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迪士尼英语:明 刘伯温《郁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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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刘伯温《郁离子》

  吴从善《郁离子》序
  古之君子,学足以开物成务,道足以经纶大经,必思任天下之重而不私以善其身。故其得君措於用也,秩之为礼,宣之为乐,布之为纪纲法度,施之为政刑,文明之治洽乎四海,流泽被于无穷。此奚特假言以自见哉!及其后也,虽孔子之圣可大有为,而犹不免述怍以传道,况其下乎。然则必假夫文以自见者,盖君子不得已焉耳矣!君子以为学既不获措诸设施,道不行於天下,其所抱负经画可以文明治世者,独得笔之方册,垂示千百载之卜。知而好者,或得以行,是亦吾泽所及,其志岂不为可尚矣夫?然自秦汉而降,能言之士何限,非不欲如前所云也。率多淫於异端,失於伪巧,诡而不正,驳而不纯,弗畔夫道固鲜。人苟用之以求致治,殆犹适燕而南其辕乎。阐天地之隐,发物理之微,究人事之变,喻焉而当,辩焉而彰,简而严,博而切,反覆以尽乎古今,恳到以中乎要会,不袭履陈腐,而於圣贤之道若合符节,无一不可宜於行,近世以来未有如《郁离子》之善者也。夫郁郁,文也;明两,离也;郁离者文明之谓也。非所以自号,其意谓天下后世若用斯言,必可底文明之治耳!呜呼,此宁虚语哉?从善步尝受读,叹其义趣幽赜,岐绪浩穰,或引而不发,或指近而归近,懵乎莫测其所以然,逮阅之之久,触类而求,然后稍得窥夫涯涘。窃譬诸医师之宠,一药必治一病,玉石、草木、禽兽之属皆可以已疾延年,无长物也。此其为书所以深得古君子立言之旨,使其得君而措於用,其文明之治益天下后世为不薄,讵止度越诸子而已耶?是书为诚意伯刘先生所著,先生尝自任以天下之重。於经纶之道,开物成务之学,素所蓄有,曾有以其概翊当今之运,辅大明之业,昭昭矣存诸方册者。故御史中丞龙泉章公虽已刊置乡塾,然未盛行於世。先生之子仲璟与其兄之于荐谋重刻以传。嗟呼,兹岂一家得而私之者哉!僭为叙其大略,俾贻方来云尔。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诸生吴从善序。



徐一夔郁离子序
  《郁离子》者,诚意伯刘公在元季时所著之书也。公学足勘探三才之奥,识足以达万物之情,气足以夺三军之帅,以是自许,卓然立于天地之间,不知自视与古之豪杰何如也。年二十己登进士第,有志於尊主庇民。当是时,其君不以天下繁念虑,官不择人,例以常格处之,噤不能有为。已而南北绎骚,公慨然有澄清之志,藩阃方务治兵,辟公参赞,而公锐欲以功业自见,累建大议,皆匡时之长策。而当国者乐因循而悦苟且,抑而不行,公遂弃官去,屏居青田山中,发愤著书,此《郁离子》之所以作也。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其书总为十卷,分为十八章,散为一百九十五条,多或千言,少或百字,其言详於正己、慎微、修纪、还利、尚诫、量敌、审势、用贤、治民,本乎仁义道德之懿,明乎吉凶祸福之几,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大慨矫元室之弊。有激而言也。牢笼万汇,洞释群疑,辨博奇诡,巧于比喻,而不失乎正。骤而读之,其锋凛然,若太阿出匣,若不可玩;徐而思之,其言确然,凿凿乎如药石之必治病,断断乎如五谷之必疗饥而不可无者也。岂若管、商之功利,申、韩之刑名,仪、秦之捭阖,孙、吴之阴谋,其说诡于圣人,务以智数相高,而不自以为非者哉!见是书者皆以公不大用为憾,讵知天意有在,挈而畀之维新之朝乎。皇上龙兴,卒以宏谟伟略,辅翼兴运,及定功行赏,疏土分封,遂膺五等之爵,与元勋大臣,丹书铁券联休共美于无穷,不其盛哉!《传》有之曰:“楚虽有材,晋实用之。”公之谓也。初公著书本有望於天下后世,讵意身亲用之。虽然公之事业具于书,此元之所以亡也;公之书见于事业,此皇明之所以兴也。呜呼,一人之用舍有关于天下国家之故,则是书也岂区区一家言哉!一夔蚤尝受教于公,后谒公金陵官寺,出是书以见教,一夔骇所未见,愧未能悉其要领。今公已薨,其子仲璟惧其散轶,以一夔於公有相从之好,俾为之序。顾一夔何敢序公之书,然得系名于简编之末,亦为荣幸,因不让而序之。公讳基,字伯温,括苍人。若其言行之详,官勋之次,则具在国史,兹不著。洪武十九年冬十有一月,门生杭州府儒学教授天台徐一夔谨序。




千里马
  郁离子之马,孳得駃騠焉。人曰:是千里马也,必致诸内厩。郁离子说,从之。至京师,天子使太仆阅方贡,曰:“马则良矣,然非冀产也。”置之于外牧。南宫子朝谓郁离子曰:熹华之山,实维帝之明都,爰有绀羽之鹊,菢而弗朋,惟天下之鸟,惟凤为能屣其形,于是道凤之道,志峭之志,思以凤之鸣鸣天下,奭鸠见而谓之曰:‘子亦知夫木主之与土偶乎?上古圣人以木主事神,后世乃以土偶。非先王之念虑不周于今之人也,敬求诸心诚,不以貌肖,而今反之矣,今子又以古反之。弗鸣则已,鸣必有戾。’卒鸣之,咬然而成音,拂梧桐之枝,入于青云,激空穴而殷岩屺,松、杉、柏、枫莫不振柯而和之,横体竖目之听之者,亦莫不蠢蠢焉,熙熙焉。骜闻而大惕,畏其挻己也,使鹨谗之于王母之使曰:‘是鹊而奇其音,不祥。’使[云鸟]日逐之,进幽旻焉。鹊委羽于海滨,鹂鹜遇而射之,中脰几死。今天下之不内,吾子之不为幽,而为鹊也,我知之矣。



忧时
  郁离子忧,须麋进曰:“道之不行,命也。夫子何忧乎?郁离子曰:“非为是也,吾忧夫航沧溟者之无舵工也。夫沧溟波涛之所积也,风雨之所出也,鲸、鲵、蛟、蜃于是乎集,夫其负锋铤而含铓锷者,孰不有所俟?今弗虑也。旦夕有动,予将安所适乎?”须麋曰:“昔者太冥主不周,河泄于其岫且泐,老童过而惴之,谓太冥曰:山且泐。太冥怒,以为妖言。老童退,又蹦语其臣。其臣亦怒曰:‘山岂有泐乎?有天地则有吾山,天地泐,山乃泐耳!’欲兵之,老童愕而走。无几,康回过焉,弗肃又弗防也。康回怒,以头触其山,山之骨皆冰裂,土隤于渊,沮焉。太冥逃,客死于昆仑之墟,其臣皆亡厥家。今吾子之忧,老童也,其若之何?



戚之次且
  戚之次且谓郁离子曰:“子何为其垂垂也与?子非有愿欲于今之人也,何为其然也?”郁离子仰天叹曰:“小子焉知予哉!”戚之次且曰:“昔周之娅冶子早丧其父,政属于家僮,沸用贿,于是家日迫,将改父之旧。其父之老不可,僮群询而出之;其母禁之,僮曰:‘老人不知死而弗自靖也’夫以其父之老与其母之言且不听也,而况于疏远之人乎?忧之何补,祗自痗也。”郁离子曰:“吾闻天之将雨也,穴蚁知之;野之将霜也,草虫知之。知之于将萌,而避之于未至,故或徙焉或蛰焉,不虚其知也。今天下无可徙之地可蛰之土矣,是为人而不如虫也。《诗》不云乎:‘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言其无所往也。吾何为而不忧哉?”戚之次且曰:“昔者孔子以天纵之圣而不得行其道,颠沛穷厄无所不至,然亦无往而不自得。不为无益之忧以毁其性也。是故君子之生于世也,为其所可为,不为其所不可为而已。若夫吉凶祸福,天实司之,吾何为而自孽哉?”



规执政
  郁离子谓执政曰:“今之用人也,徒以具数与,抑亦以为良而倚以图治与?”执政者曰:“亦取其良而用之耳!”郁离子曰:“若是,则相国之政与相国之言不相似矣。”执政者曰:“何谓也?”郁离子曰:“仆闻农夫之为田也,不以羊负卮;贾子之治车也,不以豕骖服。知其不可以集事,恐为其所败也。是故三代之取士也,必学而后入官,必试之事而能然后用之,不问其系族,惟其贤,不鄙其侧陋。今风纪之司,耳目所寄,非常之选也,仪服云乎哉?言语云乎哉?乃不公天下之贤,而悉取诸世胄昵近之都那竖为之,是爱国家不如农夫之田、贾子之车也。”执政者许其言而心忤之。



良桐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使国工视之,曰:“弗古。”还之。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乐官传视,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终。



巫鬼
  王孙濡谓郁离子曰:“子知荆巫之鬼乎?荆人尚鬼而崇祠,巫与鬼争神,则隐而臣其偶。鬼弗知其谁为之也,乃躠于其乡。乡之老往祠,见其偶之卧,醮而起焉。鬼见,以为是卧我者也,欧之踣而死。今天下之卧,弗可起矣,而不避焉,无益,只取尤耳!”



乱几
  郁离子曰:“一指之寒弗燠,则及于其手足;一手足之寒弗燠,则周于其四体。气脉之相贯也,忽于微而至大。故疾病之中人也,始于一腠理之不知,或知而忽之也,遂至于不可救以死,不亦悲夫!天下之大,亡一邑不足以为损,是人之常言也,一邑之病不救,以及一州,繇一州以及一郡,及其甚也,然后倾夭下之力以救之,无及于病,而天下之筋骨疏矣。是故天下一身也,一身之肌肉腠理,血脉之所至,举不可遗也,必不得已而去,则爪甲而已矣。穷荒绝徼,圣人以爪甲视之,虽无所不爱,而捐之可也,非若手、足、指之不可遗,而视其受病以及于身也。故治天下者惟能知其孰为身,孰为爪甲,孰为手,足、指,而不逆施之,则庶几乎弗悖矣!”



养枭
  楚太子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焉。春申君曰:“是枭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与焉?”朱英闻之,谓春申君曰:“君知枭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为凤矣,而君之门下无非狗偷鼠窃亡赖之人也,而君宠荣之,食之以玉食,荐之以珠履,将望之以国士之报。以臣观之,亦何异乎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也?”春申君不寤,卒为李园所杀,而门下之士,无一人能报者。



献马
  周厉王使芮伯帅师伐戎,得良马焉,将以献于王。芮季曰:“不如捐之。王欲无厌,而多信人之言。今以师归而献马焉,王之左右必以子获为不止一马,而皆求于子。子无以应之,则将哓于王,王必信之。是贾祸也。”弗听,卒献之。荣夷公果使有求焉,弗得,遂谮诸王曰:“伯也隐。”王怒逐芮伯。君子谓芮伯亦有罪焉。尔知王之渎货而启之,黄伯之罪也。



燕王好乌
  燕王好乌,庭有木皆巢乌,人无敢触之者,为其能知吉凶而司祸福也。故凡国有事,惟乌鸣之听。乌得宠而矜,客至则群呀之,百鸟皆不敢集也。于是大夫、国人咸事乌。乌攫腐以食,腥于庭,王厌之。左右曰:“先王之所好也。”一夕,有鸱止焉,乌群睨而附之如其类。鸱入呼于宫,王使射之,鸱死,乌乃呀而汲之。人皆丑之。



八骏
  穆天子得八骏以造王母,归而伐徐偃王,灭之,乃立天闲、内外之厩。八骏居天闲,食粟日石;其次乘居内厩,食粟日八斗;又次居外厩,食粟日六斗;其不企是选者为散马,散马日食粟五斗;又下者为民马,弗齿于官牧。以造父为司马,故天下之马无遗良,而上下其食者莫不甘心焉。穆王崩,造父卒,八骏死,马之良驽莫能差,然后以产区焉。故冀之北土纯色者为上乘,居天闲,以驾王之乘舆;其厐为中乘,居内厩,以备乘舆之阙,戎事用之;冀及济河以北,居外厩,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于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为散马,以递传服百役,大事弗任也。其士蛮亦视马高下,如造父之旧。及夷王之季年,盗起,内厩之马当服戎事,则皆饱而骄,闻钲鼓而辟易,望旆而走。乃参以外厩。二厩之士不相能,内厩曰:“我乘舆之骖服也。”外厩曰:“尔食多而用寡,其奚以先我?”争而闻于王,王及大臣皆右内厩。既而与盗遇,外厩先,盗北。。内厩又先上以为功,于是外厩之士马俱懈。盗乘而攻之,内厩先奔,外厩视而弗救,亦奔,马之高足骧首者尽没。王大惧,乃命出天闲之马。天闲之马,实素习吉行,乃言于王而召散马。散马之士曰:“戎事尚力,食充则力强;今食之倍者且不克荷,吾侪力少而恒劳,惧弗肩也。”王内省而惭,慰而遣之,且命与天闲同其食,而廪粟不继,虚名而已。于是四马之足交于野,望粟而取,农不得植,其老赢皆殍,而其壮皆逸入于盗,马如之。王无马不能师,天下萧然。



蜀贾
  蜀贾三人,皆卖药于市。其一人专取良,计入以为出,不虚价亦不过取赢。一人良不良皆取焉,其价之贱贵,惟买者之欲,而随以其良不良应之。一人不取良,惟其多卖,则贱其价,请益则益之不较,於是争趋之,其门之限月一易,岁余而大富。其兼取者趋稍缓,再期亦富。其专取良者,肆日中如宵,旦食而昏不足。郁离子见而叹曰:“今之为士者亦若是夫!昔楚鄙三县之尹三,其一廉而不获于上官,其支也无以僦舟,人皆笑以为痴。其一择可而取之,人不尤其取而称其能贤。其一无所不取以交于上官,子吏卒,而实富民,则不待三年,举而任诸纲纪之司,虽百姓亦称其善,不亦怪哉!



