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兵进行曲视频:悲欣交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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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慧剑    文章来源:佛教天地ㄧ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点击数: 1006    更新时间:2006-10-8

转捩
     
        雪子孤独地漂泊上海,对叔同,是一种新愁。雪子扔在上海,无异于扔在日本。
        他在世间活了三十年,除了五岁以前,在深广的院落里,度过襁褓岁月,余下二十五年,便活在女人与艺术之间。——雪子,是他最后一个——女人与艺术的总体。
        过去,专为读书、写书、刻书而生活的日子,专为宣泄、孕育、制造情感的岁月,由于人生道路的突然转道,而不得不与之诀别。过去,二十五年间知识的吸收、情感的储藏,到上野归来,都变为一种母性植物的花粉;并准备向下一代的中国青年传播与禅递。
        文学与艺术,现在只能算是生活的璎珞,而不能作为传道的工具。现在,雪子对于他,忽然间竟成为一种责任,可不是上野时代,模特儿的雪子了。
        在人类开始觉醒的时候,生活便是责任。
        天津的码头上,挤满了欢迎叔同的人群,他的哥哥文熙——当年严厉而寡情的嫡传嗣子,现在已是四十开外的忠厚长者,这位学医的哥哥携带着一家人,和叔同的眷属,李家的亲友,一道来迎接海外归来的弟弟。
        生活的磨炼,使人心的棱角变为光滑可爱;以往的“创伤”,似乎也失去了回忆的分量。
        文熙与叔同,这一双同父异母兄弟,互相间都有着谦疚的表情,好像过去都犯了一种不可原恕的罪责;但他们的内心,实际已经完全宽恕了。
        如果,古老的中国,有互相拥抱的礼节,文熙一定要扑上去抱住他这位年轻多才多艺的弟弟亲吻——可是,事实不能这样露骨地表达兄弟的爱,正因为形式上不能表达以往欠缺的手足之情,所以文熙的内心,也就更加热爱着叔同。
        这一群人,刚到家,文熙便把“工业专门学堂”的聘书,捧了出来。也许是由于文熙的至诚,与叔同的造诣,使这所学府为叔同开了一科“绘画”课程,十多年前,叔同的书画在天津已经出了名。但叔同在日本主修的,则是“西洋油画”,这在中国画界,则更为新鲜、稀奇。因为,中国画用的是“墨、烟、彩色”,画在纸上。西洋画,则以“油膏、木炭”,涂在幅度不同的布上,而且涂得血淋淋地,不成名堂,可是,一旦悬挂起来,则赫然成为一种活的野的神乎其神的东西。
        ——这种画经过画家用手、用油涂抹在画布上,正如他用血、用灵魂,赋予那块画布以活的生命。
        因此,西洋画显得野性、冲动、突出。——这正如航海人的性格与牧马人的不羁。
        从画的意境与理境去教育青年,这似乎决定了叔同这一生的路。艺术的路,没有时间与空间;其成就,犹如沧海之一粟到大千世界。——而叔同,将来的路,并不在北方。
        无论如何,雪子使他把半颗心,已寄归江南。重要的,江南是新文化的摇篮。
        一九一0年的秋天,叔同脱去留学生的洋服,换上了流行的教师服式;灰色长袍,黑呢马褂,布袜布鞋;上讲台,第一次为人师表。
        面对台下眼睛会动、心里会想、嘴里会说的莘莘学子,他觉得,教师的肩膀,绝不可能同钱庄里的掌柜负荷相等。
        站在讲台上的师表,不是戏台上的跑龙套角色;花脸与花旦,也不能表达师道的尊严;严格地说来,只有唱老生的胡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有走相,起心动念,都有尺寸,这种典型的人,才是真正的师表!
        师表,不仅在外型上静如止水,在内心里,也应如老僧坐禅。若不能如此,便不能为人师,便不足为下一代楷模。
        为人师表的感受,从踏上讲台起,便通过叔同的大脑;过去的生活,譬如死了;只有当下的生活,最真实,最有意义。
        叔同,白天在工业学校上课,晚间与暇时在家里照他过去的习惯,写画、练琴、习字;但金石、诗词,则是偶尔试刀。
        文熙现在依然照管家务,同时挂牌行医。没事儿的时候,则找叔同聊聊。兄弟间,兴致一来,总是小酌一番。
        一九一一年的春假,叔同在家里闲着,正待写一封信,给上海的雪子。
        这时刚巧,文熙从门外神色匆忙地回来了。
        “啊,叔同!事情糟了!”文熙走进他们古老的书屋,嗒然若失地,倒在椅子里,呆呆地望着叔同。
        “什么事,哥哥?”叔同站起来。
        “天津的盐商通通垮了!”   
      “他们失败与我们何干呢?”  
        “我们失败也就在这里了,叔同!我们也是盐商哪!我们还是大盐贩子呢,我们经营的‘义善源钱庄’,全部投资于盐;它活活埋了我们五十万!五十万块银币!”
        叔同一愕。他从没有想到做盐生意也会失败;而且为什么要失败?对于家庭经济,他通常是讳莫如深。义善源钱庄,有他们五十万银币被吞掉,这是他突然地听到;据他所知的,在天津、上海、北京都有他的资产,但这些资产的盈亏状况,他也无法知道。他深知他的哥哥是一位理财专家,不仅是一个医生!
        但这次垮了。——盐的失败,是失败于官价的剧降。
        文熙摊开两只手,在椅把上。   
        “五十万?”叔同重复一句。  
        “嗯。”文熙答。
        “假使我们生活在北京呢?——就算遭了八国联军的烧杀吧!一座北京城比起我们的五十万,也不算渺小了;哥哥您平平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还没垮哩。垮了我们兄弟的家业,能垮了我们的骨头吗?”
        “你说得是,可是这都是祖先血汗惨淡经营来的财富啊!”
        “逢到天灾与人祸,就不能论及什么人的财富该不该毁灭了。如果不毁灭的,那才是侥幸。”
        “侥幸?”文熙直视着门外的天空,一片白云浮了过去。
        “人生总是变幻无常的。”叔同低唱一声:“清廷的命运,已是朝不保夕。哥!我们弄杯酒来,我们与生而来的——除了赤裸着的身子,别无长物——”
        于是叔同叫一个小厮,到后头厨房里,要几样小酌的菜,便无言地对饮起来,直到红日西沉。
        此后,天津盐业的不景气,如一排巨浪,向经营这一行的人们作无情的打击;直到半个月之后,李家另一座钱庄“源丰润号”,再度全军覆没;使文熙丧失了全部经济动力,而李家的百万财富,除了河东的一座住宅而外,在天津的财富全部流荡了。
        文熙被这种沉重的轰击,已到面临绝境的边缘,叔同,则由于艺术的陶冶,更感觉世间的财富不可靠,简直如同一堵粪土之墙,艺术的创造,实际上是创造了不朽的生命。从此,他的表情更严肃,教学更认真,衣着更朴实了。这好像一个人走路,本来前面有两条路,但此刻另一条路忽然阻绝了,因此,不得不一心一意地循这条路,向前奋进。

        给雪子的信里,他没有提到家业的破产。
        给上海朋友们的信里,他没有说到他的窘状。
        他面临的,是一种更庄严、更刻苦的人生;这与过去的生活对比,过去的似乎靡费得过火了。当前的庄严、刻苦,刚好是对于过去的补偿。
        在教学的余暇,他便专心于油画的创作。
        一九一一年(辛亥)的革命火花,在大江中流的武昌爆发!革命的怒潮涌到祖国河山每个角落:爱新觉罗王朝在黯然无光不流血的政潮下,结束了二百九十年的辫子统治。孙逸仙先生,在南京就任民国的临时大总统,知识分子从梦中醒来:叔同上过了清廷统治下最后的一课,便决心南下上海。
        北方,比革命前更为悲惨,遍地流荡着辫子兵,这种遍地招兵买马的景况,使人悟到中国的老百姓,沉沦苦海,永无出期。
        明代宸濠之乱,中国民间传播着一段流言:“贼如梳,兵如篦,士兵如剃。”看来,天津城厢以外,士兵横行,过兵如过蝗虫,比剃还彻底!
        一九一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黄埔江码头,落着霏霏的细雨,一艘从天津开来的客船,载来南下的叔同;码头上拥挤着接待归客的人群;客人们从扶梯鱼贯地走下来;人群里,有熟悉的声音热烈地呼唤:“叔同!叔同!”
        叔同愣一愣,停在扶梯的中途,向人群里搜寻,刚好有一小簇人向扶梯口涌到,有几张多么热情、熟悉的面孔!
        “幻园!孝谷!啊雪子!你们都来了……”
        “叔同!叔同!”
        “叔同!快下来呀!”雪子欢呼着。“你终于南归了!”
        这是叔同初到上海结识的义兄许幻园、上野的同窗曾孝谷和雪子组成的小小欢迎场面。
        “天津还好吗?叔同!”孝谷说。
        “还好,但比光复前好不了多少!唉,说来中国的余孽还没有消灭干净。”
        “我们这儿不同,叔同!”幻园插上来说:“我们这儿已与革命的人们结为一体了。——叔同哪,陈英士先生继革命的‘苏报’、‘民报’,将要创办一家《太平洋报》!人们正等着你这枝笔哩!”
        “咳,上海的人才如过江之鲫,我谈不上呀!”
        “你等着瞧吧!有你的份儿的!”幻园紧加上一句,“黄包车来四辆!”
        于是幻园、孝谷、叔同与雪子,坐车回到法租界的寓所,雪子当下交代阿妈,弄些小菜和酒来,于是他们便从亡命的王朝,说到革命的民国。
        叔同看到大江以南的新气象,与古老灰色的北方,相差太远了,不禁心有所感。雪子递过笔来,他一气呵成“满江红”一阕。
        幻园马上抓过来,念道: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
      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
        “好一个‘一担好河山,英雄造!’”孝谷击掌。
        于是三个人扬声,照着词牌儿抑扬顿挫地唱起来,雪子站在叔背后,低声吟哦。
        “怎么样,中国人不平凡啊?”叔同反视雪子。
        “被压迫的民族,形势逼迫它奋斗、创造;不然就要亡国哩!
        “雪子的话,诚然!”孝谷插上来。
        “你们这一双,才是珠联壁合!”幻园说。
        “我们因缘前定,谈不上珠璧!”叔同瞅着雪子,雪子眼里润湿着。
        “叔同的话太悲观了!”孝谷说。
           
