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看到爷爷龟头外露:印顺法师(我之宗教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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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顺法师(我之宗教观)4

(2007-09-07 21:57:19)转载标签:

知识/探索


 三 格物以致其知(信成就)
   一、约儒学说:修身为本的大学,在乎「先致其知」,致是得到的意思。儒者所致的知,依『大学』(孟子、中庸)看来,虽含得理智成分,但着重在善,是性善的良知。如『大学』开宗明义,初说:「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接着就说:「知止而后……能得」。次广明说:「先致其知」。其后解说止为:「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不远处就说:「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至就是致;所以知止于至善(仁等),就是知止;学习到得而勿失,就名为致知。古本『大学』中,文义一贯,极为明白。致知的知,是至善的良知。初学者要安住(止)他,进而得到他,试引『中庸』及『孟子』来说明。
   『中庸』说:「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勿失之矣」
   。又说:「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佛法说:「思择」、「抉择」,都是知(慧)的作用。择善,就是知善、思择善。「固执」、「勿失」,就是知止于善,虑而后得的致知。起初,此虽是一善,一端的善,但能固执勿失、止,就能充类至尽而广大起来。如中庸说:「其次致曲」,致曲即致一端的善;能致曲,就能「有诚,……能化」了。
   孟子说性善,说良知,良心,把致知作致良知解,是儒者的一般见地。依孟子说:「人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这是约孝弟说(「孝弟为仁之本」),举出爱亲敬兄的善德,以例明性自有之的良知。又二次说到: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一作恭敬),是非之心,是人人所固有的。孟子所说性善的良知,实在是道德意识,每人都是会或多或少流露出来的。只是平日「蔽于物」而「陷溺其心」,这才使良心「放」而丧失梏亡了。愈来愈少,有的竟似乎没有善性一样,所以孟子举牛山濯濯的比喻,来说明这良知的消失。依佛法说:善心是可能在一期间丧失而不现起的,称为「断善根」。这只是一期的不起,如受到苦难的逼切,或善友的激发,又会倏的善心现前,称为「续善根」。断善根的是绝少数;在一般人,善心都是或多或少现起的。所以致良知,不是得到什么高深的悟境,不在乎良知──善心的生起,而是怎样使良知念念相续,展转增长。如源泉的浑浑而来,流成长江大河;像星星的火,使他旺盛而不息。只此一念良知,孟子说:「求则得之」,「思则得之」,重在一个得字。得是「勿失」,「知至」;约佛法的术语说,是「成就」,「不退」。
   良知是人人固有的,但要「致知」,或者说「得之」,「勿失」,这可要一番修持功夫。孟子提出了「求」与「思」;『中庸』说「拳拳服膺」,「固执」;『大学』说「在格物」,而格物致知,要经止,定,静,安,虑,得──六个过程。现在以格物为主来说明他。什么叫格物?儒者的异说极多,有的是越说越远了。如郑注以为:「格犹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大学』明明说:「物格而后知至」,「致知在格物」,格物为因,致知为果,而郑注却颠倒的说成知至而后格物了!这些,也不用一一料简。
   良知的所以丧失,是蔽于物而陷溺其心的关系。对于这,孟子有一段重要文宇,如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分官能为二:「耳目之官」,是眼、耳、鼻、舌、身五根,是色法──物。从五根而发生的五识,是不能思择善恶与义理的(佛法中的一切有系,也这样说)。如眼等根识作主,就会蔽于物而丧失良知。「心之官」,就是意根。从意根引发的意识,孟子是看作本性善的。如意识作主,能思择,依于义理,就会离恶而向善。从物质官能引起的根识,触对外境,名「物交物」。外境,如约「法假」说,是色、声、香、味、触,及五尘落谢影子的法尘等。约「取假」说,是复合物,即外而山河大地,草木丛林,内而身家国天下的一切事物。触对这些事物时,如纯依生理官能的活动,没有良知的思择,就会为物所引转,起贪、起镇、起疑、起慢了。这便是「物交物则引之」的「蔽于物」,不能为善去恶而陷溺其心了。从意根而起的意识,是能思择的。在意识观察事物时,思择善恶,就能为善去恶,渐得良知而勿失。孟子将习成的恶心,归源于物质的官能;性善的良知,属于能思择的心。这种心物、善恶二分法,实在□侗之极!但为物所转,蔽于物而习于恶;能思择才能致良知,到底不失为修持的方法。
   有人释格物为「格物欲」,以格为格拒的格,物为物欲,似乎训诂有问题。『大学』说「物有本末」,『中庸』说「不诚无物」,物是身、家、国、天下的具体事物,并不是格除的对象。而且,儒者只是「欲不可纵」,「养心莫善于寡欲」。如儒门心传的「人心惟危」,也还是「允执厥中」,并没有弃绝人心(欲)。大概宋儒在佛法的熏习中,习闻佛法的「离欲」说,又不曾深究「离欲」的真正意义。这才会有「格物欲」的解说,而宣传「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新儒学。
   阳明释格物的格为「正」,从『论语』的「有耻且格」,『孟子』的「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来说,训诂是对的。但阳明说:「物乃意之用,格物乃格意之不正而归于正」,不免偏于心理的解说。其实『大学』的「物有本末」,『孟子』的「物交物」,「蔽于物」,都就是格物的物。物是一切事物──身、家、国、天下等。在根境触对而生识时,能思择(佛法名「明相应触」),不起贪、镇等而引发恶业,就能不为物所引,不为物所蔽,能得其正,止于善,这就是格物。于事物而能正(格物),不起染心,善念现前;能保存良知,而渐渐的长养成就。儒学在平常日用间用力,触境生情能中节,待人接物能守正,随时格物,常止于仁、敬、孝、慈、信,爱亲敬兄,亲亲长长,不失仁、义、礼、智。修身之道,就从这样的格物、知止入门。平常踏实,这便是人人能学,人人应该学的大学!
