《八月飞霜》看多了吗?」
    司徒百合惊呼,「你也看过那套?」
    《八月飞霜》就是上回她向宫天涯提过让她看得感动不已的男风恋书,分上中下三册,内容写着一对世仇家的长子,在仇恨纠葛中发展出扣人心弦的激烈情愫,虽然非常腥羶,却更让人觉得意犹末荆「我看的书不会比你少。不过拜托你看书就当打发无聊时光,别拿书里的破段子当现实,看到哪两个男人多讲几句便将人凑成一双好吗?!」
    「你这是在向我解释你和我夫君没什么吗?」虽然她很信任宫天涯,不过她倒想亲耳听听冥君的保证,因为她怀疑冥君暗暗觊觎着她的亲亲夫君——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当一个仆人忠心到可以为自家主子抛头颅洒热血,八九不离十不是亲兄弟,就是亲密爱人。
    「我要是真和天涯有什么,你以为你有机会嫁进来吗?」连跨进宫家大门都别奢想!
    「你是要我谢谢你把天涯让给我吗?」什么施恩口吻嘛。
    「不用客气。」冥君直接拿她的讽刺问句当叩恩,态度骄傲得只差没补上一句「爱卿平身」。
    司徒百合想回嘴,但思及冥君的身子健康,又瞧见他时而捂嘴轻咳,还是决定扁嘴忍下。她可不想见到冥君被她气得口吐鲜血,他是亲亲夫君的恩公,要善待。
    她将话锋转回正题,「先不谈这个,重点还是在管帐。为什么不让天涯——」
    冥君打断她,「我让他管过,后来在我呕血死掉之前,我求他别管。」他边说边喝药,动作优雅的比品茗雅士更好看。
    「天涯不懂帐吗?」她的亲亲夫君看起来不像是无能之人呀。
    「懂。懂到可以海派地打个整数折扣给买方,再攀个交情,他就又砍一半茶价,最后你一句好兄长我一句好贤弟,最后入帐的价格只剩不到零头。」冥君拢着一对淡色的眉,好似是药苦,更仿若是皱眉。「不过这不是天涯的错,而是信任一个连拨算盘都无法控制好力道,食指一推,整排珠子立刻化为粉末的家伙的我所犯之错。」
    「……真糟。」这是做生意的大忌,按宫天涯这种管帐方式,不出半年就能弄垮宫家。
    「经过三天,我一看到帐本上的数字,当下立刻拖着病躯,重新抢回帐本,将天涯赶出帐房。」顺便喷几口鲜血在宫天涯脸上。
    「既然如此,你就继续管帐嘛。」
    冥君使劲拍了椅把——明明看他已经使尽全力,拍在椅把上却没发出半点声响。「你也有点良心好不?!我作牛作马如此多年,盼呀望的全是天涯赶快把你娶进门——娶你进门来做什么?每天跟他一人一口尝着红糖豆腐脑吗?你们倒好,恩爱甜蜜当奸夫淫妇,我就活该倒楣撑着半死不活的身体替你们夫妻赚豆腐脑的钱吗?!以后你再生个娃儿,我还得继续死拖活拖赚他的玩具钱?!他长大要读书,要做衣裳,要花天酒地,要娶媳妇儿、娶了媳妇儿要生孩子——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死啦?!」
    这次冥君是真的火大了,左手扫下满桌子的帐本,右手打翻药汤盘,小碟子上的茶果全散满地。
    「冥君,你别这么气,你身体不好,也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司徒百合被一向说话虽冷淡扎人,但是还不曾大声咆哮过的冥君给吓到。
    「少啰唆!」冥君推着木轮椅逼近她,吓得司徒百合被逼到墙角,生怕他就打算推着轮椅撞过来。
    「你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了,别生气……」
    冥君要说话,一口气却提不上来,只能喘呀喘,连脱口的粗话都骂不出声音,他闭上眼,好用力好用力在呼吸,额际与颈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肤上清楚可见,足见这个本能之举需要耗费他多大的力量。
    司徒百合见状赶快替他拍拍胸口,一面要唤金花去请大夫来。
    「别唤人来……」冥君阻止她,却没阻止她抚熨他胸口的动作。
    「你还撑得住吗?」看他好像还是没办法很顺畅的呼吸……「替……替我倒杯茶来……」
    「好。」呃,药汤盘刚被冥君给翻了,能喝的茶或药全喂了地。「你等我一下,我去倒壶新的,马上就来!」
