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信息网招聘信息:徐友渔:我的青春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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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5-6-15 10:55:00 · 来源: 新京报

哲学学者回忆青年时代惨痛往事,反思“文革”经历对自己的影响

记者问徐友渔,文革中有过什么经历,他说,太多了,讲都讲不完,“这种经历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本报记者徐万涛摄
徐友渔
1947年生于四川成都,1977届四川师范大学数学系学生,1982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哲学硕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曾为英国牛津大学、布里斯托尔大学、雷丁大学,美国哈佛大学、台湾中央研究院、香港中文大学等院校访问学者,2001—2002年为斯德哥尔摩大学奥洛夫帕尔梅客座教授。
徐友渔长期研究语言哲学,从上世纪末开始研究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也是国内反思和研究“文革”的重要学者。主要著作有《“哥白尼式”的革命》、《罗素》、《形形色色的造反》、《精神生成语言》、《告别20世纪》、《自由的言说》、《直面历史》、《蓦然回首》、《不懈的精神追求》等。
■记者手记
在写这篇手记的时候,我很犯难,在徐友渔的讲述里,全都是关于“文革”的惨痛记忆。我好像没有办法不这样发问,相对于他的那些言说,曾经摆在我书橱中的那本《1966:我们那一代的回忆》给了我那么深刻的印象。
一开始,徐友渔很不愿意涉及到具体的经历,除了哲学家善于归纳的原因之外,我想更主要的大概还是因为“惨痛”。
实在是太过惨痛了,你看看,“我眼看他们弹无虚发,然后一个人一个人地倒下去。”谁愿意回忆这样的青春呢?但是这样的青春,谁又能够忘记?
用徐友渔自己的话说,那段时期的他跟别人比起来更加“愚昧”,而且这种“愚昧”持续得也比别人更长久。可是“我觉得文革给我现在的学术研究最大的一点影响就是独立,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徐友渔之所以能够成为今天的徐友渔,大概就因为对于过去的“念念不忘”。
有人说:“一页历史远大于一卷逻辑的重量”。听了徐友渔的叙述,我觉得这话很对。
“在文革中,我太虔诚了”
徐友渔曾经编过一本书,名为《1966:我们那一代的回忆》。文化大革命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身上留下的烙印,比他们的上一代或下一代都要深得多,因为他们当时正处在一个成长的年代。
当时我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不属于革命队伍,想干坏事没有资格。即使有资格,从肉体上去侮辱自己的老师校长这样的事情我肯定也做不出来。即便是这样,贴大字报攻击师长这样的事情还是有的。对于这一点,我自己有着非常深刻的反省。所以,在我的后半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以任何理由,我都绝对不去做那种整人的事情,也不会去打任何小报告。
文化大革命之前,我是个非常正统的人,正统到了愚昧的程度。比方说,一个班主任,一个团支部书记,一个普通团员,甚至也不是团员,成绩比我要差很多,只是因为他的出身比我好,那他说的话在我面前就是对的,我只有听从和学习的份儿。我上高中的时候,正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的时候,出身好的同学可以天天学习,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学生,如果学习上花的时间太多就是居心不良。只好天天把时间完全用来学马列,然后就是写检讨。写检讨就是批判自己的思想,把自己的思想暴露给组织,或者批判自己的家庭。我的父母其实早就不在了,但是这也不行,他们好像先天带有“原罪”,从小“毒害”了我。
所以我还要写,写他们有多么“坏”。
在文革中,有些人很早就看到很多现象总结得不对,但是我太虔诚了,虽然看到了大量非常不合理的事情,还是以为要通过现象看本质,现象虽然不好,但是本质还是好的;局部的不好,整体上还是好的。这种过程我经历了很久,当大家都开始反叛文革的时候,这种认识还在我身上持续着。但是文化大革命太荒谬,持续得太久,等我最后明白的时候,我的反思反倒很彻底。
经历武斗:“这些生命是在捍卫什么?”