   知止格物的入门功夫,是人人所能学的,但要圆满成就,就不大容易。修身圆成,才是致知的圆成。这与佛学的「慧」一样,是首先的,也是贯彻始终,究竟圆成的。从初学到究竟成就,『大学』历举「止定静安虑得」;这与『孟子』所说,都包含了止与观的修法。止与观,佛法中有,儒、道、印度教等都有。这与佛法有什么差别呢?这就从所止、所观的不同而分别。所以应注意止在那里,观个什么。如从博学到笃行,可说是从求知到实践的方法。但所学所问不同,所行的也就不同,决不因学、问、思、辨、行的方法历程相同,而所学所行也成为一样。因此,如但见止、观的学程相同,就把儒、佛搅成一团,弄得儒不成儒,佛不像佛,那真不免被讥为:望见生须的,就认为是老父了!然而,世间却尽多这样的附会圆融的大家!
   大学的止、定、静、安,是属于止的;虑、得,是属于观的。佛教说:修止不外乎「九住心」──住心的九个过程,这与止、定、静、安,虽开合不同,而大致一样。今先依佛法,说明住心的历程,再来说明『大学』与『孟子』。九住心是:一、「内住」:我们的心,经常是向外驰散的,被称为「心猿意马」,跳跃腾踔,瞬息不住。开始修止时,必须收摄此散心,系念到里面来──止于要止的境地。依儒学说:止于仁,止于仁义,止于仁义礼智,止于仁敬孝慈信;但可总名为仁,即性善的良知。二、「等住」:修习稍久,动心渐息,心也清净多了,能前后相续的等流下去(还不是长久的)。如止于仁,就一直住于仁心。三、「安住」:以前,有时会失念而散乱到别处,等到发觉,已散动久了。现在,偶尔失念,心向外散,能立刻摄回,还住于要住(止)的境地。四、「近住」:心愈来愈安定了,不但不会散乱太久,就是偶尔散乱,几乎是一动就摄住。到此,住心已达相当安定的境界。这四住,相当于「知止而后能定」。『孟子』称此为「求放心」,一般人总是逐外物而流动散乱,如鸡犬的放失,到处乱跑,不知道归家一样。人心也是如此,所以称为「放心」。『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说:「求则得之」。求放心,就是摄乱心,使心不散而住于良知。住于良知而摄持不失,也就是孔子的「操则存」。如能安住净善的良心,因定力渐深而愈明愈净,展转增长,就是长养。
   再修习下去,五、「调伏」:美色妙声等,一向是因而散乱动失的。现在心被调伏了,对于这些境相,不再散乱而起贪镇等了。六、「寂静」:障定的欲贪等,静中最易现起的不正寻思,都渐能不起,不因之而流散。七、「最极寂静」(这不是涅盘的寂静,千切不可误会):如偶尔失念,瞥然现起贪欲及恶寻思,能立刻息灭。到这,障定的烦恼不起了,如中夜的寂无声息一样,心地是清明平静极了。从调伏、寂静到最寂静,『大学』总称为静,所以说:「定而后能静」。止、定、静的过程,姑以譬喻来说:如人乘船,在波翻浪转中动乱不停。船停了,如「止」。人上了岸,不再有动摇的感觉,如「定」。但是心有余悸,或者气喘汗流。休息过后,心平气和,如「静」。
   再修习下去,八、「专注一趣」:心住所止的境地,进到没有缺失,没有间断,安定的相续下去,但还要用力去控制。九、「等持」:不必再加功用(这叫「不勉而中」),自然而然,心地平正而相续。到那时,不但心地安定,而且特别明净。功候成熟,会发生「轻安」,身心获得从来没有的愉悦(这也许就是孔颜乐处),而且充满了力量。『大学』的「静而后能安」,就是这样的轻安。轻安发生,才算修止成就。这种修止过程,佛法与世间学,都是一样的。
   止于明净的善心(仁),经定、静而引发轻安,这就可以进而修观了。这不是说,以前完全没有审思、观察,反而在修习的过程中,止的安住,观的明察,一向是互相交替推进的。不过在止没有修习成就,思虑就只是散心的分别,如风中的烛光一样。所以止后修观,是修止成就,才能修观成就的意思。『大学』说虑,是止后起观。『中庸』说择,『孟子』说思,都是通于散心的。什么是观?梵语□钵舍那,经上说:「能正思择,最极思择,周遍寻思,周遍伺察;若忍,若乐,若慧,若见,若观,是名□钵舍那」。
   儒者止于至善良知,怎样的思虑观察呢?简单说,是譬类推度的思察。我们知道,儒者以「修身为本」,从「反求诸己」(身)做起,所以是从切近的自己,充类至尽的推而大之。『论语』说:「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近取譬,就是「近取诸身」,以自己为譬而类推到别人,这是儒者为仁的一贯方法。又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近思,也就是近取譬的类思。孔子多为门人说,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施于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此之谓□矩之道」。这也就是「一以贯之」的忠恕:以己度人,想他人与自己一样,是恕。尽己的心,是忠。以自度他,使自心的仁,做到充类至尽,就是忠恕。这在佛法中,称为「以己度他情」的「自通之法」。这是人乘善法,如深化起来,就是修菩提心。
   『孟子』也彻底使用这类推的思虑,但多为政治领袖们说。或名为充,如说:「凡有(仁义礼智)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人能充无欲害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又称为推,如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无论是扩充自己的良知,或是以己推人的仁心,都不外乎类推。甚至说:齐王好乐、好货、好色都不妨,只要推此心「而与百姓同之」就得了。但要推而充之,先要从类推的思虑中,求得这推己及人的良知。这是:一、以众人推自己,如说:「人人有贵于我者,勿思耳」(思则得之)。二、以圣人推自己,如说:「圣人与我同类者,……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三、以己身推己心,如说:「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四、以物推己,如说:「岂爱身不若桐梓者,弗思甚也」。类推的思虑法,孟子是继承了近思的方法而扩大了些。再扩大,就是「类万物之情而通神明之德」了。
