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鱼: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9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2 02:46:25
    巫昂诗选 情歌没有镜头 怎么让我忘记你 有两个不眠之夜 坐在一幅画的中央 最终的情歌 正面角色 一匹马看见我 蜜月 蜘蛛在忧郁的天气里 也许,我不该写信 水中的树 我想象到的爱情  情歌没有镜头
情歌没有镜头
闪现在微弱的门缝里
我的眼睛眼看就要离开
水果的视线
我的眼睛
被爱情的火焰吞灭
在整齐的海岸上
我叫出一群留级的螃蟹
让它们跟住你
跟住你
在你无比眩亮的声音里
在你无比狡猾的光线里
我暗暗留下
在树丛和阴影
照耀村镇的时候
我的爱人
奇思异想拖累了我
让我无法在现实的空气里
闻到你靠近的气息
你靠近
像牧师靠近他的讲坛
你小心翼翼
不触及我未曾伸展的指头
像朝生暮死的植物
从小拇指开始了
他们艰难无比的恋爱
在透明的甲板上
看五等舱的鱼市
用冰块冷冻我们的肢体
用一把粗笨的称
将我们隔在两头
尽管如此
我爱你 2000/1/21  怎么让我忘记你
怎么让我忘记你
在黄昏的海岸
在流动的水里
紧张的码头
山上的小尖就要睡着
怎么让我安慰你
相逢的时刻就要来临
尽管你无法阅读我的诗篇
我想浏览你
像星光之于大地
我要替代你
像晚上和白天
我不禁相思的疲劳
那是一种碧绿的颜色
没有一盏灯能够企及我们
最最深刻的想念
在黄昏的阴影里
我的心像没有脚的爬虫
我的心到达
灰尘的终端
我想拥抱你
在你头上筑巢
在城堡上仰望
干净的天空
就好象仰望你 2000/1/21  有两个不眠之夜
有两个不眠之夜
带着我想象中的脚步声
渐渐地
我在床上坐了起来
我开门
我看到你
你的头发湿漉漉
树叶带着青涩的气息
你究竟是我的橄榄树
还是我的鸽子
你是我
遗忘在西班牙的草帽
还是叫不出名字的罗马机场 你是哪里来的胡萝卜
你是咖啡的哪种味道
你是糖中的水分吗?
你是为了脚下的月光
还是
晴朗的山崖
留在这里 在这里
北京变得更加明亮
北京的大街小巷
对于我
有了张新地图
我好象没有理由
为了你黯然神伤 因为你
比他们都明亮
你的简单的爱情
比他们都明亮
都要更费我的眼睛 我没有办法让你消失
如果你不愿意
我无法让你点头或摇头
像面对墙角的坏学生
我甘愿
接受你潮湿的亲吻 2000/1/21   坐在一幅画的中央 那样的时光
和殡仪馆一样遥远
我提起灯笼上山
所有曾经在世的人们
在火光里闪现面容 他们不能够没有光亮
因此我及时来临 我贪求一转眼的林木
也贪求一瞬间的河水
所以
迟迟不能到达
让所有的人等待着
空着手等待着 02/01/1999  最终的情歌 我最终归属于这离奇的暖冬
屋内到屋外有一条蛇那么远
松鼠在叫门
一匹马带它走出森林
另一匹带你回来 黄昏已经来临
微凉的暮色里
我用一壶水煮出一杯茶
茶杯是阳光的卧室
我们何处居身? 只是
有你来安抚我
归服的野蜂
在灯光下喧闹
它们就将燃烧
白天将要过去
我把你指给月亮看 06/21/1999  正面角色 偶尔
好人也会厌倦太阳
愿意躲在阴影里
跺一跺脚
脚上的灰尘
因为没有阳光照耀
变得稀少 有时侯,好人情愿
被骗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看对方的眼睛由黑转蓝
然后高声尖叫着
冲出胡同 这就是一个好人的幻想
不能到民间选几个妃子
却可以去马路上拣几块石头
给它们洗个冷水澡
养在小巧的盆里 好人的生活
只允许议论报上的新闻
点点别处的秋香
好人在温暖的家里
让犯罪望着他的灯光
发呆、羡慕
想要占为己有 跨出家门
好人的鞋就掉了
他赤脚走上街