        “叔同与曼殊上人,倒有几分——”幻园忽然提到苏曼殊,与同一比,又觉得滑了嘴,赶紧咽下去,便低吟——“乌舍凌波肌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赠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曼殊的身世,太悲哀了!
        一席团聚的酒酌,兴高采烈开始,最后由兴奋的“满江红”,到曼殊的诗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结束。
        孝谷与幻园在春寒料峭中,叫两辆街车告别。
        雪子与叔同在灯下相对,直到三更——
        叔同到了上海,很快便传遍了文坛。旧时南社社友们,决定三月十三在愚园路的“愚园”集会,东邀叔同入席。因为他的字、画、印同样在文坛著名,朋友们请他在南社通讯录上设计图案并题字(这时起,又署别名:李息)。之后,城东女校慕名聘请他为文科教席,三个月后,陈英士主持的革命党报《太平洋报》社,以叔同是一个艺术通才,请他主编副刊(包括广告设计),叔同欣然就任。
        曼殊上人以“比丘”身,撰长篇小说《断鸿零雁记》,在副刊逐期与沪上文坛见面。
        上海的文坛,曙光初现;苏曼殊、李叔同、柳亚子、叶楚伧,聚会一堂,以《太平洋报》为中心,展开了文艺活动,由叔同发起组织“文美会”,编集名家书画印稿,但不幸的是,搞文化事业,千古如斯,以喜剧始,以悲剧终——《太平洋报》场面大而收益少,到九月间,被警察查封大吉。
        报社的文化人,走的走,散的散,叔同感觉世间无常,终于再度离开上海滩,进入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主持图画与音乐两科。
        李叔同的出家因缘,便在这里酝酿成熟。
        夏丐尊——《爱的教育》翻译家——与三十年后的弘一大师,结了不解缘。
        悲歌
        一九一二年的滨沪岁月,花残叶落。
        上海滩,这块杀人不见血的屠场,使叔同深深地印证到人间的离合悲欢,幻化无常。这个器世界,颠颠倒倒,真真假假;当你泪未干时,歌声起了;歌声未落,枷锁又套住了你的脖子。你是哭不得,也笑不得;从外壳上,你能决定谁是谁非呢?
        “走了也——罢!”他幽幽地道了一句凄楚的“白”。
        这是九月天。
        《太平洋报》社刚关门不久,叔同到杭州去了一趟;为的是赴经子渊校长的约。到杭州师范的因缘,其一:是经校长对这位艺术全能的上野天才,久已动了他的念头;现在机会成熟,便决心把他请来。其二:由于夏丐尊、姜丹书、钱均夫,这几位新知旧雨,在静如处子的“杭州”,使他有“如归故乡”的甜美之感。同这些朋友抵足高谈,足使你忘掉时间与空间的残酷。
        回到上海的家,已是晚间九点了。晚风萧瑟地浸来一股轻寒,雪子正围着一件丝绒的外套,坐在外间的长沙发上,低着头幻想。
        “突,突。”有人敲门了。
        “雪子!雪子!”叔同的低音调,被迎面的夜风,呛咳了两声。
        “啊.叔同!”雪子围着外衣,快步出了外门,穿过客厅,到前院的门口,抽下门的闩子,“学校的事,可安排好了?”
        “嗯。咳!咳!”叔同忍不住又呛了两声。
        “你看,你又咳了!在上野时,你也是常咳的,咳到发烧,咯血。”雪子扶着他进去。
        在卧室里,雪子抽出一条毛毯,把他围上。
        “小病!咳!人生难得的小病,何况这又是我的‘老病’?”
        “这又是你的哲理了!你的病也够多了,胃啊,喉啊,胸啊,都痛过,还谈什么‘难得’呢?”
        “——拿我的‘枇杷膏’来,唉,人生一世,离合悲欢,我们又要小别了!”
        “杭州到上海,不过是咫尺之地,难道你一去——”雪子怔了怔,“要放寒假才回家不成?”
        雪子说着,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一瓶“川贝枇杷膏”,撬开瓶盖,把黑黑的膏汁倒两瓢在杯子里,再掺半杯滚水,递给叔同。
        “我母亲,往年也咳。——痨病,雪子!好一阵,坏一阵。‘春蚕到死丝方尽’,这句话,便是这种病的注脚。”叔同接下杯子,吞了一口。
        “你离开家,也该有个安排!”雪子焦虑地瞅他一眼,声音里有点黯然,叮咛着说:“快些吃枇杷膏,你的喉便不痒了!”
        叔同仰头,一口气吞下所有的枇杷膏。
          
        “我想想看,从上野开始,就吃上瘾!噢,我记得幼年时,母亲也给我吃过这东西,雪子,你说,我这个病,病在肺上,是不?”
        “不要伤我的心,叔同!对你自己,总该保重!”
        吃完枇杷膏,觉得喉里清凉些,雪子又冲了一大碗滚烫的莲子汤来。
        “哦——为了我们的巢穴,我应该保重。可是我这身皮肉,却偏偏反动。——我有安排。我的计划是,家还在这里,人在杭州,半个月我们聚首一次,小别,别有风味!”
        “你先把汤吃了,每次你离开,我都有一种预感。这种心理,是无聊的。杞人忧天。而我,竟这样愚蠢。想到伤心处,便忍不住打开钢琴盖,按一曲柴可夫斯基先生的‘悲怆交响乐’。六年前,我们在上野常练的那支悲怆乐曲。叔同,你看我多么蠢!”雪子说到这单,颓然倒在身边的椅子上。
        “并不愚蠢,雪子。人生无常,自古皆然。我们有一天会分手的!我活不长——你相信吧!我一身是病,但是看起来,神光外烁,像好人一样。这好似一盏油灯,这盏灯,虽然亮着,它肚子里的油可不多了,油耗尽了,还不是完!”
        “嗳呀!叔同,你又说这些话了,这我怎么受得了呢?”雪子低泣。“你这么认真地,肯定你的寿命!”
        “夜深了,雪子。啊,命运是创造的旅程。假如我会另外创造一个我呢?放下那种悲剧的想象吧,我们天长地久,睡吧!假如我要死去,我会告诉你,我们相约来生再见;假如我还行,我也要告诉你,我们诀别是短暂的;我们的路,非常悠长!……”
        第二天黎明,叔同起来时,雪子正忙着为他整理行装。他的行囊,包括简单的被褥、文具、雕具、画具,必要的几本诗词、乐谱,还有两身云灰布长衫,黑哔几马褂;穿起这一身,加上他笔直高度的身材,高额、细眼、庄严的长型面孔,笑起来,只动嘴唇而没有声音,总令人想到儒家的正统派书生,与他们的殉道者,像文天祥、史可法那一流人物。——然而,他正在渐渐远离那条道。——有一种神圣的、悲悯的神韵,这与乎少年的李文涛,青年的李岸,有着根本的差异;看来几乎脱胎换骨。如若有一面镜子,这镜子里映下的,将有三种类型的影子,同时投射在一个躯体上。名士派,艺术家,殉道者,依次重叠。
        这种改变,看来很突然,但在雪子眼里,却又没有改变。雪子知道,他做一样,完成一样;他放下一样,便永不回顾,这便是雪子悲哀的原由。
        这种看得破、忍得过、放得下的断魔腕力,是别人所没有的。由于这种性格,他突然从一个艺术家,变为一个儒家的传道者。如道不足传,他便是殉道士了。
        一切都收拾好了,雪子叮咛嘱咐,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便叫了街车,把行囊拉到上海北站。古老的车厢,把他带到一生重要的栖止处——杭州。
        杭州师范的七年正规教书生活,从这一天开始。
        他无声无息地来了。在师表与学子之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原因是他教的科目,太平凡,太不足道了。
        “音乐与图画”。平凡得津的“游戏科”。
        但是,只有校工闻玉,因为替他搬行李,收拾房间,引起了他研究叔同的兴趣。他觉得李先生这个人,与别的先生不一样。安详、严厉、友爱、不大说话,没有笑容,但有一股奇异的引力,使这个年轻的工友对他起了怀疑、向往。
        虽然,夏丐尊、姜丹书、钱均夫,这几位朋友打破他教学上的寂寞情调,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图画、音乐,在中国的学府,自古便被人踩在脚底下,因此,使“戏子”与“剪财神”的卖艺人,永无翻身之日。除非在热闹的日子里,点缀点缀岁月是无伤大雅的。如说弹琴的,画画的,能治国平天下,岂不是骂人?
        在几百个学子的学府里,热是热闹的;但心里很寂寞。他没事的当儿,不是背着手在校园里转,便是在自己屋里做范画、写字,否则,便走进孤独的音乐教室,顺手弹一章乐曲。
        当他一动手弹琴,大笔地用油膏,写血淋淋的大幅油画时,才隐隐地,引起了学生们注意。
        他把心底寂寞、情感、与诗思,一齐用音乐表达了。他把自己的灵魂带上课堂。起初一年多,他谱的曲,写的调,便震动了音乐界,正如他在一九0五年写的“祖国歌”一样。“——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歌声传遍了中国每个角落,而作词曲的李息霜,却不为乐坛所了解。
        在杭州的最初几年,他又作成许多著名的曲子与歌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是“送别”。
      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这是“早秋”。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这是“春游”。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
        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这是“悲秋”。
        纤云四卷银河净,梧叶萧疏摇月影;剪径凉风阵阵紧,暮鸦栖止未定。万里空明人意静,呀!是何处,敲彻玉磬,一声声清越度幽岭,呀!是何处,声相酬应,是孤雁寒砧并,想此时此际,幽人应独醒,倚栏风冷。

        这是“月夜”
        ……这些幽美的乐曲,在大江南北学府里扬溢。
        这位音乐家纯粹为人类情感谱出的东西,在五十年后的今天,衣然活在每个人的心灵!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
        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侥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落花”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
        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
        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月”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幽思凝冥杏。
        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
        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恶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
        钟声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晚钟”
        叔同把“无常”表达在“落花”的“纷纷”“寂寂”里,把宇宙的神秘,寄托在“月”的圣洁中,最后,在“晚钟”里才表出“佛家的灵境”。
        这些歌声飘荡在校园的每个角落,他把思想的过程,通过音乐,注入年轻人的心灵。
        于是歌声如春水,倾注流溢;使这座学府以“歌声”成为它的“表志”。另一方面,叔同大胆地,以裸体写生,去制造年轻人的想象与活力。
        一九一三年之后,浙江两级师范,改名为“第一师范”。
        一年后,南京高等师范(中央大学前身),以同样的原因,由校长江谦,聘请叔同教授音乐与图画两科。因此,叔同自此始,往返于宁杭之间。
        学校的布告栏上,便经常出现“音乐李师”请假牌子。不是病,便上南京。学生们难得看到这位高瘦严肃的李师了。
        但当他不请假时,学生们对音乐、图画教室,便起了特殊兴趣,而且感觉严肃、新鲜。
        上课的预备铃摇过了。因为音乐、绘画两堂课多半在下午第一、二两节,年轻人的心情不免松懈些。大伙儿摇着头,哼着曲子,结队向教室里漫步。
        江南的气候,带着一种恼人的情调。斜阳发散着晕红色的光辉。  
        那是惯常的,大伙儿一拥,把教室门推开,啊!讲台上有人端坐着,如同参禅一般,这叫人猛吃一惊。
        在后边的学生们嘴里还叫着闹着唱着骂着,跨进门猛一见“李师”端坐在讲台前,这一怔,唱、骂、喊、叫、闹笑声到门槛上,忽然戛止了!然后,低着头,红着脸,伛着腰,一个个溜上自己的位子,再等会儿,偷偷地抬起头,这一群年轻人里,便有十年后成名的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作家吕伯攸……
        李先生高而瘦,上半身穿着整洁、平滑的长衫,露在讲台上。宽阔的前额,细长的眼,垂直的鼻子,厚而大的嘴唇;动作时,有时作成深涡。这样便使人觉得温和,否则,便显得严厉。