   安住于明净的善心──良知,作以己推人的审思,类推而扩充到一切,名「安而后能虑」。等到止观相应,观心成就,就是「不违仁」。孔子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可能是「夫子自道」。而「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应该是颜渊向孔子的修验报告。要知道良知是德性的端绪,经一番修持功夫──止、定、静、安,还不能仁心普洽。必须再经「近思」功夫,也就是「忠恕」,「疆恕」的力行,达到不违仁,「虑而后能得」,才是致知的圆满成就。上来说明『大学』的「知止」到「能得」,是格物致知的圆满学程。
   上面说,格物是在对境时心得其正;正于物,是适宜于解说修止的。因为摄持乱心──求放心,无非是止于至善,不为物所引,不因贪欲、寻思而散动。然在修观时,格物就应解说为「类推于物」。格可解说为「度量」,如平常说的「格量」。儒者称以己度他的类推法,名「□矩之道」。□是度,是量长短的;矩是三角尺,是用来画方形的。要使物长短适宜,方正不偏,要用□矩来格量。对于人──长幼,上下,都要以己心去推度他。人心是同样的,只要以己度他,就能怡恰好──正。推度审思的□矩,就是自己的良知,所以叫近思。格也可解说为譬类(以此譬彼,以此类彼,还不是□矩一样),两晋时佛法有「格义」派,以儒道的义理来比配佛法。宋初慧琳撰道生诔说:「徵名责实,惑于虚诞;求心应事,芒昧格言」,格言就是喻说。所以,格有比类的意思,也就是推度的意思。譬类的推度,是格;以己度人(家国天下),就是格物。这样的格物,能使良知成就而不失,所以说:「物格而后知至」。
   关于格物致知,说得多了。这与佛法的「无量等至」,大致相近(这与孟子的养气等,留到正心段去解说),不外乎世间的人天善法。但在古代,汉学家在训诂中过活,似乎不知道孔、孟的修持法。宋、明的理学家,在佛法的熏染中,意识到了,可是心中先存着一种「禅思彻悟」的境地。所以虽自以为「反求诸六经而得之」,其实得到的,是糅禅于儒,不儒不禅的理学。陆、王,不消说了;程、朱也不能例外。程、朱不知格物致知的意义,反以为『大学』有了缺文,这才照着自己的意思(混禅于儒的新见解)补上一段。如说:「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即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一旦豁然贯通」,宛然是禅者口吻!依儒学说:「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而对于「大学始教」,入门下手功夫,朱子就要人去做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真是好大口气!格物致知,为修道的下手功夫。而理学家却说得那么高妙,这真是「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了!
   二、约佛法说:儒者以致知入门,学佛的以正见为首。见就是知,是深彻的知。儒者重于道德的良知;佛法虽也是道德的,但更富于理智的成分。这所以佛法从道德的确认,而进入「如所有性」,「尽所有性」的事理正觉。至善的知见,不仅是仁心,而要能契合于事理的真实。因此,佛法的修得正见,不只是儒者那样的格物,而要从无限时空,一切众生中,如实正观死生的历程,心识的性相,染净的枢纽等,得到如实的正见,也就是真正的良知的体认。
   先约共世间的正见来说,可略分四句:一、知善知恶:依心识而展开的身语活动,都是有善有恶的。知道有,也就确信是有。这是道德的确认,而使自己的身语意业有所遵循──去恶行善。阳明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佛法的正见,也确是以知善知恶为出发的。但人类的道德意识,知善知恶,不一定是正确的。我们无始以来,受烦恼恶业所迷乱,今生又为环境习俗所熏染。每每习非成是,不能自觉。如理学者口口声声不离天理良心,而目对缠足等恶习,女子末嫁而殉节等,谁也不觉得背理。所以知善知恶而离恶向善,要从尊重自己,尊重真理,尊重世间,不断学习去渐渐完成。二、知业知报:知道善与恶,要行善去恶,这不但是应该如此,而认为是事实的确如此。因为行善或作恶时,当下就引发或善或恶的能力──潜在的业力。善恶的业力,一定会招到安乐或苦痛的果报。为了自己的福乐而行善,附有功利的动机,不能说是最高的善。不过只要是行善,不论是为了自己的福乐而行善,或是觉得应该行善而行善,终究是有福乐果报的(作恶的一定有苦报)。善恶业一定有果报,应该去恶、应该行善的努力,这才有了着落,而确信为非如此不可。三、知前生知后世:善恶的业力,会影响别人、家庭、社会,但重要的还是自己。自己的行善或作恶,对影响自己来说,就等于自己在准备向上或向下,向光明或向黑暗。有的自己现生受报,有的来生受报──上升或者堕落。人的生命,不是唯物论式的死了完了,而是一生一生的相续,所以业力是决不落空的。说到这,儒者就不同了。虽信得自己现生受报,或报在儿孙,却不说有来生受报。所以如没有儿孙的,或行善而受苦的,多数会动摇道德的信念。不是说「天道无知」,就会慨叹为:尧舜与盗跖,到头来都是一样,落入怀疑论。四、知凡夫知圣人:凡夫是一般平常的人(众生)。行善或作恶,受福或受苦,一生又一生的,常在上升或下堕的轮回中。活像世局的治乱无常,家庭的贫而又富,富而又贫一样。所以平常的生命,就使是非常安乐,如上生天国,也不是究竟的,还是要堕落的。如能除去那轮回的症结,达到彻底解决,永恒自在,那就是圣人(与儒者的圣人,含义有点不同)。如能确知确信,有超越庸常的向上净化,就能策导自己,迈向高明的境地。
   如上所说的正见,从知善知恶而来。由浅及深,由近及远。不但知有善恶,祸福,更知生命相续,绝对永恒,打开了出世法的大门。约佛法的共世间正见来说,就有些是儒者所不知的了。
   出世(三乘法)的正见,是以上说的正见为基础,而为更深广的悟入。身心的行为──善恶,业报的延续,这一切是「缘起」的:依因缘而存在,依因缘而现起。自与他,身与心,众生(人)与国土,现在与将来,彼此间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儒者不大深究这些,只是以自心量度别人,知道人心是同样的,从此而获得明德进业的正知。但佛法要深观这些,知道一切是缘起的。一法如此,法法如此,自己如此,一切众生也如此。尽管众生的根性好乐不同,「异见异忍异欲」;尽管世间的因果无限差别,但一切是缘起的存在,那是最普遍的轨律──法(法的定义是轨持,意思是不变失的轨律),从此而获得进修解脱的正见。