至少路过的狗发现了
他感到心满意足
“这一天,
过得不同凡响。” 好人决定
从此安分起来
不再往狗粮里掺米饭 09/05/1999  一匹马看见我 一匹马看见我
我经过它的眼睛
走向大路 一匹马看见离奇的动物
她的手臂悬在空中
头顶上没有耳朵 我没有机会和一匹马
长久地呆在一起
所以我伤心
这伤心被人引为笑谈 一匹马
在黄昏看见我
它如此温和
眼睛里有深深的爱情
我在它的路途上站定
无心再走
纵然这世间一切
都已决定离我而去 05/15/99  蜜月 整整一个九月
我一刻不停地跟着他
并且不时地回头张望
惟恐还有一个影子跟着我 岛上的海浪
水中的鱼群
我们渐渐都看腻了
日出日落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餐馆的老板见到我们
就好象见到久违的朋友
可是每一次都能装得那么像
也真是难为他了 我说:面条
他说:米饭
还有一碗公共的汤
蜜月里本该相敬如宾
所以我为他盛汤
他也为我盛 林中有一种奇特的鸟
在夜半就开始鸣叫
我想:又是一天过去了
他想什么
我不知道 漫长的蜜月
那鸟就在林中鸣叫
它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可我就在林中倾听
不敢回头张望
惟恐他就在我身后
取代了我的影子 08/30/1999  蜘蛛在忧郁的天气里 蜘蛛在忧郁的天气里
精心地思虑
它们坐在柔软的网上
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我想我枉作为人
竟不能吸引它们的视线 它们在我跟前
肆无忌惮地打开保险柜
取出其中最为重要的几页文件
把它嚼烂把它化作粪便
然后绕开我的肩膀
沿着窗帘爬走了 我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
想起了悲悯造化的法布尔
我想向他学习
只是蜘蛛渐渐占有了我的家
我站在门口
向它们点头致意
直至暮色黄昏
直至我哈欠连天 10/19/1998  也许,我不该写信 我应该躲在公园里给老虎画像
叫醒最早开放的花朵
给孩子们发一些
零币
让他们去旅行 主说
水路不通
马车也累死了
只好请你们
到教堂去作祷告
千万别忘了带水杯 而我
就是趴在邻座的膝盖上
写完给你的这封信的
据说
当时
他们正在分食糖果
按祈祷时闭眼的分数分 05/04/1998  水中的树 不会再有了
这样的阴天
水中的树摇晃着
我们相互爱恋的样子 我坐在树上
怀着一棵树的梦想
你从树干的另一头飞来
时刻想把我挤进水里 水里
有野禽的羽毛
天堂的倒影
以及我们不可挽留的生命 03/28/98  我想象到的爱情
我想象到的爱情
就是无法触及的风暴
在眼睛深处
在幽灵出没的场所
在“毛豆”的家里
“我都爱上它了”
“感觉好极了”
他们在对话
我想象到的爱情
就是无边无际的
星辰和月光
在广袤的田野上
在无穷的温暖天空里
我在鱼群中
找到你的踪迹
好象一辆车
在未来世界驶过
那就是我梦想中的你呀 2000/1/21/ 
灵石制作   吴晨骏诗选亲生的女儿 回到纸上 生日快乐 这个时候——冬天缩在床上的诗 亲生的女儿听他说起亲生的女儿
当大水从屋前流过
我吊着门框引体向上
听他说起遥远的地方亲生的女儿像太阳
但他注视东方
他说起亲生的女儿
这是他手里抓着一棵带水的稻穗  回到纸上这是空白,他去了其它地方
天气冷下来,天空和去年一样
空白的纸,原来也就没有东西
可以写一些字,随便什么
他去的地方我没去过
天气冷得恰好让我想到他
一个朋友而不是敌人
当初空白的纸可以任意折叠
无所谓,远方的他可能
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我觉得人多拥挤,字也很密
天空蓝得让人变轻
我看我幼稚不成熟
