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多远 alin:《第11棵苹果树》(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1:46:08

消逝在沉默中

 

1

 

每周三晚上,尚银都会到教堂去弹钢琴。看着她的手指触动白色的琴键,我就像被击中要害一样,身体为之一颤。我想,如果她来敲击我的身体,那也会发出钢琴一样美妙的声音吧。

我在教堂学会了吹口琴,那是修女们送给每个新入教的学生的礼物。我时常站在小朋友面前,为他们吹奏童谣,后来我还学会了吹奏流行歌曲。

我对着口琴吹气,它就会发出柔美的声音。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呼吸中还隐藏着这么美妙的音乐时,心情异常激动。那略带潮湿的气息,它的声音竟然如此美丽。

一天,我和尚银骑车到溪边抓蜗螺。抓了一些之后,藏在松树叶子中的萤火虫纷纷飞了起来。它们迷失了方向,就像是一颗颗坠下的繁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淡淡的光芒。

“你相信上帝吗?”

“不知道。”

“你还会去教堂吗?你好像比我更加执着。母亲说过,上帝在每个人的心中……”

“你说他进入这里了吗?”

我用手指指胸口问道。尚银点点头,说,

“也许上帝已经进入你的心中了吧。但他却没有进入我的心中。”

“为什么?你母亲不是说过他进入了每个人的心中吗?”

“我越来越擅长掩藏自己的内心了。我心中长满了荆棘,也许上帝也进不来。就像那棵树一样。”

尚银指着萤火虫聚集的针叶松,说道。树上伞状的乳白色花朵已经凋谢,只留下像猫锋利的指甲一样的树叶在无声地生长。

“我的心中有荆棘在生长,令我时常感到阵阵的刺痛。”

我想对尚银说,腾出你心中的空间,让我可以进入你的心房。请为我剪除那荆棘。别再接纳任何人,让我独自占据你的胸膛。

“如果能这样生活下去,该多好啊。不要再长高……长出一双翅膀,那该有多好啊。”

“你没听神父说吗?人老了,犯错误的机会也就少了。”

尚银眨了眨眼,又看看我。黑暗中,她的眼睛深邃而美丽。我把蜗螺放进塑料袋里,递给尚银。然后找到放在路边的自行车,开始往回走,我边走边仰望着夜空。好像立刻就要倾泻下来的银河水,悬在我的头顶上方。我正看着,一不小心,被地上露出的小石块绊倒了。

“没事儿吧?”

尚银跑上前来,握着我的手问道。这时,尚银身后有颗美丽的星星划落在远处的黑暗中。我的膝盖虽然很疼,但仍然面带微笑地站了起来。

哪怕那里长满荆棘。我也会躺在那尖尖的荆棘上,不让任何人进来。

 

 

2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暑假越来越近,教室里渐渐变得沉闷起来。尽管天下着雨,我们也要去上学;即使天都黑了,我们也要留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同学们坐在湿漉漉的教室里,努力默记着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

星期六早上,我早早到了学校,准备在上课前把昨天没有完成的作业做完。但是,当我坐到课桌前面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打开书包,而只是远远地望着窗外。

雨水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我用嘴对着玻璃哈气,再用手在上面乱写乱画。我忽然觉得应该写封信。女生班的鞋柜空空如也。当我在玻璃的哈气上写下的尚银的名字慢慢蒸发掉以后,我打开了书包。

我在课桌上铺好信纸,写了个“雨”字,又抬头看看窗外,把纸揉成一团。我又重新铺了一张信纸,这次,我在上面写了一个“爱”字。那个女孩,她也懂得爱吧。

我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在信纸上写下了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我把信叠好放进口袋,然后走出了教室。

当我发现女生的鞋柜里放着一双鞋,立刻感到很绝望。我踮着脚尖,偷偷向女生班里张望。有一个女生正拎水桶往外走,原来是负责打扫卫生的。今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准备好盛雨伞的桶,把干拖把摆好放在门后……然后,站在门口检查一下同学们的湿雨伞里的水有没有滴干。

我确定了那个值日生已经出去以后,迅速走进了女生教室。尚银的座位是靠窗的第六个座位。我把纸条放进尚银的课桌里,然后又迅速走了出去。

各色的雨伞陆续走进校门。

花坛的前面已经成了一个大水坑,女生们走到那里都不约而同地脱下了鞋子。细嫩的小脚浸在了泥水里。她们耸着肩膀,冷得直打哆嗦。向上提着裙角的女生们,快速地趟过水坑,竟然连大腿露出来都没有觉察到。

弄湿脚的女生们,换上拖鞋,跑到自来水前去冲洗。然后,她们又赶紧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等待着国文老师的到来。也许今天那个年青的男老师又要给学生们吟诵诗句吧,要么就是斜倚在窗旁给同学们唱关于雨的歌曲吧。

国文老师的歌唱得很好。因为他的缘故,有几个同学甚至还缠着父母给她们买了可以插耳机的盒式录放机。在慵懒困乏的午后,她们会背着老师偷偷地听流行歌曲来消除疲劳。国文老师经常会把流行歌曲的歌词写在黑板上,并给同学们讲解其中的含义。下雨或者下雪的日子,同学们恳求老师讲述初恋故事的日子,老师忍不住想抽烟的日子……这些日子里,国文老师都会在学生面前唱歌。

或许是不想错过看到尚银的机会,我蹑手蹑脚地向女生教室里张望。教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可尚银的座位上却依然空着。如果尚银来上学了,那么在她把文具盒放进课桌里的时候,就会发现我的信。她不会把信扔到垃圾桶里吧?她会精心地把信叠好吧。

但是,直到班主任老师进来的时候,尚银还是没有来。从那时开始,我就像是感冒发烧一样,全身都热呼呼的。第一节生物课结束了,我双手抱头静静地趴在了课桌上。我担心,尚银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得感冒了呢?

课间休息时间一到,教室里马上就热闹起来。我看了看聚在教室后边嗤嗤笑的同学,闭起了眼睛。他们正把我的信放在班里的布告栏中看呢。

“这是在女生班课桌里发现的。据说是同桌的女生找到的。”

“这是谁的笔迹啊?”

尚姬出现了。她傲慢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面。同学们看见二班的班长无缘无故地进来,都显得有些紧张。尚姬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男生,然后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如果哪个小子胆敢再送信过去,我就告诉老师。哼,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一定查清楚是谁干的。”

我发现尚姬怒视的目光正在盯着我看。一会儿,她又咬着嘴唇接着说道,

“今天就这么算了……下次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训那小子一顿。”

尚姬敲了敲讲桌,然后就匆匆地走了出去。尚姬走后,我为掩饰羞红的脸,很长时间都没把头抬起来。第二节课开始前,我写的那封信又被贴到了女生班的布告栏里。

一直到第三节数学课结束,尚银才出现,我站在走廊的窗户旁看到尚银走进了校门。她的样子,显得很不开心。

尚银是和她父亲一起进来的。每过一个小水坑,她父亲手中的大雨伞就像要掉下来似的,晃来晃去。虽然尚银打着一把黄色的雨伞,但是她的裙子已经淋的湿漉漉的,贴在了膝盖上。这样,她的感冒会加重的。

在那个宽宽的大水坑前面,尚银并没有脱下鞋子。她穿着淡蓝色的运动鞋直接把脚伸进了泥水中。我心疼地看着她那双脚。等到尚银父女的身影消失在去教务室的路上以后,我才回到教室。

 

那天下午,我从被雨伞淹没的邮局门前经过。在等车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尚银的身影。但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静静地从汽车站旁走了过去。当走到邮局旁的杂货店时,我听到背后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轻轻叫我。

“一起走好吗?”

是尚银的声音。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马上停住了脚步。她赶到了我身边。听着她踩在水里的脚步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往前走了两三步,又担心尚银赶不上。但是,我们必须要保持这样的距离。因为,现在还有很多等车的同学和教师在看着呢。

“有人请我吃骨头汤了。”

摆脱了同学们的视线之后,尚银开口说道。

“为什么?”

“听说,有人在我的课桌里放了一封信。同学们都拿这个来捉弄我。我根本没读到那封信!”

有雨伞可真是件幸运的事啊。我用雨伞遮住自己发红的脸,低下了头。

“明天你还会到教堂去吗?”

尚银拿着黄色的雨伞说道。

“去。”

“那好。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尚银说完,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在原地伫立了好久,一直望着尚银的背影变成一个小黄点消失在雨中。目送走了尚银,我并没有直接回家。我沿着邮局前的公路朝江堤的方向走去。江堤上人很多,有小孩子,也有大人。大人们估算着江水夹的泥沙含量,比比划划地谈论着什么。

“现在,雨得停了。再这样下的话,江堤就会被冲垮……”

大人们的额头写满了焦虑。可能他们又回想起过去江堤被冲垮时的噩梦场景了吧。

我转身向家里走去,走到白杨树下,停在树下面避雨。白杨树旁边的水沟,水流也很急。我甚至担心那脆弱的独木桥会被雨水冲断。明天,我是必须要去教堂的。

3

 

整个晚上,我辗转难眠。心中一直在想,尚银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夜很长,雨还在继续。我听到了雨点敲击石板屋顶的声音,全身都感到不舒服。夜越来越深,我的身体却越来越热。可能是因为我站在江堤上淋了雨,感冒又复发了。我的头很烫,我甚至都无法坐起来。我躺在床上,等着雨停下来。但是,直到天亮雨都没有停。我在床上睡了一小觉醒来后,发现窗外的雨好像更大了。我恐怕不能骑自行车去邑里了。估计,汽车应该没有问题吧,公路应该没什么事儿吧。

天还没亮,父亲就到苹果园去了。他一直担心那些种在山坡上的苹果树苗会被雨水冲走,所以也没睡好。母亲在灶里生着了火,想烘干那湿漉漉的墙壁。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啦?”

母亲用手扇着灶孔里冒出的呛人的烟气,望着我说。

“是要去教堂吗?”

“是的。”

“我看你一点精神都没有。路不是也全被冲坏了吗?”

“那我也得去。公路应该没事儿吧。”

“就算公路都有问题。”

母亲往灶孔里填了一把柴,走出了厨房。从厨房里飘出的烟,在石板屋顶的下方盘旋。母亲看看外边的大雨,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就在母亲那冰凉的手触到我额头的一刹那,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低下头,想躲开母亲那惊愕的目光。

“不行。你得躺下好好休息。”

“一点儿事都没有。”

“什么?这么热还说没事儿。”

“因为屋里太热了。您刚才不是生火了吗?”

母亲很容易就被骗过了。我拿着一把塑料雨伞消失在了雨里。黑云压着田野,到处都弥漫着水汽,到处都是一片雾蒙蒙。我气喘吁吁地跑着。我终于看到了伸展着像伞架一样的枝杈、伫在雨里的白杨树。可看上去,它却离我那么远。不管我怎么跑,和它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我不再跑,开始往前走。我的身体在发抖,我的两腿在摇晃。

走到水沟边,我大吃一惊。原本横在水沟上的独木桥,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一股混浊的泥水在奔流着。我看着像转动着的风车一样快速滚动着的泥水,终于跪倒在地。

我暗暗地想,这么多的泥水,如果要通过这窄窄的水沟,那得需要等多长时间啊。水沟已经完全失去了它往日的面目。我沿着水沟,想找一处最浅的地方过去。我扔了几个小石块进去,可马上就被污浊的水沟吞噬了。我开始感到有些茫然。水沟对面的那五棵白杨树,它那伸展的枝杈好像正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无尽的坠落……我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我昏迷了很长时间,直到晚上才醒过来。睁开眼,我首先看到的是那昏暗的屋顶。

“好点了吗?”

母亲那削瘦的脸庞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是劝你别去教堂吗?差点儿出大事儿。幸亏被村里人看见了……”

我静静转过头去,望着墙上的大挂钟。挂钟的时针指着十一点,但我却不知道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好好睡吧。”

可能是晚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向我袭来。我违背了约定,眼前浮现出了尚银打着黄雨伞在教堂门口等我的身影。

 

 

4

 

放暑假前四天,我到学校去了。尚银的座位上空空的。那空的位置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疑问。我摸着胸口暗想,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没来上课呢?我就像是梦游患者一样,在校园里游走。

在学校里,甚至连可以问一问尚银没来原因的人都没有。也许尚姬知道吧。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向尚姬问。某个同学不来,她留下来个空为子,和别的同学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次课间休息,我都会到尚银曾经做过的风向标旁的池塘边去徘徊。我找到了蜗牛,但是却没能找到那个女孩的痕迹。茁壮生长着的青芋叶子下面,向日葵中,蜗牛壳里,哪里都找不到她的踪影。

午饭时间,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那些盛在饭盒里的大米饭也不能填补我心中的虚空。我盖上饭盒盖子,朝女生教室里走去。有几个早已吃完午饭的女生,正站在走廊里乘凉。

我从女生教室的前门向后门走去,还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向里瞟。尚银的好朋友英淑正站在尚银的位子旁喝水。半开着的后门,一下子全被打开了。

哎哟!有几个女生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地看着我呢。当我和尚姬对视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尚姬,而那些女生的视线就像箭一样钉在了我的后脑勺。

“看着我!”

