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狮子浮雕:《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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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1)  一、春申君星夜入临淄

    孟尝君对苏张一筹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进宫去磨齐宣王。

    齐宣王看了张仪的《列国变法》,心中不停地翻翻滚滚起来。目下打算变法的这几个国家,齐国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齐威王两战将魏国的霸主地位摧毁,齐国始终是第一流强国。这种自信深深植根于齐国君臣朝野。纵然在秦国崛起之后,齐国也没有像其他五国那样惊慌失措。事实上,秦国也始终没有公然挑衅过齐国。晚年的齐威王与继任的齐宣王,其所以不愿做合纵头羊,不是自认比楚国实力弱,而是在内心对秦国与中原的争斗宁作壁上观。

    齐国君臣的谋划是:支持中原五国长抗秦国,自己却尽量保存实力不出头,待到六败俱伤之时,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强大的齐国了。齐国的谋划虽然长远,可是在合纵抗秦的几番较量中,齐国的方略却总是结结实实被打碎。一经真正的实力对抗,各国与秦国的真实差距陡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惊。非但是数倍于敌的联合兵力不能战胜,而且连楚国的八万新军也全军覆没。经此两战,天下变色。各国纷纷与秦国结好,连忙埋头收拾自己。这才有了楚国、燕国、赵国的变法筹划。魏国虽说不如这三国唱得响,但魏国信陵君鼓动魏王进行第二次变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连对变法已成惊弓之鸟的韩国,也有一班新锐将领在大声疾呼“还我申不害,韩国当再变”。凡此动静,齐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却总是将信将疑,觉得无非是各国虚张声势鼓动民心的权谋罢了,当真变法谈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张仪对列国变法的记载,才第一次觉得列国的变法已经是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着急起来。这便与孟尝君从赵国归来后急迫变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尝君每鼓动一次,齐宣王便踏实一些。连续几日磋商下来,齐宣王终于下了决心:召见苏秦,正式议定变法。

    这日出宫天色已晚,孟尝君很是兴奋,想邀苏秦张仪聚饮一番。但转念一想,邀来也是自讨无趣,遂与几个门客痛饮了几爵,议论了一阵,看看已是三更时分,便上榻安卧了。

    正在朦胧之际,突闻门外马蹄声疾。孟尝君头未离枕,已听出了自己那匹宝马的熟悉嘶鸣,正待翻身坐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已经在庭院回荡开来:“噢呀——孟尝君府也有黑灯瞎火的时日了?”

    “春申君——”孟尝君一嗓子高喊,人已披着被子冲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体统了?”春申君大笑着拥住了孟尝君直推到厅中,一边主人般高呼,“来人,快拿绵袍了。”一边兀自唠叨,“噢呀呀,临淄这风冰凉得忒煞怪了,浑身缝隙都钻,受不得了。”孟尝君将身上的大绵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却光着身子跳脚大笑:“春申君以为临淄是郢都啊?来人,绵袍、木炭!”话音落点,侍女恰恰捧来一件丝绵袍一双丝绵靴便往孟尝君身上穿,孟尝君一甩手:“没听见么?给春申君!”侍女惶恐道:“这是大人的衣物,别人不能穿。”孟尝君高声道:“岂有此理?谁冷谁穿!我来。”说着拿过衣服手忙脚乱来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气:“噢呀呀,自己光着身子,还给别个乱包乱裹了?”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绵被又胡乱捂到孟尝君身上。孟尝君推脱间不意踩着被角跌倒,连着春申君也滚到了地上,两人在厅中滚成了一团,也笑成了一团。

    就在这片刻之间,侍女已经拿来了另一套绵袍绵靴与大筐木炭。两人分别将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炉前,却是感慨唏嘘不知从何说起。孟尝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鱼羊炖兰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驰而来,正在饥寒之时,自然大是对路,一通吃喝,脸上顿时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来了:“噢呀孟尝君,你将我火急火燎地召来,哪路冒烟了?”孟尝君看着他须发散乱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中大是感动:“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实是心感也。”春申君道:“噢呀哪里话了?你有召唤,我能磨蹭?说事了。”孟尝君却是一叹:“事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见一个熟人,说一番实话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阵好笑:“噢呀孟尝君,人说你急公好义,果然不虚了,将我黄歇千里迢迢弄来,就是教我陪你做义士了?”

    “先别泄气,包你此行不虚。”孟尝君诡秘地笑了笑。

    偎着烘烘燎炉,两人佐酒叙谈,一直到了五更鸡鸣。

    次日过午,孟尝君来到驿馆请张仪出游佳地。张仪笑道:“海风如刀,此时能有佳地?”孟尝君笑道:“张兄未免小瞧齐国了,走!一定是好去处。”张仪眼睛转得几转笑道:“好,左右无事,走走了。”进去一说,嬴华挑选了十名骑士随行,亲自驾车,绯云车侧随行,便与孟尝君出了临淄西门。

    出城三五里,孟尝君道:“张兄,须得放马大跑两个时辰,你的车马如何?”

    张仪笑道:“试试,看与你的驷马快车相距几何?”

    随行的秦国骑士一听与孟尝君较量脚力,立刻兴奋起来。孟尝君的座车是有名的铁车,车轮包铁,车轴是铁柱磨成,车厢车辕全部是铁板拼成,里层却是木板毛毡舒适之极;铁车宽大沉重,用四匹特异的良马驾拉,驭手便是门客苍铁从“盗军”带出的生死兄弟。此车虽不如献给齐宣王的那辆“天马神车”,却也是大非寻常。张仪的轺车也颇有讲究,表面看与寻常轺车无异,实际上却是黑冰台寻访到墨家工匠特意设计打造的一辆轺车,一是载重后极为轻便,二是耐颠簸极为坚固;驾车的两匹马也是嬴华亲自遴选的驯化野马,速度耐力均极为出色。

    放马奔驰两个时辰,对于训练有素的骑士与战马也不是易事,何况车乘?车身是否经得起颠簸,挽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车者的坐姿、站位与身体耐力能否配合得当,都是座车能否持续奔驰的重要原因。孟尝君问“车马如何”,便是这个道理。

    见张仪答应,孟尝君高声道:“我来领道,跟上了。”说罢一跺脚,那早已从车辕上站起来的驭手轻轻一抖马缰,铁车隆隆飞出,当真是声势惊人。十名门客骑士几乎在同时发动,却也只能堪堪跑在铁车两侧。

    嬴华见烟尘已在半箭之地,低喝一声:“起!”轺车骑士齐齐发动,直从斜刺里插上。时当冬日,田野里除了村庄树木,光秃秃一望无际,所有的沟洫都是干涸的。按照传统,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里放马奔驰的季节。秦人本是半农半牧出身,嬴华自然熟知这些狩猎行军的规矩,所以一发动便从斜刺里插上,看能否与孟尝君车马并驾齐驱。

    孟尝君回望,见张仪轺车不是跟在后面,而是从斜刺里插来,顿时兴奋起来,高声长呼:“张兄,上来了——”那驭手却是明白,一声响亮的呼哨,驷马应声长嘶,铁车顿时平地飞了起来一般。门客骑士只能跟在铁车激碾出的一片烟尘之中,不消片刻,渐渐脱出了烟尘,落下了大约半箭之地。

    张仪的轺车马队却是整齐如一,始终保持着车骑并进的高速奔驰。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内,始终与孟尝君铁车保持着一箭之地的距离。将近一个时辰的时候,张仪车马渐渐逼近到半箭之地。张仪用铁杖“当当”敲着轺车的伞盖铁柱,高声喊道:“孟尝君快跑!我来也——”随风飘来孟尝君的哈哈大笑:“张兄莫急,赶不上的——”

    突然之间,嬴华一声清叱:“张兄站起!”待张仪贴着六尺伞盖站稳——这是站位车轴之上车身最为轻捷灵便之时——嬴华一声清脆的口令,“提气跑!”话音落点,秦军骑士一齐躬身冲头,臀部骤然离开马鞍,人头几乎前冲到马头之上。这是人马合力全速奔驰的无声命令。十骑骏马立时发力,竞相大展四蹄,如离弦之箭般飞了起来,直冲轺车之前。嬴华飞身从车辕上站起,两缰齐抖,两匹驯化野马齐声嘶鸣奋起,片刻之间插进了马队中央。

    渐渐地,孟尝君的驷马铁车越来越清晰了,终于并驾齐驱了。

    “好!”孟尝君一声赞叹,挥手喊道,“走马行车——”两队车马渐渐缓了下来,变成了辚辚隆隆的走马并行。孟尝君打量着张仪的车马笑道:“张兄啊,了不得!你这两马轺车竟能追上我这驷马快车,当真匪夷所思!”张仪笑道:“你那是战车,声势大,累赘也大。”孟尝君大笑一阵,扬鞭一指前方道:“张兄且看,片刻便到。”

    暮色之下,两座青山遥遥相对,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铺开。说也奇怪,凛冽的海风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暖融融的气息夹着诸般花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张仪四面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尝君,这不是蒙山蒙泽么?”孟尝君惊讶道:“张兄来过?”张仪摇摇头:“听老师说过:临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连,冬暖如春,天然形胜。”孟尝君笑道:“老人家好学问!这正是蒙山蒙泽。走马行车,跟我来。”

    蒙泽水面平静如镜,除了水边浅滩的葱茏草木,岸边却是细沙铺满了石板,极是清爽。两队车马沿着岸边绕了过去,便到了山脚下的洼地。孟尝君笑道:“张兄,此地扎营如何?”张仪笑道:“干爽避风,正是露营佳地。”

    两人一定板,两边人手各自忙碌起来。片刻之间,一座营地收拾妥当:两边山脚下各有两座帐篷,中央一片空地,是埋锅造饭与篝火聚餐的公用场地。两边人手原都是行军露营的行家里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职炊兵搭架上锅,门客驭手摆置酒肉,一阵井然有序地忙碌。月亮爬上山巅时,篝火已经熊熊燃烧,铁架上的整羊已经烤得吱吱流油香气四溢了。

    张仪望着山头一钩新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来?”孟尝君笑了。

    张仪正要说话,一片急骤马蹄声直压过来。“骑士上马!”嬴华一声令下,已经拔剑在手。孟尝君笑道:“行人且慢,这里有事,田文一身承担。”转身对一名门客骑士吩咐:“快马迎上,快查快报!”门客骑士飞身上马,倏地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间,便闻遥遥高呼:“噢呀孟尝君——黄歇来也——”

    “春申君!”孟尝君惊喜地叫了起来,“张兄,可有个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来这里做甚?”张仪大是疑惑。

    “等他来了,一问便知。快,再添一毡座!”

    话音落点,一行十余骑已经冲到面前,为首一人高冠束发黄锦斗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尝君,莫非你也来找那人了?”孟尝君笑道:“那人,却是谁也?”春申君笑着下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装糊涂了。”孟尝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边,你可知这位是谁?”

    春申君端详着面前这个手执细亮铁杖,身材伟岸而又稍显佝偻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对了,阁下莫非张仪?搅得我楚国鸡犬不宁的秦国丞相了?”张仪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与屈原之手段,张某已经领教了。”春申君深深一躬道:“先生大才,黄歇与屈原深为敬佩。各自谋国,尚望先生勿恨屈原黄歇了。”孟尝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说此等没气力话。”张仪原本只为春申君一句“鸡犬不宁”不悦,如今见孟尝君圆场,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贞之士,如何还能一味僵持,慨然一躬道:“久闻春申君明锐旷达,果然不虚,张仪这里赔罪了。”春申君连忙上来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当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黄歇里通外国了。”一句话说得众人哄笑起来。

    篝火前落座,饮得两碗相逢酒,孟尝君笑问:“春申君火急火燎赶到蒙山,果真要见那个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国名士,有了事我自当出面。”孟尝君揶揄道:“做得楚国芝麻大个官儿,便成了楚国名士?这难道不是我齐国地面么?”春申君苦笑着摇摇头:“噢呀你说得轻巧,芝麻大个官儿?你孟尝君倒是给先生磨盘大个官儿,先生要么?”孟尝君依然追着道:“总是楚国不自在,否则先生如何到我齐国地面来?”春申君笑道:“噢呀呀,就算先生目下是齐国名士,我黄歇见见总可以了。”

    听得两人兀自唠叨折辩,张仪不禁笑道:“如何一个名士,害得齐楚两国都伸手?”春申君惊讶道:“噢呀孟尝君,你没说给丞相听?”孟尝君笑道:“刚要说你就来了,你说。”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你可晓得庄周了?”张仪恍然笑道:“庄子么?如何不知道?公子要见庄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庄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点儿冬令物事。我猜度,孟尝君也是此意了。”孟尝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给这位老兄热闹一番了。”张仪笑道:“见庄子好啊,何不早说?我也该带些许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这个庄子不要多余物事,至多留下些许粮米粗布而已,带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张仪听得不禁喟然叹息一声:“粗衣粗食,可以清心矣!”

    春申君猛然叫了一声:“噢呀想起了,听说武安君在齐国,如何没有同来?”孟尝君尴尬地笑笑:“这却怨我,粗疏忘记了。”张仪冷笑道:“原是我不想见,与孟尝君何干?”春申君惊讶得眼睛瞪得老大道:“噢呀奇闻,张仪不想见苏秦?比龙王不想入海还稀奇了。”张仪虽然诙谐,却是最烦在此事上聒噪嬉笑,不禁冷冷道:“莫非春申君喜欢朋友出卖自己?”话音落点,春申君张着嘴愣怔了,惊愕之情是显然的。

    孟尝君叹了一口气:“春申君莫怪张兄唐突,屈原暗杀张兄,武安君分明事先知情,见张兄时却一字不漏。要是你,不上气么?”

    一语未罢,春申君红着脸跳了起来:“噢呀孟尝君,此事你是见了还是听了?说得如此真确,连我这在场之人,都教你包了进去?岂有此理了!武安君大大冤枉了!”一通高亢楚语噢呀哇啦,分明是大为气恼。

    孟尝君冷冷笑道:“春申君少安毋躁,田文说得不是事实么?”

    “不是!半点不是了!”春申君摊着两手,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着。

    “这却奇了。”孟尝君也站了起来,“你既在当场,你说事实,若有虚言,该当如何?”

    四大公子其所以名动天下,根基就是慷慨好义重然诺,此等板下脸说话,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要求对方承诺“虚言该当如何”更是绝无仅有。张仪素知四大公子人品,如何不解孟尝君此话分量?听得心中一沉,生怕两人伤了和气。

    春申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苍天在上,黄歇若有半句虚言,祸灭九族!”一言既出,全场默然,以春申君身份发如此重誓,当真是惊心动魄。

    孟尝君长叹一声:“春申君,你说。”

    春申君正色道:“当日黄歇与武安君南下之时,屈原已经将新军调到了郢都郊野。既未与武安君商议,也未与黄歇商议。那日聚宴,屈原突兀提出截杀张仪,自然是想要武安君与我一起联手。我虽犹豫,却也心有所动。武安君却是决然反对,还痛心地说了一番实力较量的根本道理。武安君说罢,屈原当场表示放弃暗杀,且请求武安君,不要在张仪面前提及此事,以免他日后与丞相不好周旋邦交。武安君慨然允诺了。酒宴将要结束时,武安君收到书简一件。我问何事?武安君说是张仪相约,次日在云梦泽会面。我与屈原都担心有危险,武安君大不以为然,坚执不教屈原与我派人护卫。次日,截杀丞相的事一发生,武安君便愤而离开了楚国……事实如此,丞相自己斟酌了。”

    张仪仔细回味春申君的话,一时默然。孟尝君置身事外,却已经将关节听得明白,便问:“春申君,是屈原当场说了,放弃暗杀张仪么?”

    “噢呀,正是了!”

    “是屈原请求武安君,不要将一个已经放弃了的谋划告诉张仪,以免他日后难堪?”

    “是了是了!”

    “武安君见屈原放弃暗杀,便答应了屈原所请,是么?”

    “正是了,很清楚的了!”

    孟尝君转身笑道:“张兄,此事……你说?”