   从自己而观察到众生,从众生而观察到自己,发现一切众生,都在依于因缘的轮回中──生而老,老而死,死而生。知道这缘起因果,是以心为主为导的,以心的倾向而转移的。众生的心,无始以来就惑乱了,不能契合于缘起法(不合真理),叫做「无明」。依无明而有烦恼,依烦恼而造业;依惑业的轻重,造成了升沈轮回的苦乐果报。发现众生的生死,以无明为本,而有「无明缘行……生缘老死」的十二缘起。或简化为「依惑造业,随业受报」。这生死的必然律,叫做「缘起支性」。这是一切众生所同的,佛只是发现他,而不是造作他。这样,如心能契合缘起,得正知见,不再迷惑颠倒,就能破除生死的症结而得解脱了。圣者的解脱,都是遵循这正见(般若,明)为本,而起修「正见……正定」的八圣道。或简化为「依戒得定,因定发慧」。这解脱的必然律,叫做「圣道支性」。这是一切圣者所共同的「古仙人道」,佛也只是发现他而已。
   向迷的缘起支性,转悟的圣道支性,都依于心为主导的缘起而得正见。一切是依因待缘的存在;深刻的观察起来,到达一切缘起法──身心、自他、国土等──的底里(缘起寂灭性),体现得万化的平等一如,称为「空性」,「真如」等。空性,不是没有,而是缘起法的本性──普遍的,永恒的绝待真实。由于一切法性的本空、本寂、本如,所以显现为前后的推移,没有常恒性,称为「诸行无常」。现为彼此的关涉,没有独存性,称为「诸法无我」。虽现为时空中的万化生灭,而「终归于空」,称为「涅盘寂静」。这就是缘起「三法印」──三大真理。其实,绝待的真理,那里会有二有三?这不过从现象去把握他,从不同的角度去体认他,而作不同的说明。如从法法本性说,只是「一切法空性」──「一实相印」。观缘起──广观一切法,中(不广不略)观身心,要略观自心──法性而得这样的深见,才是出世法的正见。
   知善恶因果,知业报相续,是五乘共的正见。依此而知缘起,缘起的空寂性,是三乘共的正见。大乘正见,也还是这个,只是更深彻的,更切要的确知确信而已。从更深彻来说:善恶、身心、依正──这一切,都是缘起的存在,称为「假名有」。假名,是有特性、有形相、有作用、有因果关系的。假名的意义,是依于因缘而存在(「施设而有」),不是永有的、自有的、实有的存在。这样,称为假名的缘起有,当体就是空寂;空是无实自性的意思。所以一切法是假有,也就是一切法空──空有无碍。这一即有即空的深见,使共三乘正见中,或者离有说空,离生死说涅盘,离差别说平等的可能误会,一扫而尽,开显了圆满的中道正见。就因为这样,即空即有的缘起──身心、自他、依正等,都不是永恒、孤立的存在,而是无碍的相融相即;一法依于一切法,一切法依于一法。所以不但空有无碍,「身心」、「依正」、「自他」、「迷悟」、「心境」、「众生与佛」……一切都融通无碍。从空有无碍中,这样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开显了圆满的中道正见。
   从更切要来说:缘起法是依心而为转移的,心为一切法的枢纽。依心而得正见,最为切要。心也是缘起的:也就是假名有的,本性空的──即空即有。佛处处说空寂,但有的误解了,引起诽毁,所以佛又处处说净(如「法性本净」,「心性本净」),净实在就是空的别名。所以深见心性,是心本空寂的,心本清净的。心清净性,心光明性,就是众生心的至善德性。约真说,是心的真实;约善说,是心的至善。众生无始流来的至善明心,就是具无量功德相的如来藏性──佛性。成佛,就是究竟圆满了,究竟清净(离垢清净)了心性;学佛,就是怎样的显发了,怎样的体见了心性。这切要的心性正见,在大乘修学中,称为发菩提心,也叫做起大乘信心。所以说:「菩提心者,谓如实知自心」。
   大乘正见,从知善知恶始,经重重的深入,而到光明清净心性。如单说知善知恶,与自心清净(菩提心,大乘信心),好像与儒者的良知相近。我国的先哲,也欢喜说他一致,其实是浅深不同的。如佛法成立于三世业果的缘起,而儒者却不然。如儒者的良知,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是人与禽兽所差别的;而佛法的本心净性,却是一切众生所共同的。如儒者的良知,举人人知道敬兄孝亲等来说,是人人所现起过的;而佛法的心本净性,却要脱落习成的分别,才能显发。所以儒者的致良知,如保持草木根芽,而使他长养。而大乘正见──菩提心,却如污秽中的摩尼珠,矿藏中的宝性,地下的水源,要经过极大的功力,才能掘发出来的。因此,儒者的致良知,无论功夫如何,总不过是有漏现量心,有漏无分别(没有「随念分别」,「计度分别」)善心的等流相续。而佛法中胜义菩提心的显发,却是脱落尘习,无漏现量的觉性现前。
   古人以致良知来比拟心性的彻悟──胜义菩提心现前,是不适合的。但与初修世俗菩提心,却大有相同处。(无上)菩提是佛所圆满了的,究竟清净了的,极真至善的大觉。这虽可说一切众生本来如此,但在无明蒙惑下,却从来没有体现过。如以此为究极理想,修慈悲心,闻思(本空、本净、空有无碍的正见)慧,以确立成佛的大信愿,就是世俗菩提心。这与致良知一样,都要经思择──观慧,才能得能成。儒者的修法是格物,以自心而类思他心,重在类推,如上面已说到了。而菩提心──大乘知见的修习,古来有「推」、「换」二法。什么是推?首先,深念慈母的恩德,而起报恩心(这与儒者以孝为德本的精神,极为符合)。在三世因果的观察中,知道一切众生,在过去世中,都是我的慈母。所以从现在的慈母,推及与我有恩的;再推及与我无恩无怨的;再扩大而推及与我有怨的,都曾是慈母,而生起恳切的报恩心。想到这恩、中、怨一切众生,有苦难而想拔济他;想到众生的没有福乐,而想给予他;见到众生的得到福乐,而生欢喜心;于一切众生起平等心。总之,观一切众生为母,而起慈、悲、喜、舍心。但这必须通达一切法空性,圆满菩提,才能完成利济众生的大愿。由此慈悲心、闻思的空性慧而引发菩提心,达到成就。什么是换?设身处地,自他互换,也就是将别人想成自己。这样,别人的苦痛,就是自己的苦痛;别人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这种看一切众生如自己的思择,一定能引发恳切的慈(与乐)悲(拔苦)心,而为引发菩提心的方便。这样的修习成就,名为「菩提心相应」,也叫「一心常念菩提」,就是不违菩提心了。所以佛法的成就正见,或起大乘信心,发菩提心,都是从自己──自心而类推到究竟深广的。如儒者的致良知,如局在现在、此地、人类,那只是人乘善法。如由此而推及一切众生,尽未来际,而知有究竟的圣果可得,那就通入菩提心,由人乘而入佛乘了!