我的声音很大。女生们急忙盖好饭盒,盯着我。英淑就像是一只小兔子,竖着两只耳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

英淑的耳根变得通红。看上去,她好像比我更不知所措。她的眉毛在急促地抖动。我甚至担心她会闭上眼睛倒下去。

“我有话要对你说。”

“在这里……说吧。”

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可从她的眼神中我能看出她非常想尽快摆脱同学们那些火辣辣的目光。还没等我转过身,英淑已经离开了座位。当确定了她会跟着我走之后,我便飞快地走出女生教室。

你,有什么事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朝着池塘走去,英淑也走出了教室,一群女生正趴在窗口向外张望。那些挤在窗口的脑袋就像是要在声援似的,个个握着拳头,嘴里还在喊着什么。

“还要……再走吗?”

走过自来水管道的时候,英淑怯怯地问道。我用手指了指风向标。在池塘边刚好有一块可以坐两个人的大石头,但我并没有坐,而是站在那里回头看着英淑。英淑为了掩盖眼睛下边的几颗雀斑,悄悄地低下了头。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啊?”

“我是想问问你……”

英淑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在学校里……这样做不行吧。同学们都看着呢。”

英淑转过头看着教室的方向,装作吃栗仁的样子。

“是关于尚银的……”

“尚银?”

英淑显得有些生气,微微皱了皱眉。

“她为什么不来上学呢?”

英淑红红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但是很快又被她掩饰住了。她像开机关枪似地对我说:

“是这个啊。这是你想问的吗?你不知道吗?她转学了。她亲生母亲生病了。为了迎接中考,到条件比这里好的城里学校去了,她走了。什么母亲生病,那些全都是借口。她只是想到更好的学校去,所以就转学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说完,英淑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着那些同学们叫嚷道,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这样啊……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那眼神的含义。

你该如何负责呢?你让我这么难堪,我回去该怎么向同学们解释呢?

 

 

 

 

那个女孩带给我的忧愁

 

 

1

 

炎热的夏季,父亲在苹果地旁边盖了一间草房。就像要常年住在里面似的,他盖得非常认真。他还在草房旁边盖了个仓库,在里边搭了灶台,支起了锅。

“说不定我们会住在这里。”

父亲在为草房盖好铁皮屋顶之后,对我说。

“为什么?”

“我要买下这块苹果地。”

“可我们没有钱啊。”

“等着瞧吧,五年之内,我一定要买下这块地。”

父亲戒酒攒钱用来麦地那根本就不可能。父亲非常勤劳,而且在全村他也是出了名的能干。如果不是因为他爱喝酒,我们家早就成大地主了。父亲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却没能把酒戒掉。近来,父亲的酒量小了,可能是因为年龄变大的缘故吧。原来他能喝一斗马格利酒,可现在喝一升他就会醉。有时父亲因为在外边喝酒很晚还没回来,母亲就会整夜为他挂心。母亲会说,我的心都为他操碎了。

在那间草房快盖完的时候,父亲非常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他把喷雾器和农具都放进仓库之后,吩咐我去给他买酒。

“赶快去买两升马格利酒回来。”

“你又要喝酒吗?”

“没有举行上梁仪式,怎么也得拜祭一下才行吧。”

我推着自行车下山去了。我讨厌去买酒,但是父亲曾经答应过我等草房盖好以后就会为我买可以放进口袋里的盒式录放机,所以我并没有拒绝父亲。

天气非常炎热,我拿着装满酒的酒壶往回赶,骑到玉米地的时候我停下了车。玉米地旁边有一眼细细的泉水。我用手掬起一捧清冽的泉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在了玉米的荫凉底下。

微风轻起的时候,玉米叶子会刷啦啦地摇动。我拔下一棵最细的玉米秆,放在嘴里嚼。甜甜的玉米秆的汁液,从我的嘴角流了出来。现在,玉米粒还没有长熟。

田埂边开满了石竹花,一朵朵美丽的花儿就像绿叶包着的红炭一直蔓延到山脚。我用手抚摸着玉米胡须,静静地想。像玉米胡须一样的头发,尚银那一头仿佛被微风一吹都会马上折断的头发……突然间,思念之情从心底涌出。望着绿绿的原野,我掏出了口袋里的口琴。

 

若隐若现,看又看不见,

凄凉的声音,

如果离开,去往何处,

母亲去的国度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是《朱鹭》,你也知道这首歌吗?你也会唱这首忧伤的歌吗?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我把马格利酒倒在酒壶的盖子里,用手擦了擦眼泪,喝了几口酒,然后躺倒在了玉米地的阴凉底下。

那天,直到晚上我才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回到家中。父亲已经在等我了,我拍了拍父亲的后背,有些哽咽,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倒希望他能说些什么。父亲的心中是不是也有无法向我提起的苦痛呢?父亲心中是不是也有我不知道的伤心事呢?

 

 

2

 

岁月在无情地流逝。中学毕业之前,我虽然也曾经给女孩子写过六封情书,但现在我已经不再理会这些。我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转嫁给了曾经对我表示过爱意的那个女孩,我为此而感到心痛。可我又不得不那样做。因为除了尚银,我的心中没有任何人的位置。

我考入了邑里的农业高等学校,学习种植白菜和西瓜的方法,学习饲养猪和牛的方法,也许我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农民。其实将来我会怎样,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但当我听说尚银考上了城里有名的女中时,却有些担心我们两个人的距离会慢慢拉远。后来,我又听说她在每次的月末考试和期末考试中都排在第一名。

这种担心和思念一同向我袭来。就在第二年夏天,尚银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从父亲那里听到尚银回来的消息的。那天,父亲从苹果地回来,啧啧地对母亲说:

“听说刘社长的小老婆死了。他女儿带着他小老婆的骨灰回来了……开始,刘社长说要把她埋在祖坟,但后来由于大老婆的刁难……好像说是要把骨灰撒到江离去。”

我的心刷地凉了。我想,现在尚银的心中,被刁难的伤痛恐怕要比失去母亲时的伤痛还要强烈。我猜想着尚银的可能会承受的巨大伤痛,在面事务所前徘徊。尚银的家里很静,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在江边看到了尚银和她父亲。夕阳下,江水里的鱼儿,像针一样闪着银光。尚银父女二人就像是嵌在静止的黑白世界里的人物,面部毫无表情。

我站在遥远的地方,看着她们朝防洪池走去。尚银的父亲首先停住了脚步。他望着滚滚的江水,然后用手指了指不远的一处江面。尚银解下挂在肩上的白色带子,从里面取出骨灰盒,抱在了怀里。

撒骨灰的时间非常短。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尚银,伸出手把灰抛撒进滔滔的江水。我站得比较远,所以我看不清她是否在哭泣。尚银撒完骨灰,马上像蚕一样屈膝跪下。她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点着了小小的骨灰盒子和裹它的白布。

当我确定尚银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之后,才慢慢地朝着尚银走去。我并不想装作是和她偶然邂逅的样子。为了能站在她面前,我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尚银站在江堤上,哽咽了好一会儿。

“你来啦?”

尚银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轻轻低下头去。

“我听说,你母亲去世了。”

尚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就突然……?”

“也不突然,她血液有问题,是血癌。”

“是在医院去世的吗?”

“对,在病房里……她真……像个傻瓜。临终前还说那些话。为什么她会像傻瓜一样教我好好学习,好好听父亲的话,好好听新妈妈的话……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说……就会像傻瓜一样说那些话……我答应她会那么做。也许那样,她心中会好过一些。”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尚银的眼圈儿红红的,她望着我说:

“你今天带口琴了吗?”

“……”

“吹首歌吧,什么都行。”

尚银双手搂着膝盖,俯看着江堤下的江水。我要为她献上一段世上最忧伤的乐曲。我从口袋掏出口琴,开始吹奏《献给妈妈的玫瑰花(Roses for Mama)》。

有一个年青人,他准备休假两周和朋友们一起到海边去游玩。他把行李装进车里后,给乡下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将会玩得很开心。母亲问他,孩子,你不回来吗?

年轻人答应母亲从海边回来之后再回去,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年青人哼着小曲儿,开车上路了。当年经过一个小村庄时,年青人突然恍然大悟,今天刚好是母亲的生日。

孩子,你不回来吗?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问那句话了。年青人马上驱车来到花店,他决定买一束花送给母亲。他停好车,向花店走去。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小男孩儿正噙着泪珠站在花店门口,感到很奇怪。于是,年青人走过去问道,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小男孩儿回答说,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他答应母亲送她五支母亲喜欢的玫瑰花,可他只有一枚铜板,买不了那么多玫瑰。

年青人听了,不禁想起了独自守在乡下老家的母亲。年青人告诉花店主人给小男孩儿五支玫瑰,钱由他来付。同时,年青人还吩咐花店主人给自己乡下的母亲寄一束玫瑰花回去。

小男孩儿拿着玫瑰花,飞也似地跑掉了。年青人为自己能记起母亲的生日而庆幸,从花店出来,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当车经过小村的公墓时,年青人透过车窗看到在花店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儿正跪在一座矮坟前。年青人马上停下来,朝小男孩儿走去。

小男孩儿看到年青人走过来,微微对他笑了笑说,母亲就睡在这里。母亲会感谢这位叔叔的。年青人听了,心里非常难受,就好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又转身开车回到了花店。他问花店主人,刚才自己托付的玫瑰花有没有寄出去。花店主人说还没来得及寄。年青人一听松了口气,他请求花店主人把花给他,他说自己要亲自回乡下把花送给母亲……

我能感觉到尚银的肩膀在颤抖,因为她在哭泣。我在尚银身旁坐了下来。我的眼泪也要出来了,我还不时用手背揉揉发酸的鼻子。

不知什么时候,骨灰盒已经烧尽,留下一堆黑色的灰,就好像是一座小小的坟墓。

“我想走走。”

尚银站起身。我们两个在江堤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尚银的脚步很不稳,好像马上就要摔倒似的。

“母亲去世前的,一直都珍藏着一双皮鞋。那是她年轻时父亲送的。也许……那是她的第一份礼物吧。母亲去世前一天,找出那双鞋,轻轻地擦,好像是要擦出光泽来。她可真傻啊,竟然……”

“……”

“我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一双皮鞋还如此痴迷?”

“因为她爱你父亲,所以才会那样。”

“是吗?母亲生完我以后连父亲的衣领都没再碰过。如果我不出生……父亲可能早就把母亲给忘了。那也可以叫爱吗?”

我无法知道假发工厂的老板对清纯的女工的爱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没有痛苦的爱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因为爱,世人流了多少眼泪呢?和自己爱的人分手,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为此而流下的眼泪又有多少呢?

靠着江堤的山脚下,有一片苹果地。我们俩坐在苹果树旁,望着夕阳染红的天边。尚银把手伸进草丛中,拔起一株蛇莓草。

“有一次出去玩儿,一个朋友告诉我说,蛇莓草有毒……”

“可它没有毒啊。”

“我知道,可当时我不知道啊。为什么它偏偏叫蛇莓这个名字呢?这么好看的……蛇毒也没那么红啊。那时我想采一些蛇莓草。如果吃了那像红糖一样的果实真的会死,那也很不错啊……毒慢慢传遍全身,所有的记忆也都被忘得一干二净,那时的心情又会怎样呢?……”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总想跳到地平线下边去。我真想披散着头发站在地的尽头,决不回头看一眼,然后嗖地一声就跳下去。”

“为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牛的时候有多伤心吗?看着它那大大的瞳孔。也许牛是犯夏天条被赶到人间来的不幸的天使……但是……我想世上可能还有比牛更可怜的东西。也许吧。那些被束缚在地上正在痛苦呻吟的,也许就是人吧。”

“……”

暗蓝色的夜空开始有了一颗两颗的星星。黑暗就好像弥漫的烟雾一样,充满在空气中。星星的脚步很快便挤满了稀疏的夜空。

“我想,如果我坠入黑暗中,或者用一条又长又粗的绳子把我挂在星星上,那也许我会脱离大地。地球不是在不停地转动吗?如果把我挂在星星上,那么也许我就可以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是,现在我知道。死亡迟早都会降临,不管你喜不喜欢。”

“我讨厌死亡。”

“记得听你讲蜗牛的故事时,我就这么想。我应该变成鸟儿,而不是蜗牛。”

“鸟儿终有一天也会死去。如果说鸟儿一生当中必须要在大地上长时间的休息一次,那是因为它知道自己将会离世。”

“是的。如果鸟儿也有坟墓,那绝非空旷的天际,而是广博的大地。”

当我们走到邮局前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早上。”

“也许……你可以给我留个地址吗?”

