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人是汉人吗:人物散文专帖(精心选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5:09:05
人物散文专帖(精心选文)

喜欢苏东坡(节选)
方方

中华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名垂青史的文人多如牛毛,被后人格外喜欢的诗人亦不计其数。但往往诗文作得好的,可人不可爱;人品相当不错的,诗文却不过尔尔。而像苏东坡这诗文书画和人品道德都趋于完美都富于魅力者实在也是凤毛鳞角。所以,我总觉得自从有了苏东坡后,除去李白之外的其他中国文人都在他的光照对比下显得黯然失色。

喜欢苏东坡当然最先是由他的诗文开始。对于苏子诗文,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不觉得有过。在中国,如若游历名山名水,如若中秋月下饮酒,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提到苏东坡仿佛离了苏东坡,山、水、月、酒都会大为逊色。历史上最具文化意义的山是庐山,将庐山写得最有韵味的诗是苏东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最具文化意义的水是西湖,将西湖写得最为传神的诗也是苏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中秋,自有了苏东坡大醉而作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后,其他便都"余词尽废"。无论苏东坡是在思亲,或在怀旧,无论他自品孤傲,或自作潇洒无论他心情畅快,或清苦闷,总而言之,但凡他有所作,其作品都几乎可列人同类作品"之最"。当年神宗陛下每逢"举箸不食"时,人们就知道他必是在读苏东坡的文章;学者章元弼家有美妻,可因大爱苏子诗文,每日读之不肯放手,其妻难以忍受,章便为苏而休了妻。一个人的才华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让人除却佩服和仰慕,再无话可说。

苏东坡之让无数的后人崇敬和偏爱.除了他的才华盖世,还因为他的既智慧又仁厚、既旷达又幽默、既儒雅又豪放、既富于正义又富于情感的天性所致。他的性格色彩层次丰富,太具魅力,人们不由自主地为他倾倒。他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够坎坷的了,因为才华太出众而一生受小人陷害:坐牢于京城,遭贬于黄州,浪迹于天涯,最后还上了个"元佑党人碑",累及子女。观其一生,其实他并没有过多少太平宁静的日子,然而他也并没有因了这些而整日里蓬头垢面哀哀切切,见人便"痛诉革命家史"。困惑虽有过,烦恼也有过,但这些到底也还是如同烟云从他悟性非凡的心里只作穿行而从不停滞。他依然我行我素地热爱着生活,乐观着人生,使他的天才横溢一生;他一戏墨,就创立了中国文人画;他一写字,就有着惊世的书法流芳千古;他一好吃,就传出东坡肉"、"东坡饼"诸类佳肴;他一穿戴,就使"东坡帽"、"东坡屐"民间长存;他一说笑,就让和尚成为名僧……如此等等,仿佛只要苏东坡稍一动弹,就会留下一道浓重的文化色彩。一个人能活得如此举足轻重,那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中国的文化倘若将苏东坡连根须带枝蔓地挖取出来,我相信整个中国文化史都会因之而失重。正是有了苏东坡的存在,有了他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精神的存在,才让我们后人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天才诗人。什么叫做大家气度。 

我喜欢苏东坡有些人迷,甚至听不得别人不喜欢苏东坡。如有听之,便一定是红下脸来,意欲一争高低。这种态度,使得我家先生-次不由得问:如果你同苏东坡活在同一时代,你是不是会嫁给他?只要苏东坡肯娶我的话。回答自然是肯定的。他不知道,能成为世上第一个阅读苏东坡诗文的人,能一天到晚听到苏东坡谈笑风生的人该是怎样的幸福!
把栏杆拍遍

                                     梁衡 


中国历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成为大诗词作家的只有一人,这就是辛弃疾。这也注定了他的词及他这个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历史上的独特地位。

老实说,辛弃疾的词不是用笔写成,而是用刀和剑刻成。他永以一个沙场英雄和爱国将领的形象留成在历史上和自己的诗词中。时隔千年,当我们重新读他的作品时。仍然感到一种凛然之气和磅礴之势。 

哪一个诗人曾有他亲身在刀刃剑尖上滚过来的经历?"列舰层楼"、"投鞭飞渡"、"剑指三秦"、"西风塞马",他的诗词简直就是一部军事辞典。他本来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沙场,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脱离战场,再无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山,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只能热泪横流。他痛拍栏杆时一定想起过当年的拍刀摧马,驰骋沙场,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处使呢?

辛词比其他文人更深一层的不同,是他的词不是用墨来写的,而是用血和泪抹成的。我们今天读其词,总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爱国臣子一遍遍地哭诉,一次次地表白;总忘不了他那在夕阳中扶栏远眺,望眼欲穿的形象。 

辛辛弃疾南归后为什么这样不为朝廷喜欢呢?他在《戒酒》的戏作中说:"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 这句生活小品正好刻画出他的政治苦闷。他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招灾,他太爱国家、爱百姓、爱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烦他、忌用他。他作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四十年,倒有近二十年的时间被闲置一旁,而在断断续续被使用的二十年间又有三十七次频繁调动。但是每当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机会,就特别认真,特别执着地去工作。他这个书生,这个工作狂,实在太过分了,"过则成灾",终于惹来了许多诽谤,甚至说他独裁、犯上。皇帝对他也就时用时弃。国有危难时招来用几天;朝有谤言,又弃而闲几年,这就是他的生活节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剧。别看他饱读诗书,但他至死也没弄懂,南宋小朝廷为什么只图苟安而不愿去收复失地。

辛弃疾名弃疾,但他那从小使枪舞剑,壮如铁塔的五尺身躯,何尝有什么疾病?他只有一块心病:金瓯阙,月未圆,山河碎,心不安。 

说到辛弃疾的笔力有多深,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做一个诗人。辛弃疾这个人,词人本色是武人,武人的本色是政人。他亲身组练过军队,上书过《美芹十论》这样著名的治国方略。他是诸葛亮、范仲淹、贾谊一类的时刻忧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锤打,时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真正的诗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会、民族、军事等矛盾)所挤压、扭曲、拧绞、烧炼、锤打时才能得到合乎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为正义的化身。诗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风的鼓荡下,才可能飞翔,才能燃烧,才能炸响,才能振聋发聩。 

我常想,要是为辛弃疾造像,最贴切的题目就是"把栏杆拍遍 "。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抛弃的感叹与无奈中度过的。当权者不使为官,却为他准备了锤炼思想和艺术的反面环境。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锤百炼。历史的风云,民族的仇恨,正与邪的搏击,爱与恨的纠缠,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锤打,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脑海,翻腾、激荡。他们交织在一起,如地壳里内岩浆的滚动鼓涨,冲击积聚。既然这股力量一不能化作刀枪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脑地注入诗词,化作诗词。他并不想当词人,但武途政途不通,历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了词人之道。终于他被修炼得连叹一口气,也是好词了。 

诗,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写的吗?诗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名的诗人,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员武将的故事,还要多少持刀舞剑者的鲜血才能写成。那么,有思想光芒又有艺术魅力的诗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时代的运动,像地球大板快的冲撞那样,他时而被夹其间感受折磨,时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静思考。所以积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动荡,才产生了一个辛弃疾。
流泪的滕王阁

 江畔小舟、轻摇的芦苇、南来聚拢的风……赣江上一览无余,视野里找不到期待的身影。 

  我在滕王阁的一隅,独想王勃。 

  游人的思绪如牵强的秋风,薄薄地依偎在滕王阁穿越时空的坚强里。站在清冷的滕王阁上,睁眼闭眼间全是王勃清瘦忧郁的神情。斜阳拥抱着欲泣的滕王阁,阁影斜斜地躺在江水里荡漾。帝王君子犹不见,槛外长江空自流。寂寞的阁上,觥筹交错的场景不复存在,诗弦管乐也只是附和。我坐在阁的阶梯上独自听江的声音,江波的皱褶里藏着绝代的才子王勃。 

  阁的忧伤无声息地让我追随。每一寸楼板、每一株丹朱都在我的心弦上颤动。想为流泪的滕王阁续一首诗,诗里面是伤痕累累的王勃。流泪的滕王阁日日孤寂地走入我梦中,独自徘徊复徘徊。我找不到王勃的诗句,无数醒着的黑暗的夜里,枕着阁影到天明。 

  有人说:所有的风景都会拒绝一部分人,偏爱一部分人,所有人,生来都会属于不同风景。在朝堂上得不到肯定的滕王,一再遭谴受贬,然而层层不得意却抹不掉他悠游于世,歌舞人生的脾性。贬到赣江边任小刺史,他仍意兴遄飞地要为自己建一座阁“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吸引文人才子登临放歌。那个仲秋的日子,王勃的“独角戏”正演着。他深望着水天相接的江面,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沉浮复浮沉,一腔激情和渴望却在纸上无羁地飘洒,洋洋一派文章,力透纸背的全是对生活的向往。有人说“厚积”是为了“厚发”,王勃客居剑南数年,终有了其巅峰之作。滕王阁只不过是显其巅峰昂然之姿的一种凭藉罢了。此时的长安,或许已将王勃淡忘得一干二净。谁会在抚筝时,思绪在筝上游移间,想起王勃?如今,赣江畔的孤骛年年此时都要背起王勃馈赠给它们的礼物一上一下翩翩地飞,托起无限秋水长天的风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游人仍在阁上徘徊留连,眺望阁外水云间,心似江水茫茫,欲拍栏杆。浅云灰灰地衬着阁,如一双饱蓄泪水的眼脸。 

扁舟载着一截悠悠的阁影,忧郁地前行,涌起的江浪层层间依稀可见当年王勃的风姿。这个自幼饱读诗书,贯通九经的青年,行于线装书中陶陶然的青年,瑟缩在蜀地的乡居里,不再想读书之外的事情。蜀地去长安已遥遥又遥遥矣。无人识君,只有在迷惘中放纵文字:《蜀中九日》、《盛泉宴》……“每有一文,海内惊瞻。”(杨炯语)人生有许多门,可其中一些门只对一些人是永远敞开的;不要试图去敲门,去敲人生遗憾的门。王勃若一心为文,历史也许重新改写吧。可惜,王勃在剑南之地逍遥了二年,终究不甘寂寞,踌躇北上,到河南任参军。书生之迂,终惹大祸,龙颜大怒,险丢小命。人生沉浮反复,王勃心冷了。 

一片阁 / 躲在云层下 / 疲倦和黄昏的鸟一样 /  面对江水恸哭。江水缓缓流,终有温柔得叫人落泪的时候。一介书生咬文嚼字,终有让人品错味的时候。该张皇?迷惘?失落?还是愤懑?毕竟人生不是“数点扁舟向斜阳”那样诗意、简单而又直观。——人无语,惟有惘怅地醉去。滕王阁不在出产帝王将相的长安,站在这玲珑典雅的阁上,赣江无限风情一览无余,王勃的梦魂可以与阁相依偎至永远了。 

  昆德拉说:生活是棵长满可能的树。王勃在客居剑南的日子里,也许模拟了日后的种种可能,却没料到人生最绝望的一种可能就立在水中候着。 

  王勃如断线的纸鸢一头栽进江里去了,灵魂可依附在了江中鱼儿身上?想他经行处会不会开出一江的花来,让鱼儿也欣喜,让鱼儿也惘怅。 

  斜阳已成余辉,阁上人去,鸟去,空留一片寂寥。 

                                        (选自《散文》2003年第10期)
天地苍茫一根骨

庞进

司马迁的祠墓在陕西的韩城市。祠内有他的塑像:束高发,穿红袍,长眉入鬓,双目炯炯——那眼神,有穿透历史烟云的明晰和超凡入圣的穆然;显著的还有那一袭长及心胸的须髯,给人一份文人的傲岸和学者的庄重。据说,人受过宫刑,胡须会随之脱光,而这尊塑像,依然大须飘拂——这大概是民意使然了:你皇上要把一个血性须眉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可在我们老百姓的心目中,这个人依然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男子汉! 