听徐友渔讲完自己的思想历程,我问他:文革的经历是怎样的呢?他说,太多了,讲都讲不完。在这些讲也讲不完的经历里,包含着的其实是惨痛的记忆。
文革时期,毛泽东大概接见了3000万红卫兵。当时吃饭不要钱,坐车也不要钱。
1966年11月底,我从四川坐火车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那次大概是他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在天安门,我觉得这是自己一生最最幸福的日子。
受到接见之后就跑到西单电报局给学校发电报。当时觉得毛就是我们的司令,他指到哪里我们就冲到哪里,对他是抱着无限的忠诚。当时有句话叫“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毛泽东接见我们那一次,大概有200万人,排着队从天安门经过。当时组织我们的解放军告诉我:你要看毛主席很快,那么多人一拥而过也就是分把钟。你要很早就死死盯住天安门,那个站得最高的人就是毛主席,走近了你就能看到了。
结果走近之后看到一个人在那里跑来跑去,不是毛主席,而是一个摄影记者。
“文革”我经历了很多武斗。当你看到人被打死,看到弹孔穿过脑袋,无论你的思想多么虔诚,你也会想:这到底是为什么?1967年,我在四川成都一个兵工厂,那一年发生了造反派和保守派的派系斗争,群众们都组织起来去支持造反派。当时保守派是官方的。中央文革小组一方面对于造反派表示了支持,他们说,革命群众在兵工厂受到欺压,惨遭毒打,你们必须去解救他们。但是另一方面,中央还有文件指示保守派:这是兵工厂,兵工厂是需要保护的,谁冲进兵工厂就属于反革命行为,开枪保护兵工厂合理合法。当时就是这么荒唐,任何一方都是有道理的。
我当时在冲进兵工厂去解救受欺压的革命战友的队伍里,保卫兵工厂的人不多,但都是最优秀的退伍军人,我眼看他们弹无虚发,然后一个人一个人地倒下去。后来造反派举行了大游行,抬着几十具尸体,中央又表态说保守派开枪属于反革命屠杀事件。后来随着事态的演变,一会这方对,一会那一方对,根本说不清楚。
到最后,不了了之,那么多人就死掉了。我不知道这些生命是在捍卫什么,到底值不值?我当时是我们那一派中学生的一个首领,我手下的一个红卫兵就在冲进兵工厂的时候被打死了,一个初三的女学生,我们给她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追悼会。这种经历,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下乡劳动,难以下咽的“忆苦饭”
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徐友渔就决定不考大学而是下乡,因为下乡是最革命的。他一直做着准备,每天锻炼身体,以便能够适应乡下的劳动。但是真正到了乡下,他才发现,原本健壮的身体还是不能适应那种极端原始的劳动。
1969年我下乡到四川绵阳之后,又有一个更深入的反思。当时下乡的时候,还是满怀着革命理想。我们刚才说到的反叛,还是在政治层面,觉得自己被文化大革命欺骗了。但是最初的理想并没有变,当时到乡下去有两个方面原因:一方面是改造自己,另一方面就是为农村建设作贡献。到了乡下才感觉到农村普遍的贫穷,贫穷到了有的农民一家出去的时候只有一条裤子,这种现象,推翻了之前我们在课堂上被灌输的东西。之前我们在课堂上也曾经请贫下中农给我们“忆苦思甜”,给我印象最深的老农民的一句话就是“旧社会比黄连还要苦”。到了乡下,村子里组织贫下中农给我们忆苦思甜,开始农民还说蒋介石时代怎么怎么坏,但是说着说着,就说起当时地主怎么让他们吃汤圆吃肉的事情来了。
后来还要吃“忆苦饭”,那种饭难吃得要死,据说这是解放前吃的饭。生产队把饭煮好了,要求我们必须去吃,那饭就像猪食似的,我们的同学们根本就吃不下去,但是不能不吃,不吃的话就说明你的觉悟特别低。可是当地的农民都抢着去吃,因为这是“免费的午餐”,他们还奇怪我们的“不愿吃”。
在绵阳,我待了三年。前几年我因为腰骨不好到同仁医院去看医生,医生看完之后就说:“你的青春是个悲剧”。这个病就是当时落下的,那时候,每天都要劳动到身体无法承受的极限。
我想摆脱这种摧残性的劳动,最终还是知识给了我这种机会。我们那些下乡的知识青年在当地就算是最有知识的了,我们组织了农业科技小组,研制土化肥。
这就脱离那种最原始最野蛮的劳动,拿的工分最高,而且做的事情很轻松。比方说培养一个细菌,流程需要二十天,我就看着流程。我利用这个时间,让生产队给我开了证明到四川省图书馆去借书。省图书馆一看证明,哎呀,是贫下中农,很热情。所以我在那段时间看了大量的书。当时知识青年也非常活跃,很多内部书籍流落到民间,但是客观地说只有少数人才看得到。这段时光,是在那个残酷的年代里非常美好的回忆。
“逃离苦海”,补招进大学数学系
如果不是命运捉弄,徐友渔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生命科学学者,不过从徐友渔的经历来看,命运总算没有辜负一直准备迎接机遇的人。
按照通常的说法,文革的结束是在1976年。1972年下乡结束后,我到了工厂,待了七年,“四人帮”垮台之后,我考入了大学,成了第一届的大学生,就是所谓的“新三届”。
考大学的时候,我报考的是分子生物学。在四川,像我这样的年龄,重点大学都不收,虽然当时招收大学生是比较开明的一个举措,但是在教育系统,政审的标准还是文革前的。考大学要单位出证明。为了证明我是优秀的,我抱了学的一大摞书到了厂里,我说我学过英语、俄语、德语,这三门语言随便你考。当时考试是考四门,考完三门我说我可以不考了,我的成绩已经够了。但是结果却非常惨,我落选了。后来才知道是政审的原因。后来邓小平知道了教育系统的这种情况,要求大学补招。学校当时说已经收满了,宿舍不够用,邓小平说可以让学生走读。这样,我才能进入大学,虽然是第一届,但却是补招的。
就因为这个原因,分子生物学这种重点学校才有的专业我就不能读了。当时政治条件不好的都去读了师范,师范给我发的通知是数学系,这对我来说还不算是太大的打击,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数学。我本来打算考数理逻辑的研究生,但是到了那年,数理逻辑的研究生没有招,我只好找了一个跟数理逻辑最接近的专业,就是罗素哲学。然后就这样一路转了过来。
口述:徐友渔(文中楷体字部分为记者旁白)
采写:本报记者 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