尚银稍稍向后仰仰头,露出了粉嫩的脖颈。她沉思了片刻,问:

“想给我写信吗?”

“嗯。”

“别写了……明天就要上高三了。我得遵守跟母亲的约定。我的目标是汉城大学。如果想写信,到那时再写吧。”

尚银话没说完,就向家里跑去。我望着她晃动的短发,深深地叹了口气。

 

 

3

 

那天以后,尚银就没再跟我联络。没有她的冬天,我感觉格外凄凉。凛冽的寒风像针一样刺着我的身体,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年冬天,有一场雪下了好几天。但是,不能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场雪,圣诞节,烧热的坑板石,用劈柴烤熟的地瓜,母亲拔来的青萝卜,用松枝烤熟的麻雀,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场格外大的雪,更加重了我的忧伤。披着白雪的群山像是坚固的壁垒,把我紧紧包裹在里面。

尚银还要一年,才能上大学。当我意识到这个时,开始有些心惊肉跳。尚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许不是她的真心话吧。我怀疑,她考上汉城大学后,是否还会毫不犹豫地走近我这个从农业学校毕业后养猪的小子呢?

我醒悟得太迟了。直到白色的迎春花在冰雪中开放的高三的春天,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在我正经受穷困的时候,那个女孩将会离开我。

我暗下决心也要考汉城大学,于是就到苹果地去找父亲。父亲搭的那间草房虽然小,但看上去却是相当的别致。父亲把玉米秆密密地排好,在上面抹上用稻草屑混和好的泥浆,然后在泥墙上再贴一些伐木场扔掉不要的木头,就可以了。远远望去,好似是一座小木屋。

天气好的日子里,父亲干脆就搬到苹果地去住。现在可能还要再登一段时间天气才会好起来,但是父亲似乎有些等不及,他已经开始在苹果地里辛勤地劳作了。为了使果树长得更好,父亲剪掉了苹果树向上长的枝杈。而且,父亲还在地边挖了一个蓄水池用来浇水。

“明年,苹果树就开花啦。”

看着他欣慰的神情,好像这片苹果地马上就会成为他的财产似的。也许,他真能在给自己规定的五年期限内把苹果地给买下来。因为父亲在苹果地里花费的时间越多,他喝酒的次数也就越少。

我摸着苹果树细细的纸条,小心翼翼地试探说:

“我……要上大学。”

“大学?”

父亲好像是在笑。

“你说想上大学?”

“不是想上……而是要上。”

不,父亲不是在笑。那是他因为吃惊脸上露出了粗粗的皱纹,所以看起来像是在笑。

“那么,你的水平怎么样呢?”

“……”

“我是问你有没有信心?”

这次,父亲是真的是在笑了。他没再讲任何话,也许父亲是在嘲笑我天真的想法吧。父亲望望天空,然后又开始继续挥动手中的剪刀喀嚓喀嚓地给苹果树剪枝。

“如果你真是那么想的……那你好好想想吧。”

父亲说完,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他的工作。我明白他当时的心情。我去上大学,就意味着也许他坚决要买苹果地的计划又要推迟几年时间了。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家。我一直坐在饭桌旁等他回来,没有动筷子。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当我气冲冲地站起来打算回房间去的时候,他张开厚大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臂。

“坐下。”

我于是又坐回到原位。父亲的嘴里,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酒气。他又开始讲那些冗长乏味的故事。没能上学的故事,在别人手底下忍辱工作的故事,以及连一块薄地都没有的故事……讲完这些毫无意思的故事,他用手抹了抹脸。

“这是最后一次。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喝酒。”

他在撒谎。

“去吧,不管什么事,想做就去做吧。”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整晚,我都坐在桌前读那些没能寄出去的信,然后又把它们一张张地撕碎。那里面,有尚银撒完她母亲的骨灰回去后的那天晚上,我写给她的信。

 

今天,我又走在你的身后。踩着你那花瓣般的脚印,我想听到你的呼吸。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却离我那么遥远。我非常怀念那份爱,也许为了遇见一个人,我会变成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我在走近你,可你却在向更远处逃避。我就像傻瓜一样,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一阵风,越是呼唤你,就会把你吹得更遥远。

也许吧。如果我一直呼唤你,终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陌生的名字。也许,我停下来,你便也会站在原地。只要可以,我想那样。如果我能像一棵死树那样静静地站着,那么我就会那样去做。

不再潮湿的爱

 

 

1

 

对于有目标的人来说,时间过得非常快。当我开始努力学习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我有一个非实现不可的目标,我感到上天给我去实现它的时间太短了。

一开学,我就开始埋头学习。母亲为我的突然变化而感到惊讶。每天早上,母亲看到我趴在桌上睡着的模样,都会抱怨说又要多掏电费了。

我的事很快传遍整个村子,女生中最关心我的要数尚姬了。尚姬在邑里的女中上学,她很快就听到了关于我的传闻。但她的关心,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她甚至放下固执的自尊心,饱含深情地给我写了一封信,可我并没有给她回信。我每次回家,都要从邑内的市外汽车总站坐车。于是,等不到我的回信的尚姬就在汽车总站等我出现。

开往我家方向的末班车是晚上七点半,尚姬每天都在那个时候买上车票等待着我的出现。

“给你,我这儿有票。”

尚姬毫不顾忌地拿出了汽车票。或许,她不知道白送男生汽车票对有着强烈自尊心的男生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我每次都会拒绝尚姬的“好意”,然后独自跑到售票处去买票。在我去买车票的时候,尚姬会先上汽车占两个并排的位子,一个自己坐,一个留给我。

“坐在这里吧。”

汽车里身穿校服的学生们,都想为自己疲惫的身体找一个座位。每次,尚姬总是抢过我的书包放在她身旁占好的位子上,然后拉我的衣服让我坐在那里。尚姬看着那些握紧扶手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的同学们,对我说:

“听说你要到汉城去读大学。”

“还不一定。”

“其实……凭你的水平,上汉城大学绝对没问题。你的事儿都传到我们学校去了。我也想上汉城大学。我对学习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想成为演员。今天,你有时间吗?我们下去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没时间。”

“一会儿就行。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尚银的……”

我很容易就被尚姬抛出的诱饵钓上钩了。虽然我明知尚姬不会对我讲什么东西,但是只要一听到尚银的名字,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了。我们在村子前一站下了汽车。尚姬望着夕阳映红的江面,沿着江堤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尚姬停下脚步,掏出手绢铺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从尚银刚到我家来那天开始,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一来,我家就要倒霉。如果我有弟弟或哥哥,那么母亲也许会很愿意接受尚银。母亲至今还在为没能生个儿子而感到遗憾呢。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突然有一天,一个你得管她叫姐姐的人来到你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别人都说我母亲对尚银不好……其实人们哪里知道啊。想想看,如果你处在我母亲的位置,会怎样做呢?是不是也会像母亲一样的凄凉呢?”

“所以,你也站在你母亲那边儿?”

“那倒不是。我只是对尚银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意。没什么文化的人,不是应该和大洙那样的无赖混在一起嘛?尚银的母亲就是那种人。她勾引我父亲,想从中捞一把。上梁不正下梁歪……每当你想亲近尚银的时候,我都会生气。我讨厌看到她考上大学后高兴的样子……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只配和大洙那种家伙在一块儿。”

我实在不能再容忍尚姬侮辱尚银了,于是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尚姬马上也站起来,拦在了我的前面。我推开尚姬的肩膀,朝前走去。

“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现在还没说够吗?已经可以了。下次别在车站等我了!”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前走着,尚姬在后边拼命地追赶。耳边传来了尚姬的裙带拍打书包的声音,我故作镇静,继续往前走。尚姬好像停住了。风从我身后吹来,我听见她在轻轻地抽泣。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一切都是为了你。”

 

那年中秋节,尚银回来了。当然回村的不止她一个,有很多人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小村。没考上高中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都到城里去打工了。

车站,因为这些从城里来的人而显得热闹。年幼的弟妹们整天都在伸长脖子盼着,他们希望见到姐姐手里拿着中秋节穿的新衣服出现在自己面前。(韩国的中秋节是最大的传统节日,相当于中国的春节。)也有没回来的,那些小小年纪就到茶馆上班的女孩子们、或者不跟父母说一声就离开家的女孩子们,最终还是没有回来。还有一些女孩子把带给家里的东西托付给汽车站旁边开杂货店的大叔,然后就在天黑前又马上赶了回去。

中秋节那天晚上,原来的初中同学都来到溪边聚会。通知我的,是我初中时的班长。他和我一样都考上了农业学校,很早以前他就在酝酿组织一个同学会了。

薄薄的水气弥漫在小溪上空,月光像雾一样朦胧。鹅卵石夹缝里长出的黄色月见草花在月光下露出了笑脸。同学们为了欣赏皎洁的中秋明月周围像滑石粉一样的月晕,早早就聚到了溪边,围坐在窜动着红色火苗的篝火四周。有几个男生已经稍稍有了几分醉意,脸色有些泛红。旁边,几个空酒瓶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

我在他们的空隙中找了位置坐下,装着在听他们讲那些无聊的故事。我在等待着尚银的出现。我在等待着也许会出现的尚银,虽然很想喝酒,但我还是忍住了。

班长拨弄着吉他,唱起了歌。有人提议大家合唱,于是同学们就开始跟着唱了起来。董鸡在稻田里咕咕地叫,布谷鸟在树林里咕咕地叫,我的情郎如果骑马去汉城……

“别唱了!”

在歌曲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传来不知是谁像哭一样的呵斥声。同学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一处,那里有一个人在哭,她是尚银的好朋友——英淑。

她喝得很醉。从她那干涩的嘴唇里,不时还传出几句骂人的脏话。同学们立刻都闭上了嘴。英淑显得意气洋洋,她想站起身,刚站起一半却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抖动的双肩,慢慢走了过去。她尽量用裙子遮住了脸。我想,她心中的伤痛也许和我一样吧。

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抬头看了看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英淑的哭声立刻就被歌声淹没了。班长似乎费了很大劲儿才把气氛给扭转过来。欢快的童谣继续唱着,但是她的哭泣却没能被停止。不管唱得多么兴致勃勃,总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班长弹着吉他,不停在眨着眼睛。那眼神,好像是在暗示英淑赶快停止哭泣。我扶着英淑的肩站起身,和她一起坐在了一块稍微有些晃动的大石头上。她呆呆地看着环坐在篝火边的同学们,半天没有开口。

“你为什么哭啊?”

有几缕被泪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英淑的额头。她用手轻轻梳理了一下有些发乱的头发。

“在同学面前,要装作很幸福的样子,实在太难了。”

“为什么?”

“休息日结束,我们就又要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去。虽然我尽量装作很开心……但我知道他们过着什么的生活,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薪水才买到的。”

“那又怎么样呢?”