仔细看,司马迁的塑像是稍稍有些斜的,头向北方偏着。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北方的苏武庙,因为这位在北国牧了十九年羊的汉朝使臣,和司马迁是肝胆相照的僚友。另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李陵,这位大汉名将的被迫降敌,正是司马迁罹祸的原因啊。我是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的,我甚至觉得“李陵之祸”降临到司马迁的头上,是有某种必然性的。不错,司马迁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又才华横溢抱负远大的文人,这样的文人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社会的良心。当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重创十万敌骑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汉武帝刘彻是笑眯眯的,公卿王侯们也纷纷“奉觞上寿”,好听话说得长乐宫的麻雀都似乎要变成翩翩起舞的宫女。无料几天后,李陵终因矢尽粮绝,寡不敌众而被俘降敌。消息传来,全朝廷都哑巴了,刘彻更是“惨怆怛悼”,脸吊得像经了霜的秋茄子。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朝堂上,刘彻目扫群臣。群臣或面面相觑,诺诺唯唯;或言李陵该千刀万剐,夷其九族不足以抵罪。当刘彻对这样的看法眯目点头的时候,我们的太史公站了出来。他说李陵平时克己奉公,身先士卒,有国士之风。此次出征,孤军奋战,血染寒山,英勇可嘉。降敌是一时无奈,日后有机会,他还会报效汉朝的。“好你个司马迁,”刘彻震怒了,“你竟敢替叛贼说话,谁给你的胆量?” 

现在看来,司马迁充其量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己。然而,问题倒不在于公道话本身,而在于竟然有人敢于站出来说公道话。社会良心和专制强权在这儿发生了深刻的矛盾。在刘彻的心目中,作臣子的差不多是一群牛马狗,鞭子下驮拉耕作,唯主子鼻息是仰,哪里有你人模人样地站在我的对面说什么公道话的权利? 

对武帝刘彻,司马迁曾经抱有幻想。做太史令,他异常勤奋,总想博得武帝的欢心。即使站出来为李陵辩护,也是见皇上满脸的“惨怆怛悼”,禁不住效一番“款款之愚”。然而,残酷的现实粉碎了文人的天真,他终于明白了:刚直不阿的书生和专横残暴的帝王是冰和炭、玉和泥。于是,不再幻想不再幽怨,为了“草创未就”的《史记》,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和事业,他咬牙吞血,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苦难,“就极刑而无愠色”。至此,司马迁实现了一个转变,一个御用工具向独立人格的转变。从此,一个书生走到了一个帝王,和这个帝王赖以存在的庞大体制的对立面。你可以摧残我的肉身,但你摧不毁我的抱负;你可以夺取我的生命,你却打不倒我的精神。我就要谱写一部世上从来没有的大书,让这个民族记住司马迁,让这个世界记住司马迁!也让你刘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文人,什么是文人的肝胆。寒凝春华发,血沃劲草肥。炼狱淬火,司马迁在提升精神的同时,成就了一根骨头。 

好一根骨头啊!即使面对一百个汉武帝,一千次酷刑,一万回磨难,这根骨头也不会酥软,绝不酥软! 
草堂 •诗魂

细雨蒙蒙,落叶飘飘。

当我来时,又是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季节。老天像有意在营造一份思古幽情,像有意让人来品味一种人生意蕴——文章憎命达!

茅屋而草堂,草堂而杜甫草堂,这绝代诗圣生命的一大栖息处,这和着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一个伟大灵魂沉吟的处所——杜甫草堂,早已咸了成都的杜甫草堂公园。草堂公园由大廨、诗史堂、工部祠和柴门等景观组成,给成都人一个清幽的休息场所,也给远方慕名而来的游客以精神的慰藉。设施是对过往的纪念,也是对现在的经营。只是草堂,作为一个诗人艺术生命的凝结处,作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纠结点,作为一段历史的现象台,太有特点了,情绪也太浓重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读清人顾复初的“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盘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那副对联,更让人嘘唏不已。草堂的文化意义与杜甫在世时命运的反差也太大了。然而,又让人坚信只要确实灿烂过,也就注定会占有辉煌。

草堂足供观赏,甬道曲折,尽可徜徉,更何况又是细雨迷蒙,黄叶铺地!草堂,草堂,此时此际的草堂在诉说什么呢?从开元到天宝,《壮游》,《三吏》《三别》,《北征》,《秋兴八首》,直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代诗史再现了一个时代,仅这些就足以彪炳青史了。这是杜甫的不朽,这是杜甫的辉煌,这也是杜甫的价值所在。舍此,我们又何以了然在一个大起大落的时代里,有一个愈老大愈清瘦愈苦寒的杜工部!这些是不必说的。但仅仅如此,就远不能了然杜甫诗歌抑郁沉雄的内在生命力,也远不能了然士人的用世之志与命运悲剧。这正是文章憎命达的命意所在,是其深层的人生意蕴所在,也是中国历史上人才的成就与命运的二律悖反。

中华传统,士人总有一份天下之志、用世之心,更何况出身于奉儒守官世家的杜甫!杜甫曾抒写人生抱负:“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希望一出山就占据要津,而且充满理想色彩——要让君王赶上传说中的尧舜,要使全国民风淳朴敦厚。志莫大焉!然而,命运总是跟人开玩笑,历史也总在捉弄志士仁人。由开元而天宝,张九龄罢相,李林甫上台,唐王朝也已今非昔比,贤能之人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已不可能了。这是国家的不幸,时代的不幸,也注定了杜甫一生宏图大志的落空。肃宗即位后,杜甫表面上拥有一官半职,比如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军、工部员外郎,而实际上却难有作为,薪俸也不足以养家。离开中原后,其行迹大略是同谷—锦城一夔州一潭州,同时他的生命也如一片黄叶飘到了尽头。

可是,他的诗作却从此更加如长河激浪,深潭照物,映现出一代河山的风云、生灵的状貌。它们如钟,如鼓,回响在中华历史的长空。杜甫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了,杜甫的历史角色及其创作成就也就这样确定了。这时我们再吟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诗句,就会发现,个人的遭际,在诗圣眼中已不算什么了,此时他所想的只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苦寒到此已极矣,而忧患、仁慈至此亦已极矣!杜甫之胸怀,杜甫之心地足以光照日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或者说经邦济世,要的不就是这种德与才么?但是,风雨飘摇中的唐王朝抛弃了杜甫,而历史却于风雨飘摇中造就了另一个杜甫。这究竟是杜甫的不幸,还是杜甫的幸运呢?历史总是把一份生命的朴素,让人咀嚼得百味丛生。

流连一番,天色已晚,该走了。细雨依然。

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出于唐•杜甫《梦李白二首》 ,千秋万代定有你的声名,那是寂寞身亡后的安慰。千秋万岁名:杜甫对李白给以极高评价,说李之诗名将流传千秋万岁。寂寞身后事:杜甫叹李白名虽极高,但死后之名并无补于生前。李白一生遭遇坎坷,晚年更被流放,故杜甫作此极悲愤之语。
庄子,会飞翔的人

朱以撒


深秋,在商丘的土地上走动,抬眼便可望见脱光绿叶的枝条。许多树在北方的深秋都是这种凋零的状态,变得毫无诗意而让人感到单调和枯索,如同一只美丽的锦鸡脱去一身毛羽那般。这时便可以看到挂在树杈上的一个个空巢。巢的主人都往南方过冬去了,它们有着矫健弹性的翅膀,随着时节的转凉,毅然起飞,抛弃当时辛劳筑就的巢。巢无法跟着飞翔,随着黄叶落尽而暴露无遗,秋风秋雨扑击着它,空巢就日渐一日地残破了。

这时我想起商丘的一个古人———庄子。庄子和远行的鸟一样,善于飞翔。

我接触庄子的文字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把他的作品和老子、孔子、孟子、韩非子的作品比较起来读。我经常用这样的方法来识别这个古文人和另一个古文人的差异,有时一些很小的差异也别想遮掩。在有了一段时间研读之余,诸家的语言特征就展示出来了。老子的文字词约义丰,简练过了头,就让人恍兮惚兮一时摸不着头脑;孔子的文字要比前者生动一些,有的形象性足以令读者倾倒;孟子学说虽说是孔学的发展,但在描述上走向更精美细腻的刻画;至于韩非子的文字,善以寓言出手,挥洒轻松里,笑后颇寻思。我一直觉得这些文字如与庄子的文采相比,毫无疑问是素了些。尽管社会后来的发展明显地循孔说来立名立言,可是要让自己怡悦和自在一些,则不妨多多翻动庄子的文墨,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这只大鸟如何地飞翔。

庄子的超脱很轻易被捕捉。据说他曾经做过蒙城的漆园吏,也曾经有楚威王拜他为相遭拒绝之说,余下的生活痕迹就不甚了了了。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去对庄子行踪作细致地考订。那个时节各式各样的人物,都离我们太远了,有的已经模糊得如同雾色一般不可一掬。庄子的生动诙谐无所拘囿,使他从历史迷雾中走了出来,让我们点滴感受。我当然也品味了老子的玄乎、孔子孟子的实在、韩非子的狡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敏感,尽管实在的人要遵循孔孟之说去建功立业,但在精神上,我还是更倾向庄子,以至于后来把诸子篇章略过,只余庄子。

飞翔的庄子是因为他极少牵绊,以至于他的思绪上九天下九渊无所不达。他的笔墨华章,我一直以为是梦境行程中的记录,那么窈兮冥兮,总是染上一层梦靥、梦幻般的色彩,创造出超现实的幻觉氛围来。读他的《逍遥游》,首句突兀而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啧啧,真让人叫绝。那时候的人自然属性那么浓郁,科学的利器离他们那么遥远,却居然生出这样的浪漫情调。不消说这是先秦时期独一无二的寓言表现天才,即便在后来,我们又能找出谁来与之相媲美呢。这些超现实的荒诞怪异的人物,千奇百怪的形象,汇聚于庄子笔下,浩渺阔大又幽微蕴藉,也许有人要说庄子一定过着十分优渥的日子,闲来无事爱胡思乱想。错了,庄子的日子潦倒得很,“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奇妙的想象却由此而生而长,可见物质和精神并不是合比例延伸的。庄子是那般地崇尚宇宙自然自我创造的“天籁”、“天乐”,他自然主义审美情怀得到了很大的释放,无遮无拦无始无终。

现在我们读庄子,大抵哈哈一笑而过,日子是越过越实在了。

像庄子这般心灵善飞的人,是那个善于表现的时代的硕果。那个时节是我们情感上牵绊颇深的时节,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极一时之秀。庄子是那时的一首诗,一首自由磅礴灵气冲天的长诗。由于看不懂的人多了,这首诗就被耽搁下来。庄子是异于常人,他的笔墨里,不时就出现一系列怪状错落的意象,结伴而过,姑射山神人、浑沌、水、镜,都成了超时空的象征。而现实中的他,即便是夫人过世,也敲着瓦盆歌唱。他眼中的死与生相等,都无所谓忧乐。这是常人难以理喻的。那个时节的人用他们争鸣的高低声响,张扬着他们的个性,让我们难以忘记。