        他的面前,放着点名簿、讲义、粉笔,钢琴已脱了外衣,盖子开着,一只金表,放在琴面上。黑板上,已写满了密密的白字。
        大家瞪着眼,凝视着台上的老师。教室静如无人。直到上课铃。“当当”敲了,台上老师这才站起来,向学生们深深地一鞠躬,音乐课便算开始了。
        这种上课方式,有点新鲜、异样,这属于“李叔同教学法”。
        叔同在讲台上先说明“单元”的要点,讲述歌词;然后,便开始范奏。
        清韵的琴声,从叔同的指缝间流出来,从钢琴的平面上,俯视台下的学生,有一个正在勾着头,叔同注意到,这个大孩子,在看闲书。而他,却以为老师没看见他“偷课”,便继续“偷”下去。
        “当当!当当!”下课铃声响了,大家站起来。
        “那位看闲书的同学请等一下再出去!”叔同声音很低,轻轻地、郑重地说。
        那位“偷课”的年轻人红着脸留下来了。直到大家走完。
        “年轻人!下次上课时,请你不要再看别的书了!”叔同沉重地、温和地说。
        “是的,先生!”
        于是叔同微微地向他一鞠躬,“你走吧!”意思是如此的。
        于是“偷看书”的小伙子,红着面孔溜出去了。
        一次音乐课完了之后,最后出去的一个同学把门一带,碰得“崩”地一声重响,他有这种不尊重别人耳朵的毛病。走出教室十几步,叔同跟出来,满脸和善叫他转来,进了教室,叔同说:“下次关门,请轻轻地!”向他一鞠躬,送他出门,然后自己轻轻地把门带上。
        因此,这种不尊重别人耳朵的“暴君”,才越来越少!
        叔同“范奏”钢琴的时候,一群学生围着他看他“奏琴”,偏巧 一个学生忍不住,放出一个屁来。空气中顿时浸入了“阿莫尼亚”的
      臭气,这时候,同学们个个屏息,叔同眉毛皱着,课上完了。同学们还没离座,叔同说:“我有一句话,大家等一等。”
        大家停住了,不知李师葫芦里又装什么新药。
        “——以后方便,要放出去。不要放在教室里!”
        说完,低沉地,严肃地,然后向大家一鞠躬。
        “我怕李先生那一鞠躬!”一个捣蛋鬼在课后,吼着:“叫‘夏木瓜’骂一顿,吃得消;让‘贝多芬’一鞠躬,我怎么活呀!”
        “我宁愿叫老夏骂,不愿让老李嘀咕!”
         
        “李师心慈色厉,像一位母亲!”
         
        杭州的流光,是一段悲欢岁月。
         
        悲的是,岁月无情,器界无常,苦海无岸。
         
        欢的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是人生一件乐事。
         
        杭州是大江以南的“佛图城”,叔同在教书生活里,逐渐接触到出世的思潮;在南京,他则以书画、金石,借佛寺陈列,蔬食淡饭。   
         
        这是实践佛家生活的开始。   
         
        一个儒家的传教者,开始突出汉儒以后的樊篱,向释迦牟尼的金色光环探试。
         
        桃李
         
        命运,诡秘而弯曲地决定着人的一生;但惟有哲人,一生支配着诡秘而弯曲的命运!
         
        看过杭州西湖全景的人们,一定会联想到“极乐国依正庄严图”,杭州,是人间的净土,不是污垢!这里人物、山水、佛寺,都有几分佛经上翻版的气息。
         
        叔同到杭州三年多,淡雅的西子湖,出尘的山僧佛寺,深厚的友情温暖,还有几个足以承传艺术衣钵的弟子,这都使他的心灵上植下了情感的根;亦如他之与雪子一样。
         
        每当他离开杭州时,回到上海的家里,同雪子说离情,叙叙学校生活,一定要提到丰仁、刘质平、傅彬然这几个突出的年轻人。
         
        “雪子!”这使他一再忍不住地称道:“啊,天才!天才!年轻这一代还是大有可为!不管他们的天赋与器识——其实,当我们一阵怨气上升的时候,总是认为中国人一代不如一代——说真的,这正是弄反了,下一代比这一代强过千倍!”他在雪子面前兴奋地、热烈地讨论着他的弟子:“你打着灯笼还找不着呢,我的这些学生们。”
         
        “你把这些学生说得像一朵花哩!”雪子看到他严肃的面容,片刻间添上一丝生意,也觉得心花大放了。
         
        “——呵!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一乐也;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二乐也;这第二乐,我是乐不全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雪子莞尔一笑。
         
        “正是如此。”叔同两颔间,作了个深涡。
         
        “太上忘情,天道无亲;这是你最近几年的思潮,可是你并不知情!”
         
        “呵呵!”叔同竟笑出了腔:”情与无情,同圆种智’,这正是‘无限之情”咧!”
         
        “——叔同,你的思想又变了!”雪子忽然像发现了什么。
         
        “变了?青山常在,流水常清,雪子啊!变的不是叔同,而是随着知识、智慧、季节而更动的荣枯得失,李叔同依旧是如此。”
         
        雪子沉吟了片刻,摇头说道:“叔同!这不是现象的变,在实质上,你也大大的变!”
         
        叔同掀了掀宽厚的上唇:“拿证据来?”
         
        “证据!那便是你整天啃的佛氏内典呀!半年前,你还是埋头于老庄哲学;日常间徘徊于烧汞、炼丹、御精、养气、化婴的道术之间呢! ”
         
        “这个,不究竟!我追的是人生究竟的知识!”
         
        从这一类知识探讨上,叔同与雪子,严格地说,又不像夫妻了。
         
        “那么,什么是究竟的知识?”雪子逼过来。
         
        “——开始,我学诗,学书,学金石,回头思量思量,不过是庙堂心理的反映而已。学得刚上路,便不屑于专一了!之后,我再追求西洋戏剧、音乐、油画。我想,这才是‘平民阶级’的东西,戏,谁不爱哼哼呢?曲子,谁不爱听?你顺口溜一曲民谣,也会引动几个村野的小姑娘。大约,这可以满足我的‘艺术’胃囊了,咳,刚进入这种境界,学他个皮毛,我又不屑了。仅仅是‘画匠的画,卖春联人的字,票友的戏,风花雪月的滥曲子’,能济哪一门的世,满足哪一点神圣的文艺心理呢?人类与生俱来的哲学质地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有智慧、有器识、有定境,才能创造更美好的世界。而事实上,我自小便喜欢鬼怪仙狐之类的夜话,与乎神道仙佛的道听途说,可是,我并没有著作《聊斋》的兴致。等我到贵国日本,开始读一些汉译的巴利文与梵文的印度宗教经文,与少时不屑一顾的佛经,那只是为知识而浏览。想从那些古董里吸收一些知识,我重新拾起我们的‘国宝’——排列于老庄门外的符咒,啊,我发觉我受了骗!
         
        “在杭州,同几个初相识的朋友、不相识的老僧,谈起印度来的佛经,忽然勾起了我幼年时代的记忆:我父亲是学佛的!雪子——我研究佛经,并非走我父亲的老路,你别误会这一点。我不是师我的先父。
         
        “我想通了,一切世间的艺术,如没有宗教的性质,都不成其为艺术。但宗教如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成其为宗教。佛经上的至理,足可说明它是一种艺术,一种精神界的艺术。一个人,死时如能脱衣服,甩去这物质的壳而不痛惜;死后,他可以像花蕾一样,当花蕊落了,会留下一把种子——舍利子;同时,他静坐、反观自性,只靠精神,便能打开另外一个光华的世界,这些都是平凡人所不能的,他们有方法创造这种人的精神艺术境界,这种知识,还不究竟吗?
         
        “一个人一生可以放弃一切,但错过了这种迎面赠送你人生艺术的画笔,你不可以失之交臂。你不能在这一刹那间,留下千古的悔恨——但这要靠自己用肉体和精神去实验,不实验,则等于向这份试卷,留下一片空白。
         
        “雪子!佛经,可以说是艺术的经典,你遵从它,不仅别人可以欣赏你,而你自身也可踮着脚尖欣赏你自己,如同看一片云,看一山野草闲花。
         
        “佛典,最主要的是产生智慧,制造器识。
         
        “所以,读书人应具有智慧与器识,他创造的作品,充满宗教气氛,才能传之后世;否则,会贻害千年。因此。‘文艺应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有宗教虔诚的人,传文艺。文艺的寿命,都是千年不朽的;如屈原、陶潜、杜甫,虽不是教徒,而他们的作品,足以令人感到像宗教的感染性;莎士比亚,如说他是‘戏剧’的教主,无人反对。原因是,他们都以生命的虔诚与器识加上智慧,他们的作品才会辉煌万世。

         
        “现在呢,诌几句人家读不懂的一堆字,算是诗人。涂几笔刚成形的鱼虫花卉,便是画家;写几篇‘怨女旷夫’的白话,便是作家;这种人的文艺岂能载道?我看哪,你先把话说明白,叫人听起来像人说的,再说别的。
         
        “以佛氏的经文,拿来作我的标准比量比量——像世间的文章、艺术、老聃、孔子、耶稣、莎士比亚、苏格拉底,也要退一步了。
      ——它是一种究竟的知识与智慧。它改变你,在刹那之间。它使你。坚决、坚强、英勇、沉毅、牺牲、果断、无我……一千多年前,一个慧可和尚,为了印证思想上的境界,去找达摩,达摩考验他,让他站在雪地上三昼夜,末了慧可断臂,以表其虔诚。这在别的宗教里是没有的,在艺术上,也是办不到的!这便是人的火候,已到圣境,只有这种人,才有精神上伟大的魄力。”
         
        雪子听得定了神。叔同这一停顿,她恢复了官能的感觉。
         
        “我对学生们都如此说,我自己也要这样做!”
         
        “这是说:你也不够承传文艺了?”雪子诧异地说。
         
        “我——‘先从人的艺术’着手,人类的心灵,是艺术的园地,人做得剔透玲珑了,便是艺术。那时你可以舍身取义,你可以视死如归,你可以视金银如粪土,你可以视富贵如浮云,你可以视色相如敝屣。这并不是高调,并不是那些以善行、以文章沽名钓誉的人的台词。你在历史上注意一下:孔子、耶稣,在政治上,都是失意的。而孟轲、苟卿、老子,更不必说了。最可叹的,时风日下,遍街走着的,写文章的文人,写十四行诗的诗人,谁不是纸上三从四德呢?这便是我要遵从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路线了。
         
        “我自己也不够格呢,我的恶德并不比别人轻些;但从现在起,我要学学蘧伯玉,彻底做人,洗净这一心肮脏。不怕你见笑,雪子姑娘,我学佛了!”
         
