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珊珊模特个人资料:型士言 明·陆人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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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型世言  (明)陆人龙 著 
关于《型世言》:
《型世言》为明代陆人龙创作的一部优秀白话短篇小说集。所记皆为明代时事、风俗人情,情节曲折,笔调清新,可读性强,达到较高的艺术成就。此书在国内早佚,历代书目从未著录,近年发现于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


  目  录

  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
  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
  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
  第四回 寸心远格神明 片肝顿苏祖母
  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
  第六回 完令节冰心独抱 全姑丑冷韵千秋
  第七回 胡总制巧用华棣卿 王翠翘死报徐明山
  第八回 矢智终成智 盟忠自得忠
  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
  第十回 烈妇忍死殉夫  贤媪割爱成女
  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
  第十二回 宝钗归仕女 奇药起忠臣
  第十三回 击豪强徒报师恩 代成狱弟脱兄难
  第十四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
  第十五回 灵台山老仆守义 合溪县败子回头
  第十六回 内江县三节妇守贞 成都郡两孤儿连捷
  第十七回 逃阴山运智南还  破石城抒忠靖贼
  第十八回 拔沦落才王君择婿 破儿女态季兰成夫
  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怜穷 卜屯无心得地
  第二十回 不乱坐怀终友托 力培正直抗权奸
  第二十一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
  第二十二回 任金刚计劫库 张知县智擒盗
  第二十三回 白镪动心交谊绝 双猪入梦死冤明
  第二十四回 飞檄成功离唇齿 掷杯授首殪鲸鲵
  第二十五回 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
  第二十六回 吴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
  第二十七回 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
  第二十八回 痴郎被困名缰 恶髡竟投利网
  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杀身 徐行贪财受报
  第三十回 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
  第三十一回 阴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邮 一鼎终归故主
  第三十三回 八两银杀二命 一声雷诛七凶
  第三十四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
  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两生冤无垢复仇
  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音 赚金冠杜生雪屈
  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别妻   阳县男化女
  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
  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护身符 妖蛟竟死诛邪檄
  第四十回 陈御史错认仙姑 张真人立辨猴诈

 

  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

  不兢叹南风,徒抒捧日功。
  坚心诚似铁,浩气欲成虹。
  令誉千年在,家园一夕空。
  九嶷遗二女,双袖湿啼红。

  大凡忠臣难做,只是一个身家念重,一时激烈,也便视死如归,一想到举家戏辱,女哭儿啼,这个光景难当,故毕竟要父子相信。像许副使逵,他在山东乐陵做知县时,流贼刘六、刘七作反,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府州县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贼,超升佥事,后转江西副使。值宁王谋反,逼胁各官从顺,他抗义不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解下腰间金带打去,众寡不敌,为宁王所擒,临死时也不肯屈膝。此时他父亲在河南,听得说江西宁王作乱,杀了一个都堂,一个副使。他父亲道:“这毕竟是我儿子。”就开丧受吊,人还不肯信他,不期过了几时,凶报到来,果然是他死节。又如他同时死的是孙都堂燧。他几次上本,说宁王有反谋,都为宁王邀截去了。到了六月十三日,宁王反谋已露,欲待除他,兵马单弱,禁不得他势大;欲待从他,有亏臣节,终夜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到五更,大声道:“这断不可从。”此时他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只剩得一个公子、一个老仆在衙内。孙都堂走到他家房里道:“你们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么?”公子道:“知道。”孙都道:“你知道些甚么?”公子道:“为宁王的事。”孙都道:“这事当仔么?”公子道:“我已听见你说不从了,你若从时我们也不顾你先去。”孙都却也将头点了一点。早间进去。毕竟不从,与许副使同死。忠义之名,传于万古。

  若像靖难之时,胡学士广,与解学士缙同约死国,及到国破君亡,解学士着人来看胡学士光景,只见胡学士在那厢问:“曾喂猪么?”看的人来回复。解学士笑道:“一个猪舍不得,舍得性命?”两个都不死。后来解学士得罪,身死锦衣卫狱。妻子安置金齿。胡学士有个女儿已许解学士的儿子。因他远戍,便就离亲,逼女改嫁。其女不从,割耳自誓,终久归了解家,这便是有好女无好父。又像李副都士实,平日与宁王交好,至将反时来召他,他便恐负从逆的名,欲寻自尽。他儿女贪图富贵,守他不许。他后边做了个逆党,身受诛戮累及子孙。这便是有了不肖子,就有不好父母。谁似靖难时,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这一班好人,如方文学孝孺,不肯草诏,至断舌受剐,其妻先自缢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黄侍中观的妻女,都自溺全节;曾风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使夫妻同焚;胡闰少卿身死极刑,其女发教坊司二十年,殷形垩面,终为处女。真个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铁尚书,挺挺雪中松柏。他有两个女儿莹莹水里荷花,终动圣主之怜,为一时杰出。

  话说这铁尚书名铉,河南邓州人。父亲唤做仲名,母亲胡氏,生这铁铉。他为人玮梧卓荦,慷慨自许,善弓马,习韬略。太祖时,自国子监监生除授左军都督府断事。皇侄孙靖江王守谦,他封国在云南,恣为不法,笞辱官府,擅杀平民,强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问,各官都畏缩不敢问。他却据法诘问,拟行削职。洪武爷见他不苟不枉,断事精明,赐他字教做“鼎石”,后来升作山东参政。他爱惜百姓,礼貌士子;地方有灾伤,即便设处赈济,锄抑强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员有亲丧,毕竟捐奉周给。时尝督率生儒做文会、讲会。会中看得一个济阳学秀才,姓高名贤宁。青年好学,文字都是锦心绣肠,又带铜肝铁胆,闻他未娶,便捐俸着济阳学教官王省为他寻亲事。不料其年高贤宁父死,丁忧,此事遂已。铁参政却又助银与营丧葬。在任年余,军民乐业。恰遇明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铁参政制了冠带,率领两个儿子福童、寿安,两个女儿孟瑶、仲瑛恭父母。只见那铁仲名受了道:“我受此荣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报国,若你能不负朝廷,我享此封诰也是不愧的。”铁参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题。

  荏苒半年,正值靖难兵起。朝廷差长兴侯耿炳文领兵征讨,着他管理四十万大军粮草,他陆路车马搬运,水路船只装载,催趱召买。民也不嫌劳苦,兵马又不缺乏。后来长兴侯战败,兵粮散失,朝廷又差曹国公李景隆,督兵六十万进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给粮草,又道济南要地,雇请民夫,将济南城池筑得异常坚固,挑得异常深阔。不料李景隆累次战败,在白沟大为永乐爷所破。此时铁参政正随军督粮,也只得南奔。到临邑地方,遇着赞画旧同僚,五军断事高巍,两个相向大哭。时正端午,两个无心赏午,止计议整理兵马固守济南。正到济南,与守城参将盛庸,三人打点城守事务。方完,李景隆早已逃来,靖难兵早已把城围得铁桶相似。铁参政便与盛参将背城大战,预将喷筒裹作人形,缚在马上。战酣之时点了火药赶入北兵阵中。又将神机铳、佛狼机随火势施放,大败北兵。永乐爷大恼,在城外筑起高坝,引济水浸灌城中。铁参政却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营里。明永乐爷越恼,即杀了那失事将官,从新筑坝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户户心慌。那铁参政与盛参将,高断事分地守御,意气不挠,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颓。铁参政定下一计,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营说,力尽情愿投降。却于瓮城内掘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于墙边,高悬阃板,只要引永乐爷进城,放下阃板,前有陷坑矢石,后又有阃板,不死也便活捉了。曹国公道:“奉旨不许杀害,似此恐有伤误。”铁参政道:“阃外之事专之可也。”议定。只见成祖因见累年战争,止得北平一城,今喜济南城降,得了一个要害地方,又得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胜欣喜。便轻骑张着羽盖进城受降。刚到城下,早是前驱将士多下陷坑,成祖见了,即策马跑回城头上。铁参政袍袖一举,刀斧齐下,恰似雷响一声,阃板阃下。喜成祖马快,已是回缰。打不着。反是这一惊,马直撺起,没命似直跑过吊桥。城上铁参政叫放箭,桥下伏兵又起,成祖几乎不保,那进得瓮城。这干将士已自都死在坑内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汉,赢得横尸入地中。

  成祖大恼,吩咐将士负土填了城河,架云梯攻城。谁知铁参政知道,预备撑竿,云梯将近城时,撑竿在城垛内撑出,使他不得近城。一边火器乱发,把云梯烧毁。兵士跌下。都至死伤。成祖怒极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贼,誓不回军。”北将又置攻车,自远推来城上,所到砖石坍落。铁参政预张布幔。当他车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将又差军士顶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铁参政又将铁索悬铁炮在上碎之,相持数月。北军乃做大炮,把大石炮藏在内,向着城打来,城多崩陷。铁参政计竭,却写“太祖高皇帝”神牌挂在崩处,北兵见了,无可奈何,只得射书进城招降。其时高贤宁闻济南被围,来城中赴义,也写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射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属有轻天子之意。爵禄可捐寄以居东之身,待感于风雷,兄弟可诛。不怀无将之心,擅兴夫斧,诚不贪一时之富贵,灭千古之君臣。”成祖见了却也鉴赏他文词。此时师已老,人心懈驰。铁参政又募死士,乘风雨之夕,多带大炮来北营左侧施放,扰乱他营中。后来北兵习做常事,不来防备,他又纵兵砍入营,杀伤将士。北兵军师姚广孝在军中道:“且回军。”铁参政在城上遥见北军无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拣选军士,准备器械粮食,乘他回军,便开门同盛总兵一齐杀出,大败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论功,封盛总兵为历城侯,充平燕将军。铁参政升山东左布政使,再转兵部尚书,参赞军务,召还李景隆。