贿赂失人心
  北郭氏之老卒僮仆争政,室坏不修且压,乃召工谋之。请粟,曰:“未间,女姑自食。”役人告饥,莅事者弗白而求贿,弗与,卒不白。于是众工皆惫恚,执斧凿而坐。会天大雨霖,步廊之柱折,两庑既圮,次及于其堂,乃用其人之言,出粟具饔饩以集工曰:“惟所欲而与,弗靳。”工人至,视其室不可支,则皆辞。其一曰:“向也吾饥,请粟而弗得,令吾饱矣。”其二曰:“子之饔馌矣,弗可食矣。”其三曰:“子之室腐矣,吾无所用其力矣。”则相率而逝,室遂不葺以圮。郁离子曰:“北郭氏之先,以信义得人力,致富甲天下,至其后世,一室不保,何其忽也!家政不修权归下隶,贿赂公行,以失人心,非不幸矣。”



请舶得苇筏
  阏逢敦牂之岁,戎事大举,有荐瓠里子宓于外阃者曰:“瓠里先生实知兵,可将也。”聘至,瓠里子过郁离子辞,且请言焉。郁离子仰天叹曰:“嗟乎悲哉!是举也忠矣,而独不为先生计哉?”瓠里子曰:“何谓也?”郁离子曰:“昔者秦始皇帝东巡,使徐市入海,求三神蓬莱之山。请舶弗予,予之苇筏,辞曰:‘弗任。’秦皇帝使谒者让之曰:‘人言先生之有道也,寡人听之,而必求舶也,则不惟人皆可往也,寡人亦能往矣,而焉事先生为哉?”徐市无以应,退而私具舟,载其童男女三千人,宅海岛而国焉。秦皇帝留连海滨,待徐市不至,不得三神山而归,殂于沙邱,今之用事者皆肉食,吾恐先生之请舶而得苇筏也。”既而果不用瓠里子。



喻治
  郁离子曰:“治天下者其犹医乎。医切脉以知证,审证以为方。证有阴阳虚实,脉有浮沉细大,而方有汗下、通便、补泻、针灼、汤剂之法,参、苓、姜、挂、麻黄、芒硝之药,随其人之病而施焉,当则生,不当则死矣。是故知证知脉而不善为方,非医也,虽有扁鹊之识,徒哓哓而无用;不知证不知脉,道听途说以为方,而语人日我能医,是贼天下者也。故治乱证也,纪纲脉也,道德、政刑方与法也,人才药也。夏之政尚忠,殷承其敝而救之以质;殷之政尚质,周承其敝而救之以文,秦用酷刑、苛法以箝天下,天下苦之,而汉承之以宽大,守之以宁壹。其方与证对,其用药也无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鲜矣。”



噪虎
  郁离子以言忤于时,为用事者所恶,欲杀之。大臣有荐其贤者,恶之者畏其用,扬言毁诸庭,庭立者多和之。或问和之者曰:“若识其人乎?”曰:“弗识,而皆闻之矣。”或以告郁离子,郁离子笑曰:“女几之山,乾鹊所巢,有虎出于朴簌,鹊集而噪之。鸲鹆闻之,亦集而噪。鹎鶋见而问之曰:‘虎行地者也,其如子何哉,而噪之也?’鹊曰:‘是啸而生风,吾畏其颠吾巢,故噪而去之。’问于鸲鹆,鸲鹆无以对。鹎鶋笑曰:‘鹊之巢木末也,畏风故忌虎,尔穴居者也,何以噪为?’”



抟沙
  郁离子曰:“民犹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抟而聚之耳。尧、舜之民,犹以漆抟沙,无时而解。故尧崩,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非威驱而令肃之也。三代之民,犹以胶抟沙,虽有时而融,不释然离也。故以子孙传数百年,必有无道之君而后衰,又继而得贤焉则复兴。必有大无道如桀与纣,而又有贤圣诸侯如商汤、周武王者间之而后亡。其无道未如桀、纣者不亡;无道如桀、纣,而无贤圣诸侯适丁其时而间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犹以水抟沙,其合也若不可开。犹水之冰然,一旦消释,则涣然离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犹以手抟沙,拳则台,放则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责于民曰是顽而好叛。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虞卿谏赏盗
  平原君患盗,诛之不能禁。或曰:“更赏之,足则戢矣。”虞卿曰:“不可。先王立赏罚以劝惩善恶,衰世之政也,虽微犹足以激其趋。故赏禁僭,罚禁滥,县衡以称之,犹惧其不平也,而况敢逆施之乎?夫民之轻禁以逞欲,如水之决,必有所自。求而塞之斯可矣。今此之不塞,而力遏其流,至于不能制,乃不省其阙,而欲矫以逆先王之法度,是犹欲止水而去其防也,其庸有瘳乎?夫民有欲而无厌者也,节以制之,犹或逾焉。盗而获赏,利莫大矣,利之所在,民必趋焉。趋而禁之,是贰政也;趋而不禁,人尽盗矣。是鼓乱也,不臧孰甚焉?”平原君豁然而悟,起再拜受教,尽散其私财,以济贫乏,申明旧章,而重购以赏获盗者。于是赵盗皆走之燕,道不拾遗,虞卿之教也。



论智
  州之庸问于郁离子曰:“云山出也,而山以之灵;烟火出也,而火以之畜,不亦异哉?”郁离子曰:“善哉问。夫人之用智者亦犹是也。夫智人出也,善用之。犹山之出云也;不善用之,狁火之出烟也。韩非囚秦,晁错死汉,烟出火也。”



鲁般
  郁离子之市,见坏宅而哭之恸。或曰:“是犹可葺与?”郁离子曰:“有鲁般、王尔则可也,而今亡矣夫,谁与谋之?吾闻宅坏而栋不挠者可葺,今其栋与梁皆朽且折矣,举之则覆,不可触已,不如姑仍之,则甍桷之未解者犹有所附,以待能者。苟振而摧之,将归咎于葺者,弗可当也。况葺宅必新其材,间其蠹腐,其外完而中溃者悉屏之,不束椽以为楹,不斫柱以为椽。其取材也,惟其良,不问其所产。枫、柟、松、栝、杉、槠、柞、檀无所不收,大者为栋为梁,小者为杙为栭,曲者为枅,直者为楹,长者为榱,短者为棁,非空中而液身者,无所不用。今医闾之大木竭矣,规矩无恒,工失其度,斧锯刀凿,不知所裁,桂、樟、柟、栌,剪为樵薪,虽有鲁般、王尔不能辄施其巧,而况于无之乎?吾何为而不悲也?”



九尾狐
  青邱之山,九尾之狐居焉。将作妖,求髑髅而戴之,以拜北斗,而徼福于上帝。遂往造共之台,以临九邱。九邱十薮之狐毕集,登羽山而人舞焉。有老狈见而谓之曰:“若之所戴者死人之髑髅也。人死肉腐而为泥,枯骨存焉,是为髑髅。髑髅之无知,与瓦砾无异,而其腥秽,瓦砾之所不有,不可戴也。吾闻鬼神好馨香而悦明德,腥臊秽恶不可闻也,而况敢以渎上帝。帝怒不可犯也,弗悔,若必受烈祸。”行未至阏伯之墟,猎人邀而伐之,攒弩以射其戴髑髅者。九尾之狐死,聚群狐而焚之,沮三百仞,三年而臰乃熄。



东都旱
  汉愍帝之季年,东都大旱,野草皆焦,昆明之池竭。洛巫谓其父老曰:“南山之湫灵物,可起也。”父老曰:“是蛟也,弗可用也,虽得雨必有后忧。”众曰:“今旱极矣,人如坐炉炭,朝不谋夕,其暇计后忧乎?”乃召洛巫与如湫,祷而起之。酒未毕三奠,蛟蜿蜒出,有风随之,飕飕然山谷皆殷,有顷雷雨大至,木尽拔,弥三日不止,伊、洛、瀍、涧皆溢,东都大困,始悔不用其父老之言。



萤与烛
 郁离子曰:“萤之为明微微也,昏夜得之,可以照物,取而置诸烛下,则黝然亡矣。烛亦明矣哉,而不能不晦于月也。太阳出矣,月之明又安在哉?故狗制狐,豹制狗,虎制豹,狻猊制虎。魏、吴、晋、宋、齐、梁、陈、隋之君,惟其不当汉祖之时也,使其在汉祖之时,不敢与布、越伍,而况能南面哉?是故汤、武不作,而后有桓、文;桓、文不作,而后有秦;秦之王适逢六国之皆庸君,故有贤人弗能用,而秦之间得行。呜呼,岂秦之能哉?”



德胜
  或问胜天下之道,曰:“在德。”何从胜德?曰:“大德胜小德,小德胜无德;大德胜大力,小德敌大力。力生敌,德生力;力生于德,天下无敌。故力者胜,一时者也,德愈久而愈胜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穷,而力可困。”



假仁义
  人言五伯之假仁义也,或曰:”是何足道哉?”郁离子曰:“是非仁人之言与。五伯之时,天下之乱极矣,称诸侯之德无以加焉,虽假而愈于不能。故圣人有取也。故曰诚胜假,假胜无。天下之至诚,吾不得见矣,得见假之者亦可矣。”郁离子曰:“甚矣,仁义之莫强于天下也。五伯假之,而犹足以维天下而获天下之显名,而况于出之以忠,行之以信者哉!今人谈仁义以口,间取其一二无拂于其欲者,时行焉,将以贾誉也。及其弗获,则举仁义以为迂而舍之,至于死弗悟,哀哉!”



象虎
  齐湣王既取燕灭宋,遂伐赵侵魏,南恶楚,西绝秦交示威诸侯,以求为帝。平原君问于鲁仲连曰:“齐其成乎?”鲁仲连笑曰:“成哉?臣窃悲其为象虎也。”平原君曰:“何谓也?”鲁仲连曰:“臣闻楚人有患狐者,多方以捕之,弗获,或致之曰:‘虎,山兽之雄也,天下之兽见之,咸詟而亡其神,伏而俟命。’乃使作象虎,取虎皮蒙之,出于牖下,狐入遇焉,啼而踣。他日豕暴于其田,乃使伏象虎,而使其子以弋掎诸衢。田者呼,豕逸于莽,遇象虎而反奔衢,获焉。楚人大喜,以象虎为可以臣服天下之兽矣。于是野有如马,被象虎以趋之。人或止之曰:‘是駮也,真虎且不当,往且败。’弗听。马雷呴而前,攫而噬之,颅磔而死。今齐实象虎,而燕与宋,狐与豕也,弗戒,诸侯其无駮乎?”明年,望诸君以诸侯之师入齐,湣王为淖齿所杀。



蟾蜍
  蟾蜍游于泱瀼之泽,蚵蚾以其族见,喜其类己也,欲与俱入月,使鼁蝤呼之,问曰:“彼何食?”曰:“彼宅于月中,身栖桂树之阴,餐泰和之淳精,吸风露之华滋,他无所食也。”蚵蚾曰:“若是则予不能从矣。予处泱瀼之中,一日而三饱,予焉能从彼单栖于泬漻,枵其胃肠而吸饮风露乎?”问其食,不对,鼁蝤复命,使返而窥之,是方据溷而食其蛆,盐粪汁而饮之,满腹然后出,肭肭然。鼁蝤返曰:“彼之食,溷蛆与粪汁也,不可一日无也,而焉能从子?”蟾蜍蹙额而咍曰:“呜呼!予何罪乎,而生
 与此物类也!”



豺智
  郁离子曰:“豺之智其出于庶兽者乎?呜呼,岂独兽哉,人之无知也,亦不如之矣!故豺之力非虎敌也,而独见焉则避。及其朋之来也,则相与犄角之,尽虎之力得一豺焉,未暇顾其后也而犄之者至矣,虎虽猛,其奚以当之?长平之役,以四十万之众投戈甲而受死,惟其智之不如豺而已。”



玄豹
  石羊先生谓郁离子曰:“呜呼,世有欲盖而彰,欲抑而扬,欲揜其明而播其声者,不亦异乎?”郁离子喟然叹曰:“子不见夫南山之玄豹乎?其始也绘绘耳,人莫之知也。雾雨七日不下食,以泽其毛而成其文。文成矣,而复欲隐,何其蚩也?是故县黎之玉,处顽石之中,而潜于幽谷之底,其寿可以与天地俱也:无故而舒其光,使人蝻而骇之,于是乎椎凿而扃鐍发矣。桂树之轮囷结樛,与拷枥奚异,而斧斤寻之,不惮阻远者何也?以其香之达也。故曰‘欲人之不见,莫若曶其明;欲人之不知,莫若喑其声。是故鹦鹉絷于能言,蜩蠠获于善鸣;樗以恶而免割,[娄瓜]以苦而不烹。何不翳子之烨烨,而返子之冥冥乎?”石羊先生怅然久之,曰:“惜乎,予闻之晚也!”



蚁垤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蚁萃焉。穿其中而积土其外,于是木朽而蚁日蕃,则分处其南北之柯,蚁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处南者走而北,处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渐而迁于火所未至,已而俱爇无遗者。



贿亡
  东南之美,有荆山之麝脐焉,荆人有逐麝者,麝急,则抉其脐投诸莽,逐者趋焉,麝因得以逸。令尹子文闻之曰:“是兽也,而人有弗如之者,以贿亡其身以及其家,何其知之不如麝耶!”



惜鹳智
  子游为武城宰,郭门之垤,有鹳迁其巢于墓门之表。墓门之老以告,曰:“鹳知天将雨之鸟也,而骤迁其巢,邑其大水乎?”子游曰:“诺”。命邑人悉具舟以俟。居数日,水果大至。郭门之垤没,而雨不止,水且及于墓门之表,鹳之巢翘翘然,徘徊长唳,莫知其所处也。子游曰:“悲哉!是亦有知矣,惜乎其未远也。”



子侨包藏祸心
  西郭子侨与公仆诡随、涉虚俱为微行,昏夜逾其邻人之垣,邻人恶之,坎其往来之涂,而置溷焉。一夕又往,子侨先堕于溷弗言,而招诡随;诡随从之堕,欲呼,子侨掩其口曰:“勿言。”俄而涉虚至,亦堕,子侨乃言曰:“我欲其无相咥也。”君子谓西郭子侨非人也,己则不慎,自取污辱,而包藏祸心,以陷其友,其不仁甚矣!