    张仪默默伫立着,仰望天中一钩残月,泪水涌泉般流了出来。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2)   二、逍遥峰的鼓盆隐者

    次日天亮,三人将车马骑士留在山口,徒步进入山谷。张仪腿脚略有不便,孟尝君与春申君一致赞同嬴华绯云随行照拂。一夜过来,张仪心绪好了许多,谈笑风生一如平日,路上大大轻松了起来。

    沿着山谷中的溪流拐过了三道山弯,突兀的一座孤峰矗立在面前。

    这座孤峰煞是奇特,冬日里满山苍翠鸟语花香,迎面一道瀑布飞珠溅玉般挂在山腰,直似苍黄群山中的一株参天碧树。张仪惊叹道:“此山异象也!庄子一定在这座山上。”孟尝君笑道:“不错,庄子正在此山之中。”春申君笑道:“噢呀你等可晓得了?方圆百里的楚人,将这座山叫做逍遥峰了。”张仪笑道:“逍遥峰?好!庄子正有《逍遥游》一篇,读来真是令人心醉。”孟尝君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张仪神往笑道:“此等景象,非神目万里神游八极不能企及,非高居昆仑之巅天宇之上不能入眼。庄子,非人也,诚为仙也。”春申君不禁大笑起来:“噢呀,张兄解得妙!我等去看看这个仙兄了。走,随我来了。”

    从一条羊肠小道登上孤峰,便见山腰阳坡上一座茅屋,一缕炊烟飘飘荡荡地融化在高远的蓝天。上得面前一个山坎,几个人看到了茅屋,却都惊讶地站住了。

    一堆枯枝燃起的大火上,吊着一只黑黝黝的大陶罐,还有半只烤得红亮的野羊。一个布衣散发的年轻人坐在火坑前,默默地往火里添着木柴拨着火。火坑旁绿草如茵,一个裸身女子躺在花枝堆成的花山中间。仔细看去,那花山却堆在一层白花花的木柴之上。花山前坐着另一个人,粗布大袍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披肩的长发灰白散乱。他身旁放着一个很大的酒坛,淡淡的酒香随风飘了过来。尽管是背影,也可以看出,他正在敲着一个破烂的瓦盆吟唱,那悠扬嘶哑的歌声说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听得几个人都痴了:

    方生方死兮方死方生

    其始而本无生兮无生也本无形

    非徒无形也本无气兮杂若恍惚之间矣

    形变而有生兮再变而为死

    春秋冬夏四时行兮死为达生

    不问生之所以为不问命之所无奈

    人欲免为形者兮莫如弃世

    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

    正平则与彼达生兮达生者不朽矣

    “夫人死了,他还鼓盆唱歌?”嬴华低声问。

    张仪一声长长的感叹:“死为达生,大哉庄子也!”

    孟尝君低声道:“一步来迟,庄子夫人竟去了,我等便在这里陪祭了。”

    布衣散发者一声高亢的吟哦,站了起来,提起酒坛绕着花山洒了一圈,又将坛中剩酒全部泼洒到花山之上,高举双臂对着花丛中裸身女子喊道:“夫人——你终究脱离了人世苦难,一切忧愁都如风一般消散!快乐地去也,你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了——”说罢深深一躬。火堆旁的年轻人拿起了一根熊熊燃烧的木柴,走了过来递给他。

    布衣人举起火把,从容地伸向花山下的那片木柴。一簇火苗冒了起来,渐渐地,木柴燃起来了,花山燃起来了,熊熊火焰吞没了花山,吞没了那静静长眠的裸身女子。布衣人在随风飘散的烟火前默默地伫立着,没有哭声,没有笑声,直到熊熊火焰化成了淡淡青烟。

    “吔!他竟烧了夫人……”绯云惊骇得一个激灵。

    张仪低声道:“这叫火葬,墨子大师便是如此升天。”

    “噢呀孟尝君。”春申君低声惊呼,“先生要走了?你看!”

    只见布衣人从茅屋里走了出来,背上一个青布包袱,手中一支碧绿竹杖。火堆旁的年轻人笑着跪在布衣人面前道:“老师,你真的要一个人走了?”布衣人笑道:“蔺且啊,你有你该做之事,何执于行迹之间也?”年轻人笑道:“老师,你就不怕蔺且再来追你么?”布衣人笑道:“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吾却何以知之?”年轻人恭恭敬敬扑地拜了三拜,声音哽咽起来:“老师,保重了。”

    布衣人大笑而去,一路吟哦随风传来:“风起北方,在上彷徨,天其运乎,六极五常……”

    “噢呀孟尝君,我去追先生回来了!”春申君大步疾走,去追那布衣人。

    茅屋前的年轻人拦在了当面,拭着泪眼笑道:“春申君,无用也,老师的心早就走了。”春申君怔怔站住,顿足长叹一声,对着山道长长呼喊:“庄周兄——等你了——”

    谷风习习,一阵笑声在空山中荡开,终是渐去渐远。

    张仪一直默然伫立着,心底里一片空白。孟尝君笑道:“张兄,去看看蔺且吧,庄子连他这个唯一的学生都丢下了。”来到茅屋前,年轻人苦笑道:“孟尝君,我还是没有留住老师。”孟尝君喟然一叹:“蔺且啊,先生走了,你到稷下学宫去吧。”蔺且摇摇头:“不,我要整理老师的文章。”春申君笑道:“噢呀蔺且,你可真糊涂了。孟尝君请你去稷下学宫,为的就是教你无衣食之忧,更好整理文章了。”蔺且淡淡笑道:“离开这蒙山逍遥峰,便没有老师文章。”

    “却是为何?”孟尝君大是惊讶。

    蔺且笑道:“老师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哪里心血来潮,便写下一篇。有的刻在树干上,有的写在山石上,有的还写在陶盆上,有的还不知道写在何处。我每日都要在山里搜索,有些还没有抄完,字迹便看不清楚了……”

    “吔——这里有字!”在旁边转悠的绯云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

    几人过去一看,只见一片半枯的竹竿上刻画着一个个清晰的字迹。蔺且笑道:“这是师母病重期间,老师不能走远,每日在这里转悠刻下的了。”孟尝君不禁顺着竹竿边走边念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之所随,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却贵言传书。世虽贵书,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悲夫,世人岂识之哉……”念着念着,孟尝君打住了。

    “噢呀岂有此理?没有书,哪里有学问了?”

    张仪笑了:“庄子本意,我看却在这几个字:书不如思贵,意不可言传。说到底,是教人多思深思,切莫草草立言。”

    蔺且笑道:“先生果然智者,老师也是如此说。”

    孟尝君大笑:“蔺且啊,我等与这位智者,今日住在这里如何?”

    “自然好。”蔺且高兴地笑了,“诸位稍待,我去拿坐席。”说着进了茅屋,抱出一摞草垫,递给每人一个,又去提来一个粗陶大壶与一摞粗陶大碗,给每人斟了一碗殷红的凉茶。几人围着火坑坐定,孟尝君道:“蔺且啊,我等方闻你师母病体不佳,特意来拜望探视,如何便骤然去了?”蔺且一声叹息眼圈先红了:“师母多年操劳,原是有痼疾在身,却不告老师。老师粗疏不经意,只以为寒热小病而已,每日进山采撷草药……不想前日三更,突然去了。”

    众人听得一阵唏嘘。张仪笑道:“夫人逝去,庄子鼓盆而歌,花山火葬。此等达生意境,原非常人所能解。我等还是追随庄子性情,将夫人之死,看作达生快乐的好。”

    “张兄此言大是!”孟尝君笑道,“蔺且,你说?”

    “自当如此。原是蔺且天分差,难追老师高远,犹如蓬间雀之与鲲鹏也。”

    一言落点,众人都笑了。孟尝君与春申君解下随身背来的酒袋,绯云也解下张仪给庄子准备的酒袋,又一一泼去陶碗中残茶,用茶碗做酒碗,几个人饮了起来。这时,蔺且用一只大木盘盛来了大块的带骨羊肉,一股肉香浓浓地弥漫开来。春申君惊讶道:“噢呀,蔺且本事见长,能狩猎了?”蔺且笑道:“春申君不晓得,师母病重时,这只羊在茅屋前卧了三日三夜,只是不走。老师说,这是上天所赐,是羊之达生。我去捉它,这只羊动也不动。老师为师母烤了半只,可师母只是闻了闻便去了……”说着,蔺且的眼圈又红了。

    众人一阵默然,嬴华绯云都别过了头去。还是孟尝君笑道:“张兄不知,庄子的奇遇异事多了,桩桩都令寻常人不能想象也。”张仪看着蔺且笑道:“我只是不解,庄子如此清苦,行迹又大异于常人,何以竟有弟子相随?”

    孟尝君饶有兴味地笑了:“我也不清楚,蔺且,你说说如何?”

    “噢呀蔺且,我只听先生说过一句,你是上天硬塞给他的。究竟如何了?”

    “也是,老师原本不想收留我的……”蔺且眼望着远山,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奇异的故事:

    八岁时,蔺且的工匠父亲因打造的战车断了车轴而被杀,母亲、姐姐和他便成了邯郸一家官员的奴隶。母亲与姐姐给主人们洗衣做饭,小蔺且则给马夫做下手杂活。可不到一年,这家官主人战死了。国君没有赏赐,军中没有抚恤,蔺且一家便随着主人的沦落,流失到市井做了乞丐。那一日,小蔺且正在邯郸街头流窜乞讨,不想遇上官府市吏查市,慌忙躲逃间撞倒了一个迎面而来的士子。

    “大人饶了我,小子实在没看见。”小蔺且一头抢地,爬起来便跑。

    “小兄弟,别跑。”士子从地上爬起来笑道,“撞了便撞了,怕我何来?”

    “不是大人,后面市吏追我。”小蔺且惶恐的眼睛滴溜溜打转儿。

    士子笑道:“别怕,跟我来。”说着拉起小蔺且的手,快步进了一家酒肆。

    士子请小蔺且饱餐了一顿,末了笑道:“小兄弟,如有一笔大钱,你想如何用它?”

    “先开脱了娘与姐姐的隶籍,而后嘛,自做营生。”小蔺且回答得毫不犹豫。

    “好,你跟我来。”士子戴上了一顶很大的斗笠,拉着小蔺且来到邯郸最热闹的北门口,“小兄弟,过去看看城墙上那张画像,看准了。”小蔺且跑过去端详了一阵,又跑了回来:“那张画像,就是大人。”士子笑道:“小兄弟果然聪敏,过来,听我说。”士子将小蔺且拉到僻静处道,“你目下到国府去,就说你知道图上这个人在哪里,然后带他们到方才那个酒肆,我再跟他们去。这样你可以得到一百金,再去做你的事。”

    小蔺且默默地转着眼珠低下头:“我,不要那种钱。”回头走了。

    士子却追了上来:“哎,小兄弟,你我商量一番,两个人都有饭吃如何?”

    “你也没饭吃?”小蔺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有短饭,没长饭,明白?”见小蔺且点了点头,士子又道,“你看,我跟他们走,是到那大宫殿里吃鱼吃肉喝酒。你有了钱,也能吃鱼吃肉喝酒。两厢便利,多好。”

    “那你自己去找他们多好,要我说做甚?”

    “小兄弟不明白。”士子低声道,“我自己去,多丢面子。要他们来请,才吃得气派,明白?”

    小蔺且笑了,去宫门前报了官,领着一队车马接走了士子,自己得了一百赏金。一家人脱了官府隶籍,还在邯郸开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后来蔺且渐渐长大了,听一个常常光顾他家酒肆的书吏说:他当年举发的那个布衣士子,叫做庄周,学问很大,经常谈论天下剑术;赵侯也酷爱剑术剑士,自然也很想见到论剑的庄周。书吏说得绘声绘色:“几年找不到这个庄周,赵侯便想了这个绘影缉拿的法子。嗨,不想立即见效,应在了你这个小乞丐头上!蔺且,你命好啊。”

    从此,蔺且心中有了庄周这个名字。当年那个身影整日在他心头晃动,连做梦都是那个影子。他见到读书人便打问,可谁也不知道庄周在何处?蔺且十八岁那年,几个游学士子在他家酒肆兴致勃勃地议论一篇传抄天下的文章,大谈庄子如何如何。蔺且立即上前恭敬一礼:“敢问先生,庄子可是庄周先生?”游学士子大为惊讶:“是啊!你也知道庄子大名?”蔺且又问:“先生可知,庄子目下居住何处?”士子们都摇摇头,有一个忽然笑道:“我听一个人说,好像在楚国。如何,小兄弟要找庄子拜师求学?”士子本来是戏谑一句,不想蔺且却是正色高声:“正是。”逗得几个士子哄然大笑。

    蔺且与母亲姐姐一说,卖了酒肆,在邯郸郊野买了一片桑田盖了两座茅屋。安顿了母亲姐姐,蔺且便带着剩下的钱上路了。赵国、魏国、韩国、楚国,一路寻觅,半年便没有钱了。蔺且没有回头,一边给人做苦工一边乞讨,千辛万苦地找了三年,最后终于在宋国蒙邑的一座漆园找见了庄子。那时候,庄子正做着漆园小吏,见蔺且千辛万苦地找来,惊叹之余留下他做了个漆园工匠,却不答应收他做弟子。蔺且也不着急,整天除了默默做工,便是留心庄子随处挥洒的文字,一片一片地收集珍藏。三年后庄子不做漆园吏了,要搬到山里去了。那时候,蔺且已经是漆园有名的漆工了。庄子叮嘱蔺且好好做工,攒一笔钱回去孝敬母亲,一辆牛车拉着夫人与几个包袱走了。

    到了蒙山,庄子在修建茅屋时惊讶地发现了神助:白日明明砌了半人高的墙,过了一夜便陡然变成一人高了。正没柴烧了,墙下便有了一摞码得很整齐的砍柴。庄子夫人聪慧过人,笑着劝道:“夫君啊,你还是收下蔺且吧,我看他与你一般,都是痴心放任的种儿。”庄子笑道:“蔺且在漆园里,如何去收?”夫人笑道:“不,他就在山里,你喊几声试试?”庄子便高声喊道:“蔺且——你在哪里——你出来——”话音尚在山谷回荡,蔺且已经站在了庄子面前。

    “蔺且?你在何处?”

    “我在山里。”

    “在山里做甚?”

    “听老师与天地对话。”蔺且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片柔韧雪白的树皮内瓤,上面赫然便是木炭大字“逍遥游”。庄子哈哈大笑:“好啊好,天地要留下庄周,竟派了一个蔺且来也!”

    就这样,蔺且成了庄子唯一的学生。

    众人听得感慨唏嘘,张仪叹道:“还是庄子说得好,天地要留下庄子,于是便有了蔺且啊!除了天意,还有何说?”孟尝君思忖一阵笑道:“蔺且啊,先生在时,我等想请他出山不能,接济他又不要。目下他去逍遥了,你承担着传扬庄子的重担。我看,你便做稷下学宫的院外学子,我叮嘱学宫给你在这里起一座庭院,每月送几石禄米,你只安心收集整编庄子文章便了。”春申君连连拍掌:“噢呀,好主意!我如何便没想起了?你要不愿到稷下学宫,我教楚国管你如何?”蔺且笑道:“便是稷下学宫吧,可有一条须得听我。”孟尝君慨然道:“你但说了。”蔺且道:“三年为限。三年后,我将《庄子》留下一部给稷下学宫,我也要寻觅老师去了。”

    孟尝君一声叹息,默默点头。众人听得百感交集,恍恍惚惚说不清何等滋味儿。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3)  三、英雄之心恩怨难曲

    回到临淄,孟尝君立即进宫继续他的“磨王”功夫。

    这次倒是齐宣王着急了,一见孟尝君到来,立即说了两则消息:一是赵雍已经从云中回到邯郸,赵国的变法大计已经确定:以“变兵”为主,目下正在与肥义、平原君等秘密谋划,预料明年将有大举动。二是燕王已经将全部大权交给了子之,子之正在整肃吏治,大批裁撤燕国老世族官员,据说明年便要推行“子之新政”,燕国朝野目下一片风声鹤唳。齐宣王显然有了一种急迫感,想赶紧在齐国动起来。孟尝君笑道:“我王但有变法心志,便须谋定而后动。我看还是请武安君全盘谋划,不必与别国虚争声势。”齐宣王道:“也是,你便说,如何做法?总不能不动了?”孟尝君道:“我王须仿效秦孝公,只要一件事做好:用好苏秦,给苏秦足够权力。”齐宣王思忖一阵道:“好!你知会苏秦,准备好变法成案,本王立即着手为他铺垫。”孟尝君大是兴奋,向齐王深深一躬:“如此则齐国幸甚,我王幸甚!”告辞出宫,匆匆去找苏秦了。

    临淄城南有一条小巷,名字叫做客巷,住着十几名客卿,苏秦也住在这里。

    客卿,是诸侯林立战国纷争时的一种官场异象。究其实际,客卿不是官员,而只是国君赐给外国流亡官员,或一时不好安置的人物的一个官身名号,表示国府在养着你而已。客卿既无爵位等级的高低,也无官署可以归属,更无实际执掌,日常费用由掌管邦交的官署通过驿馆吏员来供给,实际便是寄居而已。中原各国的客卿,通常都是住在驿馆当做宾客。齐国富裕,也素有敬贤之名,给客卿每人配有一座府邸一辆车。说是府邸,实际上是一座五六间房勉强算得上两进的小庭院;说是车,却不是有伞盖高低之分的轺车,而只是一匹马驾拉的低厢板车而已。在齐国,如此规格只不过等同于稷下学宫一个三等学子而已。这些客卿大都是不得已而流落,既无财货与高车骏马去周游结交,也没有贵胄重臣来拜望。于是,这条小巷分外冷清,冬日里海风飕飕,几乎见不到人影。

    孟尝君特意驾了一辆最轻便的单马轺车前来。纵然如此,那辚辚隆隆的车声,在小巷石板路上也是声势惊人。一扇扇大门吱呀吱呀地相继打开,纷纷有人探出头来要看个究竟。见来人竟是孟尝君,且轺车直向最深处驶去,小巷中顿时惊炸了。

    “卷土重来!苏秦又要出山了!”一个客卿很自信地对开门邻居高声宣布。

    抛下身后的惊叹议论,孟尝君径自进了那座小小庭院。庭院与小巷一般冷清,院中那棵大树落下的黄叶满院飘落,沙沙作响,一片萧疏。孟尝君穿过正房中间的过厅,进到后院,也就是第二进,高声喊了一句:“武安君,我来了。”旁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一个老人出来笑道:“敢问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门了。”孟尝君板着脸道:“你是官仆?”老人笑道:“正是。”孟尝君道:“官仆就如此做大?大门不守,落叶不扫,窝在房里睡大觉么?”老人连忙一躬道:“老奴何敢如此?客卿大人烦几家邻居好看稀奇,吩咐大门竟日开着,院中落叶,客卿大人也不教扫,说是天地气象。老奴一日只做两餐菜饭,连开水也只能煮两壶,实在是闲得发慌。”孟尝君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也不怪你。大人哪里去了?”老人道:“大人出门,从来不给老奴招呼。不过,老奴估摸着也该回来了,到饭时了。”

    正在说话,便闻前院落叶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家老,与谁说话?”老人碎步向前高声道:“大人回来了好,有客!”孟尝君回身笑道:“武安君,好悠闲了。”苏秦高兴地笑起来:“孟尝君,你如何找来了?来,好在有太阳,院中坐了,家老,上茶。”老人听说是孟尝君,慌得话都说不利落了,一溜碎步去烧水煮茶。

    庭院浅小,没有遮阳的高屋层楼,过午的冬日西晒了整个庭院。两方石凳一张石板,倒是被落叶埋了一半,人仿佛坐在郊野一般寂寥。孟尝君不禁一叹:“当日我直去了秦国,没有陪你来临淄,不想竟教你窝在如此府邸,田文惭愧也。”苏秦笑道:“很好了啊,庄子一座茅屋,不也舒畅得很么?至乐不乐,在乎人心。”孟尝君惊讶道:“如何?你去过蒙山逍遥峰?”苏秦笑道:“两三年前去过,虽不敢说是先生知音,也算是友了。”说着一声深重的叹息,“庄子夫人去了,多美的一个女子,临去时也是笑吟吟的。”

    “你?你知道庄子夫人过世?”孟尝君更惊讶了。

    “我在蒙山守了一夜。”苏秦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等去么?”孟尝君愣怔了。

    “知道。我知道你会去,春申君也会去,都是庄子的地主之友啊。”

    孟尝君长嘘了一口气:“不说庄子了,一说庄子,世间一切事便都索然无味,只遨游隐居来劲了。”苏秦大笑道:“倒也未必,世间总要有做事者。都去做庄子,庄子也就贱了。”孟尝君笑道:“还是苏兄见识高。哎,我来是给你说,齐王请你谋划变法定案,不日要郑重请你出山。”苏秦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笑了笑:“如何?齐王通了?”孟尝君道:“通了。我看这次是大通。”苏秦点了点头,思忖着没有说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仆急急来道:“禀大人,门外有人请见!”