  盛总兵与铁尚书,自督兵北讨。十二月与北兵会在东昌府地方。盛总兵与铁尚书先杀牛酿酒,大开筵席犒将士。到酒酣痛哭,劝将士尽力报国,无不感动。战时盛总兵与铁尚书分做两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劳。只见燕兵来冲左翼,盛总兵抵死相杀,燕兵不能攻入,复冲中军,被铁尚书指挥两翼,环绕过来。成祖被围数重,铁尚书传令,拿得燕王有重赏。众军尽皆奋勇砍杀,北将指挥张玉力护成祖,左右突围,身带数十箭,刀枪砍伤数指,身死阵中。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三月又在夹河大战,盛总兵督领众将庄得等戮力杀死了燕将谭渊,军声大振。不料角战之时,自辰至未,胜负未定。忽然风起东北,飞沙走石,尘埃涨天,南兵逆风,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却乘风磊呼纵击。盛总兵与铁尚书俱不能抵敌,退保德州。后来北兵深入,盛总兵又回兵徐州战守。铁尚书虽在济南,飞书各将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粮草,并没一人来应他。径至金川失守,天下都归了成祖。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

  高秀才此时知道,道:“铁公为国尽力最深,触怒已极,毕竟全家不免,须得委曲救全得他一个子嗣,也不负他平日赏识我一场。”弃了家,扮做个逃难穷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驿中得他几个钱与他做夫。等了十来日,只见铁尚书全家已来,他也不敢露头面,只暗中将他小公子认定,夜间巡逻时,在后边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乱时,领了他十二岁小公子去了。这边救灭火,查点人时,却不见了这个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烧死了,去寻时又不见骨殖。有的人又解说道:“骨头嫩,想都烧化了。”铁尚书道:“左右也是死数,不必寻他。”这两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场。管解的就朦胧说中途烧死,只将铁尚书父母并长子、二女一行解京。

  却说高秀才把这小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甚么事,只见走了六七里,到了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家一脉。”铁公子道:“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与父亲姐妹死做一处倒好。”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父母,使铁氏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了兄弟。公子道:“哥哥,我虽盼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愿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想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向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只剩下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避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嵋山大战死了。如今只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晌。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即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服侍你老景才是。”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老人道:“哪里闲钱?”说道。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还不曾丢书本儿哩。”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是出不起雇工钱。”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吧。”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复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次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人商量的通么?”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导他。”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饭,作谢起身,又吩咐了铁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

  高秀才别了铁公子,星夜进京。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府用计图害,几至杀身。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戌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

  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
  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迳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你甚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方,遽行擒捉。”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么?”高秀才应道:“是。”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中。”高秀才道:“贤宁自被擒受惊,得患怔忡,不堪任职。”成祖道:“不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测,不从恐致召祸。”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他又去送别铁尚书父母、儿子。人晓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只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

  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
  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
  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
  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

  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他姊妹卧房,中间做了客座。房里摆列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他一待,后边要他输心依他。只见他姊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你安身之地?”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

  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

  两个早晚痛哭上食。那虔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他梳栊,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他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龟子道:“他须是个小姐性儿,你可慢慢搓挪他。”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他,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你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位小姐只不做声,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他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主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又时直切到他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具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像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萧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虔婆道:“虽只如此,你们既落教坊,谁来信你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你,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两小姐好不怨苦。他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服侍,要他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甚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挣饭与你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甚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亏的龟子道:“看他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他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他,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他的是,若劝不转,他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他,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两年多,只得又向他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你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你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你说清。”果然两小姐见他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你,也曾做下些针指,你可将去货卖,偿你供给。”他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他的《四时词》:

  《春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
  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扬一似客中身。
  何时得逐天风去,离却桃源第一津。

  《夏词》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
  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

  《荷花》
  泪□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梅花》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
  归梦不成天未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秋词》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水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雪逐风来。
  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

  当时他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他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慕他,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坊是他辖下,定要见他。鸨儿再三回复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白庆道:“你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他见了料必动情招接,你再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子可恶,拿与太使,先拶他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迳赶进去,排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

  玄□巾垂玉结,白纱袜衬红鞋。薄罗衫子称身裁,行处水沉烟霭。未许文章领袖,却多风月襟怀。朱颜绿鬓好乔才,不下潘安丰采。

  侧边陪着一个:

  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袖新梁作天蓝,帮衬许多模样。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耸成山。俗谭信口极腌,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钉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彩的。大小姐红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唣。”白监生道:“这是本司院里,何妨。”小姐道:“这虽是本司院,但我们不是本司院里这一辈人。”白监生道:“知道。你是尚书小姐,特寻一个尚书公子相配。”小姐道:“休得胡说,便明圣上也没奈何我,说甚公子。”白监生道:“你看这一表人才,也配得你过,不要做腔,做了几遍腔,人就老了。”小小姐听了大恼,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门扑地关上。道:“不识得人的蠢才,敢这等无礼。”这些家人听了,却待发作,那白监生便来兜收道:“管家,这事使不得势的,下次若来,他再如此,他的毛,送他到礼部,拶上一拶,尿都拶他的出来。”却好鸨儿又来撮撮哄哄,出了门去。那小姐对妹子道:“我两人忍死在此,只为祖父母与兄弟远戍南北,欲图一见,不期在此遭人轻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小小姐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正要令人见我们不为繁华引诱,不受威势迫胁,如何做匹妇小谅。如这狂且再来,妹当手刃之,也见轰烈,姐姐不必介意。”正说之间,鸨儿进来道:“适才是礼部大堂公子,极有钱势,小姐若肯屈从,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却恼了他去,日后恐怕贻祸老身。”铁小姐道:“这也不妨,再来我自有处。”正是:

  已拼如石砺贞节,一任狂风拥巨涛。

  不隔数日,那公子又来。只见铁小姐正色大声数他道:“我忠臣之女,断不失身。你为大臣之子,不知顾惜父亲官箴,自己行捡,强思污人。今日先杀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脸,却陪个不是进去,只见他已掣刀在手。白监生与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惊得面色皆青,转身飞跑,又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得嘴青脸肿。似此名声一出,那个敢来?三三两两都把他来做笑话,称颂两小姐好处。又况这时尚遵洪武爷旧制,教坊建立十四楼。教做:

  来宾 重译 清江 石城 鹤呜 醉仙 乐民
  集贤 讴歌 鼓腹 轻烟 淡粉 梅妍 柳翠

  许官员在彼饮酒,门悬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来,得知此事。

  也是天怜烈女,与他机会。一日成祖御文华殿,锦衣卫指挥纪纲已得宠,站在侧边。偶然问起:“前发奸臣子女在锦衣卫浣衣局,教坊司各处,也还有存的么?也尽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纪纲道:“谁敢怨明圣上。”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与人歇宿么?”纪纲道:“与人歇宿的固多,闻道还有不肯失身的。”成祖道:“有这等贞洁女,却也可怜,卿可为我查来。”纪纲承旨回到私御。只见人报高秀才来见。这高秀才就是高贤宁,他先时将铁尚书伏法与子女、父母遣谪,报与铁小公子,不胜悲痛。因金老爱惜他,要他在身边作子,故铁公子就留在山阳。高秀才就在近村处个蒙馆,时来照顾。后边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说:“父亲既没,不能奉养,我须一往海南省视,以了我子孙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来访两小姐消息,因便来见纪指挥。纪指挥忙教请进相见。见了,叙寒温。纪指挥说自己得宠,圣上尝向他询问外间事务,命得缉防事件,因说起承命查访教坊内女子事。高秀才便叹息道:“这干都是忠臣,杀他一身够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缙绅之女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怜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风吹火,已失身的罢了,未失身的为他保全,也是阴骘。”纪指挥道:“我且据实奏上,若有机括,也为他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家中。次日纪指挥自家到坊中查问,有铁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纪指挥俱教来,因问她怎不招人。小姐含泪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其时胡少卿女故意髡发跌足,以姻煤污面,自毁面目,铁氏小姐虽不妆饰,却也在其天然颜色。光艳动人。纪指挥道:“似你这样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负了你。三人也晓得做甚诗么?”胡小姐推道:“不会。”铁小姐道:“也晓得些,只是如今也无心做它。”纪指挥道:“你试一作。”只见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教坊脂粉污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

  纪指挥看了称赞道:“好,才不下薛涛。”因安慰了一番。回家与高秀才说及这几位贞节,高秀才因备说铁尚书之忠,要他救脱这二女,纪指挥也点头应承。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诗。成祖看了道:“有这等才貌,不肯失身,却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择三个士人配与他罢。”纪指挥得旨。到家又与高秀才对酌,因问高秀才道:“兄别来许久,已生有令郎么?”高秀才道:“我无家似张俭,并不娶妻。”纪指挥道:“这样我有一头媒,为足下做了罢。这女子我亲见来,才貌双绝,尽堪配足下。”高秀才道:“流落之人无意及此。”纪指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又不要费半分财礼,我自择日与足下成亲罢。”因自到院中宣了圣谕,着教坊与他除名。因说圣上赐他与士人成婚。铁小姐道:“不愿。”纪指挥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意。况小姐若不配亲,依倚何人?况我为你已寻下一人,是你先公赏识的秀才。他为收你先公骸骨,几乎被刑,也是义士。下官当为小姐备妆奁成婚。”大小姐又辞。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依命。”大小姐道:“骨肉飘零,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细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与我同适此人,庶日后始终得同。”纪指挥道:“当日娥皇、女英曾嫁一个大舜,甚妙!甚妙!”纪指挥就为高秀才租了一个所房屋成亲。高秀才又道:“与铁尚书有师生之谊,不可。”纪指挥道:“足下曾言铁公曾赠公婚赀,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赠婚,若在一女,应自不惜,兄勿辞。”遂择日成了亲,用费都出纪指挥。

  三日,纪指挥来贺,高秀才便请二小姐相见。纪指挥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诗纪其盛么?”高秀才道:“没有。”纪指挥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请教,小姐乃作一诗奉呈:

  骨肉凋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箸辞官舍,步敛金莲入教坊。
  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纪指挥不胜称赏,去了。铁小姐因问高秀才道:“观君之意,定不求仕进了,既不求仕,岂可在此辇毂之下,且纪指挥虽是下贤,闻他骄恣,后必有祸,君岂可用处堂燕雀?倘故园尚未荒芜,何不同君归耕?”高秀才道:“数日来我正有话要对二小姐讲,前尊君被执赴京,驿舍失火,此时我挈令弟逃窜,欲延铁氏一脉。今令弟寄迹山阳,年已长成,固执要往海南探祖父母,归时于此相会,带令先尊骸骨归葬,故此羁迟耳。”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遗骸,不意复脱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从君尚难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时得来?”高秀才道:“再停数月,一定有消息了。”过了数月,恰好铁公子回来,暗访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贞不屈,已得恩赦,归一秀才。他又寻访,却是高秀才。迳走到高家,却好遇着高秀才,便邀进里边与姊妹相见,不觉痛哭。问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将他骨殖焚毁,安置小匣,藏在竹笼里带回。两小姐将来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贞墓侧取了铁尚书骸骨,要回邓州。高秀才道:“二位小姐虽经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还乡。公子在山阳,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处曾有小馆,还可安身。”高秀才就别了纪指挥,说要归原籍。纪指挥又赠了些盘缠,四个一齐归到山阳。金老见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径。他女儿年已及笄,苦死要与铁公子。高秀才与二位小姐也相劝,毕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一坟,安葬祖父母及铁尚书骸骨。高秀才也只邻近居住,俩家烟火相望,往来甚密。

  向后年余,铁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纳粮,在店中买饭吃,只见一个行路的,也在那边买饭吃,两个同坐。那人不转眼把公子窥视,公子不知甚,却也动心,问道:“兄仙乡何处?”那人道:“小可邓州人,先父铁尚书因忠被祸,小弟也充军。今天恩大赦,得命还乡,打这边过。”铁公子知道自己哥子了,故意问道:“家还有甚人?”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两个妹子发教坊司,前去望他,道已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无依,只得往旧家寻个居止。”铁公子道:“兄这等便是铁尚书长公子了,他令爱现在此处,只要一见么?”那人道:“怎不要见?”铁公子道:“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铁公子就为他还了饭钱,与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见了姐姐,又弟兄相认了。姊妹们哭了又哭,说了又说,都谢高秀才始终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遗骸,又在纪指挥前方便,两小姐出教坊,真是个程婴再见。

  后边大公子往邓州时,宗姓逃徙已绝,田产大半籍没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为人隐占,无亲可依,无田可种,只得复回山阳。小公子因将金老所遗田让与哥哥,又为他娶了亲,两个耕种为事。后来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没了金老之义。”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脉。金老夫妇坟与铁尚书坟并列,教子孙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阳有金、铁二氏,实出一源。

  总之天下欲使忠臣斩其祀,故生出一个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这二女。故当时不独颂铁尚书之忠,又且颂二女之烈。又二女之烈,又显得尚书之忠,有以刑家,谁知中间又得高秀才维持调护,忠臣、烈女、义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尝作古风咏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义旗靡处鼓声死。
  铮铮铁汉据齐鲁,只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泪洒长淮增素波。
  刎头断舌良所乐,寸心一任鼎镬磨。
  山阳义士胆如斗,存孤试展经纶手。
  忠骸忍见犬彘饱,抗言竟获天恩宥。
  宗□一线喜重续,贞姬又藉不终辱。
  纯忠奇烈世所钦,维持岂可忘高叔。
  拈彩笔,发幽独,热血纷纷染简牍。
  写尽英雄不朽心,普天尽把芳规勖。

 

  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

  长铗频弹,飞动处,寒流雪。肯匣中徒作龙吟,有冤菇咽。怨骨沉沉应欲朽,凶徒落落犹同列。猛沉吟怒气满胸中,难摧灭。  妻虽少,心冰冽;子虽稚,宗堪接。读书何事,饮羞抱觖,碎击髑颅飞血雨,快然笑释生平结。便膏身铁钺亦何辞,生非窃。右调《满江红》

  做人子,当父母疾之时,求医问卜,甚到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哀哭号踊,尚且有终天之恨。若是被人杀害,此心当如何悲愤,自然当拼一生,向上司控告。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一个名色份上,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摁,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或央求上司吩咐,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仵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了帐。只有那有志气的,他直行其是,不向有司乞怜。当父亲被害时,岂不难挺剑刃仇。但我身殉父危,想老母无依,后嗣无人,是我一家,赔他一身;若控有司,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当饮忍时饮忍,当激烈时激烈,只要得报亲仇,不必论时先后,是大经纬人。

  话说浙江金华府有个武义县。这县是山县,民性犷悍,故招集兵士,多于此处。凡有争竞,使聚族相杀,便有自家中争竞,也毕竟会合亲枝党羽斗殴。本县有个王家,也是一个大族。一个王良,少年也曾读书,不就,就做田庄。生有一个儿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聪明,在外附学读书,十二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七岁,府县俱前取,但道间不录,未得进学。父亲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遗,侄子王俊是长房,居左,他在右,中间都是合用。王俊有了两份村钱,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能,常叫族长王道来说与他价钱,要他相让。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家子孙,他买产我卖产,岂不令人笑话。幸家中略可过活,我且苦守。”后又央人来说,愿将产换,王良毕竟不肯。成了仇。自古私己的常是齐整,公众的便易塌损,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当中的用则有人用,修却没人修。王俊暴发财主,甚是修饰体面,如何看得过,只得买了木料,叫些匠人将右首拆造。拆时同梁合柱,将中间古老房屋震塌了。王良此时看见,道:“这房子须不是你一个的,仔么把来弄塌了?”王俊道:“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塌,关我甚事。”只见泥水定磉,早已是间半开间,他是有意弄塌,预先造下了。王良见了不胜大怒,道:“这畜生恁般欺人,怎见那半间是你的,你便自做主,况且又多尺余,如今塌的要你造还。”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赔你。”你一声,我一句,争竞不了。那王良便先动手劈脸一掌。这王俊是个粗牛,怎生忍耐,便是一头把王良撞上一跤。王良气得紧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来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人娘贼,故意魇魅我。”也打来,来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闪,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一连几木梢,先是肋下两下,后来头上一下,早晕在地。他家人并他妻来看,只见头破肋折,已是怏恹恹待尽,连忙学中叫王世名来。王良止挣得一声道:“儿此仇必报。”早已气绝,正是:

  第宅依然在,微躯不可留。
  空因尺寸土,尚气结冤仇。

  此时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尸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儿哭骂,王俊也不敢应,躲在家中。一班助兴的,便劝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到县间去告,不怕不偿命的。”王俊听得慌了,忙去请了族中族长王道,一个叫做王度,村中一个惯处事的单邦、屠利、魏拱一干人来,要他兜收。王道道:“小官,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敌拳身死,偿命说不过的。”魏拱道:“若是这样说,也不必请你来了,还是你与他做主,和一和。”王度道:“一个人活活打死,随你甚人,忍不过,怎止得他?”屠利道:“当今之世,惟钱而已,偿命也无济死者,两边还要费钱,不若多与他些钱财,收拾了罢。”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难去。”又一个单邦道:“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王俊道:“一凭列位。”单邦道:“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话说。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道、王度,屠、魏两个随了来。

  到王世名家,只见母子正在痛哭,见了王道一干,正待告诉。单邦道:“不消说得,我们亲眼见的。只是闻得你两家要兴讼,故来一说。”王世名母亲道:“我正要告他,他有甚讼兴?”单邦笑道:“他有话道,因屋塌压死,你图赖他,阖家去将他打抢”。王世名道:“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活活打死的,怎说得这话?”便痛哭起来。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塌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都知道的。”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拼老性命结识他。”屠利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王世名道:“有证见。”屠利道:“你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地滚去,眼睁睁只看这两个族长,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他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再处些银子义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依我只是银子好。”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魏拱道:“又来撒。”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手段。”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屠利道:“官司断不劝你打。”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单邦道:“和不可强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有限。”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母亲道:“这等不要和了。”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世名便走出来道:“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魏拱道:“这决定奉随,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没有个不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不要他断送。”魏拱道:“这等才圆活,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屠利道:“原没个不爱钱的。”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单邦道:“你帮衬也不低。”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甘心和了。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魏拱道:“他甚是不肯。”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九了。”屠利道:“只是要大破钞。”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魏拱道:“这单老爹出题目。”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他子母。”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王俊道:“来不得。”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果然分头去做。

  王道长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世名自将已赀,将父亲从厚收殓。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王道与王度不收。乡里间便都道:“只要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三年之间,宁可衣贫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苦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王世名去问道:“有刀么?”道:“有打起的厨刀。”世名道:“不是”。铁匠道:“可是腰刀?”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铁匠道:“甚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铁匠道:“这等打一把钝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冷冷傲雪霜,剜犀截象有奇□。
  休须拂拭华阴土,牛斗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铁匠道:“这是尊号么?”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吃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甚么孝,枉读了书。”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到了服阕,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有个本县一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庶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苒荏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支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得两。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

  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省了这百来两银子。”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让一让,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了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王度道:“若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首为除凶报父事,兽克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银卖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月日,是某亲手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吩咐了妻子,教他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在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守巡俱批金华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甚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诉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抚子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泉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未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无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刚杀叔有据,不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汪知县便把他放去,又吩咐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仔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检。”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已。”世名听了又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甚蹉跌,叫我如何?”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世名道:“你也莫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吩咐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只见过了几日,汪知县来了,满城这些仗义的,并他本村的里邻,都去迎接道:“王俊杀叔是实,世名报仇也是理之当然,要求汪县尊保全这孝子。”汪县尊已申了上司,见上司没个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检验,可以为他出脱,只得又去取他父亲尸棺。世名听了把头乱撞,道:“他们只要保全我的性命,苦要残我父亲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陈知县吩咐,死命抱住,不能得死。到了次日,通学秀才都衣巾簇拥着世名,来见汪县尊,道:“王俊杀叔,去今六年。当日行贿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必残遗骸,致残孝子,况且王俊可银产偿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银产以偿族兄之死,今日世名还祈太宗师玉全。”汪县尊道:“今日之验,正以全之。”此时适值棺至,世名望见,便以头触阶石,喷血如雨,地都溅得火赤的。众秀才见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齐都哭起来。衙役与看的人无不下泪,两县尊也不觉为之泣下。