“别人管我们叫打工仔。我每天弯着腰摘线头儿、踩缝纫机,但……这些都不是我哭的原因。”

英淑用手背擦掉了挂在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咬着嘴唇说:

“上学时,我很羡慕尚银,她就像是从遥远国度来的公主一样。但是,我现在不再羡慕她了。我知道,尚银的母亲是如何生活的……刚才,我到尚银家去了。我邀请她来参加今天这个聚会。她也答应说她会来……”

我站起身,因为我不想让尚银看到我和英淑坐在一起。英淑用裙角擦了擦眼泪,又重新坐回到了篝火旁。刚一座下,她就拿起酒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她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令我的内心感到更加的痛楚。

尚姬比尚银先到了,她环视了一圈满脸酒气的同学们。我害怕碰到她的目光,尽量把头低了下去。

“尚银不会来了。”

尚姬坐在我旁边挤了个地方坐下后,说,

“尚银现在正忙着呢,家里来了很多亲戚。”

我不想在尚姬面前表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是,尚姬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我,她终于看到了我失望的样子。

“尚银这下子可要吃些苦头了,那些亲戚中有好多还不认识她呢,她这回可要好好忙活忙活了。她得跟那些亲戚们解释,为什么自己要到我们家去,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尚姬说完这些,就开始和着其他人的声音唱起歌来。

 

 

2

 

中秋的明月升上中天的时候,尚银才出现。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注视着村子的方向。有几个喝醉酒的男生和担心时间过晚的女生已经回去了。当看到在村子的方向灰白的月色下出现尚银的影子时,我一下站了起来。尚银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远远地站在哪里。我赶忙离开篝火旁,向她走去。尚银弯着腰,好像在找着什么。月亮是如此皎洁,她到底在找什么呢?我不就在这里嘛。

“我的鞋掉了。”

尚银伸出掉了鞋子的那只脚给我看,羞怯怯地望着我。

“我的鞋被鹅卵石夹住了,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我弯下腰,开始在石块里寻找。差不多大小的石块反射着白白的月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在这里。”

我拿着那只鞋,等候尚银把脚伸过来。

“你给我吧,我自己穿。”

但是,我并没有顺从她的意思,而是坐在地上等她把脚伸过来。尚银微微地笑了笑,终于还是慢慢地把脚伸了过来。我伸出一只手把她的脚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把鞋子套在了上面。

“同学们来了不少啊?”

“有些都已经回去了。”

“我来得是不是太晚了?为了招呼那些亲戚,所以就……”

“不要过去了吧。”

“为什么?”

“他们都在喝酒呢。”

我拉着尚银,走上了江堤。我不想把尚银带到尚姬面前去。我们两人在江堤上慢慢地走了一会儿,坐在了可以看得到苹果地的江堤上面。远处有一处篝火,那可能是村里的年青人生的。今晚,他们会整夜地谈论着在城里疲倦的生活。

“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很喜欢在这里的日子。”

“那么,你不在这里上学吗?”

“我不能丢下母亲一个人。”(原文即如此,她母亲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译者)

“那天……下雨那天,我想起你最后一次到学校来的那天,你打着把黄雨伞,慢慢把脚伸进了那个水坑里。”

“那天,你一直在看着我?”

“是的,你穿着那双湿湿的鞋到教务室去的样子,显得很憔悴。”

“雨下得那么大,就算不想弄湿,早晚也还是会弄湿的,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已经弄湿的人,就不会再担心会被弄湿了。”

听着她这些话,我感到很吃惊。她的内心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风有些凉,我们该走了。”

我们两个站起身,沿着江堤走着。当我们走到四周环绕着小水沟的苹果地时,周围变得漆黑一片。

“要下雨了吧?”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低声说道。天空的乌云正低低地压下来。被中秋节的明月夺去光亮的星星们,穿破黑暗透了透气,然后就又马上隐到黑云里不见了。

“你怕吗?”

“不。只是有些冷。”

尚银说她没事儿,但她说话的声音分明有些发抖。尚银把双手紧紧裹在肩上,渐渐加快了脚步。的确,晚风有些凉。我停下脚步,脱下外套,递给尚银,她却轻轻摇摇头,说:

“没事儿。我看你比我还冷。”

我很扫兴地穿上了外套。走出这块苹果地,就是大路了。但是,就在我们要走出苹果地的时候,尚银忽然一下子停住了脚。

黑暗中,忽然闪出了几条身影。那些身影就好像为了等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刚站起来似的,看上去湿漉漉的。黑影不只一条,一条,两条,三条……一共有五条。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打量着那些正在慢慢走近的黑影。

“这是谁呀?”

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尚银立刻缩回脚向后退了几步,我用身体挡在了她的前面。五条黑影就像是一道屏风似的,挡住了去路。噢,这时我才知道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谁,他是酒厂老板的大儿子——大洙。以前,我曾经为他给尚银送过纸条。认出他以后,我的两腿顿时变得软弱无力。

一条黑影,嗖地一下子跳了出来。果然是他,他手里还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烧酒。

“你们想干什么?”

我鼓起勇气问道。大洙又向前迈了一步,从他嘴里传出一股呛人的酒气。

“你这臭小子,好好说话会死吗?”

他嗖地站到了我面前,抓住我的脖领,恶狠狠地瞪着我。他喘着粗气,嘴里冒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我也瞪着眼,死盯着他。

“兄弟们,快来看啊,这小子的眼还挺凶的。”

黑暗中传来嘿嘿的冷笑声,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我壮着胆子,挺起胸膛。万一我退缩的话,万一我被他们的淫威吓倒的话,那就会……我简直不敢去想。

“快放开我!”

“哼……小兔崽子口气还不小。来啊,让他给我闭上嘴。”

黑影们一伸手揪住了我。我就像是被网罩住的小鸟一样,在黑影中间,被推来搡去。大洙又朝尚银走去。

快跑!赶快跑啊!我用尽力气喊着,但我的脖子马上被黑影按住了。有人打了我一个耳光,接下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一下栽倒在地,全身的血管好像都要炸裂了。我急促地喘着气,身体却动弹不得。

我颤抖着双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我打倒在地的那些黑影,无声地站在那里。一条黑影拍了拍另一条黑影,他好像在嘲笑我。

“你要是到拳击台去,就这个德行啊?唉,战场可是要命的地方啊。你必须要准确地击中对方的要害,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让我给你演示一下,看好了。”

我决定先发制人。我拚尽全力,用脑袋向那个靠在苹果树旁的黑影撞去。黑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又冲向了另一条黑影,但他们的反应太快了。一只厚重的皮鞋踹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一下疼得摔倒在地上。当我感觉脖子上有些麻木的时候,一条黑影遮住了我的视线。黑暗中,一个烧酒瓶子迎面袭来。我瞪大了眼睛,酒瓶重重地打倒了我的头上。

我的额头上流淌着烧酒的味道,脸上也沾满了湿湿的烧酒。我的感觉慢慢变得模糊。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全身感觉非常冰冷,就好像被裹在了霜里。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在纷乱的记忆里寻找头绪。篝火、掉了的鞋子、笼罩在黑暗里的苹果地、呼啦啦出现的黑影以及依稀记忆中尚银的惨叫声……我脸上还留着烧酒的味道。

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一一掠过。刹那间,我大吼一声,嗖地站了起来。黎明的曙光早就已经打破了黑夜的阻挡。我像疯子一样,在苹果地里狂奔。但是,哪儿也找不到尚银的踪迹。江堤下,曾经燃着的篝火已经被露水打湿了。

我逃离了苹果地,开始在江堤上奔跑。那些家伙还没有回家吧,他们这些整天都泡在酒里的家伙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客栈的厢房,他们一定在那儿。当有朋友从城里来的时候,他们都会聚到那里去喝酒和打纸牌。他们可能就凑在那里。

我立刻向市场跑去,客栈就在市场旁的一条小巷里。市场已经过了交易的时间,显得很冷清。我来到客栈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大门是关着的,上面有一道小门,可以出入。我走过院子中央的水井来到房门前,数着台阶上的鞋。看来有几个家伙已经回家了,台阶上只放着两双鞋。

那双尖尖的皮鞋,分明就是酒厂老板大儿子的。我用手抓着门环,一下子又停住了。怎么说,我也得拿个武器啊。我转回头看了看,发现水井边放着一只白铁水桶,盛着萝卜的桶里插着一把菜刀。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把菜刀揣到了怀里。

我用手拉开门环,看到有两家伙正躺在被窝里睡觉,墙角是用报纸盖着的半盘炒菜和几个酒瓶。我连鞋都没脱,就冲了进去。当我确认是大洙之后,想把他摇晃醒。

“起来!”

我摇了几次,他连眼都不睁一下。我拿过喝剩下的半瓶酒,倒在了他的脸上。他睁开眼,不停地摇着脑袋,好半天没能站起来。

“谁呀?”

为了解恨,我拿来一整瓶酒准备着浇到他头上。这时,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我!”

我用短促而低沉的口气答道。直到这时,他好像还没完全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给我滚出来。”

这时,他才看清我是谁。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用脚踢了下被子。

“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才挨了几下就生气啦?”

一丝凶险的冷笑,从他的嘴角一闪而过。他拿起放在墙边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然后披上了衣服。我们两个先后走出房间,中间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们来到市场。做买卖的都回去了,市场上空空的。走到铁器店门前的时候,我们都停住了脚。他用手理了理乱乱的头发,满不在乎地看着我。

“你把尚银……怎么样了?”

我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问道。

“我为什么要回答?告诉你这种家伙?”

“快说!”

“小子,这些少儿不宜。”

“快说!”

“什么事都没有,别紧张,臭小子。那种女孩子真让我窒息。女孩子应该听话才对,可她又咬又挠的,我只是打了她几巴掌。那种货色简直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你喜欢那种味儿就去尝尝吧。”

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我想在这里解决所有问题,即使我浑身是血死在这里也无所谓。那家伙冷眼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紧握的拳头。

当我做好一切进攻的准备之后,那家伙首先向我冲了过来。虽然他的拳头很有力量,但是却不够准确。可能是他的酒还没有完全醒的缘故吧。他身形很迟钝,脚步也不灵活。可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家伙,他一连几拳都打在我的腹部,每次都好像是被笨重的十字镐打中一样的疼痛。

我出击虽然准确,但是力度却不够大。我的拳头打到他的脸上之后,他居然还能从嘴角挤出冷笑来。当我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把这个家伙打倒的时候,我从怀里掏出了那把菜刀。那个家伙一见,立刻停住手向后退了几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腿,把他掀翻在地。然后,把刀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肩头。

 

3

 

那天下午,我坐在了警察署里。酒厂老板和尚银的父亲一直在抽烟。

“刘社长,实在对不起,您……能不能睁只眼闭一只眼?”

“根本不可能。”

“这回我一定要好好改改他的脾气……我们好好商量吧……村里人可都看着呢……”

“别说废话了!这小子藏哪儿去了,都没把他给抓起来。”

“不是说没什么事儿吗?我从医院听说的……”

“没什么事儿?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巡警走到尚银父亲的面前,说:

“凶手在保健所呢。他刚打过架,弄得浑身都是血。我会如实做笔录的。”

他好像没有说出早晨我和大洙之间发生的事儿。也许,他始终也不会说吧。

“大中秋节的,这可真是晴天霹雳啊!”

尚银的父亲看也没看我,就走出去了。

直到晚上,我才回到家。父亲已经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他虽然想问个究竟,却始终没有开口。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呆呆地望着屋顶。

我就像是枯萎的玫瑰花,揣着一颗破碎的心,忍受着漫长的冬季。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消瘦,我的心慢慢变得枯萎,我经常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这种忧郁,就好像独自一人被抛弃在广阔的原野上,不知不觉间,恐惧向我袭来。那是一种在没有路标的空旷原野上彷徨的感觉,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迷失方向的感觉。但是,我还是期待自己能成功地找到出路。在我最后到达的某个地方,那个女孩正在等待着我;在那里,也许我会找到已经丢失了很久的“我”还给她。

在我揪着头发熬过得那个冬天,我像树叶一样枯萎。直到高考时,尚银都没有出现。我徘徊在没有她的蓝色大门前,感到万分地懊悔。

我爱你,我甚至会爱你身上每一处冷冷的伤痕。但现在,我无法站到你面前。请你记住,不管我在何处彷徨,无论我在哪里呼唤你。我走的每条路,都是在向着你。

没过多久,我听说尚银考上了她梦想的学校。我非常高兴,也非常绝望。

 

 

到达你的路遥远漫长

 

 

1

 

经过一年的霉运以后(注:即复读了一年),我才接到大学通知书。第一次高考落榜,父亲从邮局取出了辛苦攒下的积蓄,在邑内买了所房子供我复习。那些应该用来买苹果地的钱,支撑着我度过了一年的补习班生活。

最令人感到兴奋的是,我考进了尚银就读的那所大学。我名列汉城大学文学系的第一名,这对我来说多少有些意外。父亲在村里摆了四天的酒宴。连面长都到我家来道贺,父亲的心里非常高兴。酒宴结束以后,父亲还带着我到邮局等政府部门去转了一圈,跟那里的人们打招呼。

开学前一星期,我就收拾好了行李。

车站前的广场很冷清。虽然冬天正在一天天远去,但候车室里的乘客们都坐在暖炉旁搓着粗糙的双手,不忍离开。我把去汉城的火车票放进口袋里,到杂货店买了一张报纸,然后走到了广场。我的那班火车,要等二十分钟才会开。

侧柏树的向阳面,有三四个擦鞋匠正在等待着顾客的光临。我把肩上的书包放到温和的阳光照耀下的长椅上,打开了报纸。书包里有母亲早上煮的鸡蛋。我一边想着如何处理那些鸡蛋,一边读着报纸上那些索然无味的文字。

这时,有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慢慢朝擦鞋匠聚拢的地方走去。擦鞋匠看到他,就好像屁股底下着了火似的一下站了起来。男人刚坐到没有靠背的椅子上,那些满脸尘灰的擦鞋匠就拼命地冲他点头哈腰。

“你们这群小子,这样坐着哪里会有客人光顾啊?要到候车室里去拉人过来。”

“已经有人去了。”

其中一个头发像犬牙一样向上述气地擦鞋匠回答道。男人用手把长长的风衣下摆提到膝盖以上,然后把白色的皮鞋放在了擦鞋箱子上。看着男人的背影,我觉得有些熟悉。

“听说,最近出租司机不太听话?”