    孟尝君笑道:“有人请见,慌张何来?”

    老仆道:“此人拄着一支铁拐,背上还有一段黑糊糊物事……”

    “铁拐?”孟尝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苏秦刚刚起身,便听见孟尝君惊讶的声音:“张兄,你这是甚个讲究?”苏秦已经出了过厅,只见小庭院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张仪,只是那样子却令人吃惊: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长衫,既没有高冠,也没有官服,散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完全是一个寒士模样。但更令苏秦与孟尝君吃惊的,却是他身上背了一支干枯带刺的荆条!

    见苏秦出来,张仪一扯胸前布带,从背上拿下了荆条,双手捧着深深一躬:“张仪心胸浅薄,以恩为仇,敢请苏兄打我荆杖!”

    “张兄!”蓦然之间,苏秦泪水盈眶,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张仪。

    孟尝君哈哈大笑,却又惊讶喊道:“快松开,荆条夹在胸前,都带血了!”说着上去分开两人,细心地拿下了那根指头粗细的荆条,黑糊糊的干刺上血迹斑斑,连张仪的布衫都扎破了。饶是如此,苏秦张仪全然不觉,泪眼相顾,兀自开怀大笑。

    “好事!痛快!”孟尝君大乐,“家老,有酒么?”

    老仆忙不迭道:“酒不好,有两坛。”

    “有就好,快拿出来!走,张兄苏兄,到里院坐。”孟尝君完全变成了主人在张罗。

    老仆连忙去提了酒坛,拿着大碗碎步跑了过来,满脸惶恐道:“大人,没得下酒之物。只有,只有一筐羊枣儿,实在……”孟尝君笑道:“羊枣儿就好,拿来便是。”苏秦一边忙着进屋找了一件绵袍,出来给张仪穿上,一边笑道:“这筐羊枣儿,还是家老的儿子看他老父送来的,今日正摊上,惭愧惭愧。”张仪看小庭院中萧疏一片,苏秦的旷达中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原来已经变黑的头发,已经真正地变成了两鬓斑白,消瘦清癯得架着一件丝绵袍空荡荡的不显身形,心头直是酸楚。

    但张仪毕竟豁达明朗之人,况苏秦复出的机会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枣儿好啊!当年我们常常给老师采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讲书毕了,老师便用羊枣儿下酒。”苏秦接道:“老师还用干羊枣儿泡酒。有一冬快过年时,张兄打扫老师的山洞书房,偷着喝了老师半坛羊枣儿酒。孟尝君,你猜老师如何惩罚?”孟尝君童心大起道:“我想想,打!屁股打肿!”苏秦一本正经道:“非也。老师罚他,将那半坛再喝了。”

    “痛快!好个鬼谷子!”孟尝君将石案拍得啪啪响,“张兄啊,你好福气!偷酒得福,定然是醉翻了。”苏秦接道:“张兄心里偷着乐,却愁眉苦脸对老师请求,说偷酒是师兄望风,师兄该当一起受罚。老师捋着白胡子笑了,‘好啊,同伙,一起受罚。’张兄便将我喊了来一起喝。那羊枣儿酒啊,凛冽中透着酸甜爽利,我俩直嚷着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坛。”孟尝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紧追道:“啧啧啧,这羊枣儿酒喝了,却是何等后劲儿?”苏秦笑道:“你问张兄了。”张仪摇头笑道:“何等后劲儿?嘴唇肿了三日,不能吃饭,不能说话,只能面对面不断地呜噜呜噜……”一言未了,孟尝君笑得前仰后合,苏秦张仪两人也大笑起来。

    孟尝君来了兴致,将一筐羊枣儿摆在石案中间,举起大碗慨然道:“来!双喜齐至,羊枣儿下酒,干了!”“干了!”苏秦张仪也举碗齐应,“当”的一撞,三人一饮而尽。孟尝君撂下碗笑着叫了起来:“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张仪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个散字。散淡辣,谓之酒尾也。”苏秦哈哈大笑:“快,羊枣儿上了。”三人各抓一把羊枣儿塞进口里大嚼,酸甜爽利,特别上口,淡辣之气顿时大解,三人同时喊了一声:“再来!”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再看这羊枣儿,小小颗粒如小指肚儿,颜色黑红发紫,枣肉也只有钱般薄厚,酸甜味道却极有劲力,三人不禁啧啧称奇。张仪拈着一枚羊枣儿笑道:“你等可知,秦人将羊枣儿叫甚个名字?”孟尝君笑道:“那谁知道?”张仪道:“羊枣儿是孟子叫开的。秦人叫它‘羊屎枣儿’。你看,又小又黑,像不像羊屎蛋?”孟尝君摇头笑道:“不雅不雅,纵像羊屎蛋又能如何?还是老孟子叫得好。”苏秦笑道:“雅从俗中来,无俗何谓雅?原本说不上好坏。”孟尝君眨眨眼笑道:“算你为俗请命了,你可知道,这天下有几种枣儿?”苏秦一怔:“哟,还当真不知,你说说看了。”

    孟尝君掰着指头道:“壶枣儿、要枣儿、白枣儿、酸枣儿、大枣儿、填枣儿、苦枣儿、虰枣儿、唐枣儿、紫枣儿、历枣儿、三星枣儿、骈白枣儿、灌枣儿、青花枣儿、赤心枣儿;以地划分,还有齐枣儿、安邑枣儿、河内枣儿、东海蒸枣儿、洛阳夏白枣儿、梁国夫人枣儿;以牲畜跑物命名者,还有狗牙枣儿、鸡心枣儿、牛头枣儿、猕猴枣儿、羊角枣儿、羊枣儿、马枣儿;说到神仙嘛,还有西王母枣儿!数数,一共多少?”张仪大笑道:“嗬,好学问!一口气说了三十种枣儿名字,当真了得!”孟尝君得意笑道:“两位大兄那么大学问,我这粗汉不长点儿记性,活得下去么?”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羊枣酒尾子喝得快乐,不知不觉的红日西沉了。

    孟尝君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吩咐家老只管清扫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琐事。片刻之后,两辆高厢牛车咣当咣当地到了大门口,几个年青力壮的仆人穿梭般往里搬物事。舂好的米、磨好的面、宰杀好的猪羊、风干的鱼虾、泥封坛口的兰陵老酒、捆扎停当的冬菜、大罐小坛的油盐酱醋、挡风的厚布帘、大大的燎炉、几口袋木炭等诸般应用物事应有尽有,而且还来了一个精于烹饪的厨工。

    张仪笑道:“雪中送炭,孟尝君也!”苏秦苦笑道:“孟尝君,何苦这般折腾?弄得一片光鲜,我倒是不自在了。”孟尝君大笑道:“你自在了,我这脸面却何处搁去?再过十天半月,我想逢迎只怕都进不得门了。”张仪笑道:“逢迎的车马堵住大门了?”孟尝君道:“张兄明白人,我得抓这个机会。”说得三人一阵大笑。

    不消半个时辰,这座黄叶萧疏的小庭院顿时灯火明亮,变得富丽光鲜温暖舒适起来,满院都弥漫着厨屋散发出来的浓浓肉香。三人坐在正房厅中,一眼便能望见厨下灯火与厨工的刀铲影子翻飞,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孟尝君笑道:“平日里庭院深深,哪看得如此温馨红火景象了?”张仪慨然道:“要说起来,苏兄大家,也没经过此等小庭院日月。张仪小家庭院,从小便如此了。”苏秦道:“孔子所说的天下大同,大约便是家家户户如此了。”张仪道:“家家如此,谈何容易?”三人一时默然了。

    过得片时,酒菜进来,三人开怀痛饮。孟尝君说起了齐王决意起用苏秦变法的事,张仪大是高兴,立即提议大饮了三爵,慷慨激昂地备细说了商鞅变法的经过,以及他对秦法的体察,还给苏秦出了许多主意。苏秦听得很是专注,却很少说话。

    孟尝君笑道:“张兄说了如此多,其实只要钉死一条即可。”

    “哪一条?”

    “秦国会不会突然进攻齐国?”

    苏秦脸一沉:“孟尝君,邦交有道,何能如此问话?”

    “不打紧,此话却是说得。”张仪微微一笑,“自秦国崛起,山东六国便怪象百出:做好事是抵抗秦国威胁,做坏事是迫于秦国威胁,明君良臣喊秦国威胁,奸佞贪官也喊秦国威胁。一言以蔽之,都将秦国威胁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孟尝君何等人物,都将秦国威胁看做了变法能否成功的根本一条,可见此痼疾之深也。”张仪说着说着语气凝重起来,“可究其实际如何?秦国实力不足,秦国也很害怕山东六国的合纵抗秦。否则,张仪的连横如何成了秦国国策?说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扩展实力,都需要扩展实力,也都需要时日。谁抓住了机会,扩展得快,谁便占了先机。谁坐失良机不扩展,谁便自取灭亡!苏兄心中最清楚,纵是秦国从今日开始灭国大战,齐国也是最后一个,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张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十年啊,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说威胁,秦孝公与商鞅变法二十三年,时时都有被六国瓜分的大险,那才是真正的威胁!可他们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后,挺到了成功。有人说,那是天意。可不要忘记,变法的每一关口,都有更多的人说:遵循祖制是天意,变法是逆天行事。想想春秋战国三百余年,天意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人心!就在当事者的强毅胆略,就在百折不挠的坚韧!威胁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心里!而不在秦国或是六国!孟尝君,我算答复了你么?”

    张仪这番话当真是肃杀凛冽掷地有声,说得孟尝君额头冒汗,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张兄一剂猛药,田文一身冷汗,无地自容也。”苏秦感慨万端地叹息了一声:“张兄啊,你入秦十多年,精进如斯,苏秦自愧弗如了!此番见识,令我心颤,又令我气壮。好,好得很哪!”

    张仪本来激动得面红气粗,此刻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苏秦与孟尝君,那可都是目空天下的人物,纵是对才堪匹敌的张仪,那也从来没有说过一个“服”字,遑论“自愧弗如”与“无地自容”四个字?此刻说来,自然绝非虚应故事。张仪笑了笑拱手道:“两兄奖掖,张仪愧领了。索性,我自赏一爵罢了!”说罢举起大爵一饮而尽。

    “那不行。”孟尝君急急道,“我俩也要庆贺一爵!”苏秦笑应一声,叫张仪再领赏一爵,三人又干了一大爵。

    撂下酒爵,苏秦若有所思道:“看来,秦国养人胆气。张兄这番话,非以才华利口服人,却是以英雄胆气立威。可以想见,这种胆气弥漫在秦国朝野山乡,却是何等气象?我听过那句秦人的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就这一句,民心胆气便是浩浩荡荡。那刚猛的步态,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朴坚实的民风民俗,日日耳濡目染,滋养了张兄的英雄胆气啊。”说着叹息了一声,“我苏秦在六国之间盘旋十多年,胆气竟丝丝缕缕地飘散了。每每看到失败后的分崩离析,每每看到危难面前的君臣倾轧,我便心痛如割。时日长了,竟常常空落落的。不知从何时起,苏秦喜欢上了庄子,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隐居?一个纵横家,一个纵横家啊……”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

    “苏兄,英雄有本色。”张仪眼眶也湿润了。

    月上中天,海风呼啸,三人感慨唏嘘地一直说到了天亮。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4)   四、天齐渊波澜诡谲

    河消冰开,咸咸的海风变得温柔的时光,临淄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齐宣王仿佛变了个人,精神抖擞,王令频频,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典后的朝会上,突然任命孟尝君为上将军,授兵符王剑,全权执掌齐国四十万大军。元老大臣们虽然惊疑,却也无从劝谏。孟尝君本来就是齐威王晚年器重的王族公子,合纵以来已经是名满天下,齐宣王即位后虽然一直没有授孟尝君实职,但也没有贬黜,如此一个人物,执掌军权也算是无可厚非。

    元老们刚刚平静下来,齐宣王又是一道王令:起用苏秦为丞相,赐九进府邸开府,全权处置国务。这一下可是满朝大哗!苏秦虽然名重天下,但离燕入齐,本来只是一个流亡客卿,如何能做得齐国开府丞相?更令元老们深感不安的是:苏秦历来主张以变法强国为抗秦根基,他做开府丞相,不是明摆着要在齐国变法,要对老贵族动手么?