在我记住庄子的这个深秋,也记起了屈原。如果考据家没有算错的话,两人的生年是太接近了。当然,我不是因为年岁相仿才扯在一起,而是从生命的状态上说,屈原也算是一个能够飞翔的人。由于这个相似之处,放在一起比较才更有兴味。不同的是屈原不象庄子飞翔得那般轻松自如,他的牵挂太沉重了,他的心灵带着镣铐在飞,短暂的忘忧之后,又是深深的痛苦。后人看得比较痛心的是他对昏聩的楚怀王的痴迷和幻想,在他眼里,楚怀王、楚山楚水楚民都是连为一体的。他不愿正视战国七雄中,楚国也是积弱国,而秦国是那般的生机勃勃气吞万里如虎。屈原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肩住那已经走向衰败的楚国车轮子。可是谁来顾念他那逝水流年呢,他的放逐成为必然。屈原是在远离朝廷后开始心灵飞翔的,洞庭、沅水、辰阳、溆浦、湘水还有汨罗江,那时是这么地水天相接或地广人稀,他的心境变得阔大起来,他原本辅佐君王富国兴邦的角色稍稍淡化了。朝廷是回不去的,思路却异常发达和奇诡,他的腕下涌现出许多神灵仙人、虬龙鸾凤、香草美人。他让自己也生活在这个由自己想象编织成的意象世界里,自己也能饮朝露、食落英,浑身佩带着江蓠、辟芷、芰荷、芙蓉,散发着清香,宛若神仙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是屈原最快乐的时候,他远离了龌龊,亲近了美好,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使他在孤独中更加自恋,他觉得能够解除内心的痛楚,只有这些快乐的仙人。他在这个瑰丽的世界飞翔的时日毕竟短而又短,泽畔行吟,夕阳古道,总是让他听到鼙鼓动地干戈交响,这时他飞翔的翅膀就如同灌满了铅,再也难以动弹了。

如果说庄子的处世有一种怡然自得和自由不羁的平民气味,那么屈原的处世则很有几分英雄主义的色彩。尽管那样的英雄在那样的时代必定要成为悲剧,但是屈原还是挺身而出了。在沉重的飞翔里,居然对神话传说、自然现象一气提出了一百多个问题。这些问题令后人惊叹不已,忙乱不已,这就是《天问》。后人有从宇宙生成方面去考证的;有从太阳循环的角度去引申的;还有从夏民族图腾崇拜去阐释的,莫衷一是。如果一个心灵芜杂的人,他还能有如此辽远的目光和敏感的心思么?在飞翔的高度上,两人都是乘奔御风一般的高手,这使我们翻开他们的文字,一不小心就坠入字里行间,不能自已。庄子死了,屈原也死了。对于庄子之死,从未听说他是怎么死的,死的过程已经了无痕迹。可以想见的是这么一个落拓的人,对于死一定是平静且微笑的,与生无异。而屈原的死却是一种意义,这缕汨罗江上的不沉之魂,千百年来成为教化后人的一种象征。当我吃着香喷喷的粽子,看着龙舟划过一道道涟漪,我马上想起了屈原。我同时想起了死亡的类型,庄子之死无疑属于喜剧,他的死如同他的梦,化蝶翩翩而去;屈原之死必然是一个悲剧,他是由于绝望而去死的,有责任感的屈原不是让自然界的代谢法则来执行,而是自己中断了生命的延伸,以至今人提起屈原颇感沉重。尽管如此,死亡所呈现的内容却是显而易见的相同,对他们两人来说,就是再也不能任意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在古文人的许多辞章里,我抚摸到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梦。时光绵长得让人晕眩,庄子和屈原的梦就越发瑰丽诱人,他们是那个时节令人瞩目的人物,又是耐得住今人慢慢咀嚼的。明显的是今人的翅膀上牵绊越来越多了,浪漫地飞翔真有些为难。我们也越来越少作梦了,因为在体现心灵的笔墨里已经缺乏这种描绘的激情。那种岁月深处的古典浪漫已经被现代的潮水浸湿了翅羽,成了一道遥远的梦影。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打开书本,随便一瞥就能望得见《逍遥游》和《离骚》,不由自主地在重温时,心回到那久远的神秘里,和他们一道飞翔。
不朽的失眠

张晓风

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纸那么大那么长,然而,就是没有他的名字。啊!竟单单容不下他的名字“张继”那两个字。

    考中的人,姓名一笔一划写在榜单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觉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这件事,令他羞惭沮丧。

离开京城吧!议好了价,他踏上小舟。本来预期的情节不是这样的,本来也许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袍笏加身的荣耀。然而,寒窗十年,虽有他的悬梁刺股,琼林宴上,却并没有他的一角席次。

船行似风。

    江枫如火,在岸上举着冷冷的爝焰,这天黄昏,船,来到了苏州。但,这美丽的古城,对张继而言,也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

    如果说白天有什么该做的事,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就是读书吧!夜晚呢?夜晚该睡觉以便养足精神第二天再读。然而,今夜是一个忧伤的夜晚。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容许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忧伤。江水,可以无限度地收纳古往今来一切不顺遂之人的泪水。

    这样的夜晚,残酷地坐着,亲自听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啮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声音。并且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抗拒,油快尽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然而,可恨的是,终其一生,它都不曾华美灿烂过啊!

    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惟有他,张继,睡不着。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败叶落余的枯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

    起先,是睡眠排拒的他。(也罢,这半生,不是处处都遭排拒吗?)而后,是他在赌气,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已验伤,有何不可?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乌啼,粗嗄嘶哑,是乌鸦。那月亮被它一声声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结千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绝。

    在须角在眉梢,他感觉,似乎也森然生凉,那阴阴不怀好意的凉气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来贴缀他惨淡少年的容颜。

    江上渔火二三,他们在干什么?在捕鱼吧?或者,虾?他们也会有撒空网的时候吗?世路艰辛啊!即使潇洒的捕鱼的,也不免投身在风波里吧?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种幸福吧!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张继,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是既没有权利去工作,也没福气去睡眠的一个……

    钟声响了,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钟声。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惊世。钟声贴着水面传来,在别人,那声音只是睡梦中模糊的衬底音乐。在他,却一记一记都撞击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钟声那么美丽,但钟声自己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呢?既然失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写下“枫桥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字照抄下来。我说“照抄”,是因为那二十八个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墙上的黑字一样分明凸显: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
在西域读李白   

夏立君

①公元762年秋,病骨支离的李白什么都不需要了,唯要酒,酒。他一生醉得太多了,但这最后一次。他举杯邀月,却发现月在水中,他悠悠忽忽扑进水中,抱月而眠。依照古礼,溺死不祥,何况是醉酒落水。他的亲朋对此讳莫如深。可这实在恰恰就是诗人的死法。谁像他这样认真又天真一生?连死都是一首诗。他那天籁似的诗文,他那横空出世的才华,萌芽于何方?他与我们为何如此不同?

②李白的生命是由西域移植到大唐的。从李白幼年上溯约一百年,李白家族在隋末遭受重大的变故,全家人从陇西成纪流放于遥远的中亚碎叶。李白五岁那年,在中亚度过了漫长岁月的李白家族又举家内迁。这个漂泊的家庭在地广人稀的西域,在以游牧者为主体的人民中间,顽强生存上百年,完全拒绝异族血液是不可能的——李白至少是半个胡儿吧?这仅仅是我的猜想。

③光阴荏苒,春秋代序,这个漂泊的家族终于孕育了一位伟大的漂泊者。历史在此与一个伟大的天才相遇。

④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光彩的时代,开朗雍容的气势在整个封建社会空前绝后。只有大唐的江山才能安措天才李白那放达的脚步。历史的伟大契机在此生成。没有那个开放的时代,这个饱含异质的天才会被扼杀;没有这个天才的加入,那个时代也会减却许多光辉。

⑤异国情调、漂泊情怀其实充满李白的所有诗文。李白是没有故乡的,或者说无处不是故乡。醉酒的地方就是故乡。他由碎叶入蜀,由蜀入荆楚入山东,由山东又辐射到大唐各地,沸腾的血液使他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安住,他永远行走在漂泊的长路上,饮他的酒,洒他的泪,唱他的歌。诗人拒绝根的存在。这是彻底的漂泊情怀:把生命看作一场纯粹的漂泊,并这样实践着,在中国文化史上是没有第二人的。

⑥李白实在是中国诗人中的游侠。他的浪漫、癫狂、爱恨情仇、寂寞与痛苦、梦与醒,他的豪气义气,他的漂泊,全都达于极端。在他眼里,游侠比皓首穷经的儒生光彩多了。即使进了朝廷,他那强横的乃至有些无赖的游侠脾气也是不改的。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他要求权贵尊重他,皇帝也应把他当朋友待才好。他不习惯仰视。

⑦在喀什、若羌、阿勒泰、伊犁这些昔日西域城市之间跋涉,每个地方的人文地理都给我有力的震撼。几十个世纪以来,这片广袤的大地为游牧民族提供了表演的舞台。今日,我们仍能感受到游牧后裔的单纯与猛烈。昆仓山、天山、阿勒泰山,像横亘中亚细亚的三架竖琴,将咚咚的马蹄声传递到最遥远的地方。骑士们贲张的血脉不理会任何荒凉。成吉思汗的马队从塔尔马哈台从伊犁河从阿勒泰山掠向中原,将浩瀚的里海变成内陆湖。多么凶蛮单纯而强烈的节奏啊!李白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了,大地高山冰川骏马胡姬,他成他精神的马队。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温柔敦厚细腻空灵,大笔横扫,狂飙突进,给大唐诗坛注入西域骑士的剽悍与纯粹,令所有骚人墨客为之一惊。洞庭烟波,赤壁风云,蜀道猿啼,浩荡江河,全都一下子飞扬起来。

⑧游侠李白飒沓而来,他的双脚和诗笔生动了大唐的山水。

(选自《散文》2003年第12期)
读柳永

梁衡


柳永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并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碰到过又很快忘了他。但是近年来这根柳丝却紧紧地系着我,倒不是为了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经历和那歪打正着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生平记载,以至于现在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生卒年月。那年到闽北去,我曾想打听一下他的家世,找一点可凭吊的实物,但一川绿风,山水寂寂,没有一点音讯。我们现在只知道他大约在30岁时便告别家乡,到京城求功名去了。柳永像封建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总是把从政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其实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谁不想让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光热? 

有职才能有权,才能施展抱负,改造世界,名垂后世。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就多元化,可以当企业家,当作家,当歌星、球星,当富翁,要成名只有一条路——去当官。所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政大路上跋涉着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苏轼、白居易那样政心不顺而求文心;像王维那样躲在终南山里而窥京城;像诸葛亮那样虽说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却又暗暗积聚内力,一遇明主就出来建功立业。柳永是另一类的人物,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约在公元1 0 1 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时到京城赶考。以自己的才华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题名,而且幻想着有一番大作为。谁知第一次考试就没有考上,他不在乎,轻轻一笑,填词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等了5年,第二次开科又没有考上,这回他忍不住要发牢骚了,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说我考不上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样被社会承认,我就是一个没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换来吃酒唱歌。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这使我想起“文化革命”中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黑帮”,被逼写检查。但是他写出去的检查大字报,总是浆糊未干就被人偷去,这检查总是交代不了。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并记在心里。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下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 

他终日出入歌馆妓楼,交了许多歌妓朋友,许多歌妓因他的词而走红。她们真诚地爱护他,给他吃,给他住,还给他发稿费。你想他一介穷书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来源?只有卖词为生。这种生活的压力,生活的体味,还有皇家的冷淡,倒使他一心去从事民间创作。他是第一个到民间去的词作家。这种扎根坊间的创作生活一直持续了17 年,直到他终于在4 7岁那年才算通过考试,得了一个小官。歌馆妓楼是什么地方啊,是提供享乐,制造消沉,拉你堕落,教你挥霍,引人轻浮,教人浪荡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这里也要消魂烁骨,化作一团烂泥。但是柳永没有被化掉。他的才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语言:脱颖而出。锥子装在衣袋里总要露出尖来。宋仁宗嫌柳永这把锥子不好,“啪”的一声从皇宫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层,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闪亮的锥尖,这真应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话:“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着闪光的才华。有才还得有志,多少人进了红粉堆里也就把才沤了粪。也许我们可以责备柳永没有大志,同为词人不像辛弃疾那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像陆游那样:“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时势不同,柳永所处的时代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恩格斯论欧洲文艺复兴时说,这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市民文化呼唤着自己的文化巨人。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说如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着的自己的词。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的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声波探测,就像电子显微镜扫描,你得佩服他的笔怎么能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是我们调动全套摄影器材也很难达到这个情景。比如这首已传唱9 0 0 年不衰的名作《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读到这些句子,我就联想到第一次置身于九寨沟山水中的感觉,那时照相根本不用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现在你对着这词,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无尽,美不胜收。这种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 