空白的纸上不应该有字
停止吧,天空下我看到什么
树叶和我没去过的地方
朋友,和他的朋友
他们一溜边靠着墙壁
纸也一样,那么多堆在
破旧的办公桌上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孩子们生日快乐
祝父母们生日快乐
祝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
祝仍在战火中逃难的人们
祝远处谋生的
经常见面的
祝像田鼠一样生活在地下的
人们,祝天上的雁儿
河里的鲫鱼,寒风中独自哀愁的灵魂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这个时候——冬天缩在床上的诗我看到
太阳落山
我的心
在最后一片红光里
漂浮,就像
本来我不喜欢
现在我已适应的两只烟囱
上面的轻烟这个时候
我意识到我
正站在汽车里
从沾满灰尘的窗玻璃
这一边
目视我的目的地——
烟囱附近的工厂
那里有一些
我每天与之打交道的面孔
事隔一年的今天
我觉得他们像我从路边
捡起的一本杂志上的
铅字  
  小安诗选没有袖子和领 空白 教友 站高一些 把一种好听的声音 没有袖子和领 没有袖子和领
这些房屋
顶上圆圆的
两面光滑
长满了虫这些花草
也没有袖子和领
长得又高又尖
就像我们这样
没有袖子和领的
下装 鞋子
回到原来的地方
机器转盘里
有镶好的花边
是用来做帽子的什么东西基本上
丧失了这种特性?
动物的皮毛外
有一点点辨认不清
就算尾巴是袖子
也没有领
可以阻挡风沙  空 白 在眼睛上方
有块空白
是用来修房子的
修房子的人
住在另一块空白里我常在附近散步
一心想弄走那栋房子
到如今
每间房子都还空着也不止一人
伸手
上这儿来拥挤修了房子的这块空白
另一些空白
仍然空着  教 友 她说在天国里
整个晚上
她都对我说因为那个晚上下雨
她在上帝温暖的家里
而我在哪儿呢我们面对面的晚上
两个人的声音
至少她去了一会天国大雨下在我们周围
真的没有淋湿她的头发
也没有淋湿她的手指仿佛
我身在其中的一个晚上
上帝的家门就一直是开着的  站高一些你要做站在云上的那一个人
站在太阳和月亮之间
做最明亮的那一个人
你要做浑身爬满雨水的鸟
你说雨呵
落在我头上更多些你要做一回松树
再做一回银杏
蚂蚁和鱼都在地上爬
你要做抓着花瓣的那一只手
你要彻底消磨一整天
做那个最懒散的人  把一种好听的声音把一种好听的声音
传过来
一个孩子的声音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把那种声音
再传过来一点
我们想听听
那声音中的尖细部分
会不会穿过
大海的波浪 
  小海诗选
小海(1965- ),原名涂海燕,出版的诗集有《1999九人诗选》。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 田园 天光 村庄 北凌河 父亲的宣言 自我的现身 发现 父性之夜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男孩和女孩
像他们的父母那样
在拔草男孩的姑妈朝脸上擦粉
女孩正哀悼一只猫有时候
他停下来
看手背
也看看自己的脚跟那些草
一直到她的膝盖
如果不让它们枯掉
谁来除害虫男孩和女孩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1988  田园在我劳动的地方
我对每棵庄稼
都斤斤计较
人们看见我
在自己的田园里
劳动,直到天黑
太阳甚至招呼也不打
黑暗早把它吓坏了
但我,在这黑暗中还能辨清东西
因为在我的田地
我习惯天黑后
再坚持一会儿
然后,沿着看不见的小径
回家
留下那片土地
黑暗中显得惨白
那是贫瘠造成的后果
它要照耀我的生命