    正在元老大臣们惊恐之时,齐宣王又是一道王令:起用稷下学宫七名青年学子为实职中大夫,入丞相府为属官。苏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七大夫分掌盐铁、田土、官市、仓廪、百工、刑罚、邦交七个官署,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办事实权,将元老大臣们的权力几乎全部架空。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王令:王宫禁军大将换了,宫门司马换了,执掌机密的王宫掌书、御史换了,要害大县的县令也全换了。

    临淄城动荡起来了,元老大臣们惶惶不安,纷纷出城,聚集到了一个神秘的山庄。

    淄水从临淄城外流过,北去五十里汇入了两山夹峙的一片大泽,形成了一片肥美的河谷。这片山地叫做牛山,山中涌流出五条山泉,汇成了山下这片大泽,叫做天齐渊。相传,周武王将太公姜尚封到东海时开始没有国号,太公听了天齐渊之名,便请周武王赐国号为“齐”,可见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齐渊东岸有一座很大的庄园,依山傍水,绿树环绕,幽静美丽得仙境一般。

    这座庄园叫做天成庄。“天”字依了天齐渊,“成”字却是主人的封号——主人是已经退隐了的成侯驺忌。

    驺忌是个永远教人揣摩不透的传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师师旷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弹得一手好琴。后来入宫给齐威王做了乐师,经常给齐威王讲说乐理乐法。齐威王惊讶于驺忌乐理乐法中隐寓的治国之道,教他做了一个职同中大夫的乐博士。谁知这驺忌处事得当,将一班数百人的乐师歌女统辖得井然有序,还不断有高雅的新歌舞新乐曲推出。齐威王爱惜这个与王室贵族毫无瓜葛的人才,又拜驺忌做了上大夫,几年之后竟做了丞相。论才能,驺忌既不是学问精深的治国名家,又不是通晓战阵的兵家名将,各方皆是平平。可驺忌天生的长于周旋,且城府极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准头。几年丞相做下来,竟成了与上将军田忌平分秋色的股肱大臣。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来瞧不起驺忌这个出身乐师的丞相。田忌与孙膑协力,两次战胜魏国后功高望重,更是极力举荐孙膑出任丞相,取代驺忌。驺忌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整倒了这个王族名将。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胜仗后,驺忌派一个叫做公孙阅的心腹门客带了十个大金饼,找到了一个以龟甲占卜著名的巫师,说:“我是上将军门人,上将军三战三胜,声威震天下,目下欲举大事,请大师为之一卜吉凶,万莫对他人说起。”待占卜完毕,公孙阅刚走,太史令派来纠察占卜者的官员随后赶到,将巫师抓了起来,连同方才占卜的龟甲卜辞一并押进了王宫。也是齐威王素来防备王族大臣,一审巫师,便对田忌怀疑了起来,派出了特使收缴田忌兵符。田忌得到消息大为愤怒,立即发兵包围临淄,请命齐威王立杀驺忌。谁知齐威王与驺忌已经做好了准备,坚守不战。田忌久屯无粮,军心涣散,只好只身逃到楚国去了。

    从此,驺忌成了大功臣,被齐威王封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驺忌理所当然地成了贵族。齐国老贵族们见驺忌雍容谦和敬老尊祖,便经常找驺忌商议一些有关贵族利害的对策。时间长了,驺忌隐隐然成了临淄贵族的主心骨。但是,驺忌对权力与国事却渐渐淡漠了。一则,是他看准了在齐威王这样的强悍君主麾下做臣子,随时都有覆舟之危;二则,是他觉察了齐威王对处置田忌孙膑的悔意,以及对孟尝君等一班新进的器重。自己一个乐师根底,并非几代根基的老贵族,若在权力场栽倒,一切都烟消云散。反复揣摩,他终于在一个非常恰当的时机上书请求退隐,而且没有荐举接手丞相。齐威王没有照准,他便再辞,连续三辞,终于获准。齐威王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将驺忌的封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齐渊东岸,离临淄城只有快马半个时辰的路程,既清幽肥美,又毫无闭塞,简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驺忌很明白,这块封地名为“特赐颐养”之地,实则是齐威王防备他这样一个权臣远离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须在国君视野之内归隐。因了这一切心照不宣的规矩,驺忌在天齐渊的田舍翁做得很扎实。终齐威王晚年之期,驺忌从来没有进过临淄。新王即位,他也没有鲁莽,依旧在冷眼观察。渐渐地,他终于看清了这个新齐王的面目,觉得自己可以出山了。临淄的老贵族们也已经拟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驺忌出山,任开府丞相,恢复先王之富强齐国”。

    正在此时,临淄都城风云骤变,竟与驺忌的预料南辕北辙。

    驺忌第一次蒙了,猛然警觉自己太过轻率,低估了这个田辟疆。毕竟,王室王族居于权力中枢,拥有的实力是无可匹敌的,一步踏错,灭亡的只能是自己。想来想去,驺忌终于又蛰伏了下来。他相信,如此大的剧烈震荡,临淄贵族们一定比他更焦躁。

    驺忌没有错料,贵族们急匆匆地来了,三三两两地拥到了天成庄。旬日之内,天成庄成了“狩猎者”云集的所在。驺忌一个也不见,庄前日日车马如梭,仿佛一个狩猎车马场一般。

    “禀报成侯,十元老一齐来了。”白发家老匆匆来到水榭报告。

    驺忌正在抚琴,闻言琴声戛然而止:“十元老?却在何处?”

    “斥候报说,已经过了淄水,狩猎军士已扎了营,估摸小半个时辰必到。”

    驺忌推开了那张名贵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备好酒宴,十元老要见。”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声又响了起来。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贵族大臣,其中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齐国,除了一君(孟尝君田文)一侯(成侯驺忌),他们既是齐国最有实力的十家贵族,又是所有贵族的代言人,别人可以不见,这十元老可不能不见。他们要听驺忌的高见,驺忌也要听他们的高见。

    一曲终了,遥闻庄外马蹄声疾,驺忌信步踱出了水榭,刚刚走到庭院廊下,便闻大门外一片粗重的脚步声与喧哗笑语卷了进来。

    “成侯别来无恙乎?!”为首一个斗篷软甲精神抖擞的老人高声笑道,“经年不见,成侯更见矍铄也!”

    立即有人高声呼应:“谁不知晓,成侯当年是齐国美男子!与城北徐公齐名也!”

    “徐公是谁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龙,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须白发,老朽也是白须白发,如何这精气神就不一般?”

    “笑话!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声歆慕,一片溢美赞叹,庭院中分外热闹。驺忌仪态从容地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长,狐兔出洞,猎物如何啊?”众人七嘴八舌笑道:“草长狐兔藏,看见猎物,射准却难。”“猎物多了,都在心田里头了。”“别说了,今年狩猎最晦气!”“我看,明年不定连狩猎地盘都没有了!”驺忌虽然带着笑意四面应酬,却将每个人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脸上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众人进入正厅,坐案已经摆好,饮得一盏热茶,酒菜整齐上案。元老们一看,无不啧啧称奇。原来,上案的酒器餐具没有一件金铜物事,青铜食鼎、青铜大爵、金托盘、象牙箸统统没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来,连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别有韵味的高雅。一个老人端详了片刻,惊讶笑道:“呀!老朽明白了,这些陶器是成侯专门烧制也!”另一人也高声惊叹:“对了!形制古雅,还有铭文,当真难得!”于是又是一片溢美赞誉之辞。驺忌谦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欢这些粗朴之物,如何有诸位大人那些贵重器皿了?”说罢举起了那只本色陶杯:“诸位大人狩猎出都,光临寒舍,老夫不胜荣幸。来,同干一杯,为诸位大人洗尘。”

    一杯酒落肚,驺忌只是笑语寒暄,绝口不提朝政国事。元老们按捺不住,终于是斗篷软甲的老人开了口:“敢问成侯,临淄已经是满城风雨,你能如此安稳?”

    说话者名叫陈玎,原是齐桓公田午时的上将军,说来也是王族远支。齐国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为陈,是陈国公族的后裔。陈完在陈国争夺国君之位失败后,逃到了齐国,改姓了田。八代之后,田氏取代了齐国政权,却沿用了“齐”这个国号。田氏在齐国经营二百余年,期间一些部族分支恢复了陈姓。但在齐国朝野,却历来都认做“田陈两姓,一脉同源”,陈氏大臣历来都被看做王族贵胄。田氏当齐的百余年下来,陈姓成为权臣贵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于是,临淄城便有了“要想贵,田变色”的民谣。这陈玎是王族大臣中资深望重的元老,胆气粗豪,为十元老之首。

    “老将军所言,老夫不明,临淄如何满城风雨了?”驺忌很是惊讶。

    “成侯啊,莫非你当真做隐士了?”陈玎一声感慨,备细说了驺忌了如指掌的人事变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苍老的声音跟道:“换几个人事小,根本是换了人做何事?”

    “还不清楚么?说是变法,其实明白是要改变祖制,逆天行事!”

    “说到底,还不是夺我等封地财赋?狼子野心!”

    一片愤激的叫嚷,驺忌始终只是沉默不语。渐渐的众人都不说话了,只将一对对老眼直勾勾盯住驺忌。驺忌叹息一声道:“齐王执意如此,必有其理也,我等退隐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说话好没气力!”陈玎拍案高声道,“我等来讨教主意,你却只是摇头叹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苏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声应道:“成侯只需理个主见出来,老朽破出命干了!”“对!不动便要被人剥得一干二净,左右得拼了!”“我等老命怕甚来?赢了留给子孙一片封地,输了老命一条!”“对!拼了!不能教苏秦猖狂!”末了座中一口声地喊起来。

    驺忌也不制止,也不掺和,直到众人又都直勾勾地盯住他,方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列位对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兹事体大,须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坚守三法:其一,以‘三变破国’力谏齐王;其二,以‘终生破相’猛攻苏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对付孟尝君。有此三法,至少不败。”

    元老们听得瞪大了眼睛,骤然之间参不透其中玄机。

    陈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地说,破了闷葫芦。”

    于是,驺忌款款开说,直说了几乎一个时辰。老贵族们听得连连点头兴奋不已,末了异口同声地喝了一个“彩”字。这顿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驺忌却是不留客,敦促元老们到狩猎营地去住。一片马队从天成庄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临淄。

    苏秦第一次尝到了大忙的滋味儿。

    合纵之时苏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谋划对策与连续奔波,从来没有事务之累。目下却是不同,开府主政,发动变法,事情多得难以想象。尽管事先已经谋划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实却是谈何容易?先得理清齐国的家底:人口、财货、仓廪、府库、官市、赋税、封地、王宫支用、大军粮饷、官员俸禄等,调集了二十多个理账能手昼夜辛劳,一个月才刚刚理出个头绪,许多数字或取或舍,都要随时请苏秦定夺。其次,是起草新法并各种以齐王名义颁发的王书,这班人马主要是稷下学宫的几位名士,但苏秦却是主心骨,几乎是须臾不能离开。再次是纷杂的官署人事变动。权力格局骤然有变,临淄官场如同开了锅一般沸腾焦躁。丞相府日夜车水马龙,求见的官员满当当挤在头进大庭院等候,苏秦简直无法出门。纵是苏秦才华过人处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转,一日勉强两餐,只睡得一两个时辰,连如厕也是疾步匆匆。再后来,相府主书便在苏秦茅厕的外间设了一座,如厕时万一有紧急事务或公文,官员便在茅厕外间向他禀报念诵。

    如此两个多月,苏秦骤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归消瘦,脸色却是越来越好,那黯淡的颜色竟渐渐变得红润了。但最令人惊奇的却是,苏秦那一头几乎完全白了的须发又神奇地变黑了。临淄官场人人议论,一片惊疑感叹。

    这一日过午,苏秦匆匆喝了半鼎鱼羊炖,生出一阵内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去了茅厕。谁想刚刚蹲下,茅厕外间便有匆匆脚步走来:“禀报丞相,王宫掌书到府,请丞相立即入宫。”苏秦吭哧道:“知道、事由么?”主书道:“十元老捧血书入宫,说要死谏齐王。”苏秦顾不得狼狈,倏地起身,拉上大裤走了出来:“备车,去王宫。”主书苦笑道:“丞相,满院都是官员,正门出不去。”苏秦急迫道:“正门出不去出偏门,快!”

    片刻之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从偏门悄悄地驶进了王宫。宫门内侍立即将苏秦领进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苏秦脸色黑了下来。

    西偏殿是齐王夏日议事之地,宽敞通风,座案地毡墙壁都是浅淡的本色。平日里这座殿堂总是显得明亮凉爽,此刻却是怵目惊心的一片幽暗。白发苍苍的贵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丧服黑袍,高举着三幅白绢,上面挤满了血淋淋的红字——“三变破国”!“终生破相”!“尾大不掉”!齐宣王面色铁青,旁边的孟尝君却是一脸嘲讽地微笑。

    见苏秦走了进来,齐宣王点头,示意他入座。待苏秦坐定,齐宣王咳嗽一声道:“诸公都是齐国元老重臣,出此狂悖举动,本当治罪。念变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姑且不予追究,容你等将欲谏之言当殿说明,本王自有定夺。陈玎,你先说。”

    抖动着那幅“三变破国”的血书,陈玎嘶声道:“我王明鉴:齐国已经有过了两次变法,田氏代齐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肃吏治为第二次。目下之齐国,已经是天下法度最为完备的邦国!律法贵在稳定,已经一变再变,如何还要三变?今我王轻信外臣蛊惑说辞,要在齐国第三次变法,实在是荒诞不经,战国以来闻所未闻。如若三变,齐国必破!三变破国,我王明鉴。”

    齐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说,‘终生破相’如何说?”

    一个元老高声道:“臣等有机密面陈,只能说给我王,他人须得回避!”

    “岂有此理!”齐宣王显然生气了,“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上将军,国有何事不可对将相言说?无须回避,你等说便是。”

    这番斥责却是元老们没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们一片粗声喘息。沉默片刻,陈玎亢声道:“我王既作如此说,臣等也索性将秘事当做明事说了。老太史,你便说。”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个清癯的白发老人颤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齐威王时的太史令晏岵,人称太史岵,是春秋姜齐名臣晏婴的后裔,也算是齐国的数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苏秦道:“我王用苏秦变法,诚为大误。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狭,步态析离,乃不留功业之破相也。唯其如此,此人终生奔波,一事无成,纵有小彩,大毁亦必随之而来,此谓终生破相。我王若执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犹恐有破相败国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后行。”

    当时的太史令在各国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两大优势:一是编修国史,可以史为鉴劝谏国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传言劝谏国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是天下法统的根基,一个对祖先足迹与上天机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其进言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分量。一言罢了,殿中一阵微妙的肃杀沉默。

    “妙极妙极!”孟尝君突然大笑起来,“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齐国这些年不顺,原是你这败相破国了。诸位请看:这尖腮鹰隼,猴步寒声,一副孤寒萧瑟,整日老鸦般呱呱聒噪,岂能不破相败国?诸位说说,如此之人该当何罪!”

    “孟尝君,你,你,岂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对这尖酸刻薄的戏谑,又羞又恼,一时大窘,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大辱斯文,成何体统?该当治罪!”陈玎嘶声高喊起来,十元老一片呼应,“成何体统?该当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尝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还晓得斯文?整个一通狗屁,臭不可闻,破相败国!”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体统啊……”十元老一片声地叩头嘶喊起来。

    齐宣王不耐之极,“啪”地一拍书案:“术士之言,枉为大臣!若再无话说,本王退朝。”这一下发作,大出老臣们预料,一时愣怔,后悔与孟尝君纠缠了。

    “我王容禀。”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地回荡开来。

    这次却是另一个颇具神性的人物开口了,他是太庙令陈诜。太庙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圣庙宇,太庙令便是掌管太庙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国君都要到太庙祭祖,一则请求祖先庇护,二则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这两个特殊用场,太庙令成了巫师与卦师的化身,分量与太史令不相上下。这陈诜与陈玎一样,都是王族远支,但他有一处为别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职大臣,也就是还没有退隐。

    陈诜似乎很茫然,谁也没有看,声音却很是稳当实在:“我王以田文为上将军,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纨绔奢华,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却从来不务经国之道。此人大养门客,几达三千余,封地私兵亦有万人之众。更令人咋舌者,田文在封地烧毁全部隶农债券,收买民心,竟敢公然称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为患,成尾大不掉之势。其时,我王何以自处乎!”

    随着元老们的奏对,齐宣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诜刚刚说完,他便拍案怒道:“尔等元老,如此捕风捉影,当殿流播蛊惑之辞,算得国事对策么?本王不听也罢。尔等下殿去!”

    “我王差矣!”陈玎高声抗辩道,“原是我王许臣等尽言,更逼臣等将秘事公开,既已言明,我王便当批驳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余元老们也抖动血书同声附和:“老将军所言极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苍老的头颅一齐叩地咚咚,没有一个人起来。

    齐宣王一下子愣怔了,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些元老们显然有备而来,大有以死谏威胁他就范之意味。骤然之间,齐宣王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孟尝君面色铁青,碍着方才弹劾他的恶言,他只有等齐宣王命令行事。齐宣王一愣怔,急切间也不知如何扭转这个僵持局面了。

    “臣启我王:请准苏秦与元老们辩驳国事。”苏秦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

    “好!”齐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尽管驳难,本王洗耳恭听。”

    “敢问陈玎老将军,所谓三变破国出自何典?抑或何人杜撰?”苏秦开口了。

    “这与你何干?只需占得大道公理便是!”陈玎满脸涨红。

    苏秦哈哈大笑:“只可惜也,全然信口雌黄!”瞬息之间,驰骋六国朝堂的名士气度在苏秦身上又神奇地复活了,他在元老们面前悠闲地踱着步子,目光却始终盯在陈玎的脸上,“顺势而动,应时而兴,此乃三千年来邦国兴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变尧,禹变舜,商汤变夏桀,周武变殷纣,平王变西周,三家分晋变春秋,李悝新法变战国,商鞅新法变强弱。亘古三千年,一个‘变’字囊括了天下风云!善变者强,不变者亡,岂有他哉!战国以来,魏国两代巨变而成霸主,魏惠王没有第三变而一落千丈。秦国两次小变,出不得函谷关一步,孝公与商鞅第三次大变,而成天下第一强!所谓三变破国,可曾在一个国家应验?!”见元老们喘息一片,目光却显然不服,苏秦口气一转道,“再说齐国,太公田和之变在国体,先君齐威王之变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备,更未触及根本。根本何在?在于田制、封地、隶农、政体四大症结。我王第三变,正是要真正彻底地像秦国那样变法。这第三变恰恰是齐国强大之根本,是齐国统一天下之起点,否则,只有任秦国欺侮而不能战胜!诸位倒是说说,究竟是三变强国?还是三变破国?”

    元老们瞠目结舌,竟无一人说话。孟尝君冷笑道:“我看,这‘三变破国’改为‘三变破贵’才妥当,不怕丢失封地,你等胡乱聒噪个鸟!”最后竟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孟尝君无礼!”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声,“纵然变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尝君呵呵笑道,“敢问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处啊?”

    “祖上莱地夷吾,孟尝君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时的夷吾是齐国么?若非齐国,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陈国人,岂不也是外臣?还有你陈玎,不也是外臣?说说,在座者谁个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在这里猖狂个鸟!”孟尝君又狠狠骂了一句。

    “田文无礼啊……”晏岵嘶喊一声,再接不上话来。

    陈玎突然嘶声哭喊:“田文言行粗蛮,狼子野心,我王万不可重用!”