男人用手拍了一下犬牙头的后脑勺说。犬牙头用手挠了一下后脑勺,然后拿起鞋刷开始给男人擦皮鞋。

“不要紧。那些小子要想混饭吃还要借助我们的手才行。他们是沾了谁的广,才拉上长途乘客的?您不用为司机费太大的心思,那些从外地来的不懂事的小子们……你等着瞧吧。几天就能解决。居然敢把手伸到我们碗里来了。”

“我去银马车,有事就联络。”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犬牙头赶忙用衣袖掸了掸他的鞋尖。男人放下风衣下摆,向后转过身来。正在这时,我和他的视线一下子碰撞到了一起。突然间,我感觉好像有一阵凉风向我后背吹来。

“啊哈,这是谁呀?”

是大洙。我故意扭过头,继续看着报纸。他的皮鞋声正在向我走近。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两眼一直盯着报纸。黑影已经遮在了我的报纸上。他腾地一下用粗笨的手指抢走了我的报纸。

“是去汉城吗?”

“……”

“听说,你考上了一流大学……跟尚银那丫头是同一所学校吧?我可要好好看看这位贵人,没准将来毕业还能当上郡守呢。”

他用手碰了碰我的下巴。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他的嘴角隐约有一丝冷笑。我看着他那像蛇一样发着寒光的眼睛,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要走吗?”

他挡在我面前,默默地打量着我,然后往我的运动鞋上吐了一口带黏痰的唾沫。我攥紧拳头,全身都在发抖。这时,他的拳头逼近了我的嘴唇。

“不想搭理我吗?那好,我也没时间和你这种小子纠缠,最近我很忙。不过,我要再说一句。你知道吗,我们的酿酒厂已经完全破产了。现在,那些村夫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应该有人喝马格利酒。可那些家伙一闻到啤酒的味道,魂都丢了。”

“我没空。”

我抬头看了看车站屋顶的大钟,嘴里迸出短促有力的几个字。他笑笑,露出了浅白的牙齿。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忙呢,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忙着赶路的人啊。好吧,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你也听说了吧……我爸爸为了解决那件事花了很多钱。刘社长,那个卑鄙的家伙,太狠毒了……那个吝啬鬼,把我们弄得完全无计可施。我根本就没碰过那丫头的身体,可他居然快把我家的墙角掏空了。就算不这样,我们的酿酒厂都已经摇摇欲坠了……那个臭丫头让我们完全破产了。”

“是吗?”

“是吗?……应该讨回那些钱。如果不是从刘社长那里,就必须向尚银套汇。”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笑?是啊,你可以笑。去汉城见到那丫头就转告她,我会去找她要钱的,让她等着吧。明年,我会和哥哥一起去汉城的。”

“说完了吗?”

“说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狗杂种!”

我从后槽牙使劲挤出几个字。他好像没听清楚,竖着耳朵问我说什么。狗杂种!我大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额头蹙起了几道粗短的皱纹。我发现他紧握起了拳头,于是迅速伸出腿用力向他下身要害处踢去。我感到脚上软乎乎的,紧接着,他的嘴里传出了一声惨叫。那家伙就像是被树枝抽打到的青蛙一样,伸开双臂拄着长椅,叉开了双腿。我看见他用两手捂住下身要害,对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

“如果你再敢骚扰尚银的话……我就亲手杀了你。”

他蜷缩在长椅上,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我慢慢地向车站走去。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嘈杂声,站在擦鞋匠旁边的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走到进站口,上了些年纪的检票员对我说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冲我挥挥手,示意我抓紧时间。我用余光看到一个男子朝着长椅跑去,我赶紧走进了进站口。

“抓住那小子!”

身后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检票员已经关上了进站口的门。火车的汽笛已经拉响,我拼命朝火车跑去。站务员摇晃着绿色的手旗,示意火车即将出发。当我越过一条铁轨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站务员的哨声,我仍旧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火车开始向前滑动。晃动着手旗的站务员似乎试图阻止突然闯出来的我,吹着哨子追了过来。我根本顾不上向后看,拼尽全身的力气伸出胳膊抓住了火车车门的把手。

 

 

2

 

开学前几天,我在离学校不远的新林洞找了一家寄宿屋(译者注:寄宿屋,专门为人提供食宿的人家)。那是一家由老式韩屋改造的寄宿屋,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里有一个用碎石块砌成、两三张桌子大小的花坛,里边种着些一年生的花草。那些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浇过水的花草干涸地躺在花坛里,旁边还立着一棵叶子掉落的木瓜和一棵樱桃树。

寄宿屋的房东是一位体形胖肥的女人。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房东大嫂向我解释说,以前租住这间寄宿屋的学生已经变成了如何如何出色的人才。如果房东大嫂的话是真的,那么三十年来曾经租住过这里的人们现在已经成了这个国家的中坚力量。无数的律师、法官、国会议员、教授、医生,都是通过房东大嫂的手培养出来的。

她见我有些疑惑,用充满肯定的语气说:

“我为了做寄宿屋的事情,甚至还搬了家。我是在这所大学刚建立的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也许几个月后我就会换地方住。”

我很轻易地就暴露出了自己的本意。我和父亲约定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我必须要自己准备寄宿费,或者是找一间自炊屋(译者注:即只提供住宿的房子,有别于提供食宿的寄宿屋)。但是,房东大嫂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她以为我在威胁她:如果饭菜不好,或是周围的小孩子太吵闹,或者房间里没有按时生火取暖,我就会随时搬走。

“没有行李吗?”

“什么都没有。”

大嫂会心地笑笑,带我向盛煤的仓库走去。仓库里一点光线也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嫂从搁板上摸出一个军用提灯。

“这里有桌子。一共五张,挑一张称心的吧。”

桌子都非常平整。

“有的是军队用过的,有的是监狱用过的,也有以前毕业的学生留下的。”

我选了一张木桌子,把它搬到房里,从那晚开始过起了寄宿生活。

第二天,又来了一个和我同住一间房的学生。除去肩上的军用书包,他同样也是两手空空。他和我一样,在看过房间和围着洗脸池转了一圈以后,也被房东大嫂带进了仓库。他把一张铁桌子搬到自来水旁,冲掉了桌面上沾着的黑煤粉。

“你是新生吗?”

我先问道。其实,他看上去并不像心声。有些发黑的军用迷彩服又肥又大,看上去倒更像是个复学生(译注:即因为停学或休学重新回到学校的学生),冒冒失失地只带了一个书包就到寄宿屋来了。

“是,我是法学专业的新生。”

我差点笑出声来。他把脸转向我这边,只见他额头印着几道粗粗的皱纹,看上去非常苍老。从他嘴里说出新生这两个字,让人有些预想不到。

“我们用同一间房。”

他把还往下淌水的桌子搬进了房里。我用抹布擦掉了滴在房间地板上的水珠。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市场买了一些必需品。我买了内衣、袜子和毯子,以及可以穿一季的裤子和T恤各两件。他买了一件灰边黄底的套头衫和两条毯子,然后朝文具店走去。在文具店里,他买了几支彩色圆珠笔,和一沓十六开的白纸。

“买白纸干什么?”

“学习用。”

“用白纸?”

“准备考大学时,我用的也是这种方法。我的脑子不太好。所以要把东西炒写下来背记。”

我开始感觉他有些可怜。也许,他会用彩色圆珠笔在法典上划线,然后再把划线的那些东西抄到白纸上背记。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月历,每天晚上都会撕下一张,他在焦急地等待着司法考试的到来。

但是,我马上又从脑海中抹去了感觉他很可怜的想法。不管他的梦想是什么,我们两个每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目标。我为了牢牢地拥有一个女人来到这里,他的心中怀着一个与我不同的目标来到这里。但我和他一样,都是为了拥有某些东西才来到这里的。

 

那天晚上,他把一碟子泡菜和酱菜从饭桌上拿回房里。然后,穿上新买的套头衫出去买了两瓶烧酒回来。

“好像是要举行什么仪式似的……”

“对,就是为了这个。”

他打开瓶盖,把酒倒进了塑料杯里。干杯。他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这是我头一次在寄宿屋里喝酒。我想,两个人在这样一间小小的房里喝酒,本身就是非常不现实的。就好像是在连风都不吹的沙漠中,两条蜥蜴在分享一滴露珠。

房间里非常破旧、凄凉。两张即使拼凑在一起也还不到一平方米的桌子,却关系着两个人的前途。现在,一个人的桌子上堆满了法典,另一张桌子上却对满了小说。

墙上,歪歪斜斜地钉着几颗钉帽儿已经破损的钉子。那些曾经手拿锤子砸过这些钉子的青年们,他们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三四杯酒过后,他开始对我说:

“我当过军人。”

“真的吗?”

“对,是真的。但我并没做过什么。我是中士。你知道我为什么竭尽全力考大学吗?因为他妈的法律。我曾经有一个哥哥,是司机,给富人家开私家车。但他现在已经死了。”

“去世了吗?”

“下雨的那天……死了。我也在军队的运输中队服役,对汽车很了解。但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我察看过事故现场,知道那不是哥哥的错误。但是,目击者们却异口同声地说是哥哥的责任。那简直让我疯掉了。把死去的受害者说成了肇事者……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所以你就考法学专业了。为了帮助那些受了委曲的人们。”

他说是的。

“那时我就知道,那些没有权势的人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死路一条。没有权势,一点用没有……”

他的酒量并不大,才喝完一瓶酒,就滑倒在地板上。我铺好新买的毯子,帮他脱掉了袜子。

第二天早上,他穿上老古董似的印有“必胜部队”的运动服,在院子里做空手体操。体操结束后,他回到房里找出扔在桌子底下的绿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双皱皱巴巴的旧军鞋。他把鞋套在脚上,开始认真地穿鞋带。每当鞋带穿过鞋眼儿,皱皱的皮鞋就会绷紧一些。

他穿鞋带的样子,就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样悲壮。系好鞋带,他朝着空中踢了几脚,嘴里还伴随着短促的嘿呵声。

“你要去哪里呀?”