艺术高峰的产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柳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国文学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就像我们现在作为典范而临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墓里一块普通的刻了主人生平的石头,大部分连作者姓名也没有。凡艺术成就都是阴差阳错,各种条件交汇而成一个特殊气候,一粒艺术的种子就在这种气候下自然地生根发芽了。柳永不是想当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的,他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从考场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栏,但是他身上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天赋立即与这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发生共鸣。他在这里没有堕落。他跳进了一个消费的陷阱,却成了一个创造的巨人。这再次证明成事成才的辩证道理。一个人在社会这架大算盘上只是一颗珠子,他受命运的摆弄;但是在自身这架小算盘上他却是一只拨着算珠的手。才华、时间、精力、意志、学识、环境通通变成了由你支配的珠子。一个人很难选择环境,却可以利用环境,大约每个人都有他基本的条件,也有基本的才学,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来全在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就像黄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悬崖绝壁,沐着霜风雪雨,就渐渐干挺如铁,叶茂如云,游人见了都要敬之仰之了。但是如果当初这一粒籽有灵,让它自选生命的落脚地,它肯定选择山下风和日丽的平原,只是一阵无奈的山风将它带到这里,或者飞鸟将它衔到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绝壁之缝。它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阵悲泣(也许还有如柳永那样的牢骚)之后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决心,既活就要活出个样子。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终于成就了自己。这时它想到多亏我留在了这里,要是生在山下将平庸一世。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创造。是携带着母体留下的那一点信息去与外部世界做着最大程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矛盾斗争的结果你便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的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遂人愿,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另外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斗争,为之创造,那就只有徒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9 1 6 人,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但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呜呼,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其志,人各其才,人各其时,人各其用,无大无小,贵贱无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时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历史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

(梁衡《当代》)
读屈原

薄暮冥冥,我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遍又一遍地读你的《涉江》。心灵的底片便慢慢地烟染上一层层殷红,渐深的暮色也仿佛笼上一层悲戚的色泽。那神奇瑰丽的想象连同汨罗江畔孤独清高的身影,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

这是一篇百读不厌的千古名篇。每次阅读,总有一种感动淹没我的心。你也如横空而过的一颗流星,闪烁着凄凉的美丽,划过我的心空。曾在一个落寞而寂寥的深夜,入梦般的想象一颗孤独的灵魂在汨罗江畔或是高峻蔽日的深山之中伴随着自己高远的理想怎样孤独的漫游。如血般的残阳拉长了你的身影,陪伴你的只是猿猴啼血般的哀鸣。但你只将凝聚着的忧愤的血泪以及自己远大的理想抱负从自己的心灵流出,让一个去国离乡之人苦难生活的点点滴滴颤动于笔尖,化为一篇篇瑰美绮丽的文字,流芳千古……

此刻,你的足音正姗姗向我走来,走向千年之后的今夜,走向寒露沾襟的今夜,走向我阅读的今夜,走向我审视自己灵魂的今夜!依旧是那阵秋冬的绪风,依旧是那般凄寒,你是否依旧一步一回头地望着你的家乡,望着你的祖国?你是否依旧在汨罗江畔执着地守望,守望着能回到祖国,再为祖国贡献出自己的一切?那么,又会有谁能彻悟你凝固在深山之中的沉痛?如果说,生命的过程恰好是从激越走向安详;如果说,人生的岁月必定是从绚烂走向平淡;那么,你真的走得一路安详吗?你那伟大的思想及远大的理想都随滔滔不息的汨罗江水一同远逝了吗?或许,我们只能在那空蒙浩瀚的疏星中读到你的消息,只能从那瑰奇绚丽的篇章中读懂你的思想,读懂你那颗忧郁而滚烫的爱国心,读懂你那种长存于尘世间的顶天立地的精神。而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虔读你的一腔热忱,遥想你短暂一生的苦难历程,我一直都相信你是借文章来抒写自己苍凉的人生!文章中那悲愤、抑郁的倾诉,不都寄寓了你深绾于心的血泪,情浓于心的忠贞吗?每回在嘈杂喧嚣的生活中静下心来,汨罗江畔的呼声就萦绕于耳畔,回响于心际,让我不自觉地以此来观照自己。在这个被言情武打以及各种光怪陆离地书籍杂志充斥的社会,是你在时时提醒我,记着仍浮沉于人世的另一种人生。那些我们时不时就可遭遇的人,不都是在以类似于你的方式在日渐冷漠的街巷里蹀躞吗?

你因《离骚》而不朽,这或许是你不幸的一生中最大的幸运——虽然这是千年以后的事。这也让我想起了许许多多同你一样遭际不幸的生命,他们生命中那些闪光的东西却不为人知。现代被言情武打、卡通漫画宠坏了的眼睛是不屑于咀嚼这些倾诉的。由此,我也常常在阅读你之余,掬一捧清泪,为那些无声消逝了的生命。在光影班驳的现代社会,固守住我生命里那些最为本真的东西,真的希望你一直都未曾远离我们。或许,你正踏着滔滔江水,穿越千年尘世的风霜,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远远地注视着我们这群现代人。
苏轼的赤壁


风雨任平生 


他的多情造就了他的豪放:他的豪放造就了他的豁达;他的豁达造就了他风雨无阻,“风雨任平生”的一生。他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东坡。 

苏轼一生的风雨,一生坎坷,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名字就响彻在那里的天空中,响彻在那里的人们的心坎上。他的“一蓑风雨任平生”道尽了千古的真理,让人懂得用开朗、宽容、阔达的心去面对身边的人,身边的事和物;让人知道用感激、豁达的心境去挑战我们的人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了多少的英雄豪杰。我们的苏轼站在曾经是三国人物竞风流的赤壁面前,像一个关西大汉,手持铁板,大声高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的豪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是他历经风雨后的坦然,这是他真情的告白。他知道在具有生之年要用美洒来面对如画的江山,如梦的人生。 

古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美丽的西湖承载了多少中国文人的梦,苏轼虽然被贬至此,然而他没有悲怆,没有哭天地,没有愤愤不平,风雨任平生。 

他懂得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简单道理:于是,一道苏堤便横卧西湖。 

他要让西湖储藏的心灵,淹没去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忧伤。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这是他被贬至天涯海角的海南所作的诗。他用荔枝的甜美洗去了官场的污垢。他宁愿一辈子做一个普通的岭南人,每天尝尽甜美的荔枝。你看,这是一个何等豁达的心境,官场的风雨,生活的风雨均无法阻挡他心灵的前行。他要让他的一生过得甜美、豁达。 

《明月几时有》一词道尽了诗人在外想家想人的心境。“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然而他也没有因此悲伤叹息,对生活失去:勇气,失去信心。他让天上的明月传达自己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人,家人的思念。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仅让他的风雨的一生得升华,而且抚慰了多少中国人思乡思人的心灵。这个时候,他把其豁达的心交给了饱怀思念之情的人们。他要告诉他们——生活的风雨摧不倒我们,我们同在。 

风雨的一生;豁达的一生;美丽的一生;多情的一生。 

苏轼,永垂不朽。 


苏轼的赤壁  


    风飘飘,水飏飏,掸掸这一路素衣风尘,驾一叶扁舟,于清秋的黄昏,残阳如血,沧海如幕,来到这古战场——赤壁。 

    心中沉浸着如此的哀闷漫想:那“乌台诗案”的苦楚,那皇帝谪贬的敕令,那洛阳亲友的牵念。于是黄州成为苏轼的落脚,赤壁成了苏轼的赤壁。 

    他想起了周瑜。“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问自己难道自己不正是那东吴的督都吗?自己满腹经纶,胸中有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笔墨,而此时?面对这一片漫漫江水,他陷入沉思。 

    他的思绪像长了翅膀似的,继续飞扬,斟一杯酒,临江而酾,是祭奠那死去的英雄,也是祭奠自己的往昔。是啊!他清醒了:哀吾生之须臾倒不如托遗响于悲风,取山间之色,听江上清风之歌唱。他不再悲观,不再耿耿于怀。 

    后来,他用自己的行动证实自己的顿悟。他在黄州兴修水利,奖励耕织,清廉从政。黄州的百姓感念这一位父母官,后来修了一座祠庙来缅怀这一伟大的文人,知心的父母官。文学的殿堂里永远可以听见那《赤壁赋》华美的乐章。 

    余秋雨先生在《东坡突围》中称“苏轼选择了赤壁,赤壁也成全了苏轼。” 

    是啊!这一路艰辛,这一路坎坷,这一路无奈。苏轼没有消沉,没有失落。他永远也不会去吟唱那软绵绵的情诗与愁苦。 

    什么“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只属于李清照的小女子。 

    “杨柳岸,晓风残月”,“竟无语凝噎”只适合柳三变的多愁善感。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忧虑只为李后主吟唱。 

    苏东坡是关东大汉,他只吟“大江东去”的豪迈,他只唱“千古风流人物”的激昂。 

    赤壁记载了苏东坡的崛起。 

    赤壁沉淀了苏东坡的不屈。 

    赤壁诉说着苏东坡的豪迈与诗情不朽。 

    赤壁因苏轼而光芒四射。 

    赤壁,只属于苏轼。
庐山思绪

——陈实旭

      我要到庐山去,以梦为马,今夜就出发。骑着追风的马匹,霎那就是千里,千年的云雾,千年的舟车,千年的明月,千年的诗。庐山!我从黄昏和黎明的铜镜中打量你:你的起伏和挺拔的峰峦,以及像终年的云雾一样萦绕不去的关于你的诗文。

     我要到庐山去,一刻也不迟疑。我离开她太久了。一排排时间与树木,一排排大路和谣曲,在我面前倒下。我越过历史和书籍,楼台或车仗,去赴历代诗人的约会。

                                              陶渊明

      凡诗人都是嗜酒的,凡诗人都是爱花的,只要有酒有花的地方,就该是诗人的故乡。或许应该说,诗人的故乡,就是有酒有花的地方。

      那年,命运落在你头上,纷乱为一根根风中的发丝,你唱着《归去来辞》返回庐山脚下的故里,所有的花和草,树和溪流在山谷里举行空前的盛典。掩盖了你来时的道路。

      你放牧,你耕作,你带月荷锄归,你采菊,你醉酒,你登高赋新诗。一杯酒在胸膛燃烧着另一杯酒,你的叹息,使一溪清流落英缤纷。你日渐衰弱却不失勤勉的手,抓牢了农家的劳作之锄,愿后世的人们,在桃花源的风景里男耕女织。你的心则随风景而去,苍茫不可知。你不止于静穆,因为你伟大。一首伟大诗篇的诞生,也就是一个诗人的永生。没有人不会知道,那个丽日蓝天的上午,你悠然面对南山采摘的菊花,便是性灵和诗歌的本质。你蹲下身子的时候,自己就成了一株悠然的菊花。不知是该你采菊,还是该菊采你。也许本该是你生在疏落的篱下,而让菊在篱外开花。其实你们都很清楚:世界很大很大,大自然才是你们心灵栖息的田园。因此你们彼此相约:在一个百花萧瑟的季节,笑傲天下。

