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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禅诗

吴言生

目录

前言

    第一章 前分灯时期的禅诗
      一、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
      二、永嘉大师的《证道歌》
   
    第二章 临济宗禅诗
      一、四喝
      二、四料简
      三、四照用
      四、无事是贵人
      五、无位真人
      六、无依道人
      七、汾阳善昭的禅诗
       第三章 沩仰宗禅诗
       第四章 曹洞宗禅诗
      一、石头希迁的《参同契》
      二、云岩昙晟的《宝镜三昧》
      三、洞山“正偏五位”偈
      四、曹山“君臣五位”偈
      五、洞山“功勋五位”偈
      六、曹山“五相”偈   
    第五章 云门宗禅诗
      一、涵盖乾坤
      二、截断众流
      三、随波逐浪    
    第六章 法眼宗禅诗
      一、般若无知
      二、一切现成
      三、法眼宗禅诗与大乘佛典   
    第七章 杨岐宗禅诗
      一、超越对立
      二、立处皆真    
    第八章 黄龙宗禅诗
      一、见山三阶段
      二、黄龙三关
      三、随缘任运、日用是道
      四、触目菩提,水月相忘
      五、自信无求,雄猛奔放
      六、以艳情寓禅的诗歌
      七、黄龙宗禅诗与古典诗词   
    第九章 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    
    第十章 名僧禅诗欣赏
      一、王梵志禅诗
      二、寒山子禅诗
      三、拾得禅诗
      四、腾腾和尚《了元歌》
      五、修雅《闻诵法华经歌》
      六、同安察《还源诗》
      七、廓庵禅师《十牛图颂》

第一章 前分灯时期的禅诗

前分灯时代的禅诗
一、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
吴言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禅诗》,200211月初版

“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确实如达摩大师的这首传法偈所说,自从达摩大师从印度来到这充满大乘根器的震旦大地,经过辗转相传后,禅宗在中华大地上绽放出五朵绚丽的花,这就是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后来临济宗又派生出杨岐派、黄龙派。
    五家七宗的禅诗创作,璀璨夺目,是本书的主要内容。本章所探讨的,则是在五家七宗之前的几首最重要的禅诗。
     一、 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

慧能大师是中国禅宗的主要开创人,开创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使得禅宗在中华大地上结出丰硕的果实,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直至今日,还绵绵不绝。
    慧能的最著名的禅诗是“菩提本无树”,这首禅偈在中国流传广远,妇孺皆知。而这首禅偈又是与神秀的禅偈联系在一起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神秀是北宗禅的创始人。他将人的身心比做菩提树与明镜台。人身本是佛身,心性也本来清净。只是由于执着,生起了相对间识,以致于经常为尘垢所染。因此,要保持心的澄明清净,就必须“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即通过坚韧不拨的修习,才能渐次领悟到佛理而成为佛。
    神秀的诗偈,形象地浓缩了佛家修持过程的三个阶段:戒、定、慧。这三个阶段体现着佛教基本世界观。“拂拭”,喻佛法修持的长期性和艰苦性。修持者必须不断地拂拭心灵的尘垢,才能获得澄明的觉悟之心。“尘埃”喻指世俗情念对佛性的侵害与干扰。在这首偈子中,神秀提醒修行者,必须长期地、不间断地除恶、修心,渐渐地成就正果,这与南宗顿悟成佛的指趣相去甚远。
    在神秀作偈的次日,慧能也针锋相对作了一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慧能指出,自古以来,人的本心本性,原本就是清净无染的,原本就是不生不灭的,原本就具足了一切。只要觉悟到这一点,就可以立地成佛。
    在这首偈子中,慧能大胆地简化了佛教修持的繁琐哲学,将修持者从人格神与智性思辨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慧能为中国禅宗从理论上、方法上找到了一条超尘脱俗的捷径,开创了一代宗风。
    这两偈子是南宗的宣言书,成为南北分野最重要的代表作,也是禅宗以诗寓禅的起源。从此之后,中国禅僧们的创作渐渐多了起来,妙语似锦绣,千偈如翻水,禅宗诗歌蔚成风气,形成了中国禅林诗苑的瑰美景观。

前分灯时代的禅诗
二、永嘉大师的《证道歌》

二、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

永嘉玄觉是慧能的嫡传弟子,虽然只在曹溪停留了“一宿”,却是明心见性的觉悟者,所以有“一宿觉”的美称。他的《证道歌》是禅门脍炙人口的佳作。它是禅宗诗歌的宏篇巨制,几近三百行,一千八百七十六字,就篇幅来说,堪称《全唐诗》之最。
    《证道歌》,顾名思义,是明心见性的证悟者,所抒发的正知正见。永嘉玄觉为了避免后学解行错谬,慈悲地标示出解脱的道路。它包蕴深厚,有佛教哲理,有禅悟体验,有求道要诀。以下主要参考耕云先生的《不二法门•证道歌浅释》中的相关文字,作一简释。   
    君不见,
    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摒绝世间俗学,离绝出世间圣解,不以有为法修持至道,无心合道的“闲道人”,无妄想可断,无真理可求。当他彻见了本来面目之时,不但根尘情识皆是佛性,连这个虚幻不实的色身,也成了常住不坏的法身。正可谓“明与无明,其性不二;不二之性,是为实性。”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   
    当回归于生命的本源,则除了澄明圆满的本心之外,别无一物可得。这澄明圆满的本心,就是本源自性,就是纯真的佛性。障蔽本心的色、受、想、行、识五种阴霾,原本不有,当体是空。由五阴派生出的贪、嗔、痴三毒,也不过偈缘生缘灭的水上泡沫一样,虽有而不实,倏起倏灭。   
    证实相,无人法,刹那灭却阿鼻业。
    若将妄语诳众生,自招拔舌尘沙劫。   
    彻见宇宙实相,顿断无始无明,则我空法亦空。前尘往事,顿如梦觉;无间地狱,全成净土。永嘉大师唯恐浅见生疑不信,发下誓说:如果用虚假的言语来欺瞒众生,等于自食无量劫数拔舌地狱的苦果。   
    顿觉了,如来禅,六度万行体中圆。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禅宗是“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的顿悟法门。明心见性,顿悟本心,便是证得了“如来禅”,便圆满地具备了六度万行的河沙功德。“前尘缘影”,执着于虚幻的表象,如梦的人生就会轮回于六道,一旦获得了生命的觉醒,则大千世界,如沤生沤灭。   
    无罪福,无损益,寂灭性中莫问觅。
    比来尘境未曾磨,今日分明须剖析。   
    彻见本源之时,身心世界尚不可得,更无罪福、损益可言。过去尘镜没有揩磨,被客尘烦恼所覆盖,以致于不能焕显其本有的光明。如今垢尽光现,鉴照分明,就不妨解剖分析,弄个清清楚楚了。   
    谁无念,谁无生?若实无生无不生。
    唤取机关木人问,求佛施功早晚成。   
    谁能于内不起思念,对外不生感受?果真如此,则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跟活的人一样了。如果抑念求无念,便是沉空守寂的二乘;自闭求无生,乃是灰心灭智的外道。无生是就体上讲,无不生是从相上讲。真正的无生,能生起一切万法。如果将无念无生片面理解一念不起,那么不妨找个木头人来问一问,看看它什么时候能修成佛道。   
    放四大,莫把捉,寂灭性中随饮啄。
    诸行无常一切空,即是如来大圆觉。   
    空掉这个地、水、火、风四大假合的肉体,不要过于执着这具臭皮囊,且随缘任运,饥餐困眠。彻底明见诸行无常,一切皆空,便是生命的圆满觉醒,也是佛的圆觉智慧。   
    决定说,表真乘,有人不肯任情征。
    直截根源佛所印,摘叶寻枝我不能。   
    之所以斩钉截铁地这样明明白白地宣说,是为了彰显最上一乘的真实法门。偏偏有一些焦芽败种之人,不肯信受,以私心卜度圣智,对明心见性的顿悟法门,妄加评谤,肆意攻讦。殊不知直截了当地穷溯万法根源,洞悉法界的实相,是佛所印证的。如果着相求法,舍本逐末,则是我不愿做的事。   
    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
    六般神用空不空,一颗圆光色非色。   
    珍贵的摩尼宝珠,虽然很多人都不知道,却是实实在在收藏在如来藏的妙明真心里的。六根解脱之时,发出神妙作用,彰显真空不空。自性光明圆满,非色非空,不生不灭。圆满晶莹,普照大千。   
    净五眼,得五力,唯证乃知谁可测。
    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   
    明心见性之时,肉眼、天眼、法眼、慧眼、佛眼立得清净,入眼无非佛性,,由此证得信力、精进力、念力、定力、慧力这五种金刚力。这一切,唯有亲证,才能知其三昧,仅靠常情是难以测度。见性之人,心如明镜,无物不鉴;小智之徒,执着外物,如水中捉月,到底成空。   
    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槃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貌悴骨刚人不顾。   
    明见本心的禅者,我法二见已断,理事二障已断,虽行走在闹市之中,也如入无人之境,宛如独行独步一样,自在潇洒地行走在心无起灭的涅槃大道上。悟者不离本源,格调高古,不近权势,风致高华。而世俗以貌取人,对那些面色憔悴,个性耿直的达者开士,也不愿多看一眼。   
    穷释子,口称贫,实是身贫道不贫。
    贫则身常披缕褐,道即心藏无价珍。   
    佛家弟子,言必称“贫僧”,这是由于他们追求至道,而从来不计较物质的生活。他们虽然经常披着破烂的短袄,心中却藏有自性的无价珍宝。   
    无价珍,用无尽,利物应时终不吝。
    三身四智体中圆,八解六通心地印。
    无价的自性珍宝,具有无量、无际功德、妙用,利益有情,接引有缘,永远都不会匮乏,不会吝惜。六祖说,“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四智是成所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大圆镜智。见性成佛后,八识融归佛性,皆得解脱,故曰“八解”。六通即是天眼、天耳、他心、宿命、神足、漏尽等六种神通,它们都不离人的一念真心。   
    上士一决一切了,中下多闻多不信。
    但自怀中解垢衣,谁能向外夸精进。   
    具有大根器的人,能一了百了。而中士、“下士闻道,大笑之”,听得愈多,疑惑愈重,于明心见性,毫无裨益。只要从自身解除因业障而形成的垢衣,才能使珍贵的宝珠显现。起心精进,即落有为,更何况向外自夸精进,更是于见道无补了。   
    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
    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   
    自性真空,不受薰染,一任他人诽谤、非难,无损正法丝毫。就好像痴人好架火烧天,自取疲累,徒然劳苦而已。见性之人对待毁誉与诽谤、恩恩与怨怨、醍醐与毒药,都如同啜饮清醇的甘露,一一融归于不思议的圆觉性海。   
    观恶言,是功德,此则成吾善知识。
    不因讪谤起怨亲,何表无生慈忍力。   
    恶言无自性,无明所变现,并不真实。何况平等法中,一切声音悉皆平等。倘若生起分别念,便是徒增烦恼。能勘破恶缘,当下便是善知识。见性之人,安住无生法忍,八风不动,怨亲平等,唯显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不能因为是讪谤,便产生对它生起冤亲的态度。一切皆处于平等法中,无冤亲的分野,表现为同体大悲,就是慈忍力。   
    宗亦通,说亦通,定慧圆明不滞空。
    非但我今独达了,河沙诸佛体皆同。   
    通晓祖师机法,精通佛教义理,由定发慧,定慧等持,就不会沉空守寂。明心见性,非我独能,一切众生都不例外。恒河沙数的诸佛,与众生的自性本来平等无二。   
    师子吼,无畏说,百兽闻之皆脑裂。
    香象奔波失却威,天龙寂听生欣悦。   
    宣扬佛法,如同雄狮哮吼,百兽慑服。香象(二乘及未登地的菩萨)听了最上乘法,平素的自恃与傲慢顿时冰消瓦解;天龙(登地菩萨)听了这最上乘法,印证自己内证境界,无比亲切,格外温馨。   
    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
    自从认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干。   
    古德大事未明,不辞辛劳,走遍千山万水,走遍千山万水,磨破芒鞋布衲,只为寻求明眼宗师,通过参禅了却大事。信受了曹溪六祖禅法之后,生死遂不再干怀萦虑。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纵遇锋刀常坦坦,假饶毒药也闲闲。
    我师得见然灯佛,多劫曾为忍辱仙。   
    在行住坐卧、语默动静都可以参禅,都不失安祥的心态。用不离体,体自安然。了脱生死之人,纵是利刃相加,毒药也逼,也襟怀坦荡,意态安闲。本师释迦牟尼,因地以优钵罗花供养燃灯佛,并布发掩泥供燃灯佛行过,得以受记成佛。他多劫以前也曾修过忍辱般若波罗蜜。   
    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
    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   
    一切众生,皆有生死,这种生死是分段生死,即永恒生命的分段现象,此一段是生,彼一段是死。人的一生被这个分段生死现象所支配,不能自作主宰。如果顿悟自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对荣辱就不会有忧喜之念了。   
    入深山,住兰若,岑崟幽邃长松下。
    优游静坐野僧家,阒寂安居实潇洒。    
    [岑,音cén;崟,音yín。阒,音qù] 见性之人,在深山密林修筑兰若,于水边林下长养圣胎。山居生活无羁无绊,如野鹤闲云,随缘任运。比起奔走市朝的人们,自然潇洒写意。   
    觉即了,不施功,一切有为法不同。
    住相布施生天福,犹如仰箭射虚空。   
    一旦觉悟,即是大事了毕,不再施功落于有为法,而各种有为的修持方法则异于此。为求福报而行布施,虽然得到生天的福报,就像朝向天空射出的那支箭,是不可能长时停留的。   
    势力尽,箭还坠,招得来生不如意。
    争似无为实相门,一超直入如来地。   
    射向虚空的箭,力量一尽,就会很快地掉下来。福报尽了,照样会降生到人间,生起种种无奈。争比得上运用无为实相的法门,一旦顿悟超脱,便直入如来的境界。   
    但得本,莫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
    既能解此如意珠,自利利他终不竭。   
    只要证悟了真如本体,则种种方便不过是细枝末节,不求而得。此时心垢净除,心月朗现,如同光洁的琉璃映着皎月一样。自性的无尽宝藏,是幸福的泉源,有无穷妙用,自利利人,永不枯竭。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何所为。
    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   
    江月在空中照耀,清风在松林中吹拂,长夜清宵,无为而无不为,清净而潇洒。自性的光明宝珠,辉耀着心田。雾露云霞,宛如修行者身上飘曳的衣裾。   
    降龙钵,解虎锡,两钴金环鸣历历。
    不是标形虚事持,如来宝杖亲踪迹。   
    持降龙钵、解虎锡,并非只是一种禅门威仪,而是象征着降三毒、统真俗、解诸厄。持杖在手,如同追寻着佛祖的足迹。   
    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
    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   
    真妄二法,本无相状。如弃真求妄,断烦恼,求菩提,证的不过是有为涅槃,不契圆顿法门。若彻见本来面目,便会洞知真妄二法,了不可得。无相是无空无不空,是如来的真实相。真与妄是相对待的名词,真妄两法本无相状,执真断妄都是偏执。   
    心镜明,鉴无碍,廓然莹彻周沙界。
    万象森罗影现中,一颗圆明非内外。   
    明心见性,心如明镜,晶莹剔透,照遍整个尘沙世界。森罗变幻的世态万象均影现其中,一颗晶亮的心珠总是无内无外。   
    豁达空,拨因果,漭漭荡荡招殃祸。
    弃有着空病亦然,还如避溺而投火。   
    自以为对空明豁,对因果不予重视,就会招致滔天的罪祸。弃有着空,如同逃避溺水而投入火坑一样。   
    舍妄心,取真理,取舍之心成巧伪。
    学人不了用修行,真成认贼将为子。   
    取舍即是分别,分别即背自性。对真理不能用取舍之心,否则即不能证悟。一般人认为自性可以通过修行获得,有能修,有所修,这是大错特错。如果认为能修者是心,所修者是功德,就成了认贼为子。   
    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识。
    是以禅门了却心,顿入无生知见力。   
    损坏自性法财,毁灭法身功德,就是由于这种分别心的心意认所起的作用。因此禅门要了却这种分别心,顿悟而进入无生知见力。   
    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
    非但能摧外道心,早曾落却天魔胆。   
    开悟的禅者,秉持光芒四射的慧剑,以般若为锋,发出金刚焰的光芒。不但能摧毁外道的邪知邪见,面且早就让天魔丧胆落魄。。   
    震法雷,击法鼓,布慈云兮洒甘露。
    龙象蹴踏润无边,三乘五性皆惺悟。   
    宣说最上一乘法,如同雷震、鼓击,震聋发聩。但它对众生来说,却如同慈云遍布,甘霖遍洒,如同龙象徜徉在宇宙间,普遍地给人以利益,使小、中、大三乘,定性声闻、定性缘觉、定性菩萨、不定性及无性者,都获得正见、正觉。   
    雪山肥腻更无杂。纯出醍醐我常纳。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肥腻是生长在雪山的一种草,传说雪山只生此草而不生其他的杂草,喻大乘佛法的无上纯正。用这种圣草喂养定慧的白牛,所产的乳汁便是如同醍醐般的珍品。“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是理、本体、佛,一切是殊相、是用、是众生。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还共如来合。   
    一月普遍地在一切水中显现出来,一切水中的月亮乃是一月的显现。法身即自性。众生自性与佛性同一体性。   
    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业。
    弹指圆成八万门,刹那灭却阿鼻业。
    一切数句非数句,与吾灵觉何交涉。   
    一地具足一切地,一个阶位具足了一切阶位,它不是色,不是心,也不是修行的结果。明心见性的刹那,弹指之间就圆满了八万四千总持法门,刹那之间,打破无明,而灭却了地狱的罪业。得鱼亡筌,一切数句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它与我的灵明觉性毫无交涉。   
    不可毁,不可丑,体若虚空勿涯岸。
    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则知君不可见。   
    禅超越了诋毁与赞誉,它的本体涵盖虚空,无涯岸,无限量。它当下即是,但觅即转远。如果起心去寻觅,则已经不可见了。   
    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
    默时说,说时默。大施门开无壅塞。   
    禅超出取舍,在超出取舍的不可得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禅。它有时不发一言,却如雷震耳,有时潮音大震,却寂静无言。六祖之后,禅门大开,一花五叶,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有人问我解何宗,报道摩诃般若力。
    或是或非人不识,逆行顺行天莫测。
    吾早曾经多劫修,不是等闲相诳惑。   
    如果有人问我懂得哪一个宗派的法门,我会告诉他,我所修持的,乃是摩诃般若的解脱力。由于它是根本智,迥超是非情识,所以一般的人很难把握。这些顿悟的道理,是多劫修持而证得的,不是随便讲出来诳惑人的。   
    建法幢,立宗旨,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叶首传灯,二十八代西天记。   
    真正的中国禅宗的历史,是曹溪六祖慧能所开启,建立了最上一乘的法幢,树立起以心传心、见性成佛的宗旨。但禅宗最早的传灯,却始于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就这样一直传给了第二十八代传人达摩。   
    法东流,入此土,菩提达磨为初祖。
    六代传衣天下闻,后人得道无穷数。   
    达摩大师来到中国弘法,被立为东土禅宗初祖。达摩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六祖之后,得道者众,简直不胜穷数。   
    真不立,妄本空,有无俱遣不空空。
    二十空门元不著,一性如来体自同。   
    真理不是立与不立的问题,它原本就存在;虚妄更是缘生,本来是空。有和无,都应该扬弃的边见。二十种空诸业障的法门,是为随缘说法的方便法门,开悟之后,不必执着认为是实法,因为众生与佛本来具有着同一的性体。   
    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
    痕垢尽除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被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所包围,两者的关系,也好像镜上的影痕。只有除去痕垢,才能使本心的光明显现出来。要使心法双亡,自性才能熠熠生辉。   
    嗟末法,恶时世,众生福薄难调制。
    去圣远兮邪见深,魔强法弱多怨害。
    闻说如来顿教门,恨不灭除令瓦碎。   
    堪叹末法时代,人心日下,众生福报微薄,难于调制他们的身心。距离佛陀涅槃时代已经很远了,出现了正法衰弱、邪见日深的现象。他们闻说大乘佛法,不但不弃邪归正,反而尽中伤破坏之能事,必欲使之瓦碎而后快。   
    作在心,殃在身,不须怨诉更尤人。
    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   
    心作恶业,身受殃报,这是铁定的因果律,不必再怨天尤人。要想不招致无间断的罪业,就不能毁谤如来正法的运转。   
    旃檀林,无杂树,郁密深沈师子住。
    境静林闲独自菠,走兽飞禽皆远去。   
    上乘道场,犹如旃檀树林,没有杂树。在这深幽的丛林之中,住着自由洒脱、气度威雄的悟道者。这是独立的自由的境界。   
    狮子儿,众随后,三岁即能大哮吼。
    若是野干逐法王,百年妖怪虚开口。   
    禅门宗匠的龙象法子,年轻时就能作狮子吼,威慑百兽。若是那些顽劣的野干想驱逐狮子,是根本办不到的。那些根器不正之人,若要以伪装成善知识,污染清净禅门,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圆顿教,勿人情,有疑不决直须争。
    不是山僧逞人我,修行恐落断常坑。   
    圆顿觉悟的法门,不讲人情,如果有疑难不决之处,就要彻底弄明白。这不是我逞强好胜,而是深怕修持者落于偏执,求悟转迷,落入断常的陷阱。   
    非不非,是不是,差之毫厘失千里。
    是即龙女顿成佛,非即善星生陷坠。   
    不以非为非,不以是为是,则是非不明,大损正见。不求本源,只在概念上作游戏,只会徒增无明,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龙女献珠,顿成佛道;善星比丘,虽然诵得佛经,却对之妄加揣测,自以为是,反而成了毁谤佛法,堕于恶道。   
    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论。
    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   
    我早年也曾积累学问,专一从注疏中探讨经典的本义。分析辨别佛经的专用名词,而不知道休息,而忽视了内心的体证,就像到海边数那无数的沙粒,徒招疲惫,毫无收获可言。   
    却被如来苦诃责,数他珍宝有何益。
    从来蹭蹬觉虚行,多年枉作风尘客。   
    像这样向外求道,如同数别人的珍宝,对见性无丝毫的裨益,自然受到了如来的呵责。至此才明白多年来起心外觅,经过无数坎坷,碌碌风尘,未曾一日当家作主。   
    种性邪,错知解,不达如来圆顿制。
    二乘精进没道心,外道聪明无智慧。   
    种性褊狭,知解背谬,南辕北辙,离最上乘法越来越远。小乘守寂,中乘沉空,虽然苦修精进,终不能证得至道;外道虽然聪明,但是没有智慧,也不能究明实相。   
    亦愚痴,亦小騃,空拳指上生实解。
    执指为月枉施功,根境法中虚捏怪。   
    二乘和外道,愚昧痴呆,如认为空拳中真的有实物。将指月的指,认成月亮,枉施功夫,在六根对境所产生的虚幻景象中兜圈子。   
    不见一法即如来,方得名为观自在。
    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   
    达到不见一法的境界,即是如来,即是观自在。彻底解脱,业障本空。如果没有明心见性,则事相宛然,业障不虚,仍然要偿还凤债,轮回受报。   
    饥逢王膳不能餐,病遇医王争得瘥。
    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
    勇施犯重悟无生,早时成佛于今在。   
    饥饿了遇到精美的膳食却不敢餐用,生病时遇高明的医生却迟疑不决,岂不坐失良机?明心见性的禅者,能够在五欲之中修行禅法,保持知见力,如同火焰中绽放的莲花,洁净之性永远不受污染。古印度有勇施比丘,犯了四种根本大罪,欲借忏悔来消除罪垢,后来遇到尊者开示,发现罪性不可得,得以彻见自性。   
    师子吼,无畏说,深嗟懵懂顽皮靼。
    只知犯重障菩提,不见如来开秘诀。   
    对于那些如同裹着牛皮一样的愚顽不化者,我会像狮子般大吼一声,促其猛醒:你们已经犯了很大的过失,业障深重不能觉悟,为什么看不见如来教示的明心见性的秘诀。   
    有二比丘犯淫杀,波离萤光增罪结。
    维摩大士顿除疑,还同赫日销霜雪。   
    古时印度有两位比丘,犯了淫杀之罪,找到优波离尊者请忏悔,尊者用小乘法替他们解脱罪结,结果他们的心理负担更重。维摩大士知道后,呵责尊者不应加重他们的罪结,应该直接替他们解除,并开示道:不要让心停留在任何事物和念头上,这才是真正明了戒律。两位比丘当下疑悔顿消,如赫日融雪。   
    不思议,解脱力,此即成吾善知识。
    四事供养敢辞劳,万两黄金亦销得。
    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   
    禅的妙用,不可思议,具足恒河沙数的解脱力。修行者对法身父母恩大难酬,衣服、卧具、饮食、医药等供养,自当不辞劳苦竭力操办。即使是万两黄金,师父也消受得起。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因为师父的开示,一言之下能使人超越劫数而得解脱自由。   
    法中王,最高胜,河沙如来同共证。
    我今解此如意珠,信受之者皆相应。   
    禅是法中之王,是最上法门。恒河沙数的诸佛,都以此法门证得无上正觉。我今天剖示了这颗如意宝珠,只要能信受,就能达到与本来面目相应的效果。   
    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
    大千世界海中沤,一切圣贤如电拂。
    假使铁轮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
     原本的实相,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佛。大千世界如海中一粒浮沤,一切圣贤也像闪电似的一拂而过。明心见性之人,生死不能移。纵使是铁轮在头顶上旋转,危在刹那,这颗定慧圆明的心,始终不会改变。
    日可冷,月可热,众魔不能坏真说。
    象驾峥嵘谩进途,谁见螗螂能拒辙。
     即使太阳变冷月亮变热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众魔还是不能破坏上乘佛法。大乘佛法如同大象驾车,步履稳健地行进在光明大道上。外道谤佛者,好比螳臂挡车,只能落个自取灭亡的下场。
    大象不游于兔径,大悟不拘于小节。
    莫将管见谤苍苍,未了吾今为君决。   
    大象不屑于走狐兔出没的小径,大乘法门不同于中小法门。大彻大悟者,不拘于小是小非。切莫以世俗、外道的的偏见来看待最上乘佛法,那样做无异于以管窥天。我如今已经将禅道全盘托出,若未曾了悟,且让我来襄助。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将修证悟入的禅理,用三七言杂糅的乐府体调形式吟咏出来,形象精警,笔势流宕,语意高峻,波澜迭起,具有深厚、强烈的佛学思辨力、禅学感悟力和的艺术感染力。此诗文情并茂,广为传诵,深为宗门所重。歌中不少名句已成了后世禅者的口头禅,如“绝学无为”、“行迹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等琅琅上口的佳句,常被禅师们引用来证道、教示。其文彩斐然,回肠荡气,余味无穷,堪称禅诗之最。它是以禅寓道的精品,是禅诗中的极品,更是中国佛教文学的瑰宝。

第二章 临济宗禅诗

临济宗禅诗

禅宗一花五叶,叶叶不同,五家七宗,各有各的宗风,即纲宗。为了表达纲宗,禅宗各家都创作了数量可观的纲宗诗。临济宗的纲宗诗很有特色,这里举出“四喝”、“四照用”为例。    
   一、四喝:临济以“喝”接引徒众,耸动禅林。临济曾谓:“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临济录》) 《人天眼目》卷一载善昭颂,阐发四喝之旨尤为显明:
   
    金刚宝剑最威雄,一喝能摧万仞峰。
    遍界乾坤皆失色,须弥倒卓半空中。
   
   
金毛踞地众威全,一喝能令丧胆魂。
    岳顶峰高人不见,猿啼白昼又黄昏。 

  
   
词锋探草辨当人,一喝须知伪与真。
    大海渊澄涵万象,休将牛迹比功深。  

 
   
一喝当阳势自张,诸方真有好商量。
    盈衢溢路歌谣者,古往今来不变常。   
   
金刚宝剑,锐利无比,指山山崩,指海海竭。一个高明的师家,如果看到学人缠脚缚手,胶着在语言意识的葛藤中,不能平定纷乱的心念,就用这种大喝,将他的多头意识当头截断。此时学人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分别心,都会在一喝之下丧身失命。此时乾坤失色,日月无光,纵使你的迷惑大如须弥,也倒卓在半空,粉碎无余。
    威风凛凛风的狮子,不死守在窟穴中,不枯守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惯用一个固定的套路。在它扑杀猎物时,它的脚牢牢地蹲踞在大地上,以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作出那致命的一击!这狮子蹲踞在高处,顾盼生雄,具有森林之王的气度。当它震威哮吼之时,百兽肝脑俱裂,魂飞魄丧。它像香象般截流而过,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的前进。当学人听闻了师家雄狮般哮吼的大喝时,威光尽失,如同哀猿般发出肝肠寸断的啼鸣。
    探竿、影草都是渔人的工具。探竿是将鹈羽绑在竿头,探到水中,诱引群鱼聚到一起,然后用鱼网将鱼捞起来;影草,是割草浸在水里,等群鱼聚在它的下面躲荫凉时,用网将鱼捞起来。师家为了勘验学人的修行程度,或者是学人探测师家的水平时,所使用的手段就是探竿影草,是勘验式的大喝。师家通过这一喝,可以测验出学人深浅明暗的工夫,看看他有无师承,有见识还是无见识。  “一喝不作一喝用”。此喝最不着痕迹,虽然不在前三喝之中,却能将前三喝收摄无余。千变万化,不可端倪!

二、四料简

    “四料简”是临济导引学人悟入的四种方法,即“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人”指主观存在,“境”指客观存在。“夺”意为遣除,指运用禅机消除人、境等对象的实有性。夺与不夺,根据对象的实际情况而定。临济创立“四料简”的目的,是为了破除对我(支配人与事物的内部主宰者)、法(泛指一切事物和现象)二者的执着。临济指出,一个胜任的导师,必须掌握这四种接机示教的方式:

    (克符道者)初问临济:“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济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师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济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师曰:“如何是人境俱夺?”济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师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济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五灯》卷十一《纸衣》)

   “夺人不夺境”的境界,如同春天的太阳,照映万物,生机蓬勃。而衰老的“我”不过是因缘和合的假象,并没有真实性。世人执着于“我”,以为是有主宰的、实在的自体,便会产生种种谬误和烦恼。因此针对我执深重的人,必须破除其以我为实有的观念。《五灯》卷十一《纸衣》载临济法嗣克符颂四料简云:    
        夺人不夺境,缘自带誵讹。
        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
        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
        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夺人不夺境”,“熙日发生铺地锦”,是境;“婴孩垂发白如丝”,是人。临济的两句答语,一句存境,一句夺人。四料简中,唯有“人境俱不夺”方是彻悟之境,此前皆为方便权宜,从彻悟的立场看,都是错误,因此“夺人不夺境”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心境本来空,何有夺与不夺之分?“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对真如本体,不可思量拟议。一起心动念,着意追求,就错过了明明白白呈现在眼前的本体。“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说本体像珍贵的骊龙颔下的宝珠,也像有蟾蜍、桂树的月亮一样,发出灿烂的光明。两句是这首诗的诗眼所在,象征本体通过境象觌面相呈,是“不夺境”的形象表述。“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意为应当不经任何思量、分别地直下体会呈显在眼前的本体,而不可寻思、计较,落于语言、意识的罗网之中。参禅者见物知心,循相证性,珠光、桂影皆为入道之机。本应“无差互”,当下契入。但未悟之人,我执未破,心随境转,想通过拟议思量的途径来趋近本体,这就坠陷到语言、意识的罗网之中,而不得自由。

    “夺境不夺人”,是针对法执深重的人,破除以法为实有的观念。如果谁以客观存在为重,导致自性泯没,师家就要设法使他超越,以重现本心。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法。一切法都没有实体性,处于刹那生灭变化之中。世人执着于“法”,对之虚妄分别,必然会妨碍对真如的悟解和体验。“夺境不夺人”时,自性本心,清明自在,代表主体的君王政令通行,四夷臣伏,烽烟不起。客体的“境”在四海清平、烽烟不起的状况下,已经不发生任何作用了。    
        夺境不夺人,寻言何处真。
        问禅禅是妄,究理理非亲。
        日照寒光澹,山摇翠色新。
        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   
    “夺境不夺人”,指对于我执轻而法执重的人,先夺其境。境有两意:一是思想意念之境,一是自然物象之境。虽然语言可以显示大道,但寻言逐句,着相求法,无异见指忘月,逐妄舍真,又怎能入道证真。诗的前四句谓法执重者,问禅,禅是名言,本无实义;究理,理非究竟,乖离自性。因此师家夺其思虑之境;后四句谓参禅者纵使能从“日照寒光淡,山摇翠色新”的色界中,悟得色即是空的真谛,也是眼中尘沙,不是彻底的开悟。“日照寒光澹,山摇翠色新”二句是外境,“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两句陡地转折,说纵使对它们有玄妙的理解、体会,也是眼中的尘屑,将前两句所呈显的境象一扫而空。
    “人境两俱夺”,是针对我执和法执都很重的人,破除其“我”、“法”二执。佛教认为,俗世的一切都是颠倒和虚妄的,任何对自我和外境的执着,都与佛教的基本原理和最终目的相违背。主观、客观都无真实性,应该超越主客,了悟绝对的本原心性。此时,代表主体的君王政令不行,并州、汾州的地方势力如藩镇等各自为政,主客之间,不通消息,“人”、“境”双泯。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
        不论佛与祖,那说圣凡情。
        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木盲。
        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将我执法执悉皆夺去。我法双遣,佛祖正令遂得以施行。“不论佛与祖”,既证悟自性,则无佛可成,无佛之名号可立。“那说圣凡情”,未悟时说圣说凡,落于情识意想,既悟之后,则凡圣皆空。“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木盲。”证悟之时,一切妄想都是对般若的触犯。此时的学人,如同恰好逢遇到木孔的盲龟,如果一味死死抱住佛法不放,同样会在吹毛剑下丧身失命。“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如果再进一步寻求玄妙的解会,卖弄情缰意锁的神识,就更会被般若利刃一挥两断了。正如大慧宗杲所说:“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这里进之退之,性命都在师家手里,如吹毛剑不可犯其锋。”(《大慧录》卷十六) 
    “人境俱不夺”,对于人我、法我都无执着的人,二者都不须破除。主体、客体,各各依位而列。此时,代表主体的帝王垂拱而治,野老丰衣足食,饱享承平之乐,故尔歌功颂德。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偏。
        主宾言不异,问答理俱全。
        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
        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偏。”禅者明心见性之后,必须从悟境中转身而出,度化世人。扬眉瞬目,思量意识,都从脱落烦恼的自性中流出,所以不会落于色界偏位。“主宾言不异,问答理俱全。”此时无凡无圣,无主无宾,问在答中,答在问中。言谈寂默,行住坐卧,神通妙用,都不出自性。后四句说明由圣入凡,生起妙用。“‘澄潭月’、‘碧落天’,代表灵明的空境。禅家明心见性以后,必须由空境转身而出,才能证入色空不二的妙有境界,方便随缘,度世利生,故言‘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否则,沉空滞寂,禁锢菩提,不能明体起用,佛家称为烧焦的谷芽败坏了的种子,了无生机,追溯原因,不外大法未明,堕入偏空,不能随缘涉世,普度众生,故言:‘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五六页,台湾东大图书公司一九九四年版。〕
    克符道者的颂,学理化色彩过重,一般读者不容易理解。而佛鉴慧勤颂四料简的诗,则简直就是一组风情摇曳的绝句:    
        瓮头酒熟人尽醉,林上烟浓花正红。
        夜半无灯香阁静,秋千垂在月明中。
    