        “你学佛?”雪子失声地。
         
        “别惊慌,雪子!”叔同懊恼地说:“学佛也不一定削发为僧啊削发为僧也不是与世隔绝啊!”
         
        雪子忽然又破颜为笑。雪子还不到三十呢。
         
        叔同从家里回到学校,每个假日,都是如此。到校之后,晚上要找几个有器识的学生谈谈。
         
        这是一九一六年的初春,黄昏的校园内,有几盏煤气灯亮在教室里,叔同打发闻玉去学生宿舍看看丰仁他们在不。
         
        闻玉去了不久,门外的脚步声便起起落落地响着进来了。
         
        丰仁、刘质平、傅彬然他们都来了。
         
        因为是星期天,李先生又是个教艺术的老师,所以师生间的心理界限也薄些。
         
        “坐着谈谈!”叔同指着写字桌对面的几张椅子。
         
        桌子上的书,摆得满满的。最上面的一本书,是磨损了的刘宗周写的《人谱》。
         
        《人谱》的封面上,叔同恭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字旁加四个朱圈。
         
        “我偶然地想起了——”叔同微笑一下,嘴角掀起一个涡。“当我在上海上车时,我想到为什么不把这几句话告诉你们呢?这几句话对你们这几个人,又是终身受用的!”
         
        大家吃了一惊,又一喜,不知先生说的什么?
         
        “想到什么话?老师!”丰仁是叔同最接近的门徒了,他与叔同,等于颜回之与孔子,阿难之与释迦。
         
        在短短的受教两年中,丰仁的命运,便决定在叔同的几句话里。
         
        一天下午课后,叔同告诉他:“……你的画,进步得奇快,是我料想不到的。我在南京和这里两地教课,从没有见过你这样有天才、肯努力的学生;你,照这条路走,将来必有一番成就……”叔同低声地、严肃地、和蔼地告诉他。
         
        从那时起,丰仁便天天偷懒、逃课,专一于绘画。
         
        ——李先生缓慢地从案头把《人谱》拿下来。他叫几个人都围过去——刘质平是专于音乐的,丰仁专画,黄寄慈、傅彬然爱好文学。这四个人凑起来,便是文艺的全格。 
         
        ——“李先生是留过洋的,学的是西洋艺术,而教我们的又是‘琴与画’;念起莎士比亚的戏词来,比他说中国话更美;他肚里的知识,是世界性的,但他没亮过一手。却想不到,他拿这本明代的古董,当经典呢。”学生们琢磨着。
        
         
        “唐初——”叔同用左手理一理长衫的绉裥,轻咳一声,指出其 中《裴行俭传》的一节,念道:“……王、杨、卢、骆,皆以文章有
      盛名:上皆期其显贵,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
         
        叔同哧哧地接着说:“像王勃这种天才,传说在十三岁上作了《滕五阁序》——你们多数读过《古文观止》的——王勃那种锋芒毕露、浅薄浮躁的性格,怎能有福德呢。于是,不及壮年,便以覆舟,死在洞庭湖上。——这便是说,弄文章艺术的,不能没有量,没有涵养;不能没有方寸,没有人格;德行陪衬着艺术,才有绿叶扶持牡丹之美!
         
        “没有人格的艺术家,他的作品绝对没有生命。有生命的作品,
         
      它的作者,一定有其突出的性格。所谓世传‘江郎才尽’这句话,正是点出江淹这个人,最后失品到不能自圆其说的时候,再也写不出有风格的文章了。即使有,也不过是一堆繁词杂典而已!请记住这一席话。无论如何,我是不希望你们这几个人,落到‘江郎才尽’的地步!”说这话时,叔同好像宣誓一般,极其庄严,沉重。
         
        一身灰长衫,黑布马褂,钢边眼镜,使叔同简直摆脱了青年时代的全部灰烬;而成为一个儒家真正的传道者!可是,他毕竟不是个迂儒,腐儒,道学儒。
         
        活过三十七个年头的绚烂生涯,使他的朋友、学生,觉得他的生活像海上的浪,雪山上的峰,波谷深,波峰险,变幻奇诡;一变便是脱胎换骨。
         
        围着他的四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驯服得如四头良马。他像母亲,温厉地教训他的儿子们。从事他们这种艺术的人,应该以品德为基础,文艺是品德的花果。
         
        临去前,叔同送他们每人几个字,都是《人谱》与《人物志》的箴言。
         
        “‘母亲’的思想、行为,越来越叫人担心喽!”丰仁出门之后,慨叹一句。
         
        “你说什么?”刘质平插嘴问。
         
        “我说的是李师。我嗅得出,他愈来愈变了。他每一次教训我们的话,都有点像办后事、留遗言的意味。”
         
        “子恺你瞎说!”刘质平说,拍他一下肩膀。
         
        自修室的煤气灯通亮,照在方砖铺的校园道上。
         
        “我不是胡说。我是看他的表情!”
         
        “还有什么可变的?”寄慈说。
         
        “他是最后一个娘生的!”子恺叹息说:“变什么?我数给你听。他幼年时,是个门阀子弟;他父亲有一串太太。他活在财宝堆里,挥金如泥土。他学遍了北平天津所有玩乐的家伙。到上海时,进南洋公学,但他的诗词字画、金石八股,已风行文坛,左右‘南社’,早晚出没于名士美人之间,是个风流文采的人物。到日本留学时代,演话剧,创剧社,念莎翁剧本,把戏剧传到中国。而学绘画,造人像,成了中国西画的接力人。学钢琴,又成了一鸣惊人的钢琴家,他作词也作谱。回国来呢,在天津先教西画,不久,到上海接编《太平洋报》副刊及
      《文美》杂志,成了沪滨著名的编辑人。如今,他做我们的先生,五年了,古穆如一尊塑像,我看,他又要变了。不知又向何处去变呢?这一变,似乎没有痕迹。如拿他十八岁时同现在一比,你能找出他少年时代的影儿吗?——也许啊,他要变为高髻道士呢!”
         
        “那你便猜走了。”质平说,质平学钢琴,他得了“李先生的心法”,他不仅承认李先生是他的老师,而且把自己当做儿子似地孝顺他。
         
        “我们看着好了!”子恺说。
         
        “他不会变。上海,还有我们一个日本籍的师娘!”
         
        “谁都知道!”子恺摇摇头,“他能在乎一个女人?如果他要在乎,他便不是李叔同了!你要认清,质平,我们的先生!”
         
        “他们有神圣的爱情!”质平强调。
         
        “爱情?李师能断!”
         
        自修室的人越到越多了。他们的话歇下来。
         
        不过,最后子恺说:“我们的李师,最不同于别的先生!他的日文好,但我们从没有见他说过一句日语;他在日本读了五年大学呢!别走了眼。他的英文也比我们的英文先生棒,而我们没听他卖弄过一句英语;他的国语,不用说了,足够教我们的国文老师。但他所主持的,却是音乐与绘画两科。他拿各种知识来充实这两科,质平!我们的李师深不可测!”
         
        质平静默着,沉静地走进自修室。
         
        “李先生的精神是献身的!”子恺打算结束他的话。
         
        “他除了吃饭、睡眠、作曲作画,整天都准备功课,和个别指导我们。”傅彬然结束了最后一句话。
         
        他们走进自修室,本想弄弄功课,但没弄成。人们成组地在讨论什么。后来一阵混乱,说宿舍里一个同学丢了钱,夏木瓜(丐尊雅号)正在那里查贼。因此,他们也就无心讨论功课,大家不约而同地研究可疑分子。
         
        自修时间看看快完了,听人们说舍监夏木瓜要讲话,嘴说着不迭,丐尊已在台上开了腔。
         
        “唉唉。大家静下来。各位同学!现在我有几句话向大家报告——不幸得很,我们校舍里居然出了乱子,有一位同学,叫人家撬开箱子,丢了钱。这简直是丢了我们师范学校的面皮了!真是辱没念书人了!而我们将来却又都是负着教育责任的人。各位,想想看!我们颜面何处放呢?除了我彻底查赃查贼,希望大家同心协力查贼追赃。把贼查出来,好洗大家的面子。同时,我要警告那位贼!你拿同学的东西,快点安稳地把东西送归原处,我不再追究!限你三天考虑。否则,我要查出你的证据,为了铲除一匹害群的马,我是请你走路的,并且,我可以武断一点告诉你,我已知道你是谁了……”夏木瓜把每个字咬得崩崩响,以示痛心切齿。
         
        ——但是,一晃三天过去了,那笔钱如石沉大海,贼既没出来自首,赃物也没送回来。反而又有人掉了被子。这真叫做舍监的木瓜先生苦恼了!
         
        ——一个星期的日历,马上撕完了,贼影子也似乎越走越远哩。
         
        没了主张,他便找叔同商讨商讨。惟一能使他佩服的人,便是他日本留学的前期老大哥,他们相知深,情感重。他一进叔同的屋,就把这件事发生的经过,告诉叔同,希望这位“灰布衫”能帮他出个主意。话是丐尊先开口的:
         
        “学校出了窃案,你听说了没有?”
         
        叔同摇摇头,宽厚的嘴唇掀动一个角。
         
        “很不幸,我们学校出了贼。——我呢,又是这个学校的舍监,不破案,多丢脸呢!贼一去无踪,像漏到地壳里一般。苦恼死人,叔同,帮我想个办法!”丐尊摊开双手,摇着他橄榄形的前额。
         
        叔同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宣布自杀呀!”
         
        “自杀?谁自杀?”丐尊吓了一跳。
         
        “当然是做舍监的人!”
         
        “这话当真?”丐尊苦笑,“我希望是那个贼!”
         
        “不,这是真的——你若出一张布告,贴在校门口,说做贼的人快出来自首,如三天内不出来的话,足见舍监德不足以服人,便以死殉道,要真能这样,那一定就使贼感动了,也一定有人出来自首了。你这话要说得诚诚实实的!”
         
        “三天后要没人出来自首呢,难道我真自杀去吗?”丐尊苦恼地皱了皱前额。
         
        “果真那贼还不出来,那你便得自杀了!否则你这话不成了假话了吗?”叔同的脸一直是没有笑容。
         
        “我的天!”丐尊叫起来,“我的李老哥,你这计当头棒,真叫我受不了哩!自杀,我的天,可下不了手啊。”
         
        丐尊搓着手:“请你原谅我,叔同!”
         
        “假如你真的自杀,那窃贼一定会感动!”叔同说。
         
        “这真是大胆的尝试!”丐尊作个揖,走出房,他们相知情深,知道叔同没有戏言,他的心灵,如他的灰大褂一样,没有绉纹。
         
        但丐尊心里了解,要真是以身殉道,也许那颗贼心会感动得如丧考妣了!
         
        空灵
         
        丐尊的心里,一直苦恼;窃盗案石沉大海,叔同又要走了!
         