                                             李白

     一面芙蓉般的金色的山,露出青天削出的身段。我要和色彩、音韵、云雾以及树林一起,投入山的怀抱;我要接受诗歌的桂冠和祭酒之司,涉过天才与诗的河流,把酒奉给李白。

     松色如暮。一袭洁白的衣冠,在江南透明的斜照里时隐时现。你的目光越过壁立的山峰,宽大的棉袍里,藏着锋利的笔和剑,你举手若电,从汹涌的云海里,抓住一剑铿然。豪气在瞬那间逼近,照亮了语言。

     唐朝宜酒宜诗不宜诗人。从蜀道向长安,从长安向庐山,你一生好入名山游,却是一条平平仄仄的命运之途。从世俗到灵魂,只隔着一层薄得看不见的门。李白在里面经营意境,偶尔取出一些,就惊呆了历代狷狂之士的眼睛。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剑,从诗歌的战场划过,一步一诗,把内心的痛苦与盖世的才气,轰轰烈烈地走出一首首千古绝唱。

太白的诗写在天上,飞翔的生命挂在悬崖。把心灯祭起,把心香焚起,千丘万壑,紫烟茫茫去不还。长袖临风,一扫漫天阴霾。

                                                 白居易

     弹琴的人在水上,听琴的人在马上,弹琴的人和听琴的人相遇在一条船上。这条船便是一张琴了,被水的手指拨响。所谓知音,便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心事被琴说穿,被水流传。人人都在世上寻找知音,却不知道在何时会偶然出现机缘。今夜,谁在那一勾残月下,独自临风抚琴?大音如霜降于四野,飘向远处的琴声比远处更远。寒夜秋月,千古心情,在玉指和轻弦上泛漫。庐山多愁善感的情怀,在一个古代的夜晚,被诗与琵琶说尽。

    浔阳江水在琵琶上翻滚流淌,白司马搁下酒杯,用悲怆在琴弦上定音。一曲终了,弹琵琶的手指在弦上轻轻滑落。于是,载满秋怨的小舟随琴声的消逝而永远消逝。而诗人则踏着湿漉漉的诗行,忧郁地走进经典。两行长长的泪水,垂在历史的脸庞,再也无法抹去。

                                                     苏轼

     东坡居士不是居住在坡上,居士谪居在自己的诗文里。他其实骄傲,却衷心佩服陶潜。赋闲的时候到处游荡,用蜡烛寻找先贤的身影;在乡间,他跟陶潜一样生活,用浓重的四川军话,哼着陶潜的诗句,摇摇晃晃走向幽深的庭院。他写诗,说自己的前生一定是陶潜。他跟陶潜一样喜好喝酒、吟诗、漫游、以及跟和尚聊天。聊到尽兴处,打个喷嚏也是诗。没有人能真正读懂他的内心。他却洞察了人世最深的奥秘。哪怕那奥秘埋藏在庐山似乎不可穿透的神秘诡谲的云雾深处。

     庐山是一个挤满了诗人的所在。诗人们在庐山攀爬、喝酒或赏花。然后上马沉吟,下马写诗。不写诗的时候,看看风景也是文化。

我要到庐山去,乘灵感的快马,在诗的森林里出入。千年的诗,千年的月,千年的云雾和流泉中的胭脂如火焰。千年的历史,千年的风流,千年的莲花开了又落。庐山,庐山,你有多么悠久的历史,你就会有多么悠久的风流。
岳王庙


  车到杭州西子湖畔,长堤春柳,湖光山色,游人如织,果然一派人间天堂胜境。与泛舟湖上的热闹相比,岳王庙多少显得有些冷清,不过,庙的主人生前就是一个不太喜欢热闹的人。看到正门两旁亭柱上“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楹联时,我如刚刚结束一项运动,心跳开始加快。这就是无数次在心中虔诚叩拜的民族英雄吗? 

  低头,入庙,庭院中松青柏翠,金桂飘香,让人忍不住地深呼吸。在忠烈祠的大殿内,岳飞抚剑端坐,一身戎装,目光深沉。塑像上方,“还我河山”手书巨匾高悬,饱含着一个农家子弟对于秀美山川的无限热爱。那些壁画,引领我们再一次回顾着他悲壮而激情的一生。国难当头,二十岁的岳飞应募参军,屡建奇功,很快从一名普通士兵擢升为抗金名将。时势造英雄,在大小百余次战役中,岳飞以其一腔爱国之心显示出卓越的军事才华。我多么愿意与岳王生于同代,成为岳家军中一员,哪怕是为他提枪喂马,护随左右。 

  然而,每一次捷报,都给苟且偷安的统治者增加一层压力。主和投降的阴影开始笼罩在华衣美食的朝廷内。金人并不惧怕赵构,惧怕的是像岳飞这样的骁勇将士,于是威胁说要放回被俘的宋钦宗。恢复中原的愿望与保持皇位的愿望矛盾激化了,昏庸的赵构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十二道勒令班师的告急金牌,彻底打破岳飞直捣黄龙的雄心壮志。秦桧与王氏在东窗罗织的“莫须有”罪名既定,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杀戮降临。小小的风波亭,承受不了39岁的伟岸身躯。岳飞墓圆如丘,芳草离离,古柏苍苍。四个铁铸佞臣,赤身反缚,谢罪万年。看了虽不解恨,但多少有些快慰。 

  岳飞的全家同样令人景仰。碑廊照壁上的“精忠报国”四个斗大楷书,使人想起岳母刺字的深明大义。23岁的岳云同日被害,与父亲慷慨赴死,墓墓相连。更叹岳飞的爱女银瓶,得知父亲就义的噩耗,恸哭不已,投井而亡。一门忠孝,令人扼腕。 

  自古英雄惜英雄,岳飞并不寂寞。明代于谦被害后,亦葬于西子湖畔的三台山下,与栖霞岭的岳飞墓遥遥相望。鉴湖女侠秋瑾一生景仰岳飞,生前有“埋骨西泠”的愿望,就义后,遗体几经辗转,葬于西泠桥畔,与岳王为伴。叶剑英当年拜谒岳王庙,写下“心昭天日”四个大字,并坚持不落款名。元帅见元帅,一样的爱国心,却是别样的心境吧。 

  出庙时分,我们在碑廊一侧,遇到一队南国同胞,驻足凝望那首《满江红》。起先是一个人吟诵,后来,两个三个,几十个人齐声用粤语(也可能是闽南语)朗诵,“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激昂之声,荡气回肠。我猜想他们是福建人,还是广东人,也许是来自曾经颠沛流离的香港吧。不知为何,在内心里,我却把他们当成了是来自海峡那头的宝岛台湾。统一故土,复兴中华,不也正是岳王生前的遗愿吗?
岳飞


24个循环往复的季节里,有你恒温的季节。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对手溃不成军。但,你挡得住前面的攻打,却经不起背后的谋杀。

一块中原大地般宽厚的脊背,针针见血负起母亲的叮咛与沉雄的神州。“精忠报国”——可报国路,让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你忠于谁,谁就决定你的生死。朝赐你财物,午赐你宅院,暮赐你美女的人,说不定何时便赐你一死。可你忙于出征,忙于布阵,忙于厮杀,便不曾留心,天子的夸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你醉心于把战表化作捷报,更不曾注意,金銮殿不露声色的檐角,已勾勒出风波亭的雏形……

阴谋出笼,出皇城,12道金牌,12个夜叉——将忠良捉拿。昨天的猎人,今天的猎物——你角色的转移过于险陡,连看惯沉浮的黄河,事先都毫无预感。手上铐子,身上枷子,最重的驮在背上——那母亲的至嘱,如今成了要命包袱;不归路上,那竖着的性命同一柄横着的利刃勃然相遇。你才知晓《满江红》的写作,是从小校场熟悉的枪尖上起笔,而在一块陌生的磨石上结束的。

亭间是佞贼一个人的狞笑,亭外是满天下无数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顿成断章!被喷染的夕阳,涂制页页血帆;浪踉跄,船蹀躞,黄河顿抽一口气,刹那改道……

滚烫的座右铭,一下子变成了冰凉的墓志铭,幸亏那识字也识大体的岳母先行一步,否则她这白发人该怎个哭祭黑发的儿郎?“精忠报国”的每个字,都该活上100年,1000年,10000年。可这区区39度春秋,已蓦为构思之外的残简。

你850年前的一腔热血化作历史的一把冷汗。莫须有的罪名早奇冤!谁让你满怀抱负,浑身功夫,却赶上了一个有重病却无良药的时代。宫殿里,龙案后昏庸的半径,量得出民间黑暗的周长。这绝对是悲剧的情节:善良遇上恶毒依旧善良,恶毒遇上善良益发恶毒。

黄河中反射出的万束光线,犹如乱箭穿心……你曾在营中挥毫:“还我河山。”你向侵略者讨要的,首先便是“河”,在你心中,是否“河”比“山”重?黄河途经你故乡时咳嗽一声,于是,河南之河让汤阴泡汤。你入世之初乘坐的那个木盆,竟成了命运之船。你生于“黄泛”,死于“风波”,你的一生都同“水”相关。

有幽幽二胡曲起自夜的遥深处,像怨妇哭诉,一路哽咽,凄凄楚楚,但符合国情,民乐〈江河水〉遂成名曲……岳王坟前,秦桧跪着,膝盖可曾酸痛?他可曾理会春夏秋冬男女老少的斥骂?而你睡着,西湖梦柳浪闻莺,可有八千里路芳草鲜花?

肯于为良知执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够给邪恶张目的,还是活着的邪恶。莫以为前朝才有怪胎,罪恶并非偶然的宫外孕。

我总梦见影影绰绰的亭上,有蚊虫剔牙,有苍蝇打嗝。醒来不由惊问:风波亭在哪?它是一颗悬于神州大梁的苦胆,让有志有为的卧薪者品尝,明目明心,以认清忠奸。

看历史要细心,看现实要耐心。同为军人,29岁的项羽自杀了,38岁的岳飞被杀了。岳元帅,请原谅我高攀,我与你都有为诗之好,而且我们的理想也大致相同。概括起来就是你说过的那五个字:“收拾旧山河!”被别人侵占和被自己污染的山河,都须重新整理。

哦!你名字的背面是民族的疮疤,你名字的正面是历史的勋章。
用心灵走逝蒲松龄


韩  青


一个人沿崂山古径攀援,直至崂顶。在这与天穹比邻的天界,择石坐定。那苍海波涛,翩飞鸥鸟,尽收眼底;那阵阵经声,缭绕烟雾,也随罡同一起遁入云端。一个人的世界,最易浮想。想到自己离开生我的这片海边热土已近三十余载了,而这些年来,我苦苦求索的精神之旅中,每每徘徊不定时,冥冥中不时有一面容清癯的老者与我直面,让我汗颜。我知道,他就是清代伟大的布衣作家蒲松龄。


    我似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从海边起飞,降落在鲁中的孝妇洞畔,一呆就是三十余年。一旦在这儿扎下•了根,就再也不想挪窝起飞了。在淄博,我经常以地主的身份带领外地客人去蒲家庄蒲松龄故居访问。岁月不居,前尘如海。蒲松龄既平凡近人又崇峻旷远的形象,便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记不清去蒲家庄多少次,但给我印象刻骨铭心的还是我一人前往的第一次。


    第一次去拜谒蒲松龄先生正是“文革”动乱年代,当我听说蒲松龄的墓椁被挖开了时,我的心震颤了,便乘公共汽车到洪山,再沿乡间泥路磕磕绊绊地去了蒲氏墓园。那时墓园没有围墙,老远就能见到几丛高大的古柏下新挖的黄土堆积如丘。走近了,看清墓穴洞开着,只见些许朽木、碎骨、发丝,墓地周遭纸灰飘零,据附近一老者言,这是墓中一部书的残迹。这是一部从未面世的书,是作者临终前叮嘱家人务必与其合葬的一部书。