        莺逢春暖歌声歇,人遇平时笑脸开。
        几片落花随水去,一声长笛出云来。
    
        堂堂意气走雷霆,凛凛威风掬霜雪。
        将军令下斩荆蛮,神剑一挥千里血。
    
        圣朝天子坐明堂,四海生灵尽安枕。
        风流年少倒金樽,满院桃花红似锦。
    
        千溪万壑归沧海,四塞八蛮朝帝都。
        凡圣从来无二路,莫将狂见逐多途。
   
    第一首颂夺人不夺境。酒熟香浓,人入醉乡,而青烟如织,林花正艳。深沉院落,佳人甜眠。秋千玉索,静垂月中。此时人停止活动,客体的物境宛然在目。第二首颂夺境不夺人。莺声消歇,落花随水,是夺境;人绽笑脸,宛转抚笛,是不夺人。此时物境淡隐,主体的人在自由活动。第三首颂人境俱夺。意气如惊雷,威风如霜雪,将军令下,荆蛮头落,血溅千里。既斩其人,又夺其境。第四首颂人境俱不夺。天子临朝,百姓安居。年少醉饮,花红似锦。人欢愉,境芬芳。第五首是总颂。参禅者臻于百川归海、远人来服之境,川流安恬,心国太平。彻悟之后,凡圣不二。此时若说空说有,夺与不夺,都是“狂见”,不能达道。

三、四照用

    “四照用”的“照”,指“寂照”之照,“寂”是真如之体,“用”是妙用。“四照用”系根据参禅者对主客体之不同认识,所采取之不同教授方法,旨在破除视主体、客体为实有的世俗观点,与“四料简”基本类似:

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若是过量人,向未举已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临济录》)

    先照后用,是针对法执重者,先破除对客体的执着;先用后照,是针对我执重者,先破除对主体的执着;照用同时,是针对我、法二执均重者,同时破除之;照用不同时,是对于我、法二执均已破除者,即可应机接物,不拘一格,运用自如。《人天眼目》卷一慈明颂:    
       
照时把断乾坤路,验彼贤愚丧胆魂。
        饶君解佩苏秦印,也须归款候皇恩。   
   
“照时”指先照后用,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法的执着。此时,思维被截断,拟议不得,天地(喻相对的思维方式)被截断,又回到了天地未分之前的状态,不论贤愚都丧胆亡魂(喻没有任何二元意识留存)。纵使你辩才如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喻参禅者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也须输诚,缴印还乡,以候皇恩(喻返回心灵家园,继续修行)。此诗重在对相对意识之境的破除,即是对法的破除。    
       
用便生擒到命殂,却令苏醒尽残躯。
        归款已彰天下报,放汝残年解也无?
    “用”指先用后照,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主体的执着。师家用杀人剑,将参禅者生擒过来,将相对的意识予以斩除。但临济宗非常讲究死中得活的机趣:使相对的意识大死之后,再使悟的生命苏醒过来。所谓大死,即是去除覆在自性之上的客障,将世俗之“我”消解,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促使现实的凡庸自我的退避来迎接妙净之我的出现。妄想分别是“生死轮回”的根本,禅门中许多机锋、话头,都是为了消除学人的妄想分别,所谓“打念头”。“打念头”的机用,就是“杀人刀”,让人“大死一番”。然而,打去念头后,如木石一般不思不动,却是禅宗最担心的弊病。佛教之“空”,空去妄想而已,却需显示出“真性”的无穷妙用,所谓“打得念头死,救得法身活”,这就是“活人剑”:以智慧的利刃斩除一切妄想,复活“真性”的妙用。一刀一剑,能杀能活,显示出息妄显真的禅机。苏醒之后,除却往日心,已非昔时人,过去的妄想纤毫不存,再也不会干扰禅心。此时,尘心死去道心活,天下丛林,喧喧盛传说又有一人道行圆满成就。这个成就之人,从此会安度晚年,获得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照用同时棒下玄,不容拟议验愚贤。
        抡剑直冲龙虎阵,马丧人亡血满田。   
   
“照用同时”,是将人我双双夺去之时。此时当头一棒,绝不容情。人头殒落(喻夺人),血流满田(喻夺境)。愚人贪世情,贤者恋佛法,师家对之一概铲除。高明的禅师,“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这是“杀人如麻”的“临济将军”的一贯作风。    
       
照用不同时,时人会者稀。
        秋空黄叶堕,春尽落花飞。   
   
“照用不同时”,是比“照用同时”更为纯熟的境界。此时,根本分辨不出其中什么是照,什么是用。春花落,秋叶堕,一切纯真自然,不落朕兆,大化流衍,自为自在,杳无端倪。    
       
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
        会得个中意,日午打三更。   
   
总颂谓虽然“四照用”有种种方法,在“一喝”之中,同时具现。慈明将极其精微、复杂的四照用程序,浓缩在一喝之中,顿悟色彩极为浓郁。这种当下顿悟的功行,纵是参禅多年的人,也难知其深浅。如果领会了这一喝中的意旨,日轮当午之时,即是半夜三更。作者将两幅截然对立的意象组合到一起,是神妙的般若直观之境。如果拟议寻思,就不能解悟“个中意”,失以千里了。
    临济宗四喝、四料简、四照用等纲宗诗,反映了其禅法机锋迅疾、不容拟议的特性。临济宗禅法,显示出掀倒禅床、踢翻地轴、倒覆乾坤的气势,正如论者所云,“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排在剑刃刀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的最大革新。”“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以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乃光《临济禅初探》,《禅学论文集》第二册第一五八页。〕 这些纲宗诗,之所以能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极其深邃的禅学思想,这是因为在最高的层次上,诗与禅圆融相通。最微妙的宗教体验,不能通过定势语言来表述。因为按照禅宗的观念,本体不可说,一有言说,即有主客,即与本体乖离。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是本体的栅栏。而参禅悟道,就是要突破这种乖离,明心见性,直契本体。通过诗学的喻义,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摒落思量计较,悟妙旨于言外,即可使学人当下证入禅悟之境。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又是本体的家园。临济宗禅诗,吟咏宗纲而不粘着于宗纲,用活句而不用死语,通过意象组合的矛盾性、跳宕性、空灵性,展示一幅幅诗禅感悟境象,这就使得临济宗纲宗诗具有了供人想像品味的空间,使其意象具有多义性、朦胧性、不可解性,使得临济宗纲宗诗在中国禅学史上呈现出独特风貌。

四、无事是贵人
 
   
每一宗派的禅学思想都有其最为典型的部分,即禅髓。禅髓诗,指通过诗歌语言艺术,或显或隐、或明或暗地表达禅学精髓的诗歌。这些诗歌,或直陈其事,径截表达禅学感悟;或象征比喻,间接表达禅学感悟;或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来表达禅学感悟。临济宗禅学感悟的精髓,主要体现在“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三个方面,并用诗歌的形式加以生动直观的反映。
    《临济录》中所表达的“无事是贵人”禅髓,主要有这样的特性:自性圆满,与佛无别;不须造作,本来现成;饥餐困眠,日用是道;有求皆苦,歇即无事;不求师家,不求经论。“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临济设立一系列禅法,都是为了扫除学人的情见,荡除妄念,以达到“无事是贵人”的境界。但“无事是贵人”,旨在息却驰求之心,却并不意味着沉溺于一潭死水的断灭空。无心之境固然好,但如果是一种枯木死水的状态,就堕入了顽空,临济宗禅人注意对断灭空的遣除,使大休大歇的无事之人,呈显出随处作主、触事而真的悟者生涯。文悦《原居》云(《古尊宿》卷四一):    
        挂锡西原上,玄徒苦问津。
        千峰消积雪,万木自回春。
        谷暖泉声远,林幽鸟语新。
        翻思遗只履,深笑洛阳人。   
   
诗写初春原居景致。首联谓自己挂锡西原,本图无事,参禅之人,却不停地前来探问禅旨。作为师家,应该怎样回答他们?颔颈两联出以境象,堪称不答之答,无言之言:积雪澌融,千峰泻翠。万木回春,欣欣向荣。深谷气暖,流水增多,泉声传得分外地远;幽林昼静,百鸟欢鸣,清音显得特别的脆。处处现成图画,头头自尔生机。与宇宙氤氲同化的人,感悟到生命的澄明宁静。面对眼前这天然清景,你还能不走融入暖雪、春水、万木、百鸟、花谷、丛林中,化成一晶雪、一脉泉、一只鸟、一叶花、一株树?“钟声雀噪,可契真源。别处驰求,妄生节目。”(《汾阳录》卷上) 只有将禅的意念剔除净尽,才是真正的禅。达摩大师当年遗下只履,把禅留在中华大地,但小根小智之人,却如痴犬逐块,死咬住禅的名相观念不放,这又是一大窠臼。在这个意义上看,一度在洛阳嵩山付授禅法的达摩祖师,实在是无事生非!此诗貌似纯粹的写景诗,实则远远超出纯粹的写景诗。纯粹的写景诗是属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前感悟层面,而此诗所写之景,则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禅悟化境。在此感悟阶段,诗人将禅的名相彻底剔除,即物而全真,无事是贵人。诗中既有《楞伽经》“扬眉”“动睛”皆佛法的思想,又有《金刚经》“无法可说”思想,也有魏晋玄学“言意之辩”的思想。再如善昭《示众》云(《汾阳录》卷下):    
       
春雨与春云,资生万物新。
        青苍山点点,碧绿草匀匀。
        雨霁长空静,云收一色真。
        报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陈。   
   
云行雨施,品物流衍。人的精神也应时时有春雨春云,方不枯寂。在云雨润泽中,远望,黛树似染,在山壁上衬成斑斑点点;近观,碧草如梳,在平野上显得柔柔匀匀。春雨乍收,天宇澄静;雾云散去,景色纯真。人心中固然需要有春云春雨的祥和之气,但其心性本体,却如春雨迷中的长空,云绡雾噻里的景色,并不改变其渊静、澄鲜的特质。善昭《坐禅》亦云“月印秋江静,灯明草含鲜”,写禅悟直觉,纯明澄澈,外物历历在目。但对此物境,仅仅是观照而已,并无杂念,这才是微妙的禅心。与文悦的《原居》一样,善昭《示众》在对清新景色的现量呈现中,浓缩着诗人的禅学感悟,而不着痕迹,如波中月影,似镜里花光,玲珑澄澈,即目即真。只有无事之人,方可写得出这纯乎天籁的诗;只有无事之心,方可感悟到这触目菩提的美。读者既可以将它作为纯粹的写景诗欣赏,也可以从中品味出深邃的禅意。再如文悦的《山居》诗,与其《原居》堪称联璧(《古尊宿》卷四一):    
       
片片残红随远水,依依烟树带斜阳。
        横筇石上谁相问,猿啸一声天外长。
    
       
静听凉飚绕洞溪,渐看秋色入冲微。
        渔人拨破湘江月,樵父踏开松子归。
    
       
垄麦重重覆紫烟,太平时节见丰年。
        野云忽散孤峰出,列派横飞落涧泉。   
   
第一首是禅者春憩图。暮春之际,落英缤纷,残红随水,宛若桃源。烟笼青翠,映带斜阳,依依多情。这宁静温馨、清纯洁雅的桃源,也是禅者人性源头、精神家园、心灵故乡;凝重静远、祥和明澈的斜阳,是走过初阳如血、骄阳似火的诗人,澄心内视、静观自心的返照回光。禅悟的境界是法喜的境界,法喜的境界渴望有人分享。诗人横筇石上,凝情远望,便有一声猿啼,自空际飞来,恍如故友相存问。抒情主体的孤芳自赏、高情远韵,悉皆传出,却笔致天然,毫无刻凿之痕。
    第二首是渔樵晚归图。初秋之时,凉飚乍起,木落千山,秋色迤逦,渐入冲微。渔人归棹,拨弄清波,逗一轮璧月。樵父束斧,松下经行,踏万颗松子。渔人樵父,在禅诗中往往作为垂丝弄斧的意象出现,如“只知洪浪岩峦阔,不肯抛丝弄斧斤”(《颂古》卷五投子青颂), 喻世人向外寻求追逐,不肯当下无事,归家稳坐;“浪静风恬正好看,秋江澄澈碧天宽。渔人竞把丝纶掷,不见冰轮蘸水寒”(同上卷七常庵崇颂), “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五灯》卷六《陈道婆》), 均是感叹渔人逞弄机巧,不能回光返照。而此诗中所写,则是收却鱼网、束起斧头的渔樵晚归。景是宁谧的景,有的是澄明夜月和月光下的松间路,没有洪波巨浪岩峦险阔;人是恬静的人,有的是自得归渔和机心全泯的樵父,不复垂丝弄斧向外寻求。
    第三首是农家丰年图。垄麦重重,紫烟盖覆,地气温润,是丰年景象,也是心国太平的景象。天地阒寂无声,一切都似乎融化在恬静之中。但就在此时,野云迸散,孤峰远出,苍翠扑面。一瀑飞泉,跳珠溅玉,喧闹欢腾!平畴麦垅烟幂幂的恬静,忽为孤峰耸翠落瀑飞泉所取代。然而,诗人的心灵并没有被喧闹所扰乱,因为它从来就没有被恬静所影响。被恬静所影响,即溺于断灭空;被喧闹所扰乱,即粘于躁动境。静景动态,都影响不了诗人的澄明心境。对此寂此动,诗人了了感知,而毫不粘着。诗歌在描写寂境时,没有一潭死水的枯寂,流漾着波光潋滟的活泼生机;描写动景时,没有喧嚣浮躁的骚动,沉淀着万动归寂的亘古宁静。
    这组诗的共同特点有三。其一是在静谧之境中,忽然阑入动景,跳宕流转,生机远出。其二是诗中的象征意义若显若隐。如磐石坚贞象征诗人坚固的禅心,渔樵晚归象征着歇却妄念归家稳坐,太平时节象征心理世界的宁静,野云崩散象征妄念的消除,但这些象征都在有意无意之间,若即若离。其三是所写景致疏野、恬淡,使人感受到繁华刊落见本真的意趣。纵使是孤猿长啸,渔樵晚归,云散峰出,涧泉飞泻,也同样将人的心理感受引向恬淡祥和之境,而没有声色浮华的躁动。在临济宗禅诗里,这是艺术性臻于化境的作品,天机一片,不受纤尘,鲜明地反映了“无事是贵人”的禅者,如何在自然清景中获得即色即真的禅意感悟。

五、“无位真人”

    “无位真人”是临济禅的又一思想精髓。铃木大拙在《临济的基本思想——〈临济录〉中‘人’之研究》中指出:“‘人’的概念是全书的关键,也是真正禅宗精神的核心。”〔转引自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八二页,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临济录》载:

    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归方丈。

佛教一般修行之次第,有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等阶位。“无位真人”即指不住于任何阶位的自由的人,即人人本具的佛性,是无始以来的真我。临济为了避免触犯、唐突这个佛性,不说它就是佛性。学僧探问“无位真人”之所在,临济遂以峻烈手段逼拶他,要他回光返照,自己体会。僧人正待开口,临济又担心他落在识心中,触了不可说的忌讳,遂立即将他推开,阻止他开口,同时为了避免他执着名相,便随说随扫,将“无位真人”等同于“干屎橛”,显出凡圣一如之境。“无位真人”公案说明,每个人都有圆满自足的佛性,不必向外驰求,只是由于这佛性受到污染,以致于经常隐藏而不能显露。临济宗禅人守端、仁勇的吟咏,生动地反映出对“无位真人”的感悟(分别见(《颂古》卷二一白云端颂、保宁勇颂):    
        春风浩浩烘天地,是处山藏烟霭里。
        无位真人不可寻,落花又见随流水。
    
       
播土扬尘没处藏,面门出入太郎当。
        撒尿撒屎浑闲事,浩浩谁分臭与香。   
   
临济喜欢用“活泼泼地”来描述平常的、自由的人的生命活动。“你还识渠么?活泼泼地,只是勿根株。拥不聚,拨不散,求着转远,不求还在目前,灵音属耳。”(《临济录》) “无位真人”洋溢着诗情画意,流宕着活泼圆转的机用。春风送暖,烘拂天地,而“无位真人”却如同烟霭蒙蒙中的春山,如同白云缭绕里的桃源,迷离惝恍,不可寻觅。从随着流水飘浮而至的落花上,可以感受到它的气息,但如果寻源问津,却杳无迹象。一个“又”字,点明诗人追寻“无位真人”不是一年,而是多年。参禅者只有发现自己心中的那座桃源,才会不再外求,而向内“看,看”,与本真的我合而为一。
    与守端重在塑造意境不同,仁勇的禅诗,则直截指出,禅者的生命中存在着“无位真人”。铃木大拙说:“临济的‘无位真人’即指自性。他的说法几乎完全围绕着这个人,这人有时亦称作‘道人’。他可说是中国禅宗思想史上第一位禅师,强调在人生活动每一方面都存在着这个人。他孜孜不倦地要他的弟子们去体认这个人或真正的自性。”〔铃木大拙《禅学讲座》,见《禅宗与精神分析》第四三页,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汾阳“十智同真”中的“同遍普”指出,了悟佛法并不是进入一个特别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土、石、瓦砾中,都存在着佛法;浮山九带的“平怀常实带”则指出,佛法无特别处,日常着衣吃饭都是真实佛法,“信手拈来草,无可无不可。设使风来树动,浪起船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有何差别”,“无圣可求,无凡可舍。内外平怀,泯然自合”(《人天眼目》卷二), “吃饭吃茶无别事,见山见水总皆然”(《五家宗旨纂要》)。 “无位真人”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自然会展开现象界的撒尿撒屎的生活,在看似卑下平凡的行动中,显露着妙用。超越生活,又回归于生活,正是临济禅的特征。
    注重“无位真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机用,与临济宗禅人悲智双运的思想密切相关。禅者观色即空,成大智而不住生死。观空即色,成大悲而不住涅槃。大智,是上求菩提的佛教智慧;大悲,是下化众生的淑世悲怀。两者如车之双轮,鸟之二翼。善昭说,“文殊、普贤、观音、势至、满心、十地、弥勒、慈尊”,本来可以成佛,却以大悲之心,“担柴着火,荷众苦辛,憨痴不辨,扫地放牛”(《汾阳录》卷中)。 浮山九带有“屈曲垂带”,谓悲智双运的禅者,虽然证悟成佛,却甘为菩萨而不安住佛位,“脱珍御服,着弊垢衣”(《人天眼目》卷二)。临济宗禅人主张不安住悟境,而要从悟境转身而出,悲智双运:“一种轮回又一回,入廛垂手化群迷。智大岂留生死界,悲深不住涅槃阶。毗卢经卷尘中现,优钵罗花火里开。非我如今难比况,千佛稽首叹奇哉。”(《古尊宿》卷二四《神鼎》) 临济宗禅人并不排斥世之常情,写送别怀友,也别有情愫。文悦诗云(均见《古尊宿》卷四一):    
       
迹遁寒岩云鸟绝,阴崖流水花微发。
        昨夜天风扫石床,寥寥坐对三生月。
    
       
禅人别我访南宗,吴楚山川去几重。
        莫谓临歧无可赠,万年松在祝融峰。
    
       
散尽浮云落尽花,到头明月是生涯。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第一首写别后相思。诗人遁迹寒岩,云鸟不来,高旷孤寒。但这并不是一潭死水,在静寂中自有生机汩汩呈露。流水淙淙,崖花微绽。天风浩浩,净扫石床。诗人跏趺而坐,对皎月,怀友人,思绪翱翔在过现未三世。海枯石烂,三世电转,然而此情、此心却永远不会改变。深情流注,格高韵远。
    第二首写临歧殷望。参禅者别我远去,山一重水一重,不知后会何年。诗人依依相送,知己临歧而别。诗人将南岳奇峰祝融顶上的万年松赠予友人,象征着参禅者踏破千山万水终将彻见自性。万年松顶天立地,笑傲浮云,只有到了孤拔之境的禅者,才能看到它挺立的身姿。对友人的勉励尽在不言之中。
    第三首是对离情别绪的禅意消解。世俗妄念的浮云已经散尽,参禅所得圣解的花瓣也已经飘谢,唯有自性明月,照破凡圣,亘古清亮。千山之外,夜幕低垂,雾霭苍然。但是,有明月驱昏暗,有清风涤烦暑,心国灿朗,什么地方不是精神的家园!这类禅诗,充分表明临济的“无位真人”,“既不是一般的意识,也不是抽象的人性,它就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具体的存在”。〔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八五页。〕 “义玄虽有不少关于本体界的具体描述,但其主要目的是要为禅僧提供禅悟的意境体验,使他们获得寓神圣于平凡的宗教感受”。〔 潘桂明《中国禅宗思想历程》第二九四页。〕 

六、无依道人

  “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都有不向外求的特征,而“无依道人”则是不向外求的进一步深化,强调主体的自足圆满。要达到“无依”的境界,首先必须认识到“无衣”。《临济录》指出,接机时运用的种种方便是“衣”;圣境、佛祖、清净境是“衣”;语言文字是“衣”。临济指出了三衣,并毫不容情地将之剥除:“世出世诸法,皆无自性,亦无生性,但有空名,名字亦空。尔只么识他闲名为实,大错了也。设有,皆是依变之境。有个菩提依、涅槃依、解脱依、三身依、境智依、菩萨依、佛依。尔向依变国土中,觅什么物?” 经过彻底剥夺之后的禅者,便成了独立不羁的“无依道人”,他们“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临济录》)。 他们“杀人不眨眼”,对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都痛下三十棒,以“报佛之深恩”,从而将珍贵的骊龙颔下珠(悟心)视为“粪球”,高扬起自信的大纛:“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尔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这种气概,决不依门傍户、数他人宝,而是戛戛独造,迥异凡人。在临济的提倡下,临济宗禅人张扬绝对自由的主体精神:“直教个个如师子儿,吒呀地哮吼一声,壁立千仞”,“打破琉璃卵,透出凤凰儿”(《汾阳录》卷上)。神鼎《偶述》云(《古尊宿》卷二四):    
        自在神鼎寺,少盐兼无醋。
        云水若到来,撒手空回去。   
   
“少盐兼无醋”,即是“内外推穷一物无”;“撒手空回去”,即是“我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与临济思想合若符契:“道流,诸方说有道可修,有法可证,尔说证何法,修何道?尔今用处欠少什么物,修补何处?”(《临济录》) 只要有所寻求,即是迷失。参禅者毫无例外地渴求见性,但向外寻求,纵有所得,也是迷失。没有得到外在珍珠之人,珍珠仍然存在于他的自性中,只看他能不能回光返照,去发现罢了。
    “无依道人”否定的对象之一是语言文字之衣。归省《山门供养主经过觅颂》云(《古尊宿》卷二三《归省》):    
       
诸方化主往来多,青山绿水意如何?
        演若达多应认影,不知鹞子过新罗。   
   
诗以演若达多迷头认影喻化主对自己所作诗颂的粘着;以“鹞子过新罗”喻诗颂所表达的真意早已不见。诗歌劝诫学人,要在“青山绿水”中即物即真,聆听这天然之“颂”的玄音秘响,而不必舍此另求。文悦则索性借用两句唐诗将语言文字彻底铲除:“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古尊宿》卷四十) 其《示学者》云(《古尊宿》卷四一):    
       
赫日光中谁不了,底事堂堂入荒草?
        担簦负笈苦劳心,从门入者非家宝。
        演宗乘,提祖教,千年枯骨何堪咬?
        南北东西归去来,拈得鼻孔失却口。   
    自性“人人具足”,光明如日,人们却不能了悟,而落于知见的荒草。由于“不信衣珠”,以致于“千少万少”(《汾阳录》卷中)。 于是“担簦负笈”,“担钵囊屎檐子,傍家走求佛求法”(《临济录》), 到处寻求,殊不知“献宝亏家宝,求金失自金”(《汾阳录》卷下), 从各种感官之门得来的知识,并不是自己本具的自性。开悟的关键在于发现本具之佛性,不明此理,向外寻求,终究会毫无所得。宗乘祖教,正如临济所说的“枯骨”,一味咬嚼它怎能得到液汁与滋养?只有等经由了南北东西的苦苦寻求后,才能蓦然明心见性,“拈得鼻孔”。明心见性之时,就会发现,语言文字已纯属多余,在内证的境界里,是得意忘言,不可说,不用说的。此诗形象地表达了临济宗禅人不依佛祖不依经,只依自家本来性的无依禅髓。

七、汾阳善昭的禅诗
   
   
在临济宗禅人中,汾阳善昭的禅诗创作颇有特色,这些禅诗较集中地收录在《汾阳录》中。这位北宋中前期的临济宗著名禅师,创作了禅宗史上最早的、规模最大的《颂古百则》,开创了禅宗大量创作颂古诗的风气,奠定了颂古的雏型,开颂古之先河。汾阳禅诗,题材面广,反映了其深厚的学植素养和超妙的禅学感悟。他所创作的为数可观的组诗,在艺术上也时有佳境。其《证道颂》二十首,时有清新可喜之笔,如“入圣超凡割爱亲,便同孤雁不同群。雪毛丹顶天然贵,清唳翱翔一片云”(其八)。 孤雁高飞,超群绝俗。雪毛丹顶,清唳翱翔。诗以孤雁形体之美洁,品位之高华,形象地寄托了自己高蹈浊世,翱翔在精神的无瑕天宇的志趣。汾阳组诗中,对禅林影响最大的,除《颂古百则》之外,较有文学价值的是《拟寒山诗》组诗(《汾阳录》卷下):
    
       
好是住汾阳,犹连子夏冈。
        西河莲藕熟,南国果馨香。
        野客争先采,公侯待后尝。
        仲尼不游地,唯我独消详。
    
       
无德住西河,心闲野兴多。
        太虚宽世界,海岳蹙江波。
        独坐思知己,声钟聚毳和。
        欲言言不尽,拍手笑呵呵。
   
   
第一首写汾阳景致。“西河莲藕熟,南国果馨香”象征自己的禅法圆满,果熟香飘。野客先采,喻参禅之人先得其禅味。公侯后尝,喻高官显宦后沾其法喜。仲尼不游地,是说自己这一片禅学天地,仲尼没有涉足过,是儒家思想之外的另一片崭新境域,在这里,唯有自己俯仰自得,表露出对弘扬禅法的自许自信。
    第二首写闲情野兴。太虚宽廓,含容世界。海岳耸峭,阻遏江波。世界被含容,自由自在;江波遭阻遏,抑郁洄漩。参禅悟道,就是要使受阻遏的精神之流得到自由自在的任运奔放。由于此种感悟超妙高远,诗人遂生起感念知己共悟妙谛之想。事与愿偕,钟声响处,参学人纷纷聚集而来。而一旦当大家真的聚到一起,忽而又意识到,能说出来的只是粗浅的东西,真正的精微之处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于是,将千言万语,都付诸寒山拾得似的拍手笑呵呵。这组诗从诗歌境界的洒脱、机趣的活泼、情兴的飘逸等诸多方面,都颇有寒山诗的风致。
    除《拟寒山诗》得寒山禅髓之外,善昭的《南行述牧童歌》15首也颇有寒山诗风。将《牧童歌》与寒山子诗歌细加对照,可以发现多组相同或相近的描写:    
    (1) 有意玩江山,无心求荣贵。(《牧童》其十)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重岩我卜居》
)

    (2)不能风雨侵,雾露和衣湿。(《牧童》其十一
)
    岚拂纱巾湿,露沾蓑草衣。(《层层山水秀》
)

    (3)从他万象昏,我心长寥廓。(《牧童》其四
)
    室中虽增暧,心里绝喧嚣。(《独卧重岩下》
)

    (4)春听百花荣,秋看千株泣。(《牧童》其十一
)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可笑寒山道》
)

    (5)大地作绳床,青天为宝盖。(《牧童》其十四
)
    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粤自居寒山》
)

    (6)鼓腹唱巴歌,横眠长自在。(《牧童》其十四
)
    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粤自居寒山》
)

    (7)吹笛上高山,把鞭牛上陂。(《牧童》其六
)
    谁知出尘俗,驭上寒山南。(《鸟语情不堪》
)

    (8)不见有同流,驱牛入石岸。(《牧童》其十三
)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高高峰顶上》
)

    (9)我有牧童儿,寻常一似痴。(《牧童》其五
)
    时人见寒山,各谓是风颠。(《时人见寒山》
)

    (10)我有牧童儿,丑陋无人识。(《牧童》其十五
)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缠。(《时人见寒山》
)

    (11)心通廓太虚,性直量还奥。(《牧童》其十二
)
    五岳俱成粉,须弥一寸山。(《五岳俱成粉》
)

    (12)有言人不会,无心道自知。(《牧童》其五
)
    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时人见寒山》
)

    (13)我有牧童儿,身心如铁石。(《牧童》其十五
)
    自怜心的实,坚固等金刚。(《我住在村乡》)

   《牧童歌》与寒山诗具有的相同质性,如以上所例举,依次表现在:(1)摒弃荣华、皈心自然的价值向度。(2)深山高隐、景致秀润的物象描摹。(3)外物昏暗、心光晃朗的对比映衬。(4)契合山水、感悟真如的直觉方式。(5)幕天席地、意兴豪放的山居生活。(6)快乐自在、随缘无忧的禅者襟怀。(7)高拔峻洁、更上层峦的境界追求。(8)孤芳自赏、眼底寥廓的傲兀气质。(9)如痴似愚、混俗韬光的处世玄机。(10)外貌不扬、秀质内蕴的人格涵养。(11)胸襟广博、尘视万象的第三只眼。(12)独立卓行、浅者莫知的内证境界。(13)是非不侵、八风不动的坚固禅心。凡此皆可见善昭禅诗受寒山禅诗影响之一斑。
    善昭在《牧童歌》其十五中说:“往往笑寒山,时时歌拾得。闾氏问丰干,穿山透石壁。”谓此“牧童”与寒山、拾得是挚友,彼此时笑时歌。但不能多加盘问,因为其中的关系微妙隐秘,如果着意打听,就会像闾丘胤向丰干打听三人行迹那样,使得他们全都穿山入壁,隐入山体,无影无踪了。可见作者创作牧童歌时,一方面受到寒山等人诗歌的影响,一方面又并不仅仅在寒山子诗歌中寻求灵感。《牧童歌》与寒山诗相比,禅门顿悟的色彩更重。像“未曾读一字,要文千万卷”(其一)、“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其二)、“忽将世界生,忽打乾坤破”(其八)、“回首枕须弥,抬身倚北斗”(其九)之类的超悟境界,是寒山子诗歌中很少有的。汾阳将牧童当作自己人格的象征,用《牧童歌》来抒写调心的禅悟体验:    
        我有牧童儿,常乐古书典。
        不将文笔抄,只么便舒展。
        未曾读一字,要文千万卷。
        应物须不亏,问答能只遣。
    
       
我有牧童儿,执杖驱牛转。
        不使蹈荒田,岂肯教驰践。
        泉水落岩崖,青松长石畔。
        牛饱取阴凉,余事谁能管。
    
       
我有牧童儿,骑牛入闹市。
        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
        种也不施工,收也无准备。
        当市垛皮鞭,蛰户一齐启。
    
       
我有牧童儿,披莎戴箬笠。
        不能风雨侵,雾露和衣湿。
        春听百花荣,秋看千株泣。
        牧童只个心,非是不能入。   
   
其一,牧童乐“古书典”,喻禅人爱惜、向往无始劫来的佛性、清净禅心。这部书典,用不着抄录记诵,但人人具足,随时都可以舒展应用。它虽然没有一个字,宇宙人生的全部要义,都凝聚其中。这佛性,可以神应万物,却毫发不损,随问随答,圆转无碍。作者在组诗的第一首里将人人本具佛性的特质吟咏出来,有提纲挈领的作用。
    其二写调心过程。首二句点牧牛,喻调心。“不使蹈稻田,岂肯教驰践。”用佛经典故来象征调心的初级阶段。《佛遗教经》:“譬如牧牛,执杖视之,不令纵逸,犯人苗稼。”佛教以“牧牛”形象地比喻调心之法。禅宗里有很多牧牛公案。有一天,石巩禅师在厨房里作务,马祖进来问他在干什么,石巩回答“牧牛”,马祖问他怎么牧,石巩说:“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马祖予以印可(《五灯》卷十三《慧藏》)。 “草”象征见取,即对外认同。“牧牛”就是要远离知见之草,保持心态的调和,一旦入草,要立即将心拽转回来。后二句宕开,写环境之清雅幽美,在此无草之境中,心牛终于得到了调伏。“牛饱取阴凉,余事谁能管”,此时的牛已成为脱落烦恼的“露地白牛”,即人的本源心性,因此,便不需要再对它加以约束。后世《十牛图颂》之《牧牛》:“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红尘。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也没有跳出此诗的范围。
    其三,写调心之后,到尘世去检验定性。“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即“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前赤壁赋》) 之意。播种不施工,收获不准备,喻万物随缘而生,各人的生死各人了,别人代替不得。在闹市之中,扬一响鞭,原本关闭着的店铺,忽然间纷纷开启,喻心花顿发之际,原本闭塞的六户,瞬时开启,见色闻声不用聋,水月相忘了无心。在无心之中,辉映着万物的澄明。
    其四,是最能体现牧童本色的一首,也是禅意化境的一首。牧童披莎戴笠,本为抵御风雨的侵袭。但纵是山深无雨处,入云深处也沾衣。深山多雾气,润衣亦足慰人。春天,百花欣欣向荣,可以倾听它们的喜悦。秋天,万木凋零泫露,可以倾听它们的哭泣。牧童走入花草树木的内部,用花草树木的态度体验着花草树木。牧童的心就是这样,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感悟真如,人间的是非毫不能入。
    善昭的《牧童诗》上承寒山诗风,加以独特的艺术表现,大规模地将牧牛象征为调心,是禅宗《牧牛图诗》的嚆矢。从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寒山诗在诗坛影响的一个重要方面,又可以了解到禅宗《牧牛图诗》的思想、艺术渊源。  

第三章:沩仰宗禅诗

沩仰宗是五家七宗中最早形成的宗派,它的开创者是灵佑(771~853)及其弟子慧寂(814~890)。灵佑在沩山,慧寂在仰山,举扬一家宗风,因此后世称为沩仰宗。在五家七宗中,沩仰宗的资料相对来说较少,创作的禅诗也相当有限,这与沩仰宗的语言观有关。沩仰宗在接引学人时,喜欢用圆相表示远离言语文字的内证境界,使得画圆相成为沩仰宗风。这样一来,在沩仰宗那里,九十多个圆相代替了禅语禅诗,从而使得沩仰宗禅诗如凤毛麟角般少见。这里我们以香严悟道诗为代表作一探讨。
    据禅籍记载,香严博通经论,思维敏捷,先是和师兄沩山一起师事百丈,百丈死后,他随灵佑参禅。灵佑对他说,我知道你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的伶俐人,我不问你平日的学解,也不问你在经卷上记得的禅语,我只问你,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香严茫然不知所对,翻遍经书,仍是找不到答案,便请灵佑为他解释,灵佑不答应,香严非常失望,认为沩山有所保留。沩山说如果我现在说了,你日后定会骂我。我说出来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香严便烧掉手头的所有经录,辞别灵佑,准备做一个粥饭僧,“免役心神”。他参拜南阳慧忠遗迹,在那里住了下来。从此把思量计虑抛在一边,过着无心任运的日子。有一次锄地芟草,无意之间掷出的瓦片,击中了竹子,发出清脆的声音。香严当下大悟,见到了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激动无比,当即回到屋内,“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并作诗表达悟境(《智闲》):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这首诗成了沩仰宗最著名的禅诗,它包含着丰富的禅悟内涵。在香严击竹悟道公案中,最为核心的禅悟内涵是“无心”。“无心”是禅宗的最基本的体验,主要指离却妄念的真心。无心并非没有心识,而是远离圣凡、善恶、美丑、大小等分别情识,处于不执着、不滞碍的自由境界。慧能临终时,弟子询问“正法眼藏,传付何人”,师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坛经•付嘱品》) 慧能的法嗣本净明确地揭举出无心是道:“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会道,无心是道。”“道本无心,无心名道。若了无心,无心即道。”马祖在回答什么是道时,也宣称“无心是道”(《古尊宿》卷四六《慧觉》引)。 黄檗对无心是道的观念大力阐发。香严击竹得以开悟,正是因为处在无心状态。否则就不可能听到天籁般的清音脆响,也无从桶底脱落。在“无心是道”的体验中,蕴含着丰厚的佛心禅韵诗情。
    首先,是啐啄同时。当香严开悟的时节因缘未到,沩山宁可受到误解,也不为香严说破,因为他知道当时节因缘自然到来时,香严自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彻见本来面目。当香严开悟的时节因缘到来之时,一声竹音,使他在无心的状态下,如迷忽悟,如忘忽忆。香严对这种时节因缘到来时无心悟道的感受体会尤深,曾作有《独脚颂》:    
    