        他与叔同的友情,是世上一般的知交所无法了解的;要知道,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那种情感,含有着一种骨肉的情分,鱼水的相投;与乎“恍然隔世相逢”的奇异感觉。六年前,他们第一次在上海“文美会”上见面,猛然间,便深深地互相吸引了。那是一种心理的、哲学的、性灵的直觉,告诉丐尊,也告诉叔同,他们的情感,是“前定”的,刚开始便“肝胆相照”了。
         
        然后,在杭州一师六年,一滴一点地注入着。
         
        友情的基础是平稳的;友情的况味是平淡的,友情深度却不可测。
         
        因为,谁也不能失掉谁;谁有心事,也瞒不了谁。
         
        因为,叔同说要走,所以,丐尊便突然感觉寂寞、孤独、生活乏味。
         
        他想试试看,能拖住便拖住他,否则,他也要走。
         
        这是一九一七年的初春,古老的中国大年夜刚过不久;学校也开学了。
         
        叔同虽说要走,毕竟还没有采取行动;只是口头上告诉丐尊,他要走的动机。
         
        每天傍晚,学生们上“自修室”,便是先生们围炉聚首聊天的时光。
         
        三月初的晚风,夹着阵阵砭人的奇寒,从棉袍的角缝里,往上钻。
         
        丐尊从学生自修室巡视一周,便绕到叔同这里来。他想彻底了解了解,叔同要走到哪里?
         
        叔同的门缝里,筛出疏疏的灯光;轻微低抑的诵读声,传播出来。
         
        丐尊停在门外,轻敲一下门。
         
        “谁?”叔同的诵读声停下来了。
         
        “丐尊。”
         
        于是丐尊推门进去,正想在对面墙壁边的椅子上靠下来伸脚烤火,刚巧,映入他眼帘的,是椅子背面壁上,新添了一张彩色鲜明的画像;这尊像是黑发、肉蝣,眉间有盘起的白毫,眉睫下垂、方嘴、大耳,双手平叠在胸前,座下是一片彩云,身上则披着彩衣。似手在冥想。
         
        还有,一串黑色的念珠,赫然出现在彩色画像右首的墙上。
         
        这像,当然是“佛像”,那念珠,自然是“佛珠”。
         
        “你读书,是不?”丐尊望那佛像说。
         
        “诵经。”叔同说,也跟着丐尊,看那佛像。
         
        “《易经》?《道德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噢?”丐尊似乎省悟。“你是学佛了,叔同!”
         
        “嗯。”
         
        “好像你对理学、玄学读得不少,研究佛经,倒还不久吧?”
         
        “研究理学、玄学,也不过是知识上的浏览;这类东西,还谈不到‘哲学的内容’,而且,它们本身也不是自己的。”
         
        丐尊木然。对理学、玄学,他的知识没有叔同多。但起码的“程
      朱”之学,他是知道的。他们非儒非佛,亦儒亦佛;结果,成了当代的理学。玄学呢,无非是点金术、苦行、御女、乃至印度的瑜伽、吉卜赛人的星相、张道陵的神符、广成子的《原人论》。
         
        “学佛我不反对。”丐尊伸手摸摸前额,“像你上一年去大慈山断食一样,我根本没有理由反对,是不是?只要于你有益。”
         
        “不仅是如此的,丐尊!”叔同对他的老朋友从没有放浪过形骸,他这一次依然笑得那么小心,那样淡泊。“我是说,你应该举双手赞成。——事实上我完全接纳了近年来的思潮,放下音乐、金石、绘画,乃至于教书生活、家室之累——打算在大慈山安住下来,长期研究佛经,从佛经里理出人生最上乘的理路!……”
         
        “什么?”丐尊吃了一惊,“你说得太快,你放下教书生活?”
         
        “是啊。我不想干了。暑假后,到大慈山去做居士。——出家,对我而言,还有障碍。要出家呢,也得像个样。出家人要持二百五十戒哩。苦行僧,还有更多的‘单行戒’。严格地说,要出家,便要对得起那一身螨蟆。我目前只打算做居士。茹素、念佛、念经……”
         
        “照这样说,你将抛弃我们遁入空门了?还有雪子,雪子如何处置?”
         
        提到雪子,叔同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我还在想。然而这也不是问题,我还没有出家哩。”
         
        “即使如此,对雪子,对朋友,都是寡情!戒,戒什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居士大约也有‘戒’啰?”
         
        叔同点点头:“只要学佛,便要持戒。”
         
        丐丐尊觉得他的朋友竟为了信教,没有为自己的情感留下一席地而烦恼。于是大声说:“叔同!你这样做居士还不彻底,索性出家做和尚多爽快!何必拉藤扯葛的做什么居士?”
         
        叔同看丐尊头上青筋暴起,两眼发红,不由得动了情感,眼里也觉得润湿了。
         
        “出家做和尚——现在还有障碍!”叔同重复他刚才说的话。但他心里却爽快地答复丐尊:“居士是在家的和尚;出家正是我最后的目的!丐尊啊,正给你不幸而言中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怕伤了那颗沉重的心。
         
        他也觉得,他一去,第一个是丐尊受不了,即使强忍住内心的情绪,也是柔肠寸断。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想了,世间的葛藤太多,斩不断,理还乱;还有雪子,是他更大的牵绊,对这种与生命、思想,有血肉关系的人,都要付出更大的力量。  
         
        他想,要出家,便不能庸庸俗俗,去做个庸僧,招摇撞骗,沽名钩誉,离经背道地污辱了佛门。他要做和尚必得一分一寸都是和尚。  
         
        “你想想?”良久,丐尊摇晃着映在墙上的身影。“到杭州六年了,你要挂冠而去,何只一次?” 
         
        “大约有三四次。”叔同想。   
         
        “前几次,看我们深的友情份上,你都留下来了。比这里更高的教席职位,你没有走,难道这一次,不能看看我,再留下来吗?”   
         
        叔同想到过去,南高竺师范的校长苦苦地聘他担任音乐教席,那种求贤若渴的虔诚感动了他。他把聘书接下来了,雪子也赞成他换换地方。但是,丐尊那一关,他竟没有通过。为了这,丐尊哭丧着脸苦说他,逼他:“叔同!你不能走,这里那里还不是一样;请看看这一张黄脸吧,我相信,你不忍拂我,聘书退还他们吧——难道我们的友情抵不上那一张教席的聘书吗?难道这里你的心爱的学生们,你的旧朋友们都不能拖住你吗?……”   三番五次的苦劝苦逼,声嘶力竭地劝他,哪怕是一学期都好。   
         
        叔同终于留下来了。老实说,丐尊那一关,是世间至深至厚友情的力,甚至比“爱”的力更难挡,使他不忍绝情舍此他去。  
         
        这一次,又面临他的抉择了。  
         
        “丐尊!”叔同终于带着悲哀的、伤感的声调说:“这回可不同以往的事了!以前,只是世间的名位逐鹿,那时,我走不走,都不足以跟现在比。——现在,我是投奔一个……”  
         
        “空门!空门!空!空!空!”丐尊几乎带着哭声。   “空门,是的。世间无不散的宴席。丐尊,人迟早要死。入空门,我们好修得永生不朽的法侣,这不比世间短短几十寒暑的友情,更能满足你我的至性?”    
         
        “我深悔从前不该留你,留你在杭州,卖给空门!叔同,如果你从前走了,也许今天不会遁入空门!”丐尊没有理会刚才的话。
         
        “因缘很复杂,丐尊!这就难讲了。我们还是建立个道友的情分吧。我不出家呢,你要常来庙上看我;万一我出了家,还得你护我的法哩。只要你闲着,都可以到我的寺院来。我们一柱馨香,一碗清茶叙旧。”

         
        “雪子呢?怎么办!”
         
        “人总是要死的,丐尊。呜呼人生如朝露!从佛眼看人类的社会,是极其可悯。虽然,肉眼看人生,并不可笑,也不可悯。但是那一刹那,你看破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将来我要真的出家,第一个要通过雪子,雪子不通过,我不会出家……”
         
        “我希望你再想想,叔同!这个世界,还有可爱处,像你的成就,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社会……”
         
        “这个世界之可爱,正如这个世界之可悲。我们都不能否认,好像我们爱大自然,爱银河星系一样。只是——结局,没有好的。”
         
        “你宗教的虔诚与决心,我是感佩的。但当暑假到来,前一天,能告诉我:‘丐尊!我们开学再见,我在上海候你的信!’叔同?”
         
        丐尊回想到过去一年间,叔同几乎是秘密地,在着手一种计划。他之研究某一种知识,都是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放出光彩。丐尊几乎不知道叔同过去除了教书,还研究些什么别的?
         
        从表象看,叔同一天一天严肃而沉默了。他的那颗心,几乎逐渐地变为一种透明的结晶品,其中再也看不到人世的污脏。
         
        丐尊最深悔的,是上一年秋天,他从一本日文杂志上,看到一篇断食治病的文章,他把那篇文章给叔同看了。今天的“恶果”,便自那时埋下。
         
        “日本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丐尊指着那篇断食的文章告诉叔同:“他们不仅发明了‘天照大神’,发明了‘武士道’,发明‘浪人’,还发明了‘绝食疗病’的方法。叔同!假如断食能治病、净心,我倒想断一回试试看。”
         
        “给我瞧瞧!”叔同把丐尊说的话看得似乎很认真,同时伸手接过杂志。
         
        “上面说得很明白,还介绍一本断食的专着呢。在我们贵国,这是《今古奇观》!”丐尊哈哈一笑。
         
        “不过,”叔同略作沉吟,“好像断食修心,是来自印度婆罗门教一个支派,他们断食不是绝食。他们有断食的方法。丐尊,我可想起了,当年我在上野读书,便看过一种日本翻译的雅利安语婆罗门经文;让我看看,这本杂志如何说?”
         
        于是,叔同兴冲冲地把刊物揣进了口袋。
         
        “叔同!”丐尊惊奇了,“你早就知道吗?”
         
        “我似乎有那么个印象,在上野图书馆涉猎过,我们倒真的可以试试看,只要能使肮脏的人心干净,何乐而不为呢?断几天烟火,算什么?”
         
        说着,叔同又莞尔一笑。
         
        这话说过,直到阳历年假前几天,他们也聊过两次,说要试试二十一天不吃饭的滋味。那篇文章,叔同看过了。实质地计算一下,不吃人间烟火,也只有七天。
         
        “丐尊,我们试试如何?”他们在一起时,有时总会提到这件事。丐尊,说过也就算了。
         
        年假一到,老师和学生都打点打点回家了。
         
        照往例,丐尊回老家上虞,叔同回上海,与雪子相聚。
         
        丐尊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上午先走了,叔同本应回上海的,可是他没有;他一个人在卧室里逗留着,想着心事。
         
        到下午三点多种,他望望窗外,一眼瞥见闻玉在校园里扫枯叶,心一动,便向闻玉招招手。
         
        “闻玉!闻玉!”
         
        “哦?李先生!您没回上海?”闻玉拖着扫帚,走近住在东廊楼上的叔同。
         
        “没回去。”叔同低声说:“闻玉!我想请你帮个忙,有空吗?”
         