    一声大喊,殿中竟出奇地静了下来。元老们惊愕的是陈玎乱了章法,一时不知如何跟进?按照驺忌的谋划,只可全力猛攻苏秦,对孟尝君只能是点到即止。孟尝君毕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刚猛,若一时激怒便是大祸。然则今日孟尝君斜刺里杀出,嬉笑怒骂使元老们颜面无存,却也是驺忌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陈玎一时愤激,当众公然对孟尝君正式发难,元老们如何不暗暗惊慌?齐宣王的惊愕,在于他猛然意识到老贵族们明是攻击孟尝君,实则是要将他孤立起来,一身冷汗之际,却拿不准是否在此时处置这些元老?毕竟,他们在齐国也是树大根深了。孟尝君却是一牵涉到自己,就要看齐王意思,总不能自己出令将这些鸟们拿了,一时也只能沉默。

    “陈老将军,当真斯文扫地也!”还是苏秦开口了,笑容里充满了蔑视,“大臣风范,弹劾当言之凿凿,岂能以私愤戏弄君臣于朝堂?言行粗蛮便是狼子野心?你陈玎也做过上将军,一身丧服,当殿呐喊,鼻涕眼泪,又何止粗蛮?简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岂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苏秦口气一转,“孟尝君身负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纵抗秦十余年,有权如斯,无权如斯,几曾伸手讨过封地?要过职权?今我王委孟尝君以上将军重任,孟尝君却将王命兵符交还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将军不动一兵一卒。更有动人处,孟尝君决意在变法之时,自请交出封地,将悉数门客交于军中,组成猛士之旅派驻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对日月,何来尾大不掉?何来狼子野心?!”

    苏秦这番话当真令元老们心惊肉跳了。果如苏秦所说,孟尝君交出封地、交出门客,这变法还有谁能阻挡?骤然之间,元老们放声号啕起来。

    齐宣王厌恶地挥挥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蛊惑之辞,重重治罪!”元老们灰溜溜地出殿了,那三幅血书却被苏秦指派的内侍留了下来。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5)  五、东海之滨雷电生

    元老贵胄们公然发难,促使齐国政局发生了急骤的变化。

    齐宣王本来是打算推行一种渐进性的变法,慢慢消磨元老贵族层的愤懑。但在十元老血书丧服闹殿之后,齐宣王感到了一种骑虎难下的难堪。贵胄们已经对变法打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变法大臣也已经与元老们作了面对面的较量,剩下的就看他这个国君如何决断了。若按照原先谋划按部就班地慢慢来,显是两面丢失人心:既不能满足元老们的要求,也使变法新派失望。若停止变法,罢黜苏秦与孟尝君,则无异于王室接受了贵族的挟制,而且将永远受到旧贵族们的胁迫;演变下去,难保田氏王室不会成为当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齐宣王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业社稷这一点还是不会退让的。那日元老们出宫后,齐宣王心神不定,也没有与苏秦孟尝君再商讨,只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一日,反复思忖,自觉只有一条路可走。

    次日掌灯时分,苏秦与孟尝君奉命从秘道进宫,君臣三人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临淄城楼的刁斗打响四更时,苏秦与孟尝君出宫了。临淄城两座最有权力的府邸立即忙碌起来,满府灯火通明,大门快马连出,官署吏员穿梭,如大战在即一般。

    早晨起来,国人惊讶地发现临淄变了。

    城门、官市与行人过往的街口都贴上了一幅幅白绢大告示,下面还有小吏看守着给行人读讲;王宫、城门、官署的守军兵将都变成了生面孔;向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为中原人所歆慕的齐市六街,每个进出口都有了一排长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咋舌的,还是每座元老贵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围了起来,每三步一支长矛闪亮,当真令人心惊。

    赶早市的国人们全拥到了白绢告示下,听小吏一念,原来是齐国要变法,教国人百姓们各安其业,毋得听信妖言,若有传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并没有增加赋税,也没有紧急征发,人们心中稍安,暗暗长嘘一声,又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于是,早市渐渐地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最热闹的是那片六尺坊。这六尺坊街道不甚宽阔,却都是高大府邸相连,平日只有车马进出,行人却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称,这条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国人的叫法而已。“六尺”,说的是轺车上的伞盖:大凡六尺伞盖的轺车,都是高爵高官,而这条街进出的轺车几乎见不到四五尺的车盖,于是市井间有了“六尺坊”这个叫法。这个别称响亮生动,于是众口铄金,玉冠街本名竟被临淄人淡忘了。

    陈玎的府邸在六尺坊的中间地段。他是老军旅,虽然年迈,却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毕便在雄鸡声中练剑品茶。前日入宫铩羽而归,一肚子愤懑,本想立即到天齐渊找驺忌再行谋划,但想想还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这个老琴师又要笑他沉不住气了。但更重要的是,陈玎要看看齐王这几天的动静。他料定,元老们的血书进谏纵然不能使齐王回心转意,也必定给齐王激了一盆冷水,吓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静思虑,放慢变法的步子,疏远苏秦与孟尝君。存了这个想头,陈玎倒也没有过分折磨自己,照样四更离榻,练剑品茶。这日早早起来,在淡淡海风中练完了剑,便在池边茅亭下好整以暇地煮起茶来。清晨煮茶,陈玎从来不用仆人,都是自己动手,为的是要煮出当年军营那种粗酽的茶汁味。仆人侍女们做得太精雅,没了那股粗朴的土腥味。

    天将拂晓,陶壶在红红的木炭下已经滚开了。正要滤茶,陈玎突然听得门外一片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兵卒甲士,至少三个百人队!他霍然起身,长剑一提,大步流星地奔门厅而来。走到廊下,门外车马场正有三个全副长兵的百人队刷刷刷开来。守门家兵惊慌地在廊下挤成了一堆,七手八脚地便要关闭大门。

    陈玎大喝一声:“住手!老夫是关门将军么?”家兵们胆气顿生,哗啦啦排列在陈玎身后。陈玎却摆了摆手,一个人大步赳赳地来到官兵面前:“来者可有王命?”带队千夫长亮出手中一支硕大的令箭高声道:“上将军令箭在此!凡六尺坊贵胄元老,于变法开始三个月内不得离开府邸!”陈玎冷笑道:“老夫问你,可有王命?!”千夫长仍是大手一晃:“上将军令箭在此!”陈玎勃然大怒:“老夫目下便去早市!你敢拦么?”说罢大步向车马场外走去,廊下家兵呼啸一声,立即跟了上来。

    千夫长令箭一劈:“长兵拦阻!但有一人抢路,立杀无赦!”

    “嗨!”三百长兵甲士齐齐地吼了一声,咔咔咔分为三个小方阵,堵住了车马场出口,将陈玎与家兵遥遥围在中间。陈玎一看那矛戈森森的气势,便知这是齐军最精锐的技击步兵,自己的家兵根本不是对手。

    “田文私封大臣府邸!狼子野心!”陈玎突然高声呐喊,苍老的声音在六尺坊嗡嗡回荡。喊声方落,左右府邸也传来阵阵喧哗吵闹,太史令晏岵悠长嘶哑的哭喊声也随风飘了过来:“私刑不轨——上天不容哪——”

    片刻之间,偌大六尺坊哭喊成了一片。街中赶早的市人好奇地围了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六尺坊的街巷与各府邸的车马场,便被行人塞得满当当了。一看这阵势,能人们顿时恍然,那些告示与所有令人惊讶的骤然变化,其实都是对着这些权势贵胄来的。一旦开窍,国人们立即在窃窃私语中轻松起来。

    是啊,变法原本是老百姓盼望的好事,他们能得到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丢掉的却只是些鸡毛蒜皮般的东西。只有那些巍乎高哉的贵胄们,才是变法的受害者,他们要丢失封地,丢失财富,丢失世袭高爵,丢失私家军兵,丢失无数令人难以割舍的独有享受,他们自然是要哭要喊的了。看,他们的家兵都气势汹汹的一大片,要不是上将军派兵镇住他们,他们还不要杀了变法丞相,守住自己眼看就要失去的那些宝贝物事?

    贵胄们哭着喊着骂着,围观的市人们笑着品着指点着,时不时有故作惊讶的尖叫:“哟!大人吐血了!”“快看!夫人晕倒了!”“哟!那小公子也哭了!”“啊,那是怕长大了没得好吃好喝!”

    如此三两日,临淄国人也就淡了,再也没有人来凑热闹了。于是,六尺坊又恢复了一片清冷。这清冷与寻常时日的清冷不同。寻常时日,六尺坊透着一种尊贵的幽静,绿树浓阴,行人寥寥,偶有驷马高车辚辚驶过,长街石板更添了几分天国韵味。可如今一片肃杀,长风过巷,但闻军兵沉重的脚步,车马封存,行人绝迹,偶有深深庭院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夜半哭声。倏乎之间,六尺坊成了一片尊贵而又凄凉的坟墓。

    这时,苏秦带着一班精干吏员与一千精锐骑士出了临淄。

    君臣议定的方略是:孟尝君提兵镇守临淄,苏秦带王命国书清理封地,之后再颁行新法令。这是苏秦根据齐国的实际国情提出的一个谋略,称之为“颠倒变法”。就是说,不是先行颁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颁布推行新法。苏秦的立论只在一点:齐国未行变法,旧势力便先行跳出,若搁置不顾而一味变法,朝野将会动荡不安,最终,变法也可能完全失败;为今之计只有颠倒次序,一举清除阻力,而后新法颁行事半功倍,可加速完成。一番磋商,齐宣王拍案定夺,苏秦孟尝君立即分头动手。

    齐国贵族的封地有三十六家,其中十四家是当年姜氏公室的贵族,其余二十二家都是田氏夺齐后的新贵族。老十四家原本是安抚性的封赏,封地大者三十余里,小者则只有五六里而已,且明令不准在封地成兵,所以不足为患。新贵族封地却大不一样,大者二百余里,最小者也有三十里上下,但新老封地最大的不同还是权力的不同。新封地领主的权力分做三等:第一等是全权封地——治民权、赋税权、成兵权全部都有,等于一个国中之国小诸侯;第二等是两权封地,即治民权与赋税权;第三等是一权封地,即只有赋税权,等于是拥有了一个永久的财富源泉。

    第一等封地,事实上只有孟尝君一个家族。由于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是齐威王的王子,晚年又是齐威王的开府丞相,这片全权封地在齐国贵族中也无可争议。孟尝君承袭嫡位,自然成了封地领主。元老们微词多多,密请齐宣王削小孟尝君封地与权力。齐宣王即位之初也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经过合纵曲折,终觉得孟尝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次变法,孟尝君自请交出封地,齐宣王内心极是高兴,但反复权衡后,齐宣王对苏秦交代:给孟尝君保留三十里一权封地,以示褒奖功臣。

    苏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务须从孟尝君入手。

    孟尝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是薛国的一部分,齐国夺得这片土地后,叫了薛邑。当时的齐国尚没有实行严格的郡县制,邑、县、城并存,相互没有统辖,除了境内封地,都归王室管辖。薛邑大约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尝君封地。薛邑人将孟尝君封地叫做“孟邑”,将薛邑叫做“小半薛”。为了治理方便,孟尝君在封地中心地带修筑了一座城堡,人呼“孟尝堡”,堡内有部族民众数千人,加上吏员、家兵、工匠与些许商贾,也是个万人出头的大堡子小城池。

    苏秦人马赶到时,孟尝君的总管家臣冯与封邑令,已经率领封地全部吏员三十余人在堡外石亭迎接。无须多说,冯等便将苏秦迎进了城堡府署。苏秦的随行干员刚刚坐定,封邑令领着一班吏员鱼贯而入,一捆捆竹简摞满了一张张书案。民户、仓廪、赋税、兵员、吏员、田亩等账册,清清楚楚地分类列开。一时查验完毕,苏秦当即给三千家兵发了一支令箭,着其就近开往薛邑驻扎,又封了仓廪府库,交接要害便大体告结。

    “冯,我听过狡兔三窟这句话,第三窟在何处?”苏秦将冯叫到了一边。

    “原是冯戏言,便在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穷,离堡子不远。”冯笑了。

    “齐王特许孟尝君保留封地三十里,还有这座孟尝堡。你看,定在何处妥当?”苏秦静静地看着冯,脸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临行前苏秦问过孟尝君,孟尝君只是笑道:“丞相但以公事论处便了,何须难我?”苏秦心中有数,也没有再问。他知道此事冯必然有底,冯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尝君的意思。

    冯却道:“丞相奉王命变法,在下不敢私请。”

    苏秦笑道:“既不敢私请,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穷地方好说了。”

    “遵命!”冯高声领命,眼中顿时大放光彩。

    “冯,我留下两个书吏给你。旬日之内,能将该运的物事运到临淄国库么?”

    “定无差错!”冯慨然答应,还低声补了一句,“这也是孟尝君的大事,在下岂敢有误?”

    苏秦人马当晚在孟尝堡歇息,次日黎明时分,马队疾驰北上,绕道临淄西北,径直向天齐渊飞驰去了。苏秦知道,将要面对的成侯驺忌,才是一块真正难啃的骨头。

    天齐渊依旧是那样的宁静娇媚,茫茫苇草圈着一汪明镜大水,大水之外是棋盘般的绿野沃土,是两座苍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树林中的那片红墙绿瓦的大庄园,是这沃野明镜之上的一颗珍珠,美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园,几是股掌之间的一个美女,永远都会百般柔顺,任他品咂赏玩。可驺忌今日登上牛山远望,却第一次觉得她扑朔迷离了,看不透了。驺忌隐隐地觉得,这片娇媚丰饶的土地就要离他而去了,森森的冰凉正在一天一天地向他逼近着。

    实在预料不到,自己精心谋划的破苏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浇油?非但没有将苏秦整倒,反而使齐王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竟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手。一干元老统统被关在了六尺坊禁地,天齐渊周围的山口也突然有了军营,倏忽之间,元老世族统统成了阶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只是驺忌一下子还想不来,苏秦这变法要如何动手。按战国变法的寻常规矩,总是要先行颁布一批法令,而后逐次推行。若照这个章法,轮到收缴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时光。那就是说,自己坐拥这片仙境的日子马上就要完结了,一半年之后,自己难道又要做一个老琴师了?

    突然,身后传来家老异样的声音:“成侯,你听……”

    驺忌一怔,已经从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听得一片隆隆声随着山风飘了过来。虽然是隐隐约约,但却是连绵不绝,越来越清晰。“马队?没错,是马队。”驺忌淡淡地笑了,他确信自己这双能在风雨中分辨千百种声音的耳朵不会出错。

    “马队?”家老目光闪烁,“既非狩猎时节,也非边城要塞,马队来天齐渊何干?”

    “想不出。”驺忌一笑,“你先回庄,也许是六尺坊又开禁了。”

    “老朽愚见,总觉有些蹊跷。”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搁久了。”

    驺忌笑道:“弹奏一曲,我便下山。”说罢进了山顶那座清幽古朴的琴亭。琴声但起,驺忌平静了下来。家老对亭外两个仆人低声叮嘱了几句,匆匆走了。身后琴声叮咚,彷徨郁闷,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但却没有大难临头该当有的那种警觉。白发苍苍的家老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曲未了,山下战马嘶鸣,似乎已在天成庄外。驺忌一惊,马上收琴起身,刚走出琴亭,家老已经派山下武士前来急报:临淄骑兵已到庄前,请成侯稍待下山。驺忌知道家老要探明虚实后再教他出面,又回到琴亭坐了下来,琴却是再也弹不下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家老派人来报:苏秦带领兵马吏员前来清缴封地,似乎并无问罪恶意,请成侯下山应对。驺忌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从容安排后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至于无处存身,谁能料到收缴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却教他如何下场?想想也是无奈,只有下山见机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驺忌走得大汗淋漓。骤然之间,一种暮年的悲凉涌上心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到得庄外,一千铁甲骑士在车马场排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一班吏员肃立廊下,高冠红袍的苏秦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站在那里笑脸陪着。驺忌心下又一惊,这苏秦连正厅吃茶的礼遇都不受,看来凶多吉少了。虽然内心忐忑,驺忌毕竟做了几十年丞相,官场极是老到,一进大门满面春风地遥遥一拱手:“阔别久矣,武安君别来无恙?”语气亲切得老友一般。

    “成侯童颜鹤发,更见风采也。”苏秦打量着这位当初也曾一起畅谈合纵的齐国美男子,笑脸一拱,“今日唐突,成侯见谅。”

    “如此说来,武安君是国事公干。”

    “苏秦奉王命收缴封地,敢不尽心?”说着将手中一束带有封套的竹简递给了驺忌,“此乃齐王书,请成侯过目。”

    “敢问武安君,如何收缴法?”驺忌并没有打开竹简。

    “依收缴孟尝君封地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余财货仓廪民户家兵等,一应即时清缴。”

    一听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赶尽杀绝,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驺忌一挥手道:“敢请武安君入厅就座,老夫立即清缴。”进得正厅,驺忌吩咐上茶之后,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十几张大案,安顿相府吏员列座。片刻之间,封邑令带着一干家臣抬来几案账目,开始了紧张的查核接收。驺忌却只是陪着苏秦饮茶叙谈,苏秦也明白驺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没有部族家兵,清缴要简单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只从容地与驺忌品茶说话。

    驺忌说,自己当年便想在齐国变法,谁料老世族坚执反对,自己势孤力单只好作罢;如今苏秦能大刀阔斧地变法,当真齐国福气,驺忌虽然在野,也愿意全力襄助。苏秦一时难辨真假,只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二。毕竟,驺忌也是齐国名臣元老,果能支持变法,何尝不是好事?末了驺忌笑问:“敢问武安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择地而居?”