    子啐母啄,子觉母壳。
        子母俱亡,应缘不错。
        同道唱和,妙云独脚。   
    禅的付授,讲求啐啄之机。禅师指导弟子修行,如同母鸡孵蛋,十分讲究火候。蛋孵熟了,鸡子在里面啐,母鸡在外面啄,必须同步进行,小鸡才能破壳而出,禅悟的生命才能产生。时候未到,鸡子未啐,母鸡先啄,鸡子就会死去;时候已到,母鸡不啄,仅是鸡子在里面啐,力量不够,鸡子仍会死去,因此必须啐啄同时。鸡子既觉,则蛋壳不存,以前的种种手段,遂显得毫无意义。但既出壳后,如果存有师徒名分的障隔仍是不行,必须子母俱亡,才能进入“临机不让师”、“大悟不存师”的化境,而展开同道唱和。
    其次,是能所俱泯。禅悟观照的特点是能所俱泯。观照的主体是能,观照的客体是所。如能闻到声音的耳朵,称为能闻;被耳朵所听到的声音,称为所闻。参禅者通过能所俱泯的见、闻,回归于与世界未分离时的无心状态。香严自小博览三乘十二分教,聪明灵利,问一答十,在击竹开悟前,对禅学的看法,全是由文字而得。但从感官之门得来的知识,绝非自己内在的禅悟生命。他对自性的体察仅靠语言的推导,而从语言来体认自性无异于认贼作父,因此沩山说他是“意解识想”。香严经沩山迥超情识意解的一问,不能从知见中出言以对,在屡次叩问而沩山不为解答后,心灰意冷,遂割舍掉心识意解,在无心之际听到天籁般的竹音,“无计较,忘觉知”(香严《指授偈》), 平日缠缚他的知性、逻辑的锁链悉皆震断,平日所困惑他的一切,都冰消瓦解。香严忘却了一切意解识想,既忘却所知,也忘却能知,主体与客体、能知与所知都完全同一。竹声把他从平素所置身其中的时间之流切断,使他获得了彻彻底底的放松,他已经融入竹声之中,与竹声、翠竹,不复区分,绝对合一,整个宇宙的神秘迷雾,都在他听到清音脆响的瞬间烟消云散。清脆的竹音,使他的心灵诗意般地、神秘性地敞开,尘封已久的“本来面目”遂从昏暗的尘情俗垢中一跃而出,如同自己千辛万苦地寻找宝物,结果竟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样。这独立、光明、净裸裸、赤洒洒、圆陀陀的自性,明白呈露,熠熠生辉。香严以空灵之心契合大全,被提升到犹如净土般光华的领域,一片澄明。此时的人与物,是摒落知见的绝对同一。心与竹冥,身与竹化。
    其三,是一超直入。香严悟道偈中,“更不假修持”所呈显的是一超直入如来地的禅悟体验。关于成佛的方法与步骤,佛教内部向来有顿悟与渐修两种主张。小乘禅学认为到达阿罗汉果位要经过累世的修行,大乘般若学则主张直契实相本体。沩山是慧能的四传弟子,遵循着慧能以来的禅宗传统,主张顿悟。香严“更不假修持”,就是对顿悟禅的强调。但香严虽然强调顿悟,也兼重渐修。香严写了悟道诗后,沩山印可,仰山则继续勘验香严,说这首诗仍是“夙习记持而成”,如果有真正的觉悟,就再作一偈,香严遂又成一颂(《智闲》):    
       
去年贫,未是贫;
        今年贫,始是贫。
        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
        今年贫,锥也无。   
    禅门中人常以贫穷象征自性,因为自性不立一尘,在特征上与贫穷有相通之处。香严此颂形容自己摆脱了束缚,真正达到了空。只不过香严所描述的达到空的过程,带有渐修的色彩:去年空,还有个空的境界(立锥之地);今年空,连空的境界都没有了。解脱束缚达到了连地和锥都没有的程度,是由破除我执进入到破除法执的我法二空的景象。可见香严注重顿悟,却并不排斥悟前的修行。仰山则认为这首偈子还存在着不足之处,一是由破我执到破法执,呈现着渐渐推展的迹象;一是香严所说破除一切,尚只是在破除我法二执上下功夫,还没进入明心见性、本来无物的境界。因此,仰山说香严会“如来禅”,对“祖师禅”仍然没有领悟。仰山指出:“若要了心,无心可了。无了之心,是名真了。”(《慧寂》) 在修行的渐悟阶段,固然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一旦获得顿悟,则“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无了之心,才是真了,这与“更不假修持”的体验完全一致。因此,主张顿悟的仰山对香严偈中所呈现的渐修迹象不以为然。因此,开悟之时,修与不修都是相对意识。参禅者从时节因缘得到顿悟,开悟之后,无始以来的无明习气并没有被全部清理干净,仍然残存在意识里,必须时时保任,悟后起修。因此,开悟之前,需要修持;开悟之时,不假修持;开悟之后,不废修持,这才是“更不假修持”所蕴含的真谛。
    其四是日用是道。香严击竹悟道,内心充满了喜悦。明白了这个既忘所知,又不假修持的自性,本身就是大道、古道、禅悟之道,悟性的光辉洋溢在他生命的每一时刻,动容扬眉,举手投足,心语意的一切行为活动,无不是在表现这个大道,不堕于“悄然机”,迥超那种一潭死水式的枯木禅。当参禅者着空、住空时,便为空所缚。堕在“悄然机”中的枯木禅,能“死”而不能“活”,把出世和入世看作水火不容、相互隔绝的两岸,殊不知大道之内没有这种差别。“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开了日常生活,堕于悄然机,就是坐在黑山鬼窟里,溺在一潭死水里,只能是凡夫禅、小乘禅,甚至外道禅,而决非如来禅,更谈不上祖师禅了。也正是由于“不堕悄然机”,故不能拘泥于持戒坐禅的形式。
    其五,是超声越色。香严悟道偈中,“声色外威仪”所呈显的是声色俱泯的禅悟体验。大道体现在日用之中,日用是道的显现,但它却并不是道的本身。如果仅仅将饥餐困眠等同于自性,则无由确立禅悟的人文精神,而堕于放纵自然的一途。因此,香严在悟道诗中指出,大道“处处无踪迹”,那些有声、有色之类的都是有踪迹,都不是大道。虽然行住坐卧都能够体现大道,但不能把体现大道的行住坐卧当作大道的本身。威仪(道体)存在于声色之外,哪怕动容举止都在表现它。于是,超声越色与日用是道构成了道体的两方面质性:日用是道侧重存在性;超声越色侧重超越性,忽略任何一面都是片面。禅者之态度,是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

第四章 曹洞宗禅诗

一、石头希迁的《参同契》

曹洞宗最为显著的思想是理事、正偏的兼带回互。它的思想渊源,远可以追溯到《华严经》、华严宗,近可以上溯到石头希迁。希迁的禅风圆转无碍,时人称为“石头路滑”。其五言偈颂《参同契》,借用东汉末年炼丹方士魏伯阳著作的名字,展开各种思想的会通(《洞山悟本录》):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
        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
        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
        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
        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
        色本殊质像,声元异乐苦。
        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
        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
        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
        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
        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
        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
        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
        明暗各相对,譬如前后步。
        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
        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
        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
        触目不见道,运足焉知路。
        进步非远近,迷隔山河固。
        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参同契》中,“参”意为参差不齐,指世间万法分殊,各守其位,互不相犯;“同”,意为万法虽殊,同归真如;所谓“契”,则是二者的统一。具体说来,心、物有别,内、外有别,理、事有别,但这些分别,归根结蒂,不过是体用之别,从本质上看是一体的。石头的《参同契》,就是既要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又要辨明它们的契同,达到理事圆融。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石头在一开始就强调《参同契》所颂的是佛陀的心法。佛陀将涅槃妙心传付给迦叶,历经二十七祖,传至达摩。达摩东渡来华,禅宗遂开始了“东西密相付”的历史。
    “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在传授禅法的时候,由于人的器根有利钝愚鲁的不同,所以悟道也有顿、渐不同,由此生起了北宗的渐修和南宗顿悟的差别。但就求道悟道而言,并没有高下之分,所以不能有南宗、北宗的门户之见。
    “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灵源”,指心、理,即本体。“枝派”,指物、事,即现象。自心自性,即是万法之源,光明皎洁,但它并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显现在一物一事之中。树木有千百条枝干,河流有千万条支流,但树木的根部只有一个,河流的源头只有一个。“灵源”正像树木的枝干、河流的枝派一样,流注在万事万物之中。虽然物、事只是个别,只是殊相,只体现了真如的一支、一脉,但真如却暗暗流注于其中,所以它们同样是真如的全体。理、事虽有体用之别,却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侧面,二者不能偏废,更无高下之分。
    “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理”是渗透在千差万别的现象界事物中的理体;“事”则是被法性渗透的现象界中千差万别的事物,属于用的范畴。执着于千差万别的某一现象界事物是迷,仅仅体会了寓于事物中的理体也是迷。换言之,执着于事相而求法求道是迷妄,执着于契理而不识事相差别同样也是迷妄。只有理事融通,才能无所执着。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宇宙间万事万物就是“门门一切境”,它们的关系是既回互而又不回互:“回互者,谓诸根境互相涉入,如帝网珠也;不回互者,谓诸根境各住本位,未尝混杂也。虽互相涉入,而实各住本位;虽各住本位,而实互相涉入,此非意识之境。”〔永觉禅师《洞上古辙》卷上《参同契注》,收于《永觉元贤禅师广录》卷二七,续藏第一二五册。〕 
    “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事理之间尽管界限分明,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相依存,互相作用,同时又保持其独立的个性。事与理虽然彼此相依相涉,却各有分限,互不淆杂。
    “色本殊质像,声元异乐苦。”明确了理事关系的基本原则之后,还要深入了解万法殊相,从纷繁复杂的森罗万象来悟入理体。“色”大约相当于物质,凡是我们的六根所能感受得到的,都可纳入“色”的范畴。“色本殊质象”,是说我们的六根所感受的现象界事物的本来面目,与六根依缘六尘而生的六境是很不相同的。这是因为我们习惯于从一己的立场来看待世间万物,由此而产生对事物表象的虚妄认识,与色尘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同理,“声元异乐苦”,人们的耳根所依缘声尘而生的耳识,与声尘的本来面目差之千里。“暗”与“明”的关系犹如理与事、体与用的关系,“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是说,在本体上似是符合上中根机的言句,放在体用的角度去看,却又是清浊分别见之境了。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构成色法的地、水、火、风四大要素,火性暖,风性动,水性湿,地性坚。由于四大和合的原因,使其自性不能显现。只要透过四大和合的一切现象界事物而见到四大的自性,就会在用中见体,如同因子而见其母。“母”与“子”,就是体与用,也是共相与殊相、一般与个别、理与事、心与物。
    “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人们认识外物,眼根所对为色尘,耳根所对为声尘(音声),鼻根所对为香尘,舌根所对为味尘(咸醋),身根所对为触尘,意根所对为法尘。六根执着于六尘。如果洞知五蕴本空,六尘非有,则佛道自成。站在权宜方便的角度上看,有四大、六根之分;站在根本的立场上看,世间纭纭万法都是由真如之根所派生出的枝叶。
    “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明确了体用关系之后,就可以灵活地运用禅机了。“本”就是心性,性理;“末”就是万物,事相。在运用机锋之前,首先要把所涉及的理、事的内涵、性质辨析得准确清晰,然后要分清二者在这段机语中的主从、轻重关系。
    “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这里的“明”、“暗”,有两层含义:
    其一,事相显豁为“明”,性理深奥为“暗”。当学人悟道处在用中有体时,作为师父不能单纯地从用的角度去接引他;“当暗中有明,勿以暗相睹。”当学人悟道处在体中有用时,作为师父也不能单纯地从体的角度去接引他。
    其二,明白的语言称为“明”,含蓄的语言称为“暗”。“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是说对明白显豁的道理,不要以明对明,流于浅薄;“当暗中有明,勿以暗相睹”是说深奥的道理,应当注意语言的通俗易懂,不要以暗对暗,流入晦涩。
    “明暗各相对,譬如前后步。”理与事、明与暗各自相对待而又统一于真如之体,如同人在行走时两足有先有后,不可偏废。

    “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世间万法各有其功用,学人当明其“用”与所用之场合。世间万法纷然,既不能妄立一法,也不能妄废一法。
    “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事存在于理体中,如同函盖一样的密合,有事就有理;理如同一竿接一竿疾飞而来的箭,没有一件事不被它所贯串!理遍在万物,好比箭穿靶心,一以贯之。
    “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石头告诫弟子,以后各自开山立派时,切不要失却本宗,秉承祖师言教,必须理会其宗风,不得自立规矩以坏祖师家法。
    “触目不见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远近,迷隔山河固。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从理事圆融、“回互不回互”的立场出发,一切皆是真如理体的变现。因此大修行人彻悟第一义时,就会触目皆是菩提,就能进步(悟道),就能顿悟真如;如果执迷于事理之别,不明“回互不回互”之理,则与道相隔,就像山河阻隔的坚固了。大道无南北、内外、心物、理事、顿渐之别,因此要抓紧有限的光阴努力修行,以免枉坐竹榻蒲团,虚度时日。
    根据《参同契》的思想,理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一切事物又在理的统摄下各各呈现出差别。因此在把握事物的本体时,不能昧失其现象界的差别;在认识现象界的差别时,又不能昧失渗透于一切现象界中的“理”。不明白“不回互”的道理,就会混淆事理;不明白“回互”的道理,就会孤立片面。事事圆融,回互而又不回互,这才是完整的体用关系和理事关系,是真正的“石头路滑”之处。只有明白了事理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区别的道理,才能作到理事会通,圆融无碍。这成为曹洞宗正偏回互说的理论基石。

二、云岩昙晟的《宝镜三昧》

    曹洞宗禅学思想的另一重要理论依据是《宝镜三昧》。洞山良价在云岩昙晟处亲印宝镜三昧,并把它传授给曹山本寂。《宝镜三昧》文辞简练,却奥义无穷,将洞山一脉的修持精华,悉数包容其中:   
   
如是之法,这本来现成的大法,
    佛祖密付。佛祖已经密相传付。

    汝今得之,你现在既已得到它,
    善宜保护。就应当好好去保护。

   
   
银碗盛雪,银碗里面盛著白雪,
    明月藏鹭。明月之中潜藏白鹭。

    类之弗齐,分门别类虽不一样,
    混则知处。混然一体各有所处。

   
   
意不在言,意旨岂言语能表述,
    来机亦赴。有来机就能去应赴。

    动成窠臼,此机一发则成窠臼,
    差落顾伫。不知变通枉自踌蹰。

    背触皆非,肯定否定都不正确,
    如大火聚。恰像燃烧著的大火
!
    但形文彩,只要缠上语言文字
,
    即属染污。它就已经属于染污。

   
   
夜半正明,纵是在暗夜仍明亮,
    天晓不露。纵是在天明不显露。

    为物作则,它成为万物的准则,
    用拔诸苦。可救拔人生的诸苦。

    虽非有为,虽然不是有为之法,
    不是无语。却绝非什么也不做。

   
   
如临宝镜,站在晶莹的明镜前,
    形影相睹。形体与影子两相见。

    汝不是渠,你不是镜里面的他,
    渠正是汝。他正是镜子前的你
!
   
    如世婴儿,就像刚出生的婴儿
,
    五相完具。眼耳鼻舌身已俱备。

    不来不去,既不是来也不是去,
    不起不住。不是生起也非粘著。

    婆婆和和,咿呀学语体露纯和,
    有句无句。虽有声音却无意趣。

    终不得物,终究没有粘滞外物,
    语未正故。是因语言仅是空壳。

   
   
重离六爻,将离卦六爻来分离,
    偏正回互。得偏正回互的宗旨。

    叠而为三,六爻重叠成为三组,
    变尽成五。五度变化偏正回互。

    如猎草味,五味子一籽五味足,
    如金刚杵。金刚杵两头虚中实。

   
   
正中妙挟,既正又中妙而双挟,
    敲唱双举。击节和歌同时并举。

    通宗通途,通达佛法悲悯人世,
    挟带挟路。解行相应人我一如。

    错然则吉,迷悟不二交错大吉,
    不可犯忤。动念起心与道相忤。

   
   
天真而妙,佛性天真何其灵妙,
    不属迷悟。不属於迷不落于悟
!
    因缘时节,随缘而明遇机而显
,
    寂然昭著。寂然空寥万化顺应。

    细入无间,小到进入分子原子,
    大绝方所。大到超出天地宇宙。

    毫忽之差,只要有丝毫的差错,
    不应律吕。就不与大道相应和。

   
   
今有顿渐,权且设顿悟和渐修,
    缘立宗趣。为学者指出归乡路。
 
    宗趣分矣,归乡路既然有细则
,
    即是规矩。就成为修行的法度。

    宗通极趣,顿悟菩提渐修禅道,
    真常流注。真如即可常流且住。

   
   
外寂中摇,外形寂静内心摇动,
    系驹伏鼠。如驹与鼠暂被系缚。

    先圣悲之,先圣感于这种状况,
    为法檀度。设立妙法进行救度。

    随其颠倒,随顺其妄想颠倒心,
    以缁为素。权且认烦恼作觉悟。

    颠倒想灭,将颠倒之心再颠倒,
    肯心自许。便立证无上菩提道。

   
   
要合古辙,要想合于古佛轨辙,
    请观前古。请观看前代的范例。

    佛道垂成,为了成就无上佛道,
    十劫观树。长久的修行少不了。

    如虎之缺,这好比是虎耳渐缺,
    如马之馵。也好似那马足发白。

    以有下劣,为逗起凡夫求道念,
    宝几珍御。以种种宝物相诱引。
    以有惊异,为断除佛法奇特心,
    狸奴白牯。说狸奴白牯有佛性。
   
   
羿以巧力,羿凭借他技巧娴熟,
    射中百步。能百步外射中目标。

    箭锋相值,可禅机如激箭相交,
    巧力何预?又哪里用得上技巧
?
   
    木人方歌,你听木人唱起了歌
,
    石人起舞。你看石人跳起了舞。

    非情识到,凡情凡识难以理解,
    宁容思虑。又岂容管见去卜度
?
   
    臣奉于君,臣奉于君事奉于理
,
    子顺于父。子顺于父理事回互。

    不顺非孝,儿不顺父非称为孝,
    不奉非辅。臣不奉君不足为忠。

    潜行密用,潜行密用禅道无穷,
    如愚如鲁。世俗观之如愚如鲁。

    但能相续,只要能精勤相接续,
    名主中主,就是无上的主中主!
   
    《参同契》已标“回互”之说,《宝镜三昧》则倡“明暗交参”之义:“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夜半正明,是暗中有明;天晓不露,是明中有暗。所谓“明”,指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色界;所谓“暗”,指无形无迹无色声香味的本体界,即空界。明暗交参,谓本体界与现象界交互参合在一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由明暗交参的观念,同样发展出“正偏回互”之说。《宝镜三昧》喻之为:“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混”即平等,“处”即差别。银碗里面盛着白雪,明月之中潜藏白鹭。现象界包容在本体里面,不可分割。但是,本体与现象又不相同,前者是正是主,后者是偏是末。因此,必须“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曹洞宗的正偏回互、五位功勋皆滥觞于此。《宝镜三昧》以形影喻体用,“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对洞山的开悟也有间接的启发:

师临行又问云岩:“和尚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曰:“但向伊道:‘只这是!’”师良久,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因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与么会,方始契如如。”(《洞山悟本录》)   

洞山过水睹影,深切地感悟到了云岩悉心传授给他的体用、理事的奥秘,因而得以彻悟。   
    此外,《宝镜三昧》提出了“背触皆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属染污”的不触犯原则,指出对本体肯定否定都不行,般若如同烈火,近傍不得。只要形于语言文字,就是染污了它。《宝镜三昧》还描摹出“木人方歌,石人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迥超知性理解的禅定直觉境,这对曹洞宗遵守不触犯原则、大量运用禅定直觉意象,亦有滥觞之功。

三、洞山“正偏五位”偈

    曹洞宗远绍华严理事无碍宗旨,近承希迁、昙晟禅法,提出了正偏五位等思想。五位,指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正”指本体、静、空、平等、绝对、本觉、真如等;“偏”指事相、动、色、差别、相对、不觉、生灭等。正偏回互,组成五种不同的关系,是为正偏五位。《五灯》卷十三所载洞山的诗偈,形象地说明了正偏五位的修行阶位: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
        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   
   
“三更初夜”黑而不明,表正位,“月明”为偏位,由混沌未分的原初状态,产生出森罗万象,由一元走向二元,由绝对走向相对。不变的本体随顺众缘而生起种种现象。《正法眼藏》卷三:“白处说黑底,又不得犯着‘黑’字,犯着‘黑’字即触讳矣,……谓能回互,只言‘三更’。‘三更’是黑,‘初夜’是黑,‘月明前’是黑,不言黑而言‘三更初夜月明前’,是能回互、不触讳。”《洞上古辙》卷上:“以月明前显其黑,是黑显时中便有明。”在此阶位,参禅者虽然承认有精神本体,但还不懂得万物由本体派生,“孤理而缺事”(《五家宗旨纂要》),体用关系上忽视用的一面,称“正中偏”。洞山认为,参禅者在此阶位,对本来无物到生万象形不必惊怪,因为由空而生的色,色的当体也就是空。
    曹洞宗以“初夜”、“五更”,象征浑沌未分的原初状态,以“玉兔明”、“金鸡唱”、“龙吟”、“虎啸”表示由体起用:“玉兔既明初夜后,金鸡须唱五更前”,“龙吟初夜后,虎啸五更前”。曹洞宗“借黑权正,假白示偏”,用“黑面老婆披白练”象征由空生色,由体起用。“石女”、“木人”,象征不落意识的绝对空境。然而,“弄机”、“作舞”、“敲户”、“惊梦”之后,原本的混沌不复存在,开始产生分别,犹如从浑然不觉的睡眠状态中醒来,开始产生分别认识一样:“石女机梭声轧轧,木人舞袖出庭前”,“夜半木童敲月户,暗中惊破玉人眠”, “正中偏,混沌初分半夜前。转侧木人惊梦破,雪芦满眼不成眠”。“雪芦”即是雪覆芦花,虽然芦花(色界事相)为白雪(空界本体)所覆,浑然一色,但在混沌梦破之后,就有了区别,它们不再是原初的同一了。    
    
    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
        分明觌面别无真,休向迷头犹认影。   
    参禅者臻此阶位,不再强烈地呈现分别见解,现象界的一切逐渐隐退。这是真如向上还灭门,舍弃具体事相,直显根本理体。但参禅者此时虽承认现象是假,却往往不懂得透过现象进一步探求本体,“孤事而缺理”,体用关系上缺少体的一面,称“偏中正”。诗意谓一觉醒来,天已放亮,日出光灿,如同古镜(人之本心),这是自千差万别的事象直指真如平等的法界。参禅者应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分明觌面别无真”,自己的真心、真性当体即是,“一切色是佛色,觌面相呈讳不得”。没有必要像《楞严经》卷四所说的那样迷头认影,迷失真性,执着妄相。须知,镜子所反映出来的只是影子(幻相),并非绝对真实的“头”(自性)。
    曹洞宗认为,事相归于理体,犹如孤灯在太阳底下闪烁,微弱的灯光被强烈的阳光所销熔:“隐隐犹如日下灯,明暗混融谁辨影。”曹洞宗以“轻烟”、“薄雾”、“白云”,象征缥缈迁变的事相,以“皓月”、“寒岩”、“岳顶”,象征恒常绝对的本体,以“笼”、“锁”等字,表示空的事相遮蔽实的本体:“轻烟笼皓月,薄雾锁寒岩”,“白云笼岳顶,终不露崔嵬”。以弃白就黑,喻事相向理体的回归:“白头翁子着皂衫”。《参同契》说:“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树梢千万枝,江湖兆亿滴,虽然事相、毫末、滴水只是个别、殊相,但同样是全体、理体,是大树、江湖,因此,只要透过事相直显理体,参禅者就会撒手回途,到无影堂前(喻烦恼悉皆殒灭)提持无上禅法:“临歧撒手便回途,无影堂前提正令。”此时虚浮的事相就会全部殒灭:“人人尽向影中圆,影灭潭枯谁解省?”参禅者如同鬓发垂丝的老妇人,认识到色相之虚妄,从而不再执着事相,超越事相:“妇人鬓发白垂丝,羞对秦台寒照影。”    
    
    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
        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   
    “正中来”是从“正中”而“来”,指恰好处于正和偏的中间,即“恰好来自处于对立统一体中的正和偏的正中”(铃木大拙语)。学人悟明自心,初证圣境。但虽证入圣境,却不居圣境,而是披毛戴角,向异类中行。参禅者在此阶位的正受是:不再感觉身心之存在,二者皆泯灭无余,本体已达无念之境,应万象之差别,变现出没自在之妙用,行走在“无中有路”。“无中”为正位,“有路”为偏位。“无中有路”,是没有踪迹的无路之路,在这里,无论心行、事行,都无影无踪。对于禅,说有说无皆不中,不能直接说破,就像不能触犯当朝皇帝的名讳一样,开口即错;饶你有截断他人舌头的辩才,也无用武之地。只有不触不犯,才能直指无始以来的本觉佛性。
    这是不容拟议、玄而又玄、迥远峻拔的境界:“玄路倚空通脉上,披云鸟道出尘埃。”在此境界里,松树凋枯却没有衰老,花开满枝却没有萌生,干涸的大地上莲花怒放,无生命的木马生儿满地,完全泯灭了精神与物质两方面的差异:“松瘁何曾老,花开满未萌”,“旱地莲花朵朵开”,“木马生儿遍九垓”,完全泯绝了意识的尘埃:“遍界绝纤埃”,“一片神光横世界,晶辉朗耀绝纤埃”,“虽然照彻人间世,不犯锋芒绝点埃”,“杲日初升沙界静,灵然曾不带纤埃”。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
        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兼中至”与“兼中到”,在正偏五位中同居“他受用三昧”的高层,属菩萨应化度人的境界。兼即兼带,兼前正偏两位,卷舒自在。至,指向兼带的境界而至,如人归家,虽未“到”家而至别业。在此阶位的正受是:从现象界差别妙用,体悟现象与本体冥合,而达于无念无想之境。诗中“两刃”即菩提烦恼、凡人圣人、生死涅槃、言谈沉默等一切相对立的观念。功夫未到之时,不敢直面它们的交锋,如今火候已到,一切法皆是佛法,对它们遂不须回避。纵使是置身红尘的欲火,莲花仍然本色天然,圣洁如故。“偏中至”的境界,自有一番冲天的志向和气概。
    在此境界里,一切对立的观念都“莫辨”、“难明”、“无迹”、“无痕”,烟消云散:“猿啼音莫辨,鹤唳响难明”;“应无迹,用无痕。”    
       
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
        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在此阶位,参禅者既承认万事万物由本体派生,又承认万事万物空无自性,而获得最终觉悟。修行到了“兼中到”阶位,不论行住坐卧,不论说与不说,都超离对待,不与万法为侣。但悲智双运的禅者,自度之后,尚须度人,不可高高居留在了悟的妙高峰顶。如果只是想一味地超出“常流”,恰恰是对佛法的误解。真正见道之人,仍然会回到灼如炭火的红尘之中,灰头土面化导众生,将清凉世界与热恼人间打成一片,将万仞峰头与十字街头化为一体……如果只是贪图“出常流”,则会流于枯寂,因此曹洞宗禅人力矫此弊,大力提倡淑世精神。

四、曹山“君臣五位”偈

曹山本寂继承洞山正偏五位之说,藉君臣相对之谊而说明五位之旨诀,称为君臣五位。曹山以“君”象征本体,以“臣”象征现象界,《曹山元证录》: 

    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带者,冥应众缘,不堕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故曰虚玄大道,无著真宗。从上先德,推此一位最玄最妙,当详审辨明。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进云:“如何是君?”师曰:“妙德尊寰宇,高明朗太虚。”云:“如何是臣?”师曰:“灵机弘圣道,真智利群生。”云:“如何是臣向君?”师曰:“不堕诸异趣,凝情望圣容。”云:“如何是君视臣?”师曰:“妙容虽不动,光烛本无偏。”云:“如何是君臣道合?”师曰:“混然无内外,和融上下平。”

    曹山以臣向君为偏中正,君视臣为正中偏,君臣道合为兼中到。君臣道合,则天下太平,冥应众缘,不堕诸有,动静合一,事理不二,非正非偏,体用一如,是最高的悟境。为了进一步说明君臣五位,曹山作了一首总颂:

        学者先须识自宗,莫将真际杂顽空。
        妙明体尽知伤触,力在逢缘不借中。
        出语直教烧不着,潜行须与古人同。
        无身有事超歧路,无事无身落始终。

    诗意谓对于曹洞宗禅人来说,须明白曹洞宗君臣五位的宗旨。“真际”,即自心自性,它并不是静而无动、灭而无生的“顽空”,故不能将它与一潭死水式的“顽空”混为一谈。禅心是“妙明体”,穷尽、通达了“妙明体”之后,就不会触犯或偏离大道,一切随缘,并不须假借什么力量。禅者的语言通脱不犯,就不会被般若大火烧着。参禅者会像古代大德们那样潜行密证,连鬼神都莫测其迹。在修行的最高层次上,无身有事,去除了意想情识之我身,而勤求了却生死大事,则自然会超出世俗歧路。等到了却生死大事之后,已忘其为事,也无此假身,而融入无始无终无去无来的绝对本体之中。

    曹洞宗正偏、君臣五位理论除了汲取了华严宗理事圆融论,以及《参同契》、《宝镜三昧》的理事论外,还汲取了《起信论》的思想精华。正偏、君臣五位之说运用了本觉、不觉理论来说明参禅者在不同阶位的悟道体验。《起信论》的“一心二门”指出,真如有随缘、不变两个特质,真如之理体虽恒不变易,但随缘则生出万有,产生事相的变化,成为悟迷净染的存在。随缘,以显现万有差别之事象,静中有动,为正中偏;不变,以随顺真如平等之理性,动中有静,为偏中正。此正偏二者妙合而归于一元,动静不二,为兼中到,君臣道合,理事双融。

五、洞山“功勋五位”偈

    除了正偏、君臣五位之外,洞山又别立“功勋五位”之说,即向、奉、功、共功、功功。与“正偏五位”一样,“功勋五位”的主旨也是用来衡鉴禅僧悟解程度的浅深。“向”、“奉”表示信仰的建立,但缺乏悟解;“功”、“共功”表示悟解的深入,尤其是在对外境(色法)的否定方面达到了一定水平。“功功”,表示彻悟,完全解脱,属成佛作祖的境界。
    “向”——据《人天眼目》卷三:“僧问师:‘如何是向?’师曰:‘吃饭时作么生?’又曰:‘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诗云:    
       
圣主由来法帝尧,御人以礼屈龙腰。
        有时闹市头边过,到处文明贺圣朝。   
   
“向”是趣向之意。《五家宗旨纂要》:“君向臣,父亲子,亦正中偏也。”“吃饭时作么生”,提示于日用动静之间,对悟道大事不可须臾忘却。“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只要全心趣向某事,则无暇计虑饥饱。古代圣君效法帝尧,按照一定的尺度治世,喻本体界自有其规律、法度。君主有时出现在街头,但人们见了到处文明的太平景象,只知道讴歌圣朝,却不识眼前的君主;参禅者虽然隐约知道本体界在发生作用,却还没有证入本体,落在偏界,还没回到正位上来。

    “奉”——“‘如何是奉?’师曰:‘背时作么生?’又曰:‘只知朱紫贵,辜负本来人。’”诗云: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山深处啼。   
   
“奉”,是承奉之奉。《五家宗旨纂要》:“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亦偏中正也。”“背时作么生?”如果背(贪恋外境,禅宗谓之悖离本分),就不能“奉”,就是“只知朱紫贵,辜负本来人”。“奉”的程度,如同热恋中的情侣,时时刻刻都把对方放在心上。佳人净洗浓妆,闺中待婿;杜鹃留春啼血,花底催归,喻参禅者洗尽世俗纷华,感应自然真的召唤,回到精神故园,明心见性。后二句有两层喻义:(1)大道对参禅者早日归家(喻悟道)的提醒。百花落尽,生意凋残,道路迢迢,乱山横亘,而鹃啼无歇,一似大道对参禅者的殷切呼唤。(2)求道而尚未得道。落英缤纷,触目可见,但花底鹃啼,却难以寻觅,纵是万水千山走遍,也难睹芳踪。象征参禅者虽经多方求索(奉),仍没有得到大道本源。
    “功”——“‘如何是功?’师曰:‘放下锄头时作么生?’又曰:‘撒手端然坐,白云深处闲。’”诗云: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乘麒麟。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功”,是修行的成就。《五家宗旨纂要》:“前此向时、奉时,情存取舍,尚落偏枯,犹未成功。到此浑身放下,撒手忘依,便能全身担荷,彻底承当,内外一如,更无异体,正中来也。”《洞上古辙》卷上:“把锄是有向、奉,放下锄头是不向、奉。由前向、奉之功,至此顿忘,故曰放下锄头也。”这时已证悟本体,于现象界一切,撒手不顾,在此白云(喻现象界)缭绕的本体界中,端然而坐,无为闲适。既已泯灭现象界的一切,则枯木吐花于劫外,放出盎然春意;倒骑玉象与麒麟,来去洒脱自如。此时显发妙用,如同木马嘶风,泥牛吼月。参禅者以往的身心,堕在红尘之中,而今则超出尘世,高隐于千峰之外。在这迥超现象界的本体界中,月皎风清,光明一片,天机活泼地呈现。
    “共功”——“‘如何是共功?’师曰:‘不得色。’又曰:‘素粉难沉质,长安不久居。’”诗云: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共功”,是自己成就后去度化众生。《五家宗旨纂要》:“前此功勋独著,未得理事混融,此则体用双彰,不住一色,所谓君臣会合,父子通同,黑白不分,兼中至也。”《洞上古辙》上:“共功者,诸法并兴,故曰共。”所谓“不得色”,是指在此之时,绝对的空(“素粉”)消尽,诸法俱现,连“一色”(空)也不可得。如同在帝都长安取得功名之后,还必须到四方广行教化。觉悟之人,不能停留在悟境、空境,而要重返现象界灰头土面地去化导众生。佛与众生,均为假名,就本体自性而言,二者均无差异,如山之自高,水之自深,所以不必以佛为尊贵而以众生为卑微;要在现象界的万别千差中,显示出本体的妙用,事理兼带,体用不二,如同鹧鸪之啼,百花之新。〔参《禅学与唐宋诗学》第二一六页。〕
    “功功”——“‘如何是功功?’师曰:‘不共。’又曰:‘混然无讳处,此外更何求?’”诗云:    
        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
        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功功”,指此功较前位之功为深,故称功功。《五家宗旨纂要》:“前此大功并显,内外齐彰,此则不落有无,不存宾主,及尽全时,迥超阶级,上功字是功勋,下功字是不坐功勋,所谓功成而不处,故云不共,兼中到也。”前位还有“共”,而此位则不共,不但法不可得,而且连非法也不可得,所以说“此外更何求”。理事混然,本体界与现象界融为一体,并无隐藏之迹,功行不可思议,是禅悟的至境。参禅者只要一落形相(“头角才生”),即非本体界之事,已属不堪,若拟心求佛,更是假立名相、差别作为之事,甚为羞惭。这个绝对的本体自极为久远的时间以来,无人能识能名。既臻此不可思议的悟境,又何须再像善财童子那样,从事无穷无尽的参学?