最终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陌生得成为它
饥腹的果物
我的心思已不在这块土地上了
“也许会有新的变化”
我怀着绝望的期冀
任由那最后的夜潮
拍打我的田园1991  天光独自一人
在明亮的天光下干活
难道不比一群人更强
不伤害任何一种想法
他除去植物部分(据说有毒)
而另一些被普遍接受
天光明晰如缕
也像正午散落田头的麻雀
划分不同的地块
短尾巴的动物是贼
暴露给愁闷的芋艿
风移动,它们告辞
又离去不远
而种子跳跃着敞开明亮的天光
它们过夜的地方也是星光埋葬的地方
一个人劳动,手臂会粗壮
目光会萎缩
土地里跳出的石头有真正的冰凉
寒冷也会逐渐减弱天光
而当它增强一千倍
我见到一棵巨大的松树
劳动之余,我走向它
大地啊,你的子夜是否也这般安谧
而幸福的天光照明
六十岁,我还能这样
安睡如饴1992  村庄一忠实于我的时刻越来越少了
像荒芜的高地上玉米的阴影海安入夜的凉气比赤脚还凉
比赤脚的河水流动得更慢以前,我见过北凌河干旱期的青蛙
尾巴在陷落中挣脱了跟我说话我的母亲还是照看土地的人
我的弟弟仍然是捕捉青蛙的人不断地数数,总是漏掉一个
收获季节,平原的月亮静穆而晕黄因为听着梦乡的窃窃私语
我的耳朵已开始隐隐作痒二龙卷风看中最漂亮的村庄
没有别的男子来和我竞争(种桑的女儿,未来的棉花
百里外的年轻人回赠了喜悦)摇摇欲坠的房子扯着风的四角
遥远的山上,石块是村庄的锁在两次飓风之间:
河谷的山羊、海上的乌贼
以及飞过平原的鸟儿
都是我美丽富饶的兄弟三重新开始的生活
仿佛浩劫后的村庄
巨人的村庄春天的大地又会有新的安排
只是我还是鳏夫中的鳏夫
拥有一条从北凌河引出的水渠有时我溯源西上
却被激浪冲回更远的村庄
我在所有的撒谎者之中存活浩劫啊!你确定我为
你的继承人
俯首听命的男人和家长
同样,因为我在早晨
吐露了花香
比夜晚更浓,也更强烈  北凌河五岁的时候
父亲带我去集市
他指给我看一条大河
我第一次认识了 北凌河
船头上站着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十五岁以后
我经常坐在北凌河边
河水依然没有变样现在我三十一岁了
那河上鸟仍在飞
草仍在岸边出生、枯灭
尘埃飘落在河水里
像那船上的孩子
只是河水依然没有改变我必将一年比一年衰老
不变的只是河水
鸟仍在飞
草仍在生长
我爱的人
会和我一样老去失去的仅仅是一切白昼、黑夜
永远不变的是那条流动的大河1996  父亲的宣言看见我的女儿满地爬
愉快地喊出“爸——爸——爸”
我多想成为她的弟弟而不是父亲
我多想在地上爬一圈
也围着我的脚跟
我没有成就感,整日里郁郁寡欢
人前笑容可掬,人后牙根痒痒
就让我作只小球吧
让我的女儿越拍越高
或者做只小鞋
穿在她脚上满世界走
我,一个孤独的男人
对什么都不信任
却在尘世留下这唯一的骨肉
好在你只要吃要喝而不要求灵魂
那就让我们作无腿的先生和女士
满世界爬吧
或者是夜风中感光的物质
漂在水上、空中……1995 自我的现身我看见田野里一把被遗忘的工具
为了能够找到我,我走向田野
这是一个发明事物极限而组成的黄昏
天空那么宁静
为了再次找到
那触怒土地后
尚未分类的躯体:工具那把锈蚀的铁锹
紧咬着一条细窄的田埂正如我目前所见的最佳方式
就是禁闭自我
随后而来的,蚕食铁锹的雨水
而形成一个自我独自留在外面
无人问津我为我所见的事物
现身  发现谁能理解这天空,我的天空
它田野的面庞,兄弟的马鞍
满脸烟雾迷茫我对沉默格外小心谨慎
那过冬干枯的池塘
像深入梦乡而没有睡眠一样我渴望的生活这样决断
最大的失败
是和这人世间无止境的调情谁能理解天空,被羽毛所中伤
让我去寻访一位山间的老者
那生长紫薇和高耸松树的地方寂静,被明月护持
春天的诗章
那锻打的铁锤……  父性之夜我的父亲要经常敲击他的膝盖
