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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对辛亥革命的态度

版次:GB08   版名:历史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10-04 作者:刘柠      甲午战争后,日本虽然从中国斩获两亿三千万两白银的战争赔款和台湾、朝鲜半岛的利权,赚得盆满钵满,但内心却有种隐隐的恐惧———害怕中国报复。中国毕竟是东方睡狮,一旦发出“狮子吼”,“蕞尔小国”日本如何招架得住?

    因此,日本对中国采取了首鼠两端的对策:表面上,是绥靖政策,但清朝若变成强国的话,日本难免会感到生存危机。所以,暗中支持孙文的革命党,以此来作为牵制清朝的筹码,试图以对革命党的资助,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

    辛亥革命在日本引舆论关注

    可这种如意算盘,却赶不上形势的变化。随着清朝末期政治磁场的剧烈变动,日本对华政策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混乱与摇摆。以山县有朋为代表的统治层,害怕邻国真正出现共和国,于是,公开支持清廷镇压革命,并提供武器援助,旨在使清朝延命。同时脚踏两只船,暗中派遣犬养毅、头山满、内田良平、宫崎滔天等民间志士赴华,为革命派提供直接的指导和援助,旨在革命一旦成功,清朝被推翻的情况下,也能确保日本大陆政策的延续性。但无论是统治层,还是民间志士,体制内外都有一个共通而自觉的诉求,那就是日本“国益”的最大化。

    邻国破天荒的革命,在日本社会引发了空前的舆论关注。仅《大阪朝日新闻》一家报纸,从武昌起义爆发的1911年10月10日到翌年3月,便发表了14篇社论,从“自由主义”的立场出发,阐述邻国革命与日本国家利益的利害攸关。更有综合新闻杂志和画报,不惜以特辑、专刊的形式,大肆报道,以唤起国民的关心。乃至有学者(汉学家稻叶岩吉)发出了“今天日本的报纸,简直成了革命党的机关报”的感慨。据后世的学者统计,以当年日本媒体的规模、数量,对辛亥革命的报道密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对75年后的1986年2月发生的菲律宾政变的报道,足见其影响之大。

    日本舆论对辛亥革命的两派意见

    大体说来,日本国内的主流舆论主要分两派:“不干涉保全论”和“积极干涉论”。前者以自由主义媒体《外交时报》和《东京朝日新闻》为代表。武昌起义后不久,法学家有贺长雄和文学家三宅雄二郎便分别在《外交时报》上发表了题为《我官民对于中清动乱的态度》和《支那动乱与日本的态度》的社论和评论,力倡“不干涉保全论”。11月6日,《东京朝日新闻》再发社论阐述日清关系,强调“清国的治乱兴亡与我国云之消长有偌大关联”,主张“对清国方针要始终一贯地奉行对内政不干涉主义,对外(列强)保全主义”。12月初,政治学者浮田和民在《太阳》杂志发表论文,主张应促成中国立宪,排除“支那干涉论”,拥护“不干涉论”:关于这个“东方最初的共和国”的国体是非问题,理应“遵从其国民的历史习惯”,实现“限制政府权力,保护人民自由”的立宪代议制。

    所谓“不干涉保全论”,用日本明治时期政治家尾崎行雄的表述,即“将来的支那必与我国有商业上的重大关系。考虑到这一层,如果今天对其政体横加干涉的话,将招致支那大多数人民,即汉人的反感,日本将成为其永久的敌人”。可以说,这种战略思维是“不干涉保全论”的主要依据。换句话说,是一种从着眼于经济利益的立场出发的“不干涉论”,在彼时日本的政财两界,有广泛的同情。而通过支持革命来获取大陆利权的思维,其实正是这种战略的衍生物。

    “积极干涉论”的代表,主要是国家主义媒体《国民新闻》和《报知新闻》,其理论代言人是启蒙思想家德富苏峰。《报知新闻》在11月11日和14日,连续两次刊发社论,说什么“清国的祸乱关乎我国之荣枯盛衰者甚大。对彼我两国的危机,理应加以堵塞”云云,力挺干涉论。其“理论依据”主要有三:第一是基于维护天皇制的立场,认为“清国新立共和政体,与作为我帝国国是的皇室中心主义迟早会发生冲突”;第二是从帝国主义的立场出发,认为“我国如在此节骨眼上,对他国叛乱示以同情的话”,对刚刚通过“日韩合并”置于日本殖民统治之下的“鲜民”可能带来“不利影响”。另一方面,“一边在国内禁止危险思想传播,同时却容忍国外的危险行动,在理论上是矛盾的”;第三点是出于日本国内政治的现实需要,即军部希望以中国革命为借口和契机,实现军扩(目标是增设两个师团),其声浪之大,势难阻挡。

    “官民并举”的对华外交

    两派舆论针尖对麦芒,势不两立,正面对决,旗鼓相当。在这种两极对峙的强磁场辐射下,各派政治势力迅速集结,重新洗牌。其结果,便演出了一场乍看上去有些分裂,其实却高度成功的对华外交秀。无论各方的初衷如何,就结果而言,不失为一次“官民并举”的朝野互动。如此高难度而又极富戏剧性的“双簧”演出,在日本外交史上,这几乎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成功案例。