六、曹山“五相”偈

    为了配合说明君臣五位之旨,曹山又作了“五相”诗。其理论源头,仍是石头的《参同契》:“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暗相睹。明暗各相对,譬如前后步。”理与事、明与暗各自相对待而又统一于真如之体,如同人在行走时两足有先有后,不可偏废。
    在《参同契》中,理与事、母与子、明与暗、尊与卑,都属于超乎寻常哲理思辩的概念范畴。暗与明犹理与事(体与用),也如洞山后来过水睹影时所说的“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以影与形来说明体与用。
    《宝镜三昧》:“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夜半正明,指暗中有明;天晓不露,指明中有暗。明与暗这对禅学范畴,发展到洞山与曹山的五位禅法时,便出现了以黑白来表现明暗关系的五相诗。在洞山五位中,“夜半”、“不露”相当于正位,有平等性之意;“正明”、“天晓”,相当于偏位,有差别性之意。“夜半正明”与“天晓不露”,表示真如法性与森罗万法彼此相入,互为一体之状态。曹山五相诗,用黑色表示“正”(即“体”、“暗”),用白色表示“偏”(即“用”、“明”),以○代表自性,以●中之黑色代表本体界,(《正法眼藏》卷三:“又以黑白圈儿作五位形相,以全黑圈儿为威音那畔、父母未生、空劫已前、混沌未分事,谓之正位。”)以○中之白色代表现象界。只有在体用冥合、形影完全相合(明暗相合)的境界中,才达到了五位中的“兼中到”这一最高功位。据《曹山元证录》,这五相诗是:    
       
○ 白衣须拜相,此事不为奇。
            积代簪缨者,休言落魄时。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之“正中偏”,背理就事。此时自性未明,只见事物,而不见理体。诗以科场来比喻,将未成佛前的众生喻为尚无功名的白衣秀才。白衣秀才有拜相的希望,众生有成佛的可能。此性人人具足,虽为白衣,尚未拜相,却已是积代簪缨之后,不必因白衣落魄之时,而自悲自叹,伤拜相(喻成佛)之无望。参禅者在臣位、在现象界中,当知有明见自性的可能性。    
        
○ 子时当正位,明正在君臣。
            未离兜率界,乌鸡雪上行。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之“偏中正”,舍事入理。参禅者在现象界中,已知自性之理,惟大事未明,知空而未能证空。古代君主于辰时上朝,如今在子时上朝,群臣未至,君主命令得不到施行,喻本位已显露,但仍未发生作用。明白正位的关系,犹如明白君臣的关系。君主施令,臣子奉行。本体界发生作用,现象界显示作用。本体界为君,现象界为臣。兜率界是欲界六天之第四天,此天有内外两院,内院为未成佛者之居处。佛经谓弥勒于此宣说佛法,满四千岁后即下生人间,成佛于龙华树下。“未离兜率界”,谓参禅者境界尚未圆熟,还没有见道成佛,因为他对理事关系证悟的程度,如乌鸡行于雪上,黑白分明,尚未融为一体。乌鸡黑色,喻本体或空界;雪白色,象征现象界或色界。    
       
⊙ 焰里寒冰结,杨花九月飞。
            泥牛吼水面,木马逐风嘶。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的“正中来”,此时非染非净,非正非偏,现象界不可能存在之事,在这里都活泼泼地呈现出来,是见道时的“不可思议”的奇妙境。    
       
○ 王宫初降日,玉兔不能离。
            未得无功旨,人天何太迟?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的“兼中至”。禅者证悟自性之后,又转身而出,接引众生。“日”喻王子,王子初降王宫,指佛祖在王宫刚刚降生下来。曹洞宗讲回互,所以说有了太阳(佛祖、悟心)还不够,还离不了月亮(玉兔、现象界)。“王宫”、“日”是正,“玉兔”、“月”是偏。佛经称佛果为“无功”。悟者之所以没有离开此现象界而住于佛位、圣境,是因为他不愿躺在自受用上安享太平,而是悲智双运,下化众生,这才导致了人天合一、居于正位的延迟(实际是已从正位里转身出来)。    
       
● 浑然藏理事,朕兆卒难明。
            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之“兼中到”。此时即事即理,即理即事,理事互摄,体用一如,以致于“朕兆卒难明”,看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在这样的境界中,无可说,无可名,不但作为历史起始点的威音王不知道,就连那作为历史终结点的未来佛弥勒,也照样不清楚!

第五章 云门宗禅诗

一、“函盖乾坤”
    在云门宗看来,现象界的乾坤万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都是真如的显现,由本体界变现而来,因此,事事物物,无一不是真如的“妙体”,犹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一样,道无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这是汲取了华严宗理事互彻、事事无碍的精髓。理在事中,事体现着理,而又各具个性,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云门宗对“函盖乾坤”的吟咏,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山水真如”。
    山河大地、翠竹黄花、蕉叶雨吟都是自性的显现,山山水水悉是真如,“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只要以一颗纯明无染的素心去对应,便会沐浴在自然物象静谧而明洁的光辉中,从而在风月山水中感受到永恒绝对的自性,并获得“秋云秋水,看山满目。这里明得,千足万足”的圆满自足。云门宗指出,对山水真如的感悟,不仅要有一双慧眼,还要有一双慧耳(《五灯》卷十六《义怀》):    
        蜀魄连宵叫,□□终夜啼。
        圆通门大启,何事隔云泥?   
   
“圆通”是遍满一切、融通无碍,指圣者妙智所证的实相之理。由般若智所体证的真如,圆满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于一切,称为圆通。《楞严经》卷五载二十五位菩萨各具圆通,以观世音之耳根圆通为最上。日夜啼叫的杜鹃、莎鸡,都在开启着遍布一切的悟入门径,为什么还触目不会道,与了悟有云泥之隔?云门宗对见桃花悟道的灵云甚为推崇(《五灯》卷十六《倚遇》):    
        春山青,春水绿,一觉南柯梦初足。
        携筇纵步出松门,是处桃英香馥郁。
        因思昔日灵云老,三十年来无处讨。
        如今竞爱摘杨花,红香满地无人扫。   
    虽然山青水绿,桃红似锦,但像灵云那样颖慧超悟的人太少,因为众人都沉溺于“摘杨花”的玄想沼泽中去了。为了纠正这一偏颇,云门宗禅诗尤其注重对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夜听水流庵后竹,昼看云起面前山”,“秋风声飒飒,涧水响潺潺”,“雪霁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物象飘逸空灵,心境淡泊悠闲。
    其二,日用是道。
    山河大地皆是真如,无所不在的道,不但存在于山河大地,也存在于禅者的日用之中。云门曾征引《法华经》“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之语开示学人。经文意旨是一切为生活所做的事都是佛事,一切世间法,都是佛法,并不一定要脱离人世,超尘绝俗,到深山古庙里苦修,才是佛法。各种生活方式,都与实相不相违背,同形而上的大道,并没有抵牾。这是《法华经》的要点。云门宗汲取大乘经典神髓,强调在生活中体悟大道,在“钵里饭,桶里水”中体证“尘尘三昧”。“三昧”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混然而成为一体时的境界。透过钵饭桶水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可以体证到简单化到极点、纯一化到极点的禅心。雪窦颂“钵里饭,桶里水”说(《碧岩录》第50则):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雪窦当头便颂道“钵里饭,桶里水”,可谓言中有响,句里呈机,随后又锁断要津,指出“多口阿师难下嘴”,说如果谁想向这里求玄妙道理,反而难以开口。这是先用断绝思量的“把定”手法截断学人的妄念,又慈悲心切,放开一线,为初机学者明明白白地颂出,好让他们有个悟入之处:北斗依旧在北,南斗依旧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忽然间“白浪滔天”,平地起波澜地生出各种议论,就好像《法华经》中那个不知自家有无价珍宝,却外出流浪,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
    云门宗特别重视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张将奇特返于自然,凡圣一如,净秽不二。云门宗的俗家弟子赵恫年老致仕,亲旧里民,遇之如故,赵恫遂作高斋以自适,并题诗见意(《五灯》卷十六):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
        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诗意谓高斋老不复是往日的显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赵四郎”,表现了奇特返于自然、至味归于平淡的悟心。既然平凡的世界与了悟的世界无二,则深入平凡世界的烦恼之中,即可证得菩提。因此,云门宗主张纵身烦恼之流,“十字街头闹浩浩地,声色里坐卧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荆棘里游戏去”,“但向街头市尾、屠儿魁刽、地狱镬汤处会取”,“美玉藏顽石,莲华出淤泥。须知烦恼处,悟得即菩提”。在污浊、痛苦之中,方能获得生命的灵性升华。
    云门宗将玄妙莫测的佛祖境界,置放于山山水水、行住坐卧之中,指向了一切现成、本来无事的诗禅感悟。并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进一步指出,连了悟的意念都不能有,否则又会陷于新的迷执。云门指出,“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自性光明灿烂,但如果把它视为对象而生起执着,眼前又会一团漆黑,无从看出它的光明。不仅对圣境要“放下”,对“放下”也要放下。以“无事”扫除有事,既扫除之后,连“无事”的本身也要扫除,否则说个“无事”,“早是多事了也”。 若冲诗云:    
        碧落静无云,秋空明有月。
        长江莹如练,清风来不歇。
        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悦。   
    诗中流露了无事恬淡充满法喜的心情,但他刚一吟完,又担心听者心生耽着,便立即予以扫除说:“适来道个清风明月,犹是建化门中事”,并指出,真正的得道之人的心境,是“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是连“无事”的悟心都自然而然地脱落了的纯乎天运的自在自为。
    其三,水月相忘。
    在云门宗人看来,道无所不在,通过种种声色表现出来,而世人由于眼耳等感觉器官的粘着性,妨碍了悟道:“风雨萧骚,塞汝耳根。落叶交加,塞汝眼根。香臭丛杂,塞汝鼻根。冷热甘甜,塞汝舌根。衣绵温冷,塞汝身根。颠倒妄想,塞汝意根。”六根胶着外物,对诗禅感悟形成了障蔽,“参玄之士,触境遇缘,不能直下透脱者,盖为业识深重,情妄胶固,六门未息,一处不通”。由于六根等的粘着性,使得它不能收摄法身,从而产生了法身“六不收”的情形。如果想究尽“六不收”的本源,唯有自己开拓不可思量、不可言说的境地。于是,一方面要即声即色,日用是道,一方面又要超声越色,直契本体。体现云门宗无住生心的美学范式是水月相忘,表现了云门宗摆脱六根粘着性所获得的澄明感悟:

    天衣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著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雪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怀乃敢一通状,问起居而已。(《林间录》卷上)

   志璇也教导学人:“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以无心明月映照无心潭水,即可产生水月相忘的直觉感悟。水月相忘的直觉感悟,来自于云门宗禅人对《楞严经》等大乘佛典的修养。《楞严经》卷十:“观诸世间大地山河,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生灭根元,从此披露。”谓参禅者臻此境界,看世间万事万物,如同大圆镜中映现万物一样。这种功夫境界,如灯光照彻万象,物来斯应,过去不留。“应物现形,如水中月”,“冷似秋潭月,无心合太虚”,“离娄有意,白浪徒以滔天。罔象无心,明珠忽然在掌”。只有“无心”,摆脱六根的粘滞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一旦起心动念,澄明心湖就会掀起滔天巨浪,直觉观照也无法进行。只有使心如静水朗月,才能产生水月相忘式直觉。
    云门宗人对生死的感悟,生动地体现了水月相忘的直觉体悟特征。法明诗云(《五灯》卷十六):    
        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法明悟后返乡,经常喝得大醉,歌柳永词数阙,临终前诵柳词作诀。所谓“醉”,即是将世俗的观念摒除,使禅悟主体得以全神贯注地、不带功利眼光地静观对象,但此时“却有分别”,一切都明历历露堂堂,尽呈眼前。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观照主体与观照对象浑然相融,打成一片。可遵的禅诗,更是用禅悟的慧眼,从容地静观生命现象的迁变(《五灯》卷十六):    
        禾山普化忽颠狂,打鼓摇铃戏一场。
        劫火洞然宜煮茗,岚风大作好乘凉。
        四蛇同箧看他弄,二鼠侵藤不自量。
        沧海月明何处去,广寒金殿白银床。   
    禾山打鼓,普化摇铃,都是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对生命的深邃感悟,体现了去住一如的平常心。因此,劫火洞燃,大千俱坏,禅者却可用它从容煮茗;岚风大作,摧山破海,禅者却可于中自在乘凉。禅者观看四大毒蛇组成的生命体,宛如在观赏一幕戏剧。日月飞驰,侵蚀着生命的枯藤,禅者对之也毫不在意。个体生命回归于沧海浩渺的月浸碧波,回归于高旷寒远的纯净清白。

二、“截断众流” 

    “截断众流”指截断奔驶疾驰的情识心念,指示参禅者不用语言意识把握真如,而要返照自心,以获得顿悟。普安道之颂,意为不管参禅者带来多少难题,法眼通明的禅师对它们都视如尘埃,随便用一个字或一句话就把问题堵回去。如果学人还想开口论玄论妙,就采用更为峻烈的手段使他的情识计较冰消瓦解。云门一字关最能体现截断众流的特色。云门化导学人时,惯常以简洁的一字道破禅的要旨,禅林美称为云门一字。这些答非所问的一字,如铁山横亘在面前,使参禅者湍急奔驰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即便是佛祖也无法开口。在窄不通风的关口,让参禅者脱离原来的思路,于片言只语之际,迥超言意,以消除知见妄想,扫除情识,彻见本心。
    云门宗对津津于参禅问答的形式主义之风,以截断众流来加以破除,对滔滔不绝谈禅说法的风气加以批评。云门指出那些执着于公案、语录、问答、机锋的人,是没有真参实证的“掠虚汉”,他们“食人涎唾,记得一堆一担骨董,到处驰骋驴唇马嘴,夸我解问十转五转话”。 云门对寻言逐句者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之所以有这样的批评,是因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从感官之门得到的知识,都是与自性悖离的见解。因此,云门宗反复强调,参禅求道只能返求诸己,不能向外求觅。向外求觅,只能拾人牙慧。“凡有言句,尽落有无”,任何言语,只要有意路可寻,都落入了相对的二分法之中,是死语而不是活语。为了获得般若体验,必须摒弃对言语的执着。守亿诗云(《五灯》卷十五):    
       
马祖才升堂,雄峰便卷席。
        春风一阵来,满地花狼藉。   
   
马祖升堂,百丈卷席,犹如一阵春风,将言辞的浮华吹落净尽。在云门宗看来,师家的引导只是开悟的方便,开悟之后,便不再需要师家的开示了。云门宗对语言的摒除,归根于他们对自性圆满自足的自信,在云门宗看来,“向外边学得千般巧妙,记持解会,口似倾河,终不究竟,与汝自己天地差殊”。
    云门宗反对胶着于语言文字、公案机锋,但离开了语言文字、公案机锋,禅心悟境又难以传达,无法进行交流。于是,云门宗在反对胶着于语言文字的同时,也为语言文字留下了一席之地。云门宗要求学人善于参究领悟,不“承言”、“滞句”,以便透过宗师举止、语言文辞的暗示性与多义性,去领会宗师的悟心。缘此云门宗提出了“参活句,不参死句”原则:“但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无滞。一尘一佛国,一叶一释迦,是死句。扬眉瞬目,举指竖拂,是死句。山河大地,更无誵讹,是死句。”正面阐释禅旨的句子乃至于公式化的举止称为“死句”,不涉理路、绕路说禅而看不出意义的句子才是“活句”。参活句旨在使人不执着于语言文字、行为举止本身的意义,洞晓佛性的不可解释性(《古尊宿》卷十八《辨亲疏》):    
        黑豆未生前,商量已成颠。
        更寻言语会,特地隔西天。   
   
“黑豆”是文字的形象比喻。当语言文字还没有形成之前,只要生起了意识,就已与大道乖离。如果再咬嚼言句,与见性更是遥隔西天。因为活句根本就不是能够凭意识情念去参究的。参活句,旨在使参禅者回归于不容情尘意垢的前语言境域。

    截断众流,促成了悬崖放手、绝后再苏式的顿悟。云门宗强调不落心机意识的妙悟、超悟:“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不露风骨句,未语先分付。进步口喃喃,知君大罔措。”僧问云门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答以“对一说”。世尊住世八十年,其中四十五年间说法度人,一代时教绝非一时能够述说。云门答以“对一说”,超出言筌,直指心性,而将一代时教包含无遗。然而如果仅从语言文字或理论义解作揣测,绝不能探知云门的真意。故圆悟批评时人多错会云门“对一说”之意,说有的理解为对一时机宜所说之法,有的理解为森罗万象皆是一法之所印,殊不知云门之意绝非如此。云门使用的是截流之答,对此如果仍然妄加揣度,则无异于胡饼里讨汁,掘地觅青天。
    其二,意象对峙。
    为了截断意路,云门宗设置了触背关:“若道是拄杖,入地狱;不是拄杖,是什么?”“若道是拄杖,瞎却汝眼;若道不是拄杖,眼在甚么处?”通过是与非的意象对峙,将学人的思维逼到绝境。只有突破触背关,才能跃入“识情难测”的“非思量处”。非思量处,不落相对有无之境。“天地之前径,时人莫强移。个中生解会,眉上更安眉。”在呈现于“天地之前”的现量境里,没有二元意识存在的余地,一切天地既分之后看似对立的意象,都并存不悖,都“匪夷所思”(分别见《五灯》卷十五《晓聪》、《元妙》):
    
    
    井底生红尘,高峰起白浪。
        石女生石儿,龟毛寸寸长。
    
       
黄昏鸡报晓,半夜日头明。
        惊起雪师子,瞠开红眼睛。
   
    值此一片“天地黑”之时,不但“雪岭泥牛吼”、“云门木马嘶”,而且“东山水上行”、“面南看北斗”。 云门宗禅人颂“面南看北斗”说:“天不高,地不厚,自是时人觑不透。但看腊月二十五,依旧面南看北斗。”在天地既分之后,看北斗星自然要朝着北方。但云门却“面南看北斗”,这是因为他所面的“南”已不是具体方位的南。东西南北都是人定义出来的坐标。站在绝对无的立场,这种坐标就失去其意义。从无心的世界来看,虽有高兴、伤心、愉快,但事实上是将一心分为各种心而已,根源的心既不是喜悦的心,也不是忧郁的心,心的根源处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东西南北,所以“面南”可以看到“北斗”。

三、“随波逐浪”

    “随波逐浪”,既有春生夏长、船子下扬州式的随缘适性,又有应病与药、擒纵予夺的随机接引。

    其一,随缘适性。

    云门宗表示随缘适性的禅诗,以散圣《西来意颂》为代表(《五灯》卷十五《散圣》):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居山七八年。
        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草履只栽三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盖谓平常心是道,饥来吃饭,困即打眠之意。……‘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以白云喻‘色界’,明月喻‘自性’清净,参透色界,方诸翳尽去,本性清净,圆融顿现,如明月一轮,当窗朗照也。”〔《禅学与唐宋诗学》第二五四页。〕 这首诗的精髓,是“但自无事,自然安乐,任运天真,随缘自在”。 云门宗对随缘任运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境界尤为看重:“枕石漱流,任运天真。不见古者道,拨霞扫雪和云母,掘石移松得茯苓。”云门宗将“长连床上吃粥吃饭”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用心”, 将“光剃头,净洗钵”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履践”, 将“早朝不审,晚后珍重”作为“平常心”, 都反映出云门宗佛法就在日用之中的感悟。这是一种简单化纯一化到极点的生活。“放却牛绳便出家,剃除须发着袈裟。有人问我西来意,拄杖横挑罗哩罗。”在无意义、无音韵的曲调中,流露出最深邃的意义和最圆整的韵律。
    对随缘自适的生活方式,云门宗禅诗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得其乐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云居不会禅,洗脚上床眠。冬瓜直缍侗,瓠子曲弯弯”;“饥餐松柏叶,渴饮涧中泉。看罢青青竹,和衣自在眠”;“旋收黄叶烧青烟,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后放参三下鼓,孰能更话祖师禅”。直者任他直,曲者任他曲,饥餐渴饮,纯乎天运。“有工贪种竹,无暇不栽松”,则堪称任运天真的隐士风范。“渔翁睡重春潭阔,白鸟不飞舟自横”,则以渔人息却机心,酣睡于浩渺春潭,沉醉在天地恬静之中的景象,传达出参禅者机心全泯洒脱安详的悟心。云门宗禅诗中的牧童形象,更是随缘自适、快乐无忧的范型(《五灯》卷十六《守恩》、《应圆》、《慧光》):    
        雨后鸠鸣,山前麦熟。
        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
        莫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
    
       
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勃跳。
        筑着昆仑鼻孔头,触倒须弥成粪扫。
        牧童儿,鞭弃了,
        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
        归去来兮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
        不用求真,何须息见?
        倒骑牛兮入佛殿。
        羌笛一声天地空,不知谁识瞿昙面。   
   
这是一幅野趣牧牛图。在成熟的秋季或和暖的春天,新雨鸠鸣,秋山麦熟,烟霞深处,天地空明。牧童们嬉笑相逐,和衣眠云,倒骑牛背,不识佛祖,无妄无真,与“无索泥牛”、天然野趣浑成一体,随缘任运,一片化机。

    其二,对机接引。

    圆悟解释“随波逐浪”说:“若许他相见,从苗辨地,因语识人,则随波逐浪也。”云门宗人一方面注意斩断语言葛藤,不立文字,一方面又顺应学人的根机运用语言接化,所谓“山僧不会巧说,大都应个时节”。可见云门对机接引时活泼无碍、机轮圆转的风致。缘密《委曲商量》云(《古尊宿》卷十八附缘密颂):    
        得用由来处处通,临机施设认家风。
        扬眉瞬目同一眼,竖拂敲床为耳聋。   
   
适应学人的根机而施行的种种方法手段(“临机施设”),像“扬眉瞬目”、“竖拂敲床”这类禅机接引,都是为了不明大法者(“耳聋”)权且设立的方便而已。云门宗对参学者应机说法,十分注意根据不同的对象采取不同的教学方法,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僧问云门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说:“蒲州麻黄,益州附子。”蒲州麻黄,益州附子,都是道地的药材,云门意为要回答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得看具体情况,对症下药。禅宗语录中,对“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什么是佛”之类问题的回答,千奇百怪,不但每一个禅师的回答互不相同,而且同一禅师对不同学人的回答也互不相同,甚至同一禅师对同一学人的回答也先后不同,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随波逐浪不主故常的接机特色。
    “云门三句”虽然各有其强调的重点,但这仅是方便权宜,云门同时又强调“一镞破三关”,其示众答问,往往出以一字或一句,而在一字或一句中,又含有“三句”之意,故圆悟谓“云门一句中,三句俱备,盖是他家宗旨如此”,“一句中具三句,若辨得,则透出三句外”。云门宗禅诗可充分印证这一点。如志璇的诗:“瘦竹长松滴翠香,流风疏月度炎凉。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五灯》卷十六《志璇》) 既有松竹风月钟声夕阳皆菩提的第一句,又有全然忘机超越物我的第二句,又有日日是好日随缘适性的第三句,同时,它又不是三句中任何一句所能包括得了的,跳出三句外,不在阶级中,从而呈现出脱落身心、廓尔忘言、清机自远的澄明悟境。由此可见,一即三,三即一。云门三句的诗禅感悟,通过诗歌形象表现出来,形成了山水真如、日用是道、水月相忘、阻绝意路、意象对峙、随缘适性、对机接引的美感特质,为禅林诗苑增添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第六章 法眼宗禅诗

一、般若无知

 在中国禅宗五家中,最为晚出的是法眼宗。由于它的开创者文益(885~958)圆寂后,被南唐中主李差谥为“大法眼禅师”,后世遂称此宗为法眼宗。法眼宗的宗风“简明处类云门,稳密处类曹洞。其接化之言句,似颇平凡,而句下自藏机锋,有当机觌面而能使学人转凡入圣者”。〔正果法师《禅宗大意》,见《禅宗历史与文化》第一九六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文益参地藏院罗汉桂琛而得悟。其悟道因缘,对他禅学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响,形成了“般若无知”、“一切现成”的法眼宗风。   
    一、般若无知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缘中,“不知最亲切”最有意味。其理论基石,是“般若无知”。东晋僧肇的《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圣智”)和通常人的认识(“惑智”)有本质不同。通常人所讲的知,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而现象界本身则是虚幻不实的。惑智用来认识、分析现象界,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般若不同于惑智,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观照的对象不是任何具体的客观事物,而是无相的真谛,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知识、见闻。真谛的特性是大全,对于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时势必会出现不知,而圣人无知,不进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僧肇还引用《维摩经》中宝积菩萨“无心无识,无不觉知”之语,来说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识,反而无所不知、无所不察的般若直观的特性。“般若无知”的宗风,使得法眼宗禅诗具备了色相全泯、触目菩提、直觉意象原真地呈显的美感特质。      
    1.色相俱泯,触目菩提

    般若无知,“不知最亲切”,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法眼宗认为,般若之知贵在当下顿悟,不容拟议思维。“摩诃般若,非取非舍”,般若观照是神秘的直观,它“思量不及。设尔思量得及,唤作分限智慧”。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连贯的世俗之知。学僧问延寿如何会取永明家风,延寿说:“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尘”,超越了思量取舍,纯粹是直观之境。僧问什么是延寿禅法的玄妙之处,延寿作偈以答:   
   
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
    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   
   
人人门前皆有一湖水,这就是清纯无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乱时生起的直觉观照,即是般若无知,犹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鲜,光辉明洁;当运用世俗之知时,自性遭受惑乱,犹如湖水不再平静,波翻浪涌,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离破碎,人对万物遂失去了澄明感应。基于对世俗之知与般若无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体认,法眼宗首先注重对世俗之知予以彻底的清除。清除了知见之后,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观照者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洞观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
    《五家宗旨纂要》以“闻声悟道,见色明心”来概括法眼宗风。幻色不碍真空,真空不碍幻色。色空无碍,空有一如,即可摆脱情尘欲累,从而领悟到佛法一切现成,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着真如:“森罗万象,是善财之宗师;业惑尘劳,乃普贤之境界。”业惑尘劳,日用是道;森罗万象,见色明心。本先《见色便见心》颂云:   
   
若是见色便见心,人来问着方难答。
    更求道理说多般,孤负平生三事衲。   
   
见色“便”明心,必须直下顿悟,所以不能思量计较。如果拟议思维,即与真谛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时,触目无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显现,应当用澄明襟怀来感应:“幽林鸟叫,碧涧鱼跳。云片展张,瀑声鸣咽。你等还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个入处么?”在法眼宗看来,“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识,时常说法,时时度人”,“山河大地是上座善知识。放光动地,触处露现”。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禅诗表达了触目菩提的悟境(分别见《遇安》、《林间录》卷上):   
    欲识曹溪旨,云飞前面山。

    分明真实个,不用别追攀。
    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
    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实相,不在别处,就在眼前生动地呈显着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寿闻坠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寿于坠薪之际,听到了清脆的响声,顿时豁开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脱,灵光乍现,顿悟本来,彻见山河大地悉真如的妙谛。法眼宗人指出,由于人们受各种世俗习染的障蔽,纵是面对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够欣赏:“伤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对真而不觉。”由于情迷自惑,纵然面对自然山水,也不能领悟其中显露的真如。文益诗云(《古尊宿》卷二二《法演》引):
   
    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

    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
    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
    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   
    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由于世人心为境迁,粘着事相,遂使心为境缚。而禅者泯除了世俗之知后,即可对山水真如作原真的感悟。幽鸟绵蛮,声如修竹吟风;娇柳婀娜,柔条摩娑春池。山岚渐渐收起她的云绡雾噻,春日的山谷幽静而宁谧。暖风轻拂,飘来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诗人留连永日,萧然禅坐,澄心内照,物我一如,所有扰乱心志的情丝意絮,都自然而然地沉淀了,消泯了。此时所见所闻,无非自性。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对个中三昧,用言语来表达尤嫌拙劣,只有同得林下清趣之人,才能够充分欣赏。
  
     2.直觉意象,现量呈显

    般若无知超越逻辑思维,表征般若无知的意象是直觉意象。逻辑思维的基石是二元对待。要突破逻辑思维,就必须用般若的倚天长剑,将相对的两头一齐截断。在法眼宗看来,本体绝对,着不得任何语言的尘屑;法身无形,一落言筌,即成应身;第一义不可说,一涉言语,就堕入了第二义。绝对的本体,如果被当作对象来观看、言说,便成了被看、被说的客体,如此一来便构成了主客对立,这样的本体就不再是绝对的了。文益告诫弟子:“微言滞于心首,尝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为名相之境。”万物都自然而然地以其本来面目,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却被人们变成了名相。要想认识万物的本来面目,就不能于万物之外别求解脱,不能陷入名相的沼泽。
    为了表达智性的绝境,法眼宗在锤炼学人时,经常运用锁口诀。法眼宗认为第一义不可言说,一开口便落入了第二义。锁口诀的运用便是为了截断学人的取舍之心。法眼宗禅人运用锁口诀,在学人一张口时,就迅速地将他的嘴锁住,将刚刚生起的二分意识逼回到它还没有产生的原点。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学人问用清如何是锁口诀,禅师说:“遍天遍地。”并有诗云(《用清》):   
    云盖锁口诀,拟议皆脑裂。

    拍手趁虚空,云露西山月。   
    “锁口诀”阻绝了一切可能生起的分别妄想。阻绝分别妄想,使虚静的心灵诗意般地开张,即可使参禅者在清辉遍地的西山明月上感受到佛法大意。

、一切现成
    文益悟道机缘中,知性的努力臻于极限,山穷水尽之际,蓦地透露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绝好消息,这时桂琛才告诉他: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一切现成”成了法眼宗宗风显明的特色。吕谏先生说,“从他(法眼文益)的门庭设施来看,(其宗风)可以说是‘一切现成’,也就是说,理事圆融并非人为安排,而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们的宗眼就是‘现成’。”〔《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二四五页。〕
    与“一切现成”相联系的禅学感悟是“本来现成”,它是“一切现成”的基础。在禅宗史上,较早地提出本来现成观点的是神照本如。他所作的开悟诗说:“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佛性本来现成,只需顿悟而不可思量计较。“一切现成”侧重真如本体的遍在性,“本来现成”侧重禅悟主体佛性的原本自足。“本来现成”注重向真如理体的回归,回归本来;“一切现成”更注重对目前“一切”的感悟,注重当下。“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岂不见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正是在“本来现成”的基础上,形成了法眼宗“一切现成”的宗风。“一切现成”的宗风,使得法眼宗禅诗具备了日用是道即凡即圣的美感特质。
    “一切现成”的宗风注重当下性,侧重于证悟当下即在的生命情境。法眼宗所要证悟的禅理是一种当下即在的东西,因而法眼宗的禅师们在教禅学禅、接引参禅者时,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参禅者的注意力随时随地引向现在和这里,指示他们时刻关注这当下即在的东西。法眼宗继承僧肇“触事而真”思想,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不存在着另外的真理。文益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没有什么与道相合的东西。法眼阻雪时,曾与同行的人研讨过《涅槃无名论》。僧肇主张,不离开现世界的烦恼,而证得菩提涅槃;不离开浊世,而进入佛国。发生这种转折的关键在于能否妙悟。而能否妙悟的关键,又在于能否“即真”,在现实世界的平凡事物上,感受到永恒的真理。能够“即真”,就能将有无、物我打成一片,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观照者即可摆脱情尘欲累,使六合万有尽入心境,使玄妙的根性脱离旷劫的无明习气,在动荡迁转的现象界中保持心灵的宁静。处有不有,不被有所拘束;居无不无,不被无所沉溺。从而超出动静、有无,获得心灵的自在圆满。长庆慧棱曾作悟解颂(《传灯》卷十八《慧棱》):   
    万象丛中独露身,唯人自肯乃方亲。

    昔时谬向途中觅,今日看如火里冰。   
    此偈后来成为法眼宗禅人参究的常用话头。人世间的一切万法有善有恶,而禅者善知诸法的善恶净染种种差别性,不起分别心,不褒美善法,也不扬弃恶法,将一切对待差别都蠲除荡涤,这时便湛湛然仿佛独自露身于万象之中。文益还指出,六根所接触者皆为真理,只要不生分别,随缘而行,则一切都是道。因此,“如何是禅?三界绵绵,如何是道?十方浩浩”。在现实生活中,时时处处都可以参悟禅道。僧问晓荣如何是日用事,禅师作诗以答(《晓荣》):
   
    一念周沙界,日用万般通。

    湛然常寂灭,常展自家风。   
    在日用之中,条条大道都通向了悟之途,禅者以般若无知的观照,保持着湛然宁静。于是,在“愁杀人”的日用中,有快乐的“无忧佛”,在“生死”的苦海中,有“涅槃”的智光。法眼宗运用僧肇“江河竞注,日月旋流”的般若直观来回答什么是“不迁义”,将“暑往寒来”、“春夏秋冬”作为不迁义,将“飞飞扬扬”作为不动尊,表达了在动荡迁变的现实生活中保持心性澄湛宁静的感悟。

三、法眼宗禅诗与大乘佛典

    禅宗五家七宗都重视教外别传,同时对佛教经典也给予了充分的注意。从法眼宗的禅修实践来看,法眼宗对经典最为看重,并擅于熔铸经典义理而形成自己的宗风特色。五家七宗中,其他诸宗多是以开创者弘法之地来作为该宗的名称,唯独法眼宗是用文益的谥号“大法眼”来命名,显示了法眼宗注重佛法眼目的特色。文益《因僧看经》偈云(《法眼录》):

        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
        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

    这首禅偈表明了法眼宗对经典的基本态度:既不迷信经典,又很重视经典。三乘十二分教,数如恒沙,名相繁复,研读这些卷帙浩繁的佛经,容易陷在名相的沼泽中,难以通晓其义,佛经反而成了悟道的“理障”,使修行难以圆满。但是,如果不研读佛经,没有理论的指导,修行又会成为盲人摸象,容易误入歧途。因此,要想获得正法眼,就必须研读古教。于是,研读佛经遂成了法眼宗的明确主张。玄本见僧看经,作颂说:“看经不识经,徒劳损眼睛。欲得不损眼,分明识取经。”研读佛经,贵在“识”经,以一双慧眼领略经文所传达的佛心,否则就是白费精力。

    其一,吟咏楞严三昧的禅诗。

《楞严经》七处征心、八还辨见两大公案,明白指出堕入烦恼窠臼者,都是心目为咎。要脱离心目的桎梏,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它的要旨在于“闻心”“见性”,亦即刊落声色,明心见性。见闻之性、自性有周遍、大全、不灭的性质,参禅者要“随缘无作,动寂常真”,在随顺时节因缘、或动或寂中,保持自己的纯真清明的本性。

 清除知见是楞严三昧的重点。遇安禅师阅《首楞严经》,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遂破句读为:“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有人提醒他:“破句了也。”遇安却说:“此是我悟处,毕生不易。”时人称为安楞严。遇安的改动,将知见彻底清除出禅悟之门,与法眼宗“般若无知”的宗风合若符契。遇安临终前作偈示弟子(《遇安》):

        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
        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

    既不是大庾岭头达摩初祖将禅法携来东土,也不是迦叶尊者会心一笑就将禅道继承下来。因为迦叶得法、祖师传法,都是表象,而禅宗慧命得以延续的真正原因,乃在于对知见的破除,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解脱。“非吾今日为君裁”,并不是遇安故意要裁开原有的句读,而是因为“自古圣贤皆若此”。禅不在知见文字之中,又怎可寻章摘句拘泥于经文?进行创造性“误读”,用佛经来印证悟心,正是禅宗一贯的创造性本色。悟心不立知解。朋彦博学强记,自恃精于《楞严经》,向慧明诘难,慧明引《楞严经》“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之语相诘:“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殒’去!”朋彦无法对答。 可见,仅凭知解是难以得楞严三昧的。文遂尝参究《楞严经》,撰成专著,参谒文益。文益用《楞严经》八还来勘验他,问他明还什么,文遂根据经文回答说,明还日轮。文益进一步追问,日还什么,文遂懵然无对。文益遂令他烧掉所注之文,文遂自此“始忘知解”,究明本心。    法眼宗对楞严三昧的汲取,重点正在清除知解上。匡逸示众:“人且自何而凡,自何而圣?于此若未会,可谓为迷情所覆,便去离不得。迷时即有窒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迷头,岂不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何以故?人迷谓之失,人悟谓之得。得失在于人,何关于动静。”(《匡逸》) 《楞严经》的演若达多失却头譬喻指出人人皆有自性,在悟不增,在迷不减。匡逸指出,人们之所以有凡圣的不同,是由于有迷悟之别。堕入知解即是迷,清除知解即是悟。由此可见,法眼宗汲取楞严三昧见闻之性周遍大全的精髓,启发参禅者在现象界中保持纯明的本性,以获得见闻之性的超越,并主张只要清除了知见,便可开悟成佛。