    司徒百合拎着裙摆飞奔出去,果然在冥君觉得只是眨眼的时间,她又回来了。
    「来,快喝,温的。」她将茶杯抵在他唇间,让他只消张嘴就能灌下顺喉温水。「就叫你不要太激动,有话慢慢说嘛!气成这样,对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呀……你应该要爱惜自己,要放宽心,要收敛脾气。」司徒百合见他无疑,忍不住数落他几句。
    这是冥君头一次没回嘴,任凭她在他耳边像个老妈子叨叨念念。
    突地,他笑出声来,眼睛没张开,嘴却咧咧的。
    「你笑什么?」司徒百合不解。
    难道他是故意装病吗?
    不对,冥君脸上的痛楚,要是真能装出来,那他就太出神入化了。何况她看得出来,冥君在她面前反而还倔强隐藏起更大的痛楚,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脆弱。
    「天涯跟我说过,他那时快死掉,就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不断的碎碎嘀咕,吵得他想昏睡过去也不行,想撒手人寰也不行,心里有股气,想跳起来叫那声音闭嘴……原来就是这种情况,呵呵……」他边说边喘,气息仍有些凌乱不稳,但笑了。
    「不要拐弯抹角骂我吵。」她听得出来他在讽弄她。「你等一下如果又要骂我,你就慢慢骂,反正我又不会跑,不用一口气轰到完。看你,差点就喘不过气了。」
    冥君又无声做了几个吐纳,终于平稳下来,眸子也缓缓睁着,转向她,唇畔那股笑带了些深意。
    「百合,有你嫁进来,我就放心了。」
    咦——
    司徒百合听到冥君这句话,头一个反应像是被雷电给劈到,整个人跳起来,下一瞬间,她快步大退三尺,浑身的寒毛都快竖起来。
    「你、你……又想干嘛了?说这种话,有什么目的?!」她立刻以小人之心看待他。
    「你欠骂是不是呀?才夸你一句,就忍不住想骂你十句。」不要这么劳动他这个病人膏肓的活死人好不好?可是司徒百合防备的模样真的很让人火大!
    「你真的在夸我吗?」她反覆咀嚼他方才的赞美,确实横着念和直着念都没有暗藏玄机,好像真的是好话。
    冥君连多解释的力量也没有,最多还是只能撇唇瞪她。
    「为什么我嫁进来会让你放心?我一直觉得你想撵走我……从嫁进来的头一夜,你就向我宣战了,不是吗?」更别提他后头的恶意刁难。
    「那个呀……我还欠你一句道歉。喏,对不住啰。」他说得好云淡风清,好像在大街上不小心撞着她,帅气回过头撂个对不起就了事一样。
    「真没诚意!」
    「我哪里没诚意了?我若不那样做,你那个亲亲夫君不知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正视他自己的心意,还一直拿他恨你当藉口。」呼——说这么多话,好喘。再做几个深呼吸,胸臆里的这两片肺叶大概也快不行了……「你的意思是……你为了让天涯察觉他喜欢我,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欺负我,就是要看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住跳出来护我,什么时候又发觉他已经将我搁在心上?」司徒百合真的不笨,听得好明白,也猜得好神准。
    「不然你我有深仇大恨吗?」冥君反问她。
    「难怪那时我以为你会泼我热茶,你却说天涯不在场,泼了也是白费力气……」她一时还想不通他那句话的涵意,现在真是恍然大悟。
    「我满想看他跳出来替你挡热茶,然后烫出一点小伤,你边心疼又边感动,一边替他呼伤口,一边飙眼泪,一边哭着求我们去找大夫,最后两人在大厅上互表情意。」
    「好熟的桥段……」
    「《侵犯将军》。」两人异口同声。
    那桥段在《侵犯将军》里,正是用在最后完满大结局,男女主角儿的肉麻对话,让人抖散不少鸡皮疙瘩,偏偏大家还是爱看。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想促成我和天涯?」不是真的嫌恶她?