“我想要去后山。”

他仍然在对我使用尊敬的口气。他像拳击手一样挥着拳头向大门外跑去。那天以后,他每天清晨都要到山上去锻炼。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以后,便会狼吞虎咽地吃早饭。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的食欲也大大增加。就连本该在外边吃的中午饭,他也会回到寄宿屋来解决。

看着他这个样子,房东大嫂顾虑重重,好像恨不得他这种学生马上搬走似的。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大嫂的眼神,仍旧大口大口地吃着饭。那样子,就好像绝对不能在这个市上留下任何遗憾似的。

 

 

3

 

开学典礼那天,我没能见到尚银。

我并没有期待她会在开学典礼上出现,我也没有为了见她而溜出课堂在校园里乱转。我反倒希望能够在一条小路上意外地遇到她,向她伸出手,看着她吃惊的样子。但是,学校里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小路。最后,厌倦了等待的我,开始焦急地寻找她。

开学第六天,我见到了坐在学生会馆前的尚银。如果不是那藕荷色的连衣裙,也许我也不会注视那么长时间。在几名学生中发现藕荷色的连衣裙时,我最先想到了大路旁的那株白杨树。

她坐在高大的银杏树前的桌子旁,招呼着新生们。我暂时停住脚步,打量着站在她身旁的新生们。无论怎么掩饰,他们还是很容易就暴露出了自己的身份。蓝裤子、尚未修剪的头发、似乎想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看到的夹在怀里的书、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抄着授课时间表的笔记本、一侧微微倾斜的肩膀……

我立刻就能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正在为自己的团体吸纳着新生会员。一切都没有变,只有她的头发变长了。每当有风吹过,她的头发就会呼啦啦地飘散。间或,她会用手把垂散下来挡在眼前的头发拢到脑后。

我慢慢向前走去,等待着尚银抬头看我。她正在给一名新生专心地解释着什么,所以当我走到桌子前时,她还没有发现我。在尚银前面犹豫再三的新生,最终还是没有在入会名单上留下自己的姓名。那个新生走后,她才像卖票窗口的售票员一样抬起了头。

她用又黑又大的双眼望着我,我像白石膏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厚重的黑影在尚银的瞳仁里晃动,然后又立刻消失了。

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开口。虽然我想伸出手,但她的双臂却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是……你呀。”

尚银慢慢地站起身。她把手头的事情交给了另外一位女生,然后向前走去。咔嗒,咔嗒,她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了不规则的声音。

尚银走到僻静处的一张长椅前,停住了脚步。

“坐吧。”

手拿剪刀的校工正在给银杏树剪枝,附在树枝上熬过一冬的昆虫卵立刻被扔进了火里。曾经梦想变成幼虫咬食鲜嫩的树叶、然后有朝一日长出翅膀飞向天空的虫卵们,还没有起飞,就已经被投进了火里。

“你考上了?”

“嗯。”

我的回答本应理直气壮,但现在声音却小到难以听清的地步。我期待着尚银说出一些安慰的话语。

到这里来一定费了很大功夫吧?那些艰苦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她并没有说任何慰问的话,只是问我考的什么专业,并向我忠告说如何应对几道新生必须要克服的难关。

“你想加入我们的团体吗?”

“嗯。”

“那好。团体里有很多学长。”

我们从长椅上站起来,朝杂货店走去。曾经绿意盎然的校园里,到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草地还是一片黄色,树木也仍未从冬眠中醒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躺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或是坐在楼梯上谈论着什么。脱去黑色校服的新生们好奇地在校园里左顾右盼,正在用眼睛熟悉着陌生的环境。

杂货店里非常拥挤。尚银用塑料盘端来两杯咖啡,走到了桌旁。尚银的身体每动一下,我的身体都会觉得有些发痒。

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咖啡杯上,尚银静静地望着窗外。一只站在枝头的小鸟,忽然扑拉拉地飞走了。失去恋人的树枝,依依不舍地抖动着身体。

“一切都好吗?”

尚银问道。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实,她应该向我问的东西有很多。中学那破旧的教室、被雨水冲垮的小桥、高高的白杨树、沉默的铁桥、苹果园、苹果树下埋着的玻璃瓶……但是,尚银根本没问这些内容。

“没想到你会考上我们学校,费了很大功夫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这五年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是什么,让一个度过二十年光阴的男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傻瓜呢?

 

 

4

 

我找到了一份给一位高三男生当家教的课余工作,地方虽然离学校比较远,但因为一周只去三次,所以也不感觉有什么负担。

令我感到有些负担的反而是那个男生的母亲。她要我出示大学入学成绩单,以及系主任的推荐信。之前,她曾经在家教面试中辞退了五位我们大学的学生。最后,她终于选定了第六个学生——我。

我找到家教的课余工作以后,给家里写了封信。因为辅导高中学生,需要我上学时的参考书和笔记。信寄出一周,家里就把参考书和笔记用包裹寄了过来。

他家有一个游泳池。那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私人住宅,四周围着高高的石头墙。穿过爬满藤蔷薇的拱形大门,有一块宽宽的草地,上面铺着一些平坦的垫脚石。草地左边是一块空地,足足可以停放三辆车,右边是一个游泳池。

“你会打乒乓球吗?”

星期五下午,我第一次去他家,那个男生问我。

“会一点儿。”

“那好,我们打乒乓球吧。”

“我不是来教乒乓球的。我必须一天教英语、一天教数学、还有一天教国语。”

“我就告诉妈妈你教过我了。”

“你妈妈现在还不在家吗?”

“她出去了。很晚才会回来。”

“你们家有乒乓球台吗?”

“在后院。”

我和他一起向后院走去。游泳池里并没有水,里边落满了树叶。后院有几棵宽叶白桦和玉兰,在太阳的照射下裸露着白色的树皮。我看着墙边的玉兰树,好像看到每个枝条上都挂着白色的花蕾。

蓝色的遮阳伞下放着一张乒乓球台。男生把球拍和球递给我,我们打起球来。他的动作非常灵敏。撞到拍子上的乒乓球轻轻地弹起,让人心情非常舒畅。

我们打了大概一个小时的乒乓球,然后回到了房里。客厅里有一个巨大的鱼缸,一组看上去非常笨重的真皮沙发,摆满精装书的书架,以及摆放着白色瓷器的柜子。在往二楼走的时候,男人冲着厨房喊道:

“大嫂!(译者注:指“女佣”)别跟妈妈说我玩儿来着。”

知道了。厨房里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男生住在二楼最里边的房间,他的房里摆着:床、桌子、一个书架、电视机和放像机、德国产的音响。书架上放着一套百科全书,上面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样子好像一次也没被动过。

“看电影吗?”

男生取出一盘录像带,向电视机走去。

“应该学习了。”

“这也是学习。边看这个边学英语。”

男生麻利地把录像带插进了放像机里。首先是蓝色的画面,然后立刻就传来了一阵呻吟声。开始我还在想那充斥着画面的红色东西到底是什么,但马上我就认出了那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对正在交媾的男女的性器官。

我马上摁下开关,结束了画面。

“是第一次看吗?”

男生看着我的脸,一下子笑了。

“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爸爸的房间。今天是头一天,所以不用学习。”

“我已经收下家教费了。”

“别担心。妈妈知道我考不上大学。”

“你说她知道?”

“妈妈是个死脑筋。如果没有家庭教师,她会感到不安,一天也过不下去的。这只不过是妈妈自我安慰罢了。这样将来她就可以说,能做的我都做了,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开始是法官,后来还修订过法律,现在是个律师。”

                                

那天,我什么都没教。男生打开书架下面的拉门,里面装满了唱片。喝着大嫂端来的果汁和可乐,听着男生挑选的唱片和磁带,我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那个男生喜欢快节奏的音乐。

“大哥,你没有喜欢听的歌曲吗?”

我说我喜欢《风中之尘(Dust in the Wind)》,男生把写有“二十首最畅销歌曲”的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摁下返回键,一下就找到了那首歌。

同样是一首老歌,掉进浩瀚无边的大海里的水滴……风起的尘埃,我们都像是风起的尘埃,不要执迷于任何的东西。因为除去天空与大地以外所有一切,终有一天都会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风起的尘埃。

第一个月我拿到的报酬非常多,除去交付寄宿费以外,还可以剩下一些零用,所以也就没必要一定得另外找一间寄宿屋,或者是找一间自己做饭的房子了。所以,我从心底里感激男生的爸爸,那个曾经做过法官、修订过法律、现在做律师的人。

 

 

5

 

团体总部(译注:指的是前面提到的尚银所在的团体、组织)的小屋总是挤满了学生。桌上的三个烟灰缸不到一小时,就已经满是烟蒂了。新生到掉堆满“松树”、“青瓷”等牌子香烟烟蒂的烟灰缸,倾听着学长们的讨论。

讨论甚至持续到了酒桌上。我偶尔也会挤过去听听。新生们坐在靠近洗手间的角落里,或是给学长们端送着烧酒和下酒菜,倾听着学长们充满愤怒、恳切而焦虑的疾呼。学长谈论着回避黑暗的时代、或是抑郁的时代躲藏起来像鬼魂一样游荡的诗人的故事,以及追逐着隐喻和象征的烦闷的诗人的故事。

尚银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喝醉。但是,在送一位学长参军的仪式上,尚银却喝了很多酒。那天,尚银一直都在担心,学长们的烟火会烧到白色的套头衫。我一边看着尚银薄粉覆盖下的侧脸,一边间或喝一两口马格利酒。每次和尚银的眼神相对,我都会含住嘴里的酒屏住呼吸。

离去的人,送行的人们,为什么都要喝酒呢?聚在酒桌旁的学生们,在不停地推杯换盏。喝醉的学生跑到洗手间吐得满地狼藉后,才三三两两地离去了。但是,马上又会有后来人推开酒馆的门填补他们留下的空位。

                            

尚银好像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她的脸色并没有改变,只是身体不时向前一探一探的。我担忧地注视着她。但她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于是我一直都在盯着她。

酒馆的老板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学生们吐出的脏东西,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我们赶紧离开。最后,酒馆老板还是把我们赶了出来。

汉城的夜已经降临。尚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用手牢牢地抓着一位学长的肩膀。那位学长也用手紧紧搂着尚银的腰部。我的怒火直向上闯,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晚了,得有人送尚银回去才行。”

那位学长叫吴恩圭。我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吴学长把尚银的手从肩上拿下,把她交给了我。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我抓住尚银凉凉的手猜测着。

学生们纷纷向黑暗中四散而去。尚银靠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非常轻。透过她在男人面前这样狼狈的样子,看得出她的心中有一种深深的痛楚。我很清楚那是什么。

大街上已经没有了公共汽车,路灯已经熄了几盏,出租汽车向着停车的地方飞奔而去。大街上,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想……喝酒。”

走到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站前,尚银捋了捋垂下的头发说道。现在,没有可以喝酒的地方了。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大街上空无一人。

“没地方了。”

“有,不是还有开着门的超级市场吗?”

我非常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到现在为止还在煎熬着我、长久以来我所承受的爱的伤痛,现在正在折磨着尚银。

并没有可以两个人暖融融地坐下来的地方。不能向看守学生会馆的警卫索要团体总部的钥匙,而且我的寄宿屋也不光我一个人住。

我走出大街,躲进了小巷。寄宿区的小店铺一般都会营业到很晚,因为学生们会在夜里出来找夜宵,或者那些喝酒没有尽兴的学生们,也会在回寄宿屋的途中去光顾一下。我走进小店铺,要了四合(译者注:一升等于十合)一瓶的烧酒和几个下酒菜。尚银举起了一支手指比划着说:

“去学校,连翘花开了。”

“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去学校的路不是有很多嘛。”

尚银说的没错,去学校的路的确有很多条。山上有很多条学生踩出来的小路,就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伸向前方。高高的连翘构成的篱笆也没能挡住学生们,已经被轻而易举地钻了几个洞。

我们向山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连翘枝上挂着黄色的花蕾,好像马上就要开放了。晚风很凉,但向下伸展的连翘枝丫团得密密的,黄色的空间里就像鸟巢一样温暖。

我们一屁股坐在了连翘下面,看着夜色中的汉城。透过连翘枝杈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零星地亮着几盏尚未熄灭的灯火。尚银把淡棕色的上衣向脖子下边拉了拉,望向了夜空。看样子,她好像很冷。

“对不起。”

我追逐着尚银的目光,说道。

“什么?”

“一直觉得……很对不起。那天,中秋节的时候……”

“你不用向我说对不起。只是……运气不好。什么也别说。你在我的旁边、发抖的中秋月亮、以及那苹果地……看天上,星星发抖了,是吧?来到汉城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看星星。也不知道为什么。星星总在那个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都没想到看夜空。”

尚银突然站了起来。猛地传来一阵沙沙声,我吓得一哆嗦。

“稍等一会儿。”

“去哪里呀?”