    其二,吟咏金刚般若的禅诗。

    金刚般若的最大特点是扫相。瑰省临入灭前,“宝树浴池,忽现其前”,呈现出祥瑞之相,而禅师却借用《金刚经》名句,平静地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三日后集众言别,安坐而逝。其言行作略,深得金刚般若扫相之神髓。文益一日与李差同观牡丹花,李差命他作诗,文益遂吟成一首(《法眼录》):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李差读罢,顿悟其旨。此诗形象地表达了文益的体空观。体空观是不待析破色、心诸法,而直接体达“因缘所生法,当体即空”之观法。《三论玄义》谓:“小乘拆法明空,大乘本性空寂。”与小乘析空观不同,大乘不待分析坏灭一切有为法的事体,而直接体达其当体即空。在大乘看来,因缘所生之法如梦如幻,并无实性,洞察当体即空,即是体空观。《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维摩经·不二法门品》:“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僧肇在《注维摩诘经》卷八中发挥说:“色即是空,不待色灭然后为空,是以见色异于空者,则二于法相也。”与一般人从色、香、味、触的感性世界中得到感官享受不同,文益从斑斓绚烂的感性世界中,体悟到了缘起性空、迁变流转、当体即空的人生宇宙之无常,以般若慧眼烛破缘生幻相,从而不为色相所染,保持了心境的虚明澄澈。

    金刚般若最大特点是随说随扫,法眼宗汲取金刚般若神髓,在启发学人时,往往采取随说随扫的方法。道恒上堂,众人才集,便说:“吃茶去。”或者说:“珍重。”或者说:“歇。”并作颂一首(《道恒》):

百丈有三诀,吃茶珍重歇。
    直下便承当,敢保君未彻。 

    吃茶、珍重、歇,相当于灭却机心的大死,这是参禅的第一步。但如果执着于这大死,则又不能见道。因为大死之后倘不能大活,不能发挥真如自性的活泼妙用,就会沉于断灭空。道恒担心学人执着于他的三诀,所以说出之后,立即予以扫除。学人问禅师:“如何是正真一路?”禅师答:“七颠八倒。”禅师之答,旨在启发学人在烦恼的现实生活中证悟佛法真谛,但学人听了之后说:“恁么则法门无别去也。”这就执着于法门无区别,容易产生将“七颠八倒”与“正真一路”简单等同的弊病,故而禅师遂立即扫除:“我知汝错会去。”又如这一段对答:“如何是佛?”“汝是甚么人?”“莫便是也无?”“是即没交涉!”学人的问题,是离开现实别求佛祖。针对这种情况,禅师采取截流之答,指出每个人都是佛,脚下的生活就是禅悟境界。学人执着于这种认识,因此禅师又立即再予扫除。扫到无可扫,方见本来心。法眼宗通过对金刚般若的神妙运用,达到了一切现成、无住生心的禅悟之境。

其三,吟咏维摩不二的禅诗。

    法眼宗启发学人超越矛盾的常用方法是不二之对:“如何是吹毛剑?”“擀面杖。”又如:“如何是清净伽蓝?”“牛栏是。”答语与对语看似截然对立,旨在斩除学人的分别心。一旦分别心被斩断后,世俗坐标中对立的意象就可以同时在禅境自由自在地呈现了。僧问庆璁“东山西岭青”意旨,庆璁作偈以答(《庆璁》):

        东山西岭青,雨下却天晴。
        更问个中意,鹁鸠生鹞鹰。   

    运用不二法门的法眼宗禅诗,完全泯灭了二元分别识,流宕着“泥牛行处,阳焰翻波;木马嘶时,空花坠影”的禅定直觉意象,描摹出一幅又一幅不可思议境。

其四,吟咏楞伽唯识的禅诗。

《楞伽经》主张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楞伽经》卷二说“三界唯心”,谓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所有现象都是一心所变现,心为万物本体,此外无别法。佛教通常把唯识宗看作相宗,把华严宗看作性宗。不论性宗还是相宗,都认为一切诸法皆由一心所现,故说万法唯识。但对这个“心”的含义,性、相两家说法不同。相宗指阿赖耶等心识,以此证成阿赖耶缘起乃唯识所变之义;性宗则指如来藏之自性清净心,即真如随缘生起诸法之义。从法眼宗的实际情况看,法眼宗在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时,更偏重于唯识宗的立场。文益颂《三界唯心》曰(《法眼录》):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唯识唯心,眼声耳色。
        色不到耳,声何触眼。
        眼色耳声,万法成办。
        万法匪缘,岂观如幻。
        山河大地,谁坚谁变?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但唯心唯识,并不意味着眼声耳色式的观物。法眼宗强调万物有其原本的秩序,自然天成,眼触色成形,耳应声为响。眼见色,耳闻声,宇宙万法才会显示其原本的规律和秩序。眼色耳声,就是一切现成。一切事物,都是缘起而有,因此以慧眼观之,世界犹如梦幻般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恒的,但在这个“坚”的表象背后,却涵蕴着“变”的铁律。法眼的意图,是教人证入“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楞伽经》卷一) 的不二智。法眼门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法眼赞为“即此一偈,可起吾宗。”在诗中,德韶以“通玄峰顶”作为学禅达到的境界,认为学禅达到了峰顶时,已经超脱了尘寰万象,与人间完全不同了。但万法唯境,境是心现,因而心外无法,随处可以看到禅境。处处皆禅,不待他求。    唯识宗所立三自性之一是圆成实性(在《楞伽经》中称作“成自性”),指真如(诸法所依之体性)具有圆满、成就、真实等三种性质。法眼《圆成实性颂》云(《法眼录》):        

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
        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
        果熟猿兼重,山长似路迷。
        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       参禅的第一步是穷理,理明到了极点,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妄念全消,就是“忘情谓”,到了这个地步,任何比喻都用不上,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因为此种境界根本无法表述。尽管如此,作者仍然采用了一组玲珑意象加以象征:空山阒寂,皓月高悬,在深秋的夜空倍显皎洁。但它并不留恋碧柔的苍穹,而是任运无怨地坠落到前溪,既无恋天心,亦无映水意。这是不被任何意念所束缚的无心的世界,法喜充满,道果成熟,但要走的路还很长。层峦叠嶂容易使人迷失方向,必须精进不懈才能抵达终点。经历了艰辛的跋涉,修行者于山穷水尽处,蓦地发现一抹清丽的晓月余光,映亮了自己原来的住处,见到了灵灵明明的本来面目。此诗用象征手法,表达了作者对圆成实性的感悟,同样呈现出法眼宗一切现成的感悟指向。

第七章             杨岐宗禅诗

一、超越对立

   中国禅宗入宋后数十年间,临济宗下杨岐方会(996~1049)、黄龙慧南(1002~1069)又开出杨岐和黄龙二派。杨岐禅风灵活多变,除了雍容平淡之外,直截了当处,则一似金刚圈、栗棘蓬,颇有临济那种痛快淋漓、不容拟议的风格。杨岐兼得马祖道一的大机、大用,加上他灵活的教学方法,显得浑无圭角,因此,佛教史家称他“宗风如龙”。在杨岐宗的禅学感悟中,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   僧问:“如何是杨岐境?”师云:“独松岩畔秀,猿向山下啼。”进云:“如何是境中人?”师云:“贫家女子携篮去,牧童横笛望源归。”(《古尊宿》卷十九《方会》)    学僧问什么是杨岐所证悟到的境界,杨岐雍容接机,随手拈来,而妙趣天成。独松吟风、群猿啼啸,都是在宣说摩诃大般若。但此种声音,只有心性澄明之人才能感应。没有定性者,若经行此路,则未免岩崩股颤,猿啼断肠。杨岐境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贫女在这里可以得到山花野果,学道者在这里可以得到维持慧命的资粮。牧童横吹短笛,向水草丰茂处放牧;悟道者潇洒不拘,向人性的源头回归。杨岐应对学僧的话语,完全是哲理化、禅悟化的诗句,诗意语言所具有的形象生动、凝练含蓄、意义多元等特质,为杨岐应答学人提供了绝佳的材质。
     一、超越对立    
    杨岐说法,直指本元心地,剿绝二元意识(两头),纤尘不立。起心即差,动念即乖,杨岐宗人对机多阐此旨。大慧指出,了悟之境,泯除了一切差别对立,“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尔,尔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搅成一味;瓶盘钗钏,熔成一金”(《大慧录》卷二八), 容不得任何二元心识的揣度妄想。“春色无高下,华枝自短长”,在如如的本元状态里,没有高下之别,人们之所以有短长之分,是因为心里有了计长较短的意念,因此,要“两边俱坐断,一剑倚天寒”。 “两边”是相对的认识方法,要使相对的认识成立,至少要有两种东西相对立比较,才叫做两边。如善与恶,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认识。将相对的两边一挥两断,便需要有倚天宝剑一样的般若智光。杨岐宗禅诗,迥超逻辑思维,表现了泯除各种对立的禅趣。

    其一,三脚驴子,截断意路。
    杨岐宗接引弟子,主张般若利剑斩妄情,朝灭绝理路的方向努力。杨岐宗最为著名的是三脚驴子公案,这则公案自发生之日起,即蜚声丛林,充分说明了它对参禅者所具有的魅力:  问:“如何是佛?”师云:“三脚驴子弄蹄行。”进云:“莫只这便是么?”师曰:“湖南长老。”(《五灯》卷十九《方会》)杨岐三脚驴超出了理性的解析,因此“虽人人举得,只是不知落处”。对三脚驴子所有知性的解会,都是徒劳。因为它的本身对于知性来说毫无意义。僧问大慧杨岐三脚驴子弄蹄行意旨,大慧说:“无意旨!”确实,正是这“无意旨”超越知性的三脚驴,踢踏出平等一如的世界(《五灯》卷十九《清远》):    
        一叶落,天下春,无路寻思笑杀人。
        下是天,上是地,此言不入时流意。
        南作北,东作西。动而止,喜而悲。
        蛇头蝎尾一试之,猛虎口里活雀儿。   
   
在这个平等的世界里,春秋、天地、南北、东西、动静、喜悲等圆融一体。踢踏出这个一体世界的,除了三脚驴之外,还有“瞎驴”(《虚堂录》卷七):    
        瞎驴一蹈两头空,便与寻常路不同。
        寸步却成千里隔,纷纷多在半途中。   
   
驴子一旦成“瞎”,瞎却愚目,慧眼顿开,所以一踏(将相对的意识粉碎)之时,两头(二元分别的意识)皆空,相对的观念被截断,铺展开般若真空的大道,与寻常的意识逻辑的思维惯性截然不同。而时人却不能“瞎”,舍不得“一蹈两头空”式的放舍身命,裹足不前,望崖而返,所以与悟境咫尺千里,永远徘徊在途中。在圆悟看来,将差别意识踢踏的“三脚驴”、“瞎驴”,也就是大智大勇的“金毛师子”:“大道本来无向背,拟心凑泊已差池。吒呀卓朔能哮吼,即是金毛师子儿。”(《圆悟录》卷八) 它们踏平了差别的世界,高踏佛祖头顶而行,成为宇宙间的至尊者:“自从踏断千差路,便踏毗卢顶上行。”(《密庵语录》) 正是通过“三脚驴”这类艺术形象,杨岐禅运用般若利剑,将相对的意识斩除,大死一番,在否定之后,获得绝对的肯定。
    其二,不触不背,珠圆丸转。
    杨岐宗在接引学人的时候,往往通过拂子、拄杖、竹篦等即兴点染,用凌厉的的机锋,把学人逼拶到肯定否定都不是的两难境地。大慧宗杲居古云门庵时,室中举竹篦子问参学者:“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令参学者“不得下语,不得无语”,从之得法者十有三人。禅林颂曰(《颂古》卷四十无著总颂):    
        云门举起竹篦,才涉思惟蹉过。
        只这背触商量,老人已是话堕。   
   
宗杲“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是给参学者思维设下的一座陷阱。只要学人一动心起念,有了诸如是竹篦子、非竹篦子的意念,就已经堕坑落堑,与本体悖离。无著颂翻进一层,认为云门的这番话,既然有了“竹篦子”、“触”、“背”之说,也已经“话堕”,自身已陷进了语言的沼泽。一落言筌,即成过咎。为了摆脱开口即错的尴尬处境,禅师往往用诗意的图景来表达:“若唤这个作拄杖子,捏目生花;若不唤作拄杖子,破家散宅。毕竟如何?掷下云:青山只解磨今古,流水何曾洗是非。”(《大慧录》卷三) “磨今古”、“洗是非”,即泯除差别。但关键在于这“磨”、“洗”的本身也仍然要不带“磨”、“洗”的意念才行。杨岐宗禅人熟谙此理,在突破触背禅关时,往往出以不落两头的诗歌境象,参活句而不参死句。流转跳宕的意象,不触不背,珠圆丸转,突破了背触的藩篱,呈现出一片化机。
    其三,圣凡一如,净染不二。
    圣与凡,是相对的二分法,在杨岐禅中,得到了圆融。杨岐宗指出,如果禅者仅仅停留在了悟的峰巅,粘滞于圣境,而不能由圣入凡,仍不是大乘彻悟。“无位真人”与“不动尊”并不离弃现象界的生活。禅者由凡入圣后,应当再由圣入凡。从圣凡一如出发,杨岐宗禅人主张从凡境切入,认为浅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础:“一大藏教,不出个鸦鸣鹊噪;九经诸史,不出个之乎者也。”(《虚堂录》卷二) 在经历世法之后,就可以竿头进步,将清凉高远的万仞峰顶与红尘热恼的十字街头打成一片,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如此,即能“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不二”(《圆悟录》卷十二)。 对这种悟境,圆悟《众生本来是佛》偈形象地表述为:“放憨放痴贪世味,闲情谁管真如地。有时得片好风光,十字街头恣游戏。”(同上卷十九) 
    了悟的峰巅固然不可停滞,现象界的生活也不等于禅。杨岐宗禅人主张圣凡一如,强调回归于生活,却并不意味着将禅庸俗化,而是要求禅者置身现象界,而不被现象界的生灭法所染。僧问:“旧岁已去,新岁到来,如何是不迁义?”守端说:“眉毛在眼上。”意思是明明有时光飞逝的迁变的现象存在,什么是“不迁”的禅髓呢?守端的答语,用眉在眼上暗示虽则有各种迁变现象的发生,但真如自性却不会随之改变。月庭忠作二诗颂此公案(《颂古》卷三九):    
       
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落叶已随流水去,春风未放百花舒。
        青山面目依然在,尽日横陈对落晖。   
   
“罢钓”四句,用唐人司空曙《江村即事》诗成句。诗以“不系船”喻禅者任性率意、随缘自适的放旷襟怀,以“江村月落正堪眠”喻禅者安处于现象界之中。后二句以纵经风吹仍在佳境喻经历世俗之事,却不会影响到心性的宁静。第二首以落叶随水写旧岁已去,以百花将舒写新岁到来。但叶落花开,都是起灭流转的现象,诗人的心性,则犹如“青山面目”,亘古如斯,“横陈对落晖”,不受时令迁变的影响。在此一如之境,说净说染都是尘。青山与落晖,相对两忘言,无动亦无静,无净亦无染。
    其四,不涉迷悟,真妄一体。
    与圣凡一如体验相类的,是杨岐禅真妄一体的禅学感悟。杨岐宗反对贪恋悟境,指出“真实到家之士,得意忘言。伶俜在外之人,随情起解”(《古尊宿》卷二八《佛眼),指出只有似是而非的人,才会沾沾自喜地自以为悟。如果本身在悟之中,就不会有悟的意识:“眉毛眼睫最相亲,鼻孔唇皮作近邻。至近因何不相见,都缘一体是全身。”(同上卷二九《清远》) 说个悟字,便从与悟的“一体”中分离出来。并且,即使真正了悟,一旦生起了悟的意念,就会重新堕入迷的沼泽中。“寸丝不挂,犹有赤骨律在;万里无片云处,犹有青天在”(《圆悟录》卷五)。 说是“寸丝不挂”,还有赤条条(“寸丝不挂”)的意念存在;说是万里无云的澄彻觉悟,还有“青天”(万里无云)的意念存在。一旦有了这些开悟的意念,就被“丝”、“云”给挂住、遮住了,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寸丝不挂”、“万里无云”。法演偈云(《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
        欲得成此○。先须防于○。
        若是真○人,○○。   
   
○,即是空的形象表述。人要求得安身立命处,最重要的就是空,即心境荡涤情尘意垢后的空明、宁静。因此第一步必须○。但○并不在于封闭自己,而要显示开放的特性,它意味着对外物不失本性的澄明感应。所以要成就此○,还须防止枯木寒灰般的○。前一个○,是生机洋溢的澄明心境,是真空、妙有;后一个○,则是枯木死灰、窒息生命的顽空、断空,乃参禅之大忌。“若是真○人,○○。”达到了○之后,必须连○也○掉,否则,有了○的心念,又谈什么○?○掉○之后的○,才是真正的○,它是圆满的表征,也是一切可能性的渊薮。
    杨岐宗法演提举倩女离魂公案,表示了杨岐宗对真妄一体的体证。《无门关》第三十五则:“五祖问僧云:‘倩女离魂,那个是真底?’”倩女离魂系唐代传奇故事。倩娘尝许王宙为妻,既而父悔,倩娘抑郁成疾。宙亦深以为恨,欲赴京师,途中忽遇倩娘,遂相携至蜀,两人一起生活了五年,产下二子。后来王宙回到岳父家拜谢,却发现倩娘仍然病在闺中,唯余一息。众人见王宙与“倩娘”回来,也感到非常奇怪,室中病女听了外面的动静却非常高兴,起身出门相迎,两位倩娘合为一体。此时众人方知,和王宙一起生活达五年之久的倩娘,原来竟是病女的离魂!禅者颂此倩女离魂云(《颂古》卷三九雪庵瑾颂):    
        南枝向暖北枝寒,何事春风作两般。
        凭仗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看。   
    公案的要点在于参究自心本性的真妄善恶。《证道歌》:“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真妄不二,迥超情识。若无分别,则不论变现为何种形式的生命体,都是菩提道场。倩女离魂,表达的正是真妄不二的悟境。诗意以咏梅为喻,梅花之所以在春风中有先开后绽之别,是因为南枝向阳北枝朝阴,但它们都拥有同一根株,先开后绽,只是现象的差异,生命的根元并无两般。诗人告诫高楼吹笛者,不要再吹奏起使梅花雪落的落梅曲,还是留下这些花朵,供人倚栏细细赏玩,供明眼人好好参究。小诗含思宛转,风情摇曳,将人思绪引向了梅花之后的深远悟境。只有站在不涉迷悟、真妄一体的立场,才能欣赏品味此诗。

二、立处皆真
    立处即真是杨岐宗禅悟的另一主要内涵。它的思想源头可追溯到东晋佛教哲学理论家僧肇。僧肇的《不真空论》旨在阐述诸法只是假名,虚幻不实,主张舍弃现象界的一切,走向永恒、不变、圆满、真实的彼岸世界。但僧肇又认为,要达到成佛的目的,进行宗教修习,只有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才能完成,因为真如佛性并不离弃现实世界:“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并不是离开真实的本性而有万法,而是万法存在之处即体现出真实的本性。道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因为任何一件事中都有道;佛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只要随时随地用心体察,就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显现着佛性的妙用。离开了现实世界,就没有真理可言。真理在日常生活之中充满着活泼的作用,所以需要用整个身心去体悟,才能随时随处感受到佛性的光辉。这成了隋唐时代佛教的基本观念。
    僧肇的观点被关注人生现实、注重即物感兴的禅宗所喜爱,在禅门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与“立处皆真”命题相近的是“繁兴大用”。传为僧肇所作的《宝藏论》说:“般若故繁兴大用,涅槃故寂灭无余。无余故烦恼永尽,大用故圣化无穷。”“繁兴”指纷乱嘈杂的世俗世界,“大用”指禅者面对各种物质精神的现象,游刃有余,不受其影响扰动。方会禀承禅林传统,弘扬临济家风,也大力提举临济等宗师所提倡的立处皆真、繁兴大用思想,指出:“繁兴大用,举步全真。既立名真,非离真而立,立处皆真。者里须会,当处发生,随处解脱。”(《古尊宿》卷十九《方会》)   
    杨岐主张立处即真、繁兴大用,与僧肇、临济一脉相承。这一理念使杨岐宗感悟到真如理体并不离弃现象界,在日常生活中有真如的显现,一切现成,不假他觅。参禅者应处处提撕,时时悟道;同时,面对五光十色的现象界,要保持心灵的宁静,存在而超越。杨岐示众云:“几度黑风翻大海,未曾闻道钓舟倾。”即是当处解脱的生动写照。杨岐曾征引禅偈:“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续古》卷三《杨岐会》) 主旨也在于强化随处解脱。离开现实情境而他求,就是悖离精神故园。回转向外寻觅之心,即能归家稳坐。此种宗风,使得杨岐宗禅诗具备了立处皆真、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


    其一,一切现成,不须他觅。

    杨岐说法,标举“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 “法位”,谓万有本体所在位置。真如(本体)湛然,绝对不妄,为诸法安住之位。是法住法位,就是万物以其本来面目存在于天地宇宙之间,一切现成,不假造作。因此,杨岐示众说:“春雨普润,一滴滴不落别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君王得一以治天下,衲僧得一且作么生?”良久云:“钵盂口向天。”“钵盂口向天”,即是“是法住法位”,本来现成,不容拟议。守端颂云(《颂古》卷三九白云端颂):    
        钵盂向天底时节,十方世界一团铁。
        少林面壁谩多年,衲僧眼里重添屑。   
    从“是法住法位”的角度出发,守端对达摩面壁的意义提出怀疑。因为一切现成,所以连达摩面壁这样的祖师高风,在杨岐宗看来,也成了画蛇添足。仁勇示众谓:“释迦老子四十九年说法,不曾道着一字;优波鞠多丈室盈筹,不曾度得一人;达摩不居少室,六祖不住曹溪。谁是后昆,谁为先觉?既然如是,彼自无疮,勿伤之也。”拍膝顾示大众说:“且喜天下太平。”(《五灯》卷十九《仁勇》) 将佛教史上明白确凿的事实全面推翻,是站在迷悟不二、本来现成之立场而作的断言。虚堂颂此公案云(《虚堂录》卷五):
    
       
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
        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   
   
此诗勾画出一幅生活气息极为浓郁的早春耕作图,晕染出“天下太平”的环境氛围(象征心国太平的内证状态),于静谧安宁中,洋溢着活泼的生机,弥漫着泥土的芬香,流露了作者对生命的热爱与喜悦,而没有纤毫的机心杂念。与虚堂此偈相映成趣的是大慧偈(《大慧录》卷二):    
        正月十四十五,双径椎锣打鼓。
        要识祖意西来,看取村歌社舞!    
   
乡村野趣,触目菩提。质朴的农家生活,也就是喜悦的禅悟境界,农家乐即是佛家乐。天童颂:“太平治业无象,野老家风至淳。只管村歌社舞,那知舜德尧仁。”与此异曲同工(《从容录》第5则)。
    杨岐宗指出,了悟之人,是“鼻直眼横”(《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用不着思维计度,一切都以自然原真的形态显现在你的面前,关键看你能否直下领会。因此,杨岐宗禅人往往以一幅幅清丽如画的图景,作为禅者悟道的契机:“秋风飒飒,玉露垂珠。水碧山青,蛩吟蝉噪。圆通门大启。”(《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讴歌,渔人鼓舞。笙簧聒地,鸟语呢喃。红粉佳人,风流公子。一一为汝诸人发上上机,开正法眼。”(同上) “金风动处,警砌畔之虫吟;玉露零时,引林间之蝉噪。远烟别浦,行行之鸥鹭争飞;绝壁危峦,处处之猿猱竞啸。又见渔人举棹,樵子讴歌,数声羌笛牧童戏,一片征帆孤客梦。可以发挥祖道,建立宗风。”(同上) 秋风、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鸣蝉、翠峰、金柳、樵唱、渔歌……清丽如诗的景色,即是启人心智的菩提大道,要悟当下便悟,不须外求。花蕾舒绽,陇上写春,柳眼惺忪,临水自照,莺鸣高士琴,草绿诗人梦,自然景色,直截会取,触目菩提,声只是声,色只是色,用不着计较思量,闻声另寻道,见色别求心。“紫蕨伸拳笋破梢,杨花飞尽绿阴交。分明西祖单传句,黄栗留鸣燕语巢。”(同上卷二十《南雅》) 自然景色,天机原真地呈显。杨岐宗运丽之笔,描扑面春色,生动地表现了对处处是道的体认(分别见《圆悟录》卷七、卷八):
    
        秋半西风急,当空月正圆。
        萧萧木叶落,湛湛露珠悬。
        嘹唳冲云雁,凄清抱树蝉。
        头头浑漏泄,切忌觅幽玄。
    
       
秋深天气爽,万象共沉沉。
        月莹池塘静,风清松桧阴。
        头头非外物,一一本来心。
        直下便荐取,切莫更沉吟。
   
   
飒飒西风,玲珑璧月,萧萧木叶,湛湛露珠,嘹亮雁唳,凄清蝉鸣,莹净池塘,婆娑松桧,无一不呈露着宇宙大心。只要以澄明的襟怀去感应,就能直下荐取,直接契入存在之深处。任何向外“觅幽玄”、“更沉吟”的举动都会蹉过一切现成的悟境。必须用迥超逻辑与知性的禅悟直觉观照,才能对现前景致作即物即真的澄明感应。
    其二,处处提撕,时时悟道。
    “提撕”在禅宗话语中有二义,一是指师家指导学人,一是指行住坐卧间,对古则公案专心参究之工夫。因为一切现成,触目菩提,参禅者只要处处提撕,即可时时悟道:“酒肆茶坊,红尘闹市,猪肉案头,蓦然筑着磕着,如虎戴角,凛凛风生。”(《密庵语录》) “普化红尘堆里,盘山猪肉案头,发挥灵鹫雄机,显示少林密旨。”(《虚堂录》卷一) 在杨岐宗禅人看来,酒店茶坊、红尘闹市,到处都是现成公案。
    杨岐宗注重对现成公案的提撕,其禅诗生动地反映了从蛙声悟道、从柏树子悟道、从火炉头悟道等禅悟契机。张九成居士一夕如厕,继续参究庭前柏树子公案,忽闻蛙鸣,释然契入,作偈说:“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么时谁会得,岭头脚痛有玄沙。”次日清晨谒法印一禅师,机语相投(《五灯》卷二十《张九成》)。 玄沙欲遍历诸方,参寻知识,携囊出岭,筑着脚指,流血痛楚,叹道:“是身非有,痛从何来?”便回。雪峰问他为什么不遍参去,玄沙说:“达摩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为然(《正法眼藏》卷二)。 玄沙因脚痛而悟,张九成则因听到一声蛙鸣,而领悟千差万别悉皆消融、乾坤大地本是一体的禅机。莫将居士谒南堂静禅师咨决心要,“堂使其向一切处提撕”,莫将如厕时闻秽气,急以手掩鼻,遂有省,呈偈曰:“从来姿韵爱风流,几笑时人向外求。万别千差无觅处,得来元在鼻尖头。”(同上卷二十《莫将》) 莫将开悟的关键仍是万别千差的消融,其中包括净秽不二、一切现成的感悟。龙门清远参五祖法演,寒夜孤坐,拨炉见余火一豆,恍然自喜说:“深深拨,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急起翻阅《传灯录》,至破灶堕因缘,忽然大悟,作偈曰(《五灯》卷十九):    
        刀刀林鸟啼,被衣终夜坐。
        拨火悟平生,穷神归破堕。
        事皎人自迷,曲淡谁能和?
        念之永不忘,门开少人过。   
   
通过拨火这一举动,清远感悟到纯真的自性就埋藏在灰烬之中,只要“深深拨”,透入至情至性去体验,就会见到本来面目。此时再参究破灶堕因缘,愈发明白了人生不过是四大因缘合成,就像灶神本是泥瓦合成一样。这些本来清楚的人生道理,如同刊落浮华的清淡歌曲,能够和唱的人很少。悟道之门向每个人敞开,却很少有人能够进来,令人徙倚怀想。此诗将悟道的因缘、悟道的心境写得蕴藉高华,在娓娓的叙述中,显示出婉曲隽永的韵致。杨岐宗禅诗所反映的悟道途境,新异迭呈,生动地展示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了悟世界。
    其三,照顾脚下,不求玄妙。
    立处即真、触目菩提的宗风特点,生发了杨岐禅照顾脚下、不求玄妙的诗禅感悟。杨岐宗禅人摒弃方便施设、谈玄说妙:“机关并是闲家具,玄妙浑成破草鞋。”将方便施设撤除之后,便可体验到纤尘不立、本来现成的悟心:“本自圆成,不立功课,饥来吃饭,寒来向火。”这就揭去了覆盖在云绡雾縠下的玄妙面纱,使禅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将禅从缥缈的云端移置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将终极关怀落实于现实生活,使红尘俗世与禅悟化境圆融一体,平常心是道。大慧颂“平常心是道”公案云(《古尊宿》卷四七《云门颂古》):    
        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
        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起一回新。   
   
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连“平常心”的意念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如果有了平常的意念,则失却了平常心。这平常心,是灭却了浮华的清冷淡泊的悟心,虽然没有世俗的滋味,但每当它发生作用时,都有活泼的机趣,在至纯至淡之中吐露着悟性的光华:“大事既明,则十二时中,折旋俯仰,弹指謦咳,无非佛之妙用。”(《大慧录》卷一) “不用安排,切须造作。造作安排,无绳自缚。不安排,不造作,善财弹指登楼阁。秘魔放下手中杈,普化入市摇铃铎。”(同上) 不安排造作,触处皆真,禅机汩汩地呈显。
    其四,红粉香闺,艳思通禅。
    立处即真,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也是万法之一,同样能够体现真实的本性。人类的艳情与禅思有着相通之处,这在杨岐宗禅诗中显得尤为突出。杨岐宗圆悟克勤,就是听了师父法演举小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而得以开悟的。这两句小艳诗,写深藏在帷幕背后的小姐(喻佛)频呼小玉(喻通过各种手段),目的在于让檀郎(喻指芸芸众生)知道,佛性就在帷幕(喻各种物象)的背后,就看你能不能用心来感应。克勤听了这两句小艳诗后,若有所悟,向师父求证。法演突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呢!”一言之下,克勤突然大悟,听到公鸡振翅长鸣,对自己说:“这难道不是‘声’!”于是急回房中,向法演呈述了自己了悟心得,并呈上一偈(《五灯》卷十九《克勤》):    
        金鸭香炉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铺着锦绣帏幄的闺房里,金鸭香炉吐出来的香气已渐渐消散。少年在锦绣帏里听完了笙歌喝醉了酒,让人搀扶着走了回来。像这样令人心迷神醉的风流韵事,只有那个小姐——恋爱的意中人知道罢了,别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况味?克勤以此象征悟道的境界,就好像是从小姐的深闺归来一样。他的确是体会了悟道的境界,可这个“道”是什么,却不可与外人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缠绵之恋情,只有个中人,方知个中味。
    杨岐宗禅诗借香草以喻禅心,除了两者内证体验都有不可言说性的特点外,还因为两者在表达上都有缠绵缱绻、一往情深的特点。在杨岐宗以艳情喻禅的作品中,法演的诗最为香韵缭绕,其《颂马祖日面佛月面佛》云(《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
        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着罗衣。   
   
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据《佛名经》卷七,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语,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罢,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永恒即当下,当下即永恒,关键在于能否体验当下现成的生命情趣。诗以青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语似痴”,是对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对本真佛性的肯定。通过一番似痴如迷的追求,少女坚信自己的美貌无与伦比,喻禅者坚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独尊。此诗运思独特,设色禾农丽,是一首风情袅袅的佳作。法演上堂举俱胝竖指公案,颂曰(《五灯》卷二十《法演》):    
        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俱胝得天龙和尚传授禅法,于机锋应接之际,唯竖一指。临终前说:“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受用不尽。”法演的诗,以“佳人睡起”喻禅者衲被蒙头万事休,随缘任运;以“懒梳头”喻懒得设立各种机关;以随意拿起一根金钗,向头上一插,梳妆就告结束,喻俱胝毫不费力地竖起指头,禅机应对即告完成。佳人之所以有如此的自信,是因为“肌骨好”,所以不涂脂粉,自有风流之致。喻俱胝以竖指应对学人,是因为他经历了一番磨炼,已具有高深的悟心,所以不用别立机关,即可从容自如地应对学人。在法演的带动下,杨岐宗禅人以艳情喻禅蔚成风气。如中仁上堂,举狗子无佛性公案,颂云(《五灯》卷十九《中仁》):    
        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
        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狗子无佛性公案,是禅林中最为著名的公案之一。参究此公案的要旨,必须“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底消息。”(《大慧录》卷二一) 中仁借用唐诗成句,以佳人喻学道者,以怀春喻对本来面目的怀想。佳人的一腔伤春意,在“停针不语”之时,喻对禅悟之心的体证,在于停止刺绣(一切人为的机关)、超出语言文字的内证状态。
    其五,返本还源,归家稳坐。
    参禅悟道的终极关怀,是返回生命的源头,彻见本来面目。在禅宗诗歌的象征话语中,还乡、归家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喻象。“张三李四何王赵,问你渠今是阿谁?”赵钱孙李张三李四,都不是我们的本来姓、本来名,可我们却偏偏执幻为真,四处流浪。流浪既久,就会反认他乡作故乡,距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禅者对此本心则尤为关注,对遭受熏染前的“出处”心向往之:“郑州梨,青州枣,万物无过出处好。”对万物“出处”、对本心的追寻,是禅宗不懈的努力。
    杨岐宗认为,人们之所以悖背本心,流浪在外,是由于二元意识的生起,是由于“偷心”、“走作”、“驰求”。禅宗认为,只有将偷心剿绝,才能明心见性。“走作”系从《法华经》穷子喻借用而来,指离开本心而在外流浪。“驰求”指悖离本心向外寻求。不但六根攀援外境是走作驰求,而且寻禅问道、参究公案、阅读禅录,以致于静坐时心念纷飞,都是走作驰求,悖离了精神家园。只要剿绝偷心,停止走作,歇却驰求,就是归家稳坐。清远禅诗,以澄明剔透、心机全泯的境界,描绘出归乡的美好(《古尊宿》卷二七《清远》):    
        两岸芦花一叶舟,凉风深夜月如钩。
        丝纶千尺慵抛放,归到家山即便休。 
        世人贪恋偷心,不愿归乡。而禅师对学人所作的开示,就是粉碎其偷心,使其归家稳坐:“千种言,万般说,只要教君自家歇。”“千般言,万种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南阳忠国师,一日唤侍者,侍者应喏。如是三召三应,国师云:“将谓吾辜负汝,却是汝辜负吾。”国师三唤,意旨正在于使侍者归家稳坐。但归到家园,与原真的本我相会谈何容易。大慧颂此公案云(《古尊宿》卷四七《东林颂古》):    
       
世路风波不见君,一回见面一伤神。
        水流花落知何处,洞口桃源别是春。   
   
诗以仙女与刘晨阮肇旋聚旋别,喻人与真实的本我旋聚旋别。桃源仙境,喻精神的本源;返回尘世之家,喻人悖离悟境,入俗入尘。入俗入尘之后,再度寻访桃源仙境,不可复得,喻人与本心相会是何其困难。守端上堂,见众集,乃卓拄杖曰:“珊瑚枕上两行泪,半是思君半恨君。”借用唐代刘皂《长门怨》成句,表示对迷子(君)归乡的殷切期盼。杨岐宗禅人颂此公案谓:“几回沾水又拖泥,年老心孤不自知。游子不归空怅望,一溪流水落花随。”(《颂古》卷三九无庵全颂) 禅师沾水拖泥,费尽心机引导游子归家,却不见归踪,只得怅然凝望,看一溪流水漂送春天而去。在杨岐宗禅诗中,有很多抒写回归之感的篇什(分别见《古尊宿》卷二九《清远》、《圆悟录》卷八):    
        鬓发已苍浪,言归恨不早。
        独立秋风前,相思望江岛。
    
       
光景急如梭,贤明争奈何。
        千林凋败叶,一雁度秋河。
        风急砧声远,山高月色多。
        谁当此时节,解唱紫芝歌。   
   
这一类禅诗,大多将思乡的环境设置在秋季,潜意识中受“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悲秋意识影响。秋季万木凋零,容易使人联想到生命的枯萎衰颓,也容易触动人凄恻的乡情。也有的禅诗将思乡背景设置在春季,则是为了使人生起游子不归、春光凋零的惋叹(《古尊宿》卷二二《法演》):    
        频频唤汝不归家,贪向门前弄土沙。
        每到年年三月里,满城开尽牡丹花。   
   