    苏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颐养天年了?”

    “不敢。”驺忌正色道,“天齐渊周野良田,自当由官户耕耘,增加府库为上。老夫所愿者,两座牛山而已,残年余生,依山傍水隐居而已。”

    “两座山头,无田耕耘,成侯生计如何着落?”苏秦倒是有些担心。

    驺忌笑道:“老夫略通医道,牛山有数十家药农,开座制药坊了。不增封户,不占良田,唯给老夫一片习习谷风,可否?”

    “成侯有此襟怀,自当成全。”苏秦有些感动了,高声道,“来人,成侯五里封地,从天齐渊变为牛山两峰。”一时相府主书拿进封邑图,苏秦在上面圈定了“牛山两峰”,又在王书后附了一行字:“成侯节律自请,丞相苏秦变通,五里封地变为牛山。”又盖上了随身铜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驺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设了小宴为苏秦洗尘。苏秦见也只是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枣儿,酒也是寻常的临淄米酒,若要拒绝反而显得矫情做作,也就与驺忌对饮了几碗,说了许多的闲话,天便渐渐黑了下来。

    驺忌不是孟尝君,苏秦须得亲自守在封地监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结不了。眼见天色黑了,驺忌吩咐家老准备,请苏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别院。苏秦却坚执谢绝,陪着吏员们忙碌到三更,回到庄外大帐去住了。

    连日劳碌奔波,苏秦倒头睡了过去,朦胧之中帐外马蹄声疾,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在耳边。翻身坐起一看,荆燕风尘仆仆地站在榻前。

    “兄弟,你可回来了!”苏秦惊喜过望,拿过帐钩上的酒袋塞进荆燕手中。

    荆燕嘿嘿笑了:“还是大哥好,没忘兄弟这毛病。”说着拔开木塞,咕咚咚将一袋米酒饮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笑道,“我在燕国听说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没长翅膀,飞不过来。”苏秦将荆燕摁到榻上坐下,连忙问道:“先说说,燕国如何了?她还在么?”

    “大哥不能着急,两件事都有纠葛,须听我一宗一宗说来。”荆燕喘息了一阵,慢慢说了起来,虽然插前错后地有些零乱,苏秦已经听得明白。

    原来,苏秦入齐后冷清无事,对燕国消息也无从得知,既担心苏代跟着子之越陷越深,更对燕姬的处境感到忧虑,便派荆燕返回了燕国,要他见机行事。荆燕回到蓟城,先去见了苏代。苏代开口便问:二哥在齐国如何?荆燕按照苏秦叮嘱,说了一番诸般都好的状况。苏代半信半疑,说燕国已经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国,不日要全权摄政,目下急需苏秦回燕共图大计。言下之意,要荆燕立即再回齐国,催促苏秦回来。荆燕心中有数,便说回家看望父母一趟,再去齐国。次日,荆燕没有在蓟城停留,飞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苏秦所画图形寻觅燕姬。谁知一连三日,蛛丝马迹皆无,苏秦所说的那些山洞,都空荡荡一无长物,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寻思无计,荆燕只好再回到蓟城找苏代。苏代说,燕姬失踪好久了,他两次秘密寻访都没有见到,后来也忙得没有时间去了。荆燕忙问原因。苏代说他不知道,揣测起来,总是与王室藏宝有关了。

    无奈之下,荆燕找了在王宫做护卫的一个将军,说想在王宫做几日护卫。将军叫市被,是当年军中老友,虽然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多问便答应了。将军市被只告诉他,王宫近年怪事多,莫得大惊小怪惹祸。荆燕自是慨然允诺,选了在王宫巡查的游击头目来做。荆燕原本就做过王宫甲士,对宫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击巡查,自是不会出无端纰漏。然则一连半个月,王宫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间死气沉沉,找不出些微消息。荆燕有韧劲儿,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专门选了后半夜巡查。他从少年时候听族老们说财宝古经起,便有了一个顽固的想法:大凡财宝秘事,都是更深人静时的故事。

    一日夜里,荆燕终于有了一丝惊喜——往昔后半夜总是黑沉沉的庭院里,却有一处隐隐闪烁的亮光。从方位看,这亮光在池边树林之内。荆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闲的茅亭,当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里第一次召见了苏秦,后来燕易王夏日也常在这里消夜。新王即位后子之当政,这里便荒凉起来了。如此夜半时分,谁能在这里消闲?荆燕教随行的十名军士原地守候,一个人悄悄走近了树林,仔细一看,却发现一棵棵大树后都有一个黑色的长矛影子,自己根本不可能穿过树林,更别说走近茅亭。

    憋了一阵子,荆燕猛然想起:护卫苏秦泅渡潍水后,自己拜了个楚国渔民子弟为师,水性已经大长。荆燕脱了衣甲,从岸边苇草中悄悄地潜进了池水。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地到了茅亭岸边。伸头从苇草缝隙中望去,荆燕大吃一惊:茅亭中两男一女三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他的老友——将军市被!其余两人背对池水,听声音都很年青,他却不识。

    只听那个年青的男声说:“既然心同,这便是一桩大业。聚众似乎不难,最缺的便是金钱了。”那个女声说:“钱财倒是有一大坨,只是此人难找。”男声急迫问:“一大坨?却在哪里?”女声道:“在燕山几个无名洞窟,图在那个人手里。”男声追问:“那个人是谁?在哪里?”女声道:“文公国后,在燕山隐居。”男声道:“既在燕山,如何找她不到?”女声道:“她可不是寻常女人,我已经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没有踪迹。”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声:“莫非天意,燕国当灭也?”一时沉默了。将军市被却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却涉及先君宫闱,不知当说不当说?”男子道:“兴亡大业,有何忌讳?但说无妨。”将军市被道:“传闻国后与武安君笃厚,若能得武安君襄助,请她出山,定然不差。”男子沉吟道:“武安君与那厮交谊深厚,如何能助我?”女声道:“倒是未必,武安君襟怀正大,与奸佞绝非一党。只是要找到武安君却难,机密大事,没个合适人选。”将军市被笑道:“也是天意,目下正好有一人——武安君的义弟。”“啊——”男女不约而同地惊叹……

    荆燕惊诧莫名,连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后肯定来找自己,怕难以脱身,给市被留下一书,趁着天色未明便出了蓟城。本想立即来齐国报讯,但荆燕多了一个心思,怕燕姬被他们先找到,又去了燕山搜寻。荆燕重新走遍了每个山洞,在每个洞中反复查勘,终于在马厩洞中的马槽下面,发现了一个羊皮纸袋……

    “大哥你看,这个物事!”

    苏秦连忙拆开,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两行大字——

    国将不国斯人无忧

    难寻难觅不请自到

    娟秀中透着刚健的字迹是那般的熟悉亲切,苏秦怅然叹息了一声,久久无话。

    看来,燕国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还是苏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个女子,苏秦揣测,极有可能是燕易王的王后栎阳公主。可是那个主导“大业”的男子何人?苏秦却想不出来路。燕王姬哙的儿子才十五六岁,难道会是这个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还能有何等人物?这样的“大业”,没有王室人物主导,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还能做何等大业?自然是要从子之手中夺回王室的权力,恢复燕国的姬氏社稷了。他们要找自己,还要通过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来,他与燕姬都要被卷进这个漩涡了。燕姬对燕国的事历来有定见,可偏偏难觅踪迹,若那人秘密派人找来齐国,自己该如何应对?在燕国大政上,苏秦觉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无所适从的茫然。说到底,还是对子之的新政心中无数。子之若真是个申不害般的铁血变法人物,苏秦宁肯负了燕国王室,也会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国事举动,总是教苏秦觉得一股浓烈的异味。说他是奸佞野心,也不全像,连苏代都那么拥戴他,你能说子之没有过人之处?一边衰朽老旧,一边生猛无度,何以燕国就涌现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势力?

    燕国的事再头疼,苏秦也不能误了齐国的变法大事,只有忙碌起来。

    封地收缴完毕,已经是黄叶萧疏了。秋霜来临之时,元老贵胄们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苏秦法令有度,并没有将元老贵胄们的封地剥夺净尽,总是或多或少地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来,齐国贵族的封地统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说起来还没有一个县大。这在天下七大战国中,几乎与秦国一般,成为封地最少的大国了。

    封地藩篱一打碎,苏秦立即重新规划政区。根据齐国传统与实际情势,苏秦取消了邑、城两种政区,齐国归并为七十三县,原来的“城”,一律变为县的治所,也就是县城。后来乐毅破齐,连下七十余城,便是这时定下的县城。如此一来,政区大大简化,少去了邑、城、县三政并立时的许多累赘纠葛。政区一划定,苏秦立即对七十三县的县令作了一番大调整:一是查办了一批贪吏,撤销了一批庸吏;二是裁汰县府冗员,明定每县只许有十六名属员;三是县令异地任职,将乡土县令一律调换到他县;四是从稷下学宫遴选了二十名务实正干的学子,补齐了县令缺额。

    这两大步走完,又到了来年夏日。从这时开始,苏秦的丞相府开始连续颁布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颁布了四个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颁行全国。苏秦的变法,自觉地仿效了秦国的商鞅变法,虽然没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诸如奖励耕战、废除世袭、废除奴隶、耕者有田、大开民市、训练新军、统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齐备了的。

    “臣之变法,当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为第一波,确立筋骨,后当徐徐图之。”苏秦对齐宣王这样说了齐国变法的总谋划。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6)    六、冰雪铭心终难却

    冬月初,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了临淄。

    郊野雪雾茫茫,一辆辎车正从北方的雪原上驶来。辚辚车声消解在无边无际的雪的帷幕里,如同白色海洋的一只乌篷小舟,悠悠荡荡。辎车很小,篷布很厚实,一匹已经看不清颜色的马拉得很是轻松,从容走马,拉着一辆空车一般。最奇怪的是,这辆小小辎车没有驭手,也听不见车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马由缰地在雪原上游荡。可是,不知不觉之中,临淄城高大的箭楼影影绰绰地显现了出来,那匹从容碎步的走马停了下来,努力地昂头嘶鸣了一声,前蹄不断地在雪地上刨了起来。良久,辎车中传来一阵模糊的呻吟。驭马又是一声嘶鸣,展开四蹄,向着茫茫雪雾中的箭楼奔驰而去,小小辎车变成了飞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几乎绝迹。临淄城门虽然洞开着,城门口却看不见一个甲士。快马辎车飞来,径直冲向城门。突闻一声大喝,一个雪人咔咔走来,拦在了当道。抖去积雪,却是一个长矛在手的武士。原来城门两侧的两排雪树,竟是被大雪覆盖了的守门兵士。辎车驭马灵敏异常,见武士当道立即止步,四蹄笔直撑住,将辎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齐国新法,查验通文照身!”长矛甲士口中的热气,随着齐人咬字极重的吼声一起喷了出来。驭马一声嘶鸣,黑色车帘中伸出了一方摇摇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声喊道:“禀报千长,我不识字。”雪树中咔咔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积雪,是一个带剑头目。他走过来一看木牌,惊讶地凑近了车辕要掀开车帘。突然,厚厚的绵帘中倏地伸出了一口雪亮的长剑!

    带剑头目惊讶跳开,高声命令:“十人出列!随我押送辎车进城!”

    十名甲士左右夹住了辎车,头目前行牵马,在大雪纷飞中缓缓进了临淄。拐得几条长街,来到了丞相府门前。头目上前对守门领班说了几句,领班匆忙走了进去。片刻之后,荆燕大步流星地赶了出来,绕着辎车转了一圈,从怀中掏出一个叮当作响的小皮袋对城门头目道:“多谢千长了,天冷,几个钱给兄弟们买酒。”头目一声道谢,高兴地带着甲士们去了。荆燕回身走到辎车前拱手道:“在下荆燕,敢请贵客进府。”说罢牵了驭马从旁边的车马门径自进了丞相府。

    苏秦从王宫回来时,天虽然一片雪亮,实则已是暮色时分,书房里已经掌灯了。苏秦没有先到厅中用饭,而是先进了书房。他要立即替齐王修一封紧急国书,可刚刚提笔,荆燕匆匆走了进来道:“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谁来了?”苏秦看看荆燕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禁笑道:“孟尝君么?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荆燕斯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别说,你随我来。”不由分说夺过笔撂下,拉起苏秦便走。

    来到苏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见院中席棚下停着一辆小小辎车,苏秦眼中陡然一亮。大步走进,见燎炉红亮的寝室中纱帐低垂,帐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形,弥漫出淡淡的药味儿与一股熟悉的异香。

    “燕姬……”苏秦惊喜地叫了一声,冲上去撩开了帐幔,却木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了。卧榻之上,燕姬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上胳膊上都裹着渗血的白布,双脚也包裹着厚厚的丝绵套儿。苏秦一阵惶急,转身到厅中急问:“荆燕,这是如何事来?”

    “大哥莫慌。”荆燕低声道,“她来时一辆辎车,浑身带着刀伤,冻得冰块也似,已经不能说话。我方才找太医来看过,刀伤不在要害,冻伤也已经冷敷回暖。太医说,人可能要昏睡两三日,只能喂米汤汁,他会每日来酌情换药。大哥,燕姬不会有事。”

    苏秦急迫道:“荆燕,你去给掌书说,立即将我的书房搬到这个外厅来。我就在这里,守着她……”荆燕劝道:“大哥,我已经派好了两个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乱了。”苏秦断然道:“我没事,不要侍女。你去办,我在这里等着。”

    荆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后,掌书领着几个属吏将处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过来,将外厅布置成了一个简单书房。苏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阵怅然百感交集,涌出了一眶泪水,叹息良久,坐下来起草那封紧急国书。

    日前,大权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齐国派来特使,请求来春在大河入海地与齐王会盟,缔结燕齐修好盟约。苏秦是邦交大师,齐宣王不知如何应对,自然要召苏秦商议。苏秦一眼看出:这是子之的一个试探——一旦齐国与子之会盟修好,便意味着齐国默许了子之在燕国掌权。从战国形成的势力圈看,燕国历来依靠齐国解决棘手事端,隐隐然是齐国的势力范围。子之有苏代谋划,自然明白此中奥妙,便以摄政相国的名义向齐王动议结盟。齐国若答应,便是承认了子之权力,他便可能立即动手,废黜燕王而自立;若被拒绝,则是与燕国结仇,却并不影响子之摄政。齐王的难处正在这里,承认子之吧,怕这个生猛人物将来反倒成为齐国的后患;不承认子之吧,似乎又没有理由,他是燕王册封的摄政相国,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又如何拒绝?于是,这封国书自然地要苏秦这个邦交大师来起草了。

    虽然还牵挂着寝室中的燕姬,但苏秦毕竟很有定力,一旦在书案前坐定,片刻间拟就了这封国书:

    大燕相国子之:齐燕结好,实属我愿。然燕易王在位时,齐国与燕国已经订立友邦盟约。多年以来,两国罢兵,边境安宁。重新订立,反示天下以两国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无须添一蛇足。齐王九年冬。

    写罢斟酌一番,苏秦觉得这是目下能够做到的最好转圜——既能稳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认子之的“王权”,尚算满意。看着羊皮纸上的墨迹晾干,苏秦唤来值夜书吏拿去誊抄刻简,天一亮便送进王宫。

    书吏走后,苏秦立即起身走进寝室,见燕姬依然在灯下昏睡,不禁仔细打量起她的伤口:额头白布虽然渗出了一片血迹,但周围鬓发之际依旧是那样光洁,并没有青肿,伤势当不是很重,可能不会是刀剑之伤,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伤;左胳膊包扎的白布,隆起了一个大包,渗出的渍印似乎也没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黄色,这个伤口很可能是刀剑创伤,并且已经肿胀化脓了;右边膝盖包扎的白布里,衬着一层厚厚的丝绵絮,绵絮外是固定的两个夹板,看来这里是骨伤了;两只脚则套在宽松硕大轻软的厚绵靴里,太医还给脚下专门摆了一个小小的燎炉,炉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脚边正是一片温热。

    再看寝室,苏秦发现竟然有六个大燎炉在墙边围成了一圈,木炭火烧得红亮亮的,却没有一点儿呛人的气息,暖烘烘的一片干爽。看来太医、荆燕与两名侍女真是费了一番心思。

    一番打量,苏秦不禁感慨中来,跪坐在燕姬身边默默流泪。一阵伤感,轻轻抱起燕姬的双脚,脱去那双硕大的绵靴,将那双光脚放进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身,仿佛胸前贴上了一块大冰!苏秦一个激灵,却更加紧紧地偎住了那双冰冷青红的赤脚。苏秦曾经在冰天雪地的茅屋里度过了三个寒冬,可也从来没有冻伤到如此程度。一个生于长于天子王城,身为一国王后的燕姬,冻伤若此竟然还能找到临淄,期间所受的惊险坎坷定然是难以想象的。

    茫茫大雪之中,天渐渐亮了,苏秦紧紧抱着燕姬一双冰冷的赤脚,昏昏睡去了。

    直到荆燕领着太医走进了寝室,苏秦还没有醒来。白发苍苍的老太医看着抱足而眠的丞相苏秦,一双老眼湿润了。老人对荆燕摇摇手,轻步到了外厅低声道:“吩咐厨下,炖一鼎麋鹿汤。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热补。”荆燕匆匆去了。老太医坐在外厅兀自唏嘘不已。苏秦醒了过来,听见外厅人声,将燕姬双脚套上绵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来,见是太医,苏秦忙问燕姬伤势究竟如何?