   四 诚意(戒成就)
   儒者的修学次第是:致知而后意诚。依佛法,由于正见──正信,引起戒行的修学。意是意欲──意向的愿欲,诚是真诚无妄。由于格物而致良知,引发出真诚的意欲,止恶行善,在平常实践中表达出来。如果说心说理,头头是道,而所行的却不是这样;或者想为善而毫无力量,这说明了那是仅有空虚的知识,不曾化为自己的见地,不曾成为自己的信仰。内心空虚无力,就是不诚;不诚就会自欺。说应该行善吧!却不肯行,等待明天、将来,或者原谅自己不能做。说应该止恶吧!却不能止恶,而总是把自己的过失,推向外面──别人不好,环境太坏。这种自欺,由于缺乏真诚的意欲。没有诚意,也就没有「至诚无息」的不断向上努力了。
   佛法依正见而起的学次,也是一样。如佛说的八正道中,正见以后,就有正思惟(或译正欲),就是审思、决定而要求实践。这依内心的思欲而表现出来,八正道中是:正语,正业,正命。正语是语言文字的如法;正业是身体行动的如法;正命是合法的经济生活。这表现于外的戒行,由内心的正精进来策动,精进是止恶行善的努力。依经论的分析,精进是:一、没有生起的恶心,要不使他生起。二、已生起的恶心,要断除他,勿使他继续下去。三、没有生起的善心,要使他生起来。四、已生起的善心,要使他不失,使他增长。这种止恶行善的精进,由正见、正思而引发出来,强而有力。正像『大学』说的:「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精进的止恶行善,时时警策自己(约不自欺说,名不放逸),使为善止恶的意欲,大有不得不止,不能不行的情况。所以经上说:见小罪而生大怖畏,见微善而生大欢喜。修学到心行如此,才可说诚意,或说精进不放逸了。
   依『大学』所说的诚意,应该有止恶行善的表现。止恶行善,本可说人人都有过此心的,却大家都不能完满的实行。儒者说:致知的才能诚意,说明还嫌简略。如应用佛说的心理分析,这有「信为欲依,欲为勤依」的次第,也就是诚意的心理过程。有正见而成立信心的(致知),那一定会引起实现的欲求;惟有内心的坚强信愿,才能策发自己去努力实行。为善止恶的力量来源,要从这里面去发掘出来。
   诚意的学习,『大学』揭出了慎独功夫。理论是:你在无人处做了不善,以为没有人知道,总想掩饰起来,可是大家看得清楚不过,怎么也掩饰不了。所以说:「人之视己也,如见其肺肝然……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因此,不但不可彰明的作恶,连闲居独处,也还是放逸不得。丝毫不可不善,做到表里如一才得。能这样的慎独,就能诚意了。这种功夫,或称为居敬(时时警策不放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戒慎恐惧的功夫)存诚,非常有意义!儒者应该有功夫做得很好的!但佛法的理论与方法,更有效率。为什么不可「闲居为不善」呢?『大学』说:因为是瞒不了人的,人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但事实上,尽多的非法,逃过了法律的处罚,也避过了舆论的制裁。古人有诗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忠佞有谁知」!人心难知,甚至有「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的慨叹。一般人总觉得有些是可以掩藏起来的,所以但凭瞒不了人的理由,来做慎独诚意功夫,不但力量不强,而只能为少数人说法。依佛法说,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善一恶,当下就留下业力的熏习,可说是录下了录心带(通俗的说:有俱生神,一一的记录在薄子上)。善恶一定有报,无可躲避,无可掩饰。什么都可欺,还能欺自己吗(其实,无意识的错误,都有某些不良影响)?所以,佛弟子止恶的诚意,不是怕人知道,而是自己知道了就感到忧悔,所以不敢覆藏(隐瞒),立刻要忏悔。这样的随犯随忏,时时保持清净,精进行善,心地就自然纯净起来。这有心理学的根据,在宗教信仰中,强而有力,而且是多数人可以因此而止恶行善的。
   儒者说,别人会知道,这是局于人伦道德的立场。若在宗教的领域内,那就是列祖列宗会知道,天神知道,地只知道,佛与菩萨知道。杨震说:「天知,地知,汝知,我知,何谓无知」?这就是有了天神、地只的信仰,而能够不欺暗室。西人相信上帝知道,耶稣知道,也有同一作用。依佛法说,十方诸佛与大地菩萨,悉知悉见,什么都知道,自己的起心行事,什么都显露在佛菩萨前,怎么可以无惭无愧的作恶呢?不善心起了,怎么可以覆藏,不赶快忏悔呢?但佛法与神教不同,忏悔,不敢行恶,不是怕佛菩萨来刑罚我,而是确信不善心行的生起,不忏悔,一定要受因果律的决定,堕落受苦,没有人能代替得了。在清净庄严的佛菩萨前,越发感到惭愧,见贤思齐,而增一番力量,使自己力求清净,慎独诚意。佛法的戒行清净,是从身语的如法,推究到起心动意的清净。在三宝加被,佛菩萨护持下,谨严戒行,忏悔清净。这应该比上帝知道,更为合理;比起别人知道,更为有力!