此诗宛然是暮春催归图。诗中以“弄土沙”喻学人流浪在外,追逐土沙般的糟粕。牡丹开了又谢,游子仍迷途不归,青春韶华被白白抛掷。
    杨岐宗禅人对迷途不返的哀叹,织成一曲曲如怨如慕的怀乡哀歌。诗词修养精湛的禅师们,化用古典诗歌意境,抒写归乡的种种情境:“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风浪拍天流”,“五湖烟浪有谁争?自是不归归便得”,化用唐代崔涂《春夕》“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诗意,谓不归的原因在于自己的迷执之心;“无孔笛,再三吹。哩哩罗,罗罗哩。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犹唱翠眉低。”借用唐代郑谷《鹧鸪》成句,抒写对无孔笛吹奏出的乡音之眷恋;“海门山,长安道,茫茫烟水连芳草。楼头客,马上郎,一听落梅悲故乡。”化用唐诗中经常出现的梅花落意象,来表示对故乡的思念。清远颂马祖升堂百丈卷席公案:“挂得帆来遇便风,须臾千里到家乡。临门上岸逢妻子,欢喜情怀不可当。”以流浪者归家见妻时的喜悦之情、安顿之感,写开悟时心灵得以休歇栖息的喜悦,将悟道的感受传达得尤为真切。
    在杨歧宗人表达归乡主题的禅诗中,最著名的是法演的开悟诗。法演初谒法远和尚,法远说自己年岁已高,恐耽误他的终身大事,指示他去参见白云守端,说守端必能使他获得最终的开悟。法演遵命参见守端,举僧问南泉摩尼珠公案请教,遭到守端的呵叱。法演大悟,献投机颂(《古尊宿》卷二二):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
        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   
   
参禅悟道,就是要“买”回这片几度被“卖”出去的“闲田地”。这一片“田地”是人的本心本性,是心灵的故乡。法演的诗通过祖孙对答,表明佛性原本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只是由于我们不觉悟,驰逐他求,好似这片田地被多次卖出,最后终于将这片田地又买了回来,比喻驰求之心终于找到了安顿之处。此诗形象生动,寓义遥深,令人回味无穷。
    世人生起相对的二元意识,背井离乡。通过参访禅门宗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消解了心灵的冲突,回到了精神的故乡。等他们一旦归乡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苦苦寻觅的,其实本身早已具备。杨岐宗禅诗形象地写出了这种悟道过程。药山参访石头时说:“三乘十二分教(指全部佛教经论)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石头为之开示,药山没有明白,石头遂指示他参礼马祖,药山于马祖处契悟,后来返回石头(《五灯》卷五《惟俨》)。 智愚颂此公案云(《虚堂录》卷五):    
        一重山了一重云,行尽天涯转苦辛。
        蓦扎归来屋里坐,落花啼鸟一般春。   
   
此诗与宋尼《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写求道开悟的过程。学人不明白大道就在当下,就在屋里,偏要千山万水地去寻求。等到历尽了千辛万苦,回到屋里,才发现大道不在别处,就是眼前的落花啼鸟。
    归乡后的生活,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悟道之后,饥来吃饭困来眠,所不同的是吃饭睡觉的人,已经不是原先的人。“归原何所似?花底啭灵禽。”(《虚堂录》卷六) 返本归源,并不是归向寂灭,而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剿绝了世俗的妄念后,焕发出崭新的禅悟生命。心源没有世俗的妄情,却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满了生机活趣。生命的本原,是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原真,是“黄叶殒时风骨露,水边依旧石斓斑”,是“秋风吹八极,木落露千山”,是“空山无人,水流花香”的纤尘不染的如如之境。

第八章 黄龙宗禅诗

一、见山三阶段

黄龙派是临济宗的一个支派,以黄龙慧南(1002~1069)为宗祖。石霜接化手段凌厉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风严厉,其著名的“黄龙三关”,即是充分激发起学人的疑情,将学人置于思维困境中,充分酝酿疑情,再伺机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极而通,触机开悟。除了黄龙三关之外,黄龙宗对禅宗史、诗学史的最大影响,是青源惟信提出的见山见水三阶段命题,向来被看作是参禅悟道的入门。   
    一、见山三阶段

    青源惟信关于见山三阶段的禅语蜚声禅林,并几乎成了各种禅学、美学著作的口头禅。这里探讨黄龙宗禅人的诗歌是怎样表现这种禅悟生发机制的。
    其一,“见山是山”第一境。
    回家是禅悟的主旋律,禅门宗师所有开示,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回家之路。黄龙宗禅诗以鲜明的喻象表达了“回家”的旨趣(《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风萧萧兮木叶飞,鸿雁不来音信稀。
        还乡一曲无人吹,令余拍手空迟疑。   
   
秋风萧杀,鸿雁纷纷飞向南方过冬。鸿雁犹知归乡,世人却不知归向精神的故园。禅师化导学人,希望他们早日回家。自古参禅者如过江之鲫,桶底脱落者却似凤毛麟角。他们在遮天蔽地的红尘中营营碌碌,不愿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园。苦心的宗师击打着还乡的节拍,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只好万般无奈地任孤寂的掌声响彻千山。
    禅宗的终极关怀是回到人类的精神家园。对这个精神家园,禅宗以母胎中事、婴儿稚子之类的诗学喻象来加以表达。在此层面人是“原我”,对外物作直观的感知,而“离分别取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知性、悟性还没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简单的感知。
    意识的本性在于自我发展,而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混沌层面,当“自我”觉醒后,有了知识的熏染,人们有了分别取舍之心,以我为中心,这时见到的山是“自我”见到的山,水是“自我”见到的水,山水是独立于我之外的客体。人们处在相对世界的万有事相之中,见山见水,寻声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从此开始。
    “自我”从“原我”中裂变,“自我”越发达,便离“原我”越远,流浪也愈深,对“原我”的“回归”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怀乡曲。黄龙禅将流离之思,形诸荡气回肠的吟咏。参禅的最终目的是获得开悟,明心见性,回到精神家园。接机说法,就是为学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说,万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禅师们殷殷期盼,“客程无是处,浪迹总归来”。坚信不管流浪多久,离家多远,游子终究要回乡。回乡、归家的譬喻,遂成为妙音纷呈的黄龙宗禅诗的主旋律。与回归意象相联系,黄龙宗禅诗大量运用了易于引发韶华迁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残花、杜宇、晚秋、西风、落叶、岁末、风雪、游子、客作、鸿雁等。对流离的感喟,对归乡的向往,遂成为黄龙宗禅诗的显豁主题(《五灯》卷十七《梵卿》):    
       
春已暮,落花纷纷下红雨。
        南北行人归不归,千林万林鸣杜宇。   
   
暮春之时,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鸣,响彻千岩万壑,声声催盼着游子归来。可这些游子,仍在东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抛掷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乡思的季节,自然景象与诗人生命景观的异质同构,引发了禅者澄明宁静的返照(《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火云欲卷空,圭月渐成魄。
        穷子归未归,相将头尽白。   
   
诗歌感叹如圭秋月,又到圆时,迷失家宝的流浪者,却不能像明月般晶莹美满,仍役役路歧,任岁月风霜染白蓬鬓。对迷途游子归家的期盼,使得黄龙宗禅诗洋溢着一着杜宇催归般的情思(《续古》卷一《草堂清》):    
       
日入酉,梦幻空花能几久。
        百岁光阴二分过,茫茫无限途中走。
        告禅人,早回首,莫待春风动杨柳!   
   
殷殷渴盼,谆谆劝导,酷似父母对子女的叮咛。虽然家门时时为游子敞开,可游子迷不知归,弹指便成皤然老叟,禅师对游子归乡的渴望,便显得分外焦灼迫切:“区区何日了,人事几时休。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头。”(《续古》卷一《泐潭英》) 
    其二,“见山不是山”第二境。
    表达见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诗歌,以克文诗为代表(《古尊宿》卷四五):    
       
绝顶云居北斗齐,出群消息要人提。
        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满眼泥。   
   
在高耸孤拔的绝顶,白云缭绕,几乎与北斗并齐。置身在这高华之境的悟者,参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这真谛虽然迥超尘俗,却并不是玄而又玄,而是当下现成,必须当下顿悟。那些错会禅宗要义的人,把禅看作玄妙奇特而乱加揣测、度量,就会堕入禅障,满眼泥沙,而不见大道。
    在第二阶段,参禅者参见了大善知识之后,有个悟入之处。禅的悟入之处,即是对世俗相对知识的否定,也是对“自我”的否定。为了达成这种否定,禅师们往往通过各种峻烈机锋来实现。这种否定,往往从破除人法二执的角度入手,即将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客体的法都予以遣除。对法的遣除,即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参禅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阶段的二元对立性,唤天作地,唤山作水。但这种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较之彻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由于审美主体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审美观照无法进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其三,“见山只是山”第三境。
    对见山只是山第三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诗为代表(《五灯》卷十七《惟清》):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更是谁?
        雾露云霞遮不得,个中犹道不如归。
        复何归?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   
   
江月映禅心,松风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这是永嘉大师在《证道歌》中描述的充满诗意的禅居生活图景。《证道歌》又说:“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自性光明,犹如戒珠般圆润朗洁。雾露,灿烂云霞,都从自性本体中发出。惟清诗翻转一层,说纵使有雾露云霞的奇特境,仍不如归到心灵的故乡。而这心灵的故乡,就是荷叶镜圆,菱角锥尖,自然平常到了极致。
    第二阶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三境则是“洒洒落落无一星事”的脱落拟议思维的直觉境。第三阶段虽然形式上与第一阶段无异,境界却迥然不同。此时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觌体全真”的感悟。将二元意识(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禅道见解(第二阶段)悉皆清除后,我们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脉水的一脉水在听一脉水,没有主客、物我的对立,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才是禅悟的澄明之境。这种感悟的获得,需要除却“奇特商量”,以回归于平常。黄龙宗禅诗形象地表达了这一感悟(《五灯》卷十七《慧南》):    
        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
        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   
    经历了踏海、掴山的奇特玄妙,即可从奇特境界转身而出,撒手到家,不为人知,在鹊噪鸦鸣、庭前柏树子上感悟到平凡而真实的生命情调。

二、黄龙三关
    黄龙三关是与惟信见山三阶段同样闻名禅林的公案。黄龙室中常问僧:“人人尽有生缘,上座生缘在何处?”正当问答交锋,又伸手说:“我手何似佛手?”又问诸方参请宗师所得,垂脚说:“我脚何似驴脚?”这样共三十余年,参学者没有人能够契会他的意旨。即使有所酬对,黄龙也从来不置可否,禅林目之为黄龙三关。禅宗所谓破三关,乃指破初关、破重关、破牢关。参禅者一般都要经过破三关的阶段。禅宗开悟的三个阶段,即是本参(初关)、重关、末后关。由参话题引出无漏慧(远离一切烦恼错误的纯真无垢之智慧),由无漏慧,明本心,见本性,名为初关。既见本心,用无漏慧对治烦恼,使烦恼调伏而不起现行,才是重关。但烦恼的调伏,还需要种种对治功用,要到烦恼完全消除,任运无功用时,才是透过末后一关。

    黄龙三关,壁立万仞,所以三十年来很少有人能过此关。黄龙自己吟颂三关的诗偈,为参悟黄龙三关透露了一线灵光。
    其一,破初关。黄龙诗云:    
        生缘有语人皆识,水母何曾离得虾?
        但见日头东畔上,谁能更吃赵州茶?   
   
破初关时,是破本参第一关,是一切皆空的景象。黄龙三转语中,“生缘”为初关,表层意义是每个人对自己的出身、经历都很熟悉,但禅宗所说“生缘”的深层意义,却不是指上述意义上的“生缘”,而是指生命的根本来处,即“本来面目”,所谓“人人尽有生缘,个个足方顶圆”。诗意谓没有明心见性之人,对此“生缘”难以认识,因为他们只一味倚靠别人的言论,而没有自己的见解,如同水母借虾为眼,所谓“人人尽有生缘处,认着依前还失路”。每个人徒然看着日出月落的景象,却不能歇却机心,去品味赵州茶,感悟生命的空明宁静,正如慧南《赵州吃茶》所叹(《黄龙录》):    
        相逢相问知来历,不拣亲疏便与茶。
        翻忆憧憧往来者,忙忙谁辨满瓯花?   
   
破初关时,参禅者觉悟出山河大地、十方虚空并皆消殒,此时有的只是否定性,而没有肯定性,所以仍要继续前进。
    其二,破重关。黄龙诗云:    
        我手佛手兼举,禅人直下荐取。
        不动干戈道出,当处超佛越祖。   
   
“生缘断处伸驴脚”,过了初关便进入重关。此时,我脚驴脚不二,处于绝对的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状态中,步步踏着无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万物同体。障蔽心灵的浮云迷雾悉皆收卷,看破世间假相,杲日当空,光明澄澈,悟心如朗月高悬,辉映万里,处处纵横,头头达道,“无一物非法身”,每一物都是绝对本体的显现,既是显现法身的特定的一物,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同时又“无一物是自己”,每一物都可以是他物,山是水,水是山。在此阶段,既有肯定性,又有区别性,物物之间,圆满交融互摄,而又各住自位,不失其本相。

    其三,破牢关。黄龙诗云:    
        我脚驴脚并行,步步踏着无生。
        会得云收日卷,方知此道纵横。   
   
我手佛手,喻悟入性空境后,再进一步,见山河大地,色声境界都是自己本分。烦恼也好,诸佛也好,都是自性的表现形状。一切都是法身的显现,都与自己同一,我即佛,佛即我。认得物我不二,内外无殊,不须拟议就可“超佛越祖”。黄龙还作了一首总颂(《五灯》卷十七):    
        生缘断处伸驴脚,驴脚伸时佛手开。
        为报五湖参学者,三关一一透将来。   
   
按照雍正的说法,达到“前后际断”、体证到前念后念间的一段空白心地,从而感悟心性空寂为破初关;“大死大活”后,体证到一切都是真性的妙用为破重关;尽破无明,达任运现成、无修无证为踏末后关。这一说法对近三百年来的禅宗界影响颇大。但是雍正的说法也存在着不足之处,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三关问题,世宗只说得个‘然’,却未说得着‘所以然’,而且所说重关末关简直无可分别,尚嫌带漏逗乱统之病。”〔融熙《禅宗的三关问题》,《禅宗思想与历史》第一二五页,《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五二册。〕
    黄龙慧南的诗偈,意为破了牢关,就能自觉本来是佛,超越一切。黄龙宗禅人指出自性的圆满自足,使学人树立起人人皆是本性佛的自信:“大丈夫大丈夫,灵光扩赫阿谁无”;“人人顶门上,杲日当空。个个脚跟下,清风匝地”;“人人尽握灵蛇之珠,家家尽抱荆山之璞”;自性圆满自足,人佛无二。
    黄龙三关的意旨在于强调“直下荐取”,启发学人触机即悟,不死句下:“闹里何妨佛手开,拟议之前出驴脚。任是碧眼胡儿,也须路头迷却!”禅师在学人心国喧闹、拟议寻思之际,开佛手,出驴脚,斩钉截铁,孤峭万仞。对这种掣电之机,任是达摩祖师,也难以应付!克文说:“洞山门下,无佛法与人,只有一口剑。凡是来者,一一斩断,使伊性命不存,见闻俱泯,却向父母未生前与伊相见。”为了剿绝情念,黄龙禅还设置了触背关,以逼拶学人透过。祖心举拳问僧:“唤作拳头则触,不唤作拳头则背,唤作甚么?”庵什以拂子示众:“唤作拂子,依前不是。不唤作拂子,特地不识。汝唤作甚么?”这些触背禅机,与黄龙三关一样,都是将学人逼到理智的悬崖,促其悬崖放手,大死大活。
    与见山三阶段、黄龙三关的诗禅感悟相应,黄龙宗禅诗呈现出一系列美感特质,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三、随缘任运、日用是道
    随缘任运,日用是道,即是在行住坐卧一切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参禅妙悟,彻见本心。黄宗人禅人指出:“一是一,二是二,头上是天,脚下是地,饥即餐兮困即睡。”黄龙宗禅诗塑造了峰顶老僧、牛背牧童、闲卧高人等意象来表达这种感悟(分别见《五灯》卷十七《志芝》、《从悦》):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
        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常居物外度清时,牛上横将竹笛吹。
        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千万座山峦,雄浑苍莽,搭筑于群峰之巅的茅屋,孤高绝俗。这里人迹罕至,唯见白云缭绕,时往时来。但白云还有夜随风雨出山的忙碌匆遽,不如老僧的闲淡自适。这绝顶高僧,也是“物外度清时”的“牧童”。牧童笛横牛背,逗弄晚风,曲意幽远,群山秀绿。闲境幽情,妙合无垠。黄龙宗禅人在牧牛和山居生活中,表达出无拘无束的意趣:“自缘一榻无遮障,赢得长伸两脚眠”,“寒则围炉向暖火,困来拽被盖头眠”,“新缝纸被烘来暖,一觉安眠到五更”。在这些怡然自欣悦的诗句中,处处可以感受到临济宗“无事是贵人”的禅髓。
    黄龙宗禅诗对山居生活的描写,富有诗情画意。“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山居的景色,悠闲恬适,长养着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的物事,朴实无华,洋溢着情韵;“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山居的风物,淳和质朴,充满着禅趣。慧南指出:“情生智隔,于日用而不知。”在日用中有佛心在起作用,人们虽然每天都在运用它,却不知道它的存在。僧问盐官齐安什么是“本身卢舍那”,齐安让他把净瓶拿过来,僧人依言拿来净瓶,齐安又让他将净瓶放在原来的位置。僧人放好净瓶,继续询问什么是本身卢舍那,齐安说:“古佛过去好久了!”心闻贲颂云(《续古》卷四《心闻贲》):    
        带雪含霜半倚篱,横斜影里露仙姿。
        前村昨夜春来了,竹屋老僧犹未知。   
   
梅花绽放于雪中,一似古佛显现在置放净瓶的“日用”之中。老僧不知春到梅梢,一似问话僧不明日用是道。黄龙宗禅人指出:“道不在声色而不离声色。凡一语一默,一动一静,隐显纵横,无非佛事。”所以,“吃盐添得渴”的普通人即是“佛”,“十里双牌,五里单堠”的离亭道即是菩提道,“少避长,贱避贵”即是道中人的修养,“举足下足,尽是文殊普贤大人境界”。黄龙宗禅人继承《维摩经》心净则佛土净、存在而超越的思想,主张直面声色世界,用积极的态度去感应,以获得火中生莲花式的透脱:“行脚人须是荆棘林内,坐大道场,向和泥合水处,认取本来面目”;“向是非头上坐,是非头上卧,乃至淫坊酒肆,虎穴魔宫,尽是当人安身立命之处”。在热恼的人生中,绽放出圣洁的莲心;在喧嚣的红尘里,保持着安详与宁静。克文《大宁山堂》云(《古尊宿》卷四五):    
        禅家能自静,住处是深山。
        门外事虽扰,座中人亦闲。
        渔歌闻别浦,雁阵下前湾。
        即此非他物,何妨洪府间。   
    大宁山堂即大宁寺,在洪州(今南昌市)城内。诗意谓只要内心宁静,不管住在何处,都如同深山般清幽。门外事纷纷扰扰,室中人闲闲自如。在喧闹烦嚣之中,仍然可以得到闹中逸,动中幽。在远处江浦飘来的渔歌里,在眼前水湾掠过的雁阵上,作者感悟到动静系于一心,能动能静的都是这个心。而在心的根源处,却没有动静之分。真如自性就是眼前现景,而不是别物,不用向别处找寻!既悟此理,纵然置身于洪府这车马喧嚣红尘万丈的大都市,对长养道心并无妨碍。此诗的眼目在“自静”两字。自静其心,即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获得禅意的感悟。

四、触目菩提,水月相忘
    “日用是道”侧重于对日常生活的感悟,而“触目菩提”则侧重于对自然山水的感悟。黄龙宗禅诗,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分别见《黄龙录》、《续古》卷一《灵源清》、《湛堂准》、《晦堂心》、《五灯》卷十七《双岭化》):
    
        日出云霞散,风和草木荣。
        何须重话会,法法本圆成。
    
       
天机藏不得,花笑鸟啼时。
        不待重拈出,当人合自知。
    
       
八月九月天,白露寒露节。
        门外在处山,秋风落黄叶。
        夜雨敛重云,晓鸿鸣寥根。
        可怜祖师意,头头都漏泄。
    
       
风卷残云宇宙宽,碧天如水月如环。
        祖师心印分明在,对此凭君子细看。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
        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   
   
体现着真如法性的自然山水,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日出、云散、风和、木秀、花笑、鸟啼、秋山、落叶、碧天、环月、翠竹、黄花……无一不是“吾无隐乎尔”,呈露着自性的奥秘,显现着祖师的禅心。这是触目菩提的禅悟之美,是“春光重漏泄,有口不须陈”的现量境(《黄龙录续补》):    
       
月色和云白,松声带露寒。
        好个真消息,凭君子细看。   
   
在黄龙宗人看来,真如法性“头头上明,物物上显”,“水绿山青,觌体全露”。云开日出,象征去妄显真,真谛显露,犹如水绿山青。“离离春草,分明漏泄天机。历历杜鹃,尽是普门境界”;“花开似锦,普现法身。鸟语如篁,深谈实相。见闻不昧,声色全真”。茂秀春草,清切鹃啼,显现着禅机佛趣。似锦的鲜花,呈现着如来法身;如篁的鸟啭,宣说着实相般若。只要审美主体涤除情尘意想,即可在“声色”之中感受到绝对的真理,一切现成,不假他觅(《五灯》卷十八《希明》):    
        林叶纷纷落,乾坤报早秋。
        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驰求?   
   
林叶凋落,是“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是刊落繁华,返于澄明的“西祖意”。只有绝却情尘意想,才能充分欣赏现前的景色,即物即真,聆听无情说法,在山水之中感悟到永恒的佛性(《古尊宿》卷四五):    
        香残火冷漏将沉,孤坐寥寥对碧岑。
        万井共当门有月,几人同在道无心。
        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
        为报参玄诸子道,西来消息好追寻。   
   
香残烛尽的深夜,禅师独坐禅房,面对窗外黛染青山,心性空明。虽然千家万户都可以看到月亮,但有几人能无心于事,于事无心,能从容地欣赏清景?触目即菩提,能得此趣的人实在太少。风传乔木,枝叶摇曳,织成沙沙雨曲;山泉泻溜,泉韵悠扬,飘送幽缈琴声。这一切,不正显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流露着西来消息,明明白白地呈显在眼前,为什么不好好参究,而去观念名相中捞遭禅道?这是由于心中物欲障蔽,不能对自然清景作即物即真的观照。
    与触目菩提的现量境相联系的,是水月相忘的直觉境。克文《寄塘浦张道人》云(《古尊宿》卷四五):    
        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
        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
        死生倏忽便到来,幻化身心若春雪。
        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长皎洁。   
   
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雁与潭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和澄明的质性,观照的双方都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粘着胶葛。以无知般若,随缘应照万物。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纯明澄澈,呈现出无情之情、自在自为的律动。禅者突破了生死大关,别具雍容洒脱的襟怀。用这种襟怀来审视世间万物,就会在常人看来情缠欲缚、粘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中,保持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平常心,从而在绝情中见至情,在无心中显真性。此时便会产生“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海水无痕”的静默观照:悟者的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安恬不动;似月轮照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观照的的双方澄明透澈,无心无意。唯其无心无意,才有真心真意。慧南《退院别庐山》云(《黄龙录》):    
        十年庐岳僧,一旦出岩层。
        旧友临江别,孤舟带鹤登。
        水流随岸曲,帆势任风腾。
        去住本无著,禅家绝爱憎。   
   
古时十方丛林的住持和尚,一般不过三五年。如果德风高卓,僧众心服,则可共推再任。慧南在庐山归宗寺当了两任住持,又受筠州僧众迎请,到黄檗寺任住持,本诗即作于此时。作者在庐山一住十年,离别旖旎秀美的庐山和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僧众,自不免恋恋不舍。“十年”与“一旦”的强烈反差,流露出依恋留连的情怀。离山之时,旧友一直送到江边,慧南志趣高逸,携鹤登舟。离庐山前往黄檗,要穿鄱阳,入赣江,出蜀水。这段行程,江水弯曲。但水流无心,毫无滞碍;帆势得风,随意轩腾。在颈联中,作者的离情别绪渐渐淡化,与流水风帆合而为一。他自己就是水是帆,“随流”、“任风”,毫无粘滞。但尾联又偏偏强调“本无著”、“绝爱憎”,使人感受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个“无著”,还是“著”了“无著”,不能彻底的忘情。从佛教的立场上看,“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金刚经》)。 本来无聚,遑论有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如果因此而对相别绝无依恋和凄戚,也并非是悟。在离别时仍然将整个身心投入其中,才是“随处作主,立处皆真”。禅者对离别持“一期一会”的庄严态度。一期是人的一生,一会是只有一次的相会,人生聚聚散散,聚散之间,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聚会。禅者用“相送当门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的清美诗句来表达这种感受:送朋友到门口时,屋舍旁边绿油油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也在送客似的。在“本无著”、“绝爱憎”的背后,深潜着缱绻、依恋,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
    黄龙宗禅人对来去自由的感悟,以法常的诗写得较为精彩。法常在入寂前的清晨,“书《渔父词》于室门,就榻收足而逝”,雍容不迫,宛如游子还家。其《渔父词》云(《五灯》卷十八《法常》):
    
        此事楞严尝露布,
        梅华雪月交光处。
        一笑寥寥空万古。
        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
        斑斑谁跨丰干虎?
        而今忘却来时路。
        江山暮,天涯目送鸿飞去。
   
   
《楞严经》卷二载,波斯匿王自觉时光飞逝,生命短暂,身体逐年、逐月、逐日衰变,“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深感生命虚幻,迁谢无常。佛启发他,在变化的身体之中,有不生不灭的自性。波斯匿王受此开示,当下大悟。梅花雪月,都是纯白之色,三者交光互映,是澄明的至境。参透生死之理的诗人,对肉身的寂灭付诸一笑,因为他感悟到,在风铃铁马声中,不正是有“这个”在!璀璨银河,横亘天宇,个体生命与宇宙法性合而为一。生命如同蝶梦,蝶化人,人化蝶,本无区别,贵在有栩栩自得的心境。那跨在丰干虎上的,不正是支配“六和合”的“一精明”?作者借用寒山“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句意,说自己多年没有回家,如今连以前来这里的路,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因为自己沉潜于不断的修行之中,连生命的足迹都已忘却,达到了毫无粘着的境界。结二句透露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高情远韵。鸿飞冥冥,象征自性冲破俗世的牢网,翱翔于自由自在的生命晴空。禅师对生命的审视,宁谧、从容、安详、明净,生命的逝去,犹如寒潭雁影,雁去而潭不留影,“留”下的乃是亘古的澄明。

五、自信无求,雄猛奔放
    由黄龙三关的生佛平等观念,生发出黄龙宗禅人自信无求、雄猛奔放的气质。黄龙宗禅人注重树立主体的高度自信:“登山须到顶,入海须到底。登山不到顶,不知宇宙之宽广;入海不到底,不知沧溟之浅深。”黄龙宗禅人禀承临济“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的风格,用峻烈禅机锤炼学人,“拗折拄杖”、“拈却钵盂匙箸”,将学人外在的依倚全部夺去,以使之能够真正自如地行走、获得受享无穷的精神资粮。经由了严格锤炼的禅者,大悟不存师,般若威光煜煜显现。克文颂百丈再参马祖公案:“客情步步随人转,有大威光不能现。突然一喝双耳聋,那吒眼开黄檗面。”百丈参马祖前,未能见性。马祖振威一喝,百丈三日耳聋。在盖天盖地的一喝中,百丈获得了禅悟慧命,成为那吒般自立自信者。法因的开悟诗也表达了这种感受(《五灯》卷十八):    
        岭上桃花开,春从何处来?
        灵云才一见,回首舞三台。   
    岭上桃花盛开,参透花从何处而来,也就参透了禅的奥妙。灵云见桃花而开悟,犹如贱者得贵,由一个普通平民,转身一变为在三台(指显要位置)上笑傲自得的重臣。克文颂灵云见桃花悟道云(《古尊宿》卷四五):
    
       
奇哉一见桃花后,万别千差更不疑。
        独有玄沙言未彻,子孙几个是男儿?   
   
此诗同样表达了对师家权威的否定。灵云见桃花悟道,到底“悟”了个什么,禅僧往往不明其旨,只是盲目赞许,独有玄沙发出了“敢保老兄未彻在”的质疑,有大丈夫的气息。
    自信独立的精神,形成了黄龙宗禅人“师子不食雕残,快鹰不打死兔”的雄猛奔放气概。克文《寄浮山岩中涣达二上人》:“若是金毛那守窟,奋迅东西警群物。有时踞地吼一声,突然惊起辽天鹘。所食不食雕之残,戏来还是弄活物。翻嗟疥狗一何痴,到处荒园咬枯骨。”(《古尊宿》卷四五) 诗意谓参禅者自信自立,便是不固守窠窟的金毛狮子,它奋迅出窟,群兽胆裂。当它踞地哮吼之时,纵是辽天俊鹘也闻风逃窜。它不吃雕残之物,而要戏弄活物(喻禅者的思想不会为他人思想所左右,参活句不参死句)。相反,只有疥狗才会在荒弃的园地里咬嚼干骨头(喻死在句下,不得开悟)。这种精神深得临济禅髓,表达了“一一尽从胸臆里,盖天盖地洒醍醐”的雄猛奔放之气,使得黄龙宗禅诗带上了醉意与狂态(《续古》卷一《湛堂准》):    
        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
        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   
    高吟大笑,意态豪雄。潘阆倒骑驴,落拓狂放,惊起了栖息着的沙汀群雁。这种磊落刚健的精神,还渗透在黄龙宗禅人对三要的创造性诠释上:“如何是第一要?李白歌诗。如何是第二要?公孙舞剑。如何是第三要?张颠草书。”(《续古》卷四《心闻贲》) 诗仙李白淋漓奔放的歌行体诗,舞蹈艺术家公孙大娘摄魂夺魄的剑舞表演,书圣张旭酣畅飞动的狂草书法,最能体现盛唐文化诗歌、舞蹈、书法的澎湃激情、轩翥气势、飞扬神韵,都是妙造毫巅的化境,禅宗以之诠释三要妙旨,生动地说明三要的精神实质,是无限开拓参禅者的主体性,不参死句参活句,在酣畅淋漓落拓狂舞中作原真生命的尽情喷发,将情尘意垢悉皆荡除。

 六、以艳情寓禅的诗歌
    与杨岐禅一样,黄龙宗禅人将艳情引入禅中,使禅诗增添了香韵缭绕的风致。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之语显示了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善于体证当下的生命情境。这则公案,机锋圆转,克文曾有“日面月面,胡来汉现。一点灵光,万化千变”之赞(《古尊宿》卷四五)。 杨岐宗法演咏此谓:“丫鬟女子画蛾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着罗衣。”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这首诗写得含思婀娜,闻名禅林。天游禅师上堂时,对法演诗提出了异议,说:“东山老翁满口赞叹则是,点检将来,未免有乡情在。”遂借用唐人金昌绪《春怨》来表达自己对日面月面公案的感悟:“打杀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五灯》卷十八《天游》) 诗中所说的“黄莺”,包含着三层喻义:(1)指“日面佛,月面佛”,“打杀黄莺”指拂却短暂与永恒的对立。(2)指马祖回答日面月面的公案,“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公案的种种知性理解。(3)指法演的颂诗,“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颂诗的种种知性理解。黄莺惊扰闺中人,影响春梦,所以要打杀。将一切影响心性的东西都清除后,“妾”(参禅者)就可以梦中奔赴良人的所在,与良人(本来面目)相会。禅师巧借妙用,信手拈来触处春。
    赵州勘婆公案,也是禅宗经常参究的一则话头。慧南跟随楚圆参禅,楚圆以此公案勘验他,慧南汗下不能答,后来大悟作颂:“杰出丛林是赵州,老婆勘破没来由。而今四海清如镜,行人莫与路为仇。”说赵州是丛林中杰出的禅师,没来由就勘破了台山婆子的机锋。赵州勘破了台山婆子之后,大道平坦如镜,行人(参禅者)就不会再次落入机锋而跌倒在路上了。诗作好后呈献给楚圆,楚圆用手指“没”字,慧南心领神会,改成“有”字,楚圆这才加以印可(《五灯》卷十七《慧南》)。向婆婆问路的人接二连三,没有主见,这些人其实都跌倒在大路上了。台山婆一番又一番地勘存了学人,机锋陡峻。而赵州前去勘破台山婆的举措,远远超出了问话的学僧和答话的台山婆子,所以是颇“有”来由。克文颂此公案说:“似狂不狂赵州老,或凡或圣人难晓。是非长短任君裁,老婆被伊勘破了。”意思是说赵州的举措表面上看似癫狂实则很有章法,他的行为或凡或圣,旁人难以窥探到他的底子。任你评说是非长短,赵州却不落是非长短,所以台山婆子是败在了赵州的手下。心闻贲颂为:“勘破了,有谁知?春风过后无消息,留得残花一两枝。”(《续古》卷四《心闻贲》)以花喻赵州勘婆公案的真意,说赵州勘破了婆子,其要义到底在什么地方?世人大多不得而知。这真意如同春花凋逝在风吹雨拂中,如今只留下了一些痕影,任后人揣测、辨认罢了。(《五灯》卷十八《龙鸣贤》):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
        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   
    此诗完全脱离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致优美的玉人抚笛图。红袖佳人抚弄长笛,奏出美妙天乐。笛声飘处,花心欢忭沉醉。在无数闻笛颤舞的花心中,独有东君钟爱的那枝最能感受到笛声妙韵,与抚笛人心心相印。冰雪佳人,取意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上“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的“神人”,诗中喻勘验众僧的台山婆。作者完全忽略了台山婆与青春佳人在外貌上的差异,在“冰雪”气质上发现两者的共性。佳人抚笛,喻台山婆子以禅机勘验僧人。“无限花心动”,喻众僧回应台山婆子的机锋。“独许东君第一枝”,喻在众多的禅僧中,以赵州尤为杰出,与婆子心心相印。