救虎
  苍筤之山,溪水合流入于江,有道士筑于其上以事佛甚谨。一夕,山水大出,漂室庐塞溪而下,人骑木乘屋号呼求救者,声相连也,道士具大舟,躬蓑笠,立水浒,督善水者绳以俟。人至即投木索引之,所存活甚众。平旦,有兽身没波涛中而浮其首,左右盼若求救者。道士曰:“是亦有生,必速救之”舟者应言往,以木接上之,乃虎也。始则曚曚然,坐而舐其毛,比及岸,则瞠目眂士,跃而攫之仆地。舟人奔救,道士得不死而重伤焉。郁离子曰:“哀哉!是亦道士之过也。知其非人而救之,非道士之过乎?虽然,孔子曰:‘观过斯知仁矣’道士有焉。”



采药
  豢龙先生采药于山,有老父坐石上,揖之不起。豢龙先生拱而立。倾之,老父仰而嘘,俯而凝其神,玉如也,颔而笑曰:“子欲采药乎?余亦采药者也。今子虽采药而未知药也。知药莫若我。”豢龙先生跪曰:“愿受教。”老父曰:“坐!吾语子,中黄之山有药焉,龙鳞凤葩,玉质而金英,宵纳月彩,晨唏日精,宅厚坤以为家,澡沆瀣之流荣。其味不苦不酸,其性不热不寒,淡如也,淳如也,其名曰芝,得而服之,寿考以康,百病不生,嗥嗥熙熙,哜于泰宁,而五百年一遇之;太行之山有草焉,丹荑而紫蕤,根如伏龙,叶如翠翘,葱葱萋萋,蔚茂以齐,其名曰参。得而服之老者少,少者寿,病者已,尪者起,而三百年一遇之;南条之山有草焉,性温而和,味芳以辛,馥馥芬芬,香气袭人,其名曰术,得而服之,养精益神,救死扶生,去疾除根,瘴疠莫干,寝兴以安,而百年一遇之;岣嵝之山有术焉,碧干而琼枝,绿叶菁菁,上拂穹青,下临层崖,霜雪洒之而不凝,赤日过之而不炎,其菲菲,其味如饴,鬼魅畏之,避不敢窥,其名日桂。煮而服之,可以祛百邪,消毒淫,扶阳抑阴,敛真归元;岷山之阴有草焉,叶如翠眊,根如南金,味如人胆,禀性酷烈,不能容物,名曰黄良,煮而服之,推去百恶,破症解结,无秽不涤,烦疴毒热,一扫无迹,如司寇之殛贼。之二物也,有病乃服,无病者不服也,故有弗用,用必中;阴谷有草,状如黄精,背阳而生,入口口裂,著肉肉溃,名曰钩吻;云梦之隰有草,其状如葵,叶露滴人,流为疮痍,刻骨绝筋,名曰断肠之草。之二草者,但有杀人之能,而无愈疾之功,吾子其慎择之哉!无求美弗得,而为形似者所误。”豢龙先生愀然而悲,顾求老人,已不知其所之矣。



梓棘
  梓谓棘曰:尔何为乎修修而不扬,櫹櫹而无所容,幽樛于灌莽之中,翳朽箨而不见太阳,不已痗乎?吾干竦穹崖,梢拂九阳,根入九阴,日月过而留其晖,风雨会而流其滋。鹓雏翠鸾,朝夕和鸣。暖霭晴岚,山蒸泽烘,结为祥云,五色备象,八音成声,绚为文章。抱日浮光,蔚兮若濯锦出蜀江,粲兮若春葩曜都房。是以匠石见而爱之,期以为明堂之栋梁。”言既,棘倚风而啸,振条而吟,曰:“美矣哉!吾闻之:冶容色者侮之招,丽服饰者盗之招,多才能者忌之招。今子之美,冠群超伦,名彰于时,泰运未开,构厦无入,吾忧子之得为明堂之栋梁,而翦为黄肠,与腐肉同归于冥冥之乡,虽欲见太阳,其可得乎?吾长不盈寻,大不逾指、拄疏屈律,不文不理,天不畀之以材,而赐之以刺,使人不敢樵,禽不敢萃,故虽无子之美,而亦无子之忧,则吾之所得多矣。吾又安所求哉?”



蛰父不仕
  宋王欲使熊蛰父为司马,熊蛰父辞。宋王谓杞离曰:“薄诸乎?吾将以为太宰。”杞离曰:”臣请试之。”旦日之熊蛰父氏,不遇,遇其仆于逵,为道王之意。其仆曰:“小人不能知也,然尝闻之:南海之岛人食蛇,北游于中国,猎蛇以为粮,之齐,齐人馆之厚,客喜,侑主人以文郁之修,主人吐舌而来,客弗喻,为其薄也。戒皂臣求王虺以致之。今王与大夫无亦犹是与?”杞离惭而退。



化铁之术
  郁离子学道于藐乾罗子冥,授化铁为金之术。遂往入九折之山,得跃冶之钢而炼之。以左目取火于太阳,右目取水于太阴,驱役雷风,收拾鬼神,以集于黄中。浑浑肧肧,如珠在胎;焜焜荧荧,如日将升。仙人皆仰之矣,山鬼窥而栗焉,啸其徒谋之曰:“有怪女知之乎?若不早图而待其成,悔无及矣。”乃使犭喿与鬼分挠之,百端不能破,乃群号而诉诸帝曰:“天生物而赋之形成性、寿、夭、贵、贱,司命掌之,弗可移也,夫是谓之天常。今彼将以智夺之,以窃天权,弗可假也。”帝怒,命方伯宵鼓之以鞟犭龙之鞴,铁跃弗不止,遂不能成金。



石羊先生
  石羊先生谓郁离子曰:“子不知予之忧乎?”郁离子曰:“何为其不知也?”曰:“何以知之?”曰:“周人有好姣服者,有不足于其心,则忸怩而不置,必易而后慊。一日,有所之,袂涅而弗知也,扬扬而趋,乐甚。其友半途而指之涅,则惋而嗟,摄而搔之,涅去而迹在,其心妯妯然,五步而六视,不成行而复。郑子阳好其妻。其妻美而额靥,蔽之以翟,三年未之见。一夕褫其翟,见焉,则快然不乐,申旦而不寐。其妻虽以翟蔽之,终不好矣。故阴谷之术,生于嵌岩之下,终年不见日月之光而不怨者,不知天之有日月也。梧邱之野,人种稻以为食,岁储旧而待新,新未尝不敢竭其旧。旦日之亩,视其禾皆颖而且粟,喜而归曰:‘新可期矣!’则皆发其旧,与其人饱之,旧其尽而新未熟,不胜其觖望,与其子及妻更往而迭视,蹊其亩而禾愈青。是非禾之返青也,望之者切也。荆人有走虎而捐其子者,以为虎已食之矣,弗求矣。人有见而告之曰:‘尔子在,盍速求之?’弗信,采薪者以归,予之。他日遇而争之,其子弗识矣。赵王之太子病,召医缓,医缓至曰:‘病革矣,非万金之药弗可。’问之,曰:‘是必得代之赭、荆之玉、岣嵝之沙、禹同青蛉之曾青、昆仑之紫白英、合浦之珠、蜀之犀、三韩之宝龟、医无闾之珣、玕、琪,合汞铅而炼之,一年而和,二年而成,三年而金粟生,则取而埋诸土中,又三年而服之,斯可以起矣!’淳于公闻而笑之曰:‘诚哉,所谓医缓矣!’庄子之齐,见饿人而哀之,饿者从而求食,庄子曰:‘吾已不食七日矣。’饿者吁曰:‘吾见过我者多矣,莫我哀也,哀我者惟夫子。向使夫子不不食,其能哀我乎?’”豢龙先生谓石羊子曰:“往予溯于江十日,而风恒从西来,及还而沿又十日,而风恒从东来,从者恚而泣。予唏之曰:“天有风主,为予汝乎?何为泣也?”



灵邱丈人
  灵邱之丈人善养蜂,岁收蜜数百斛,蜡称之,于是其富比封建君焉。丈人卒,其子继之,未期月,蜂有举族去者,弗恤也。岁余去且半,又岁余尽去。其家遂贫。陶朱公之齐,过而问焉,曰:“是何昔者之熇熇,而今日之凉凉也?”其邻之叟对曰:“以蜂。”请问其故,对曰:“昔者丈人之养蜂也,园有庐,庐有守,刳木以为蜂之宫,不罅不庮。其置也疏密有行,新旧有次,坐有方,牖有乡,五五为伍,一人司之。视其生息,调其喧寒,巩其构架,时其墐发,蕃则从之析之,寡则与之裒之,不使有二王也。去其蛛蟊、蚍蜉,弥其土蜂、蝇豹。夏不烈日,冬不凝澌,飘风吹而不摇,淋雨沃而不渍。其取蜜也,分其赢而已矣,不竭其力也。于是故者安,新者息,丈人不出户而收其利。今其子则不然矣。园庐不葺,污秽不治,燥温不调整,启闭无节,居处臲卼,出入障碍,而蜂不乐其居矣。及其久也,蛄蟖同其房而不知,蝼蚁钻其室而不禁,鹩刁鸟掠之于白日,狐狸窃之于昏夜,莫之察也,取蜜而已,又焉得不凉凉也哉?”陶朱公曰:“噫!二三子识之,为国有民者可以鉴矣。”



刑赦
  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赦,德令也,其意在乎生,而杀人之道存焉。《书》曰:‘刑期于无刑。’又曰:‘眚灾肆赦,此先王之心也。’是故制刑,期于使民畏,刑有必行,民知犯之之必死也,则死者鲜矣。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知罪不避,而辄原焉,是启侥幸之心而教人犯也;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穽也,然则赦令卒不可行与?曰法有二:有古今之通禁,有一代之私禁。古今之通禁,恶逆也,杀人伤人及盗之类也。而释勿治,是代之为贼也。一代之私禁,茶、盐、钱、币之类也,民无以为生而官不能恤,于是乎有犯,虽难以为常,原情而贷之可也。”



贾人
  济阴之贾人,渡河而亡其舟,栖于浮苴之上,号焉。有渔者以舟往救之,未至,贾人急号曰:“我济上之巨室也,能救我,予尔百金。”渔者载而升诸陆,则予十金。渔者曰:“向许百金,而今予十金,无乃不可乎!”贾人勃然作色曰:“若渔者也,一日之获几何,而骤得十金犹为不足乎?”渔者黯然而退。他日,贾人浮吕粱而下,舟薄于石又覆,而渔者在焉。人曰:‘盍救诸?”渔者曰:“是许金而不酬者也。”舣而现之,遂没。郁离子曰:“或称贾人重财轻命,始吾或不信,而今知有之矣。张子房谓汉王曰:‘秦将贾人子,可啖也。’抑所谓习与性成者与!此陶朱公之长子所以死其弟也。孟子曰:‘故术不可不慎也。‘信哉!”



好禽谏
  卫懿公好禽,见觗牛而悦之,禄其牧人如中士。宁子谏曰:“不可。牛之用在耕,不在觗,觗其牛,耕必废。耕,国之本也,其可废乎?臣闻之,君人者不以欲妨民。”弗听。于是卫牛之觗者,贾十倍于耕牛,牧牛者皆释耕而教觗,农官强能禁。邶有马,生驹不能走而善鸣,公又悦而纳诸厩。宁子曰:“是妖也,君不悟,国必亡。夫马齐力者也,鸣非其事也。邦君为天牧民,设官分职,以任其事,废事失职,厥有常刑,故非事之事,君不举焉,杜其源也。妖之兴也,人实召之,自今以往,卫国必多不耕之夫,不织之妇矣。君必悔之。”又弗听。明年,狄伐卫,卫侯将登车,而御失其辔,将战,士皆不能执弓矢,遂败于荥泽,灭懿公。



五丁怒
  髬耏问于赤羽雕曰:“盗日杀而日多,何也?”赤羽雕曰:“未也,而今方多耳!”髬耏曰:“何若是甚也?”赤羽雕曰:“乘子之车,循子之轨,天下之生,将尽为盗。”髬耏曰:“请闻之。”赤羽雕曰:“昔者蠪蚔暴于岷嶓之间,蜀王使相回帅师伐之,畏弗进,作土门而壁焉。其士卒日食于民,民瘵弗堪。于是五丁凿山,以出于江之源,擒蠪蚔杀之。相回闻蠪蚔之死也,毁壁而出,取其尸以为功,曰:‘我之徒兵实杀之’,五丁怒,杀相回,排天彭而壅之江,江水逆流,覆王宫,王升木而号。化为杜鹃。今天下之治盗者皆相回也,民不甘喂肉于蠪蚔也,能无泄五丁之怒者乎?”



晋灵公好狗
  晋灵公好狗,筑狗圈于曲沃,衣之绣,嬖人屠岸贾因公之好也,则夸狗以悦公,公益尚狗。一夕,狐入于绛宫,惊襄夫人,囊夫人怒,公使狗搏狐,弗胜。屠岸贾命虞人取他狐以献,曰:“狗实获狐。”公大喜,食狗以大夫之俎,下令国人曰:“有犯吾狗者刖之。”于是国人皆畏狗。狗入市取羊、豕以食,饱则曳以归屠岸贾氏,屠岸贾大获。大夫有欲言事者,不因屠岸贾,则狗群噬之。赵宣子将谏,狗逆而拒诸门,弗克入。他日,狗入苑食公羊,屠岸贾欺曰:“赵盾之狗也。”公怒使杀赵盾,国人救之,宣子出奔秦。赵穿因众怒攻屠岸贾,杀之,遂弑灵公于桃园。狗散走国中,国人悉擒而烹之。君子曰:“甚矣,屠岸贾之为小人也,绳狗以蛊君,卒亡其身以及其君,宠安足恃哉!人之言曰:‘蠹虫食木,木尽则虫死’,其如晋灵公之狗矣。”



官舟
  瓠里子自吴归粤,相国使人送之,曰:“使自择官舟以渡。”送者未至,于是舟泊于浒者以千数,瓠里子欲择之而不能识。送者至,问之曰:“舟若是多也,恶乎择?”对曰:“甚易也,但视其敝篷折檐而破砜者,即官舟也。”从而得之,瓠里子仰天叹曰:“今之治政,其亦以民为官民与?则爱之者鲜矣,宜其敝也,”
 
云梦田  
 楚王好安陵君,安陵君用事,景睢邀江乙使言于安陵君曰:“楚国多贫民,请以云梦之田贷之耕以食,无使失所。”_安陵君言于王而许之。他日,见景子,问其人之数,景子曰:“无之。”安陵君愕曰:“吾以子为利于王而言焉,乃以与人而为恩乎?”景睢失色而退,语其人曰:“国危矣!志利而忘民,危之道也。”



弥子瑕
  卫灵公怒弥子瑕,抶出之。瑕惧,三日不敢入朝。公诣祝它曰:“瑕也怼乎?”子鱼对曰:“无之。“公曰:“何谓无之?”子鱼曰:“君不观夫狗乎?夫狗依人以食者也,主人怒而抶之,嗥而逝;及其欲食也,葸功然复来,忘其抶矣。今瑕君狗也,仰于君以食者也,一朝不得于君,则一日之食旷焉,其何敢怼乎?”公曰:“然哉。”