   五 正心(定成就)
   依诚意所成恶止善行的戒学,进一步修定,原是顺理成章,容易成就的。因为心地善净,虽是散乱,也如池水的微波荡漾,很快的就会安定下来。没有诚意的,思想不正,动机不纯,行为邪僻,内心动乱得波翻浪涌一样。如想修禅定,那就难怪不易成就;有的反而会颠倒错乱,失心入魔。所以戒为定学基础,如经所说:「戒则不悔,不悔则心乐,心乐则得定」。
   诚意而后能正心,正心就是定。先从字义来说:梵语「三昧」(三摩提),意义为「等持」,也译为「正定」。正就是等;正定是平等持心,不浮不沈,不昏不散……。又梵语「质多」,义译为「心」,可泛称一切心理现象,重在心理的统一性。心的特殊的意义就是定,如三增上学的定学,名为「增上心学」;心是「定有七名」的一名,修心与修定的意义相同。这样,说「正心」就是平等持心的定,决非附会的解说。
   再从内容来说:一、心不正就是心不定。什么叫心不正?『大学』举出了「身(心)有所忿□」,「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心就不能得其正。这只是重要的举例,佛法说得更详明些。佛说:心要离五盖──贪欲、镇恚、□沈睡眠、掉举恶作、疑,才能得定。一般的心识活动,佛法称之为「欲界心」。他的特性,是镇恚与爱乐五欲的贪欲。离了这,才能得定──得正心,名为得「色界善」。可见『大学』的好乐,是对于色声货利的爱着,忿□当然就是镇恚了。我们的情绪,经上分为五受──苦,忧,喜,乐,舍。如能得正定,那就一定没有忧与苦。忧受,苦受,及五盖中的恶作──悔(悔必有忧苦,热恼或恐怖),就是『大学』所说的恐惧与忧患了。必须离去这些,心才能正能定;这是『大学』所说,与佛说的定学相合的。
   二、「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是正心──定的描写。我们的心,除了熟睡、闷绝等而外,意识在不断的活动。意识是常与眼、耳、鼻、舌等五识相应,成为见色、闻声等作用。修定是摄心而不使他向外驰散。学习到心能安住时,纯意识的内在活动,代替了与五识相应的意识。约世俗的道理说,这是由于自心的暗示自己,使自己的视听等神经末稍,减退或暂停作用。也就是心依意根,心缘内境而不向外,不在眼、耳等五根上转,这叫「心不在焉」。那时,心于内住,明彻宁静,就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相现前。说到修定,有「依坐修」,「历缘对境修」二类,但修习的不免偏重。重于坐中修的,会得到更深的定。定心深起来,连呼吸、脉搏、心脏等活动都会停止。十天半月中(可以更久些),不动、不起、不食、不便利,那怕雷轰山崩,也不会感觉。如在行住起卧,语默动静中修,叫「历缘对境修」;六祖以下的禅者,都着重于此。修习到在一切生活中,随着大众,起身、契饭、搬柴挑水、来去出入,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管,只是心念成片,蓦直的这么一念万年去。旁人看来,「兀兀腾腾」(现在叫「呆瞪瞪」),而内心却净念不动。这不是不视不听,只是无关心的瞥然过去,不加分别。实在说来,这是五俱意识的一味相续,还不是不见色,不闻声的「定中意识」呢!古代禅者在彻悟以前,都曾经历过这样的定相(定前)。由于偏重的不同,中国禅宗行者,定心不及印度禅师的深切,但活泼泼的禅风,不会陷入枯寂的禅行。儒者的正心,也是属于动中用功的一类。
   孟子有一番「养气」功夫,「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这是定的一种境界。也许汉儒失传了,宋儒又专在语录禅悟中求消息,缺乏定的经验,也就不能充分明了这同事。「养气」,「守气」,与不动心有关。不动心是心志坚定,不会因思想纷杂,情绪冲激,得失存亡,而疑惑、忧悔、变异。孟子称此不动心为勇,是可从不同的方法来达到,而内容的浅深不一。如孟子所举的北宫黝,他是不管对方是谁,王公诸侯,在他的心目中,也是「你是什么东西」!以轻视鄙视一切的方法,养成一往无前的勇气。孟施舍的方法不同,他是「视不胜犹胜也」。最后胜利,终归于我。不问成败,总之是「能为无惧而已矣」。曾子的勇,就不像那种武侠气派。如自己不对,就谦退柔和;如确认为合法合理。那就「虽千万人我往矣」,勇气从理直气壮中存养得来。形形式式的不动心(宗教徒的临终心念不乱,不怖不畏等也是),都是心志坚定,坦然无畏。而这不动心的修得,孟子与告子,就都与气有关,孟施舍的勇,孟子也称他为「守气」,这可见不动心与养气有关。
   养成坚定的勇气,方法不同,浅深不同,迟速也不同。北宫黝,孟施舍,是武侠派。如日本的武士道,在切腹时,有的要能做到:在腹破肠流,血尽力竭时,保持心不惊怖,身不动乱,神智清明到死去。儒家与佛弟子的不动心,当然是不会以此为理想的,但也能做到,而且更高的境地。说到迟速,这与个性及身心有关。学习同一方法而求心意专一不乱,有的一天二天,有的十天半月,就能成就;有的三年五年,还没有上路呢!大抵意性怯弱的「疑行人」(什么都没有决心,什么都鼓不起劲),思想纷乱的「寻思行人」(大都患有神经衰弱症),学习就困难得多。告子的修成不动心,比孟子早些,儒者就推论出一番道理,以为是方法问题,实在并无根据,与修习的实际经验不合!