  低徊往事只生悲,欲语凄凄双泪垂。
  一死自甘伸国法,忍教亲体受凌夷。

  众秀才又为他讲,汪县尊叫把棺木发回,孝子晕了半日方苏,又到滩边,看棺木上船。又恸哭了一番,仍至两县尊前就死。两县叫人扶起,又着医生医治。两个县尊商议,要自见司道面讲,免他检尸,以延他的生,再为题请,以免他的死。孝子道:“这也非法,非法无君,我只为了一死,便不消这两县尊为我周旋委婉。”回到馆中,便就绝食,勺水不肯入口。这些亲族与同袍都来开讲道:“如今你父仇已报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县尊百计要为你求生,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这身报国。”世名道:“我断不要人怜,断不负杀人之名,以立于天壤间。”原是把头磕破的,又加连日不吃,就不觉身体恹恹。这日忽然对着探望的亲友,长笑一声,俯首而逝,殁在馆中。死之刻云雾昏惨,迅风折木,雷雨大作。两县令着他家中领尸,只见天色天霁,远近来看的、送的云一般相似。到家他妻子开丧受吊,他妻子也守节,策励孤子成名。

  当时在武义,连浙东一路,便是村夫牧竖,莫不晓得个王秀才是王孝子。只是有识的道:“古来为父报仇多有从末减的,况以王秀才之柔刚并用,必能有济于世。若使以一戍全之,孝子必生。生必有效于国。在王秀才为孝子,又可为忠臣。而国家亦收人才之用,即其死,良可为国家人才惜耳。”故吴县张孝廉凤翼高其谊为立传。

  孝廉曰:杀人者死,律也。人命是虚,行财是实,亦律也。彼买和契赃且在,可以坐俊杀叔之罪,可以挽世名抵命之条,何必检厥父尸,以伤孝子之心哉。盖当事诸君子,急于念孝子,反乱其方寸,而虑不及此哉。抑天意不惜孝子一死,以达其志,以彰其孝哉!

 

  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

  哀哀我母生我躯,乳哺鞠育劳且劬。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况复昵妻言,逆亲意。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搏沙似。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肯耽床第一时乐,酿就终天无恨悲。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蒸黎何必羡曾子,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只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爱他的色、喜他的才、溺他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他还管到。若遇了个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他供养;或有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絮絮;或到公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耳边,还把道理去责他,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情,也要逆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他强悍,恐怕指了他,致他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生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或是大家恐坏了体面,做官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伦,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娶了去,止剩他母子。两身相倚,四目相顾。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读书争气。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了十五六岁,周于伦便去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他珍宝相似。便他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周于伦对他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你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他,不要违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这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爱,任他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使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过了几月,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甚饮食,都不得到口,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他。那周于伦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你是难得见的。老亲娘不在,你便出来话一话。”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那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杨三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柱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你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那倒瘦了,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吃,终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甚恶人。”掌珠只是微笑,不做声,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甚事,慌忙关了门进去。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今日这家送甚点心来,明日那家送甚果子来。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反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买些甚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他走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他光景。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他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时尝说些趣话儿取笑他三人。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不期盛氏已自女儿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他,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他婆婆撇古,也不来邀他。每日做着事时听他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尝乘周于伦与他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些甚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身子。”那周于伦极知道理,道:“一日所撰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常言道:‘他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周于伦道:“只是小心,有甚难服事。”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伦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伦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攒下角子八九十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周于伦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得母亲又去做客。”盛氏道:“我只为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挣,可望家道殷实。”掌珠听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周于伦道:“既是母亲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你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在各村镇货卖,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收拾起身。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伦再三安慰,叫他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店中喜得掌珠,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他生得好个儿,故意要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便添他些。盛氏道他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他;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他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你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你,亏你。”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你。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你便出头了。”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说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他,亏得不是甚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个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伦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他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气苦万状。”周于伦道:“他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你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曳,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出裨,依然时样,短小道袍变改女袄,袖也有得裨。其余裙袄,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钱。或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你还在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伦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他。病时竟不理我。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伦道:“适才闻得你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你,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若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也并没个不理的事。”于伦道:“你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你。”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又与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伦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吩咐他,量必小心。”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可与他一般见识,想他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他,凡事看我面,不要记恨。”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他难为人事。”周于伦两边嘱咐了再三起身。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他做生意手松,他这番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他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他将就些。他便乱卖低银低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你们享用,这生意死熬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熬人不来,滥泛要折本,你怎不顾你们趁钱折本,反与我憋气。”掌珠道:“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你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你们。反又来怨怅,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到次日,他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他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得见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杨三嫂道:“前日长孙来打酒,说你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他要讨苦吃?等他自去,你落得自在。”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杨三嫂便道:“哪里去了?”掌珠道:“是甚人?”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掌珠道:“怕家公要怪。”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甚。他若好好来劝,还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杨三嫂道:“只怕你先耐不住。”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他离眼。”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伏,只得去叫掌珠,哪里肯来?听他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应。他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你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家串西家,你小小年纪,丈夫不在,却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你看,这些人有甚好样学,待你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你磨得着,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他。”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絮聒想是难过。”掌珠道:“絮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本二娘道:“怕他做甚,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你央及他,寻一计较,弄送他便了。”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你?”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他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徐婆道:“脚在你肚皮下,你偏常走出来,不要睬他,嚷与他对嚷,骂与他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掌珠道:“怕他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你,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只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他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李二娘道:“脱货罢了,还求财。”掌珠道:“只是他怎肯嫁。”徐婆道:“他自然不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他去。”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她,怎处?”徐婆道:“临朝我自教导你,决不做出来,直待他已嫁,或者记挂儿子,有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你婆婆了。就是你丈夫要与你费嘴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你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罢了,你自依我行。”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是非,便就应承。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你可推病,等你婆婆看店,他好来看。”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睡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问他,勉强应一声肚疼。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你。”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将次已牌,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在桐□□□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尽可过。向贩震泽绸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人家了,娶甚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小的忒人,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他年纪虽过四十,人却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他起身?”徐婆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他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他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他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寻主儿,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他起身。”掌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突兀了一夜,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骨碌爬起,道:“我说他这心疼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他若去,将谁嫁与客人。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来接他,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你送他,来与你计议。”徐婆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你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徐婆道:“你去,我正要送他交割与蛮子。”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他小心门户,店便晚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分咐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有一个人带着方巾,穿着天蓝袖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徐婆问:“甚缘故?”来定道:“是你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物走了。告官着你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你回去。”徐婆道:“周亲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来定道:“好自在生性,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终须当不得你。”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且回去罢。”徐婆道:“这等你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张旺笑道:“就到了。”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到?”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他说了罢。”张旺道:“老亲娘,这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再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你要嫁,已送银十两与你媳妇,嫁与我们阿爹了。你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章旺。那是甚张旺。这都是你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盛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你从我不从我凭你,但既来之则安之。你媳妇既嫁你,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你在家中难与他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他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他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他到张家。计议已定。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周于伦道:“去张家做什么?”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有人接我要去,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他。”周于伦道:“莫不你与他有甚口面去的。”掌珠道:“我与他有甚口面,他回,你自得知。”周于伦道:“我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姊姊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周于伦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你病来接他,已来了。”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你还我母亲。”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那一个不见?”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甚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那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甚亲眷,若说有甚人勾搭,他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眼泪。过了半个多月,掌珠见庶饰过了,反来呆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近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走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你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可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他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他松时,他又故意贱卖;再说时,他叫我自管店,他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他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他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他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于伦道:“我回时,他也说小姑家接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和老虔婆用这等计策。”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的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母子大痛。周于伦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亲且收着,在此盘缠。半月之间,我定接你回去。”两边含泪分手。周于伦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他来换了去,叫他也受受苦。算计了,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甚缘故。”于伦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你独自在家,故此便回。”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伦也不回他。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意不利。后日与你去同还何如?”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如今,便同你去。”到第二日,催于伦买香烛。于伦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那掌珠巴明不晓。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袖袄,灯红裙,黑髻玉簪,斜插一枝小翠儿,打扮端正时,于伦却又出去未回。等得半日把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伦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于伦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吩咐阿寿照管门户。两个起身。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湖,掌珠见了:“我小时曾走,不曾见这大湖。”于伦笑道:“你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岸,于伦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儿子二郎在家,出来相见。周于伦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他卖来的。我如今特带他来换去,望二郎方便。”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于伦道:“一个换一个,小的换老的,有甚不便宜。”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一边叫他母亲出来,一边着人看船中妇人何如。这边盛氏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于伦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回去。”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于伦道:“这不贤妇要他何用。”须臾,看的人悄地回复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恐难换。”于伦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伦写了。依旧复到船中,去领掌珠。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一去竟不回。”于伦道:“没有轿,扶着你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伦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了岸,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盛氏正待发作,于伦道:“母亲不必动气。”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你性命也是夫妻一场。”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伦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鸟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二郎道:“罢,你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伦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他母子同回,吃了一惊,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他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门,一些不带得,不知他去藏在那边。”于伦道:“他也被我把烧香骗去,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他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伦又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伦道:“是个小乌龟。”如今都称赞周于伦,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于伦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他残生。”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他,又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这边周于伦有个三考出身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他,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