        闻玉对叔同先生,好像也有了前缘似的。这么大的学校,十来个先生,唯一使他仰慕的,便是李先生。李先生,会写、会画、会唱,会弹;而且整洁、和气、不多讲话……最重要的,李先生对他——闻玉,也像对自己朋友似的。因此,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便会从闻玉的嘴里,传给叔同。
         
        “要我给您做事?有空,这就来吗?”
         
        “我们进来谈吧!”叔同说,伸手把帘子掀起,让闻玉进来。
         
        闻玉的树叶也不扫了,把扫帚放好,跟叔同进屋。
         
        “我,这回要麻烦你的事儿可大呢。”叔同递一杯茶给闻玉。
         
        “那没说的,您老!只要您吩咐,我没说的。”
         
        “这回,我不回上海去。这回我要上大慈山虎跑寺去住二十多天。过了年假,开学后再回来,你有空的话能帮我个忙,到虎跑来吗?”
         
        “那怎么不能,您就去吗?”
         
        “这就要走了。你看,我的东西都准备好哩。你也去准备一下好吗?”
         
        闻玉一看,叔同的房里,果然收拾了一个行李卷儿,一大包书笔纸砚什么的;便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些换洗的鞋袜,又回到叔同的宿舍。
         
        太阳渐渐西沉了,校园里显得分外寂寞、荒凉。叔同提着一网袋文具和衣服,闻玉掮着行李,他们一同出了校门。
         
        踏着近晚的月色,他们走到西湖大慈山虎跑寺,已是满天星斗了。
         
        叔同踏进虎跑寺的山门,好像叔同与寺里的和尚已有协定,寺里已为他们准备好两个房间。第二天,叔同便开始断食生涯。
         
        他也写了断食日记。
         
        丙辰十一月二十九日(民国五年):
         
        断食换心,是一种科学的、也是哲学的试验。
         
        告诉闻玉,断食中,不会任何亲友。不拆任何函件。不问任何事务。家中有事,由闻玉答复,处理完毕,待断食期满,告诉我。
         
        断食中尽量谢绝一切谈话。
         
        整天定课是练字、作印、静坐,三个段落。
         
        食量: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半饭,一碗菜;晚餐,一碗饭及小菜。这是平日三分之二的食量。 
         
        晚间,准备笔、墨、纸,明天开始习字。
         
        闻玉是一个虔诚的护法。
         
        丙辰十一月三十日:
         
        清早六时起床,静坐片刻,盥洗。
         
        六点半以后,习字一钟点。
         
        早餐,粥大半碗。饭后,静坐。九时起,习字一钟点。
         
        午餐,饭菜各一碗。十二点后,午眠。下午二时起,静坐。
         
        三点钟起,习字。
         
        饥肠辘辘。
         
        晚餐,饭菜各一碗。
         
        饭后,静坐片刻。
         
        就寝。
         
        丙辰十二月一日:
         
        六时起身,静坐。
         
        习字功课如昨。
         
        早餐,粥半碗,较昨日为稀。  
         
        中餐,饭菜各一碗。
         
        午后小眠,习字如昨。
         
        傍晚,腹中如火焚。
         
        晚餐,饭半碗。
         
        逐日减少活动,以静、定、安、虑作生活中心。
         
        ——闻玉示我,雪子有笺。
         
        闻玉待我,周切备至,此情永不能忘。
         
        丙辰十二月二日:
         
        清晨,习字、静坐如常。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改吃粥及菜合一碗。
         
        傍晚,空腹时,腹中熊熊然。  
         
        坚定信念,习字、静坐。
         
        精神稍感减衰,镜中看人,略见瘦削。
         
        晚餐,稀粥半小碗。
         
        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三日:
         
        晨起,精神渐渐轻快。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稀粥一碗,菜少许。晚餐谢绝。但饮虎跑冷泉一杯。(虎跑泉,著名于杭州。)
         
        我如一老僧坐禅,闻玉赫然韦陀!
         
        精神蜷然,腹内干燥减少。
         
        静坐、习字如昔。
         
        晚六时入睡,无梦。
         
        丙辰十二月四日:
         
        晨起,泉水一大杯。绝稀粥。  
         
        静坐以待寂灭,习字以观性灵。
         
        中餐,稀粥半碗,菜少许。
         
        傍晚,泉水一杯。
         
        习字、静坐如常。
         
        闻玉示我,雪子笺至。“晴”可畏也。
         
        ——年前曾与雪子妥商,假期来虎跑断食。
         
        晚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五日:
         
        晨起,饮泉水一杯,清凉可口。
         
        习字、静坐。
         
        精神稳定,腹中舒泰。
         
        中餐,稀粥半小碗,无菜。
         
        晚,泉水一杯。
         
        六时入眠,安静、无梦、轻快。
         
        丙辰十二月六日:
         
        今天,整日饮甘泉。
         
        断绝人间烟火。
         
        习字,静坐。
         
        思丝、虑缕,脉脉可见。
         
        文思渐起,不能自已。
         
        晚间日落时入眠。
         
        丙辰十二月七日:
         
        丙辰十二月八日:
         
        丙辰十二月九日:
         
        静坐,习字,饮甘泉水。
         
        无梦,无挂,无虑,心清,意净,体轻。
         
        饮食,生理上之习惯而已!静坐时,耳根灵明,大地间无不是众生嗷嗷不息之声。
         
        丙辰十二月十日:
         
        丙辰十二月十一日:
         
        精神界一片灵明,思潮澎湃不已。
         
        法喜无垠。
         
        丙辰十二月十二日:
         
        作印一方:“不食人间烟火”。
         
        空空洞洞,既悲而欣。
         
        丙辰十二月十三日:
         
        依法:中餐恢复稀粥半小碗。  
         
        静坐,习字如昔。
         
        丙辰十二月十四日:
         
        饮食逐次增进。
         
        治印:“一息尚存”。
         
        心胃开阔,饭食奇香。
         
        丙辰十二月十五日:
         
        丐尊当不知我来此间实行断食也。
         
        一切如旧。
         
        中餐用菜。
         
        署别名:李婴。老子云:“能婴儿乎?”
         
        丙辰十二月十六日:
         
        中餐改用饭菜。
         
        习字,静坐。作室内散步。
         
        丙辰十二月十七日:
         
        丙辰十二月十八日:
         
        七天不食人间烟火。精神、笔力、思考奇利。
         
        丙辰十二月十九日:
         
        整理各式书法一百余幅,印数方。
         
        回校。
         
        新年假满后,丐尊从家里回校,先到自己房里休息一会儿,便去找叔同。叔同年假以后,便没信给他。
         
        平时,他与叔同分别后,都是赓续地往返书信,如果环境不允许谁写信,也得先写信说明。否则,丐尊会以为叔同不是病了,便是死了!因为叔同有慢性病在胸腔里燃烧,他的胃,又出过血;他的气管也经常失灵;一旦断了消息,不能不令人怀疑。
         
        星相家说:叔同活不过三十七岁!
         
        叔同十天的年假,加上两周的事假,没信给丐尊,这使他心头起了疙瘩!
         
        当他用手推叔同的门,门锁着,室内阒无人声,这才垂头丧气地掉头,在校园里荡两圈。
         
        末了,走到传达室,一打听,闻玉也跟叔同走了,这更使他迷惑不解。
         
        开学以后十几天,丐尊仅知道叔同和闻玉请了事假,但行踪不明,令他困忧!
         
        直到十九日华灯初上,叔同回来了,丐尊便匆忙赶到他的房间,看看叔同是否走了模样,如果他生了病,那也该有消息才对。
         
        “叔同!叔同!”丐尊老远地叫过来,其实,这位以文学见长的翻译家,还是二十九岁的年轻人。一顶“舍监”的帽子压在他头上,使他老了二十岁,不由得显得道貌岸然。他比叔同小八岁。
         
        叔同刚回来,卸了行李,抹过脸,听丐尊叫他,便探头到窗外。
         
        “丐尊,丐尊!”
         
        “啊呀!息霜老哥,这二十多天你到哪儿去啦?害得我以为你病倒了呢。天爷!这还好,你只瘦了些,黑了些,精神还好。叔同!病了吗?”
         
        “哎!没病过!”叔同分辩。
         
        “那么,你怎么啦?”
         
        “断食去咧!”叔同欣喜地,嘴角边,作成两个深涡。
         
        “怎么?”丐尊以为耳朵听错了字音。
         
        “到大慈山断食,二十一天。”叔同说。
         
        “你断食?真的?”
         
        “正是。”
         
        “啊!老哥!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这么神神秘秘的,这还是我开的头。”
         
        “告诉你,我也想告诉。”叔同顺手撩起一根鸡毛掸子,把桌灰尘拂两拂,叫丐尊坐下。“只是我告诉你了,又怕你下不了决心,索性也就不讲了。而且,这种宗教性质的事,叫别人知道,大惊小怪的,也会发生波折,别人会以为我去自杀哩!我们俩一同去自杀,你说严重不严重!”
         
        “哦!我们的军师爷!你这锦囊妙计,害得我这‘周公瑾’好恼啊好恼——”
         
        “你听我说!”叔同拦过丐尊的话:“我去断食,人家不会说我去‘断食’的,人们会说我离了经,背了道!人们不骂我发疯?还是秘密些儿吧!你说是不?”
         
        “断过食,怎么呢?”
         
        “这个,我不敢作主了,丐尊!我在虎跑二十多天,有此为证。”于是,叔同把他写的字,搬上桌子,又择了两方印出来。
         
        那两方印,便是:“一息尚存”,“不食人间烟火”。
         
        “丐尊,还有哩,我记了日记,你闲时再看。那简直是精神界的开荒;而不容言语道断!这两颗印,这卷字,将来留给你!还有,日记看看再给我。”
         
        丐尊凝神端详着叔同,又看看印,看看那叠一尺多厚的宣纸,不由得呆了一呆。然后坐下来。
         
        阳历年假过去,接着便是旧历年。
         
        叔同给雪子写了一封信。
         
        雪子:
         
        旧历除夕,仍有大事待办,未能回沪聚首,至用歉然。
         
        ——岸 丙辰除夕
         
        旧历年,叔同决心再到虎跑,随老僧了悟学静坐工夫。这时候,他对佛法,已深入堂奥,虽欲罢而不能,即使舍弃寿命,也在所不惜。
         
        叔同在除夕当晚,又到了虎跑。事实上,虎跑寺的比丘僧,对音乐家李息霜,已久仰大名。
         
        叔同进了虎跑山门,先往大殿参拜佛像。再走进后进的院子,参 拜老和尚。
         
        刚巧,他的道友杭州名士马一浮也来了,同时带来一个朋友到这里学佛。
         
        “息翁!”马一浮居士首先作介绍:“我来介绍一位道友给你见 面。”
         
        叔同抬眼一看,一浮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
         
        “这位是息翁,便是我们久已闻名的李叔同先生。这是彭逊之先 生,我的朋友。——息翁!如不是你断食,我们还不知道这里幽静呢。”
         
        叔同断食后,确实和马一浮说过,虎跑不仅幽雅,而泉水又好。 这是姓彭的朋友到这里的因缘。
         
        他们经一浮介绍后,互相作礼一番。
         
        这位彭先生,体型高大,重眉,方脸,满腮短蝼。看到这个人, 便令人感到,沉稳、厚重、坚决。
         
        这个人与叔同相比,叔同反而显得平凡、清淡、落落无情了。两个人互看之下,都发现不了对方的本质美。如不是叔同在中中国音乐界有了成就,彭先生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站在他面前的瘦削人物,便是名垂大江南北的音乐家李息霜。
         
        年一过,虎跑寺的老僧了悟,为叔同安排每日的功课,另一位法轮长老,则为彭先生说法,他们各自用自己的工夫。
         
        一晃日子过了八天。
         
        彭先生拣一个清早,突然说:他要削发出家了。
         
        这位彭先生的突然决心“出家”,使叔同心灵震了一下。
         
        然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彭先生便在正月初九早上九点钟,请法轮和尚,为他剃度为僧。
         
        “这倒看不出,这个看来没有宗教气质的中年人,会放下世情而出家!”叔同默想。“这须要大智、大勇的!”
         