七、黄龙宗禅诗与古典诗词
    黄龙宗禅人有丰厚的古典诗词修养。黄龙宗禅人对古典诗词极为熟稔,在应机示法时,常常引用、化用古典诗词成句、意境。以下是较典型的几种。
    写精神家园之美、客况凄凉的,有晦堂的《晚春道中》:“江边草色和烟碧,岭上云容带雨飞”(《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化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典故;《早秋示众》“圭月渐成魄”(同上), 熔铸《别赋》“秋月如圭”意境;晦堂上堂法语“风萧萧兮木叶飞”(同上), 也借用了《楚辞》句式和词汇。这些诗句,形象地表达了家园景色之美、流落他乡的落寞,使诗歌具有哀感顽艳的魅力。
    写对回归的渴望和对回归无望之叹喟的,有克文《百丈野狐》的“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古尊宿》卷四五),借灵澈《答韦丹》成句, 喻世人参禅,都知道要休心息念,但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歇却机心。
    写师家粉碎疑情使学人明心见性的,有守卓的禅偈,以“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续古》卷一《长灵卓》) 作为师家职责,系借用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成句,表示禅者说法,旨在荡除遮蔽本心的妄念,使晶莹如月的自性熠熠生辉。
    写自性超越特性的,有文淮的“庐山瀑布水,不知得几千万年。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续古》卷一《湛堂准》), 借用徐凝《庐山瀑布》成句,喻自性的永恒绝对,超越了相对的意识。
    写领悟掣电禅机的,有黄龙《灵云见桃花悟道》:“二月三月景和融,远近桃花树树红。宗匠悟来犹未彻,至今依旧笑春风。”(《黄龙录》) 诗意脱胎于崔护《题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崔诗写踏春见桃花时勾起的缱绻情怀,慧南诗则以省略的“人面不知何处在”,暗示见桃花悟道的真正意旨已经在参禅者寻思拟议之际飞逝而去,留下夭夭桃花“至今依旧笑春风”,喻灵云悟道因缘对锯解秤锤者的嘲讽。
    写禅学感悟心理基础的,有祖珍示法时所引的诗,谓“九月重阳,以何为佛性义?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续古》卷四《别峰珍》)。 “竹叶”两句,系杜甫《九日》成句,“竹叶”指美酒。当时杜甫患病不能饮酒,故用戏谑的口气说,既然不能饮酒,淡了赏菊的雅兴,菊花从此也可以不开了。禅师借用此诗,喻禅悟主体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就无法进行直觉观照。
    写禅悟妙境的,有祖珍引用的禅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续古》卷四《别峰珍》), 借用钱起《湘灵鼓瑟》成句,意为美妙清扬的歌曲终了,始终不见演奏者的身影,只看到连山脉脉苍翠如黛,象征空明的悟境,不落任何痕迹的妙景。
    写禅者依依惜别的,有晦堂的《晚春将出郡城留别二三道友》:“长亭烟柳正摇春,杜宇声声送晓昏。花落可堪伤谢客,草芳何独怨王孙。”(《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长亭、烟柳、杜宇、落花、谢客、芳草、王孙,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辞汇和意象。晦堂又有《逢刘居士》:“去年别我龙沙岸,今日逢君楚水滨。相别相逢两无语,落花啼鸟又残春。”(同上) 堪与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相媲美:“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回环咏叹,在无言之中透露出落寞惆怅。慧南《送著维那》“送行唯托金轮月,夜夜相随到别溪”(《黄龙录》), 颇得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的神韵,表现了禅者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精神世界。
    写对禅林风气不古之感叹的,有西蜀銮禅师的诗偈。銮禅师用峻烈机锋接引学人,不拘泥名相,求法之人纷纷离去,禅师遂说偈罢讲:“众卖华兮独卖松,青青颜色不如红。算来终不与时合,归去来兮翠霭中。”(《五灯》卷十八《西蜀銮》) 熔铸郑谷《感兴》“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意境,克文上堂也径截引用了郑谷此诗批评禅林趋新骛浅的风气。
    写悟道后洒脱写意的,有文准“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续古》卷一《湛堂准》)。 前两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意境,而后两句则径用李涉《润州听暮角》成句。将两者绾联在一起,天衣无缝,宛如自家胸臆流出;
    写即幻即真的自然清景的,有克文的《和仙上人秋夜对月》:“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古尊宿》卷四五) 深得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之神韵。 
    由此可见,在接机说法的各个层次,诸如流离之叹、回归之望、接机、悟道、禅悟心理基础等诸多方面,黄龙宗禅人无不熔铸古典诗词成句、意象,或随手拈来,全同己出;或别铸新词,得骨得髓。这种创造性的运用,丰富了黄龙宗禅诗的艺术表现力,增加了回环唱叹、蕴藉流宕、义趣深远、词彩挺秀的艺术魅力,透露着古典诗词的神采韵致,起到了百花逗春色的艺术效果。  

第九章 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

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
    禅宗诗歌表达了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范型是一切现成现量境、能所俱泯直觉境、涵容互摄圆融境、随缘任运日用境。现量境触目菩提,不容拟议;直觉境水月相忘,空明澄澈;圆融境珠光交映,重重无尽;日用境饥餐困眠,脱落身心。   
   
一、触目菩提现量境
    现量境一切现成,不假推理,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念干预的境界,正如《华严经》卷四三所云,它“不依文字,不著世间,不取诸法,不起分别,不染著世事,不分别境界,于诸法智,但应安住,不应称量”。不可用比量来推知揣度,是现量境的根本特点。仅凭知性逻辑并不能达成禅悟,不落二边的禅不可以计量解会。禅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落入思量,禅就会蜕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词;坠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会产生。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础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现量。现量本是因明用语,指感觉器官对于事物原真态的直接反映,纯以直觉去量知色等外境诸法的自相,如眼见色、耳闻声,未加入思维分别,毫无计度推求等作用。与现量相对的是比量,比量是以分别之心,比类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如见烟比知彼处有火。“所谓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庄严所得之法,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录》卷二二), 禅的“现量”,指不容情尘计较直契本来面目的禅悟观照。
    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在禅宗看来,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百草树木作大狮子吼,演说摩诃大般若,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显着活泼的自性。苏东坡游庐山东林寺作偈(《罗湖野录》卷四):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潺潺溪水,如同佛陀的广长舌,彻夜不停地宣说着微妙佛法;葱郁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着清净法身。溪水流珠溅玉,宣说着千千万万首禅偈,它们是如此的丰赡,凡夫之舌又怎能将它的妙义传达给别人?黄山谷的开悟,也得益于对山水真如的感悟。山谷参晦堂,多次请求禅师指示佛法的径捷入门。一日侍行之际,岩桂盛放,暗香浮动,晦堂遂借用“吾无隐乎尔”开示山谷,山谷豁然大悟。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远,就不会闻到岩桂幽香,从香悟入。晦堂将仲尼之“吾”,置换成自然之“吾”,正表征了对山水真如的体证。禅僧吟颂山谷开悟公案云(《颂古》卷三九石溪月颂):    
       
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
        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   
   
“白云乡”是白云万里之外的乡关,是精神的故里。游子思归,多少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因为歧路太多,找不到回家之路。忽然间岩桂送幽香,嗅闻之际,灵光乍现,方悟大道就在目前,故乡就在脚下。诗人心有灵犀,于岩桂飘香之际顿见本心。
    由于万物皆是佛性的显现,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乃是一切现成的圆满自足:“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五灯》卷十五《文庆》) 对圆满自足的现量境,只有泯然忘我,脱落情尘,作即物即真的鉴赏,才能得其三昧,所谓“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同上卷六《本如》)。    
   
二、水月相忘直觉境
    中华民族传统的观物方式,是以我观物、以物观物。以我观物,故万物皆着我之色彩;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而禅宗的“观物”方式,则是迥异于这两者的禅定直觉,它不是观物论,而是直觉论。它的关键是保持心灵的空灵自由,即《金刚经》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住生心是金刚般若的精髓,对禅思禅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慧能在《坛经》中,即提出“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体现无住生心的范型是水月相忘。 不为境转,保持心灵的空明与自由,即可产生水月相忘的审美观照:“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留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五灯》卷十六《义怀》) “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同上卷十四《子淳》) “无所住”并不是对外物毫无感知、反应,在“无所住”的同时,还必须“生其心”,让明镜止水般的心涵容万事万物。事情来了,以完全自然的态度来顺应;事情过去了,心境便恢复到原来的空明。“无所住”是“生其心”的基础,“生其心”的同时必须“无所住”。吕温《戏赠灵澈上人》:“僧家亦有芳春兴,自是禅心无滞境。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禅者既有芳春兴又不滞于芳春兴,禅心一似清湛的池水,映现着世上万事万物的影子,但受影的同时,仍然保持澄明平静,这就是: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
        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   
   
心若停止流动,即成腐水。心必须流动,感受外境。在流动时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无心中映现万象,而不注入任何东西,这便是“幽”。这样,才能心随境转,又超乎其境,“随流”之时仍不失本心的虚明,以获得超越忧喜的安详与宁谧。存在而超越,充实而空灵,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

    对水月相忘的无心之境,禅宗以“井觑驴”来象征。曹山问德上座:“‘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作么生说‘应’底道理?”德上座说“如驴觑井”,曹山说只道得八成。德上座问曹山怎样看,曹山说:“如井觑驴。”(《曹山元证录》) “驴觑井”还有主观的成分在内,“井觑驴”则完全消泯了主观意念的中介性,主客俱泯,能所双亡,超越了情识分别,是不可思议的直觉境。对此,禅诗中有极其生动的吟咏(分别见《颂古》卷三五佛性泰颂、卷二七方庵显颂):
    
       
银碗里盛雪,冰壶含宝月。
        纵具四韦驮,到此虚摇舌。


        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
        岸上蹄踏蹄,水中嘴连嘴。   
   
“银碗里盛雪”是巴陵答僧“如何是提婆宗”语,表达“冰壶含宝月”的通体澄明能所俱泯之境:冰壶含宝月,宝月含冰壶,身心一如,不复分别,纵使熟吟了古印度的圣经四韦陀,对此境界也无容置喙。“牵驴饮江水”系咏九峰无心合道公案。僧问十二时中如何合道,九峰答:“无心合道。”无心合道,犹如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水中蹄,水中嘴连岸上嘴,驴饮江,江饮驴,一片天机,不容凑泊。从“驴觑井”到“井觑驴”,犹如从“月在水”到“水在月”。牛头未见四祖时“如月在水”,既见之后则“如水在月”。 “水在月”时的“月在水”,较之“月在水”时的“水在月”,能所双亡,圆融互摄,是高华澄澈的审美境界。   
   
三、珠光交映圆融境
    禅诗的圆融境深深地烙上了华严思想的印痕。华严思想的根本特征是圆融,表达圆融妙喻的是《华严经》中奇妙的帝释天之网。它取材于印度神话,说天神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上,缀联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并映现出其他宝珠内所含摄的无数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映现出无穷无尽的法界,呈显出博大圆融的绚丽景观。圆融是华严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表达圆融境的禅诗,彰显着帝网交光、重重无尽、圆融谐和的美感特质。
    在所有现象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时间与空间。禅诗的时间圆融境,表现为过现未三际的回互交融:“过去一切劫,安置未来今。未来现在劫,回置过去世。”在多维的涵容互摄中,过现未的对峙得到了消除:“如何是禅师?”“今年旱去年!”现在被回置到了过去,时间的单向流向变成了双向互摄:“三冬阳气盛,六月降霜时”、“焰里寒冰结,杨华九月飞”、“三冬华木秀,九夏雪霜飞”、“半夜日头明,日午打三更”成了禅宗时间观念的典型表述。“无量劫一念,一念无量劫”,对时间长短的互摄,禅宗也有超妙之悟:“宗非延促,一念万年”。祖秀的禅诗兼括了时间的三际回互与一念万年两重意蕴(《五灯》卷十八):    
       
枯木岩前夜放华,铁牛依旧卧烟沙。
        侬家鞭影重拈出,一念回心便到家。   
   
枯木绽花,是枯萎与新生的互摄;夜晚开花,是夜晚与白昼的互摄;铁牛卧烟沙,是无情与有情的互摄;一念到家,是一念与旷劫的互摄……在这剿绝思量的禅境中,蕴含着时间圆融的至妙境。
    《维摩经•不思议品》说“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大海本相如故。《华严经》将此妙谛发挥到了极致:“一一毛孔中,亿刹不思议。种种相庄严,未曾有迫隘。”(《华严经》卷十) 在一微尘、一毛孔中,有无数大海、亿万佛刹,以及须弥、铁围所组成的莲花藏世界。不论是大海、佛刹、须弥、众生,容于一微尘、一毛孔时,都不失其本来相,丝毫没有压迫狭隘之感,故万松老人谓:“《维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议经,《华严》尘含法界名大不思议经。”(《从容录》第84则) 这种观念对禅宗影响尤巨,禅宗以“万柳千华暖日开,一华端有一如来”的超悟诗境作为象征。
    理事圆融也是禅宗审美的一个重要内容。禅宗诗歌中运用了大量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表达理事圆融的审美感悟。玄觉大师《证道歌》云:“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是禅宗表达理事无碍的名句。在五家七宗中,曹洞宗对理事关系尤为注重,并将理事无碍作为宗风。
    最能表征禅宗圆融观念的,是现象圆融境。按照华严宗旨,本体由现象呈现,现象与现象之间均为本体之呈现,因而可以相互呈现,故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不必离现象求本体,不必离个别求一般。这就打通了众生与佛、现象与本体、个别与一般的隔绝,而达到圆融无碍。克文《法界三观》其三:    
        事事无碍,如意自在。
        手把猪头,口诵净戒。
        趁出淫坊,未还酒债。
        十字街头,解开布袋。   
   
将事事无碍境表达得淋漓尽致,表达了现象的当体就是本体的体悟。智通《法界观》云:“物我元无异,森罗镜像同。明明超主伴,了了彻真空。一体含多法,交参帝网中。重重无尽处,动静悉圆通。”(《五灯》卷十八《智通》) 红尘滚滚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里,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法,纵横交错,珠珠相含,影影相摄。它们在光华溢目的毗卢遮那佛照耀之下,显现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丽。宇宙万象,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呈显出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自在自为地嬗演着大化的迁变纷纭、起灭不缀、看朱成碧。在这重重无尽的法界中,情与非情,飞潜动植,静云止水,鸢飞鱼跃,都彰显着圆通法门。圆融之境超越了一切对立。在世俗之眼中对峙、矛盾的意象,在禅诗中形成了不可凑泊的禅定直觉意象(《善慧录》卷三):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这些意象在世俗之眼中之所以矛盾、对峙,是由于经过了逻辑二分法的筛子的过滤。而经由了二分法筛子过滤的逻辑经验,已不是纯粹的经验。当我们看见一座桥而称它为桥时,以为这个认识是最后的,但是事实上只有当它被概念化之后,这个认识才有可能。在禅的立场上看,真正的“桥”存在于“桥”的概念之前。当概念干预现量后,桥只有依赖于非桥才得以成为桥。圆融体验存在于概念化作用之前,要充分体其三昧,就必须跃出逻辑的囚室。般若智观将矛盾、对峙的世俗意象,转化为圆融、和谐的直觉意象。这是超越了一切对立、消解了一切焦虑、脱落了一切粘着的澄明之境。它是一段论的直觉方法,如果用二元相对的眼光来看待,则如蚊子叮铁牛,永远也不可能透过。   
   
四、饥餐困眠日用境
    禅诗的事事圆融境消解了一切对立,搅酥酪醍醐为一味,熔瓶盘钗钏为一金,是撞破乾坤共一家的超悟境界。但禅之所以为禅,还在于它不断地否定、不断地超越。禅宗不但对理事无碍进行超越,而且对事事无碍进行超越,且超越而没有超越之念:“文殊普贤谈理事,临济德山行棒喝。东禅一觉到天明,偏爱风从凉处发。”(《五灯》卷二十《守净》) 不论理事圆融、事事圆融,还是临济喝、德山棒,在饥餐困眠、秋到风凉的自在自为中,都脱落无痕。由此生发了禅诗审美感悟随缘任运的日用境。
    为了扫除学人向外寻求的意念,禅宗将修行与生活一体化,反对外向修道,而主张内照式的修道。源律师问慧海修习禅道是否用功,慧海说用功,“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源律师认为这与别人并无两样,慧海说并不一样,因为“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饥餐困眠,是禅宗随缘任运、率性适意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禅者的身心永远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细节上,都感受到人性的纯真。因此,禅宗对随缘任运尤为注重,九顶惠泉甚至以“饥来吃饭句、寒即向火句、困来打眠句”作为“九顶三句”,与云门三句相提并论。守端则以“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作为“四弘誓愿”。可见,离开饥餐困眠而追求禅道,不异南辕北辙。
    中华民族所追求的真理,表现在民生日用之中。饥餐困眠就是日用境,真理存在于声色言语、日常生活之中。宗教行为,从发心、修行、证悟到涅槃,构成一个无限的圆圈,其中每一点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大道既然在声色语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可回避声色语言,与世隔绝,而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真理的搏动。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即本来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要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饭、洗钵中都感悟到真实才是修行。禅宗对离开日用别求玄妙的倾向予以批评,主张随缘任运,将禅道落实于日常生活,化为亲切平易的人生境界,否认离开生活去求“玄中玄”。庞蕴偈云(《庞居士语录》卷上):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偕。
        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
        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与般柴。   
   
可见,禅的神通妙用,就是运水搬柴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运水时运水,搬柴时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日用无非道,安心即是禅。佛法存在于日用中,是“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式的“平常心合道”,能在日用中体现出高情远韵就是禅,无门慧开颂平常心是道,生动地描绘了禅的日用境(《无门关》第19则):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闲事”指妨碍平常心的事,亦即浪费心智的事。心灵的明镜若蒙上了闲事的尘垢,则反映出来的万事万物亦将失其本真。—旦抛开世俗的名利欲望,那么无论在哪里,楼台上的月色都清丽明亮。
    禅诗审美境界的内涵极为丰厚,为了说明的方便,本文从四个层面进行探讨。实际上这四个层面既有独立性,更有关联性。现量境触目菩提,剿绝情识,不容凑泊,要求审美“主体”以空灵之心原真地直观审美“对象”,这就是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禅宗认为,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是万物互融互摄,处于重重无尽的缘起中,这便是珠光交映的圆融境;圆融得脱落了圆融念,便是禅的平常心,由此形成了随缘任运的日用境。

第十章             名僧禅诗欣赏

名僧禅诗赏析

    在本书的以上部分,我们探讨了慧能大师的悟道偈、五家七宗禅诗、禅诗对禅悟境界的表现。这里,再就一历史上脍炙人口的禅诗名篇进行赏析。而这些著名禅诗的作者,本身也是禅宗史上极其著名的人物。
   
                                        一、王梵志禅诗

    王梵志的诗,语言浅近,诙谐通俗,意味隽永,广泛流传于民间,并为禅师上堂时经常引用。他的诗多都像佛家的五言偈语,主要描写民间疾苦,宣传佛教行善积德等思想。


       1.城外土馒头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馒头代表坟墓,喻示着死亡。有馒头必有馅,而这馅不是别的,就是碌碌风尘的世人!在禅宗看来,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最终终须一个土馒头了断。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这个馒头你都是吃定了的,它是一个人的命运与归宿。只可叹那些活在城里的人,追名逐利,尔虞我诈,却不知他自己是城外“土馒头”里的“馅草”呢。死亡是不以人的意志所能转移的。勇敢地直面死亡,平静地对待死亡,才能体味到生之可贵。作者的另一首诗可与此互参:“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槛,鬼见拍手笑。”人生不满百,可是多少人仍然在那里做着千年美梦。他们用铁来打造坚固的门槛,以阻止无常的进入。这种行为只会若得挡不住的无常之鬼的拍手大笑。
    王梵志的这类诗通俗平淡而深蕴哲理,因而深得后人喜爱,苏轼、黄庭坚、范成大、曹雪芹等著名诗人、文学家都极为赞赏,并有仿作。范成大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为《红楼梦》中妙玉所激赏,更是妇孺皆知的名句。


      2.观影元非有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
        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
        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
        众生随业转,恰似梦寐中!   
    王梵志的诗向通俗著称,然而在浅俗的形式中往往蕴含着诗人对世事的深刻的理解。这首诗也正是如此。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人的影子是虚幻不实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但作者的看法不停留于此,而是更进一步:观看这个影子所赖以产生的身体吧,它本来也是空的!为什么呢?佛教认为人是由四大(地、水、火、风)、五蕴(色、受、想、行、识)构成的,因而所谓的有生死的“我”的实体并不真正存在,这就是“无我”。《四十二章经》卷二十说:“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圆觉经》则说得更彻底:“恒作此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谓毛发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地;唾涕脓血、津液涎沫、痰泪精气、大小便利,皆归于水;暖气归于火;动转归于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
    “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这两句是对上诗的形象化说明。佛教常以水中月比喻事物没有实体性。《大智度论》卷六说:“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如化。”水中月即镜中像,也就是影子。这个“影”是“元非有”的,当然“采”不得了。“树头风”同样是虚幻不实的象征。风掠过的地方,只见树梢摆动,风的特性是流动的,形体是虚无的,一旦你“捉”住了它,它也就不成其“风”了。所以人们永远无法捉住树头风,正像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一样。
    既然这个影、这个身都是“空”,那么,以空的眼光来看,影就是身,身也就是影了。这样就水到渠成地引出下两句:“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两句互文见义,“揽”与“寻”同义,即上两句的“采”、“捉”。“见”,得到。“穷”,穷尽,在这里意思同“得到”。这两句是上两句所描述的动作的结果,也是上两句的潜台词。然而这潜台词的本身又隐藏着自身的潜台词:既然世间一切事物皆空,我们永远无法把握,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呢?答案是,以不变应万变!四大假合成我们的“身”,名誉、地位、金钱、美色则是这个“身”的“影”,连身体都是空的,又何况身外之影!“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我们如去刻意求取那分原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到头来只能得到一种永久的虚空罢了。因此,对天地万物,都不能执着贪取,这样便可超出美丑、善恶、是非直的二元对待的观念,而进入澄明的禅悟之境。可事实上,众生——一切有情识、凭藉众缘而合成的人——又是怎样的呢?
    “众生随业转,恰似梦寐中!”众生愚痴,作茧自缚。他们以愚痴为父,贪爱为母,由此产生了一切烦恼恶业。“业”是梵语的意译。它包括行动、语言、思想三个方面,分别称身业、口业、意业。业有善有恶,一般偏指恶业,所谓“由心有痴爱,痴爱乃有业”(释惠洪《狱中暴寒冻损呻吟》)。佛教认为众生在六道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的。“随业”,即一切众生因其善业、恶业而招致的种种结果。敦煌写本《庐山远公话》云:“随业受之,任他所配。或居地狱,或在天堂,或为畜生,或为饿鬼。六道轮回,无有休期。”“随业转”,也就是《法华经•序品》“六道众生,生死所趣”之意。“梦寐”,佛家喻虚幻不实。《维摩经》说:“是身如梦,为虚妄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大智度论》卷六云:“如梦者,如梦中无实事谓之为实,觉已知而还自笑,人亦如是。”众生由于不明影空、身空的道理,采水底月,捉树头风,便永远轮回于六道之中:“譬如机关由业转,地水火风共成身。随彼因缘招异果,同在一处相违害,如四毒蛇居一箧”(《最胜王经》五)。众生的悲哀,在于他们身在梦中而不知其为梦,那么何日是他们觉醒之时呢?在这一点上,禅风大盛的宋代诗人的认识倒比较清醒:“人生孰非梦,安有昏旦异?心知目所见,历历皆虚伪”(释惠洪《大雪晚睡梦李德修》);“是身已作梦幻想,肯复经营此身外?”(前人《次韵思禹见寄》);“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范成大《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然而这种声音在王梵志的时代、在“众生”中毕竟是太少了。
    这首诗在艺术上也颇有特点。首先,前六句为三组排比句,如骏马注坡,气势壮阔,醒出后两句,有振聋发聩、当头棒喝之效。其次,诗中虽然用了排比句,表达意思时却并没有一泻无余,而是在排比句结束处作一停顿,留下了一个想象空间,让读者去解“其中意”。末二句冷峭警拔,蕴含着作者无限的悲哀。其三,哲理、形象、情感水乳交融。这首诗所要说明的是万物皆空、人们应以禅的态度来生活这样一种哲理,但诗中却用了影、身、水底月、树头风、梦寐等等形象,且与之联系的动词观、采、捉、揽、寻等,也具有很强的形象性。这就使得非有、空这些形而上的概念,容易被为一般人所知晓,且加深其理解。在整首诗的字里行间都激荡着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感。
    可见,通俗只是王梵志诗的外壳,隽永、深沉才是它的内核。  



    3.死王羡活鼠        
        死王羡活鼠,宁及寻常人?
        得官何须喜,失职何须忧。
        不可将财觅,不可智力求。
        倘来可柜藏,任去不可留。
        任来还任去,运命何须愁?   
    这首诗的主旨,是指示人们走出患得患失的心理沼泽,去过随缘任运、澄明觉悟的生活。
    地位只是暂时寄旅在人身上的东西。死去的国王,对一只活的老鼠都心生羡慕,又哪里比得上一个普通人?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乐趣,他们是无须羡慕老鼠的。所以,得官时不必高兴,失职时也不必忧愁。我们不能用财富、智力去谋求它,因为它只是意外的、偶然而来的东西。该出仕的时候就出仕,该退隐的时候就退隐。官职来去两由之,我们又何必为它发愁?
    这首诗的禅味很浓,并且洋溢着庄子的气息。庄子认为,懂得调养自己心性的人,任何能够引起哀乐的事情也不能改变他,因为他知道平静地对待命运,安之若素。《庄子•缮性》篇说:“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古代人的得志,并不是享有高官厚禄,而是他感到得到了最大的心灵满足;而现在的人所谓得志,只是因为暂时寄托他们身上的官运的来临。殊不知寄托在身上的东西,来时难以抗拒,去时无法挽留。所以通达的人,不会为显达而洋洋得意,也不必因穷困而趋炎附势。道德高尚的人对待轩冕与穷约一样乐观,所以无忧无虑。现在的人,如果这种寄托一时的外来之物一旦失去,就会忧心忡忡。由此看来,今天的人虽然由于得到了轩冕而快乐,但其志已荒疏,这就是为了追求外物、患得患失而葬送了自己,由于受时俗的影响而丧失了本性,这就是所谓本末倒置呀!
    读了《庄子》的这段话,我们不难发现,王梵志这首诗简直是庄子哲语的韵文版。事实上,庄禅本来就是不分的。这一点近当代的研究者们大多已经意识到了。铃木大拙的《禅学讲座》在谈一东西方思想的差异时,举出富有禅意的东方思想代表人物就是庄子,这是意味深长的。徐复观、李泽厚等人在其著作中也指出了庄禅合一。禅宗认为,名誉、地位、财富常会蒙蔽了个真实澄明的本心;有了得失之念,就有了悲欢喜恶。而禅者应该超越悲欢、喜恶、得失,随缘即是福;一切相对的好恶、有无、贫富等等,都是分别心。分别的心使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我们桎梏。心中执有分别心,便不能见到真实。所以,凡是涉及到相对的见解,都应该加以扬弃,片刻也不让它停留心中。把这些对立的观念全打消了,禅悟之境才会出现。慧能说:“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坛经•定慧品》)。得失、忧喜、尊卑、来去、穷通、贫富、有无等等,即是“二相”,执着“二相”,必将障蔽本心本性,因此禅宗把这种烦恼妄看成是为“尘劳”。尘指情尘,尘垢;劳指劳累、烦扰。这与《金刚经》名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息息相通:用不拘束的心,去做一切事情。高兴时不为高兴所拘束,悲哀时不为悲哀所局限,不为外物所奴役驱使,便得以解脱。
    王梵志的这首诗,弘扬的就是这种禅的态度。只要消除了分别心,即可超越得失、忧喜,走出相对的沼泽,活出自在的人生。
    在这首诗的底层,我们听到了庄禅相视的渊默的微笑。



    4.照面不用镜
    
        照面不用镜,布施不用财。
        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来。
   
    这首小诗谈的,是禅宗十分重视的发现自性寻找真我的问题。
    “照面不用镜,布施不用财。”这两句奇兀警拔,因为它完全打破人的思维定势。不用镜子来照面。拿什么来照面呢?只能是自己的心。在这里,“面”指的是真实的本心本性,“镜”指的是感官之类的外物。我们永远无法藉助外物来认识本心,真我的发现必须靠我们自己向内心凝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盏智慧之灯,这盏灯就是真知佛性。“布施”是以财物施舍于人。即然是布施,按常理就必定用“财”,为什么诗中说不用物质之财呢?原来,佛教对布施有其独特的观点。在佛教看来,布施有两种,舍财济人为财施,说法度人为法施。在禅宗理论源头的《维摩经•菩萨品》里,便有放弃财施而主张法施的记载:长者子善德曾设布施大会,期满七日,维摩诘告诉他:“当为法施会,何用是财施会为!……(法施)谓以菩提起于慈心,以救众生起大悲心。……断一切烦恼一切障碍一切不善法。”并且,在禅宗看来,若只是为了追求功德而进行行善、财施,则这种善行都是虚伪的。崇信佛法的粱武帝见到东土宗禅初祖达摩大师时,问“朕建寺养僧,有何功德?”达摩毫不客气地回答:“无功德!”一起功德念,则不论是财布施还是法布施,都落入人天小果之中了。
    “端坐念真相”,这是对不用镜、不用财的“照面”、“布施”的正面说明。“端坐”的“端”,既指形体之端正,也指意念之专一。“端坐”亦即坐禅。“真相”犹言“本来面目”,即本来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未出生前即已含蕴在胎藏之中的纯真人性,也就是每个人都具有的真如佛性。它出自禅宗的经典著作《坛经•行由品》,又称“主人翁”及“无位真人”。
    瑞严师彦禅师在石上坐禅时,通常只是默默地坐着,偶尔也会大声自言自语的说道:“主人翁!”然后自己问答:“睁开眼睛!”“是!”“将来不要被蒙骗了!”、“是,是!”如此地自问自答,是高深的禅境。人不论是谁,都由甲、乙两个“我”组成。乙是“世染的我”,甲是叫唤乙的自己,即“本真的我”。乙是外在的、众所周知的,而甲则是内在的,存于乙的深处。所以,甲乙之间的对话愈多,其人格愈能得到提升。临济禅师曾经对弟子说:“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在汝等面门出入,未得证据者,看,看!”——在你们的肉体之内,存在着超出时空的真实的人性,它进进出出于你的日用生活中,倘若你还没有找到它,那么就快点回光反省,与真实的我相会吧!无位真人活生生地出入于我们的毛孔,我们却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所以必须既超越感觉的经验,又不离开感觉的经验,即通过另一种经验坐禅(“端坐”),才能感觉得到,才能和乙我内部的甲我相会。一旦当满身世染的乙我,抖落了身上的世俗的尘埃,与澄明宁静的甲我相会时,我们便成了主人翁、无位真人,便见到了本来面目(“真相”)。“此便是如来”,这时的你我,便成了最高的精神实体如来了,这就是慧能所说的,迷人若能开悟,与大智人无别。不悟之时,有佛陀与众生的差别;一念若悟,众生即佛。由此可知一切万法,尽在自心之中,为什么不从自心顿性真如本性!只要明心见性,自然成就佛道:“若向性中能自见,即是成佛菩提因!”(《坛经•付嘱品》)


   
    5.我不乐生天
    
        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
        饥来一钵饭,困来展脚眠。
        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
        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
   
    王梵志的诗往往有发语惊人的特点。不是字句的惊人,而是语意的警拔。“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佛家谓人生前修行,死后更生于天界;积善行可得福报,犹如播种田地,秋获其实。谁不乐生天,谁不爱福田?而这个“我”却迥异常人。为什么呢?修行、积善这些行为本来都是好的,但如果把注意力集中于生天、得福上,则修行、积善便失去其纯洁性,而蒙上了一层功利主义的阴影,这样的修行、积善便大打折扣:“若欲存情觅佛,将网上山求鱼”;“头陀阿练苦行,希望后身功德。希望即是隔圣,大道何由可行”(宝志《大乘赞》);“智者知心即佛,愚人乐往西方”(志公《色空不二》)。所以,连生天、得福的念头都要打消,“不乐”、“不爱”。但这并不等于说就可以不修行、不积福了,只是采取一种更纯正的心态而已。
    “饥来一钵饭,因来展脚眠。”这是禅宗随性适意的生活的写照。《传灯录》卷六《慧海》载,“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问:‘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古宿尊》卷四临济禅师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眠。”饿了吃,困了睡,看时容易做时难。多少人吃饭时不肯吃饭,而是贪心大炽;睡觉时不肯睡觉,计较蜂起。“凡夫”的可怜之处,就在于他们“任生不得生,求眠不得眠”(《凡夫真可念》)。相反,如果在吃饭睡觉这些行为上,仍然能够体会到生活的意义,这才是禅心。有人到柏林寺参学,参见主持赵州和尚,说:“弟子第一次到这里来,请师父教我修行。”赵州问:“你吃过饭没有?”“吃过了。”“那么,去把碗洗一洗吧。”——领悟、修行及日常生活属于同一件事情,禅宗主张“任运自然”,“一切无非佛事”(志公《事理不二》,要能够切实领悟到这种真实,并加以维持才是修行。如果“向外觅功夫”,那么只是个痴顽的俗汉。
    “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愚人”,指不明白饥来吃饭困来眠、日用即道的那些人。“智者”则与之相反。这两句从不同的方面写世人对“我”所采取的禅修之道的看法。愚人嘲笑“我”,以为这很愚蠢;智者赞许“我”,以为这是大智慧。而“我”又是如何看自己的呢?“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我”自己认为,这样修禅既不是愚也不是智,更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因为只要起了“愚”“智”等分别心,便离开了禅。饥餐困眠,脱落身心。作者在这里,不但把以“我”为愚的看法消除,而且把以“我”为智的看法也消除了。而真正的透脱自在之境,正存在于此。
    禅是平常的、常切的,它存在于日常琐事之中。因此,在寒暄、洗脸、吃饭等生活细节,都有平常心的妙用。在这生活的自然平淡中,感受到宁静与愉悦,才是真正的禅。用《坛经•自性真佛解脱颂》来说就是:“若能心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佛觅佛,去觅总是大痴人。”



    6.莫漫求真佛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
        妙性及灵台,何曾受薰炼?
        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面。
        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   
    这首诗谈的是“自见本心,自成佛道”(《坛经•付嘱品》)的主旨。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真佛”,指自己的本心,即每个人都有的纯真佛性。佛教认为,人的本心本是纯洁无邪的,只是受了外在的“客尘烦恼”的蒙蔽,才隐没在污浊之中,因此要使迷惘的人生转化为觉悟的人生,就必须恢复清净的本来面目。佛教的法相宗主张阿赖耶识因受外界事物的熏习,成就业种而使人在六道轮回不已,要想获得解脱,必须通过修习,转染为净。佛教的北宗禅法,则主张对心灵这面镜子,“时时勤拂试,莫使有尘埃”。作者在这里,运用的却是慧能大师所开创的南宗禅,徒喝一声:不要徒劳无益地“求”什么“真佛”,因为“真佛”本来就安处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怎么可能通过向外寻求来得到呢?