自瞽自聩
  郁离子曰:“自瞽者乐言已之长,自聩者乐言人之短。乐言己之长者不知已,乐言人之短者不知人。不知己者无所见,不知人者无所闻。无见者谓之瞽,无闻者谓之聩。人有耳目,而见闻有所不及,恒思所以聪明之,犹惧其蔽塞也,而况于自瞽自聩乎?瞽且聩而以欺人日‘予知且能’,然而不丧者,蔑之有也。”



自讳自矜
  郁离子曰:“讳者欺之媒乎,矜者谄之宅乎,媒以招之,宅以纳之,奸其不至乎?故舟必漏也,而后水入焉,土必湿也,而后苔生焉,奸人伺隙以图进其身,奚暇为人国家计哉?故因其矜也,而施之谄;因其讳也,而投以欺。然后昭然,知其为谄与欺,而弗之拒也。繇是而贯,贯而后宠生焉,宠生慕,慕生效,夫奸人之得志于人国家也,一且不能堪也,而况于慕效之相承乎?腐肉之致蝇,蝇蛆相生而不穷,夫何以当之?是故君子之修慝辨惑,如良医之治疾也,针其膏肓,绝其根源,然后邪淫不生。苟知谄与欺之能丧人心,亡人国也,屏其媒,坏其宅,奸者熄矣。”



祛蔽
  瓠里子之艾,谓其大夫曰:“日君之左服病兽,人日得生马之血以饮之可起也。君之圉人使求仆之骖,仆难未与也。”大夫曰:“杀马以活马,非人情也,夫何敢?”瓠里子曰:“仆亦窃有疑焉,虽然,亦既知君之心矣,愿因而有所请,仆闻有国者必以农耕而兵战也,农与兵孰非君之民哉?故兵不足,则农无以为卫;农不足,则兵无以为食,兵之与农犹足与手,不可以独无也。今君之兵暴于农而君不禁,农与兵有讼,则农必左,耕者困矣。是见手而不见足也。今君之圉人,见君之不可无服,而不见仆之不可无骖也。昔老陈胡公之元妃大姬好舞,于是宛邱之人皆拔其桑而植柳,仆窃为君畏之。”



宋王偃
  宋王偃恶楚威王,好言楚之非,旦日视朝必诋楚以为笑,且曰:‘楚之不能若是,甚矣。吾其得楚乎?”群臣和之,如出一口。于是行旅之自楚适宋者,必构楚短以为容。国人大夫传以达于朝,狃而扬,遂以楚为果不如宋,而先为其言者亦惑焉。于是谋伐楚,大夫华犨谏曰:“宋之非楚敌也旧矣,犹夔牛之于鼢鼠也。使诚如王言,楚之力犹足以十宋,宋一楚十,十胜不足以直一败,其可以国试乎?”弗听,遂起兵败楚师于颖上。王益逞,华犨复谏曰:“臣闻小之胜大也,幸其不吾虞也。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况大国乎?今楚惧矣,而王益盈。大惧小盈,祸其至矣!”王怒,华犨出奔齐。明年宋复伐楚,楚人伐败之,遂灭宋。



越王
  越王燕群臣,而言吴王夫差之亡也以杀子胥故。群臣未应,大夫子余起而言曰:“臣尝之东海矣,东海之若游于青渚,禺疆会焉,介鳞之从者以班,见夔出,鳖延颈而笑,夔曰:’尔何笑?’鳖曰:‘吾笑尔之蹻跃,而忧尔之踣也。’夔曰:‘我之蹻跃不犹尔之躃跛乎?且我之用一,而尔用四,四犹不尔持也,而笑我乎?故跂之则赢其骭,曳之则毁其腹,终日匍匐,所行几许。尔胡不自忧而忧我也?’今王杀大夫钟,而走范蠡,四方之士掉首不敢南顾,越无人矣。臣恐诸侯之笑王者在后也。’王默然。



即且
  即且与蝁遇于疃,蝁褰首而逝,即且追之,蹁旋焉绕之,蝁迷其所如,则呀以待。即且摄其首,身弧屈而矢发,入其肮食其心,啮其棨,出其尻,蝁死不知也,他日行于煁,见蛞蝓欲取之。蚿谓之曰:‘是小而毒,不可触也。”即且怒曰:‘甚矣,尔之欺予也!夫天下之至毒莫如蛇,而蛇之毒者又莫如蝁,蝁噬木则术翳,骭人兽则人兽毙,其烈犹火也。而吾入其肮,食其心,葅鲊其腹肠,醉其血,而饱其营,三日而醒融融然,夫何有于一寸之蜿蠕乎?”跂其足而凌之,蛞蝓舒舒焉,曲直其角,煦其沫以俟之。即且黏而颠,欲走则足与须尽解解,肕肕而卧,为蚁所食。



术使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夭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悟。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来觉也,一理有开之,其术穷矣。”



无畏阶祸
 蒙人衣狻猊之皮以适圹,虎见之而走,谓虎为畏己也,返而矜,有大志。明日,服狐裘而往,复与虎遇,虎立而睨之,怒其不走也,叱之,为虎所食。邾娄子泛于河,中流而溺,水涡煦而出之,得壶以济岸,以为天佑已也。归而不事鲁,又不事齐。鲁人伐而分其国,齐弗救。君子曰:“无畏者祸之本乎?惟有德可以受天祥,祥不妄集,圣人实有之,犹内省而惧,畏其不能胜也,而况敢自祥乎?非祥而以为祥,丧甚心矣,其能免乎?”



规姬献
  郁离子谓姬献曰:“吾尝游汝、泗之间,见丛祠焉。其中为天仙,其左右为鬼伯。天仙之祠,香独之外无物,而鬼伯之祠,击钟、烹羶、明膏火,穷昼夜。今子之庭,无雨、旸、寒、暑皆如市,鹅、羊、鸭、鸡之声哑嚄嘈囋,不得闻人语,吾隐子之不能为天仙而为鬼伯也。”明年而败于匏瓜之墟,姬献死焉。



豢龙
  有献鲮鲤于商陵君者,以为龙焉。商陵君大悦,问其食,曰:“蚁。”商陵君使豢而扰之。或曰:“是鲮鲤也,非龙也。”商陵君怒抶之,于是左右皆惧,莫敢言非龙者,遂从而神之。商陵君观龙,龙卷屈如丸,倏而伸,左右皆佯惊,称龙之神。商陵君又大惊,徙居之宫中,夜穴甓而逝,左右走报:”龙用壮,今果穿石去矣。”商陵君视其迹,则悼惜不已,乃养蚁以伺,冀其复来也。无何,天大雨震电,真龙出焉。商陵君谓为豢龙来,矢蚁以邀之。龙怒震其宫。商陵君死。君子曰:“甚矣,商陵君之愚也,非龙而以为龙,及其见真龙也,则以鲮鲤之食待之,座震以死,自取之也。”’



蛇雾
  冥谷之人畏日,恒穴土而居,阴有蛇焉,能作雾,谨事之,出入凭焉。于是其国昼夜雾。巫绐之曰:“吾神已食日矣,日亡矣。”遂信以为天无日也,乃尽废其穴之居而处垲。羲和氏之子之崦嵫过焉,谓之曰:“日不亡也,今子之所翳者,雾也。雾之氛可以晦日景,而焉能亡日?日与天同其久者也,恶乎亡?吾闻之,阴不胜阳,妖不胜正,蛇,阴妖也,鬼神之所诘,雷霆之所射也,今乘天之用否而逞其奸,又因人之讹以凭其妖,妖其能久乎?夫穴子之常居也,今以讹致妖而弃其常居,蛇死雾必散,日之赭其可当乎?”国人谋诸巫,巫恐泄其绐,遂沮也。未期月雷杀其蛇,蛇殆而雾散,冥谷之人相呴而槁。



采山得菌
  粤人有采山而得菌,其大盈箱,其叶九成,其色如金,其光如照,以归谓其妻子曰:“此所谓神芝者也,食之者仙。吾闻仙必有分,天不妄与也,人求弗能得而吾得之,吾其仙矣!”乃沐浴斋三日而烹食之,入咽而死。其子视之曰:“吾闻得仙者必蜕其骸,人为骸所累故不得仙。今吾父蜕其骸矣,非死矣。”乃食其余,又死。于是同室之人皆食之而死。郁离子曰:“今之求生而得死者,皆是之类乎?故张罔以逐禽,使无所逃而获,非不知而不避者也。设食而机之,则其获也,皆非知之而不避者也。南方有鸟,五采而象凤,名曰昭明,其性好乱,故出则天下起兵。西方有兽,斑文而象虎,名曰驺虞,其性好仁,故出则天下偃兵。其不知者莫不以为凤与虎也。今天下之人,孰不曰予有知也,繇此观之,远矣!”




诟食
  齐人有好诟食者,每食必诟其仆,至坏器投匕箸,无空日。馆人厌之,忍弗言,将行,赠之以狗,曰:“是能逐禽,不腆以赠子。”行二十里而食,食而召狗与之食。狗嗥而后食,且食而且嗥。主人诟于上,而狗嗥于下,每食必如之。一日,其仆失笑,然后觉。郁离子曰:“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又曰:“饮食之人,则人贱之。”斯人之谓矣。



玄石好酒
  黔中仕于齐,以好贿黜而困,谓豢龙先生曰:“小人今而痛惩于贿矣,惟先生怜而进之。”又黜。豢龙先生曰:“昔者,玄石好酒,为酒困,五脏熏灼,肌骨蒸煮如裂,百药不能救,三日而后释,谓其人曰:吾今而后知酒可以丧人也,吾不敢复饮矣。’居不能阅月,同饮至,曰试尝之。始而三爵止,明日而五之,又明日十之,又明日而大爵,忘其欲死矣。故猫不能无食鱼,鸡不能无食虫,犬不能无食臭,性之所耽,不能绝也。”



句章野人
  句章之野人,翳其藩以草,闻唶唶之声,發之而得雉,则又翳之,冀其重获也。明日往聆焉,唶唶之声如初,发之而得蛇,伤其手以毙。郁离子曰:是事之小,而可以为大戒者也。天下有非望之福,亦有非望之祸。小人不知祸福之相倚伏也,则侥幸以为常。是故失意之事,恒生于其所得意,惟其见利而不见害,知存而不知亡也。



犁冥
  犁冥之粱父之山,得玛瑙焉,以为美玉而售之。人曰:“是玛瑙也,石之似玉者也。若以玉价售,徒贻人笑,且卒不克售,胡不实之?虽不足尔欲,售矣。”弗信,则抱而入海,将之燕,适海有怪涛,舟师大怖,遍索于舟之人曰:“是必舟有宝,而龙欲之耳。有则亟献之,无惜,惜胥没矣。”犁冥拊膺而哭,问其故,曰:“余实有重宝,今将献之,不能不悲耳。”索而视之,玛瑙也。舟师哑然,忘其怖而笑曰:“龙宫无子,不能识此宝也。”姑苏围, 姑苏之城围,吴王使太宰伯嚭发民以战,民诟曰:“王日饮而不虞寇,使我至于此,乃弗自省,而驱予战。战而死,父母妻子皆无所托;幸而胜敌,又不云予功。其奚以战?”太宰嚭以告王,请行赏。王恡不发。请许以大夫之秩,王顾有难色。王孙雄曰:“姑许之,寇退,与不与在我。”王乃使太宰嚭令。或曰:“王好诈,必诳我。”国人亦曰:“姑许之,寇至,战不战在我。”于是王乘城,鸱夷子皮虎跃而鼓之,薄诸阊阖之门,吴人不战,太宰帅左右扶王以登台请成,弗许。王伏剑,泰伯之国遂亡。



鄙人学盖
  郑之鄙人学为盖,三年艺成而大旱,盖无所用,乃弃而为桔槔,又三年艺成而大雨,桔槔无所用。则又还为盖焉。未几而盗起,民尽改戎服,鲜有用盖者。欲学为兵,则老矣。郁离子见而嗟之曰:“是殆类汉之老郎与,然老与少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艺事繇己之学,虽失时在命,而不可尽谓非己也。故粤有善农者凿田以种稻,三年皆伤于涝,人谓之宜泄水以树黍,弗对,而仍其旧。其年乃大旱,连三岁,计其获则偿所歉而赢焉。故曰:旱斯具舟,热斯具裘。天下之名言也。”



世农易业
  狐邱之野人世农,农田之入俭,恒思易其业,而未有加于农者。其舅之子驺于邑大夫,归而华其衣,见而企焉,遂弃农而往为驺。其主曰:“汝自欲耳,余弗女逐也,三年而不返,则汝之田与庐,吾当使他人营之,无悔也。”跽而辞曰:“唯,”越三年,而其所事者物故,欲复归,而田与庐皆易人矣。故主怜而召之,而其同里皆疾其亡故而违常也,遂恧不敢复而途殍焉。或以语郁离子,郁离子曰:“古称良农不为水旱辍耕,良贾不以折阅废市,正谓此也。吴人有养猿于笼十年,怜而放之,信宿而辄归,曰:‘未远乎?’舁而舍诸大谷。猿久笼而忘其习,遂无所得食,鸣而死。是以古人慎失业也。”



多疑难与共事
  郁离子曰:“多疑之人不可与共事,侥幸之人不可与定国。多疑之人其心离,其败也以扰;侥幸之人其心汰,其败也以忽。夫惟其多疑也,而后逢迎之夫集焉;惟其侥幸也,而后亡忌惮之夫集焉。逢迎之夫,道萁猜而揜其明;亡忌惮之夫,盈其欺而厉其暴。然后益疑其所不当疑,而决其所不当决。败而后悔,奚及哉?”