    1911年10月16日,日本外相内田康哉命驻清公使伊集院彦吉,向清廷通报日本将对华提供武器援助,以讨伐革命军。武昌起义爆发后,革命军占领武汉三镇,成立湖北军政府,革命烽火迅速蔓延,各地纷纷独立。在这种情况下,清廷再次请求日本政府提供武器。第二次西园寺内阁以东三省特殊权益为条件,答应了清国的请求。在10月24日召开的内阁会议上,制定了维持满洲现状,在与诸列强协调援助清国的同时,向中国本土发展势力的应对方针。

    与此同时,顺应国内同情革命的舆论,向中国派出了“民间外交”使团,力挺孙文革命。那个时代日本所谓的“民间外交”,虽然身份上非“公人”,但无论外交目标还是活动资金,都与政府和财阀高度捆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由右翼政党团体大佬和资深大陆浪人组成的使团,成员清一色是自由民权运动时期崛起的志士,也是不折不扣的国家主义者(虽主张“民权”,却把实现“国权”作为实现“民权”之不二路径),与孙文个人有笃厚的私谊(孙在历次革命失败、流亡海外的漫长岁月中,于公私两面均蒙受这些日人的关照,彼此间有很深的互信)。

    “民间外交”成员的不同色彩

    这些大陆浪人虽然国家主义的大背景和政治成色大致相当,但具体的外交主张和策略却不尽相同,性格各异。“玄洋社”创始人头山满和“黑龙会”创始人内田良平二人,国家主义色彩最为浓厚,其终极的外交目标是确立日本版的“华夷秩序”。说白了,就是试图把中国纳入以日本为核心的分层秩序结构中,就像古代中国对周边的蛮夷小国那样,受贡以怀柔。当然,受制于当时的国际关系,要想实现如此“宏大叙事”的外交目标,只有推进作为“华”的日本的大国化,客观上,合理化甚至肯定对目为“夷”的中国的傲慢、欺辱与侵略。落实到现实的政治路线图上,就是作为对支援中国革命的回报,觊觎获得日本的“利益线”——满蒙权益。

    国会议员出身的犬养毅的外交观,继承了福泽谕吉的“脱亚论”的衣钵,希望通过列强加盟,实现对亚洲国家的帝国主义统治。他心中盘算的筹码是,待中国革命成功后,日本可取代俄国和英国对中国的支配地位。但犬养其人自由主义色彩比较浓厚,了解中国的历史,懂得日本惟欲推进其大陆政策,才必不可有悖于中国特殊的历史法则的道理,性格比较柔和,做事讲究分寸感。加上其政治家出身,在政界树大根深,孙文早年从英国流亡日本时,日政府起初碍于清廷的面子,对孙文的滞留面露难色,后来却默认了事,也端赖犬养的影响力。

    在支持中国革命的大陆浪人集团中,跟孙文交情最笃者当属宫崎滔天。宫崎22岁即追随兄长(宫崎弥藏)闯荡大陆,视中国为“第二故乡”。他崇尚中国传统的“游侠”古风,为人豪爽仗义,对不少中国人(如康有为等)都有过救命之恩,可谓义薄云天,与孙文更是情同手足。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对弱肉强食的帝国主义的厌恶和对大陆底层民众发自内心的同情,在他与其他浪人之间划下一条清晰的边界线,使他在浪人集团中显得鹤立鸡群,形象颇另类。

    绝大多数浪人,对近代西方列强的“对内民主自由,对外帝国主义”的双重标准式游戏规则,普遍缺乏反思,而宫崎滔天则对此始终抱有警惕并有所批判。他从扎根于某种现代性的外交理念出发,认识到中国民族主义自身的合理性及其发展成民族国家的必然性,在犬养毅、内田良平等同侪念念不忘帮助中国以实现日本“国益”最大化的时候,当近代日本的民族主义急剧向国家主义和帝国主义倾斜的时候,宫崎念兹在兹的,仍然是“世界大同”的乌托邦理想。也许是过于理想主义、过于幼稚,但这确是他与其他大陆浪人的分野之所在。

    二次革命失败后,孙文再次流亡日本,在东京改组国民党,成立中华革命党。鉴于此前失败的教训,孙文要求组织内部,全体党员务须绝对服从自己的领导并宣誓效忠。如此“革命”的清规戒律,遭到一部分元老的抵制,黄兴愤而出走美国。对此,日本人支持者内部也发生了意见分歧,宫崎滔天赞成黄兴的意见,头山满则不偏不倚,保持中立。但从此,宫崎与孙文之间产生了某种隔阂,最终分道扬镳。宫崎厕身浪曲界,浪迹天涯。晚年的宫崎,越发执着于自己的信仰,不再参与中国革命。从他留下的一卷回忆录《三十三年之梦》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世界大同”理想仍很执着,但同时也有某种自嘲。

    对历史细加检讨可以发现,19世纪末20世纪初叶(辛亥前后),日本对中国发动的、以大陆浪人集团支援孙文革命为主要特征的所谓“民间外交”,实质上是由官方一手策划、推动的“国策外交”,旨在确保日本“国益”的最大化,是其蓄谋已久的大陆政策的一环。由于孙文的“大亚洲主义”外交观与日本自由民权运动以来,为一部分政治家和大陆浪人所奉行的,尽管已经开始变味,但尚未变得太离谱的“大亚细亚主义”发生了某种共鸣,这种外交谋略才具备了一定的现实可操作性。客观上,这种“民间外交”的推进,自然有利于中国革命进程的一面,但同时也有阻碍中国民族国家生成和发育,从而在长远的时间轴上损害中国国家利益的因素,这是我们应当看到并加以客观评价的地方。

    ◎刘柠,学者,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