    老太医唏嘘道:“此女不打紧,只是复原慢一些。后来,至多是腿脚有些不灵便。”苏秦急迫道:“腿脚不灵便?是冻伤?还是骨伤刀伤?”老太医道:“骨伤刀伤好治,这寒气入骨日久,只怕难以驱赶净尽。”苏秦愣怔一阵道:“医家驱寒之法甚多,前辈当真没有办法?”老太医沉吟良久,叹息一声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常人难为也。”苏秦忙道:“前辈只说,是何良方?”老太医道:“老朽辽东人氏。辽东猎户遇冻僵之亲人,尝以赤身热体偎之三日三夜,可驱赶冻伤者体内积寒。然则,此法对热身者为害过甚,至寒必伤其身,热补虽能稍减,却不能除根,常致虚痨之症,常人何能为之?”

    苏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说,只看着老太医给燕姬诊脉开方查验伤口。末了,老太医说三日后再来换药,唏嘘着走了。老太医一走,苏秦吃了荆燕拿来的那鼎麋鹿炖,身上顿时热汗津津。苏秦看看荆燕笑道:“兄弟,帮大哥一个忙,在书房守得三日,不要教任何人来打扰。”荆燕叹息了一声点点头:“荆燕知道大哥心思,只是每日一鼎麋鹿炖,定是要吃。”苏秦点头道:“好,便依兄弟。”

    荆燕立即办事,先请来掌书,将外厅公事器具照旧搬入书房,又与掌书秘密商议了片刻,去找孟尝君帮忙。孟尝君慨然道:“武安君生平多难,此事该当。我挡住王宫不紧急召见。其余公务,你与掌书先拦下。”荆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守在大门廊下,凡求见官员,一律婉言挡回。掌书则坐镇书房,应对丞相府属官,凡呈阅文书者,一律答复三日后再回。如此一来,丞相府顿时清静了下来。

    荆燕一走,苏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干后全身赤红。走到大雪纷飞的庭院,他第一次虔诚地对天三拜,祷告上天赐福于燕姬。回到寝室,苏秦掀开轻软的丝绵大被,轻轻脱去了燕姬的贴身小衣,赤身躺下,搂住了燕姬——饶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红,苏秦依旧感到了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彻骨的冰凉立即潮水般淹没了自己,一阵颤抖,竟觉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躯体上不能分开。苏秦心中一阵大恸,骤然间热泪泉涌,紧紧地将冰冷的燕姬揽在了自己怀中。渐渐地,苏秦麻木了,朦朦胧胧地飘到了洛阳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读的他冻得全身发硬,站起来跺着双脚搓着双手,铁锥扎得腿上满是鲜血……大黄呜呜着趴到了他的脚上,他搂着大黄,一手伸进大黄的两腿中取暖,一手还捧着竹简喃喃念诵,冷啊,太冷了……飘啊飘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谷,燕姬迎着他袅袅飞来,那绿色的长裙就在眼前飘拂着,却总是够不着抓不住……啊,终于抓住了,柔腻光洁的肌肤,令人心醉的异香,滚烫绯红的面颊,灼热疯狂的冲击,好热,好累,她笑了,紧紧地搂住了他,雪白的双臂将他圈向丰腴的河谷,他是那般饥渴,品咂着啜饮着,她咯咯地笑着,拽着他的长发,拍打着自己的胸脯……饿了,为何那般饥饿?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黄,割下一块狼吞虎咽,那咯咯的笑声总是不断,那圆润细长的手指正抹着自己嘴角的肉渣……

    终于醒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苏秦面前闪烁。

    “燕姬……”

    “季子……”燕姬紧紧抱住了苏秦,“终是见到你了……”

    “燕姬,你是如何受伤的?快说给我听。”

    “季子,别急,他们都在外边等着呢。还有孟尝君,先起来,晚上再说,啊。”燕姬坐了起来,哄小儿一般溺爱地将苏秦扶了起来。

    孟尝君午后就赶来了,已经与荆燕在外厅等了近两个时辰。天将暮色,老太医也来了,说丞相若能在掌灯之前出来,便是无事了。看看天色已晚,孟尝君不禁着急起来,在厅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正在此时,绵帘“啪嗒”一声,众人看时,却都惊讶得呆住了——苏秦那已经返黑的一头长发突然又变白了,白得如雪,一丝黑发也没有。绿色长裙一领貂裘的燕姬扶着苏秦,恍若一个美丽的仙子扶着一个年迈的老翁。

    “苏兄……”孟尝君叫了一声,哽咽住了。

    苏秦笑了,看得出,笑得很轻松:“田兄……没事,只是累了些个。”又摆摆手,“坐了,诸位坐了。”又连忙对太医道,“前辈,快看看她脉象如何?”

    老太医唏嘘着点点头:“夫人请坐,待老朽看看脉象。”燕姬微微一笑:“老人家,我没事,还是先给他把脉。”说着眼眶湿润了。老人连连点头:“哎哎,都要把的,都要把的。”说着将手指搭在了燕姬手腕上,凝神片刻长嘘了一声:“夫人,真没事了,骨寒退尽,气虚而已,将息几日,便得痊愈。”苏秦一直凝神看着听着,此刻高兴得哈哈大笑,笑声未落,颓然软倒,面色苍白,双唇青紫。

    “季子……”燕姬一声哭喊,扑到了苏秦身上,孟尝君与荆燕大惊失色。

    老太医抢前搭脉,嘴里说一句“莫慌,不打紧”,手里一支圆润锋利的砭石针已经捻入了苏秦的涌泉、神门两处大穴。众人凝神屏息间,苏秦脸泛红润,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一脸笑意,待要说话,却被老太医摆手制止:“丞相须得心气平和,大喜大悲,虚弱不胜也。”荆燕连忙问:“可吃得麋鹿炖?”老太医摇头道:“麋鹿炖三日足矣,多则虚火过盛,鱼羊汤正好。”荆燕连忙快步到厨下去了。

    片刻之后,两鼎热气腾腾的鱼羊汤到了面前,雪白的汤汁上飘着细碎的小青葱,苏秦看得“咕”地咽了一口口水。孟尝君笑道:“馋了就好!你俩快吃,我一边等候。”说着与荆燕走到了廊下看雪,老太医兀自在书案前斟酌药方。片刻后,苏秦与燕姬已经吃罢,浑身汗津津的,精神显然好了许多。

    孟尝君走过来笑道:“苏兄啊,我看你再歇息旬日,大事我给你挡着,无须心急。”苏秦笑着连连摇手:“些许摔打,何须小题大做?明日便能理事。哎,这几日可有大事?”孟尝君笑道:“那就明日再说,你能行我可不行,告辞。”说罢一拱手径自去了。老太医药方开好,又叮嘱了几句也告辞了。苏秦正要问荆燕这几日相府的事,却发现荆燕早就走了,摇摇头笑道:“这几位,当我真是病人了。”

    “难道你不是病人么?”燕姬轻柔地笑了,“走,我扶你进去,有话躺着慢慢说。”

    进得寝室,燕姬将苏秦扶在卧榻上,又拿来一个大枕教他靠着坐了,自己去调理了一番燎炉木炭,不使寝室过热,又煮了一壶淡淡的临淄竹叶茶给苏秦捧过来一盏。苏秦打量着燕姬极是娴熟精到的女工操持,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馨涌上了心头,不禁笑道:“燕姬,男有女,便是家,对么?”燕姬笑道:“女有男,也是家。”苏秦点头笑叹:“噫!活到今日,方知家之安乐,不亦悲乎?”燕姬咯咯笑道:“老百姓说了,有家方是浑全人,大丞相今日才知道?”苏秦喃喃道:“有家方是浑全人?好,说得好啊!看来,苏秦只算半个人了。”燕姬跪坐到榻前笑道:“别想了,有我在,你便是个浑全人。”苏秦恍然道:“哎呀,如何岔了?你快说说,遇到了何种变故?如何到临淄的?”

    燕姬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起了她的离奇遭遇。

    原来,苏秦与春申君离开燕山天泉谷不久,燕易王就派来秘密使者,要全部收回先祖藏宝。燕姬对此早有预料,苏秦一走便离开了天泉谷。密使找不到燕姬,飞马回报蓟城。燕易王又惊又怒,派出了十多名剑道斥候进入燕山,全力搜寻燕姬。特使在原来的山洞中留下书简,声言只要燕姬交出藏宝图,她便永远有了自由之身。正在燕姬谋划如何与特使交涉之时,一个女子与一个少年竟然在她极为隐秘的新住处找到了她。女子说她是燕易王王后栎阳公主,少年是燕易王王孙,叫姬平,并且拿出了只有燕姬可以辨认出的先君遗物为证。女子说:她与王孙秘密前来,是要与她商议一件大事,绝无加害之意。为防万一,燕姬将他们带到了孤峰绝顶,并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肠小道,就在那座山风呼啸的孤峰绝顶,她们说了整整一个晚上。

    栎阳公主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秘密:当年燕易王周围的侍从都被子之收买,燕易王每日的食物中都有一种无色无味的异药。栎阳公主发现时,燕易王已经得了一种怪病,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似乎羊角风,却又比羊角风更可怕。人已经一天天干枯了,头发都变成了红色。有一天夜里,侍从们都不在身边,燕易王流着眼泪叮嘱栎阳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教这笔巨大的财富落到子之手里,他“派去”的特使与剑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说,他的儿子姬哙是个庸才,王孙姬平却是个英雄少年;叮嘱栎阳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将来振兴燕国。两件事说完,燕易王就昏迷了过去,从此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燕姬对子之本来就很厌恶,听了这一番述说,当初振兴燕国的心志又陡然振作,慨然应允了栎阳公主的请求。三人议定了一个办法:栎阳公主暗中联络留居燕国的老秦旧族与军中将领,为姬平积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苏秦,请苏秦设法使苏代离开燕国,既剪除子之羽翼,又使子之不能继续打与苏氏结盟的旗号;更重要的是,要为姬平寻求齐国支持,将来不使齐国变为子之的同盟;姬平则以全身为主,在子之势力旺盛时蛰伏起来,对国事不闻不问。一切都说好了,可少年姬平却突然提出:藏宝图应当交给他保管。燕姬见栎阳公主没有说话,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说藏宝图如何能带在身边,待危险过后再起出来交给他。

    天将黎明时分,三人决定趁着黑暗缒绳下山。方要动手结绳,突然听得山腰一阵石子滚动的刷拉声。燕姬立时警觉,教栎阳公主与姬平立即从山后缒绳下峰,自己留下来断后。栎阳公主欲待争辩,被燕姬厉声呵斥,也不再多说,立即与姬平缒绳下了后山。燕姬思量之间又恐后山有人,想将剑士们吸引到山腰这面来,好教栎阳公主与姬平安全逃脱。主意拿定,燕姬故意向着前山蹬下了一块山石,哗啦啦一阵大响,又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似乎险些儿失足。响声过后,山腰有人呼喝:“国后但下山无妨,燕王只要一图,不要人命!”燕姬高声道:“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则,我跳下山谷,为先君殉葬了!”山腰声音惶恐道:“国后万万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约剑士们觉得燕姬无路可逃,说完后果然下山去了。

    燕姬久在山中,对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极为熟悉。这座孤峰的山腹,本来就是老燕国一座最大的藏宝洞,山腰正好有一个隐秘的通气孔。燕姬小心翼翼地缒绳到山腰,正打算从通气孔钻进山洞,突然听到急促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是剑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时若进山洞,剑士们必然在此仔细搜索,难保这座最大的藏宝洞不被发现。

    情急之间,燕姬连忙隐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树后。不意这棵枯树连根松动,轰轰隆隆地跌下了高峰。饶是燕姬身手敏捷,于黑暗中紧紧抠住了枯树皮的大裂缝,还是在山风呼啸的高空跌落中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第一个感觉就是冷。原来,那棵巨大的枯树正好横搭在山下一条小溪上,她半身缠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碴儿已经覆盖了她的双腿。她费力地折断了身边虬结的枯枝,艰难地爬出了山溪,找到一个避风的小山洞晾干了衣服,耐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地摸索到自己隐藏车马的另一座山下。车马洞极是隐蔽,所幸没有被人发现。她怕辚辚车声动静太大,没有敢坐车,草草准备了一番,爬上马背连夜出了燕山。

    白日里,她找一个荒村小店吃饭睡觉喂马。天一暮黑,她便策马上路。如此三日,她过了彰水,进入了齐国边境。正是这日,天空彤云压顶,飘起了鹅毛大雪。凭这些年的野外阅历,燕姬知道这场雪绝不是三两日便能结束。她清楚地知道,她的伤势不允许耽搁,若寻宿等候,很可能她要一病不起了。于是,在一家小店里她用了一袋金币,买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辆小板车;又托主人用五个金币去十里外的一座城堡,请来了一个车匠,将小板车改成了一辆结实的小辎车。两日之后,在车辕上压了一袋马料,她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这匹驭马是辽东胡马,是燕姬从小马驹开始亲手养大的,取名叫“小乘黄”。“小乘黄”是辽东燕人传说中的神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难时能平地飞起。燕姬叫它“小乘黄”,也是因了它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机警通灵,对燕姬任何微小的声音与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会说话,与人一般无二。小乘黄显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难之中,茫茫雪原上,完全凭着嗅觉寻路奔驰,但遇岔道嘶鸣几声,待燕姬马鞭伸出车帘一指,又立即奔驰。经常是一日之中,只回过头来吃几口干草料,再吃一阵冰雪,便立即启动,累了便碎步走马也绝不停下。后来,燕姬经常昏迷,小乘黄也明白了只要向东南便可,也极少停下来问路了……

    燕姬说完了,苏秦泪光闪烁。良久沉默,他轻轻搂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轻柔地笑了,“你竟用如此奇法,舍身救活了我……我原本只道活不了,只想最后见到你……”汩汩泪水在燕姬的笑脸上任意流淌着,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7)   七、阴谋阳谋万象生

    开春之际,燕国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燕王姬哙将行大典,要将王位禅让给子之!

    苏秦接到的只是齐国商人的“义报”,燕国方面却没有任何正式的国书通告。姬哙没有王书,子之也没有相国文书。在燕齐邦交中,这是极不寻常的异象。苏秦立即派荆燕秘密返回燕国探查确实详情,一面会同孟尝君立即进宫禀报。齐宣王一听大皱眉头,想笑却笑不出来:“禅让?当真莫名其妙!姬哙君臣想做尧舜么?”苏秦道:“姬哙非尧,子之非舜,禅让更非真。为今之计,齐国要预谋应变之策。”齐宣王一阵沉吟道:“齐国正在变法之中,也是朝野不宁,还是看看再说。”说罢一声叹息,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苏秦与孟尝君便告辞出宫了。

    出得宫门,孟尝君正要上车,却突然走近苏秦低声道:“燕国之事,慎言为好。”说完匆匆登车去了。苏秦大是惊讶,孟尝君本豪爽不羁之人,为何出此神秘告诫?齐王今日虽然犹疑,却也并无异常。一个国王,在邦交大事上说出“等等看看”之类的话,那是再平常不过了;策士之能,便是将国王从游移不定说服到自己的谋略上来,又何须慎言?然则孟尝君又绝非胆小怕事之人,他有这个告诫,背后必然有秘事隐情,只是在宫门不便多说罢了。一路想来,苏秦猜不透其中奥妙。

    晚饭用罢,苏秦与燕姬说了今日入宫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与齐国朝臣私相来往甚多,说盘根错节也不为过。以孟尝君之说,其中似乎大有蹊跷。”苏秦不禁默然。子之与齐国老臣来往密切,倒是多有耳闻,但在他看来,那无非是合纵大势下的一种需要,如同他与六国权臣的来往一样,又能有何密谋?更不可能影响邦国间的根本利害。所以,对子之与齐国朝野的交往,他也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莫非他错了?

    “丞相,孟尝君到了。”家老进来低声禀报。

    一看家老神秘模样,苏秦已知孟尝君是秘密前来,不禁笑道:“我去接,在哪里?”

    “来者自来,何须接也?”一阵笑声,便服散发的孟尝君走了进来。

    燕姬连忙笑着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两句道:“孟尝君但坐,我要回避了。”

    孟尝君摆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妇道,与我也见外么?”

    “也好,你俩说话,我来侍茶。”燕姬笑吟吟打横跪坐,给两人续上了新茶。

    “解谜来了?”苏秦笑问一句。

    “正是。”孟尝君呷了一口热茶低声道,“我的一个故旧门客探得消息:两年前,子之与临淄一个元老结成了盟约。你先猜猜,这个元老何人?”

    “陈玎?成侯驺忌?”

    “驺忌!”孟尝君拍案道,“正是这头老狐狸。他等盟约是:子之做了燕王,请驺忌到燕国为相;驺忌稳住齐国,不干预子之。”

    “驺忌退隐多年,素不过问国事,何能有此神通?”苏秦大为惊讶。

    孟尝君呵呵笑道:“武安君啊,你是书生,我是村汉,可驺忌是一头千年老狐狸!你能想到他的手段么?”苏秦思忖片刻摇摇头:“还真是无从着手。”孟尝君道:“驺忌训练了一个美艳的女琴师。听好,他没有献给齐王,却给了子之,教子之当做贡品献给了齐王。女琴师得宠后,给齐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幅血书:只要齐国不干预子之称王,子之的燕国,唯齐王马首是瞻,还要割地十城给齐国。”

    “匪夷所思!”苏秦听得不禁咋舌,却又惶惑道,“若是这般,驺忌身为先朝重臣,完全可直然秘密上书齐王,岂不比那女琴师有分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后?”