天道
  盗子问于郁离子曰:“天道好善而恶恶,然乎?”曰:“然。”曰:“煞则天下之生,善者宜多而恶者宜少矣。今天下之飞者,乌鸢多而凤凰少,岂凤凰恶而乌鸢善乎?天下之走者,豺狼多而麒麟少,岂麒麟恶而豺狼善乎?天下之植者,荆棘多而稻粱少,岂稻粱恶而荆棘善乎?天下之火食而竖立者,奸宄多而仁义少,岂仁义恶而奸宄善乎?将人之所谓恶者,天以为善乎?人之所谓善者,天以为恶乎?抑天不能制物之命,而听从其自善恶乎?将善者可欺,恶者可畏,而天亦有所吐茹乎?自古至今,乱日常多,而治日常少;君子与小人争,则小人之胜常多,而君子之胜常少。何天道之好善恶恶而若是戾乎?”郁离不对。盗子退谓其徒曰:“甚矣,君子之私于天也,而今也辞穷于予矣。”



茧丝
  郁离子曰:“蚕吐丝而为茧以自卫也,卒以烹其身,而其所以贾祸者,乃其所自作以自卫之物也。蚕亦愚矣哉!蚕不能自育,而托于人以育也,托人以育其生,则竭其力,戕其身,以为人用也弗过。人夺物之所自卫者为己用,又戕其生而弗之恤矣,而曰天生物以养人。人何厚,物何薄也?人能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则其夺诸物以自用也,亦弗过。不能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蚩蚩焉与物同行,而曰天地之生物以养我也,则其获罪于天地也大矣。”



东陵侯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畜极则泄,閟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釭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邱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情为欲使
  郁离子曰:“气者,道之毒药也;情者,性之锋刃也。知其为毒药、锋刃而凭其行者,欲使之也。呜呼!天与人神灵者也,而皆不能不为欲所使,使气与情得以逞其能,而性与道反随其如往。造化至此,亦几乎穷类!”



枯荷履雪
  郁离子见披枯荷而履雪者,恻然而悲,涓然而泣之沾其袖,从者曰:“夫子奚为悲也?”郁离子曰:“吾悲若人之阽死而莫能恤也。”从者曰:夫子之志则大矣,然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悲焉?夫子过矣。”郁离子曰:“若不闻伊尹乎?伊尹者,古之圣人也,思天下有一夫不被其泽,则其心愧耻若挞于市。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而我下能,宁无悲乎?¨从者曰:“若是则夫子诚过矣!伊尹得汤而相之,汤以七十里之国为政于天下,有人民焉、有兵甲焉而用之,执征伐之权,以为天下君,而伊尹为之师,故得志而弗为,伊尹耻之。今夫子羁旅也,伊尹之事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为而悲哉?且吾闻之:民,天之赤子也,死生休戚,天实司之。譬人之有牛羊,心诚爱之,则必为之求善牧矣。今天下之牧无能善者,夫子虽知牧,天弗使牧也,夫子虽悲之,若之何哉?”遇而歌曰:“彼冈有桐兮,此泽有荷,叶不庇其根兮,嗟嗟奈何!”郁离子归,绝口不谭世事。



圣人不知
  楚南公问于萧廖子云曰:“天有极乎?极之外又何物也?天无极乎?凡有形必有极,理也,势也。”萧寥子云曰:“六合之外,圣人不言。”楚南公笑曰:“是圣人所不能知耳,而奚以不言也。故天之行,圣人以历纪之;天之象,圣人以器验之;天之数,圣人以算穷之;天之理,圣人以易究之。凡耳之所可听,目之所可视,心思之所可及者,圣人搜之,不使有亳忽之藏。而天之所閟,人无术以知之者惟此。今又不曰不知,而曰不言,是何好胜之甚也!”



牧豭
 项羽既自立为西楚霸王,都彭城,狙邱先生自齐之楚,牧豭请见曰:“先生曷之往?”先生曰:“我将见楚王,”牧豭曰:“先生布衣也,而见楚王,亦有说乎?”先生曰:“楚王起草莱,为天下除暴秦,分封诸侯而为盟主,我将劝之以仁义之道,帝皇之事。”牧豭曰:“善哉先生之盛心也!其若楚国之勋旧何?”狙邱先生不悦曰:“小人亦有知乎?是非若所及也。”牧豭曰:“臣牧豭者也,家贫无豭,而为人牧豭,豭蕃则主人喜而厚其佣,不则反之。故臣之牧豭也,舒舒蔫,诘朝而放之,使其蹢躅于丛灌之中,鼻粪壤而食腥秽,籍朽翳荟,负途以游,则皆繇由然不苦牧,而获主人之欢,以不后臣之佣。臣西家之子慕利而求其术,臣靳欲专之,弗以告也。西家子不能蕃豭,主人怪之,恒不足其佣。于是为豭作寝处焉,高其垣,洁其槽,旦而出之,日未入而收之,择草以食之,不使啖秽臭。豭弗得逸,则皆亡之野。主人怒而逐之。今楚国之休戚臣皆豭也,豭得志则王喜,不得其志则王不喜矣,遑恤乎其他。而先生欲使之易其心,以行子之道,幸而弗听,先生之福也。其或听焉,而不待其终,则先生之策未效,而先亡王豭,王必怒。昔者卫鞅以帝王之道说秦孝公,终日不入耳,及以伯术语之,曾未移时,不觉其膝之前,何哉?彼功利之君,鲜不务近而忽远,故非尧、禹不可与言道德,非汤、武不可与谋仁义。今楚王何如人哉?其所与立功业计政事者,非谪戍之刑徒,则杀人之亡命也,攘攘其心而炎炎其欲者也,而欲与之论道德行仁义,是何异于被鹿麋以冠裳,而使与人同饮食哉?而王非此不可也,无乃抗先生之神而无益于道乎?且先生之德不如仲尼,犹霄壤也。仲尼历聘诸侯,卒栖栖而无合,然后危于匡,困于宋,饿于陈蔡之间,几不免焉。今楚王之威,非直孔子之时诸侯大夫比也,先生之行,臣窃惑焉。”君子谓狙邱先生有救时之心,而不如牧豭之识事势也。



割瘿
  夷门之瘿人,头没于胛,而瘿代为之元。口、目、鼻、耳俱不能为用,郢封人怜而为之割之。人曰:“瘿不可割也。”弗听。卒割之,信宿而死。国人尤焉,辞曰:“吾知去其害耳,今虽死,瘿亦亡矣。”国人掩口而退。他日,有恶春申君之专者,欲言于楚王使杀之。荀卿闻之曰:“是不亦割瘿之类乎?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国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已,春申君去,则楚随之,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瘿也。”



直言谀言
  郁离子曰:“乌鸣之不必有凶,鹊鸣之不必有庆,是人之所识也。今而有乌焉,日集人之庐以鸣,则其人虽恒喜,亦莫不恶之也;有鹊焉,日集人之庐以鸣,则其人虽恒忧,亦莫不悦之也。岂惟常人哉,虽哲士亦不能免矣。何哉?宁非以其声与?是故直言人皆知其为忠,而不能卒不厌;谀言人皆知其为邪,而不能卒不惑。故知直言之为药石,而有益于己,然后果于能听;知谀言之为疢疾,而有害于己,然后果于能不听。是皆怵于其身之利害而然也。是故善为忠者,必因其利害而道之;善为邪者,亦必因其利害而欺之。惟能灼见利害之实者,为能辨人言之忠与邪也。人欲求其心之惑,当于其闻乌鹊之鸣也识之。”



世事翻覆
  郁离子与客泛于彭蠡之泽,风云不兴,白日朗照,平湖若砥,鱼虾之出没皆见,畠如也,豁如也,左之右之无不可者。客曰:“有是哉,泛之乐也!吾得托此以终其身焉足矣!”已而,山之云出如缕,不顷刻而翳日,风歘然薄石而偃木,鼓穹嵁而雷九渊,轮旋而箕簸焉。客踸不能立,俯而哕,伏而不敢仰视,神逝魄夺如死,曰:“吾往矣!吾终身不敢复来矣!”郁离子曰:“世事亦若是也。夫千乘之君,坐朝而临群臣,受言接词,鲜不温温然。一朝而怒,莫敢撄其锋,其何以异于水乎?天下之久安也,人恬不知患。谓之儆不信,而死亡于梦寐者亡限也,无亦知泛之乐而不知风之可畏乎。慎兢观于吕梁,见其触石而煦沫也,曳足而走曰:‘吾何为冒是哉?’没齿而不涉。君子以为知畏,其贤于海贾远矣。故三峡之惊湍,望而知其能覆舟也,而蹈之以死者,不有其生者也。知泛之乐而不知风之可畏者,未尝夫险者也。故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圣人不与也。’言其知祸而弗避也。”



食鲐
  司城子之圉人之子,食[鱼侯]鲐而死,弗哭。司城子问之曰:“父与子有爱乎?”曰:“何为其无爱也?”司城子曰:“然则尔之子死而弗哭,何也?”对曰:“臣闻之:死生有命,知命者不苟死。[鱼侯]鲐毒鱼也,食之者死,夫人莫不知也,而必食以死,是为口腹而轻其生,非人子也。是以弗哭。”司城子愀然叹曰:“好贿之毒其犹食[鱼侯]鲐乎?今之役役者无非口腹之徒也,而不知圉人之弗子也,甚矣!”



说秦
  瑕邱子既说秦王,归而有矜色,谓慎子曰:“人皆谓秦王如虎不可触也,今仆已摩其须拍其肩矣。”慎子曰:“善哉!先生天下之独步也,然吾尝闻赤城之山有石梁五仞,径尺而龟背,其下维千丈之谷,县泉沃之,温藓被焉。无藤萝以为援也。有野人负薪而越之,不留趾而达,观者皆唶唶。或谓之曰:‘是石粱也,人不能越,惟若能越之,得匪有仙骨乎?’使还而复之。其人立而睨之,则足摇而不能举,目远而不敢瞩。今子之说秦王,是未睹夫石梁之险者也。是故过瞿塘而不栗者,未尝惊于水者也;视狴犴而不惴者,未尝中于法者也。使先生而再三之,则亦无辞以教仆矣。”



梦骑
  刍甿之市,见市子之骑而都也,慕之,顾无所得马,归而惋形于色。一夕,乃梦骑,乐甚,寤而与其友言之。其友怜而与俱适市,僦马与之,骑以如陌。马见青而风,嘶而驰,駜然而骧,蹴然而若凫,刍甿抱鞍而号,旋于马腹之下,马跃而过之,头入于泥尺有咫。其友驰救之免。归乃谓其子曰:“知命者有大戒,惟慎无乘马而已。”



石激水
  郁离子曰:“石激水,山激风,法激奸,吏激民,言激戎,直激暴。天下之纷纷生于激。是故小人之作乱也,繇其操之急,抑之甚,而使之东西南北无所容也。故进则死,退则死,进退无所逃也,则安得不避其急而趋其缓也哉?夫人之有欲如婴儿之欲乳也。吾力不足以遏之,而又不能舒徐以开之,委曲以道之,乃欲以一介之微挫其锋于顷刻,是何异乎以唾灭火,以瓠捍刃也哉?圣人知其无益也,故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及其见阳虎也,则应之曰:‘诺,吾将仕矣。’而不与之争也。陈恒弑其君,告夫三子,不可,则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而不与之辩也。夫如是何激之有哉?是故鲧堙洪水,禹乃导而疏之,然后地平天成之功不在鲧而在禹,何也?激不激之谓也。”



楚巫
  楚俗尚鬼,鬼实弗神也,而其巫谋神之。乃阴构于邑侠,请以其利共。邑侠以其情通于国侠,故得悉闻有司之事与讼狱之胜负,验如响。有不用巫言,则事之已右者必左,已左者必右。于是楚人之奉巫过于奉王令,宁违王禁而不敢违巫言。王闻之怒,命司马戮巫而焚其祠。国人大噪,相与为讹言。于是楚旱,民皆以咎王,群小巫并起为讙,遍国中皆称鬼。王与令尹谋尽杀巫,以问熊蛰父。熊蛰父曰:“是激也,未可。夫民愚而溺于祸福,彼方兴用鬼,而吾骤遏之,未竟其所望,而谓吾怫其情,必怨。夫怨起于微而积者也。十家之邑,一日不能户无事,而况楚国乎?有事莫不诿诸鬼,则莫不倚鬼以尤王,其奚以御之?不如因而亢之。小人能譸祸而不避亢,亢而后昭其许,则不户说而喻,然后明正其法,蔑敢违矣。”乃命群巫推一大巫以主鬼而复其祠,国有事亦请焉。而大选县公,平庶狱,宽征役,绝请谒,黜贪墨,国邑之侠皆屏迹。巫言多不中,民始懈会。鄙有西师,王集其国老以祈巫,巫不得先闻而失其辞,王以诘国老,国老愕,弗能对。乃尸巫而爇鬼,无一人敢复言鬼。



公孙无人
  柳下惠之弟跖盗于鲁,鲁国人患之。公孙无人谓展季曰:“舜父瞽瞍而弟象,舜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有诸?”展季恻然无以应。明日而之盗跖,盗跖环甲兵以自卫,揖其兄以入,还而坐,扬扬然问曰:“圣人之聚有道乎?”展季曰:“有。”请问之,曰:“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财。德久则怀,政驰则散,财尽则离。故德者主也,致者佐也,财者使也。致君子莫如德,致小人莫如财,可以君子可以小人,则道之以政。引其善而遏其恶,圣人兼此三者而弗颠其本末,则天下之民无不聚矣。”盗跖怫然曰:“我之聚人也异于是。驱之以白刃,渍之以赤血。从我者与之,其不从我者屠之,焚烧其室庐,芟翦其妻孥,芜其土田,割其恩爱,断绝其顾念,使之不夺不食,舍我奚适。吾将以是横行于天下,而非若长者之迂也。”展季哑然而返曰:“始吾谓人无不肖,皆异于禽兽,繇今观之,殆不若矣。”遂隐于柳下,而别其族曰“柳下氏”。



僰人养猴
  僰人养猴,衣之衣而教之舞,规旋矩折,应律合节。巴童观而妒之,耻己之不如也,思所以败之,乃袖茅栗以往,筵张而猴出,众宾凝咛,左右皆蹈节,巴童佁然挥袖而出其茅栗掷之地,猴褫衣百争之,翻壶而倒案,僰人呵之不能禁,大沮。郁离子曰:“今之以不制之师战者,蠢然而蚁集,见物则争趋之,其何异于猴哉!”



良心
  郁离子曰:“人莫不亲其父母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亲其父母也;莫不爱子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爱其子也。故有杀人之父母与子而不顾者。及其父母与子之死,则不堪其悲,是其良心之未亡,犹可道而之善也。人有不能孝于父母,而钟爱其子者,不思父母之于己,亦犹己之于子也,是其良心虽亡,而犹有存者,亦未至于不可道而之善也。是故圣人立教,因其善端而道之,使之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侯以明之。挞以记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生之者天地父母,而成之者君师也。不然,名虽曰人,与禽兽何别焉?”