   孟子说性善,荀子说性恶,告子也说性,但说性无善不善。孟子说仁义,告子也说仁义,但说仁内义外。孟子得不动心,知言,养气;告子也得不动心,也说言、说气。可见告子与孟子,是相近的不同学派。以不动心来说,重要的不同原因,是告子的「仁内义外」说。孟子以为:「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仁义都是「根于心」的,「我固有之」,所以说在内。但告子以为:仁爱是「以我为悦」的,是适合自己的自然情感而产生的,如敬亲爱兄弟,可以说在内。义是适合社会关系而决定的行为轨范,如敬长等,所以是在外的。
   由于仁内义外说的不同,所以告子修得不动心的方法,也与孟子不同。告子的方法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言,是舆论,学说,以为应该这样那样的。对于这些──言,告子以为,不能凭主观去判断,而应从外在关系中去审定他,是否合宜,怎样才是合宜──义。在没有获得确定──「不得于言」时,就不可探索引发(求)内心,而作出主观的决定。对于这,孟子完全反对他说:「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因为孟子是主张义内的,所以言的是否合宜,如不能辩论明白,尽可反求其理于心;本着主观的道德标准,行为轨范去审决他。反求于心就可知义与非义,怎么可说「勿求于心」呢!告子以为:心(志)是心理决定的主动倾向,气是见于行为的动力。如内心还不能决定,就是理不得,心不安,这是不可轻率的,探索引发(求)行为的动作。所以说:「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这点,孟子以为还可以。依上来的解说,告子是:一、多探讨外在的是否这样,应该怎样。要有客观义理的强力支持,加深信仰,才决心去实行。二、告子是不会轻率的动心、动气,使心与气常能保持安定。如依客观义理,推动心去实行,那就心到气到,全力以赴,绝无变悔犹疑的余地。告子也是依于理直气壮,但着重义外,依此修习而成不动心。告子所说的话:「不得……勿求……」,上下语法,完全一样。可是古人的解说,却上下相反。如朱子说:「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助于气」。所以批评告子为:「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云尔」!但这是上下矛盾的解说,因为,如「不得于言」,被解说为「当舍置其言」;那「不得于心」,就应该解说为「则当放舍其心」!既解说「不得于心」,为「则当力制其心,而不求助于气」;那末「不得于言」,为什么不解说为「则当力推其理,而不求理于心」?上下文的语法一致,而解说得上下相反,这是难于使人同意的。而且,告子是「义外」的,如不得于言,就舍置其言,那怎么能构成行为的标准,怎么知道合于义而决心去行动,不疑不悔而不动心呢?近见徐佛观先生新说,也是将语法一致的上下文,作完全不同的相反解说。大概是:告子的本意所在,儒者并无解了的与趣;只是将当时盛行的禅宗,拿来比附一番而已。至于孟子,是一位唯心论者,对言与气,都是从心本的立场去处理的。所以说:「我知言,我善养我浩然之气」。孟子是义内的,所以不一定要探求言的时代性,社会关系的决定性,尽可照着内心自觉的义理标准,来作主观的判断。先有了义理的标准在心里,对于那些言,真好像是非分明,一目了然的。这是本着自心的义理去「知言」的,所以认为如不得于言,那就反求于心好了。孟子的养气,也是本着自心的性善去「养气」,似乎修习得比告子要高深得多(这只是想像,因为告子对于气的修养,并没有说明传下来)!
   孟子说到「守气」,「养气」,「平旦之气」,「夜气」。气在后代的儒学中,是说得不大分明的,所以先来介绍一些佛法的说明,来帮助这一问题的了解。气,佛典中称为「风」。风是什么?是一切成为活动的因素。在人身上,呼吸是不消说了,就是血液循环,便利排泄,筋肉活动,新陈代谢;或「上行」,或「下行」,或「旁行」,都是风。而最根本的,是物质存在的特性。最特出的,是呼吸,也叫做「息」。呼吸由口鼻出入,是肺的作用;但呼吸的根源,在脐下(中国人称为丹田),这是古今中外的修验事实。关于风的说明,一、从特性的分析来说:风──轻动,为物质存在的特性之一。在人身中,系属于根身(生理的);但非常微妙,可说是介于身心间的。如呼吸,依身而活动,也依心而活动。由身体而引心,如外来刺激而起根身反应,促成心理活动。由心而动身,如依意思的决定,而引发身语的行为。生理影响心理,心理影响生理,风便是处于中介的地位。又如健康的身体,就有健康的呼吸。如呼吸存养合宜,风力增强,身体也会强起来。道家的吐纳、胎息等,都不外遵循这一原则。对心来说:呼吸粗浮,心也就粗动;呼吸安和,心也就安和。反之,心动乱,呼吸也粗动;心安定,呼吸也就细长安和。心与息,有不同的特性,却有密切的相互关系。由于风──息为身心相关的要点,所以修风(即修息)为定学的重要项目。但也有不同的修法:有的不注重呼吸(不是完全不问,调息是修定的先决条件),着重系心观想;心如安住了,呼吸自然会调柔。有的从呼吸下手,如「安那般那」。但如息细长安和,心也会跟着定下来。有的以心调息,以息安心而修。二、从相关的内在来说:差别的现象界,有着无碍相通的内在性。如说;「六大(地,水,火,风,空,识)无碍常瑜伽」(瑜伽是相应的意思)。心与息(风)是相应的,所以有的说:心动时有动息,心静时有静息;心怒时有怒息,心欢喜时有喜息;心善时有善息,心不善时有不善息。心与息是相应的,简直是同一内容的不同显现。由此,修心或修息,终归一致,从心息相依,到心息不二。如向于善,纯善的心,就有纯善的息,身也成为善净的了。
   还是来说孟子的养气吧!孟子的养气,当然与佛、道等不尽同,但不能说没有共通的部分。一般外向的,老是向外驰求,当然不知道。如重视德性,身心的修养,有安静的思择,达到心志专一,那就不问古今中外,都会体察到气息的胜妙。「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孟子所说的,也不外乎从修验中发见出来。首先,孟子说:「气,体之充也」。口鼻等气息出入,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专心致志的真的能住心不散,一旦「风道开通」,就会觉到:一呼一吸间,「息遍于身」,气息氤氲,无处不到。孟子那个时代,学者都有类似的修习。如老子的「专气致柔」;庄子的「真人之息以踵」,更说出了气达全身,贯彻足跟的事实。有了这种经验,才知道气充全体,而为身体行动的力量来源。