    「是我要他去红杏坊找你,也是我要他到司徒家提亲。他骗自己很恨你,那好,恨有恨的作法。我认识天涯够久了,他是真喜欢你还是厌恶你,我看得出来。我确信自己下的这步棋不会是死棋,连天涯都亲口向我坦承——」
    「坦承什么?」
    「这就让他亲口告诉你吧。透过我的嘴说出来,似乎很突兀。」
    亲口对她说,他爱上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一点也没有恨过,他只是渴望将她搁在心上,一时胡涂了,将爱情视为仇恨。
    这些情话,不该从第三个人嘴里知道。
    「你一定无法想像,你的名字在多早之前就出现在我耳边。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对你便已无所不知。天涯总是跟我提及你,你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有什么坏习惯、你又长高多少、借了多少书、笑了几回,都是他跟我说的。」冥君紧紧锁住她的眸,他说得很慢,也很累,但仍旧字字清晰明白,「我认识的司徒百合很勇敢,不会退缩,也不懂投降,就算以为宫天涯是为了恨而娶,她一样会大胆迎战。天涯需要这样的妻子,她很乐观,可以轻易抚平他前半辈子的阴霾。我认为天涯应该要淡忘了那段记忆,他的人生必须重新开始,那女孩真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这是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产生的想法,再见到天涯望着她时,眸子温柔得可以榨出蜜来,我更笃定了这想法。仇恨终止在最后复仇的那一刀,之后,应得是幸福,所以我不容许天涯继续自欺欺人,非要逼他,逼得他无所遁形去面对自己。」
    司徒百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说了「她」,而非「你」,宛如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笑弯了双眸,轻声问道:「你是那个司徒百合吗?」
    司徒百合回视冥君,她的心,从没有像此时一样踏实,稳稳地踩着了地,再也不会动遥对,她嫁宫天涯,是要来幸福的,要他给她幸福,也要给他幸福。如果不为了这个目的,那么她与他就不会拥有这些日子的甜蜜和平,她不会心满意足地啃着一颗又一颗的酸涩果子,也不会心甘情愿向冥君低头,更不可能乖巧顺从冥君提出的任何无理要求,将成叠的帐本倒背如流。
    她不是为了赎罪而来,她从来就没抱着这样的蠢念头,她不是小媳妇儿,任人揉圆拍扁,她知道什么是她该得的,而在她得到那些之前,她也同等要付出,她不会吝啬。
    司徒百合回以好坚定的笑容,「我是。」
    冥君眼里有赞赏,但没说出口,只淡道:「所以我才说,有你嫁进来,我就放心了。」觉得肩上的摊子顿时轻了许多,身子的疲累和痛苦好似已经拖累不了他。「我累了好几年,一直想好好休息,可是又不能心安睡下,你来了真好,你很伶俐也聪明,相信宫家由你来掌,没有任何问题。你用最短的时间完全摸熟宫家事业,只要再累积实际经验,你会做得很好。」
    司徒百合听冥君这么说,心里有股不安,想阻止他再说下去,唇儿才启,他又娓慢接了话,「我撑得好痛苦,有时整个肺腑已经绞痛到让我想干脆咬舌自尽,一了百了,但就是无法走得干脆。我想,你不只是来拯救天涯,连同我也一块能救吧。」
    「我……我又不懂医术。你也别说这些……」听起来像遗言的话。
    「我第一次去看你时,就告诉自己,如果你是个笨蛋,而天涯还是喜欢你的话,我就只好再拖着命,继续为宫家、为天涯、也为你撑着。不过……幸好。」
    「不,我是笨蛋!所以你要撑着,继续撑着……」司徒百合一直拒绝去听懂冥君的话,但是他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冥君不想再活,他想死!