        彭先生的出家,变为和尚,高大的外型,突然显得庄严而温厉了!使人不由得泛起一种欣羡仰慕的情操。
         
        “这倒叫他占了先机!”叔同想。
         
        本来,要削发,他也能跪下来。
         
        然而,他的世缘未了。
         
        “请和尚慈悯!”就在第二天晚上,他面对老僧了悟,顶礼膜拜:“我李叔同愿尽形寿,皈依三宝,宏传佛法,誓成佛道,请您为我接引吧!”
         
        “你我有缘!”了悟老和尚说:“佛门有幸接引像你这样的大知识!老僧倒有福哩!”
         
        于是了悟老和尚,为叔同正授三皈依,成为一个正式的佛门弟子。
         
        当时的法名,便是后来的律宗大师“弘一·演音”。
         
        “大慈演音”,这是李叔同先生出家前惯用的隐号。
         
        水月
         
        一九一八年,春寒笼罩杭州城——
         
        叔同从大慈山虎跑寺回校。他的朋友、学生起初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只有校工闻玉,发觉李先生突然转了辙!
         
        原因是——叔同回校,静悄悄地,把闻玉叫进屋。
         
        “闻玉!”叔同面带欣喜的、庄严的浅笑说:“从明天起,我又要麻烦你哩!”
         
        闻玉觉得,李先生好像有一场喜庆事,托他安排。
         
        “喏,李先生,您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有什么麻烦?”
         
        “我说,老闻!你看看我这间小房子里的布置!”叔同用手划了个弧形,引闻玉看去。
         
        闻玉虽然那么敬爱叔同,他的房间,也去过很多次;可是,房间里什么东西摆在什么地方,倒没有记在心上。他经叔同这一指引,这才仔细浏览。
         
        “哎唷,李先生,您这儿摆设得像个和尚的禅房!”
         
        闻玉一面注意那墙上挂着的佛像,一面出奇地凝视佛像旁挂着的黑色念珠,四壁纤尘不染。
         
        “呵!”叔同笑吟吟地:“这真叫你看准了。住禅房,还要有福的人哩。闻玉啊!也正因为我供佛、拜佛、念经,所以,从明天起,我的菜饭,请你关照厨房一声,不要荤腥,明天,我开始素食!”
         
        “素食?”闻玉瞪着眼:“食素?”他把这两个字颠倒一番。
         
        “对啊!”叔同说:“念佛的人,原该素食。”
         
        “那,那,素食……”因为叔同一向吃沙西米、芥末、日本料理惯了的,今天突然改吃中国菜,闻玉也惊住了。
         
        “对了,素食,没有什么花样。你想想,去年我在虎跑,二十多天断食,结果,还不是一样。人同皮球差不了多少,不打,它不会向上!”
         
        “真的,李先生!我总把那件事当做你治病的方儿,我们肉眼凡夫,看的总是眼前事!”闻玉仰望着高而且瘦的叔同,如仰望一尊塑像。“明天,我记着了!”
         
        “闻玉——”叔同又想说什么,话到嘴唇边,又止住了!
         
        他想说:食素,是佛教行者,水到渠成的自然行径;从理论到实践,素食是它的分水岭。他研究佛学,不声不响地,已经三年。在论理上的瓜熟蒂落,结果,他正式皈依了佛门,正式做了佛教实行家;他所实行的,便是“慈悲”这两个佛教徒唱破嘴皮的字,没有比这再平凡了。
         
        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闻玉不了解。
         
        从此——他自自然然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内,素食、读经、拜佛,做朝暮功课。
         
        直到清明节,学校放了春假,他没有再去虎跑。离开家,已有两个多月;他觉得,这一次回家,应该向雪子宣布他的心事。
         
        清明前一天晚上九点钟,做完晚课,坐夜车,回到上海法租界的家——
         
        雪子还没有睡,百叶窗内,透出乳白色的灯光。
         
        叔同敲门。
         
        雪子知道叔同回来了,隔着窗问:
         
        “是叔同?”
         
        “雪子——”叔同说:“你还没有睡?”
         
        “我来开门!”雪子放下手上的书,出来把门开了。“我看书。今晚读的是《断鸿零雁记》!”
         
        “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叔同重复一句。
         
        这时候,由于“起信”后的宗教虔诚,由虔诚、急进,而产生的证悟,一点一滴地抵消了他的凡俗之念。相对地,出世的彻悟力,迫切地在意识间造成一种“形势”。
         
        当他与丐尊为“辞聘”事辩论时,那时他确实想到雪子,想到北平的家,想到他在世间艺术的造诣,还有些攀藤扯葛的俗念未消。那时,他仅仅想到做一个在家的居士足矣!至于遁入空门为僧,心里虽有浮泛的冲动,但是,能不能创造一种出家的机缘,那是大有问题的。
         
        皈依了悟老僧之后,仅仅两个月,内心的构想,突然起了变化。——他想到,放不下,世间一草一木,一瓜一葛的牵绊,都使你放不下。假使放得下,即使脱下这张人皮,也不足痛惜;世间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此身之外,如不是牵你上天堂,入地狱,还有什么使你牵挂的?因此,他的脑际,即速通过这一项决定:便是这一学期结束,暑假去大慈山出家!
         
        至于天津的家,没有什么不了。雪子,先要在心理上,作个安排。雪子,他想到飘泊异国的雪子,心灵间不能不怀着一丝如缕的忏悔之情。然而,业缘如此,夫复何言?在不久之前,他告诉丐尊:“要出家,也必先通过雪子!”
         
        ——他相信,雪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过在情感上放不下,她太深情了,情深必堕,佛氏名言。他不仅为“情”字,这个苦恼千古圣凡的根绊而哀伤。不仅为上一代,为下一代亦复如是。
         
        因为回家时,已经很晚,所以也没有同雪子多谈。他吃了枇杷膏之后入眠。
         
        假期是三天。
         
        他把准备好的话,留第二天谈。第三天,用来平衡雪子剧动的悲哀。第四天,他可以在不伤情感之下离开。以后几个月,让雪子作深一层的、哲理上的考虑。在暑假前,他还要回家两次,处理身外之物,处理雪子问题。
         
        放下情感上的重担,百痛不如一痛,但愿他日,莲池会上相逢,让今生斩却“地狱”根。
         
        平时,叔同与雪子相守,多是谈些文学上、书画上、音乐上的知识。雪子也算得半个音乐家。雪子爱好音乐,这是他们相契的焦点。
         
        自叔同去杭州教书以后,或许是这块“人间净土”感染了他。近 二年,使他钻入佛学的故纸里;之后,每逢回家,话锋转向,离不开“佛经”的故事。
         
        雪子与世俗儿女千古一辙之处,便是放不下那份夫妇之情——与 叔同那份性灵的结合关系。假使雪子重视所谓世间的“名分”观念,
      她不必远离故国。但也正因她情深业重,所以对叔同的情感,一直是难舍的。
         
        他们在上海一住就是八年,雪子也不过三十岁。她受叔同那种孤高而不可及的情操所熏习,在观念上,对世间名利,已感觉平淡无奇。可是,相左的,则是对叔同的那份情感,更加深刻。叔同学佛后,佛家的“立”与“断”的魄力,又自叔同的行为上传给她几许。于是,她对世间的变化,也感觉“空门”,有它的深邃哲理!
         
        第二天白天,在朋友们访晤中度过。直到晚上雪子把药弄好让他吃了,便在灯下对坐。她对叔同的宣布素食,略略表示了一点意见。
         
        “叔同!你的素食,我原没有异议。不过像你这种体质的人素食,不能不令人怀疑,素食能拯救多少生灵?”雪子说话的声音很沉痛。但她的容貌,好像没有老,还同东京上野时,那种模样。
         
        叔同的嘴角,习惯地作个浅涡:“雪子,你这种素食见解,刚好
      同丐尊他们差不多!你们都会说,素食会把我埋葬!我不能相信这种生物学上的论调。为什么呢?如果素食会吃坏人,那么照理:肉食,应该青春永驻了。可是,这又不可能!所以,肉食,素食,对人体的能力,都没有人实验过,证明哪种更能接近人体的健康。这种争论,如两个小儿争‘日出’,那是没有道理的。——我只证明,素食,因为我要这样做而已!”
         
        “像我们国家的僧侣,肉食、娶妻、住庙的,大有人在。”雪子说。
         
        “这我的眼睛里都看见过。雪子!你们贵国那种肉食、娶妻的和尚,不过是一个宗教蜕化的样本,佛教在日本,也如武士道在日本一样,都是文化的变形虫!论历史,我们只能如此说。你们日本有肉食的僧侣,黑社会的浪人,我们中国何尝没有‘肉食’的和尚,‘黑社会’的‘袍哥’?”
         
        “你是居士,叔同,素食会为你招来无端的烦恼,是不?”
         
        “这个——”叔同略一停顿。“我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雪子!”叔同那一双抑郁的眼睛,突然间伤感地看着雪子,很久很久。
         
        雪子似乎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什么事,叔同!什么办法?与尘世隔绝,与社会绝缘吗?”
         
        “在生活上永远隔绝!”叔同的话坚定又伤感。
         
        “那为什么呢?在家,我可以维护你的素食生活,可是,在外面,便不能随心所欲了!你可以永远守在家里,放弃社会的生活吗?”
         
        “雪子,这还不是我的意思。千言万语,一个偏爱肉食者,素食自然有问题。你要了解,即使素食,也要勇气、决心、毅力!人们可拿‘损害健康’、‘独特异行’,这些辞穷理拙的幌子来压制素食运动。但是他们没想到比这更重要的宗教徒的原则总要建立!一个人,自必要有与人不同处!这个不同处,才是真正的你!否则,你仅只是别人的‘积层’!孔子之与人不同,在乎他能‘作春秋’,司马迁之与世不同,在乎他有勇气‘写史记’,他们有胆子,用史家之笔,使乱臣贼子惧!我们要效法先贤,也要求得一个与人‘不同处’!
         
        “我的素食历史很短,可是,我很欣慰!我实行素食,也是以一生为准。中间没有折扣,没有偏私,没有假定。为的只是完成一个与人不同的‘我’!”
         