空洞的膝盖。他急于见到
他的长子和两个女儿
从白昼到星辰初上,像水上行舟
他希望有个孩子留在身边他像他的膝盖 回荡的共鸣他多么爱自己的妻子儿女他止不住经常敲击膝盖。迷朦夜色中
我的父亲仍在扶犁耕作
那些天空中陨落的“厕石”
像蚱蜢蹦向他锋利的犁头
他的膝盖
被一次次砸痛流星出没的
平原之夜1995 
  小君诗选
小君(1962- ),诗作收入《后朦胧诗全集》(1993)。
平静的日子 我要这样 日常生活 冬天 去青青的麦田 整理房间 真相 平静的日子
爱人
今晚你不要等我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想想心事
仿佛已经爱了千年
一千年我们都在相爱
爱的日子里
我知道了疲倦
不再像一个孩子
有过多的渴望
我懂得了宏大的悲哀
因为我只能爱你
注定我们只能相爱
我更懂得
你为我走路
已走了很久很久
人流中
你多么孤单
爱人啊
没有狂风了
它早已在一场暴烈的洗劫后走了
再没有了那声响的惊吓
使我们忘却一切
小树苗也已长大
再不柔弱
再不需要在我们的呼吸中沉醉
只剩下我们
平静的日子
深深地依恋
只剩下我们在相爱
爱人
不要再把我等待
我要让遥远
使我的声音和影子都变得柔和
我要一个人坐在阳台上
送走夕阳
为你悄悄流一会儿眼泪  我要这样
爱人
我要学会过艰苦的生活
我要学会穿男人的衣服
我要变得像你的兄弟
我要和你一起流浪我要在没人的田野里
披散开柔弱的发辫
插满紫色的小花
让你看
我还爱美
我还是个女人我要养七八个小孩子
让他们排成一队
让他们真哭、真笑、做真人很老很老了
我们才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找一个安静的小屋子孩子们都大了
爱干什么就去干吧
种田,做工
流浪也行
打猎也好
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我扶着走不动路的你
你扶着看不清天的我
每天每天走到小房子外
采会一大堆茂盛的草
让我们的小屋充满生命的味儿  日常生活
我坐着
看着尘土的玻璃窗
心境如外面的天空
阴郁
或者晴和没有第一个愿望
也没有其它的愿望某个女朋友
她要远嫁
另外一个
我很想念她就这样
我的表情
一会很满足
一会很空虚
像窗外的天空  冬天
雪来得多么早
一转眼
雨就变成了雪片
树也白了
明天也许就会结冰我们分开过的这个冬天
就这么来了,就来了我不再难受
想念你
就像是我生来就有的
那么宁静、温暖说不定
我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每天就这样活着
想着我们会有一个家
想着每天工作完了
你坐得舒舒服服
看我做一些清闲的活
也不用多说话
也不用说些聪明话
经常是快乐的
也会生气我还想
干些不容易的事
我准是比你行
我挺能干也要到四面八方走一走
去看看好地方
也要看好朋友  去青青的麦田
我要到青青的麦田里去
我要四处走一走
提着结实的小篮子
天热了
就会有风吹来如果你能看见我
一定会觉得高兴
轻轻地笑得很舒服我愿意这样
为了劳动和思念你
变得消瘦
晒得皮肤黑黑的等我变成了真正的妇人
成了妈妈,成了老奶奶
你还能记得
那时我的脸很红
那时我真可爱  整理房间
把被子调一个面
把多余的衣物
搬到别处
像一座山的迁移
白色永远象征洁净午夜之前
我回来
享受洁净
和洁净背后显示的东西
桌子上一堆新鲜水果
来自一只奇迹的手
把幸福将要延续的路线预示
这是温和
也是洁净我的全部问题
是要度过时间
不寻求方式
不寻求任何方式的帮助
度过时间
睡眠是很好的一种
它可以从现在开始
无怨无悔  真相
我记得我的衣服
发出一声喊叫
柔和得像我皮肤的衣服
一个翻身将它撕裂
肯定那不是唤醒我的理由
可爱的人,睡得多好
现在醒来还太早