    「百合……六月初三,银鸢城北巷分行,卖了哪些茶?」他突然又考她。
    「我不记得了!」她拒绝回答。
    「六月二十,又卖了哪些茶?」他仰着首,闭起眼,再问。
    「……六堡茶。你看,我答错了!我不行的,我是笨蛋,我之前答出来,是因为我在手心里做了小抄,我真的不会,我一点都不懂,如果你不撑着宫家,它会让我和天涯玩完的!冥君!你听见了没?你不能放心呀——」司徒百合一瞬之间鼻头酸楚,声音已经哽咽。
    看到冥君闭眼,她却不敢去摇他,他看起来像尊轻轻一碰就会散掉的堆砂人偶。
    「百合。」他唤住她。
    「……做什么?」
    「我这次如果睡着,不要叫醒我。」
    「谁要答应你这种事呀!我一定会叫醒你!一定一定会的!」
    「百合……」
    「我才不答应!」她立刻捂住耳,不听他说话,以为只要他不说、她不听,所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一切还会处在原点。
    「记得把我生回来呀。」
    那句话,成了冥君的最后遗言。
    他睡着了,再也无法叫醒。他面容安详,彷若沉睡,只要睡得餍足,他就会再睁开眼,继续与她作对,继续逼着要她背帐。
    他走得突然,对宫家上下全是打击,司徒百合以为大家都会震惊的放声大哭,却不知道整个宫家人为这一天,早已经做好准备。
    金花甚至告诉她,她每一天醒来,都以为会失去他,要是见冥君还好好的在面前谈笑风生,她都好感激老天爷。众人都知道冥君的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眼睁睁看他苦熬,一方面希望他能解脱,一方面又自私的希望他继续努力求生,矛盾的不想放他孤单弃世,却又恨极自己无能为力去救他。
    金花哭得眼肿,与十几名长工丫鬟镇夜守着灵堂,没有手忙脚乱,没有群龙无首,一切都相当熟练。
    司徒百合静静坐在灵堂边的木椅上,看着众人搬来大叠书籍,一本一本烧给冥君。据说这是冥君在好些年前就交代好的,他从不避讳吩咐这种不祥的遗嘱,要人将他很喜欢也百读不厌的书烧给他黄泉路上好读,至于纸钱或衣着什么的,他倒是不甚在意,所以没多要求。
    她抹抹湿润的脸颊,吸吸鼻,离开灵堂,夜已深沉,一轮残月挂在幕黑天际,无限的孤寂成为唯一陪衬,她幽幽叹气,感觉双脚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必须先使劲抽出深嵌在泥地里的足踝,才能跨出步伐。
    「百合。」
    听见宫天涯的叫唤,司徒百合茫然抬头,立刻快速搜寻他的声音来源,在暗月下的亭间发现了他,她彷如渴水许多日的旅人看到清涧涧的山泉,立刻奔驰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宫天涯身上带有淡淡酒味,他一个人在亭间独饮,桌上两只酒杯,一只已空,一只仍有八成满。
    「你在喝酒?」
    「几杯而已,我没有想牛饮,喝完这一小壶就不喝了。」