    “这便是老狐。”孟尝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驺忌图谋有二:其一,他对子之把不准,万一失败,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齐国不会留他这个‘从不过问国事’的山野隐者。”

    “还有其三。”燕姬笑道,“齐王心性,喜好阴谋大事,公然上书反未必成事。”

    “着!”孟尝君大笑,“忌讳处一语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苏秦不禁笑道:“孟尝君,你如何这般清楚?等闲门客有这番本事?”

    “季子憨实了。”燕姬咯咯笑道,“这才是忌讳,如何问得?”

    “不然不然。”孟尝君摆摆手,“我与苏兄向来肺腑直言,无不可说之事。苏兄可记得,当年我那辆天马神车?”

    “噢——想起来了。”苏秦恍然笑道,“苍铁做了王宫司马,执掌禁卫,可是……”苏秦却又顿住了。孟尝君道:“苍铁只知道王宫里的事,且还与我有个约法:只透邦交消息,不说王宫秘闻。”苏秦点头道:“此人大盗出身,倒是有格,盗亦有道了。”孟尝君笑道:“我不是还有几百个门客么?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我一个没放走,他们可是手眼通神。”苏秦不禁油然一叹:“鸡鸣狗盗而大用,孟尝君也!”孟尝君与燕姬不禁大笑起来。

    孟尝君走后,苏秦与燕姬又议论了一番,感慨良多,觉得燕齐两国朝野之间交织极深,阴谋阳谋纠葛丛生,确是要慎重行事,只有沉下心来等候荆燕归来,清楚了燕国情势再行决断。旬日之后,荆燕快马归来,苏秦方对燕国的变故有了一个底数。

    原来,在燕王姬哙即位后的几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将军兼领了开府丞相,出将入相,军政实权全部掌握。第二年,由苏代会同百官出面上书,请姬哙封子之为相国,行摄政之权。姬哙无奈,下了王书。谁料子之竟以“才德浅薄”为名,推辞不受。姬哙便不作理会了。可苏代又领百官上书:说“辞相国摄政”正是上古大贤之风范,燕王要解民倒悬,要学古圣王敬贤之法,坚请丞相出山摄政。姬哙便又下书,子之便又推辞。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国摄政,每日在王宫上殿理事,只差没有住进王宫了。

    此后两年,子之下令在燕国“整肃吏治,以为变法开路”,先后将王族大臣与燕王心腹将吏置闲,或明升暗降,或调出军中,或借故问罪,总之是一个不剩地剔除出庙堂。尤其是三十多个县大夫,悉数更换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来,燕国朝野议论蜂起。子之又以燕王名义下书全国,申明相国是“代天变法,尊王理政,除旧布新,朝野务须同心追随相国”,之后又连续两次减低赋税,大局方才慢慢稳定下来。

    摄政之后,子之给苏代加了一个“王太师”封号,专门给燕王姬哙讲述三皇五帝三代圣王治理天下的敬贤大道。苏代每日进宫,雷打不动地讲述两个时辰,每讲古必涉今,整整讲述了两年。奇怪的是,两年之中,燕王姬哙没有开口问过一个疑难,只是笑呵呵点头称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苏代讲罢故事,姬哙破天荒地开了口。

    “敢问王太师,六国不成霸业,根由何在?”

    “国君不信臣下。”苏代回答得非常肯定。

    “若要信任臣下,如何做法最好?”

    “禅让。将国君之位让于大贤。”

    “相国可算燕国大贤?”

    “何止燕国?相国乃千古第一大贤。”

    燕王姬哙笑道:“王太师说得好。这王位,姬哙禅让给相国。”

    就这样,经过一个冬天的筹划,燕王的禅让王书在开春时节颁发了。王书颁布后,非但燕国朝野震动,连几个大国都莫名惊讶,纷纷派出特使到燕国探察究竟。秦国竟然派了一个少年王子叫嬴稷,做长驻燕国的特使。子之怕这个嬴稷与栎阳公主勾连,对他监视得很紧。荆燕还听说,有个燕国王子逃出了王宫,自称太子,正在王室部族的封地与辽东大军中联络,要举事夺位。荆燕因急着回来报告消息,没有备细打探这个太子的踪迹。

    “我看,燕国要大乱一场。”末了,荆燕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

    苏秦早已经听得黑了脸,拍案大叫:“子之可恶!苏代可怜!从古至今,有这般变法么?有这般新政么?一个狼子野心!一个助纣为虐!还妄称大贤王太师,千古笑柄!笑柄!”

    “季子,小声点儿了。”燕姬连忙捧过一盏热茶劝慰道,“各人路要自己走。对子之,对苏代,你都问心无愧了。事已至此,只有心平气和,方能谋划良方。”

    苏秦长叹一声,热泪盈眶道:“我是心恸苏代……多好的一个弟弟,我不该教他与子之联姻,我害了他……”说着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

    燕姬默默地拭着眼泪,给苏秦拿来了一方热腾腾的布巾。良久,苏秦止住了唏嘘平静下来。燕姬低声道:“季子,我看还是将苏厉接到齐国来,该教他经经世事了。”苏秦愣怔了片刻,恍然点头:“对,不能教他再到燕国去了!荆燕兄弟,你就再辛苦一次,跑一趟洛阳。”荆燕笑道:“大哥哪里话?本是该当的,又是大事,我天亮便走。”

    次日早晨,苏秦匆匆来到孟尝君府商议对策。孟尝君一时没有个定准主张,只是觉得禅让大典尚未举行,说动齐王恐怕很难。苏秦却觉得,应该教齐王知道燕国的禅让内幕,可是如何教齐王知道,却是想不出一个妥当办法。两人一时不得要领,思忖间孟尝君恍然笑道:“身边一个大才女都忘记了。我看教嫂夫人说说,此等事,她比你我高明。”苏秦也醒悟过来:“我为苏代的事心烦,倒是真没和她说起。”

    两人又驱车回到丞相府,燕姬正在苏秦书房翻检典籍,听孟尝君一说倒是笑了:“季子实诚,算人机谋历来不工呢。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只是不知能否用得?”苏秦笑道:“你但说。”燕姬道:“八个字:密人密报,投其所好。”孟尝君大笑:“好!只听这八个字,便对了路数。”燕姬笑道:“小心奖错了,你俩且听我说了再议。”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苏秦与孟尝君不约而同地齐声赞成,三人分头安顿去了。

    孟尝君当即进宫,对齐宣王禀报了一个秘密军情:燕国正在彰水北岸的河谷山林中部署军马,意图难料。齐宣王顿时起了疑心,彰水两岸多湖泊,历来是渔猎佳地,也是燕齐两国最敏感的地带;渔民为了争夺水面,在这一带常有冲突;齐威王在位时,曾与燕国在彰水边境打过两次大仗,才划定了各自的渔猎范围,那时自然是齐国占了大便宜。后来,燕国实力不济无力反扑,也就渐渐地相安无事了。如今燕国在这里集结军马,莫非又要滋生事端?

    沉吟之间,齐宣王皱着眉头道:“子之还没做燕王,就想翻云覆雨?”说得一句却又突然打住了。孟尝君小心翼翼道:“从既往邦交看,子之对齐国倒是礼敬有加,当不会有险恶用心。”齐宣王冷笑道:“礼敬有加?那得看时候。”转而笑道,“以上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孟尝君道:“我方当有所防备。以臣之见,可否以庆贺燕国禅让为由,派出特使,秘密探察子之的真实图谋,而后再作决断?”齐宣王立即点头道:“另外,上将军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立即向彰水南岸秘密增兵,以防不测。”孟尝君连连点头称是,出宫部署调兵去了。

    三日之后,苏秦进宫向齐宣王禀报新法令推行进展,顺便呈递了一封来自燕国的尚未开启的机密义报。义报,是春秋战国时各国在外国做生意的商人,向本国官署发回的敌情报告;因商人不是官派密使,也不是军中斥候,本无探事职责,所以时人称为“义报”。齐宣王接过义报道:“丞相为何不开启?”苏秦道:“臣在燕国多年,未免多有瓜葛,处置燕国事务唯恐失当,何如我王亲自决断?”齐宣王笑了:“丞相但以公心,何须如此避嫌?”说着启开义报观看,看着看着脸色阴沉了下来,将义报丢在了书案道:“岂有此理!丞相看看,子之在燕国做的好事。”苏秦拿过义报浏览了一番,一声叹息道:“这个子之啊,当年还是良臣一个,如何倏忽之间换了个人一般?”齐宣王揶揄笑道:“良臣?目下只怕是狼臣了。”又敲着书案道,“身为大臣,若堂堂正正地凭实力取代燕王,尚可对天下说话,使出这般阴狠手段,不是自绝于天下么?”苏秦又是一声叹息:“子之行事虽无定准,然对齐国还是恭顺的。”齐宣王嘿嘿冷笑了几声,不再说话。苏秦也不再说燕国的事,只是将变法事宜禀报了一番,便告辞出宫了。

    回到府中,苏秦将经过对燕姬说了一遍,燕姬笑道:“燕国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找栎阳公主了。过些日子,各种消息都会聚到齐王面前,他自会提防子之。你要硬说强谏,他反倒不听。”苏秦喟然一叹:“目下看来,已经是如此了。看来这君王之心,与寻常人大大不同也。纵横家讲究个揣摩君心而有说辞,我如何没想到这条路子上?惭愧惭愧。”燕姬笑道:“纵横家的揣摩,是揣摩邦交利害中君王的取舍决断,实则揣摩的是事。这等揣摩,是揣摩君王处事的好恶,揣摩的是人。两者大不相同也。”苏秦恍然大悟,躬身笑道:“夫人之言,醍醐灌顶,在下如梦初醒也。”燕姬咯咯笑道:“哟!了不得,我可要收一条干肉了!”

    旬日之后,燕国密报接踵而至。特使的快马急报一连几日,全部印证了商人义报中说的事实。最重要的,是特使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燕太子姬平正在秘密联络王族与军中将领,密谋起兵讨伐子之。齐宣王正在将信将疑,特使急报又到:燕太子姬平秘密拜会特使,请求齐国以王道行事,支持燕国王族;太子若得平乱复位,将割让彰水北岸一百里酬谢齐国。

    齐宣王既惊喜又疑惑,当即派出最信任的心腹大臣章子,秘密奔赴燕国。齐王严令章子:务必会同特使秘密约见太子姬平,考察其人其事是否可靠可行?月余之后,章子返回临淄禀报:太子姬平的势力甚大,数十家王室部族都拥戴太子复位,这些封地私兵加起来有三万多人;北抗匈奴的将军市被,也秘密投靠了太子姬平,这一支大约有两万多军马;更重要的是,燕国庶民对子之“新政”怨声载道,纷纷拥戴太子。

    “如此说来,太子姬平可望成事?”

    章子道:“以臣愚见,姬平比子之更有成事气象。姬平许我王百里之地虽少,却是真心要给的。子之许我十城虽多,却是权宜应酬而已。一旦王位坐稳,子之必然与我反目。”

    齐宣王默默踱步片刻,突然高声道:“召丞相、上将军进宫。”

    苏秦与孟尝君在宫门车马场相遇,不约而同地会心点头,联袂进了东偏殿。齐宣王直截了当,开首便说:“今日之事,会商如何对付燕国两方势力。”接着备细说明了燕国情势,对新燕王子之与燕太子姬平双方作了一番评判,末了道,“经多方查实,子之对本王有食言迹象,而太子姬平较为可信。燕齐双方犹如三晋之间,交往源远流长,利害盘根错节,一方但有大乱,另方必不能安稳。为此,燕国之乱,齐国不能作壁上观。然则如何涉入?做何方后盾?尚须我等君臣商议定夺,丞相上将军但畅所欲言。”

    孟尝君拍案道:“我王所言极是!子之于彰水屯兵,显然居心叵测!如此之人,直与中山狼无异,断不可结盟。至于燕太子姬平,臣闻所未闻,敢请我王定夺。”

    齐宣王矜持地笑了:“燕太子姬平一直与本王有秘密来往,以往火候不到,未曾知会丞相上将军,倒是粗疏了。”口气一转,看着苏秦道,“丞相邦交大师,有何高明对策?”

    “我王谬奖。”苏秦谦恭地笑了笑,“身在山中不识山,臣在燕国沉溺日久,与子之也曾多有交往,竟对此人没有警觉,实是惭愧。燕太子姬平,臣更是从来没有听过,但听我王决断。”

    齐宣王大是舒心。起用苏秦与孟尝君,齐宣王最担心的是被架空。凡这两个人禀报处置的国事,他都要时时事事查实是否与禀报相同。虽然从来没有发现过疑点,但这种警觉却始终没有消除。处置燕国事务,齐宣王更是亲掌机密,亲自调遣,为的就是要教所有臣下明白:齐王在军国大事上还是乾纲独断,不受左右的。今日,见孟尝君与苏秦都是不知就里,且“唯王决断”,舒心之余,反倒有些歉意了,亲切地笑道:“这些都是特使刚刚回报的,本王也是方才知道。”语气一转道,“本王之意:上将军会同上大夫章子,立即秘密集结大军,准备随时开赴燕国。丞相坐镇临淄,全力推进变法为第一要务。一切燕国纠缠,均由本王与上大夫章子处置。”

    “我王所言极是!”孟尝君立表赞同后又道,“一俟调兵完毕,臣便将大军交于章子。臣欲辅助丞相镇守国政,推进变法,以为固本之计,望我王允准。”

    “也好。”齐宣王笑道,“说到底,内政是根本。”

    散朝之后,孟尝君立即去了上大夫章子的府邸,将齐王的王命一说,一起到了上将军府。孟尝君极是爽利,将兵符印信一起捧出道:“对燕之战,由上大夫全权处置,但有难处,到丞相府找我。”章子没想到孟尝君如此推重,受宠若惊,一躬到底道:“虽有王命,章子却不敢僭越。章子以为:可会五都之兵对燕,上将军以为如何?”孟尝君笑道:“好!有五都之兵,安燕足矣。”这五都,说的是齐国五座重镇:临淄、阿城、莒城、即墨、历城,五座重镇都有常驻军马,合称“五都之兵”,大体上便是齐**马的主力。又说得片刻,章子开始忙碌起来了,孟尝君径自来找苏秦。

    苏秦正与燕姬在书房,计议如何用老燕藏宝支持燕国。见孟尝君到来,苏秦不禁惊讶道:“调集军马何等繁剧,你能脱身?”孟尝君大笑道:“交给章子办理,我那王兄更放心。”苏秦一时愣怔:“哪?你不怕他背着你出事?”孟尝君笑着摇头:“他就在我府邸办事,怕甚?我也说了,有难处到这里找我。”苏秦不禁又是惊愕道:“交权留府?天下也只有孟尝君能如此作为了。”燕姬在一边笑道:“阴谋阳用,事事都在明处,孟尝君大本事也。”孟尝君又是一阵大笑,问两人在嘀咕何事,莫非燕国又有了变故?燕姬将老燕财宝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何交到燕太子手中?该不该一次交完?季子和我都没个定见,敢请孟尝君说说?”

    孟尝君思忖道:“如何交法,倒是不难,我门客可以帮忙。当不当交完,可是难题。一次交完吧,若燕太子复位失败,岂不大坏?说到底,此时大势还不明朗。”

    苏秦眼睛一亮,拍案道:“大势不明朗,说得好!我看,这笔财宝目下不能交出,一旦此时交出,必定流失于战乱之中,中饱了权臣悍将私囊而已。唯有等到燕太子复国成功,百废待兴之时,这笔财宝才能用到正途!”

    “好!”孟尝君拍掌赞叹,“还是苏兄主意正:夺位在兵,复兴在财。”

    “好是好。”燕姬笑道,“只怕太子与栎阳公主要不断派人寻来,纠葛多些。”

    苏秦道:“我看,不妨将此意明告太子,也可立下一份誓约,教太子明白:成则复兴有望,败则为国藏宝。”

    燕姬笑道:“此话有理,季子也有机谋了。”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孟尝君道:“苏兄,我还要对你说件事:秦国不是给燕国派去了个王子么?前日又来国书,要派一个王子到齐国为质,这究竟是何意?莫非又是张兄要出新名堂?”

    苏秦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道:“给齐国派人质,唯有一个可能:重提齐秦结盟。此时六国自顾不暇,秦国却主动与齐国结盟,只能说明秦国可能有变,需要安宁治内。若是张仪主谋,未必如此示弱……看来,张兄倒可能有些微妙了。”

    孟尝君恍然:“有理!我如何没想到这一层?苏兄且说,如何应对为好?”

    苏秦轻轻叩着书案道:“此事不必着急,先拖些许时日,待齐燕局势明朗之后,再派特使到秦国看看,而后相机决断。与秦国结盟,对目下齐国有好处,可一举使齐国成为与秦国并立的两强。唯其如此,不能操之过急,要教秦国先伸手。”

    “便是如此。”孟尝君笑道,“苏兄不入秦,过些日子我去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