  第四回 寸心远格神明 片肝顿苏祖母

  忠孝本同理,何缘复低昂。
  死君固宜褒,死亲岂非良。
  朝宁有奇节,闾阎有真肠。
  岂令卫弘演,千古名字香。

  尝阅割股救亲的,虽得称为孝,不得旌表。这是朝廷仁政,恐旌表习以成风,亲命未全,子生已丧,乃是爱民之心。但割股出人子一段至诚,他身命不顾,还顾甚旌表。果然至孝的,就是不旌表,也要割股;不孝的就是日日旌表,他自爱惜自己身体;又有一种迂腐的,倒说道:“割股亏亲之体,不知若能全亲之生,虽亏也与全无异。”保身为置身不议的说:“不为”。那以身殉忠孝的说:“若执这个意见,忠孝一般,比如为官的,或是身死疆场,断头刎颈;或是身死谏诤,糜骨碎身,这也都是不该的了。”古今来割股救亲的也多,如《通纪》上记的锦衣卫总旗卫整的女肝救母,母子皆生的。近日杭州仁和沈孝子割心救父,父子皆亡的,都是我皇明奇事。不知还有个刳肝救祖母,却又出十四岁的女子,这是古今稀见。此女是浙江处州府丽水县人,姓陈,名妙珍。他父亲叫做陈南溪,祖传一派山田,并一块柴山,一所房子,与寡母林氏空苦度日。后来娶妻李氏,生下妙珍。不上三岁,南溪一病身故。这李氏却也有心守寡,一守三年。只是年纪只得二十六岁,甚是少年。起初时想着夫妻恩爱,难以割舍,况对着冷飕飕孝堂,解目惨伤,没甚他想。一到三年,恩爱渐渐忘记,凄冷渐渐难堪,家中没个男子,自然支持不来。虽是山中有柴,也要雇人樵砍;田中有米,也要雇人耕种。没人照管,一工只有半工,租息年年减去一半,少柴缺米,衣衫不整,都是有的。又见这些亲邻,团头聚面,夫唱妇随,他却只得一个婆婆,一个女儿,要说句知心话儿,替那个说。秋夜春宵也有些不耐烦之意。喜得他的哥哥李经,他道:“守节自是美事,不惟替陈家争气,也与我家生光。”时常去照管他。不料他的妻赵氏是个小家子,道家里这些柴米也是很难得来,一粒米是我一点血,一根柴是一根骨头,便是饮食之类,自家也有老婆儿女,仔么去养别人?常是争争闹闹。李经道:“手足之情,况且他一个老人家,年纪老了,小的又小,也是恤孤怜寡。”赵氏道:“若说妹子也还有理。这老婆子与你何干?便是这点点小丫头,担柴送米,养得大,嫁了人,料必不认得你了,你若怜悯他,不如叫他招一个妹夫,却不又管大管小?”李经道:“改嫁也不是我做哥哥说的,只要我挣得来,他用得我多少,仍旧要去管他。”

  赵氏见丈夫不理,常是不愤。想得叔叔李权,年纪又小,不大晓得道理,是个贫根,故意一日叫他拿米去与姑娘。只见李权道:“仔么他家吃饭,倒要我家送米去?”赵氏道:“正是,你才梦醒哩。时常拿去,我道你两弟兄辛勤苦力做得来,怎等他一家安享。你哥道手足之情,我道既是手足之情,如今叔叔衣服也须做些,叔叔亲事也须为他完就,怎只顾一边?”李权道:“嫂嫂说得有理,我如今不要拿去。”赵氏道:“你不拿去,哥哥毕竟拿去,倒不如你拿去做个人情。左右家事不曾分,一斗你有五升在里边,不要把哥哥一个做好人。”李权道:“原来哥哥一向官路做人情,时常送去,也不是小算。”赵氏道:“只除他嫁得,可又免得这般送。”李权道:“这等我们嫁他。”赵氏道:“如今他是陈家人,也要陈家肯,又还要姑娘肯,你便可劝他一劝。”李权道:“我会说。”驼了这米竟到陈家,姊姊出来相见。他歇下道:“莫说种的辛苦,便驼也是烦难的。”李氏道:“真是累你弟兄。”李权道:“这是该的,怎说得累?只是如今熟年也不打紧。日长岁久,怕撞了荒年,管顾不来。”李氏留他到房中坐。那李权相了一相,道:“姊姊这房子老了,东壁打西壁,仔么过?如今姊夫没得二三年,已是这操箱空笼空,少长没短,过后一发难了。”李氏道:“没奈何,且捱去,上边老的老,下边小的小,叫我怎生丢得?”李权道:“姊夫都丢了,何况你?也图个长策好。”李氏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李权道:“这姊姊,我那边东村周小一老婆,老公死得半月就嫁人,也没人说他,南向谢省祭填房的也是个奶奶,少穿少吃,一般也嫁人,谁曾道他不是,忍饥受冷,甚么要紧?就是县里送个贞节牌匾,也只送了。有钱的何曾轮着我们乡村,姊姊还要自做主意,不要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李氏听了不觉动心,只不好答应得。李权吃了些酒回了。赵氏迎着道:“如何?”李权道:“他道没奈何,且捱去,后来只是不做声。”赵氏道:“不做声便是肯了,二婚头,也要做个腔,难道便说我嫁。”李权道:“话得是,如今再过半月,哥哥三十岁,一定他回来拜寿,嫂嫂再与他说,好歹要他嫁人,省了我们照管。”

  只见这日,果然李氏带女儿回来拜寿。这些亲戚,你穿红,我着绿,好不整齐。他母子两个,也只布素衣服。当日回的回了,李氏与几个亲眷还在他家中。其时有一个胡孺人,是李经表嫂,一个刘亲娘,是李经表妹,同在那边闲坐。胡孺人道:“陈亲娘,家下没人,不曾来看得你,真亏你,我们这样年纪,没个丈夫在身边,一日也过不得,亏你怎么熬得这苦?”李氏道:“这也是命中所招。”刘亲娘道:“说道守寡,小时好过,倒是四十边难过,春夏好过,秋冬难过。夜长睡又睡不着,从脚尖上直冷到嘴边来,真是难当。”赵氏便添一嘴来道:“亲娘,好过难过,依我只趁这笋条样小年纪,花枝般好脸嘴,嫁上一个丈夫,省得忧柴忧米,弄得面黄消瘦。”李氏把妙珍头摸一摸道:“且守一守儿,等他大来。”却又李权闯到道:“望桑树收丝好早哩,守寡的有个儿子,还说等他成房立户,接立香火;若是女儿,女生外向,捧了个丈夫,那里记挂你母亲。况且遇着有公婆叔婶,上下兜绊,要管也不能够,不如嫁的好。你若怕羞不好说,我替你对那老婆子说。”此时李氏听众人说来,也都有理,只是低头不语。李权便着媒婆与他寻亲,李经知道来拦阻时,赵氏道:“妹子要嫁人,你怎管得一世?寻了一个人家,也是二婚,老婆死了,家里也丢个女儿。”李权见他家事过得,就应承了。来见林氏道:“姊姊年纪小,你又老了,管他不到底,便是我们家事少,也管顾不来。如今将要出身,要你做主。”林氏便汪汪泪下道:“我媳妇怕没有这事,他若去,叫我更看何人?”李权道:“养儿子的,到今还说更看何人;他养女儿一发没人可看。他也计出无奈,等他趁小年纪好嫁,不要老来似你。”林氏也没奈何,只得听他。李氏初意要带妙珍去,那边自有女儿,恐怕李氏心有偏向,抵死不肯。林氏又道:“尝要随娘晚嫁的,人都叫做拖油瓶,与那晚爷终不亲热。初时还靠个亲娘顾看,到后头自己生了女儿,也便厌薄。这是我儿子一点骨血,怎可把人作践。”也便留了。嫁时李氏未得新欢,也不能忘旧爱,三个都出了些眼泪。自此祖孙两个自家过活。正是:

  孙依祖泽成翎羽,祖仰孙枝保暮年。


  此时妙珍没了娘,便把祖母做娘。林氏目下三代,只得这孙女儿,也珍宝样看待。这林氏原也出身儒家,晓得道理,况且年纪高大,眼睛里见得广,耳朵里听得多,朝夕与他并做女工。饮食孙炊祖煮,闲时谈今说古。道某人仔么孝顺父母,某人仔么敬重公姑,某人仔么和睦妯娌,某人仔么夫妇相得,某人仔么俭,某人怎么勤。那妙珍到得耳中,也便心里明白,举止思想,都要学好人。十一岁闻得他母亲因产身故,不觉哭踊欲绝。祖母慰他道:“他丢你去,你怎么想他?”妙珍道:“生身父母,怎记他小嫌,忘他劬劳。”三年之间行服悲哀。到十四岁时,他祖母年高,渐成老熟。山县里没甚名医,百计寻得药来,如水投石,竟是没效。那林氏见他服事殷勤。道:“我儿,我死也该了,只是不曾为你寻得亲事,叫你无人依靠,如何是好?”妙珍道:“婆婆,病中且莫闲想。”只是病且沉重,妙珍想来无策。因记得祖母尝说有个割股救亲的,他便起了一个早,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轻轻把左臂上肉撮起一块,把口咬定,狠狠的将来割下。只见鲜血迸流,他便把块布来拴了,将割下肉放在一个沙罐内熬成粥汤,要拿把祖母。适值一个邻人邹妈妈,他来讨火种,张见他在那里割肉,失惊道:“勒杀不在这里勒的,怎这等疼也不怕?”推门进来,见他已拴了臂膊,把那块肉丢在粥里,猛然道:“你是割肉救婆婆么?天下有这等孝顺的。一点点年纪有这样好心,似我那天杀的,枉活了三十多岁,要他买块豆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不打骂我也好了,难得,难得!”相帮他把粥来扇滚了,自去。妙珍却将这碗粥来与祖母,拿到嘴边。祖母道:“儿,哪里这米?有这一阵香。”妙珍道:“就是家中的。”将来喂了。只见祖母道:“儿这碗粥好似几贴药,这一会我精神清爽起来了。”到第二日,道:“我连日睡得骨头都疼,今日略健,你扶我起来坐一坐。”妙珍便去扶他。祖母道:“你这衫上怎么有这几点血?”妙珍道:“是,是昨日出鼻血累的。”林氏道:“这一定是连日为我辛苦缘故,累了你,累了你。”又过了几日。道:“我要门前散一散,拄了一根拐,出走门前来。巧巧邹妈妈手里拾了几根枯柴在手里。道:“忤逆贼,柴也不肯砍担,叫我忍饿。”见了林氏道:“老孺人,好了么?”林氏道:“亏了我孙儿。”邹妈妈道:“真亏他。”此时妙珍也立在林氏侧边,邹妈妈道:“你臂上好了么?”林氏便问:“你臂上生甚东西么?”邹妈妈道:“是为你割的股。”林氏忙来摸见了臂上拴的,便哭道:“儿,只说你服事我已极辛苦了,怎又要你割股。”一个哽咽,便晕了去。邹妈妈道:“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忙帮着妙珍,扶到床中,灌了汤水,渐渐苏醒。道:“儿子这样孝顺,我怎消受得起?”时常流泪,仍旧是这样病了。妙珍也仍旧寻医问卜,求神礼斗,并不见好。他便早晚臂上燃香,叩天求把身子代祖母。似此数日。一夜不脱衣服,伏有祖母床边。忽见一个道者。