     果真如此,这太可悲了。日后若以现代高科技摄像技术,必将全真迹大白于天下。先生《聊斋志异》成书后,王渔洋1688年题写了那首著名的《戏书蒲生<聊斋志异>卷后》的绝句:“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一年,蒲松龄48岁,离他驾鹤西去,还有27年的人生旅程,作为一生勤奋笔耕的蒲留仙,决不会坐等时光,我想坟前这部“飞天”之作,很可能就是他继《聊斋志异》之后,又一部力作。我想,在写作上,或许会丢掉他惯用的狐鬼花妖的表现形式,而选择直抒胸臆的笔触,既然要去另一世界阅读,就不必再讳避文字狱的加害了。


    上述王渔洋“戏书”的绝句,肯定了《聊斋志异》源于民间生活的现实意义和艺术价值,却忽略了作者创作此书的“孤愤”襟怀。蒲松龄在《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言道:“《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这就让我们真真切切地看清楚寒夜灯下,一个受难的知识分子,面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和鞭笞。这与《聊斋志异》所言:“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正说明作者是有所寄托的,而并非仅为“姑妄言之”。


    “文革”期间,蒲松龄故居的大门被一把锈锁将其与外边疯狂的喧嚣隔开。当我被留守故居的蒲玉水老人从一个便门带进院内时,顿觉寂静异常,满院荒草离离,墙壁、屋宇都露出些破败的样子。蒲松龄居住过的正房那纸糊着的窗棂,被风当作口哨不时吹响,几只麻雀从窗棂间飞进飞出,我们步入屋内,见几样破旧物件随便地堆在地上,正面悬挂“聊斋”匾额的背后,已被一对麻雀夫妇选作生儿育女的暖巢,破败至此,令人不免心寒。但当我听到蒲玉水介绍说,蒲松龄墓穴中出土的印章、灯台、酒盅等什物,还都保存完好时,我不仅感到这个死后不得安宁的灵魂,日后必将还有重修墓园之日。我相信:泯灭的是肉体,而不死的是灵魂。
两千年的闪击


王开岭


    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两千年前那位著名的死士。

    漉漉雪雨,秦世恍兮。

    眺望函谷关外那漫漶恣肆的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内心咝咝的附痛,什么也说不出……

    他是死士。他的生命就是去死。

    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攀交。

    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则远在易水河畔。

    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

    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辉煌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迈上弓弦。白幡猎猎,万马齐喑,谁都清楚意味着什么。寒风中那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

    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亡的信心。更是对人格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厘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

    再没有什么值得犹豫和留恋的了吗?

    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爱情……

    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生命更大的东西。一生只能干一件事。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再干一杯吧!为了永生永世——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誓言,为了那群随你前仆后继无怨无悔的真正死士!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

    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政客,早晚死在谁的手里都一样。这量怕死的人。一个怕死的人也濒死的人。

    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

    “好吧,就让我——做给你看!”

    你威仪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

    这不易察觉的绝世凄笑突然幻化出惊心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都要美——它足以赢得世间任何一种爱情,包括男人的在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的唱和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也是你最当之无愧的荣誉。

    他的绝唱其实只奏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琴弦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间才敢问津的秘密。

    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第二个用才华去死的人。

    你凄怜地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之下,迎候你*

    是时候了。是誓言启动的时候了。

    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

    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

    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

    黄土、皑雪、白草……

    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忧郁。那种无人能代的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种“我不去,谁去?”的剑客的自豪——

    是的,没有谁能比你的剑更快!

    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

    闪电正一步步带近黑夜,逼近黑暗中硕大的首级。

    那是一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声訇响,石破天惊的一声訇响。接着便是身躯重重摔地的沉闷。

    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

    没有不死的死士。

    除了死亡,还有世人的感动和钦佩。

    那长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你的血只会使青铜额添一份英雄的光镍。

    一个凭失败面成功的人,你是第一个。

    一个以承诺换生命的人,你是第一个。

    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

    成为一个万世流芳的美学碑名!

    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之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

    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

    这念头是否显得可笑?

    我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不能抵达!”

    荆轲终于没能抵达。

    而我,和你们一样——

    也永远到不了咸阳。
寻李白

(台湾   余光中)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西川《杜甫》: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杜甫

你的深仁大爱容纳下了

那么多的太阳和雨水;那么多的悲苦

被你最终转化为歌吟

无数个秋天指向今夜

我终于爱上了眼前退色的

街道和松林


在两条大河之间,在你曾经歇息的

乡村客栈,我终于听到了

一种声音:磅礴,结实又沉稳

有如茁壮的牡丹迟开于长安

在一个晦暗的时代

你时惟一的灵魂


美丽的山河必须信赖

你的清瘦,这易于毁灭的文明

必须经过你的触摸然后得以保存

你有近乎愚蠢的勇气

倾听内心倾斜的烛火

你甚至从未听说过济慈和叶芝


秋风,吹亮了山颠的明月

乌鸦,撞开了你的门扉

皇帝的车马隆隆驰过

继之而来的是饥饿和土匪

但伟大的艺术不是刀枪

它出于善,趋向于纯粹


千万间广厦遮住了地平线

是你建造了它们,以便怀念那些

流浪中途的妇女和男人

而拯救是徒劳,你比我们更清楚

所谓未来,不过是往昔

所谓希望,不过是命运
出塞

昭君出塞的路线是由长安北上,经北地郡、上郡、西河郡、朔方郡,而至五原,即今陕西、甘肃、内蒙交汇的一带,而后向胡地纵深处走去。那是一条黄云白草,风沙迷茫的路线。她一连走了数十日。数十日,就人的一生而言,或许不算长,然而整个人生的色调,已经悉数显现了。对于历史来说,昭君永远是一个怀抱琵琶,寂寞无言地走在斜阳荒草之中的女子。这是她生命的根本情状。至于她入胡后,住穹庐,被旃裘,成为“宁胡瘀氏”,而后生子,而后丧夫,实在已是悲剧之后沉落下去的尾声了。

残酷的自然环境对人的侵入,说到底是一种情感的侵入,人对自然的残酷越是无能为力,自然的侵入就越是深重。“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无边的苦难,在这苦难面前,自然便标识着无由逃遁的缩命,更何况西渡流沙,不卜生死,出塞的意味是一去不还呢?

“阳关万里遥,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所有出塞的故事,无论是和亲还是征战,无论是徭役还是流刑,都凝结在一个归与不归的终极上。命运过于动荡了,离乱,灾祸,无由挣脱的伤痛和寂寂无声的死。漂泊兀现出人的孤绝的存在。故土是温暖的,至少在回忆和思念之中是温暖的,故土是对生命个体的一种认同和肯定,是归宿和安宁。而风是飘零,流沙是散落和湮灭,人在广漠之中骤然那么渺小,孤绝,几近于无,瞬息间就会被了无痕迹地吞没。归的渴望,是结束漂泊的渴望,是逃脱孤绝的渴望,是确定自身的渴望,把这渴望寄予唯一的一轮月亮,毕竟过于遥远了。因着不可企及的遥远,归,便在生命深处具有了梦幻一般的终极意义。

以现世的冷暖去体味,人的归宿也实在是虚幻的。汉乐府中有一首《十五从军征》,写的就是一位从军数十年终于得归的老征夫,所归依然是一片荒芜的情景。故土是在的,只是已经坟冢累累,“兔从狗窦出,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为了把归去的虚幻兑现为一种实在的人生,老征夫舂了野谷做饭,采了野葵作羹,在这可触的孤绝之中,家和漂泊地一样是空无的,这触摸之中的家,比漂泊途中对月怀想的家还要遥远。“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归去依然没有对个体生存的确定,归去的意义何在呢?

然而,塞上,这暗暗地使人们流血,却绝不让血色永远鲜浓的地方,痛苦无边无涯,充满在地平线上。生命时时在熄灭着,并且迅速被遗忘着,在永恒的大漠和流沙面前,个人的一生几乎是不可见的。因之,归去终究是唯一的停泊可能。

班超在塞外征战三十年,年老思乡,上疏乞还,疏中说:“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其辞何其悲楚。班超终究埋骨故里,他是幸运的。

但昭君没有这种幸运。呼韩邪单于死后,昭君同样上书汉朝廷,请求归返,她得到的御旨是“从胡俗”。没有谁知道“从胡俗”对于昭君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在历史的舞台之上,昭君早已是划过了天幕的流星,早已在朔风和流沙中沉落了。人生于她,只余下无限的空间,永恒的沉默。于是,昭君“从胡俗”再嫁给呼韩邪单于的长子。那种不再望归的悲楚,是荒漠深处一匹被摒弃的小兽孤绝的嘶鸣,再也不是琵琶可以弹唱的了。
寂寞荀子



荀子很寂寞,也很无奈,从他那荒凉的陵墓可以看得出来。
小时候常去外婆家,每次去外婆家的路上必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土丘上玩耍一阵。年龄稍大一些时,问大人土丘是何物,被告知是大地主的坟墓。直到上初中才惊讶地听说那个土丘原来是荀子墓。当再去外婆家路过这个土丘时,内疚之心便油然而生。
在我名不见经传的故乡,竟沉睡着一位影响了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的圣贤,这使我不由得感到自豪,随即又不安起来。
我开始埋怨家乡的父老,我们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有如此显赫的人物,我们既没有尽地主之谊,更没有表现出鲁南人的热情豪放。而是无情地把这位客人抛到荒山野外。
荀子墓位于兰陵镇东南两公里处,墓地东邻横山山脉,这就注定了荀子墓的地理位置在山麓洼地。荀子墓西邻城南王庄,所谓城,已经不是先生在位时那个曾经辉煌的兰陵城了,如今的兰陵,属于山东省苍山县的一个镇,除了李白在《客中行》里赞誉过的那个美酒厂还艰难地支撑着兰陵的门面,已经看不出当年兰陵城任何的蛛丝马迹了。
荀子墓长满了野草,周围有几棵瘦弱的洋槐,既没有楼阁庙宇,又没有苍松翠柏。逢年过节或许没有人烧香祭奠,至今给人的感觉仍是凄凉。
荀子远离喧嚣,被世间的尘埃湮没。

 二

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兰陵的另一位名人,他是被矛盾先生称为午夜彗星的近代作家王思玷先生。王思玷先生可谓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他仅留的几篇作品被家兄王善民先生编入《午夜彗星》。在兰陵,王思玷是名人,甚至胜过荀子。如果你有机会去兰陵,站在西街口上,一定能看见西山上王思玷先生的巨型雕像,王思玷先生神采奕奕,戴一副近视镜,留中分头,面对两公里外长眠的荀子,不知感想如何?
面对一代宗师,王思玷先生象是在背诵荀先生的那首著名诗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生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更象是背诵那首妇孺皆知的文章:“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王思玷先生的雕像是在地方政协的倡议下,兰陵的仁人志士们自筹资金树立的,雕像下面的石座四周刻满了捐钱人密密麻麻的名字。这不难看出,兰陵人还是挺慷慨的。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是李白的《客中行》,李白的许多著名诗篇都是酒后有感而发,一生的著作数不胜数,兰陵人对《客中行》却情有独中。兰陵酒的商标上不仅有李白的诗篇,更有李白的头象,并且以法律的形式进行了注册,这难道不是兰陵人的精明?
《客中行》不是诗,更象广告词,比那个铺天盖地的推销词“相信我没错的”说得更加含蓄而富有内涵。李白为兰陵酒产生的名人效应持久不衰,使兰陵人世代受益。兰陵人把一个酿酒作坊发展成今天的集团公司,这除了兰陵人自身的努力之外,李白功不可没。
兰陵人知恩图报,在美酒厂的办公楼前建起了一座高大雄壮的太白楼,据说这个太白楼的建造施展了兰陵人大胆的想象力,登上太白楼,使人联想到李白当年把酒临风醉卧兰陵的洒脱风采。看得出,兰陵人还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的。