饮漆毒水
  熊蛰父谓子离曰:“今有病渴,而刺漆汁以饮之。可乎?”曰:“不可。”“育鱼于池而患獭,则毒其水,可乎?”曰:“不可”。曰:“然则子之王亦未之思也甚矣。王患民赋之不均也而用司马发。司马发极人力之所至,务尽收以为功,见利而不见民;民入不足以为出,老弱饿殍,田野荒虚,而王未之闻也。王患敌寇之未弭也,而用乐和。乐和悦士卒以剽掠,见兵而不见民;民视之犹虎狼,所过妻孥不保,而王未之知也。是何异乎刺漆汁以止渴,毒池水以禁獭哉?王如不寤,吾恐民非王民而国非王国矣。”



石羊先生自叹
  石羊先生倚楹而叹曰:“呜呼,予何为其生乎?人皆娭娭,我独离离,人皆养养,我独罔罔。谓天之弃之乎?则比人为有知。谓天之顾之乎?则何为使予生于此时?时乎命乎,我独于罹。东乎西乎南乎北乎,吾安所归?独不如鱼与鳖乎,潜居于坻;又不如鸿与雁乎,插羽而飞。何不使之为土为石乎,而强生以四肢;又何不使之冥冥木木,不知痛痒,以保其真乎?而予之以致寇之货,陷之以不测之机。”于是悲风振天,四野凄凉,浮云不行,霰雪交零,日月为之无光七日。



小人犹膏
 郁离子曰:“小人其犹膏乎?观其皎而泽,莹而媚,若可亲也。忽然染之则腻,不可濯矣。故小人之未得志也,尾尾焉;一朝而得志也,岸岸焉。尾尾以求之,岸岸以居之,见于声,形于色,欲人之知也如弗及。是故君子疾夫尾尾者。”



鹰化为鸠
  文山之鹰既化为鸠,羽毛、爪觜皆鸠矣。飞翔于林木之间,见群羽族之翪然集也,瞿然忘其身之为鸠也,虺然而鹰鸣焉,群鸟皆翕伏。久之,有乌翳薄而窥之,见其爪觜、羽毛皆鸠而非鹰也,则出而噪之。鸠仓皇无所措,欲斗则爪与觜皆无用,乃竦身入于灌。乌呼其朋而逐之,大困。郁离子曰:“鹰,天下之鸷也,而化为鸠,则既失所恃矣,又鸣以取困,是以哲士安受命而大含忍也。”



城莒
  莒北离公城莒视绛都,正舆大夫谏曰:“晋天下之大国也,而作绛都,三年然后成,民犹弗堪,而况于莒乎?蕞尔国于晋不百一,以一企百,何异乎以羔服象乘乎?且城成而与守者民也,悉莒国之人不直晋一邑,而矧敢视绛。苟有事焉,民集于一隅,三则否矣。”乃损而参之,尽役其老幼,五年而不毕。楚师伐之,民不战而溃。君子谓莒北离公子智不如螘。螘计其徒之多寡以作室,有戒则徙,徙各执其事,有蚳者负其蚳以行。今离公为国而不量其力,不丧何待?



寡悔
  郁离子曰:“食主于疗饥,其功在饱,而甘旨不与焉。衣主于御寒,其功在暖,而华饰不与焉。饱暖主也,甘旨华饰客也。言文而不信,行诡而不实,是专事为客而亡其主也,是犹构九成之楼,而以竹柱也。呜呼,人之于事也,能辨识其何者为主,何者为客,而不失其权度,则亦庶几乎寡悔矣夫!”



晚成
  屠龙子失马而治厩,人曰晚矣。屠龙子曰:“折肱而学医,未晚也。昔者齐桓、晋文公皆先丧其国,而后归为五伯。越王句践牺于会稽,而后灭夫差,作诸侯长。知武子囚于楚,而后归相晋侯,光复先君之业。孙子刖足,而后为大国师,破军斩将,威动天下。伍子胥丧家出奔,而后入郢复其父兄之仇。范雎折胁拉齿于箦中,而后相秦斩魏齐。此三君四大夫者,方其逃奔困厄之际,孰不谓其当与枯荄落叶同腐土壤;而一旦光辉焕赫,使人仰之如日星之在上。向使其甘于危亡而自暴也,则说已矣。故七月之旱,禾不生矣,犹可芟而望其穞;若以为晚而遂弃之,田卒荒矣。”数月而马归,人服其识。



待士
  齐宣王与盼子游于囿,出鸟兽鱼鳖而观之,见其驯狎而不惊也,洋洋然有喜色。盼子问曰:“王何以能使之若是哉?”王曰:“吾惟其性之欲,而弗逆焉耳。”盼子曰:“王必以山林处其狐狸、猴猿,沼处其鱼鳖,而泽处其鸿雁乎?”王曰:“然”。盼子曰:“王必以肉饱其虎豹,果饱其猴猿,稻粱饱其鸿雁,鸡鹜饱其狐狸乎?”曰:“固然”。盼子曰:“使虎豹一日无肉,猴猿一日无果,鸿雁一日无稻梁,狐狸一日无鸡鹜,则王能安之乎?”王曰:“不能也。”“今欲以泽沼处虎豹、狐狸、猴猿,而山林处鸿雁、鱼鳖,则王能驯之乎?”王曰:“不能也。”曰:“然则王之所以处鸟兽鱼鳖无不得其所矣,彼必感王之德而知所以报王矣。今济与洸斗,河济洸泗同溢,民庶流离,无人以拯之,臣请举豹。三晋合兵伐我,侵车东至阿,无人以御之,臣请举虎。瀛博之间海溢,水冒于城郭,无人以收之,臣请举鳖。四郊多垒,烽火不绝,狗偷鼠窃,乘时而兴,无人以治之,臣请举狐。戎卒相持,千里馈饷,禾黍不登,仓廪空竭,无人以理之,臣请举雁。礼典违阙,纪法失守,敌国使至,无人以应之,臣请举猴。忠信不孚,民隐其情,断狼多辟,无人以明之,臣请举猿。力本无赀,草莱滋蔓,田野荒芜,无人以辟之,臣请举狸。而王可以坐镇齐国矣。”王勃然色变。盼子曰:“王无怪也,臣以为王不惜桑麻之之地,以为山林沼泽;不惜人食,臣养禽兽者,为其足以承王之任使也。今皆不可,则必于人乎取之。而王之待士,未见有惟其性之欲而弗逆者也,来见有处之必以其处,而食之必以其食者也。则王之所重轻,人知之矣,而又欲绳之以王之徽纆,范之以王之榘度,强之以其所不能,迫之以其所不愿,则任王之事者,非图脯鬻,则有所不得已焉耳。而欲望其悉心竭力,与王共治齐国,是何异乎筑枯箨以防水,钻朽木以取火哉?”于是宣王豁然大寤,投案而起,下令放禽兽,开沼泽,与民共之;礼四方之贤士,立盼子以为相。齐国大强秦、楚,致霸,盼子之力也。



蛇蝎
  楚人有见蛇蝎而必杀之者;又有曲为之容,而惟恐人之伤之者。或曰:“斯二者孰是?”郁离子曰:“其亦杀之者是,而容之者非耳。”或曰:“人有害于人,伤成而受罪,律也。今蛇与蝎未尝伤人,而辄杀之,不已甚乎?”郁离子曰:“是非若所及也。夫人与物之轻重,较然殊矣。虫蛇之无知,而欲以待人者待之,不亦惑乎?昔者周公命庭氏射妖鸟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又命硩簇氏掌覆妖鸟之巢,著为典训。故孙叔敖见两头之蛇杀而埋之,其母以为阴德。君子不非焉,况毒人之虫,中之者不死则痍,而曰必待其伤成而后可杀,是以人命同于虫蛇,其失轻重之伦,不亦甚哉?近世之为异端,以杀物为有罪报,而大小善恶无所别,故见恶物而曲为之容,私于其身为之,而不顾其为人之害,其操心心之不仁可见。吾故曰是非若所及也。”



鵋鶀好音
  吴王夫差与群臣夜饮,有鵋鶀鸣于庭,王恶使弹之,子胥曰:“是好音也,弗可弹也。”王怪而问之。子胥曰:“王何为而恶是也?夫有口则有鸣,物之常也,王何恶焉?”王曰:“是妖鸟也,鸣则不祥,是以恶之。”子胥曰:“王果以为不祥而恶之与?则有口而为不祥之鸣者,非直一鸟矣。王之左右皆能鸣者也,故王有过,则鸣以文之:王有欲,则鸣以道之;王有事,则鸣以持之;王有闻,则鸣以蔽之;王臣之顺己者,则鸣以誉之;其不顺己者,则鸣以毁之。凡有鸣必有为。故其鸣也,能使王喜,能使王怒,能使王听之而不疑。是故王国之吉凶惟其鸣,王弗知也,则其不祥孰大焉,王胡不此之虞而鸟鸣是虞?夫吉凶在人,禽兽何知,若以为不祥,则虑而先为之防,求吾阙而补焉,所益多矣。臣故曰是好音也。”



靳尚
  屈子谓楚襄王曰:“王之所以爱靳尚者,谓其善任使令与?夫国王国,民王民也,靳子有事焉,非王言不获,是楚人之听于靳子也,以王故。然则靳子无王不可也,而王亦何赖于靳子哉?今王委国靳子,食不由靳子则不甘于口,衣不繇靳子则不安于体,出号令不繇靳子则王心惘然以为不足,臣窃惑焉。昔商王受之任蜚廉、恶来辈也,惟王之所欲而奉之,揣王之心,度王之意,多方以迎合,自以为大忠于王,而不知为王集天下之怒,牧野之聚,王亡而身与之俱,亦何益哉?今靳子不鉴往辙,而王蛊是裕。王忱有德令,则靳子收其恩,曰:‘余实为之。’民弗堪命,则曰:‘余将若王何?’利究于下,而怨归于上。臣恐楚国之非王国也。”襄王大怒,放屈子于湘江之源。屈子去楚,楚乃大弱于秦。



论乐
  熊蛰父居楚,有见闻必言,不待王之问也。及其之宋,宋王虽问之,弗言。或曰:“宋王之待先生不薄于楚王,而先生或言焉,或不言焉,无乃异乎?”熊蛰父曰:“子亦尝学乐乎?鼓钟县矣,和之以琴瑟,间之以笙磬,合止棁敔,然后八音谐而箫韶成矣。今有陈筝筑笛缶,间以铙钹,和以羯鼓,虽有鸣球磬筦,其可以杂奏乎?是故雷不鸣于启蛰,而鸣于日至,则夭道变;鸡不鸣于向晨,而鸣于宵中,则人听惑。”



招安
  郁离子曰:“劝天下之作乱者,其招安之说乎。非士师而杀人,谓之贼;非其财而取诸人,谓之盗。盗贼之诛,于法无宥。秦以苛政罔民,汉王人关尽除之,而约三章焉:杀人、伤人及盗而已。秦民果大悦归汉,汉卒有天下。繇是观之,岂非他禁可除,而惟此三者不可除乎?天生民不能自治,于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杀之权,使之禁暴诛乱,抑顽恶而扶弱善也。暴不禁,乱不诛,顽恶者不抑,善者日弱以消,愚者化而从之,亦已甚矣;而又崇之以爵禄,华之以宠命,假之以大权,使无辜之民不可与共戴天者,释其雠而服事焉,是诚何道哉!遂使天下之义士丧气,勇士裂眥,贪夫悍客攘臂慕效,以要利禄,故曰劝天下之作乱者,招安之说。而世主弗寤也,悲夫!”或曰:“然则舞干羽而苗格,非与?”曰:“甚哉!俗儒之梏于文以误天下也。《舜典》曰:‘窜三苗于三危。’又曰:‘分北三苗。’夫窜与分北,皆非抚纳降附之词也,则岂因其来格而遂为之哉?非人情也。圣人岂为之?必也以兵临之,而后分北。其来格者安之,顽不悛者窜之耳。又况干羽,非特文舞,则非曰诞敷文德,而遂弛其伐苗之谋,明矣。《皋陶》曰:‘苗顽弗即工,帝念哉,念兹在兹。’则有虞之君臣,不顷刻而忘苗,可想而见,岂若后世衰微偷情之君臣,以姑息为幸,而以劝贤之爵禄,劝天下之大憝哉!”盗犨盗犨以如芒之钩,系八尺之丝,构牛舌而牵之,宵夜而牛随之行,莫之违也。故世之善盗牛者称犨焉。郁离子曰:“是所谓盗道也。中其肯,扼其害,操其机而运之,蔑不从矣。”石羊先生曰:“此古人制盗之道也,今人弗能也,盗用之矣。”



种谷
  罔与勿析土而农,耨不胜其草,罔并薙以焚之,禾灭而草生如初,勿两存焉。粟则化而为稂,稻化为稗,胥顾以馁。乃得诉于后稷曰:“谷之种非良。”问而言其故,后稷曰:“是女罪也。夫谷繇人而生成者也,不自植也,故水泉动而治其亩,灵雨降而播其种,蜩螗鸣而芸其草,粪壤以肥之,泉流以滋之,其耨也,删其非粪,不使伤其根;其植也,相其土宜,不使失其性。潦疏暵溉,举不违时,然后可以望有秋。今女不师诸先民,而率繇乃心,以遏天生,乃弗惩尔躬,而归咎于种之非良,其庸有愈乎?”