        “呵!”雪子说:“这只是你素食的道理,但不是办法!”
         
        “还不止此呢!”叔同看看雪子灯下的眼神,晶莹而光洁;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最贤惠的女人,最美好的侣伴。于是,他放胆说:“你赞成我学佛吗?”
         
        雪子惊异地表示赞成。这不是问题。
         
        “是出自内心?”
         
        “是出自内心!”
         
        “如果你真心同意我学佛,认为我做得对,请相信我。也许今生不能获得什么,这不是一种马上兑现的工夫!”
         
        “叔同,”雪子打断他的话,“我们俩只有上苍知道!”雪子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假使——,”叔同想一想,觉得必须要讲下去了。“你要注意到一桩事情,那便是一个尽形寿学佛的人,一个倔强的佛教行者,很可能,他会遗世苦行,走上出家那一条路!”
         
        雪子的脸色一变,忍不住打了一个颤栗。
         
        “你现在是个居士,居士不也就够了!在家学佛,并没有人阻碍你。在家学佛的人,不是很多吗?”
         
        “在家学佛的人很多!可是学佛牵绊也多;华严经道:‘家宅犹如火宅’,‘女身’犹如‘蛇身’,这没有一丝侮辱女性的成分,女人也是人生的。然而,过来人都知道,在一个学道人的眼里,家是无辜的。但那颗意识着家的心灵,却坏了事。并且,我学佛的念头,自与别人不同。雪子啊,我在佛道上,是发了大愿的!我要在佛道上,苦修一番;假如李叔同有一天成佛,将来第一个我度的人,便是你了!”
         
        雪子听到末尾这句话,破颜一笑!
         
        觉得叔同蜕变得太突然了。但是,他那份崇高的至情(非夫妇的情分),足以令人感动。
         
        她说:
         
        “我期待着你!”
         
        “如果,”叔同这才言归正转:“我要决定出家?”
         
        “这,这个,这个,叔,叔同……”雪子的身子一软,抛开手上那本乐谱,倾倒在沙发上!
         
        叔同站起来,在雪子身旁,轻按着她颤抖的肩膀:“平静些,平静些,雪子!”
         
        “叔同!我的耳朵有没有听错?”雪子呜咽地哭。
         
        “你没有错。”叔同解释说。
         
        “你为何要出家?”
         
        “便是刚才我说的目的,成佛道,度群迷——这个大前提!”
         
        “好了,出家前,请先毁了我!叔同,你学佛、素食我都同意。只,只是你出家,我,我不能……”
         
        “平静地想,雪子!平静些!我即使要出家,一定要通过你,不通过你,我绝不出家。雪子啊!一个用功的人,工夫成熟时,你应该考虑考虑,他进一步该怎么样?你能否定你最挚爱的所坚决从事的深行大愿吗?雪子!我至少有这种要求,要求你,为李叔同想想。我,是你所深知的。请你平静深思,然后,通过我的要求。我们十几年的夫妻关系,不过镜花水月罢了!想想看吧,如果我的决定正确,你通过我。我,正从事一种精神上艰险的奋斗。我以为,最低限度,在知识上,你会知道我,在认识上,你也会了解我,我为什么放弃世间艺术?”
         
        “在上海这个家,雪子,我所有的身外物,全归你。事实,我是孑然一身的!这点东西,足够你一生之用。至于去日本,或者留在中国,都任你选择。不过,我不管身在何处,精神上都永远在记念你。为我牺牲的你。雪子!你是我生命上握有绝对权力的人,因为你的同意,我才能心无挂碍,过我的云水生涯……”
         
        “不,叔同。让我想想。损失了你,那是什么滋味!”
         
        “不,雪子。在精神上,你没有失去什么!我的钢琴、乐谱、书画……与我们生命有关系的东西,都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想它们,便想到李叔同,一个出家为僧的李叔同!啊,雪子,忘了这一切吧,每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中国人说得好:‘人人头上都有一颗露水珠儿!’雪子,珍重!”
         
        雪子伏在沙发背上,起先是失声痛哭,之后便是颤栗、呜咽、低泣。她并非不了解叔同,也并非说叔同之断然弃俗,便是恩断义绝。她舍不了的,是她的情爱,他们十二年来,甘苦与共,心灵交感的深情,一旦绝缘,她会疯狂!
         
        叔同反复地解释着,安慰着。终于,她平静下来。仰起头,远远地凝视着叔同。
         
        “让我想想——”雪子双手拢着头发,身向后倾。“让我想想。——现在,我没有勇气,因为,我是女人。我不能舍弃我爱的人……”
         
        叔同第三天晚上回到学校去了。
         
        他也想到,当他决定出家时,雪子的心情是如何地绝望;一个平凡的女人,丈夫便是她的“世界”;他们宁愿失掉世界,也不愿失掉丈夫;不平凡的女人,在失去丈夫之后,会重建她们生活的信心;在“绝望”的刹那间,除了圣贤,没有人能摆脱那一关,一种情感的绞刑所加的煎熬;雪子,即将面临那种煎熬。过了那一阶段,她将会活下去;平静地,带着一种悲剧的心理活下去;假使她能全部接受佛法——她将可能活得更好。
         
        在学校再过短暂的三个多月,便是叔同离俗为僧的日子。他在这三个月间,写两封信给天津的哥哥和家属,说明他坚决出家的原因;任何牵攀阻止不了他。
         
        他的哥哥文熙,为他即将出家,着实为叔同的下一代苦恼一番。“一子入佛门,九祖尽升天”的玄远妙论,他不了解,他站在世俗的兄弟之情上,词严义正地说:“你人不做,为什么做和尚呢?”而叔同也干脆地回答:“你们只把我当作‘虎列拉症’死了,也就完了!”
         
        此事出乎意外者,他的俞氏夫人竟没有表示意见。
         
        在学校里,有些要好的朋友,像夏丐尊、姜丹书、经子渊,他们依然希望能挽留他放弃出家那一途,那一种为人所不屑的途径。
         
        叔同没有理会这些。他认为做得对,便是对。也没有同谁研究。
         
        他在这一段时间,把身外之物分配停当,准备去虎跑前一天,请他的朋友、学生,到房间来宣布他的决定。
         
        这中间,他把世人对佛学的迷惘处,慢慢灌输些到学生们的耳鼓里。他同时希望雪子在这一阶段,能完全“起信”,接受佛法,等他出家后,做一个“优婆夷”。
         
        直到学期结束前,最后一个假日,他托人带了一封信给雪子,意思这样说:
         
        雪子:
         
        我的决定出家为僧,目前已在事务上向有关人们交代清楚了。现在你已考虑了两个多月,如果你认为我做得对,请你告诉我!你绝望的心情,与失去一个生命关系的人所受的摧残,我并非没有想到。可是,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一杯苦酒:忍耐,忍耐,靠佛力加被你,菩萨护持你。雪子,你的光辉永驻!我想你体内住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
         
        这在我,并非寡情绝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惟一的不同,
      我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不仅放下了你,雪子!我也放下世间的一切已享有的名誉,艺术的成就,遗产的继承(我可能还有三至五十万的遗产可继承),可见,我并非厚彼而薄此;世间的一切,都等于烟云;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的光华无垠的世界,在佛陀的极乐国土,我们再见!
         
        雪子!永别了,我不再回家,免得你目前痛苦加深,我们那个家,还有足够你维持生命的东西;我们的钢琴、贵重的衣物、珍宝,悉数由你支配,作为我们的纪念。但望你看破这一点,人生几十年,有一天我们总会离别——现在,我们把它提前几刹那而已!大限总要到来。
         
        在佛前,我祈祷佛光照耀你,永远如是;请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 戊午七月一日
         
        叔同的信去三天后,雪子的信来。
         
        叔同:
         
        我知道万事不必勉强,对你,我最崇爱的人,亦复如此;请放下一切,修行佛道吧!我想通了,世间竟是黄粱一梦,梦醒时,什么都是一场空。将来,我能否去看你一次?我希望如此,至于今后,我的行踪还无法确定,在贵国,除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聊解愁苦的人。——目前,我要试着念经、念佛;这一切都是宿世前缘?
         
        为了那种圣与凡之间一层蝉翼似的隔膜,我同你一起走,去追求那个远似银河星宿般遥遥的佛道,望你珍重。
         
        ——雪子
         
        接到雪子的信,叔同的心,完全放下了。同时,他已把雪子的“去留问题”,作妥善安排。六月中旬,有一天他把心爱的学生丰子恺、刘质平,叫到房间里,把东西分类,准备分赠朋友与学生。
         
        暑假来临的当天上午九点钟,叔同叫闻玉到房间来,要他把丐尊,和学生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李增庸他们都找来。
         
        丐尊刚一到,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还有闻风而来的学生吴梦非、李鸿粱都来了,拥得满满一屋。
         
        叔同身上只穿一袭麻质长衫,黑色布鞋,坐在床上。要请的人都来了,便笑吟吟地站起来,请他们坐下。
         
        “今天麻烦丐尊兄和大家,非常惭愧!我马上便要离开这里了,在这里七八年,没有别的供养,现在只留些身外之物,奉赠——”叔同停了停,大家互相看一眼,愣愣地等叔同接下去。
         
        “这里,是丐尊的,这是我历年所藏的书法,以及往年写的折扇,金表——我还要交代的,我所作的印,已在半个月前,全部封在‘西冷印社’石壁间,建一个‘印冢’。以前所作的油画,则已寄到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丐尊,后会有期了!”
         
        丐尊黯然一笑。“这些东西都是你心血的结晶,你都不要了?”
         
        “身外之物,出家做和尚用不到,艺术创造,也不能为,给你们,还有个用处!”叔同说。
         
        “这些——”叔同又告诉子凯与质平几个学生。“我所有的画谱及自己作的画,画的理论作品,全给子恺;所有的乐理、曲谱、音乐界名著,给质平;所有的世界名剧、南社文集、和我自己东西,给平陵;我这些用不着的俗家衣服,给闻玉!”
         
        “啊呀,李先生,我怎么敢当呢?”闻玉吓了一跳。因为叔同的衣服,差不多全是上乘的品质。   
         
      现在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了。   
         
      各自心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还有些别的东西,叔同又托丐尊送给校长经子渊了。
         
        把俗家衣物典籍,分散一空,叔同的心情也觉得荡然一空;使心上负担卸去了许多。
         
      剩余的,便是一小卷儿行李。
         
      中午饭后,请闻玉挑着,便向大家告别,他们都跟着送出来,在校园里,学生没走的,知道李先生去大慈山学佛,下学期不再来了,从校长,到学生,围着一大群,问长问短,最后,由丐尊陪着他出校门,走了一程。
         
        “丐尊,不必再送了;这样惊动如许人,后会有期吧!”
         
        丐尊惨然咧咧嘴。“我永远护持你,叔同!我们的交情不同寻常!现在……珍重……”下面,是一串眼泪穿成断续不清的别意。
         
        站在校门外的师生,遥看着一个高瘦奇特的身影,在夕阳照耀的人行道上,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