  三

相对于李白来说,荀子是个地道的兰陵人,他曾两度就任兰陵令,在位十八年,走遍了兰陵的山山水水,政绩卓著,内治外联,实惠于民,政平而民安。
宋朝徽宗皇帝非常敬重荀子,曾下令建造荀子庙,荀子庙年久失修,早已倾圮。明朝诗人李晔专程来兰陵拜谒荀子墓,见荀子墓孤寂荒凉,感慨万千,曾赋诗一首“古冢萧萧鞠狐兔,路人指点荀卿墓。当时文采凌星虹,此日荒凉卧烟雾。卧烟雾,秋黄昏,苍苍荆棘如云屯。野花发尽无人到,惟有蛛丝罗墓门。”道光21年(1841年)清政府曾补建荀子墓碑一座,光绪30年又立“楚兰陵令荀卿之墓”碑。1977年被公布为第一批省级重点保护单位,苍山县革委会另立保护标志碑一座。
我想起了荀子的另一篇文章,“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侧不若,背则谩之,是人之第二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县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穷也。--------”
我定眼看看兰陵人,再次瞻仰荀子墓,竟无言以对。
陶公祠


江水是菊黄色的,那江水里流动着的莫不真是晋朝的菊花?
   已经不是菊花季节,陶公祠院中那两厢曾经盛开的菊花都已败萎了,只偶尔还露出残的黄色。祠在江边,就在这段被称为菊江的长江边。这地方真个与菊有缘,有“菊江”、“菊邑”,还有个“黄菊乡”。我依然走在菊的意韵之中,初冬那菊黄色的阳光和身边那座被菊黄色历史装帧的古建筑,以及存在于胸臆之中的菊花般的品格,和风中飘荡的大朵大朵菊花般的幻想,都让我陶然如醉。
   陶渊明,曾在这里种菊,种出了一大片他认为应该存传后世的文人们的自珍和清高之气。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做官,少时就有猛志:“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到幽州。”而且,他也做官,只是受不了官场那种腐气,那般骄奢淫逸。他的腰椎骨似乎很硬,不愿为五斗米而弯。他就把大印挂在彭泽县的大堂上,然后走出来,走到风和阳光之中,走到那片贫寒却诚实的土地之上。他耕种的姿势或许可笑,腰弓着,整个上身几乎与土地平行。人们并不知道,他是一边耕种,一边在泥土中寻他的诗句。
   陶公祠中有一尊陶公像,高丈余,乌石所镌,给人一股子凛凛不可侵犯的傲然。真正的陶渊明当然不会是这个样子,他后来穷得没饭吃,没酒喝,甚至乞讨过,那样子一准佝偻。哪能有如此威风?但我却懂得塑者的匠心:他并不只是雕塑东晋的那个人,而是塑他冷傲的气质。仰望陶公塑像,几分崇敬,几缕亲近。他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说还休。1600年了,他要说的话,都变成大朵大朵的菊花了吧!
   在史书上,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官场腐败,社会奢靡,石崇、王恺斗富,让侈浊之风登峰造极。陶公就只好种些菊花,很想让菊花的清气影响一下他厌恶之极的世风,然而菊花太小,那一星半点清菊之气又怎能荡涤一个奢腐王朝的浊臭呢?出乎陶公意料的是那菊花的清气后来却影响了中国的文学史!
   苏东坡曰:“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奇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 东坡大抵是闻过陶渊明的菊花味,不仅闻过,而且深深地闻过,他在《水龙吟》中言道:“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常在。” 陶公或真未死,若真未死,当在菊花之间,以一种清傲之气面对滔滔菊江和无期无尽的岁月。
   祠不大,却修葺得很好,在江边一块高地上。祠后有塔,曰“秀峰塔”,另有一塔在不远处,叫 “天然塔”被称为“江流双塔”。祠与塔构成了一种沉重而冷肃的气氛,在江边, 在永远盛开的菊花之中。
   陶公安在?问菊,菊却隐去了笑容,独向寒风。
宣南雨又来——浏阳烈士谭嗣同殉难百年祭 

                  ──浏阳烈士谭嗣同殉难百年祭

袁鹰

  一百年前,1898年9月28日,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八月十三。那天上午,北京城上空乌云笼罩,天色阴沉。加上道路相传,说慈禧太后已从颐和园回宫,光绪皇帝被囚禁在中南海瀛台,维新变法人士纷纷被捕或远走高飞,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会发生什么祸事。果然,到了下午,宣武门南菜市口,推来六辆囚车,一字排开,监刑官军机大臣刚毅一声令下,刽子手举起屠刀,寒光闪闪,砍下六颗黄金无价的头颅: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光仁。其时天色如墨,忽然风雨交加,流淌街心的鲜血,顷刻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这悲壮的一幕,宣告了戊戌百日维新运动的悲剧性结局,也为19世纪中叶以后中国进步知识分子为了匡世济民寻求改革救国之道的种种努力和尝试,谱写了最后一曲令人椎心泣血的壮歌。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

  菜市口是北京宣武门南一处交通要道,向西出广安门过卢沟桥去南方各省的必经之地。它的东南西北方向许多街巷胡同里,槐荫深处,紫藤架下,曾是明清两代许多文人学士的住宅和寄寓,散布在胡同中的许多会馆,更是南方旅京清寒文人的栖身处所,各省进京应考士子、待选官员的歇脚处。当年康有为就住南海会馆,谭嗣同住浏阳会馆。民国后李大钊、陈独秀在安徽泾县会馆编《每周评论》,鲁迅住过绍兴会馆,毛泽东住过湖南会馆。这块被当时文人们亲切地称为“宣南”的地区,是京城一块宝地,浮游着郁郁葱葱的文化氤氲。如今,它早已成为北京宣武区的黄金地段。前几年为了兴建新火车站,拓宽大街,拆除两侧房屋,烈士抛掷头颅处已被深深埋在沥青路面下,供监刑官下轿休息的老药铺西鹤年堂也移到大街以北。近日来,因为要开通向南的大道,更变成喧嚣的筑路工地,推土机不住轰鸣,运土车频繁来去,行人到此处,满眼瓦砾场,从何处寻觅菜市口的旧时模样呢?

  一百年风霜,一百年血泪,全在尘土飞扬中烟消雾散了吗?

  这些年来,有关那场从变法到政变一百天过程的书籍和文章,连篇累牍,目不暇接;电影和电视剧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等殉难六君子,袁世凯、荣禄、特别是光绪帝、珍妃和慈禧太后,一百年前那些风云人物,像走马灯似地在当代读者和观众前不断闪现,涌成文学、戏剧、电影、电视“清宫热”浪潮中一个具有悲壮色彩的亮点,也引起几许慨叹,几许沉思。

  纷纷扰扰中,我的眼前总浮起那位来自湖南的青年书生谭嗣同的身影,耳边也总响起他那浓重的浏阳乡音。谭嗣同于9月23日被捕,5天后就义。梁启超记叙了他这位知心好友最后的心曲,那句掷地可作金石声的誓言,传诵了一百年:

  “……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君自系狱,题一诗于狱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戊戌政变记•谭嗣同传》)

  浏阳烈士的两句遗言,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变法、改革、革命,一切改变旧制度、旧观念,一切改造旧社会、旧世界的行动,“无不从流血而成”。谭嗣同目睹时艰,自鸦片战争、甲午战争以后,东西方帝国主义者步步侵犯,得寸进尺;清朝廷腐朽昏庸,因循守旧,苟且图存,生机已尽,他才甘愿以自己的流血牺牲唤起沉睡的民族。千百年来,那些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临大节而不辱,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忠义节烈之士,从来都被后来者奉为最高的楷模。他们身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有的只是满腔碧血,一片丹心。但是为了变法、改革,为了革命,他们上下求索,万里奔波,披荆斩棘,含辛茹苦,为国家民族耗尽毕生心血,直到最后一息,有的更是慷慨赴义,从容就死。

  这样的仁人志士,一百年来实在是太多太多了。19世纪末叶是风云际会、英豪辈出的年代。不说远的,单说那最后10年的90年代中,在中国近代革命史页上,就出生了刘伯承(1892)、毛泽东(1893)、邓中夏(1894)、恽代英(1895)、邓演达(1895)、彭湃(1896)、叶挺(1896)、陈潭秋(1896)、王若飞(1896)、贺龙(1896)、叶剑英(1897)这样一大批领袖人物。而在谭嗣同血溅菜市口同一年的1898年中,先后就有周恩来出生于江苏淮安,刘少奇出生于湖南宁乡,张太雷出生于江苏常州,项英出生于湖北武昌,彭德怀出生于离谭家乡浏阳不过80公里的湘潭。还有在下一年(1899)出生的瞿秋白、李立三、聂荣臻。今年,我们都已经或者将要为他们的百年诞辰寄托深深的缅怀和哀思。等到历史车轮进入20世纪初,那就更多更多,宛若繁星闪烁了。

  这些谭嗣同的后辈,降生在时代的愁云惨雾中,不知是不是由于菜市口街头鲜血的感召,都是少年时代就胸怀大志,以身许国,要将自己青春的才华,智慧和精力,献给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他们功勋卓著,泽及人民,有的人战斗一生,坎坷一生,到老来还不免横遭种种猜忌、委屈、诬陷以至残害。他们那伟大的精神和崇高品格,必然激励后来者义无反顾,勇往直前,面临重重艰难险阻而无惧色。这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魂所在。

  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当时寄居宣南福建会馆,他几乎目击了菜市口的惨剧,震愕哀伤之余,在秋风秋雨中冷静下来,为六位烈士写了悼诗:
  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
  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
  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
  临河鸣犊叹,莫遣寸心灰。

  (《懋堂诗集》)

  诗写得感慨遥深,充溢着诗人的愤懑和忧伤。前四句表达了他对百日维新运动的成败和评价。末二句用了孔子的典故:在卫国不得重用的孔子,打算到晋国去投奔当政的赵简子,风尘仆仆到黄河边,听到赵简子杀了贤大夫窦鸣犊的消息,顿时吃了一惊。“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他认为赵简子未得志时,依靠窦鸣犊等帮助夺得权力,掌握政权后就杀了他,这样的形势下,自己到晋国去也未必有好的遭际,只好叹息命运不佳,放弃渡黄河,折回卫国(见《史记•孔子世家》)。严复将窦鸣犊比谭嗣同,并不确切,但他的重点是在末一句“莫遣寸心灰”,勉励自己千万不能为维新运动的失败而灰心,还须再接再厉,前仆后继。遥想他在福建会馆黯淡的窗下挥笔吟成这几句诗时,大约还未读到谭嗣同的题壁绝笔,但他们两位的心意似乎早已相通。严复是维新变法的鼓吹者,他发表过《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等重要论文,抨击顽固保守,呼唤救亡图存。戊戌以后,又不遗余力地介绍当时西方的先进思想,将赫胥黎的《天演论》、亚当•斯密的《原富》和孟德斯鸠的《法意》翻译到中国来,为20世纪初的新学思潮推波助澜。作为世纪之交思想界的盗火者之一,他的功绩也是应该载入史册的。

  “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一百年前的严复,以他睿智的眼光,预见到变法和改革事业“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艰辛前途,也预见到光明的远景,不管雨有多大,必定有云开日出的时候。12年之后的武昌起义,终于摧毁清朝廷的宝座,从此结束了漫长的封建专制王朝。再过10年,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掀开中国现代革命的新史页,神州大地上迎来崭新的局面。又过了30年,天翻地覆,天安门前升起五星红旗,前文提到许多谭嗣同的湖南同乡后辈,都是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女,也是这一连串改天换地的伟大而持久的变革中叱咤风云、屠龙缚虎的猛士……

  1998年9月雨夜
夜读岳飞
 
李元洛
 

窗外,江南的春雨潇潇。远处高楼上五彩霓虹灯明灭不定,近处有流行音乐在卡拉OK泛滥新潮。我独坐书房,像独守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挑灯夜读八百年前的岳飞。