汪罔僬侥
  汪罔之国人长,其胫骨过丈,捕兽以为食,兽伏则不能俯而取,恒饥焉。僬侥之国人短,其足三寸,捕蜩以为食,蜩飞则不能仰而取,亦恒饥焉。皆诉于帝蜗,帝娲曰:“吾之分大块以造女也,虽形有巨细,而耳、鼻、口、目、头,腹、手、足、心、肝、腑、肠、毛孔、骨节,无彼此之多寡也。长则用其长,短则人用其短,不可损也,亦不可益也。若核之有仁,么乎其微,而根、干、枝、叶莫不具矣。若卵之有壳,块乎其冥,而羽毛、觜抓无不该矣。今女欲为核之仁乎,卵之壳乎,是在女矣,非吾所能与也。”



神仙
  虺韦问于罗离子奇曰:“或称神仙,有诸?”曰:“有之。”曰:“何以知之?”曰:“以物。”请问之。曰:“狐,兽也;老枫,木也,而皆能怪变。人,物之灵,夫奚为不能怪变?故神仙人之变怪者也。怪可有不可常,是故天下希焉。”曰:“神仙不死乎?”曰:“死。”曰:“何以知之?”曰:“天以其气分而为物,人其一物也。天下之物异形,则所受殊矣。修、短、厚、薄各从其形,生则定矣,惟神仙为能有其受,而焉能加之?故物之大者一天而无二。天者众物之共父。神仙,人也,办子之一也,能超乎其群而不能超乎其父也。夫如是而后元气得以长为之主,不然则非天矣。”



贪利贪德辩
  郁离子曰:“贪与廉相反,而贪为恶德,贪果可有乎?匹夫贪以亡其身,卿大夫贪以亡其家,邦君贪以亡其国与天下,是皆不知贪者也。知贪者其惟圣人乎。圣人之于仁义道德,犹小人之于货财金玉也,小人之于货财金玉无时而足,圣人之于仁义道德亦无时而足。是故文王、周公、孔子皆大圣人也。文王视民如伤,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以夜继日,坐而待旦;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圣人之贪于仁义道德若是哉!故以其贪货财金玉之心而贪仁义道德,则昏可明,狂可哲,而人弗能也。故于货财金玉则贪,而于仁义道德而廉,遂使天下之人专名贪为恶德而恶之,则小人之罪也。”



论鬼
  管豹问曰:“人死而为鬼,有诸?”郁离子曰:“是不可以一定言之也。夫天地之生物也,有生则必有死。自天地开辟以至于今,几千万年,生生无穷,而六合不加广也,若使有生而无死,则尽天地之间不足以容人矣。故人不可以不死者,势也。既死矣而又皆为鬼,则尽天地之间不足以容鬼矣。故曰人死而皆为鬼者,罔也。然而二气之变不测,万一亦有魂离其魄而未遂散者,则亦暂焉而不能久也。夫人之得气以生其身,犹火之著木然。魂其焰,体其炭也。人死之魂复归于气,犹火之灭也,其焰安往哉?故人之受气以为形也,犹酌海于杯也,及其死而复于气也,犹倾其杯水而归诸海也,恶得而恒专之以为鬼哉?曰:“然则人子之祀其祖父也,虚乎?”曰:“是则同气相感之妙也。是故方诸向月可以得水,金燧向吕可以得火,此理之可见者也。虞琴弹而薰风生,夔乐奏而凤凰来,声气之应不虚,故鬼可以有可以无者也。子孝而致其诚,则其鬼繇感而生,否则虚矣。故庙则人鬼享,孝诚之所致也。不然,先王继绝世以复明祀,岂其鬼长存而馁,乃至此而复食耶?”



江淮之俗
  江淮之俗,以斗指寅、申、亥为天、地、水三官,按罪锡福之月,而致斋以邀祥焉。满三年计之,多不得祥而得祸。人曰:“若是乎鬼神之渺茫也。”郁离子曰:果若是,则鬼神不渺茫矣。夫神聪明而正直者也。惟其聪明也,故无蔽焉;惟其正直也,故无私焉:无蔽无私不可欺也,则亦不可媚也。今择其按罪锡福之辰而齐焉,是欺之也、焚香焫烛,朝夕稽叩拜跪,是媚之也。人之稍有知识者不受欺与媚,而况于聪明正直之鬼神乎?今之致齐者,非滥官、污吏、奸胥、悍卒,即市井豪侩及巨商大贾之为富而不仁者,使鬼神果有按罪锡福之典,则斯人也降之祥乎?降之祸乎。故曰若是则鬼神不渺茫矣。



岳祠
  郁离子观于岳祠,怅然叹曰:“悲哉!先王之道隐,而鬼神亦受人之诬也,而况于人乎?”管豹问曰:“何也?”郁离子曰:“若不闻圣人之言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言泰山不享非礼之祭也。今也又从而为之祠,形其神而配以妃,不亦诬且亵乎?夫人之生死有天命焉,福善祸淫天之道也。使诚有鬼司之,犹当奉若帝命,其敢受非礼之祈而淫纵其祸福于其所不当得者乎?而祠以私之,是以浊世之鄙夫待鬼神也,其不敬孰大焉。”



天下贵大同
  海岛之夷人好腥,得虾、蟹、螺、蛤皆生食之,以食客,不食则咻焉。裸壤之国不衣,风冠裳则骇,反而走以避。五谿之蛮羞蜜唧而珍桂蠹,贡以为方物,不受则疑以逖。郁离子曰:“世之抱一隅之闻见者,何莫非是哉!是故众醉恶醒,众贪恶廉,众淫恶贞,众污恶洁,众枉恶直,众惰恶勤,众佞恶忠,众私恶公,众嫚恶礼,犹鸱鸮之见人而赫也。故中国以夷狄为寇,而夷狄亦以中国之师为寇,必有能辨之者,是以天下贵大同也。”



麋虎
  虎逐麋,麇奔而阚于崖,跃焉,虎亦跃而从之,俱坠而死。郁离子曰:“麋之跃于崖也,不得已也。前有崖而后有虎,进退死也。故退而得虎,则有死而无生之冀;进而跃焉,虽必坠,万一有无望之生,亦愈于坐而食于虎者也。若虎则进与退皆在我,无不得已也,而随以俱坠,何哉?麋虽死而与虎俱亡,使不跃于崖,则不能致虎之俱亡也。虽虎之冥,亦麋之计得哉。呜呼,若虎可以为贪而暴者之永鉴矣!”



躁人
  晋、郑之间有躁人焉,射不中则碎其鹄,奕不胜刚啮其子。人曰:“是非鹄与子之罪也,盍亦反而思之乎?”弗喻。卒病躁而死。郁离子曰:“是亦可以为鉴矣。天民犹鹄也,射之者我也,射得其道则中矣;兵犹子也,行之者我也,行得其道则胜矣。致之无艺,用之无法,至于不若人而不胜其愤,恚非所当恚,乌得而不死?”



立教
  郁离子曰:“今有人焉,坐高堂之上,指使臧获,则不得其心者十恒七八。不得其心而怒叱左右,甚之色与声并厉。左右承颜而接官,惧其怒之将己迁也,而亦以厉出之。受指使者不知吾怒之所在,则仓惶而愈乱,愈不得于吾心,则吾之怒愈加,出愈厉。承颜而接言者亦不知吾怒之所在,以意度意,愈甚而愈吾违。故小怒则小违,大怒则大违,虽以剑挺临之,不能使之得吾心也。是故君子之使人也,量能以任之,揣力而劳之;用其长而避其缺,振其怠而提其蹶;教其所不知,而不以我之所知赍之;引其所不能,而不以我之所能尤之。诲之循循,出之申申,不震不暴,匪怒伊教。夫如是,然后惩之而不敢怼,刑之而不敢怨。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如是,斯可以为民之父母矣。”



应侯止秦伐周
  秦起兵欲攻周,国人皆不与。应侯谓秦昭王曰:“臣之里公孙弗忌,弱其邻之老而谋食饮之,裒其徒谓之曰:‘彼予邻之叟也,富而啬,吾将与若往食饮之。’其徒曰:‘彼虽富而甚啬,其奚以食饮之?’曰:‘我且盗之。’其徒皆愀然。明日又欲往,其徒曰:‘子之谋鄙,盍更诸?’曰:‘我将胁而取之。’其不从者半,弗果往。他日,又曰:‘请以货先为之市,具礼召主人而酬酢之,多取物而日稽其直,且速其子弟以为常,不数岁,吾将竭其藏,何如?’其徒皆欣然从之。夫三言者其以不道取诸人均也,而有从不从焉者,避其名也。今周天下之共主也,无桀、纣之恶,无辞而攻之,谁甘受其名?臣固知国人之不与也。”



树怨
 郁离子曰:“树天下之怨者,惟其重己而轻人也。所重在此,所轻在彼,故常自处其利而遗人以不利,高其智以下人之能,而不顾夫重己轻人,人情之所同也。我欲然,彼亦欲然,求其欲弗得则争。故争之弗能,而甘心以让人者,势有所不至,力有所不足也,非夫人之本心也。势至力足而有所不为,然后为盛德之人,虽不求重于人,而天下之人莫得而轻之,是谓不求而自至。今人有悻悻自任者,矜其能以骄,有不自己出,则不问是非皆以为未当,发言盈庭,则畏之者唯唯,外之者默默焉。然后扬扬乎自以为得,而不知以其身为怨海,亦奚益哉?昔者智伯之亡也,惟其以五贤陵人也。人知笑智伯而不知检其身,使亡国败家接踵相继,亦独何哉?”



唐蒙薜荔
  唐蒙与薜荔俱生于松、朴之下,相与谋所丽。唐蒙曰:“朴,不材木也,荟而翳。松,根石髓而生茯苓,是惟百药之君,神农之雨师,食之以仙。其膏入土,是为琥珀,爰与冰玉、琅玕同为重宝。其干耸壑而干霄,其枝樛流,其叶扶疏,爰有百乐弦筦之音。吾舍是无以丽矣。”薜荔曰:“信美,然由仆观之,不如朴矣。夫美之所在,则人之所趋也。故山有金则凿,石有玉则刡,泽有鱼则竭,薮有禽则薙。今以百尺梢云之木,不生于穷崖绝谷人迹不到之地,而挺然于众觌,而又曰有茯苓焉,有琥珀焉,吾知其戕不久矣。”乃枭而附于朴,钻蛴螬之穴以入其条,缠其心而出焉。于是朴之叶不生,而柯枝条干悉属于薜荔,中虚而外皮索箨如也。岁余,齐王使匠石取其松以为雪宫之粱。唐蒙死,而薜荔与朴如故。



畏鬼
  荆人有畏鬼者,闻槁叶之落与蛇鼠之行,莫不以为鬼也。盗知之,于是宵窥其垣作鬼音,惴弗敢睨也。若是者四五,然后入其室,空其藏焉。或侜之曰:“鬼实取之也。”中心惑而阴然之。无何,其宅果有鬼,繇是物出于盗所,终以为鬼窃而与之,弗信其人盗也。郁离子曰:“昔者赵高之谮蒙将军也,因二世之畏而微动之。二世之心疑矣,乃遏其请以怒恬,又煽其愤以激帝。知李斯之有谏也,则揣其志而先宣之,反覆无不中。于是君臣之猜不可解,虽谓之曰‘高实为之’,弗信也。故曰‘谗不自来,因疑而来;间不自人,乘隙而入’。繇其明之先蔽也。”



赏爵
 郁离子与艾大夫偕谋盗,士有俘盗以请赏者,予之金,不愿而请爵。大夫不可,郁离子请予之。大夫曰:“爵王章也,弗可滥也。”郁离子曰:“大夫之言是也。然吾尝观于圃人矣,果实之未摘,虽其家人不敢求尝焉;及其既摘,而余则蚊蚋皆聚而咂之矣。汉曲之处女,色若朝虹,观者慕之,不敢求也;一旦于倡家,则儇子、佻夫、庸奴、贱皂之有金者,皆得而觊之。今朝迁之尊爵,大盗得之,士之有耻者弗欲仕矣,而犹有愿之者,未之思也,矧敢靳乎?北鄙之僚人以肉豢狗,而怒其子窃食其瞉,于是室家离心。子必悔之。”



井田可复
  或问于郁离子曰:“井田可复乎?”郁离子曰:“可。”曰:“何如其可也?”曰:“以大德戡大乱则可也。夫民情久佚则思乱,乱极而后愿定。欲谋治者必国民之愿定而为之制,然后疆无梗,猾无闾。故令不疚而行。”请问之,曰:“天下之宴安也,人不尝苦辛,不知乱之无所容其身,而易于怨上。故一拂其欲,则愤激而思变,有从而倡之,乱斯作矣。是故老成之人慎纷更焉,非为苟也,畏未得其利而先睹其害也。故民犹马也,厩牧以安之,豆粟以饫之,旦而放之,莫不振鬣而奔风,牝鸣而牡应,嘶驰騠突,惟意所如,不可逐而馽也,及其负盐车,历羊肠,流汁踠足,饥不得秣,倦不得息,逾数百千里而归,望皂枥如弗及,见圉人而敂沫,则虽鞭之使逸,否矣。及此而调之,其有不服者乎?是故圣人与时偕行,时未至而为之,谓之躁;时至而不为之,谓之陋。今民风不淳,而古道之废兴,欲不欲者各半。故以大德戡大乱,则井田亦可复也。”



窃糟
  客有好佛者,每与人论道理,必以其说驾之,欣欣然自以为有独得焉。郁离子谓之曰:“昔者鲁人不能为酒,惟中山之人,善酿千日之酒,鲁人求其方,弗得。有仕于中山者,主酒家,取其糟归,以鲁酒渍之,谓人曰:‘中山之酒也。’鲁人饮之,皆以为中山之酒也。一日,酒家之主者来,闻有酒,索而饮之,吐而笑曰:‘是予之糟液也。’今子以佛夸予可也,吾恐真佛之笑子窃其糟也。”



论物理
  郁离子曰:“天地之呼吸,吾于潮汐见之:祸福之素定,吾于梦寐之先兆见之;同声之相应,吾于琴之弦见之;同气之相求,吾于铁与磁石见之;鬼神之变化,吾于雷电见之;阴阳五行之消息,人命系其吉凶,吾于介鳞之于月见之;祭祀之非虚文,吾于豺獭见之;天枢之中,吾于子午之针见之;巫祝之理不无,吾于吹蛊见之;三辰六气之变有占而必验,吾于人之脉色见之,观其著以知微,察其显而见隐,此格物、致知之要道也。不研其情,不索其故,梏于耳目而止,非知天人者矣。”



慎爵
  郁离子谓执政者曰:“物之所贵于天下者,以其少有而难得也。如使明珠如沙,黄金如土,则人皆得而有之,其何以能贵乎?故服有章,爵有等,使人不可以妄觊,然后王命尊而荣辱行。此鼓舞天下之奇货也。昔者赵王得于阗之玉以为爵曰:‘以饮有功者。’邯郸之围解,王跪而执爵进酒,为魏公子寿,公子拜嘉焉。故鄗南之役,王无以为赏,乃以其爵饮将士,将士饮之皆喜。于是赵人之得爵饮,重于得十乘之禄。及其后王迁以爵爵嬖人之舐痔者,于是秦伐赵,李牧击却之,王取爵以饮将士,将士皆不饮而怒。故同是爵也,施之一不当,则反好以为恶。不知宝其所贵而已矣。”



天裂地动
  或曰:“《传》曰:天裂阳不足,地动阴有余。然乎?”郁离子曰:“天道幽微,非可亿也。然以吾观之,天裂阳不足是也;地动阴有余未必然也。夫天浑浑然气也,地包于其中,气行不息,地以之奠,今而动焉,岂地之自动乎?观乎地之动也,盖象夫震掉颤惕,而不为跣跃奋舞之状也。夫既不为跳跃奋舞,则岂地之自动乎?其必有以使之然矣。然则地之动也,非其自动也,繇其所丽者有所不恒而使之然也。犹舟之在水,其动也繇乎水,非舟之自动也。吾固曰天裂阳不足是也:地动亦阳不足,而非阴有余也。”



羹藿
  郑子叔逃寇于野,野人羹藿以食之,甘。归而思焉。采而茹之,弗甘矣。郁离子曰:“是岂藿之味异乎?人情而已。故有富而弃其妻,贵而遗其族者,繇遇而殊之也。昔楚昭王出奔而亡其屦,使人求之以百金,曰:‘吾不忘其相从于患难之中也’。故论功而来及者皆不怨,非术也,诚之感也。”



大智
  郁离子曰:“人有智而能愚者,天下鲜哉。夫天下鲜不自智之人也,而不知我能,人亦能也。人用智而偶获,遂以为我独,于是乎无所不用。及其久也,虽实以诚行之,人亦以为用智也,能无穷乎?故智而能愚,则天下之智莫加焉。鬼神之所以神于人者,以其不常也。惟不常,故不形,不形故不可测。人有作为不可测者,自以为不可测,而不知其为人所测。故智不自智,而后人莫与争智。辞其名,受其实,天下之大智哉!”