    “妙性及灵台,何曾受薰炼?”这是对上两句的补充。“妙性”和“灵台”,这里指的都是人的未经受外物蒙蔽的本心,即真如佛性,它是不曾受到客尘烦恼的“薰炼”,而失去原本的光明的。它原本就赤洒洒净裸裸光灿灿地袒露在那里的。“心是无事心”,这种不受任何拘束的空灵与自由的心,没出生前就已存在。“面是娘生面”,这个本来面目,天真独朗,不为后天而改变。
    “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这两句是对上文进一步的深化。“劫石”,佛经中指极大的石头,或方广四十里,或方广八十里,或方广八百里。佛经上说,用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天衣,每隔无限长远的时间来拂拭这石头一次,等到经拂拭得消失时,才是一小劫、一中劫、一大劫。劫石动摇,指极其长远的时间。诗中用的假设句说,不论经历了再长远的时间,,真如自性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常清净的佛性,永远存在,永不变化。既然“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又哪里会受什么“薰炼”,又何必去外求才能得到呢?
    这首诗宣扬直指本心、本心即佛,与南宗禅思想实出一辙。

二、名僧禅诗赏析·寒山子禅诗

寒山子是唐代的著名的诗僧,但他的身世至今还是个谜。他的姓名、籍贯、生卒年均不详。他早年曾经为官,因仕途坎坷,遂周游四方,后来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地幽僻寒冷,故名寒岩,“寒山子”也因此得名。寒山子喜爱吟诗作偈,每有诗句,即题于石间、树上,与台州国清寺封干、拾得为友。他的诗现存三百余首,机趣盎然,多抒写山林景致、隐逸情趣,写景清新,意境幽奇,佛心禅韵尽摄其中,是最有影响的诗僧之一。


    
    1.欲得安身处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
        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
        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日本的白隐禅师曾提醒修行僧:“寒山虽佳境,易见而悟难。”人们对寒山诗中所写的景色百看不厌,但对它所象征的禅机,却很难捕捉得到。寒山的诗,往往含有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深义。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要想得到使心安宁的去处,寒山永远是个好地方。句中的安身实指安心。因为如果是世俗意义上的安身,那么通常的选择是繁华都市、高堂华厦,而不是毫无遮蔽的寒山了。相反,安心最佳的选择却正是寒山。在禅者看来,安身即是安心,因为作为一个禅者,他的身心永远是一致的。为什么安身、安心的最好场地是寒山呢?下两句便点出了个中奥秘。
    “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微风抚拂幽松,愈靠近去听的话,就愈能感受到其美妙之处。轻微的山风,吹拂着幽静的松林,发出喃喃细语般微妙的天籁,一般人很难觉察得到。只有把心中的杂念抑制下去,使心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才能聆听得到。愈接近幽松,就愈能把自己和松声结合在一起,听的人和被听的声音、主体和客体全然融合在一起。然而此时,松仍是松,我仍是我,松和我还是两种个体。禅者能感受到这相互涵容而又各自独立的境界,是因为他能够放开固执于“自我”的心。这种心若能够放弃,就能领悟到“幽”的奥秘。微风松语,正是康德所醉心的“无主题的音乐”,它能使人彻底净化,达到自由、无心的极致。而这,也正是艺术、人生、哲学的极致。
    “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在浓密的松荫下,有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喃喃地念着黄老之书。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到世俗的家,如今,连以前来这里的路,也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他潜心于心的故乡寒山,而浸淫于不断的悟道之中。并且一旦悟道,以前藉以悟道的一切途径都已不再必要。有谁过了河,还把船背在身上呢。


   
    2.不见朝垂露
    
        不见朝垂露,日烁自消除。
        人身亦如此,阎浮是寄居。
        切莫因循过,且令三毒祛。
        菩提即烦恼,尽令无有余。
   
    《金刚经》里有一段很著名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复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段话极为形象地说明了人生的短暂无常。
    此诗一开始便将一幅鲜明的无常景象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你看那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立即就干了。人的生命也是如此的短暂,在这个阎浮世界上,只是短暂的寄居而已,期限一到,就要投入轮回业报去了!
    浑浑噩噩的世人,很少认识到生命的短暂,他们要么拼命地纵身欲望之流,贪图享乐;要么无所事事,饱食终日。禅者则相反,他们深知“人身难得今已得”的可贵,深知“人命在呼吸间”的匆遽,深知“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的紧迫。因此,他们“切莫因循过,且令三毒祛。”切不可随波逐流,胡里胡涂地度却此生,而要破除那困惑生命、使身心永远不得安宁的三毒。“三毒”就是贪欲、嗔恚、愚痴,也就是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的“无明”。《大智度论》卷三说:“我所心生故,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是一切烦恼之根本,悉由吾我故。”三毒是我们最大的心病(《止观》五:“四大是身病,三毒是心病”),正如《涅槃经》所说的那样,“毒中之毒,无过三毒。”灭除了三毒之后,心灵才能澄明无瑕,彻证菩提。
    “菩提即烦恼”,菩提与烦恼似乎是对立的,但以佛教般若空观的观点来看,菩提也就是烦恼。因为涅槃界与现实世界本来不二,都是佛法的体现。我们要想在现实世界中获得涅槃,就必须在烦恼中体证菩提。所以,“菩提烦恼不二”,“五欲贪嗔是佛”,“烦恼即是菩提,净花生于泥粪”。《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说:“明无明为二,无明实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离一切数,于其中平等无二者,是为入不二法门。”《诸法无行经》下亦曰:“贪嗔之实性,即是佛法性;佛法之实性,亦是贪欲性。……菩提与贪欲,是一而非二!”《坛经•般若品》也说:“烦恼即菩提!”因为万法尽是自性,“万法”的本身都是“真如”、“法性”,所以,烦恼的本身也就是菩提。并且更进一步,不论是烦恼也好,还是菩提也好,站在禅悟的立场上,都要将它们一起消泯无余。因为禅悟的境界,“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成病。”(《传灯录》卷七《惟宽》) 只要一有开悟的意念,又与悟失之交臂了。


   
    3.自乐平生道    
        自乐平生道,烟萝石洞间。
        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
        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   
    每个人都有他所追求的理念,也就是“道”。这个“道”是他终生孜孜以践,支撑他整个生命的力量。并且,也正是这个道,给他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与自豪。只是,这个“道”到底是什么?它不便用语文语言文字来界定,然而,在禅者的生活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它的存在。烟雾迷蒙中的青萝,青萝掩映着的石洞,乃是道心滋长的最好环境。在这里,疏野的性情在这里正好可以得到充分舒展,放旷的品格也不会招致别人的议论。他的心和白云一样,充满了安闲自如的情趣。白云纯洁无瑕,随风变灭,舒卷自如,正是禅者心地明洁、毫无挂碍、自然适性的外在表现。
    诗的后半部分继续写放旷的闲趣。山中当然有路,然而这条路通向的,乃是更为曲折深邃的幽处,而不是繁华喧嚣的人世。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既然禅者像白云那样的无心,还有什么东西能困扰他?佛教常将人心喻为猿猴,说这只猿猴喜好攀援外物。而对于调顺了心猿的禅者来说,尘世的任何能够惑乱心神的东西,如功名富贵美色佳肴之类,他都不屑一顾,不去“攀援”。因为坐禅之时,他早已净化了自己。“石床”,石制之床。僧人常于其上坐禅。贾岛《赠无怀禅师诗》有“禅定石床暖”之咏。在石床上,他一人彻夜坐禅,虽然“独”,但这绝不是孤独,而是独坐大雄峰式的孤标独立。你看,一轮又圆又大、又清又亮的月亮,正透过蒙蒙的清泠的山间夜雾,缓缓地从容地升上寒山,向石床上的禅者洒下一片清辉。寒山经常以明月来象征他的禅心:“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月亮圆满而硕大,清光四溢,正象征着禅心的圆满自足、澄澈无瑕。此诗以景收结,所展的是无言之境,也是最高深的禅境。


        4.侬家暂下山    
       
侬害暂下山,入到城隍里。
        逢见一群女,端正容貌美。
        头戴蜀样花,燕脂涂粉腻。
        金钏镂银朵,罗衣绯红紫。
        朱颜类神仙,香带氛氲气。
        时人皆顾盼,痴爱染心意。
        谓言世无双,魂影随他去。
        狗咬枯骨头,虚自舔唇齿。
        不解返思量,与畜何曾异。
        今成白发婆,老陋若精魅。
        无始由狗心,不超解脱地。   
   
这首诗的意图,是要给世人照一照“风月宝鉴”。
    诗用第一人称的“侬家”这个古代吴人的自称来写,饶有趣味。“侬家”平时长住山上,偶尔下一次山,到城隍庙逛逛,倒不是为了凑热闹,而只是看看热闹,观察观察世相而已。正好看见了一群女子,五官端正,容貌姣美。瞧,她们头上戴着最时髦的四川式样的花,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炫人眼目的金手镯上镂刻着银花,飘曳的罗衣有粉红、紫色各种层次。青春美貌宛如神仙,所过之处,异香裂鼻。对此,世人有何反映呢?
    这些光彩照人的美女一露面,时人都伸长了脖子转眼去看,如痴如迷,爱慕不已。都说这些美女世上无双,魂也被她们勾走了。在描写时人的观感之后,“侬家”给这些人当头一棒:贪恋美色,胡思乱想,何异于狗啃干骨头,什么肉也吃不上,只落个白白地舔舔嘴唇、牙齿而已
!
    痴爱乃是心病的根源,“痴爱是苦因”(《探玄记》七),而痴迷之人,偏偏迷恋粉髑髅,用痴茧爱网自相缠缚,不知道冷静地自我反省,跟畜牲又有什么两样?那么怎样来“返思量”呢?下面两句即是“侬家”为他们指出的方法:作不净观。为对治贪心,通过主观的想像来观看对象的不净,这就是不净观。看到美色佳人,你不妨把她想像成面黄皮皱的老太婆,苍老丑陋,像山精鬼魅一样的可怖。这时还会有非非之想么,还想冲上前去搂抱她、和她缠绵共枕了么?据《释迦谱》卷三,佛陀当年修行时,魔王因嫉妒和害怕佛陀修行成就后的威力,就派了三个美丽的女儿去诱惑佛祖。这三个女子都艳丽非凡,千娇百媚,穿着暴露的衣服,发出勾魂的声音,作出挑逗的神态,而佛陀运用起法力无边的不净观来,眼中所见者,只是“革囊盛臭”,于是三个漂亮女子顿时“化为老母”,“头白面皱,齿落垂涎,肉销骨立,腹大如鼓”。“风月宝鉴”的正面是盈盈含笑的王熙凤,背面是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枯骨!佛教认为,只有照这面“风月宝鉴”的背面,才能灭除贪欲,而获得心灵的平静。可惜世人所见的都是虚假的要命的正面!所以“侬家”临了还忍不住再喝骂一句:这些人永堕畜牲之道,受轮回之苦,是由于他们有了狗的贪心,永远不能解脱得福。“无始”是一个佛教名词。佛教认为众生无有始,今生从前世之因缘而有,前世亦从前世而有。诗中“无始”即指永堕轮回之中。禅宗认为贪欲,尤其色欲是解脱之一大障碍,像烹砂不可能成饭一样,因此用不净观来对冶心猿。寒山这首诗所表述的,也正是这一层意思。

三、拾得禅诗

拾得也是唐代著名诗僧。年幼时被弃于路旁,为国清寺僧丰干拾归,养于寺中,故名拾得。拾得与寒山友善,常有往来。他的诗歌现存五十余首,风格与寒山诗相近,多隐逸与劝世之作。   
    1.左手握骊珠
    
        左手握骊珠,右手执慧剑。
        先破无明贼,神珠自吐焰。
        伤嗟愚痴人,贪爱那生厌。
        一堕三途间,始觉前途险。
    《庄子•列御寇》说:“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骊珠”也就是千金宝珠,佛教常以之譬智慧。智慧如宝珠,能照愚痴昏暗。丹霞禅师《玩珠吟》说这颗宝珠具有莫大的威力:“般若灵珠妙难测,法性海中亲认得。隐显常游五蕴中,内外光明大神力。”“烧六贼,烁众魔,能摧我山竭爱河。”佛教形容智慧的另一个常用比喻是“慧剑’。智慧如利剑,能断一切烦恼。《维摩经•菩萨行品》说:“以智慧剑,破烦恼贼。”当然,佛教的智慧即般若非世俗的智慧可比,它是成佛所需的特殊智慧,其基本理论为“缘起性空”。这种理论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均是因缘所生,因此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世俗认识及其面对的对象,虚幻不实。故般若智慧的获得,也唯有通过对世俗认识的否定才有可能。

    拾得此诗先声夺人,开篇就描画出了一个用佛教智慧武装起来的斗士形象。单看他那握珠、执剑的气势,已不难预测他意志威猛和战斗的结果了,很有点“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非但能摧外道心,早曾落却天魔胆”(永嘉大师《证道歌》)的凛凛威光。
    诗的三、四两句顺水推舟地写出壮观的破贼场面。破除的的对象是“无明”,“无明”也叫痴、愚痴,指不懂得佛教真理的世俗认识。它是“十二因缘”之一,也是“根本烦恼”之一。佛教从人生过程的角度,把人生划分为好多部分,互相联结在无止境的链锁之中,并以此阐明人生的痛苦及其根源,论证人生的关键问题,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十二因缘”说,它强调十二个环节按顺序组成因果循环的链条,任何一个有情识的生命体,在没有获得解脱之前都受其支配,轮回无穷。释迦牟尼在得道时,提出了这样的看法:人生痛苦的总根源是无明,即对人生实相的盲目无知。如果能正确认识人生的实相,就能灭尽无明。灭尽无明,一切痛苦也就没有了。困此,世俗认识的转变,愚痴无明的克服,就是芸芸众生获得解脱时首要的、根本的任务。诗中描绘出斗士用佛的智慧武装自已,毫不容情地把无明恶贼一挥两断,宝珠吐出熊熊烈焰,将无明的碎尸化为灰烬。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灭除了无明,此心便得以安宁。
    但是觉醒者毕竟只是少数,众生又是怎样的呢?作者笔锋一转,将视角对准众生身上。众生中很多都是愚痴的。“愚痴”即无明。愚痴的人,心生贪爱而从来不知厌倦、满足。“贪爱”指于五欲之境贪着爱着,而不能脱离。贪与爱异名同体,是三毒之一。由于愚痴和贪爱,他们必然要堕入地狱、饿鬼、畜生这三途,到那时候才叫苦连天,岂不是噬脐莫及!为什么不早点灭除无明获得觉悟呢?这是多么令人痛惜的事!“伤嗟”二字,是已灭却无明的斗士——作者的形象化身——对世俗之人的大悲悯,在诗中起承上启下的作用。
    这首诗从正反两方面写出了觉悟者与痴迷者不同的认识与结局,形象鲜明,对比强烈,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



    2.无事闲快活
    
        无事闲快活,唯有隐居人。
        林花长似锦, 四季色常新。
        或向岩间坐,旋瞻见桂轮。
        虽然身畅逸,却念世间人。   
   
水边林下的禅者,长养圣胎,身心畅逸,然而他们是不是早已把世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呢?读了此诗,自会找到答案。
    诗的首二句点明了隐居之人即禅者的特有的心境,“唯有”二字在强调禅者常快乐的同时,也排斥了世人的常快乐。世人为欲望所困扰,迷已逐物,成为物质的奴隶,浮沉于孽海情天而不能自拔。禅者则不然,心中妄念尽消,纤尘不染,无心世事,闲适自如。中间四句便集中地描写了使隐居者法喜充满的景致。
    “林花长似锦,四季色常新。”多么清丽撩人的句子。林中的花,凋谢得很快,然而,在禅者的眼里,它却永远那么娇艳,美得像锦缎似的;一年有春夏秋冬、炎凉寒暑,然而,在禅者眼里,每一季节总是有赏心悦目的景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正因为花朵会凋落,四季会替迁,所以,当每一株花儿绽放、每一个季节来临的时候,才愈显其美,才愈让人珍惜,使人感受到它的美丽与真实。并且,不但白天可以欣赏到这些景致,即便是在晚间,也仍有使人赏心悦目的景致。有时他随意地在岩石上一坐,一坐就忘了回去,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不知不觉圆灿灿的月亮就笑盈盈地来到他的眼前。月亮径直走进他的心里,他也径直没入月内。
    综观禅者在山居生少,是何其畅适飘逸!然而,是不是他已完全忘世了呢?否!
    虽然为求得自心的宁静面悟禅不失为一种很高的境界,但求得自心的宁静后,还要使众生也能获得宁静,而不惜放弃自己已经获得的这份宁静,这却是更高的境界。佛的名称之一便是大悲,就因为佛想使众生都得解脱,悲心广大。《涅槃经》卷十一谓:“三世诸世尊,大悲为根本,……若无大悲者,是则不名佛。”佛陀在悲悯众生的同时,就生起了心病。这个心病不是他自身具有的,而是由众生引起的,正如维摩诘所说的那样:“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 譬如长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其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萨如是,于诸众生,爱之若子,众生病则菩萨病,众生病愈菩萨亦愈。…… 菩萨疾者,以大悲起”(《维摩经• 问疾品》)。有人问赵州和尚:“佛是觉悟者,并且是一切众生的大导师。他一定是免除了所有的烦恼,是不是?”赵州答:“不是,他有最大的烦恼。”“这怎么可能?”“他的最大烦恼就是要拯救一切众生!”。《法华经》也说,菩萨永不进入最终涅槃。他要停留在众生之中,为教育与开悟他们而工作。只要能有助于众生幸福,他不辞任何苦难。“娑婆往来八千度”,佛与菩萨会无数次到充满痛苦的世界中来,这是因为他们的爱没有边界。禅者修行到了“无事”、“闲”、“快活”、“逸”的地步,又“却”转身来,垂手入廛,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这是何其崇高的境界。“欲令居士身无病,直待众生苦尽时”(刘言史《弼公院问病》),众生之病未除,禅者就绝不会停止他的努力。因为他要解放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心,而是所有众生的心。

四、腾腾和尚《了元歌》

腾腾和尚名仁俭,得法于嵩山慧安禅师。因随性放旷,故人以腾腾和尚称之。他的《了元歌》也是禅师上堂时经常称引的名篇。

修道道无可修,问法法无可问。
    迷人不了色空,悟者本无逆顺。
    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离方寸。
    识取自家城郭,莫谩寻他乡郡。
    不用广学多闻,不要辩才聪俊。
    不知月之大小,不管岁之余闰。
    烦恼即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
    人来问我若为,不能共伊谈论。
    寅朝用粥充饥,斋时更餐一顿。
    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
    心中了了总知,且作佯痴缚钝。

大道如青天,故无可修;大道同日月,故无可问。首二句即破除了经教名相、知见执著。迷人不了解色空的道理,斤斤计较得失,而在了悟之人看来,根本没有什么逆顺情境可言。虽然法门有八万四千之多,但终极的真理,就在一心之中。因此必须将向外寻求的心念转过来,发现原本自足的本心自性。明心见性,不在于广学多闻,也不在于辩才的聪慧锋利。回归本心之时,时间已经消殒,不管大月还是小月,也不管平年还是闰年。烦恼即菩提,美丽的觉悟之华,往往生长在烦恼的泥粪之中。如果有人来问我都干些什么,我也没有时间和他谈禅论道。我只知道早晨虽点粥就算填饱了肚子,中午再吃一顿午斋。一切都自然适意,一切都随时随份。今天我是放任随意,明天我是随意放任。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假装的愚冥迟钝。
    最上乘禅,便是顿悟自心,本来清净,原无烦恼,无漏智慧之性,本来具足,故法不须修,佛不须作。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本来是佛,即天真自然,任运自在。
    乐道歌启迪人们却关注内心,寻求内心的宁静与恬淡。不执着,不粘滞,通达透脱,活泼无碍,无形无相,纵横自在。

五、修雅《闻诵法华经歌》

唐人咏《法华经》诗,以朱湾、齐己、修雅等人的作品为代表。朱湾诗注重对听经氛围的渲染,如“清泠霜磬有时动,寂历空堂宜夜深。……风翻乱叶林有声,雪映闲庭月无色”等(朱湾《月夜听坚正二上人为怀州转〈法华经〉歌》),形象地烘染出听转经文时游心物外朗洁孤迥的情怀。齐己诗“乍吟乍讽何悠扬,风篁古松含秋霜。但恐天龙夜叉乾闼众,逼塞虚空耳皆耸”(齐己《赠持〈法华经〉僧》), 亦善于藉自然景观,描摹诵经声韵的抑扬流宕、清神悦耳,并以听者侧耳的特写镜头渲染此经的感染力。其“空山木落古寺闲,松枝鹤眠霜霰干。牙根舌根水滴寒,珊瑚捶打红琅王+干。但恐莲花七朵一时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又恐天风吹天花,缤纷如雨飘袈裟。……更堪诵入陀罗尼,唐音梵音相杂时。……此经真体即毗卢,雪岭白牛君识无”(齐己《赠念〈法华经〉僧》), 对诵经场景、吟诵声调、诵者心境、诵经氛围、诵经音色、经文要旨等都有精彩的摹写;其小诗“万境心随一念平,红芙蓉折爱河清。持经功力能如是,任驾白牛安稳行”(齐己《赠念〈法华经〉僧》),亦善于把握经文的要旨。除此之外,李绅的五言排律也是颇见功力的作品,整饬的形式、严密的格律,都不足以束缚诗人奔放的才情和对《法华经》的虔诚敬仰(李绅《题法华寺五言二十韵》)。 诗中“殿涌全身塔,池开半月泉”、“幻身观火宅,昏眼照青莲”、“化城珠百亿,灵迹冠三千”、“指喻三车觉,开迷五阴缠”等,都是化用《法华经》成句而得其三昧者。在唐代所有吟咏《法华经》的作品中,体制最大、最能汲取经文意旨并予以创造性转换的,是修雅的《闻诵〈法华经〉歌》:    山色沉沉,松烟幂幂。空林之下,盘陀之石。石上有僧,结跏横膝。诵白莲经,从旦至夕。左之右之,虎迹狼迹。十片五片,异花狼藉。偶然相见,未深相识。知是古之人,今之人?是昙彦,是昙翼?我闻此经有深旨,觉帝称之有妙义。合目冥心子细听,醍醐滴入焦肠里。佛之意兮祖之髓,我之心兮经之旨。可怜弹指及举手,不达目前今正是。大矣哉,甚奇特,空王要使群生得。光辉一万八千土,土土皆作黄金色。四生六道一光中,狂夫犹自问弥勒。   
    我亦当年学空寂,一得无心便休息;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驴乘匪端的。我亦当年不出户,不欲红尘沾步武;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行行皆宝所。我亦当年爱吟咏,将谓冥搜乱禅定;今日亲闻诵此经,何妨笔砚资真性。〔《法华经•法师功德品》:“诸所说法,随其义趣,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若说俗间经书,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 我亦当年狎儿戏,将谓光阴半虚弃;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聚沙非小事。我昔曾游山与水,将谓他山非故里;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山河无寸地。我昔心猿未调伏,常将金锁虚拘束;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无物为拳(上共下手)。
   
    师诵此经经一字,字字烂嚼醍醐味。醍醐之味珍且美,不在唇,不在齿,只在劳生方寸里。师诵此经经一句,句句白牛亲动步。白牛之步疾如风,不在西,不在东,只在浮生日用中。日用不知一何苦,酒之肠,饭之腑。长者扬声唤不回,何异聋,何异瞽!世人之耳非不聪,耳聪特向经中聋;世人之目非不明,目明特向经中盲。合聪不聪,合明不明,辘轳上下,浪死虚生。世人纵识师之音,谁人能识师之心;世人纵识师之形,谁人能识师之名?师名医王行佛令,来与众生治心病。能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净,邪者正,凡者圣。如是则非但天恭敬,人恭敬,亦合龙赞咏,鬼赞咏,佛赞咏。岂得背觉合尘之徒,不稽首而归命!
    诗的第一段先声夺人,由远及近将读者带入山色苍茫松烟弥漫,深林空旷巨石盘陀的画面,再凸显出跏趺横膝吟诵《法华经》的高僧形象,接着宕开笔触,将镜头切换到听法留虎迹、奇花百鸟衔的周边环境,以衬托出高僧说法,感天地泣鬼神的艺术魅力。诗人以对高僧是古人今人的疑问悬想,营造出神秘惝恍的氛围。接着叙写诗人听闻此经的神情态度、心理感受,谓《法华经》是灌溉焦肠的醍醐,是滋润心田的甘露。是佛陀的本心,是祖师的禅趣。听诵《法华经》,即可当下识取本心,举足投步,扬眉瞬目,皆是从道场中来。《法华经》的要旨,就是使每个人体证到原真的本心,使秽浊世间化作佛国净土,使有情无情悉于一念回光之中顿悟成佛。
    第二段写听诵《法华经》,豁开慧眼,矫正了自己禅修过程中的偏颇,打开了心灵的另一扇窗户:过去枯守“空寂”、“无心”;如今顿然明白,它只不过是方便化城、羊鹿小果。过去足不出户、逃声避色;如今顿然明白,这并不能获得精神的圆满。佛法在世间,烦恼即菩提。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风。过去吟咏诗什、搜索枯肠时,担心妨碍禅定;如今顿然明白,笔砚文章也可以作为文字般若,在诗情画意中显发本心。过去聚沙为塔、儿童狎戏时,以为是抛掷光阴;如今顿然明白,只要念念纯真,再平凡的行为中也有深厚的佛心,也可显示着庄严的佛性。过去游览山水,认为他山非故里;如今顿然明白,举足下足都没有离开故乡,时时刻刻都没有离开本际,因为山河无寸土,家舍即途中。过去调伏心猿,总是采取强行压制手段;如今顿然明白,只要一念回光,即可彻见自性。……这一系列巨大的转变和崭新的生命体验,都是在听闻《法华经》后产生的,由此可见听诵《法华经》在自己生命深处产生了何其强烈的震撼。
    第三段写《法华经》的大乘法理藉助吟诵深入人心,如甘露醍醐,声声句句,皆显露着白牛般的本心本性。这纯和清明的自性,虽疾似飘风骤如闪电,却并不存在于别处,而是在搬柴运水、开单展钵、行住坐卧的日用之中。但世人却不知日用之中显发着纯真的佛性,遂成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沉湎声色,流连火宅,长者殷切焦虑地扬声呼唤,他们仍迟迟不愿清醒、回头,与聋者瞽者无异。世人耳聪,听经时却聋;世人目明,看经时却瞎。该聪时不聪,该明时不明,可怜可叹的世人,如同汲水的辘轳,忽上忽下,轮转在生死的苦海,白白地抛掷了生命!诗人感叹如此无上的大乘妙理,非世人所能知能识,并赞颂诵经者原来是医王化身,佛陀再世,他诵经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治众生的心病,使迷惘者清醒,使狂乱者安定,使污秽者洁净,使褊邪者正直,使凡庸者神圣,成为天人恭敬、龙鬼赞咏、佛陀所许的修行人。在诗的结束,作者再一次浩然长叹:听闻如此精妙绝伦的《法华经》吟诵,那些悖离本心本觉追逐外境之人,还不快快幡然醒悟,稽首合掌,信受奉行?
    此诗体制博大弘丽,意象缤纷绮错,声韵抑扬跌宕,音节古雅磊落,加之磅礴饱满的气势,奔放恣肆的抒情,高华澄明的意境,上干真宰,笔夺造化,流漾着深邃凝重、隽朗超逸、端严优美的佛心、禅韵、诗情,是炉火纯青妙造毫巅的化境。它是作者从生命深处喷涌而出的万斛清泉,表征着诗人对《法华经》与禅之真髓的通灵透彻的体证。

六、同安察《还源诗》

同安察禅师是九峰道虔的法嗣。《传灯录》卷二九收录了他的《还源诗》十首,向来为禅林所重。这里选析其中的一首。        返本还源事亦差,本来无住不为家。
        万年松径雪深覆,一带峰岚云更遮。
        宾主默时全是妄,君臣道合更中邪。
        还乡曲调如何唱,明月堂前枯木华。    “返本还源事亦差,本来无住不为家。”有本可“返”,有源可“还”,我法未家,仍落有为见道,脱不出情想意识的心缘相和境界相。本体自性,如如不动,无所从来,无所从去,本来无住,何用“家”为?“万年松径雪深覆,一带峰岚云更遮。”本体自性,无动无静,非色非空,无迹可求,如万年松径深埋于冰雪之下,一带峰岚潜藏于云雾之中。“宾主默时全是妄,君臣道合更中邪。”禅家证道以后,心物统一,见色明心,循声见性,何有心物之分,自他之别。是以临济的默观宾主,曹洞的五位君臣,都是方便言说,了无实义。“还乡曲调如何唱,明月堂前枯木华。” 返本还源之道究竟如何?这就是大死一番,再活现成:“禅家明心见性,如云开月现,清光四溢,照彻身心世界,始知人生如梦,万法皆空,身心非有,觉后追忆梦中世界,芸芸众生,与己同体,仍在迷中,生此死彼,轮转六道,永远止期,乃起大悲、立大愿,以净觉心,随缘涉世,重入梦境,接物利生,见色不迷,闻声不惑,既不厌凡,亦不希圣,空有无碍,澹然自在,才能发大机,起大用。这就是出空入有,死生复苏,回机起用。”(《禅境与诗情》第六九页)

七、廓庵禅师《十牛图颂》

禅宗用图画、文字将开悟的过程和在各个阶段的体验表现出来,系统地描绘出由修行而开悟而入世的心路历程,这就是著名的牧牛图及其图颂。从诗学渊源上看,寒山禅诗、汾阳颂古是其滥觞。〔参《禅宗诗歌境界》之《临济宗禅诗》章。〕 《十牛图》用十幅图画描绘牧牛的过程,有图、颂(诗)、文(著语),表示了从寻牛觅心到归家稳坐的过程,以阐示修行的方法与顺序。〔《十牛图颂》一卷,全称《住鼎州梁山廓庵和尚十牛图颂并序》,收于续藏第一一三册。〕 《十牛图》与《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合印,称四部录,在禅林影响尤大。十牛图用牧人和牛的形象,象征修行者驯服心牛,以重现本‘来面目。《寻牛》其一:    
       
茫茫拨草去追寻,水阔山长路更深。
        力尽神疲无觅处,但闻枫树晚蝉吟。   
   
“寻牛”,喻迷失自性。著语:“从来不失,何用追寻?由背觉以成疏,在向尘而遂失。家山渐远,歧路俄差。得失炽然,是非蜂起。”本心人人具足,由于相对观念的生起,逐物迷己,人们贪逐外尘,悖离本觉,心牛遂迷乱失落,离精神家园越来越远。拨草寻牛,就是要寻回失落的清明本心。心牛迷失既远,寻觅起来也很艰难,以至力尽神疲,也莫睹其踪。然而于山穷水尽处,蓦现柳暗花明。在枫叶流丹晚蝉长吟中,隐隐有牛的踪迹。《见迹》其二:    
       
水边林下见遍多,芳草离披见也么?
        纵是深山更深处,辽天鼻孔怎藏他?   
   
“见迹”,喻渐见心牛之迹。著语:“依经解义,阅教知踪。明众金为一器,体万物为自己。正邪不辨,真伪奚分?未入斯门,权为见迹。”修行者依据经典、禅书,探求修行意义,聆听师家提撕,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甄别正邪真伪,领悟到禅的要义和方法,寻到了牛的足迹。深山更深处也掩藏不住鼻孔朝天的牛,无明荒草再深也遮蔽不了清明本心。但见迹还没有见牛,还没有进入禅门。《见牛》其三:    
       
黄莺枝上一声声,日暖风和柳岸青。
        只此更无回避处,森森头角画难成。
    “见牛”,喻发现本具之心牛。著语:“从声入得,见处逢源。六根门着着无差,动用中头头显露。水中盐味,色里胶青。眨上眉毛,非是他物。”黄莺清啼,日暖风和,柳枝摇绿,赏心悦目。“本来面目”通过声色等呈显出来,处处都有它的作用,但它又是如此的妙用无痕,如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必须具备慧耳慧目,才能使它无处回避。它头角森森,却又离形绝相,绝非丹青所能描画。见牛较之见迹是一大进步,但见牛并非得牛,见道尚非得道,它只是初步开悟。《得牛》其四:    
       
竭尽精神获得渠,心强力壮卒难除。
        有时才到高原上,又入烟霞深处居。   
   
“得牛”,喻已证悟自性。著语:“久埋郊外,今日逢渠。由境胜以难追,恋芳丛而不已。顽心尚勇,野性犹存。欲得纯和,必加鞭挞。”虽然得到了牛,但这是一只长期奔驰在妄想原野的心牛,野性犹顽,恶习难以顿除。它时而奔突在高山旷野,时而贪恋于芳草园林,因此仍需紧把鼻绳,用严厉的手段,来驯化它的习性。修道者虽然见道,但无始以来的习性犹深,受到外界影响时,极易退堕到未开悟以前的情境,必须严苛自律,羁锁住惯于分别、取舍的意识。对此,禅宗谓之“见惑(理知的惑)可顿断如破石,思惑(情意的惑)需渐断如藕丝”。见性(悟)固然不易,悟后的修行更重要。因此得牛之后,还须继续牧牛。《牧牛》其五:    
       
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埃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牧牛”,喻悟后调心。著语:“前思才起,后念相随。由觉故以成真,在迷故而为妄。不由境有,惟有心生。鼻索牢牵,不容拟议。”人的思想之流如长江大河,念念不停流。虽然见牛,并不意味着一了百了,随时都有无明发生,“毫厘系念,三途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五灯》卷七《宣鉴》)。 因此开悟之后要继续保任,要不断地断除烦恼,摄伏妄念。前一阶段是夺人,这一阶段是夺境。人们在日常的差别境中,一念刚起,二念随生。迷惑的起因在于二念,若在一念兴起时,能如红炉点雪,顿作消熔,就不会生起迷执。对此禅宗称之为“后念不生,前念自灭”。时时用菩提正见观照,直臻于纯和之境,才是觉悟证真,不为境迁。此时种种调伏手段即可弃而不用,人牛相得。《骑牛归家》其六:    
       
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
        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骑牛归家”,喻骑乘驯服的心牛归于精神的故里。著语:“干戈已罢,得失还无。唱樵子之村歌,吹儿童之野曲。横身牛上,目视云霄。呼唤不回,牢笼不住。”学禅者经过了发心(寻牛)、学习佛禅义理(见迹)、修行而见性(见牛)、见性悟道(得牛)、在正念相续中精益求精(牧牛),可谓艰难曲折备历辛苦。驯牛之时,尚需要不断地鞭挞。修行者进行艰苦的砥砺,终于使心灵脱离情识妄想的羁绊。心牛驯服,人牛合一,已臻一体之境。此时,妄想已被调伏,本心无染,清明澄澈,充满喜悦。一如天真烂漫的牧童,笛横牛背,沐浴晚霞,骑牛归家。一拍一歌,于不经意间,都有无限天真妙趣,知音者自当会心一笑。《忘牛存人》其七:    
       
骑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闲。
        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   
   
“忘牛存人”,喻既已回到本觉无为的精神故乡,不须再修,无事安闲。著语:“法无二法,牛且为宗。喻蹄兔之异名,显筌鱼之差别。如金出矿,似月离云。一道寒光,威音劫外。”骑牛回家,牛已回到本处。牧童既已得牛,寻牛之心已忘,便可高枕而卧。此时无烦恼可断,无妄心可调,“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坛经•般若品》)。 没有内境外境的分别,也没有烦恼和菩提的执着。但牛虽忘,人犹存,“我”还没有空掉。《人牛俱忘》其八:    
       
鞭索人牛尽属空,碧天辽阔信难通。
        红炉焰上争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人牛俱忘”,喻凡情脱落而全界无物,凡圣共泯,生佛俱空。不仅迷惑的心脱落了,甚至连觉悟的心也没有了。著语:“凡情脱落,圣意皆空。有佛处不用遨游,无佛处急须走过。两头不着,佛眼难窥。百鸟衔花,一场忄么忄罗。”凡情脱落,是修道初阶;圣意皆空,是了悟而没有了悟之心的无所得智。有佛处不遨游,不住悟境;无佛处急走过,不落见取。超越凡圣,截断两头,远远胜过牛头耽溺圣境而导致的百鸟衔花。牛头由于四祖的教化而使佛见、法见悉皆消泯,百鸟遂无从窥其境界。此时内无我,外无法,能所俱泯,主客皆空。自性之光,犹如红炉烈焰,举凡善恶、美丑、是非、生死、得失等相对观念,一一如同片雪投炉,销熔于绝对,此时才是祖师禅的境界。《返本还源》其九:    
       
返本还源已费功,争如直下若盲聋。
        庵中不见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红。   
   
“返本还源”,喻本心清净,无烦恼妄念,当体即诸法实相。著语:“本来清净,不受一尘。观有相之荣枯,处无为之凝寂。不同幻化,岂假修冶?水绿山青,坐观成败。”本心清净澄明,犹如山青水绿。此时我非我,见非见,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直至忘牛存人、人牛俱忘,都是返本还源的过程,这个过程“费功”尤多。但既已返本还源,渡河须忘筏,到岸不须船,对所费的一切功夫,就应当放下,不可再粘着。要直截根源,关闭眼耳等感官之门,因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传灯》卷十六《月轮》)。 此时回光返照,如聋似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主体置身万象之中,而又超然物外,水月相忘,孤明历历。在本来清净的真如实相中,静观万物的荣枯流转,而不为外境所动,不随波逐流。《入廛垂手》其十:    
       
露胸跣足入廛来,抹土涂灰笑满腮。
        不用神仙真秘诀,直教枯木放花开。   
   
“入廛垂手”,喻不居正位,入利他之境。著语:“柴门独掩,千圣不知。埋自己之风光,负前圣之途辙。提瓢入市,策杖还家。酒肆鱼行,化令成佛!”开悟之后,不可高居圣境,只满足于个人成佛,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正位转身而出,回到现实社会中来。“露足跣胸”,象征佛性禅心,一尘不染,净裸裸,赤洒洒。禅者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将自己所证悟的真理与众人分享,喜悦祥和,毫不倦怠。这就是大乘菩萨的下座行,是灰头土面的利他行。
    牧牛图颂不仅流行国内,引起了无数后世禅人的吟和,而且远播韩国、日本,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日本的一山国师著有《十牛图颂》,即是依廓庵《十牛图颂》的框架创作而成。一山在序中说:“十牛图,古宿无途辙中途辙也。若论此事,眨上眉毛,早已蹉过,况有浅深次第之异乎?然去圣愈远,法当危末,根性多优劣,机用有迟速,又不可一概定之,故未免曲设多方,以诱掖之,此图之作是耶!”由此可见,《牧牛图颂》把修心过程分成十个阶段的作法,只是为了接引初机者所设立的方便而已。从顿悟的立场上看,牧牛的十个阶段可以浓缩在刹那完成,毫无朕迹可寻。从方便门看,《十牛图颂》将神秘的禅悟直觉体验,分解为逐渐演化的阶次,为初学者指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用功方向。
    《十牛图颂》用象征的手法写调心开悟,没有抽象的理论,纯是一幅幅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通过意象的组合、变换,将调心、开悟的过程写得生动凝练,寓意奇深。在禅宗史上,形成了牧牛文学,为禅宗哲学,增添了瑰美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