我读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丞相祠堂何处寻?多年前有缘去四川成都,刚刚从杜甫《蜀相》诗中走进去,便在武侯祠的回廊上被镇住了。回廊壁上嵌着两块硕大的青色石碑,镌刻的正是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我平日也读过不少碑帖,最令我五内如沸的莫过于这一方了。那遒劲奔放的行草,喷自一管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凌云健笔,涌自一位英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激烈壮怀。巴山楚水,万叠千重,我无法将那碑文搬回家去,只能将它藏在心中。数年之后,我专程拜谒谭嗣同的家乡浏阳,竟然在浏阳的书店买到新出版的《岳飞书前后出师表》。谭嗣同是封建末世的奇男子,岳飞是名标青史的伟丈夫,我的遇合冥冥之中有什么天意吗?我庆幸我的夙愿于斯时斯地如愿以偿。

今夜,窗外是潇潇的江南春雨。我没有去凭栏,我耽读岳飞书于《出师表》之后的“跋”:“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词、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我的耳边,敲响岳飞八百年前在南阳武侯祠听到的雨声,我的眼前,红起岳飞当年夜深不寐时点燃的烛光。岳飞他瞻仰武侯祠而泪下如雨而坐以待旦而挥涕走笔,这不是一种精神人格上深刻的领悟、沟通和激动吗?一位,少年时母亲就在他背上刺下了“精忠报国”的叮咛;一位,在危急存亡之秋向历史和苍生作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表白,虽然异代而不同时,这却是一个心忧天下的灵魂和另一个心忧天下的灵魂的隔代相呼,是一颗高贵的心和另一颗高贵的心的遥相感应。八百年后的今日春夜,我侧耳倾听的是江南夜雨,更是那英雄二重奏的铿然和鸣。

稍后于岳飞而呼吸在同一个时代的陆游,对《出师表》也赞美不已:“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病起书怀》)《出师表》的具体指涉,也许离我们已经太遥远了,今天夜半我挑灯仔细看的,是和我们仍然十分亲近的岳飞的事迹。有一回,岳飞和一群文人学士谈及纷乱的时局,有人提出“天下纷纷,不知几时才可太平”,岳飞有名的回答传于后世,直到今天仍然掷地作金石之声而振聋发聩:“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自然就会太平!”当今之世,钱潮动地,欲浪拍天,芸芸众生对财神的尊敬不是远远超过了对其他所有的神明?岳飞登坛拜将,身居高位,但自俸仍然甚俭,全家仍然是布衣粗食,他无论平时或战时也仍然和士卒同甘共苦,这样,岳飞的部队上下一心,真正是“战无不胜”,连强敌也无可奈何地惊呼“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今天,人欲与物欲一起横流,穷乡僻壤仍然饥肠辘辘,酒楼宾馆有的人却挥公款如挥泥土。

窗外,今夜已潇潇雨歇。在商品狂潮的惊涛拍岸声里,在现代的滚滚红尘之中,我再一次夜读八百年前的岳飞。我读人的傲然脊梁,读民族的浩然正气,读历史的巍然丰碑。

* * * * * * 

这一篇文章,是作者“在商品狂潮的惊涛拍岸声里,在现代的滚滚红尘之中”,“夜读岳飞”后写的。作者把岳飞这个历史人物放在当今时代来考察,结论是:读岳飞,就是“读人的傲然脊梁,读民族的浩然正气,读历史的巍然丰碑”。细读本文,看作者的结论从何而来,不妨对这个结论作一番评说。

                 选自《散文》1993年第9期。
武侯祠:一千五百年的沉思民族脊梁

梁衡


中国历史上有无数个名人,但没有谁能像诸葛亮这样引起人们长久不衰的怀念;中国大地上有无数座祠堂,但没有哪一座能像成都武侯祠这样,让人生出无限的崇敬、无尽的思考和深深的遗憾。这座带有传奇色彩的建筑,令海内外所有的崇拜者一提起它就产生一种神秘的向往。

武侯祠坐落成都市区略偏南的闹市。两棵古榕为屏,一对古狮拱卫,当街一座朱红飞檐的庙门。你只要往门口一站,一种尘世暂离而圣地在即的庄严肃穆之感便油然而生。进门是一庭院,满院绿树披道,杂花映目,一条50米长的甬道直达二门,路两侧各有唐代、明代的古碑一座。这绿阴的清凉和古碑的幽远先教你有一种感情的准备,我们将去造访一位1500年前的哲人。进二门又一座四合庭院,约50米深,刘备殿飞檐翘角,雄踞正中,左右两廊分别供着28位文臣武将。过刘备殿,下11阶,穿过庭,又一四合院,东西南三面以回廊相通,正北是诸葛亮殿。由诸葛亮殿顺一红墙翠竹夹道就到了祠的西部──惠陵,这是刘备的墓,夕阳抹过古冢老松,教人想起遥远的汉魏。由诸葛亮殿向东有门通向一片偌大的园林。这些树、殿、陵都被一线红墙环绕,墙外车马喧,墙内柏森森。诸葛亮能在1500年后享此祀地,并前配天子庙,右依先帝陵,千多年来香火不绝,这气象也真绝无仅有了。

公元234年,诸葛亮在进行他一生的最后一次对魏作战时病死军中。一时国倾梁柱,民失相父,举国上下莫不痛悲,百姓请建祠庙,但朝廷以礼不合,不许建祠。于是每年清明节,百姓就于野外对天设祭,举国痛呼魂兮归来。这样过了30年,民心难违,朝廷才允许在诸葛亮殉职的定军山建第一座祠,不想此例一开,全国武侯祠林立。成都最早建祠是在西晋,以后多有变迁。先是武侯祠与刘备庙毗邻,诸葛祠前香火旺,刘备庙前车马稀。明朝初年,帝室之胄朱椿来拜,心中很不是滋味,下令废武侯祠,只在刘备殿旁附带供诸葛亮。不想事与愿违,百姓反把整座庙称武侯祠,香火更甚。到清康熙年间,为解决这个矛盾,干脆改建为君臣合庙,刘备在前,诸葛亮在后,以后朝廷又多次重申,这祠的正名为昭烈庙(刘备谥号昭烈帝),并在大门上悬以巨匾。但是朝朝代代,人们总是称它为武侯祠,直到今天。“文化大革命”,曾经疯狂地破坏了多少文物古迹,但武侯祠却片瓦未损,至今每年还有200万人来拜访。这是一处供人感怀、抒情的所在,一个借古证今的地方。

我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悄悄地向诸葛亮殿走去。这殿不像一般佛殿那样深暗,它合为丞相治事之地,殿柱矗立,贯天地正气,殿门前敞,容万民之情。诸葛亮端坐在正中的龛台上,头戴纶巾,手持羽扇,正凝神沉思。往事越千年,历史的风尘不能掩遮他聪慧的目光,墙外车马的喧闹也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的左右是其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瞻与尚在诸葛亮死后都为蜀汉政权战死沙场。殿后有铜鼓三面,为丞相当初治军之用,已绿锈斑驳,却余威尚存。我默对良久,隐隐如闻金戈铁马声。殿的左右两壁书着他的两篇名文,左为《隆中对》,条分缕析,预知数十年后天下事;右为《出师表》,慷慨陈词,痛表一颗忧国忧民心。我透过他深沉的目光,努力想从中发现这位东方“思想家”的过去。我看到他在国乱家丧之时,布衣粗茶,耕读山中;我看到他初出茅庐,羽扇轻轻一挥,80万曹兵灰飞烟灭;我看到他在斩马谡时那一滴难言的浊泪;我看到他在向后主自报家产时那一颗坦然无私的心。记得小时读《三国》,总希望蜀国能赢,那实在不是为了刘备,而是为了诸葛亮。这样一位才比天高,德昭宇宙的人不赢,真是天理不容。但他还是输了,上帝为中国历史安排了一出最雄壮的悲剧。

假如他生在古周、盛唐,他会成为周公、魏征;假如上天再给他十年时间(活到63岁不算老吧),他也许会再造一个盛汉;假如他少一点愚忠,真按刘备的遗言,将阿斗取而代之,也许会又建一个什么新朝。我胸中四海翻腾作着这许多的“假如”,抬头一看,诸葛亮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更加明静,手中的羽扇像刚刚轻挥过一下。我不觉可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他已这样静坐默想了1500年,他知道天命不可违,英雄无法造一个时势。

1500年前,诸葛亮输给了曹魏,却赢了从此以后所有人的心。我从大殿上走下,沿着回廊在院中漫步。这个天井式的院落像一个历史的隧道,我们随手可翻检到唐宋遗物,甚至还可驻足廊下与古人、故人聊上几句。杜甫是到这祠里做客次数最多的。他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唱出了这个悲剧的主调。院东有一块唐碑,正面、背面、两侧或文或诗,密密麻麻,都与杜甫作着悲壮的唱酬。唐人的碑文说:“若天假之年,则继大汉之祀,成先生之志,不难矣。”元人的一首诗叹道:“正统不惭传千古,莫将成败论三分。”明人的一首诗简直恨历史不能重写了:“托孤未付先君望,恨入岷江昼夜流。”南面东西两廊的墙上嵌着岳飞草书的前后《出师表》,笔走龙蛇,倒海翻江,黑底白字在幽暗的廊中如长夜闪电,我默读着“临表涕泣,不知所云”,读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看那墨痕如涕如泪,笔锋如枪如戟,我听到了这两位忠臣良将遥隔九百年的灵魂共鸣。这座天井式的祠院1500年来就这样始终为诸葛亮的英气所笼罩,并慢慢积聚而成为一种民族魂。我看到一个个的后来者,他们在这里扼腕叹息、仰天长呼或沉思默想。他们中有诗人,有将军,有朝廷的大臣,有封疆大吏,甚至还有割据巴蜀的草头王。但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来自什么出身,负有什么使命,只要在这个天井小院里一站,就受到一种庄严的召唤。人人都为他的凛然正气所感召,都为他的忠义之举而激动,都为他的淡泊之志所净化,都为他的聪明才智所倾倒。人有才不难,历史上如秦桧那样的大奸也有歪才;有德也不难,天下与人为善者不乏其人,难得是德才兼备,有才又肯为天下人兴利,有功又不自傲。

历史早已过去,我们现在追溯旧事,也未必对“曹贼”那样仇恨,但对诸葛亮却更觉亲切。这说明诸葛亮在那场历史斗争中并不单纯地为克曹灭魏,他不过是要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是在实践自己的做人规范,他在试着把聪明才智发挥到极限,蜀、魏、吴之争不过是这三种实验的一个载体。他借此实现了作为一个人,一个历史伟人的价值。史载公元347年,“桓温征蜀,犹见武侯时小吏,年百余岁。温问曰:‘诸葛丞相今谁与比?’答曰:‘诸葛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此事未必可信,但诸葛亮确实实现了超时空的存在。古往今来有两种人,一种人为现在而活,拼命享受,死而后已;一种人为理想而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人不管他的官位多大,总要还原为人;不管他的寿命多长,总要变为鬼;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幸被百姓筛选,历史擢拔为神,享四时之祀,得到永恒。

我在祠中盘桓半日,临别时又在武侯像前伫立一会儿,他还是那样,目光泉水般的明净,手中的羽扇轻轻启动,一动也不动。

1990年12月

* * * * * * 

“中国历史上有无数个名人,但没有谁能像诸葛亮这样引起人们长久不衰的怀念”,这是为什么?这篇文章就在回答这个问题。但这种阐述是形象化的,是以“游武侯祠记”的形式表达出来的。你在感悟、理解这篇游记时,寻找到这个答案了吗?你是否同意这个答案?

          选自《中华散文珍藏本•梁衡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