安期生
  安期生得道于之罘之山,持赤刀以役虎,左右指使进退,如役小儿。东海黄公见而慕之,谓其神灵在刀焉,窃而佩之。行遇虎于路,出刀以格之,弗胜,为虎所食。郁离子曰:“今之若是者众矣。蔡人渔于淮,得符文之玉,自以为天授之命,乃往入大泽,集众以图大事,事不成而赤其族,亦此类也。”



行币有道
  或问于郁离子曰:“币之不行而欲通,有道乎?”郁离子曰:在治本。”“何谓治本?”曰:“币非有用之物也,而能使之流行者,法也。行法有道,本之以德政,辅之以威刑,使天下信畏,然后无用之物可使之有用。今盗起而不讨,民不知畏信。法不行矣,有用之物且无用矣,而况于币乎?如之何其通之也?”



重禁
  郁离子曰:“天下之重禁,惟不在衣食之数者可也。故铸钱造币虽民用之所切,而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必藉主权以行世。故其禁虽至死而人弗怨,知其罪之在己也。若盐则海水也。海水天物也,煮之则可食,不必假主权以行世,而私之以为己,是与民争食也。故禁愈切,而犯者愈盛,曲不在民矣。”或曰:‘若是,则‘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先王之禁亦过与?”曰:“先王之禁非奄其利而私之也,将育而蕃之以足民用也。其情异矣,矧百亩之田无家不受,而不饥不寒乎?”



七出
  或问于郁离子曰:“在律,妇有七出,圣人之言与?”曰:“是后世薄夫之云,非圣人意也。夫妇人以夫者,淫也、妒也、不孝也、多言也、盗也,五者天下之恶德也。妇而有焉,出之宜也。恶疾之与无子,岂人之所欲哉?非所欲而得之,其不幸也大矣,而出之,忍矣哉!夫妇人伦之一也。妇以夫为天,不矜其不幸而遂弃之,岂天理哉?而以是为典训,是教不仁以贼人道也。仲尼没而邪辞作,惧人之不信,而驾圣人以逞其说。呜呼,圣人之不幸而受诬也久矣哉!”



九难
  郁离子冥迹山林,友木石而侣猿猱,茅径不开,草屋肃然。随阳公子过焉,坐定,公子作而言曰:“仆不佞,窃闻先生久矣,今幸得覜玉色,趋下风。仆闻有道之士不遗刍荛之言,愿有陈焉。先生肯听之乎?”郁离子曰:“唯唯!愿奉教。”
  公子曰:“夏屋耽耽,缭以周坦。广庭砥平,翼以飞楼。突室留春,清馆含秋。高櫊楬辙以翚骞,曾甍馺沓以云浮。虹芳檀以承衡,兽苍珉以负楹。浮柱错落以星罗,碧瓦流离而水波。天华卉暐而冬敷,秀木修森以夏凉。流景入而成霞,潜籁动以生风,晃兮如阊阖之开,忽兮若管弦之音。于是乎曼目蛾眉,窈窕成行,曳结烟之翠绡,鸣锵泉之玉珰。众乐张,华筵启,肆金尊,澄芳醴。炮羔击牛,烹麕燖鹿。臇玉珧,臛比目,脍跃湍之鲂,炙拂云之鹄,羹月窟之兔肺,腼雾答之豹胎。和以麟髓之酥,芼以赪桂之荑。果则碧华之莲,紫英之梨,霜柑盎蜜,丹荔凝脂,曼倩之桃若壶,安期之枣如瓜,羶肥既饫,清膬乃荐,践笙箫,行组练,迅翔鹍,矫轻燕,熺金釭与绮烛,激妆艳以过电。良宵欲终,娱乐未足,鸡胶胶以叫晨,留嘉宾以终曲,吾愿与先生同之。”郁离子曰:“夏书曰:酣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仆不愿也。”
  公子曰:“百顷之园,树以美木繁华,环以曲沼清池,黑石白沙,黝黝冥冥,岧岧亭亭,密密堂堂,畜阴泄阳,木则女贞石楠合欢棕榈,桐柏枫栌椒桂杉榆,叶如车轮,实若垂珠、春禽嘤鸣而相求,夏虫鼓腋以呼秋,朝阳发旭以摅虹,夕岚凝晕而欲流。草则鼠姑玫瑰,芎兰茝衡,茭蒋蒲菰,苹萍浮生。丹苕抱木以垂翘,薜荔缘崖以舒荣,蔚披离以棽纚,激迅飚以扬馨。鸟则白卓黄莺,翠鹬锦鸡,敷羽翰,摛文章,韚韚煌煌,若彤霞之间矞云。鱼则赤鲤白鲦,鳜鲫鯈鲨,斑鳞紫鳍,吹澜生华。于是乎翠盖飘摇,文鹢委蛇,喜月远至,冠佩追随。憩芳亭,酌琼卮,携佳人,泛涟漪,扰凫鹥,发棹讴,钓游鲭,弋潜龟,奏艳歌,赋新诗。邀姮娥于洞房,累日夕而亡归。吾愿与先生共之。”郁离子曰:“仲尼曰:乐佚游,乐宴乐,损矣。仆不愿也。”
  公子曰:“五都之市,列肆千区,三川之衢,大车千两;二江之津,舳舻千艘,家僮万人,分方逐利。西极岷陇河源,康居大宛,出马渥洼,流玉昆仑。东穷日本扶桑,玄菟乐浪,海岱青徐,三韩扶馀。南尽百粤七闽,蒙诏徭氓,穿胸交趾,鲛室蜃市。北陟无闾代恒,阴山北庭,卑耳孤竹,万里沙漠。掇天琛,拾坤珍,山藏谷韫之英,蜚潜动植之精,莫不悉致而毕陈。爰有吉量驒騱,苍兕文犀,足蹑电而追风,角纳象以成形。火齐玫瑰,琼瑶璆琳,琪树琅玕,王母所栽。备五色,含八音,璀璨珑璁,睒闪虎睛,獓胭旄牛,师类之毛,鬟髿披蓑,以纛以缨。珊瑚海柏,若木非木,若玉非玉,萧森櫒索,葩桠箨落,其采有赩,沉檀罗縠,脑麝之香,郁列芬芳,苾茀氤氳,螺甲龙涎,腥极返馨。钟乳丹沙,金芽石英,采而服之,变为神仙。水晶玻璃,辟署清尘,琉璃木难,的灼采光,豆寇胡椒,荜拨丁香,杀恶诛臊,易牙所珍。甘蕉木绵,香葛梵罗,柔暖轻凉,寒暑攸宜。翡翠鹔鷞,采羽乡翰,玳瑁之龟,蜡质漆章。鼠毛之布,焚之炎炎,振之如霜,丹虾之须,劲若抽虹,焕烂晶莹,望之欲流,抚之不濡。玄象之牙,厥大盈舟,狼虎熊罴,青貂白狐,文狨青狸,赤豹之皮,獑猢蜼(豕聿),修毛髬髽,媕蚺蒙茸,洵美且温,驼毳羔绒,细若游丝,软若春绵,丹参紫芝,地胆天麻,灵药千名,神农怕尝。起死回生,旋阴斡阳。蜀锦戎毡,越纸齐纨,跨海逾山,转致流通。自北自东,自西自南,所至成市,所止成廛。于是乎鋔山出金,煮海收盐,千锸穿崖,声翻九幽,万灶歊烟,结为苍云。蜑艇蛮舠,出没风涛,罔鰅鰫,曳鲤鲢,举赤鱬,络氐人,钩鼈鼊,缯鰝虾,止水母,凿蛎蠔,擒化鲲,絷翔鳐,罶鲔簏鲡,牵鲖罣鲈,系鲟引鳇,掣鳄连鲛,枕丁胶乙,兼取并积。镞骨皮箙,磨鳞刮甲,齿牙锋锷,以函以戟,瓮鲊乘鱐,其利什百。其重宝则有径寸之珠,方尺之璧,腾光吐璟,闪日烁月,匣不能閟,土不能蚀,可以易祸回祥,倾城夺国,吾愿与先生致之。”郁离子曰:“传曰: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仆不愿也。”
  公子曰:“九成之堂,十亩之诞,俯阛阓以当中,岌重门之峥嵘,甃以砻石,植以栝柏,牖以鱼鳞,洞朗八棂,左右蜂房,奕奕翼翼,冬喧夏清。舆马达于陛除,鸣驺导以升阶,高坐华梱,尊严若神,卒列貔貅,吏排雁行,肃肃跄跄,秩秩如也。听咳传声,神撝鬼诃,发号施令,理诉决讼。出言而侍者辟易,指顾而瞻者局蹐。千人离立,跂望颜色。其喜也,温若春日之熙,其怒也,凛若秋霜之飞。雷霆起于颊舌,而死生判于笔下,吾愿与先生谋之。”郁离子曰:“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仆不愿也。”
  公子曰:“款段之马,黑貂之裘,囊无百钱,橐无赢金,慷慨辞家,踊跃远游。曳裾而入公门,掉舌以动王侯,一语之合不觉前席,更仆秉烛,熏心酣骨,执鞭为之骇汁,虎士为之吐舌。于是出辞成法,建画为律,条九章以富国,发六奇以制敌,阳谋阴间,神授鬼伏。指挥而白虹贯日,顾盼而长庚入月。盖鄠里不能测其机,孟贲不能当其决也。是以一言贵于千金,一诺重于千钧,吹则猛虎竖毛,嘘则寒谷生春,謦欬折五兵,谭笑却三军,气使燕赵之豪,威詟齐楚之君。吾愿与先生论之。”郁离子曰:“孔子曰:暴虎冯河,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仆不愿也。”
  公子曰:“戎座十万,虎贲三千,犀革之车,驾以駃騠,服以騊駼,造父御戎,乌获为右,士如熊罴,马如腾龙,豁阚炰烋,殷谷訇邱,挂以重铠,被以鲛函,炫耀冬冰,烨烨晨星,纯钩太阿,缦理龟鳞,雄戟扬虹,厹矛掣蛇,舒光发辉,上缠斗杓。乃有角端之弓,鱼牙之矢,控弦而满月在手,覆彇而蹲甲吞羽,黄间谿子,时力距黍,九牛引挽,发若雷吼。于是乎白书如荼,赤羽如荭,大旆锋旗,植以玄戈,建九斿之霓旂,蔚云旋而飆迥。山陵为之低昂,太阳为之寝光,乃布天衡,乃列地冲,风云鸟蛇,龙虎翕张,屹兮如山,俨兮若城,浑浑沌沌,莫窥其形。吾愿与先生将之。”郁离子曰:“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仆不愿也。”
  公子曰:“西方之域有真人焉,广大神通,浩浩无涯,其力可以斡造化,回天地,其功可以拯垫溺,拔罪苦,起死扶生,剖顽烛冥;窈窈愔愔,荡扫六淫;寂寂默默,涤除百惑。如翦草莱,不遗一荄;如龙用壮,莫我能当。不震不摇,障翳自消;不悚不难,百怪自散。如镜去尘,其光粲新;如莲出水,净无泥滓。以能不灭不生,长存至精,不形不体,无往不在。放之无外,收之无内;幽静恬漠,永享至乐。吾愿与先生求之。”郁离子曰:“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仆不愿也。”
  公子曰:“太极浑浑,分为乾坤,乾坤翕辟结为日月,日月代明播为五精。二五媾真,形而为人,玄黄两间,独为物灵,得天全也。是故轩辕黄帝访于广成子而受诀焉。其诀曰:‘穆清滓兮沕杳冥,洞晃朗兮观吾庭。扫氛埃兮驱虫蛇,部署众神兮集予家。时风雨兮若晦冥,疏不壅兮待其生。调其行兮和厥止,保其受兮为孝子。收六区兮归一握,仁灵芽兮苴乃核,乘应龙兮入寥廓。’吾愿与先生追之。”郁离子曰:“语曰:死生有命。仆不愿也。”
  公子曰:“愿闻先生之志。”郁离子愀然曰:“公子!三王既没,孔子道塞;九流杨墨,百家并出,淫辞横说,从横反覆;惨害阴毒,恫疑恐惑,变幻白墨,如飆之发,可使晦曰:如水之激,可使漂石。萦纡迴遹,以蟊以贼,此其章章者也。其矫者则谓天地为蘧庐,黔首为虫蛆,文章礼乐皆不足为,以耀以夸,使人染之如膏,吞之如钩,虚浮谲诡,诳生罔死,舍形索影,慢弃伦理。此皆迷生之曲蹊,蠹世之巨蝎也。方今威弧绝弦,枉矢交流,旬始欃枪,降魄流精,为驱为豺,为蛟为蛇,犬失其主,化为封狼,奋爪张牙,饮血茹肉,淫淫灂灂,沉膏腻穷渊,积骸连陵。无人以救之。天道几乎熄矣。而欲以富乐为乐,娭游为适,不亦悲乎?仆愿与公子讲尧禹之道,论汤武之事,宪伊吕,师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时之政,明法度,肄礼乐,以待王者之兴。若夫旁途捷岐,狙诈诡随,鸣贪鼓愚,侥幸一时者,旨不愿也。”于是公子赧然,颐颊发赤,目眊舌强,再拜受教,曰:“鄙人不学,乃今日始闻先生之言,如垢得涤。愿为弟子,幸甚至哉,服膺无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