    「让我也一块喝,好吗?」她问,却已先执起那只空杯,让宫天涯为她斟酒。至于桌上另一只满杯,她则动也不去动。
    她知道,那杯酒,只有冥君能喝。
    「你会喝酒?」
    「半杯一杯还行,多了的话,我会失态发酒疯的。」以前喝醉过一次,隔日酒醒听府里丫头对她说,她酒醉后拿着一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命令十几名奴仆按照书上桥段演了整夜的淫戏,演得不好还会被她提脚踹,踹完继续演。后来她就不曾再喝醉过,因为奴仆们都相当小心,不让她有机会沾酒。
    「那么,比半杯更少一些。」他替她倒了二分满。
    「这么一丁点,塞牙缝都不够。」她笑着抱怨,但喝了,一口就饮尽,再讨一回,「再来一杯。」
    「别喝太多,会醉的。」他劝道,但仍是顺她心意,只是比前一杯更少。
    「醉了比较好睡嘛,不然我会睡不着,一直反覆想着冥君最后说过的话,还有他的表情……」司徒百合默着声,又灌下杯中酒。这次她不让他斟了,她自己来,一倒就是满溢的一杯,在他伸手挡下之前,全数往嘴里送,酒的热辣从檀口一路滑过咽喉,本以为酒能暖身,却抵挡不了今夜夜风的寒意。
    「好了,这是最后一杯了。」他拿回酒壶和酒杯,任何一样都不让她再碰。
    「冥君那个浑蛋!有哪个人要死之前还像他那样……我到现在还觉得他只是装睡,他根本就没事!他那时还骂我,很凶很中气十足,说他有病,我不相信!他明明就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声音虽然越来越轻,可是没有像要死掉的人断断续续,他没有!他还能那样长篇大论,凭什么说睡就睡!」
    司徒百合喝了酒后,或许是醉了,也或许是藉酒装疯,连死者为大这句话都抛诸脑后,痛骂起冥君,骂了好几句后,她的义愤填膺逐渐消火。
    「他……怎么可以一点都不管我的心情,让我眼睁睁看他阖上眼……我好害怕,我一直摇他都摇不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如果一直笨笨地背不起帐本,笨笨的让冥君羞辱,说我蠢笑我呆,那么他就不会死,不会以为有人能代替他,他会为众人留下来,不会像现在……」
    宫天涯轻轻揽着她的肩,将她勾到自己胸前安抚。
    「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我们都很感激你。」
    「骗人!冥君算是我害死的呀!他对你们大家好重要,他是你们的家人,你们一定很气我对不对?你骂我、责备我呀!连我都觉得我欠人教训——」司徒百合揪绞着他的衣襟,催促要他痛快淋漓地训斥她,她需要有人代替冥君教训她——司徒百合突然有个念头涌现,从宫天涯怀里抬头,「天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冥君有这种想法,所以之前他让你管帐,你才会故意……」
    看着宫天涯的眼,她眼眶里的水珠子又落下,「果然……我真的是笨蛋……」
    自作聪明的笨蛋!