  剪箨为冠散逸□,裁云作敞逍遥。
  虬髯一部逐风飘,玉尘轻招似扫。

  那道者走近前来道:“妙珍,汝孝心格天,但林氏沉疴非药可愈,汝果诚心救彼,可于左肋下刳肝饮之。”将手中拂指他左肋,又与药一丸。道:“食之可以不痛。”妙珍起谢,吞所赐药,只见满口皆香。醒来却是一梦。妙珍道:“神既教我,祖母可以更生。”便起焚香在庭中,向天叩拜道:“妙珍蒙神吩咐,刳肝救我祖母,愿神天保佑,使祖母得生。”遂解衣看左肋下红红一缕如线。妙珍就红处用刀割之,皮破肉裂了,不疼痛,血不出,却不见肝。妙珍又向天再拜道:“妙珍忱孝不至,不能得肝,还祈神明指示,愿终身为尼,焚修以报天恩。”正拜下去,一俯一仰忽然肝突出来,妙珍连忙将来割下一块。正是:

  割股人曾见,刳肝古未闻。
  孝心真持异,应自感明神。

  把肋下来拴了,把肝细细切了,去放在药内煎好了,将来奉与祖母吃。只见他一饮而尽。不移时便叫妙珍道:“儿,这药那里来的,委实好,吃下去喉咙里心腹里都觉爽俐,精神气力也觉旺相,手足便就运动如常,或者这病渐渐好了也未可知。”妙珍暗暗欢喜。到后边也一日好一日,把一个不起的老熟病,仍旧强健起来。正是:

  涓滴起疲癃,精忱神鬼通。

  这妙珍当日也只暗喜祖母渐有起色,感谢神天拯救,那里还想自己疮口难完。不意睡去,复梦见前夜神人道:“疮口可以纸灰塞之,数日可愈。”妙珍果然将纸烧灰去塞,五六日竟收口,瘢疮似缕红线一般。又再三叮嘱,那当时看见的,听得的,叫他不要说。众人也为前日林氏因邹四妈说了割股,哽咽复病,故此也没人敢说。只是这节事,已沸沸传将开去了,一时邻里要为他县呈讨匾。妙珍道:“这不过是我一时要救祖母如此,岂是邀名?”城中乡宦、举监、生员、财主都要求他作妻作媳。他道:“我已许天为尼,报天之德。”都拒纸不应。林氏再三劝他,则道:“嫁则不复能事祖母,况当日已立愿为尼,不可食言。”从此又三年,林氏又病不能起,便溺俱撒在床上,他不顾秽污,日夜洗涤。林氏又道:“我这三年都是你割肝所留,但人没个不死的,就天恩不可再邀,你再莫起甚意了。”不数日身故。他悲哀擗踊,三日水浆也不入口,破产殡殓,亲营坟墓,结茅柴为庐,栖止墓上,朝夕进饮食,哭泣。庐只一扉,山多猛兽,皆环绕于外不入。三年坟上生出黄白灵芝五株,又有白鹊在坟顶松树上结巢,远近都说他孝异。服满,因城中有一监生坚意求亲,遂落发出家无垢尼院。朝夕焚修,祈荐拨祖父母、父母。不料这院主定慧是个有算计的人,平日惯会说骗哄人,这番把妙珍做个媒头,尝到人家说:“我院里有一个孝女,不上二十岁,曾割肝救祖母,就是当日观音菩萨剜服断手救妙庄王一般,真是如今活佛。”若人肯供养他,供养佛一般,哄得这些内眷,也有瞒着丈夫、公婆布施银钱的,米谷的,布帛的。他都收来入己。又哄人来拜活佛,聚集这些村姑老媪念佛做会,不论年大的、小的,都称妙珍做佛爷,跪拜。妙珍也自觉酬应不堪,又细看这干人,内中有几个老的,口里念佛得几声,却就攀亲叙眷,彼此互问住居,问儿女,也有自夸儿女好的,也有诉说儿女贫寒;或是不肖,或是媳妇不贤;有几个少的,佛也不念,或是铺排自己会当家,丈夫听教训;或是诉说丈夫好酒好色,不会做家,自家甘贫受苦;或又怨的是公姑琐屑,妯娌嫉忌,叔姑骄纵;更有没要紧的,且讲甚首饰时样,带来好看,衣服如今怎么制度才好,甚么颜色及时。你一丛我一簇,倒也不是个念佛场,做了个讲谈所。甚至幡竿长,十八九岁大女子不晓事三五岁小娃子,不知什么缘故,也拖带将来。又看那院主搬茶送水,遇着舍钱的奶奶孺人,口叫不绝,去奉承他。其余平常,也只意思交接,甚是炎凉态度。只有一个清庵尼姑寂如,年纪四十模样,看他做人温雅,不妄言笑,只是念佛,或时把自己诵习的《心经》、《金刚》等经,与妙珍讲说。妙珍礼他为师兄,像个可与语的。妙珍就想道:“我当日不要是递申举,正不肯借孝亲立名。如今为这些人尊礼,终是名心未断,况聚集这些人,无非讲是讲非。这不是作福是造孽了,岂可把一身与他作招头。”遂托说喧嚣,就避到清庵中。真好一个庵。

  松桧阴阴静掩扉,一龛灯火夜来微。
  禅心寂似澄波月,唯有疏钟出树飞。

  妙珍看他房寮不惟清雅,又且深邃。一隙之地,布置委委曲曲,回廊夹道,洞门幽室,仓卒人也不能进来。这寂如当家,带着个女童,叫做圆明,在外边些。妙珍直在里边。妙珍只是早晚到佛前焚香,除三餐外,便独自个在房念佛诵经,甚喜得所。不知寂如这意也是不善,他虽不抄化,不聚众,却靠着附近一个静室内两和尚。师父叫做普通,徒弟叫做慧朗,他时常周给。相去不远,乘着黑夜过来,轮流歇宿。初时也怕妙珍来碍眼,因见她在无垢院时,一毫闲事不管,又且施舍山积,道他身边必竟有物;若后日肯和同水蜜,他年纪小,是黄花女儿,尽可接脚。故此留他在庵。闲时说些道听途说的经典,道:“这都是普通老爷讲的。这和尚极是真诚,博通经典。城中仕宦奶奶、小姐没个不拜他为师,求他取法名讲解,近在这厢。师弟也该随喜一随喜,还有一个慧都讲,一发声音响亮,大有梧头。”妙珍也只唯唯,他见入不得凿,道:“且慢着,这些贼秃有些眼睛里安不得垃圾,见了我,丢了徒弟,若见了他,一定要丢了我,引上了他,倒把一个精精壮壮的好徒弟与他,岂不抢了我的快活。如今只把来嗅这个两个秃驴,等他破费两个银子。”她自仍旧与这两个和尚往还,赞这妙珍标致,打动他不题。

  一日,寂如因与慧朗有约,先睡一睡打熬精神。圆明厨下烧火,妙珍出来佛前烧晚香,只听得门外连弹三弹,妙珍不知其意,住一会,又听响弹三弹,妙珍只得去开门。外边道:“怎耍我立这半日。”略开得一路门,那人从门缝里递进一锡罐热气腾腾,道:“你接去,我打酒就来。”妙珍接了,打一张时,背影却是个和尚,吃了一惊。看罐中是一罐烂烀狗肉,他也就拿来安在地上,往房中便跑。须臾,慧朗打了酒走来,随手拴门,看见锡罐道:“丢在地上,岂不冷了。”一齐拿着,竟进房中。寂如只道是圆明放的,也不问他,悄悄的吃了酒肉,两个仍旧行事。只是妙珍倒耽了一夜干系,怕僧尼两人知道露机,或来谋害,或图污浼,理也有之。喜得天明,想道:这尼姑我道他稳重,是个好人,不期做出这样事。我若在此,设或事露,难分皂白,不若去了。就略捡了些自己衣物,托言要访定慧,离了庵中,结庵在祖母坟侧。每日拾些松枝,寻些野菜度日。又喜得种他田的租户,他是个孝女,也不敢赖他的。定慧、寂如再三来邀,他道:“二位布施来的,我坐享于心不安。”不肯去。

  自此之后,不半年,定慧因一个于一娘私自将丈夫的钱米出来做佛会,被丈夫知觉,赶来院中骂了一场。又听两个光棍拨置,到县中首他创做白莲佛会,夜聚晓散,男女混杂,被县里拿出打了十五,驱逐出院。又两年,寂如因与圆明争风,将圆明毒打几次,背他将私通和尚事说与娘家。娘家就会同里递密来伺候。一日,慧朗进去,正在房中云雨,圆明悄悄放了众人,把来拿了。慧朗苦要收拾,普通醋他与寂如过得绸缪,不肯出钱,送到县去,各打二十,双连枷整整枷了两月,俱发还俗。人见妙珍在两处都不肯安身,莫不称赞他有先见之明。从此又十余年,只见妙珍遍辞亲邻,谢他平日看顾。回到草舍中,跏趺而坐,其气虽绝,颜色如生。正是:

  幻躯不可久,真性永不磨,
  超然去尘寰,趺坐灵山阿。

  众人看了,无不称异。就把他草舍为龛,一把火焚化。火光之中放出舍利如雨,有百许颗,众人将来,置在瓶中,仍将他田产卖来建塔于上。人至今称孝女冢,又称神尼塔。

  总之,千经万典,孝义为先。人能真实孝亲,岂不成佛作祖;若舍在家父母不能供养,纵使日日看经,朝朝理忏,恐阿鼻地狱,正为是人而设,岂不丈夫反出女子之下!