非得说了你才知道吗?她用眼神问我。她走出连翘丛中,立刻不见了身影。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了小便的声音。小便声过后,她又回来了。然后,她倒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原来我还不知道,爱情就像传染病一样……现在,我才知道。爱情和苦恼就好像孪生姐妹,它和孤独、痛苦、绝望签下了合约。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都已经签订了这份合约。但是,岁月就像是无情的证人,不会给人任何警告。不论谁违反了合约,它都会随时换人。”

“……”

“那天……在苹果地……要是有人陪在我身边就好了,真希望那个和我一起承受痛苦的人能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黑夜里一个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好几天,我都想死掉算了。我吃下一把安眠药,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已经到了天国。风吹动着白色的窗帘。但那不是天国。我看到护士,还有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老师问我为什么会那样,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回答。”

对不起。

“有时,我会厌倦从体内长出来的手指甲、脚趾甲、头发……甚至影子。每当那时,我都想手拿一把锋利的刀大叫着狂奔。”

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小小的泪珠。我的眼里,泪水一直在涌动,但我最后还是忍住没让它掉下来。

“世上最难说出口的话……是对不起。向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心中总会充满痛苦。记得吗?中学时英语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

“所谓‘相逢’,过早地邂逅了,就意味着太多的别离。”

“记得。”

“有一个人向我说过对不起。那个男人,作为一个资本主义者他非常贫穷,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却非常富有。我真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想过。我想去山村小学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生活。我不想拥有某个人,成为某个人的女人。很奇怪吧?为什么总想去占有呢?为什么想把他束在我身边呢?……我也不懂自己的心。”

“……”

“我不知道,隐藏起内心去生活原来这么的吃力。我向那个人讲了我的故事。要他爱我……那个人好几天光是喝酒。后来,他来找我,对我说,说……对不起。”

尽管想要继续忍住,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最后还是流了下来。我闭上眼睛,切断了那串沉重的泪水。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吴学长的脸庞。苍白的长脸、细框的眼镜、浓重的眉毛,还有他写的那些诗。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做女人原来这么难。因为,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去爱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小的弯月,挂上了树梢。只是因为它离我们近,所以看上去比哪颗星星都要大。但我知道,不管我距离她多么近,就算我能抓住她,我都无法成为尚银的月亮。

“就像小时候,我想成为修女,但却没有勇气。侍奉神灵,和完美的人结婚,是非常悲哀的。”

我直勾勾地仰望着夜空。一朵薄云遮住了弯月,一阵凉风从空酒瓶上吹过。

“好冷啊!”

我脱下上衣,盖在了尚银的肩上。我想搂住她,用身体去温暖她,但又害怕被拒绝。

他静静地躺了下去,长长的秀发遮住了我的膝盖。我轻轻伸出手,抱住了尚银的身体。尚银还在想那个学长吗?她闭着眼睛,我看着她的脸,一滴泪珠终于从我的脸上滑到了她的身体上。

 

 

 

 

荆棘树

1

 

大一的五月,充斥着火辣辣的味道。那年春天,有些可疑的东西。汉城的天空压得很低,里面布满了异常的气息。那是一种可以在研磨辣椒的磨房闻到的刺鼻的气味……也许是因为这种味道,学生们口干舌燥,如果有人遗下火种,好像马上就会有火焰蔓延。

校园里到处都是标语。早晨,走进校门,写满口号的传单就会乘着风在辛辣的空气中飞舞。很久以前,我就曾经看到过这种景象。小时候,孩子们为了捡到直升机撒下的传单,总会在田野上徘徊。都是些强调预防山林大火,以及防空防谍之类的传单,而我们那些年幼的孩童,却会向探险宝物似地到处寻找。

其实,诱惑我们的并不是用传单来叠帽子,而是那飘散而下雪片般的壮观。直升机撒下的传单,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纷纷落到地上。因为听说把传单收集起来拿到警察署就可以得到一个笔记本,所以孩子们都在努力地搜寻。但是,孩子们从警察那里得到的,只有大手抚摸头顶的温暖。

现在长大成人的学生,都会积极地拾起四散的传单。他们坐在木头长椅上,读着传单上的内容。不论布告栏,还是教室的走廊,只要是可能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用红色万年笔写成的檄文,让人倍感胆颤心惊。我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那像血管一样的红色字体里却隐藏着强烈的紧张感。

进入五月,学校里开始有些乱七八糟的。学生们在教室走廊里来回走动,嘴里喊着檄文上的口号。看着那些伸向空中的拳头,我非常心焦。

学生们来往于每个教室,高喊着口号,呼吁同伴们马上走出去。

拿着手提话筒的学生走在前面,开始高声喊着什么。也许尚银没有夹杂在他们当中,我用手遮住阳光,仔细地扫视着人群。手拿话筒的学生,一刻不停地叫嚷着。从他口中喊出的声音,我能听懂的就是有“爱”这一个字。

爱、民族、爱、国家、爱、历史、爱、民众……“爱”后面可以接那些话吗?那些抽象的东西,可以去爱吗?这样想着,我的嗓子也终于变得沙哑。想着想着,我向飞溅起浪花的喷泉望去。蹿上天空的水滴化作蒸汽的一瞬间,喷泉上浮起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彩虹中间,有一群学生在行走。

响起了庄严的歌声。在阳光的照射下,学生黑黑的头发,像银箔纸一样泛着光。我站到了长椅上。只见他们互相挽着肩膀,那壮烈的队伍好像要将我吞没。已经聚集在建筑物前面的那些学生,发出阵阵欢呼声,偶尔还会有一两个学生站起身来。庞大的游行队伍像海绵一样,逐个吸吮着坐在建筑物前面的学生们。

队伍变得更加壮大了,学生们席卷而过。他们从我面前掠过以后,建筑物前面的广场陷入了沉沉的寂静。

我看到了尚银,在队伍的末尾我看到了她。如果尚银被队伍落下,她又会像是马上就要被淹死的人一样,拼命抓住队伍的尾巴。

我跳下长椅,开始漫无目的地奔跑。尚银就像落水者一样,被淹没在队伍里,不时还会伸出脖子。我不想遗失她一晃一晃掠过的模样,双眼紧盯着她,气喘吁吁地追赶着。

雪片一样飞舞着的丁香花挡在了我的眼前。经过可爱的丁香树时,我不见了尚银的影子。尚银的身影化作了一个小黑点溶进事先在那里等候的另一群队伍,消失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仔细地在队伍中搜寻。但是,尚银就像是汇进深水中的一滴水,完全不见了踪影。风吹过去,接着是淡红色的花雨低低地落下来。

我跟在向校门外走的队伍后面,无力地移动着脚步。带领队伍前进的人,就是吴学长。他的额头系着白色的带子,但我却看不懂上面的字句。在队伍还没有完全走出校门之前,就已经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爆炸声。低空出现了小个的云团,云团顷刻又化作银粉四下散去。

我的眼睛有些痒痛。不要揉眼睛,有人在旁边对我说。但我的两手已经快速盖住了双眼。一口烟气从嘴里冲向肺里,顿时,我感觉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手捂胸口,踉踉跄跄。我的脸上好像热辣辣的,就像是被火烫到一样。全身也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我一样地难受。汉城的天空散布着火辣辣的味道。

几声爆炸过后,我才勉强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灰色的烟雾中间,学生们在奔跑。刚才看来还坚不可摧的队伍,刹那间却化作柏油路上的一捧沙粒四散而去。

我一直在擦拭,可眼泪却仍然不停地流着,我无法看清前面的东西。终于,我遗失了尚银。

 

 

2

 

直到六月中旬,尚银才跟我联系。

“我有话跟你说。”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电话,一下子愣住了。尚银居然知道我寄宿屋的电话号码,这多少令我有一些感动。除去母亲打过几次电话以外,尚银还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如果母亲知道了她辛辛苦苦二十年养大的儿子正在为一个女孩牵肠挂肚,那她会怎么说呢?

尚银说她在“七叶树”等我。我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她双手交叉坐在软椅上望着玻璃窗,上面滑下的雨滴正在碎去。

“你还好吗?”

尚银从玻璃窗上收回视线,扭过头看着我。

“嗯,你呢?”

“我很好。我写了一篇小说。”

“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爱情的。”

“爱情?你说你知道爱情?”

尚银咯咯地笑着,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和石榴籽一样的淡红色牙床。她没有再说话,但我还是见到了她像干无花果一样苍白的小舌头。我有些害羞,赶忙把头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现在还去教堂吗?”

“不去了。”

尚银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吃安眠药醒来以后,就有了奇怪的想法。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神也会自杀吗?可笑吧?只有自杀,才可以在和神的较量中,显示出人的优越性……不管怎么说,伟大的神都不会自杀。自杀的神?你说那可能吗?不管遇到多么绝望的情况,神都不会自杀。他是要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类负责到底的不幸者。”

“那么,你不相信神吗?”

“我没那么说。我很怀疑,神真的幸福吗?世上的人,都有出生和死亡。永远地生存下去,真的很乏味和奢侈。就算我死了,世上的一切也都不会改变,就像什么事都有发生似地照常运转,钟表也不会停止。当我吃安眠药醒来的时候,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两样。我想,死亡是完全可以选择的,完成所谓死亡的一颗生命只不过是脱去一件累赘的衣服而已……问题是怎么去死?”

我觉得自己提错了问题。我还不够成熟,无法听懂尚银心中哲学式的苦闷。但是尚银好像是想告诉我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你也有绝望的时候吧。也有很多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吧。你最近有什么想法呢?”

对于尚银的这个提问,我毫无准备。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甚至是种难忍羞愧。我低下头,尚银接着说道,

“如果什么都不去想地生活,那就生错了时候。一直生活下去,不给这个时代留下任何痕迹,那简直太卑鄙了!”

直到这时,我才模糊地领悟了尚银想说什么。在团体总部里,或者是在酒馆里,我无数次地听学长们谈到过这个。其实,我们应该打倒的东西有很多。军事独裁、杀人狂、我可怜的青春、卑鄙和懦弱、酒馆的赊账簿、成绩单、考试……

“我的话,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我们这样静静地坐着,就是在犯罪。”

“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已经推荐你参加集会了。”

其实,那集会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对我并不重要。尚银推荐了我,我可以和她在一起。这时,我非常短暂地想了一下前面那条我不得不走的路。警察署、审判庭、冰冷的监狱……也许,我也必须踏上学长们走的那条路。我知道,这个世上寿命最短的职业就是英雄。但是,只要能和尚银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

集会一共有六个人组成,尚银是队长,其余五人都是新生。只有一个人家在汉城,那个女孩是历史系的学生。英语系带宽边眼镜的男生和我聊得很投机,直到集会结束以后,我们还在交流着各自对于几位作家的看法,他的看法大部分都和我一致。还有两名财经系的男生,其中一位来自比我家更为偏僻的农村。

我们每周集会一次,阅读一些比较难弄到手的书籍。我们一般是在英语系男生的自炊屋。但在情况不妙的时候我们就会聚到尚银房里。英语系男生的屋内弥漫着霉味,所以大家更愿意在尚银房里聚会。

尚银的房里收拾得非常干净,铺着天蓝色床单的床、短毛的兔子玩偶、四层的书架、放在木桌上的闹钟、有朱黄色灯罩的台灯,以及好像最近刚买的盒式录音机……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从我的家乡带来的柿子树枝。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我们会自己煮方便面吃。在厨房做饭,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尚银用过的碗碟、汤匙、筷子、发黄的电饭煲、短柄煎锅、弯弯的木饭勺、盛酱的瓷碗,等等。

吃完饭,把餐具放进洗碗池,刷刷地洗去上面的油渍。每次我刷锅洗碗的时候,历史系的女孩都会不住地啧啧感叹。

“如果跟你结婚,那女的可真幸福死了。”

我并不怎么讨厌她的话。其实,我在集会上并不怎么说话。在尚银面前,我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尚银可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不勉强我发言。

 

 

3

 

那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不读书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清溪川的旧书店里度过的。其实,我没有必要买旧书。虽然经济条件不太好,但买精装书的钱兜里还是时常装着的。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和同学们一起阅读的书大部分都是绝版书或者是禁书。如果某人不能作文写字、不能阅读书籍、不能销售书籍,那种绝望是无法忍受的。但我并非是出于悲愤才去买书的。翻找着扉页脱落的旧书,偶然从目录页发现了书名,那才是最令我高兴的事。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和那些禁止销售的灵魂相遇,多少也能令我感受到一丝喜悦。

天气越来越热,读书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使整天把身体泡在每周去三次的男生家的游泳池里,那份酷热也难以消退。

那天下午,男生家没有人。我在男生的房里听了一会儿音乐,夕阳下,我来到了游泳池。经过太阳一整天的灼烤,池里的水都变热了。我在胳肢窝和脖子下面沾了些水,然后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游泳池。

大约游完三圈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门铃声。是不是男生的父母回来了?我急忙把衣服套在了湿漉漉的身体上。我打开大门,进来的却不是男生的父母。

进来的是个女人,身上穿着绘有抽象的向日葵花纹的连衣裙。走到草地上,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我。二楼房间里的男生,打开了窗户正在冲女人挥手。

“姐姐,有事吗?”