    「百合,百合,百合。」他一连三次唤着她,每每当她要再为自己扣罪时,他便温柔地唤她。
    他不知道她如此自责。宫家没有人责备她,冥君的死只是迟早,多拖一天是一天。眼见冥君痛苦,谁却也没有勇气跟冥君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会努力过得很好」,谁也不敢承担如此大的后果,包括他。
    他们都懦弱,他们都逃避,想帮助冥君解脱,又害怕冥君解脱,这次冥君能走得如此无牵无挂,表情不带半分苦楚,他们都感谢司徒百合……失去冥君,难过在所难免,流下的眼泪里,却也包括释怀。如果冥君的死是必然之事,他们希望冥君最后离开时是满足的、安详的,百合代他们做到了,他们除了谢意,再也没有其他指控。
    「对不起,让你代替我们完成这么艰难的工作。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让你亲眼看着冥君死。对不起,我竟然没有察觉到你这么害怕。对不起……」
    他的声音好轻,落入她耳里,逼着她哭出来,她展臂环住他的腰际,抽抽噎噎地抖动双肩,好半晌都说不出话,只是哭泣。
    「冥君不只一次跟我提过求死的念头,尤其当他受创甚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折磨他时,他都是任性地这么说,甚至要求我赏他一刀,让他一了百了。金花好几回都想偷偷倒掉他的药汤,想助他求死,但最后仍是于心不忍。他一直为我们活着,却不能为他自己而死,我们真的太自私。」
    「你们只是不想失去他……」她好不容易才从死咬的嘴里挤出这句。
    「你帮了我们所有的人,你让他心满意足的阖上眼……他信任你,也知道你会不负所望……你让我们终于能顺了冥君的心愿。百合,幸好有你,真的。」
    「可是我不是为了让冥君死掉才嫁进宫家的,这不是我想见到的……」这重担太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无法原谅自己,只要碰了帐簿,她就会责怪自己。她若早点察觉冥君的用意,她说什么也不会去背帐,她会一直装笨蛋,无所事事地当她的宫夫人就好。
    「我娶你,也不是为了让你遇到这种事、让你难过。」
    他与她都知道,他们会幸福,但是这个幸福里,因为冥君的去世而有遗憾。倘若没有冥君的一臂之力,他还骗着自己恨她,而她还好努力好努力想博取他的注意,这段路,不可能会平平顺顺。
    「百合,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
    他轻轻凑近她的耳畔,哑着声,认真要求——「跟我一块把冥君生回来。」
    司徒百合闻言仰首,脸颊刷过他的唇,一颗滑落的泪珠被他吻走,她渐渐咧开唇瓣,回他一抹笑,用力点头。
    「我也想跟你这么说。不管要生到十几二十个,我一定要生到他回来!」
    终章
    冥君去世一年半后的冬天,司徒百合临盆。
    那天的风雪下得凶猛,足足两天两夜不停歇,马车无法在厚雪堆里行驶,街道封闭,产婆被困在半路上,最后是心急如焚的宫天涯以轻功去将产婆拎回府里。
    那天产婆好不容易踏进了宫家,却临时腹痛难忍,光蹲茅厕就占去好些时间,半个时辰里就跑了六次。
    那天灶火怎么也生不起来,一大锅水无法煮沸,最后是焦躁不安的宫天涯双掌一捧,用过人内力将水沸腾,才来得及送进产房备用。
    那天司徒百合已经疲累得再也压榨不出半分力气,疼痛让她想昏死过去,每每就快被黑暗给笼罩,便会有更强烈的痛楚将她硬生生唤回剧痛的现实。
    那天宫天涯时时刻刻揪心不安,突发的事情太多,虽偶有小事——像是准备好用来剪孩子脐带的剪子不翼而飞,或是送热水进去的丫鬟一踉跄,整锅水全洒了地——但他皆能应付,反倒是在房外踱步时,听着房里凄惨得好似发生惨绝人寰凶案的尖叫,从激烈到虚弱,这才让他觉得难熬。
    那天,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司徒百合的阵痛正式迈入第二日,宫天涯再也按捺不住,两拳打倒阻止他进去产房一整天的奴仆甲乙,震破房门,杀近床畔。
    「你到底在干什么?!生了一天一夜,你到底会不会接生?!」宫天涯推走无能产婆,决定自己接手。
    「这位爷,男人不能进产房——」
    「我的房间为什么我不能进来?!滚一边去!」他看着司徒百合脸上血色尽失,整个脸蛋都是汗水泪水,喘吁的小嘴已经喊到完全嘶哑。「百合!」
    「天涯……」她使劲力气抬手,宫天涯立刻握住她。
    「你这个磨娘精,再继续折磨你娘试试!我一定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宫天涯凶狠地对着司徒百合圆滚滚的肚子咆哮!
    「天涯……叫他的名字……」她握紧他的手,一波波的剧痛再度席卷而来。
    「谁?叫谁的名字?」司徒百合的声音太含糊,让他听不清楚。
    司徒百合没办法回答他,她冲破咽喉的是痛楚叫声。
    看着妻子痛苦的小脸,宫天涯慌乱焦急思索百合要他在这种时候叫谁?谁能办法帮她解除剧痛?