 

  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

  鱼肠剑,搏风利,华阴士光芒起。匣中时吼蛟龙声,要与世间除不义。虽彼薄情娘,不惜青琐香。吠庞撼不知耻,恩情忍把结发忘。不平暗触双眉竖,数点娇红落如雨。朱颜瞬息血模糊,断头聊雪胸中怒。无辜叹息罹飞灾,三木囊头实可哀。杀人竟令人代死,天理于今安在哉。长跪诉衷曲,延颈俟诛戳。节侠终令圣主怜,声名奕奕犹堪录。

  昔日沈亚之作《冯燕歌》。这冯燕是唐时渔阳人,他曾与一个渔阳牙将张婴妻私通。一日,两下正在那边苟合,适值张婴回家。冯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后,不觉把头上巾帻落在床中。不知这张婴是个酒徒,此时已吃得烂醉,扯着张椅儿,鼾鼾睡去,不曾看见。冯燕却怕他醒时见了巾帻,有累妇人,不敢做声,只把手去指,叫妇人取巾帻。不期妇人差会了意,把床头一把佩刀递来,冯燕见了,怒从心起。道:“天下有这等恶妇,怎么一个结发夫妇,一毫情义也没,倒要我杀他,我且先开除这淫妇。”手起刀落,把妇人砍死,只见鲜血迸流。张婴尚自醉着不知,冯燕自取了巾帻去了。直到五鼓,张婴醉醒讨茶吃,再唤不应,到天明一看,一团血污,其妻已被人杀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间不知谁人将我妻杀死?”只见这邻里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却向谁叫?”张婴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里知得?”邻里道:“这也是好笑,难道同在一房,人都杀死了还不醒的?分明是你杀了,却要赖人。”一齐将他缚了,解与范阳贾节度。节度见是人命重情,况且凶犯模糊未的,转发节度推官审勘。一夹一打,张婴只得招了,冯燕知道有这等糊涂官,怎我杀了人,却叫张婴偿合,是那淫妇教我杀张婴。我前日不杀得他,今日又把他偿命,端然是杀他了。便自向贾节度处出首。贾节度道:“好一个汉子,这等直气。”一面放了张婴,一面上一个本道:“冯燕奋义杀人,除无情之淫蠹,挺身认死,救不白之张婴,乞圣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当时沈亚之作歌,咏他奇侠。后人都道范阳燕地,人性悻直;又道唐时去古未远,风俗朴厚,常有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话说永乐时,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县人。年纪不多,二十余岁。父母早亡,生来性地聪明,意气刚直,又且风流倜傥。他父亲原充锦衣卫校尉。后边父死了,他接了役缉事。心儿灵,眼儿快,惯会拿贼。一日在棋盘街,见一个汉子打小厮,下老实打。那小厮把个山西客人,靴子紧紧捧定,叫救命。这客人也苦苦去劝他,正劝得开,汉子先去,这小厮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着。”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里没甚物么?”客人去摸时,便喊道:“咱靴桶里没了二十两银子。”耿埴道:“莫慌。只问这小厮要。”一搜,却在小厮身边搜出来。这是那汉子见这客人买货时,把银子放在靴内,故设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又一日,在玉河桥十王府前,见一个人喊叫道:“抢去一个貂鼠胡帽。”在那两头张望,问他是甚人。道:“不见有人。”耿埴见远远一个人,顶着一个大栲栳走。他便赶上去道:“你栲栳里甚物儿?”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夺下来,却是个四五岁小厮,坐在里边,胡帽藏在身下。还有一个光棍,装做书办模样,在顺城门象房边,见一个花子,有五十多岁,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见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爷,我再寻你不着,怎在这里?”那花子不知何故,心里道:“且将错就错,也吃些快活茶饭,省得终日去伸手。”随到家里,家里都叫他是老爷爷,浑身都与换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过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买三五百两尺头,老爷爷便同去一去。”悔气,才出得门,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这是个花子,怎这样打扮?毕竟有些怪。”远远随他,往前门上一个大缎铺内走进去。耿埴也做去扯两尺零绢儿。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缠,冷眼瞧那人,一单开了二三百尺头,两个小厮,一个驼着挂箱,一个钳了拜匣,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两雪白锭银做样,把店家帐略略更改了些,道:“银子留在这边,咱老爷爷瞧着,尺头每样拿几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兑银。”两个小厮便将拜匣、挂箱放在柜上,各人捧了二三十疋尺头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声道:“花子,你那里来钱,也与咱瞧一瞧。”一个小厮早捧了缎去了,这书办也待要走时,那花子急了。道:“儿,这是工部大堂着买缎子的官银。”便与他瞧。那书办道:“这是到工部大堂上才开,谁人敢动一动儿,叫他有胆力拿去。”正争时,这小厮脸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当,赚他缎子去么?”店主人听了这话,也便瞧头留住不放。耿埴道:“有众人在此,我便开看不妨。”打开匣子,里边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块。大家哄了一声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认爷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榻先拿去二十多疋尺头,其余都不曾赚得去。人见他了得,起了他个绰号,都叫他做“三只眼耿埴。”这都是耿埴伶俐处。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来,不题。

  且说崇文门城墙下玄宁观前,有一个董秃子,叫名董文。是个户部长班。他生得秃头、黄发,声哑、身小,做人极好,不诈人钱,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边几碗酒,归家糊糊涂涂,一觅直睡到天亮。娶得一个妻子邓氏,生得苗条身材,瓜子面庞,柳叶眉,樱珠口,光溜溜一双眼睛,直条条一个鼻子,手如玉笋乍茁新芽,脚是金莲飞来窄瓣,说不得似飞燕轻盈,玉环丰腻,却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极其奉承。日间遇着在家搬汤送水做茶煮饭,晚间便去铺床、叠被、扇枕、捶腰,若道一声要甚吃,便没钱典当也要买与他吃,若道一声那厢去,便脚瘤死挣也要前去,只求他一个欢喜脸儿。只是年纪大了妇人十多岁,三十余了。“酒”字紧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尝时邓氏去撩拨他,他道:“罢,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邓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晓!”邓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没奈何应卯的时节多,推辞躲闪也不少,邓氏好不气苦。一日回家,姐妹们会着。邓氏告诉董文只酒,一觉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这等苦了妹儿,岂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二姐道:“不老实捶他两拳,怕他不醒。”邓氏道:“捶醒他,又撒懒溜痴不肯来。”大姐道:“只要问他讨咱们做甚来?咱们送他下乡去罢。”二姐道:“他捶不起,咱们捶得起来,要送老子下乡,他也不肯去,条直招个帮的罢。”邓氏道:“他好不妆膀儿,要做汉子哩,怎么肯做这事?”大姐道:“他要做汉子,怎不夜间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却暗招罢了。”邓氏道:“怎么招的来?姐,没奈何,你替妹妹招一个。”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让你。老实说教与你题目,你自去做罢。”邓氏也便留心,只是邻近不多几家,有几个后生,都是担葱卖菜,不成人的。家里一个挑水的老白,年纪有四十来岁,不甚作养,正在那厢寻人。

  巧巧儿锦衣卫差耿埴去崇文税课司讨关,往城下过,因在城下女墙里解手。正值邓氏在门前闲看,忽见女墙上一影,却是一个人跳过去,仔细一看,生得雪团白一个面皮,眉清目朗,须影没半根;又标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里风俗,只爱新不惜钱。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崭新绸缎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纱罗的;到冬不去取赎,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见他掀起一领玄屯绢道袍子,里面便是白绫袄,白绫裤,华华丽丽,又是可爱,及至蹲在地上时又露出一件又长又大好本钱,妇人看了,不觉笑了一声,将手上两个戒指,把袖中红绸汗巾裹了,向耿埴头上扑地打去,把耿埴绒帽打了一个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黄黄打在人头上。”抬起头一看,却是个标致妇人,还掩着口在门边笑。耿埴一见,气都没了,忙起身拴了裤带,拾了汗巾打开,却是两个戒指。耿埴道:“噫,这妇人看上咱哩。”复看那妇人,还闪在那边张耿埴。耿埴看看四下无人,就将袖里一个银挑牙,连着个儿把白绸汗巾包了,也打到妇人身边。那妇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正如肚饿人,看着别人吃酒饭,看得清,一时到不得口,这边耿埴官差不能久滞,只索身去心留。这边邓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个伶俐的耿埴,摄得他魂不附体。一路便去打听,却是个良家妇人,丈夫做长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进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那边邓氏见他丢挑牙来,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晚间只得心里想着耿埴,身子搂着董文云雨一场,略解渴想。早间送了董文出去,绝早梳头,就倚着门前张望,只见远远一个人来,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厢望他。只见人迳闯进来,邓氏忙缩在布帘内。道:“是谁?”帘子影出半个身子来,果是打扮得齐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点巫峰。蝉鬟微露影,已觉香风飞送。帘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红。何须全体见芳容,早把人心牵动。

  他轻开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见教?”耿埴便戏了脸,捱近帘边道:“昨日承奶奶赐咱表记,今日特来谢奶奶。”脚儿趄趄,便往里边跨来。邓氏道:“哥,不要唣,怕外厢有人瞧见。”这明递春与耿埴,道内里没人。耿埴道:“这等咱替奶奶拴了门来。”邓氏道:“哥,不要歪缠。”耿埴已为他将门掩上,复进帘边。邓氏将身一闪,耿埴狠抢进来,一把抱住,亲过嘴去。邓氏道:“定要咱叫唤起来。”口里是这样讲,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听得推门响,耿埴急寻后路。邓氏道:“哥莫忙,是老白挑水来,你且到房里去。”便把耿埴领进房中,却也好个房。上边顶格,侧边泥壁,都用绵纸糊得雪白的。内中一张凉床,一张桌儿,摆列些茶壶茶杯。送了他进房,却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压得肩上生疼。”邓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够了,你明日挑罢。”打发了,依旧拴了门进来。道:“哥,恁点点胆儿,要来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时间藏不去,带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邓氏任他解,口里道:“咱那烂驴蹄,早间去直待晚才回,亲戚们咱也不大往来,便邻舍们都隔远不管闲事。哥要来只管来,就是他来,这灶前有一个空米桶,房里床下尽宽,这酒糊涂料不疑心着我。”一边说时,两个都已宽衣解带,双双到炕儿上,恣意欢娱。但见:

  一个仰观天,一个俯地察;一个轻骞玉腿,一个款搂柳腰;一个笑孜孜,猛然独进,恰似玉笋穿泥。一个战抖抖,高举双鸳,好似金莲泛水;一个凭着坚刚意气,意待要直捣长驱。一个旷荡情怀,那怕你翻江搅海。正是:战酣红日随戈转,兴尽轻云带雨来。

  两个你贪我爱,整整顽够两个时辰。邓氏道:“哥,不知道你有这样又长、又大、又硬的本钱,又有这等长久气力,当日嫁得哥,也早有几年快活。咱家忘八倒着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么?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这里来。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来的。”两个儿甚是不舍。耿埴也约他偷空必来,以后耿埴事也懒去缉,日日到锦衣卫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来。邓氏终日问董文要钱买肉、买鸡、果子、黄酒吃,却是将来与耿埴同吃。耿埴也时常做东道,尝教他留些酒肴请董文。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与狗吃。”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门,不曾开门,只听得董文怪唱来了。耿埴道:“那里躲?”邓氏道:“莫忙,只站在门背后是哩。”说话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门。邓氏道:“汗邪里这等怪叫唤开门。”只见董文手里拿着一盏两个钱买的茹桔灯笼进来。邓氏怕照见耿埴,接来往地下一丢,道:“日日夜夜晚才来,破费两个钱留在家买菜不得。”又把董文往里一推。道:“拿灯来照咱闩门上。”推得董文这醉汉东嗑了脸,西嗑了脚,叫唤进去,拿得灯来。耿埴已自出门去。邓氏已把门闩了。耿埴躲在檐下听他,还忘八长忘八短。“以后随你卧街倒巷,不许夜来惊动咱哩,要咱关门闭户。”董文道:“嫂子,可怜咱是个官身,脱得空一定早早回来。”千陪不是,万陪不是,还个不了。第二日耿埴又去,邓氏忙迎着道:“哥,不吃惊么?咱的计策好么?”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没奈何,将就些吧。”邓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了酒,死人般睡在身边,厌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与哥计较,闪了他与哥别处去过活吧。”耿埴道:“罢。嫂子怎丢了窠坐儿别处去?他不来管咱们,便且胡乱着。”邓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懒待与他合伙。”从此,任董文千方百计奉承,只是不睬,还饶得些嚷骂。一日,与耿埴吃酒,撒娇撒痴的,一把搂住道:“可意哥,咱委实喜欢你,真意要随着你,图个长久快乐,只吃这攮刀的碍手碍脚,怎生设一计儿了了他,才得个干净。”逼着耿埴定计,耿埴也便假装痴道:“你妇人家不晓事,一个人怎么就害得他?”这妇人便不慌不忙设出两条计来,要耿埴去行。道:“哥,这有何难,或是买些毒药放在饮食里面,药杀了他。他须没个亲人,料没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着强盗,教人扳他,一个狱时,摆布杀他,一发死得干干净净。要钱咱还拿出钱来使,然后老娘才脱了个董字儿,与你做一个成双捉对。哥,你道好么?”那知这耿埴心里拂然起来,想道:“怎奸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个不爽快之色,不大答应。

  不期这日董文衙门没事,只在外吃了个醉,早早回来。邓氏道:“哥,今还不曾替哥耍,且桶里躲着。”耿埴躲了,只听得董文醉得似杀不倒鹅一般,道:“嫂子,吃晚饭也未?”邓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饭。”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请嫂子。”邓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见耿埴在桶闷得慌,轻轻把桶盖顶一顶起,那董文虽是醉眼,早已看见,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便动要来掀看。耿埴听了,惊个小死。邓氏也有些着忙。道:“花眼哩,是籴得米多,蚊虫拱起来,醉了,去挺尸罢,休在这里怪惊怪唤的若恼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自进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邓氏忙把桶盖来揭,道:“哥闷坏了。”耿埴道:“这几乎吓死。”一跨出桶来,便要去。邓氏道:“哥,还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两个就在凳儿上,做了个骑龙点穴势。耍够一个时辰,邓氏轻轻开门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来。”只是耿埴心里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结发夫妻,又百依百随。便吃两钟酒,也不碍,怎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劝他,毕竟要他夫妻和睦才是。”当时劝他,邓氏道:“哥,他也原没甚不好,只是咱心里不大喜他。”一日,耿埴去,邓氏欢天喜地道:“咱与你来往了几时,从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转了员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间我懒得开门,你自别处去歇。’赶了他去,咱两个儿且快活一夜。”两个打了些酒儿,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了爽利。到得上灯,只听得董文来叫门。两个忙把酒肴收去。邓氏去开门,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闭好了门,正待睡个安耽觉儿,又来鸟叫唤。”董文道:“咱怕你独自个宿寒冷,回来陪你。”迳往里边来,耿埴听了,记得前日桶里闷得慌,迳往床下一躲。只见进得房来,邓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来,如今门是咱开了,谁为你冷冰冰夜里起来关门。”董文道:“嫂子,咱记念你,家来是好事。夜间冷,咱自靠一靠门去吧,嫂子不要恼。”邓氏道:“咱不起来。”还把一床被,自己滚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里钻进钻出,冻了咱。”董文只得在脚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着。苦是一个邓氏,有了汉子不得在身边,翻来覆去,不得成梦,只哝哝,把丈夫出气。更苦是一个耿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还隔似天样。下边又冷飕飕起来,冻得要抖,却又怕上边知觉,动也不敢动,声也不敢做,挨到三更。邓氏把董文踢两脚,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惊里跳起来,便去煤炉里取了火,砂锅里烧了些脸水,煮了些饭,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饭。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饭咱已整治下了,没事便晚起来些。”邓氏道:“去便去,只恁琐碎,把人睡头搅醒了。”董文便轻轻把房门拽上,一路把门靠了出去。耿埴冻闷了半夜,才得爬出床来。邓氏又道:“哥,冻坏了,快来趁咱热被。”耿埴也便脱衣,跳上床来。忽听外边推门响,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来也。”仍旧钻入床下。董文一路进门来,邓氏道:“是谁?”董文道:“是咱适才忘替嫂子摁摁肩,盖些衣服,放帐子,故此又来。”邓氏嚷道:“扯鸟淡,教咱只道是贼,吓得一跳,怪攮刀子的。”董文听了,不敢做声,依旧靠门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语自重。
  谁知不贤妇,心向别人浓。

  这边耿埴一时恼起,道:“有这等怪妇人。平日要摆布杀丈夫。我屡屡劝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个恩爱丈夫,他竟只是嚷骂,这真是不义的淫妇了,要他何用。当时见床上挂着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杀邓氏。邓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来,天冷冻坏了。”那耿埴并不听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听得跌上几跌,鲜血迸流。可怜。

  情衰结发恋私夫,谬谓恩情永不殊,
  谁料不平挑仕士,身餐一剑血模糊。

  若论前船就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样子,只是与他断绝往来也够了。但耿埴是个一勇之夫,只见目前的不义,便不雇平日的恩情,把一个惜玉怜香的情郎,换做了杀人不眨眼的侠士。那惜手刃一妇人,以舒不平之气。此时耿埴见妇人气绝,也不惊忙,也不顾虑,将刀藏在床边门槛下,就一迳走了出门来,人都不觉。悔气是这白老儿,挑了担水推门直走进里边,并不见人,他倾了水道:“难道董大嫂还未起来?”若是叫不应,停会不见甚物事,只说咱老白不老实,叫应了去。连叫几声,只是不应,还肩着这两个桶。在房门叫,又不见应,只得歇下了走进房中。看见血淋淋的妇人死在床上,惊得魂不附体,急走出门,叫道:“董家杀了人!”只见这些邻舍一齐赶来,道:“是甚么人杀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来,叫不人应,看时已是杀死了。”众人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你杀的了。”老白道:“我与他有甚冤仇来。”众人一边把老白留住,一边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谁人来杀他。这便是你挑水进去,见他孤身,非奸即盗,故此将人杀了。”一齐拥住老白。道:“讲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处。”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门来,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听候审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来,你怎么说?”董文道:“小的户部浙江司于爷长班,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并无别人。今早五鼓,伏侍于爷上任。小的妻子邓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饭时,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来,向四邻叫唤道,小的妻子被杀。众邻人道,小的去后,并无人到家。只有白大,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辄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杀了,只求青天老爷电察。”这御史就叫紧邻上来,问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众人答应道:“董文极是本分的,夫妻极过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甚人时常来往么?”众人道:“并没有。”御史道:“可有姿色么?”众人道:“人极标致的。”御史叫:“带着,随我相验。”果然打了轿,众人跟随,直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边?”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衙门审。”一到衙门,叫董文:“你莫不与邓氏有甚口舌,杀了他,反卸与人。”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他一声,敢去杀他?实是小的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怎么不多时就把他杀死了?爷爷可怜儿。”御史道:“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推得进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缘何知他房里杀了人?”白大道:“小的连叫几声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门口寻个人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么敢去行凶。”御史咄的一声道:“胡说,他家有人没人,于你甚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他姿色,这日乘他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巧语来抵赖,夹起来!”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遂,以致杀死。”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佣,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邓氏之未起,图奸不遂,凶念顿生,遂使红颜,碎兹白刃。惊四邻而祈嫁祸,其将能乎?以一死而谢贞姬,莫可逭也。强奸杀人,大辟何辞。监候具题处决。

  吴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白,花绑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懒干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儿。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忿激起来,想道: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阴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这颗头,做这样缩头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义,将刀杀死。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求老爷释放白大”。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笑他廷尉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官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此时满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淫妇,也该杀的;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信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他贞节,连满京人也信他贞节,只是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身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把向来攒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他受罪,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其时京城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谈些佛法,也能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床,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何须念佛想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