   孟子的不动心,从养气得来,方法是:「持其志,无暴其气」。志,是「心之所至」。孟子说:「必有事焉」,心一定要有系着处,如止于仁,止于浩然之气。持心于此而不散,与佛法的「系心」,「勿令驰散」一样。气呢,孟子说要「无暴」,这是呼吸的安和调匀(身体的自然安和)。依孟子说,虽然「志帅焉,气次也」,心志居于领导的地位。但不能单是专心致志,偏于养心,还要养气。因为「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动是引发的意思。不但心志专一,能引发气,心到气到;气息如能专一,也是能引心的。心与息有相互关系,所以不但是养心,而且要从养气中来成就养心,得不动心,这与佛法所说相同。以息修心,本是修持经验所充分证实了的。至于说:「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于心」,不过举一显见的事例,证明气能动心,以说明持志以外,还有养气的必要。
   孟子是心息相应论者,如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是无馁也」。气是与义理相契应的,心是固有仁义的,气也与道义相应,本是至大至刚而无馁的。在这点上,孟子与告子完全不同。孟子是义内的,所以与道义相对应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袭取,是从外在的事物,得出合宜的义,这样的义是外铄的。依此而发为行动,即使认为是合理的,也由于义在心气以外,不能成为唯义所在的大勇。佛法说:「心」是「积集滋长」(集起)的意思。所以孟子的「集义」,可解说为滋长于心而生的义。由此固有仁义的知,引发与道义相契应的气,所以能至大至刚,没有丝毫的虚馁,而表现出最高的勇气。如或基于亲族爱而作的战斗,或仅因严格的军令而作战,那种勇气的程度,是完全不相同的。所以孟子批评「告子未尝知义」,而不能赞同他那种不动心的修养法。
   与道义相应的气,是固有的,所以不是怎样的使他发生,而是怎样的使他长养──「养气」。依孟子的比喻来说:萌蘖也是木,森林也是木。牛山濯濯,不是没有木,而是不知道养,伤害过甚了。只要保养他,让他得到合理的生长,就会林木茂盛起来。因此,孟子的本有说,不是什么都完成了,而是具体而微。在生生不息(这是儒者的见地)的机运中,存养而使他成长,本具仁义的良知是这样,浩然之气也是这样。但为什么会损害呢?因白天的接物应事,不能格物而「为物所引」;良知梏亡了,与道义相应的浩气也消散了。这样,夜晚的睡息,就是休息长养的时机。的确,一早醒来,身体也轻健些,心智也清明些,呼吸也调和得多。初醒时,不但身息安和,心识也多起五俱意识,分别心不强。声色货利,恩怨是非等杂念,也还没有丛集的涌上来。有时直望外界,好像近在目前,连空间的距离也不大明晰。这种有漏现量的五俱意识,大抵是善性;重视身心修养的,都会利用这种心境。道家或佛法,都说从半夜到早上,是修持的最好时机。
   孟子也说:那是夜气长养,而平旦之气,还没有大损害的时候。在那时修心养气,确是比较容易成就的。孟子所以提到夜气,平旦之气,无非是由于养气得来的经验。
   孟子对于养气,有稳妥的方法,就是「直养」──顺其自然而得合理的长养。他提出了:「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的扼要方法。这段文句,古人有不同的句读。有的说:勿正心,就是勿忘二字的误写。这方法的主要条件是:一、「必有事焉」,无论是致良知,养气,都要心有着落,止在事上。二、「勿忘」,即佛法的不忘念。要念兹在兹,念念不离所缘,不能忘失而驰散到别处。三、「勿助长」,任其自然的长养,不可性急,矫揉造作。如心住一处,心会渐渐的安定,切勿过于压制。息会渐渐细长,也不可勉强。孟子不像深修禅定的人,对于调心调息,有种种巧妙的方便,而只是一任自然,系住一处而已。这也许平庸一点,但却毫无流弊。
   孟子不动心的特长,胜过告子的,就是养气。但他不是为了身体健康而养气,而是从心──良知的长养去养气(与本着内心的义去知言一样)。孟子所养的气,赞叹为:「难言也」;「浩然之气」。难言,是妙不可说的意思。浩然,就是「至大至刚」。至大是遍一切处;至刚是充满了力量,什么都不能阻挠他。一般人觉得,气是微而无力,这也如牛山濯濯一样。如「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塞是充塞充实,无馁无欠。孟子从养气中经验到:不但气遍全身,而且充塞天地间,可说与宇宙万物呼吸相通。这种浩气的修验,与良知格类有关。致良知与养浩气,是相对应的。由于良知的类推扩充,达到仁心普洽,没有一人一物,不在仁心的化育中。与此相应的气,也就达到充满一切处。仁心普洽与浩气充塞,为孟子修养生活的一体两面。如拿佛法的修持来对比,孟子的养良心与养浩气,近于「无量等至」(佛法别有风遍处,修到遍一切处都是风──气。但那是为了练心自在而修习,与孟子的养气不合)。佛说的世间定法,劝一般在家人多修习的,是慈悲喜舍──四无量定;特别是慈心定(梵语「三摩钵底」,译为等至,是定的一类。慈悲喜舍无量定,称为等至)。修习慈心等,渐渐的广大,广大到于一切世界,一切众生而起慈心,所以叫无量。这与儒者的扩充仁心,大致相近。但这不是散心的推想,而是在定修习。如儒者在止定静安(得定)以后,再作类推的思虑抉择。成就了定,自有气息遍身等经验。依此再修发慈无量等,慈悲等无量,息也就无量。依此而得不动心的大勇,是一点都不会错的。得定的,得「堪任性」,涌出「身精进、心精进」的无限力量;何况仁慈心相应呢!孟子由于这样的养气,达成不动心的大勇。依佛法说,无论是求放心,养浩气,都不过是世间法。但孟子到底有过浩气的修养,不像后代儒者,止于说性说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