    一个名字如闪电般劈进脑门——
    冥君!
    是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这么折磨人,要大伙手忙脚乱地迎接他的到来?这家伙总是唯恐天下不乱!
    「冥君!你玩够了没有?这一次百合会替你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体,让你有本事又跑又跳,也让我终于可以追着你打,你现在只剩娘可以让你躲在身后撒娇,你还不努力讨好她,让她痛这么久?!」宫天涯一手贴在司徒百合的腹间,一手紧扣她的手指,想为她分担痛楚。
    不知是宫天涯的威胁奏效,还是时辰恰巧,磨人的小家伙终于心甘情愿结束对亲娘的折腾,脱离母体,听话地落入亲爹的大手里。
    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取名冥君。
    宫家众人争着要抱他、照顾他——或许是他的名儿让大家倍感亲切,将对冥君所有的情意都转移到小娃儿身上。尤其是金花,干脆自告奋勇当起了奶娘……也不想想她还没嫁人,哪有办法替娃儿哺乳?不过除了这事儿她做不来,其余替娃儿洗澡或是哄娃儿,她都做得相当不错。
    「今天陈伯说小少爷的眼睛和冥君好像哦,隔壁街的王大婶也说他和冥君小时候一模一样,而且越大越像呢!」金花最爱抱着甫满周岁的小冥君四处跑,逢人就说上这么一段前世今生的神迹,现在弄得全铜鸩城都知道他们宫家的感人事迹。
    「说得好像冥君才是孩子的亲爹似的。这些话被天涯听到,他又要吃醋了啦。」小冥君和冥君到底像不像,她还看不出来。她儿子小小一颗,又时常贪睡不理人,凭哪些地方看出两人像或不像?根本是移情作用吧。
    倒是身为娃儿亲爹的宫天涯最是可怜,到现在没有半个人说过娃儿神似他,真是情何以堪。要不是她生产的日期和冥君死亡之时相距一年半,说不定还会有人私底下暗讽她偷人哩。
    「可是我也觉得小少爷跟冥君真像,一定是冥君舍不得我们大家,投胎回来让我们大家疼。」金花拿脸颊去蹭小冥君的脸,逗得娃儿咯咯直笑,小拳捉住她的头辫不放。
    「我觉得他最像冥君的地方是折腾人的本能。」司徒百合正在看帐,随口回答。「你想想,从我生他那时开始,他就在折磨人……这明明就是冥君最爱干的坏事。天涯说得对,这小磨娘精。」司徒百合手上的墨笔一扬,坏坏地在小冥君脸上个叉,这一画,小家伙没哭,反而被逗得更乐。
    金花立刻反手拍了拍司徒百合的手背,反应灵敏得就像一个逮到孩子偷偷用手去捉桌上菜肴的凶娘亲。
    「哎呀!你怎么这样啦!金花小姨去帮你洗净净哦,别理你坏娘娘。」金花抱着小冥君离开房间,留司徒百合一人孤单看帐。
    司徒百合笑着摇头,摸摸被拍红的手背。「这个金花真是的,大冥君也宠,小冥君也宠。」
    岂止金花宠,冥君在全府上下的地位轻而易举地干掉了她与宫天涯这对当家主子。
    不过既然小冥君能安慰大家失去冥君的伤痛,那么用金花那套前世今生的方法又何妨?