女人举起手,晃了晃。紧身的连衣裙上,露出乳房尖尖的痕迹。我脱下裤子,再次跳进了水里。

“姐姐,热不热?赶紧跳下去吧!”

“我的泳装在哪里呀?”

“在妈妈房里。”

女人消失在了房门里。一会儿,她跟着身穿泳裤的男生一起走了出来。女人泳装的吊带非常细小,让人担心会从女人的肩上滑下来。我有些替她担心,好像泳装上的吊带轻轻一碰就会脱落,然后女人就会露出胴体似的。

“他是谁?”

女人看了看我,问男生说。

“我没说过吗?是辅导我的老师。”

噢,女人张大了嘴巴。都没穿太多衣服的我们轻松地握了握手。

“很高兴认识你,听弟弟提起过。我叫金敏枝。”

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尴尬地笑了笑。

“在学校里,我怎么一次也没见你呀?”

我很意外。家庭富有、长得漂亮、办事干练的外向型女孩,学习居然会那么好。   

“你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吗?”

“我是法学院的新生。”

男生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来。

“她是我堂姐。漂亮吧?不过,如果别有用心,可要小心呀。”

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女人瞟了我一眼。男生指了指姐姐,好像是在指给我看。我看到了她那宽宽的白眼仁。

我游泳的时候,那女人坐在遮阳伞下喝着红色的樱桃果汁。我向泳池中央游去,垂直地把身体沉了下去。蓝色的水面上呼啦啦地冒起几个气泡。我想起了小时候仰泳装死的经历。于是,我打算给她展示一下我的本领,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身体不动。我把头朝后浸入水中,心里开始默默地计数:一,二,三,四,五,……

数到六十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有些胸闷。但我仍然故意拉长身体,装死一样地躺着。远处好像传来了她的声音。没事吧?我并没有回答。这次,她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没事吧?”

因为还能坚持,所以我仍旧没有回答。没事吧?耳边再次传来了她的声音。同时,我还听见有人扑通跳进水里的声音。这时,我才把头伸出水面,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纤长的手臂已经勾住了我的脖子。我觉得很勒得慌,于是马上翻转过身体。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她那惊叹的目光。我挣脱了她的手臂,她两眼狠狠地盯着我,好像要打我一个耳光似的。然后,她慢慢地游走,重新回到了遮阳伞下面。

她被气得脸上没有血色,我吓坏了,赶忙游到了池边。

“别搞恶作剧!”

她冷冷地嚷道。

“我那样……”

“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我终于无话可说。她的脸色告诉我,她真的已经发火了。我呆呆地望着她,无法把目光从她那遮住额头的秀发移开。她理了理湿润的头发。她头上的水珠叮叮当当地掉了下来,就如同是伞架上凝着的雨滴在散落。

“对不起。别生气……”

我爬出游泳池,她倔强地笑了笑。

“我是担心才那样。以前,我曾经掉到水里。”

“掉进水里?你不是游得很好吗?”

“是在出了那次事情后,才学会的。”

男生进屋去拿毛巾,还没有出来。她和我躺在棕黑色的椅子上,喝着樱桃果汁。她喝了一口果汁,把吸管放进杯子里,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她的问话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一时竟没能回答。我是从哪里来的呢?遥远的宇宙,母亲的胎盘,或是美丽的徒弟……她又说,

“你的故乡在哪里呢?”

“农村,一个非常小的村庄。”

“我没在农村生活过。只在上小学放暑假时,到外祖母家去住过几天,但是……”

“你的故乡是汉城吗?”

“可以那么说吧,其实爸爸的故乡在北方。听说是平安北道的某个地方。但现在他住在济州岛。”

“那是个好地方啊。”

“他已经退休,爸爸曾经是个外交官。小时候,我和爸爸在埃及呆过,还在西班牙呆过一年左右。那时,我跟爸爸去过海边,大概是直布罗陀海峡吧。大海可真蓝啊!于是我就想,是我在倒立吗?大海和天空怎么颠倒了?其实,所有的海都是那么蓝的……当时是那样的。”

“那你父母在济州岛是不是经营着柑橘园什么的呀?”

“没有。他们在经营旅店,但规模不大,只有几间房而已。”

我突然产生了去大海边看一看的想法。我想去看一看,地中海或济州岛的大海那蓝色的波浪是不是真比蓝色的颜料还要浓。

“去年以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小叔叔一直很羡慕我爸爸,他说想离开汉城。但是小叔叔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只有离开的人才知道,离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那你现在独自生活吗?”

“爸爸用所有积蓄买下了现在的旅店,但在汉江边他留着一套公寓。我一个人生活在那里。”

我突然觉得,独自生活在汉城的人真多啊。

男生拿着三条毛巾和几听啤酒走了出来。她和我在夕阳照耀着的遮阳伞下喝光了四听啤酒。

“如果我们在学校里遇见,可以请我喝杯茶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说。

“到学校你一般在哪儿呆着?图书馆吗?”

我对她说,如果想找我,那最好到文学会总部去。我走进房里吹干了头发后,换好了衣服。她在厨房装了些家常菜。

出了男生家大门,她打了一辆出租车。

“不上来吗?把你带到大路上去吧。”

她摇下车窗,伸出头问道。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再见。”

出租车开走了,街道上陷入了黑暗之中。

同样也是一个人面对黑暗的尚银,现在在做什么呢?

 

 

4

 

秋天到来之前,尚银筹备了一次四天三夜的训练活动。为了带上这期间吃的东西和换洗衣服,我买了一个背包。尽管背包的容积有四十五升,但是仍有几件必需品没能装进去。必须要带的书太多了。

火车向着飞逝的夏天跑去。火车逆水而上,汉江立刻映入了我的眼帘。车厢里非常嘈杂。几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吉他,嘴里叫嚷着去海边。另外一群女孩在窃窃私语,好像是说要一起去。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却不是海边,也没有下雨。

尚银静静地坐在那里,两眼盯着窗外。凄然地看着宽宽的江水。看着她的侧面,感觉她是那么的孤独,于是我想陪她说说话。但尚银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好像除去自己的思绪以外,她什么都不关心。

我们在北汉江边找到两座房子。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美丽的江水。站在窗边,还可以看到栗树林,林间小路的尽头便是北汉江。

放下行李,我去准备饭菜。头一天的第一顿饭,由我负责。我打开罐头,剥掉土豆和洋葱的外皮,洗净米。然后,点着炉子,放好米,挡好风,把拳头大小的石块压在了饭锅的盖子上。

“你真像个厨师。”

朋友们都到江边去了,尚银蜷坐在炉子前面问我。

“你那样想吗?我常想要是能成为厨师该多好啊。”

“真的吗?”

尚银耸耸肩,惊讶地看着我。

“真的。你知道一个出色的厨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

“不知道。”

“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享受他美味菜肴的恋人。我想,世上的所有厨师,都会为自己深爱的恋人做饭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最棒的厨师。”

“但你有恋人吗?”

“有。”

“有?”

“对,有。”

当时,我期待着尚银的脸上能够充满惊讶的表情。但她没有,她的眼中反而掠过了一丝顽皮。去看江景的朋友们都回来了,我打开了冒着热气的饭锅。尚银装作刚才没有跟我说过任何话的样子,从我旁边走开了。

我们把报纸铺在栗树下的床上,吃着午饭。尚银每咀嚼一下饭粒,我的叶我就会刺刺地发痒,好像我变成了她口中的一粒米正在被她咀食。

太阳下山后,我们点燃了一堆篝火。我从栗树林里拔来密密的艾蒿,放进篝火里。呛人的黑烟,袅袅地向空中升去。

面前放着一斗马格利酒,大家轮流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生活的故事、爱情的故事、曾经想寻死的故事、漫长而令人厌倦的高三生活的故事。

英语系的朋友,只有过一次单相思的经历。历史系的女生上女高时,曾经单恋过国史老师,后来又在补习班里遇到了一位男生,但那个男生高考落榜以后,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财经系的一位朋友高中时,在举行毕业仪式那天和暗娼睡过一宿。另一位朋友,现在也没有品尝过任何味道的爱情。

轮到我说了,我像个二百五似地讲述着。我说,自己没有谈过恋爱,虽然心中有喜欢的人,但现在却不是说的时候。

“该学长了。”

历史系的女生望着尚银说道。大家的视线一起转向了尚银。她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快说啊!我们不是都说了吗?即使不好意思也要说。不能违反规则!”

大家都在劝说尚银,可她却没有马上张口。失望的朋友们只好放弃,开始唱起歌来。

 

妈妈去工作的路上长着野蔷薇

野蔷薇的白色花瓣味道也很好

饥饿的日子,我会静静地咀嚼

喊着妈妈,摘下花瓣咀嚼

 

唱歌的时候,尚银在不停地喝酒。她的举动让人忐忑不安,大家想停止唱歌。也许,尚银又想起了自己母亲,死去的母亲,最终也能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就已经死去的母亲。

尚银不声不响地站起身,向栗树林中走去。我急忙紧紧地跟在后面。等我追到她时,低垂的栗树枝已经两次划到了我的脸。尚银坐在江边,望着黑蓝的江水。她似乎并不想拂起垂下的头发,只顾痴痴地俯视着江水。

“你……哭了?”

“没有,我没有哭。”

但是,她正在哭泣。我在她旁边屈膝坐下,看着牵住尚银视线的江水。江水里,有星星掉落。不知从哪里涌来的星光,和江水一起向远方流去。

“今晚,那个人会来。”

“谁呀?”

“吴学长。”

一枚锋利的钉子插进了我的心中,我不相信那个被警察通缉的人可以来到这里。

“他只是看看就走。他想来看看学弟、学妹们,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奇怪吧?我想回忆起妈妈,可眼前却总是出现那个人的样子。每次流眼泪,每次经历困难,我都会想起他。”

尚银的嘴角划过了一抹无奈的笑容。当那笑容像风一样掠过的时候,尚银轻轻地咬住了嘴唇。那几颗咬住嘴唇的整齐的牙齿,看上去冷冰冰的。

直到我们准备睡觉的时候,吴学长才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和尚银到江边彻夜长谈,天亮前离开了江边。

那晚,我没睡着。尚银的眼睛高高地肿了起来。

 

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又点燃了篝火,唱着歌,把蜡烛搁在叠好的纸船上放进了江水里。朋友们想睁着眼睛熬到天明,但四天三夜对大家来说实在太疲惫了。这几天,大家一味地读书、喝酒,还有唱歌。所以,还没等到太阳出来,大家就都回房去睡着了。

但是,我却无法入睡。朋友们都离开了,篝火边只剩下我和尚银两个人。酒还没有喝光,栎树劈柴也还有很多。我们喝光剩下的酒以后,尚银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人,他向我说过对不起……我倒不只因为那个。是啊,他曾经是个爱我所有一切的人。只是,他怕我太吃苦,才那样做的。那个人说,他无法守护我,现在他连一块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都没有……”

“……”

“那个人对我说,让我现在不要射出爱之箭。他说,太疼了。被我的箭射中,太疼了。所以,他无法承受太多的箭。今后,到底还会把多少箭射穿他的身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他说我这样不会坚持多久的。当他要我就此放弃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连一次不好的记忆都不能忘记的我,如何能忍受那种痛苦啊……”

“……”

“是荆棘吧?我是说那天我们在溪边点篝火时给你看的。”

“对,是荆棘。”

“那个人离开以后,我就这样想。荆棘树,它知道吗?自己长出的尖刺儿到底多少此触伤了旁边的枝条呢……荆棘树里,有鸟儿筑巢。因为它知道那尖尖的刺儿可以保护自己的家园。爱情……也是一样。在荆棘树上搭建爱巢。荆棘的尖刺儿可以保护巢穴,鸟儿们还会抓那些掠食荆棘树枝叶的昆虫吃。”

尚银好像马上就要哭了,我无法正视她的眼睛。为了不招惹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我茫然地仰望着夜空。一颗颗刺破黑暗的星星,正在眨着困倦的眼睛。

“但现在我知道,独自一个人,照样可以生活……和不是我的、别的人纠缠在一起……我真是个傻瓜。”

星星正在睡去,尚银也靠在劈柴堆上睡着了。我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尚银的头发。如果说抚摸她的身体就可以让她敞开心扉,如果说可以口念咒语,那么我宁愿勇敢地进入荆棘丛中。无论如何,尚银也不知道,世上的一半给另一半带去伤害,这样生活才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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