    人呀,有时会因为有了慰藉而变得更坚强。
    晚膳过后,小冥君终于让司徒百合给抱回房——算算也真可悲,她这个亲娘抱自个儿子的次数竟然不到金花的一半。并非她不爱抱孩子,而是她根本没机会抱。当她拨出空闲,想来个含饴弄儿之乐,奴仆甲就递来一本帐簿,然后光明正大抢走她的小孩,等好不容易处理完帐,想找奴仆甲要回小冥君,小冥君老早不知被转过几手,更不知道被抱去哪儿宠、哪儿逗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宫天涯沐浴过后,回房就瞧见他的妻子抱着胖小子坐在床上,嘴里模仿着小冥君那口齿不清的奶调,一会将他高高举起,一会又将他翻成煎鱼,再看他自个儿吃力翻身,玩得不亦乐乎。他心里暖甜,觉得心窝口圆满完整。
    「我今天让冥君抓周哦。」她拉他过来,与她一块窝在床上。
    「他捉到什么?」
    司徒百合嘿嘿奸笑,「帐本五,银鸢城南巷分行。」
    「我瞧你根本满地上放的全是帐本吧。」知妻莫若夫。
    「哪有,我还放了一个算盘和毛笔。」其余的全是帐本没错啦。
    「他才一岁,你就想让他管帐吗?」
    「我当初嫁进宫家没满一年,他就叫我管帐啦。」
    「一个大人说这种话羞不羞呀?」他取笑她。她虽然嫁进宫家不满一年,可已经是个大姑娘,小冥君出世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年头,连话都还说不齐,如何相提并论?
    「反正我不管啦,等他再大一点,我就要教他读帐——」司徒百合皱着鼻,做鬼脸凑近小冥君,在他小拳要捉之前又赶快退开,单调的一进一退游戏,对一个小奶娃来说,可好玩了呢。
    「来,冥君,告诉娘,一月三十,银鸢城南巷分行,卖出最大宗的茶是什么茶?是谁买的?买了多少呀?」
    小冥君咿咿呀呀直笑。
    「是小龙团茶呢。记起来了没呀?」
    「呵呵呵呵……」小冥君流童涎了。
    「二月初一是龙井,十五斤,一万五千两。」
    「呵呵呵呵……」
    「你还真的教儿子这些?」听到她与小冥君的对话,宫天涯失笑道。
    「反正他总是要学的嘛。他如果真是冥君转世,这些才难不倒他哩……对不对呀?冥君。来,再告诉娘,五月初一的雀舌茶呢?笨呀,五月初一没上工,店铺公休,哪有卖呀。哈哈哈哈……」
    事实上,宫天涯觉得会问周岁小娃这种问题的那个人比较笨。不过说小娃儿笨无伤大雅,说问问题的人笨,他今夜就别想睡床了。
    「再来再来。整个六月里,蒙顶茶卖了多少斤呀?」
    刚被爹亲擦掉的童涎又淌出软唇间,这回还吹出了泡泡——「三……十……呵呵呵……」这回小拳捉住了傻怔在当场,没来得及退开的娘亲挺鼻。
    「天涯!你听见了没?!他说三十!他说三十耶!真的是三十没有错,就是三十斤!正确!完全正确!」司徒百合惊喜嚷着,带着儿子一块扑进宫天涯怀里。
    小奶娃发些单音不是太值得惊喜的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往往都是大人迳自去解读那些单音,将它们听成他们最想听见的答案。或许司徒百合亦是如此,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若这小子真是冥君投胎就好,那我们就可以用接下来的一辈子好好补偿他。我们欠他太多了。」
    「他当然是呀!」做娘亲的她可是自信满满哦。冥君临走时,特别央求她将他重新生下,那就代表他也好想好想回到这里。兴许是生来让大家继续宠他爱他,也兴许是生来继续欺负众人,无论是哪个原因,她知道,冥君一定守信。
    她笑着吻了宫天涯,也吻了冥君红红粉粉的小脸颊。
    原先与宫天涯的幸福甜蜜里,有了个缺口,那是失去冥君的伤痛,此时此刻,那个缺口却被填得满满……宫天涯抱着百合,百合怀里抱着孩子,一家子依偎在一块。
    「冥君,欢迎回来。」
    【全书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