就像我从谁的手里偷来时间
一只绿苹果
它的酸味
镇定了我惊恐不安的身体
甚至还给了我一阵红晕
我对着深潭般的镜子
一圈苹果皮的漩涡
谁能猜出这只收拾好的苹果
它曾是绿的
还是红的我对真相讳莫如深
我说不
我汗如雨下    西川诗选
西川(1963- ),原名刘军,出版的诗集有《隐秘的汇合》(1997)、《虚构的家谱》(1997)、《西川诗选》(1997)、《大意如此》(1997)等。夕光中的蝙蝠 十二只天鹅 暮色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上帝的村庄 把羊群赶下大海 月光十四行 秋天十四行 大雪十四行 风(之一) 云(之一) 光 往世书 黑暗 黎明 母亲时代的洪水 虚构的家谱 停电 重读博尔赫斯诗歌 我的手迎着风 炼金术士之歌 杜甫 午夜的钢琴曲 夕光中的蝙蝠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编幅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一只,两只,三只编幅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十二只天鹅 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
没有阴影那相互依恋的十二只天鹅
难于接近十二只天鹅——十二件乐器——
当它们鸣叫当它们挥舞银子般的翅膀
空气将它们庞大的身躯
托举一个时代退避一旁,连同它的
讥诮想一想,我与十二只天鹅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
使人肉跳心惊在水鸭子中间,它们保持着
纯洁的兽性水是它们的田亩
泡沫是它们的宝石一旦我们梦见那十二只天鹅
它们傲慢的颈项
便向水中弯曲是什么使它们免于下沉?
是脚蹼吗?凭着羽毛的占相
它们一次次找回丢失的护身符湖水茫茫,天空高远:诗歌
是多余的我多想看到九十九只天鹅
在月光里诞生!必须化作一只天鹅,才能尾随在
它们身后——
靠星座导航或者从荷花与水葫芦的叶子上
将黑夜吸吮 
暮  色 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
暮色也同样辽阔
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暮色像秋天一样蔓延所有的人都闭上嘴
亡者呵,出现吧
因为暮色是一场梦——
沉默获得了纯洁我又想起一些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标志着
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
它们构成天堂和地狱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
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
每当暮色降临便有人
轻轻叩响我的家门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对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上帝的村庄 我需要一个上帝,半夜睡在
我的隔壁,梦见星光和大海
梦见伯利恒的玛利亚
在昏暗的油灯下宽衣我需要一个上帝,比立法者摩西
更能自主,贪恋灯碗里的油
听得见我的祈祷
爱我们一家人:十二个好兄弟坚不可摧的凤仙花开满村庄
狗吠声迎来一个喑哑的陌生人
所有的凤仙花在他脚旁跪下
他采摘了一朵,放进怀里而我需要一个上帝从不远行
用他的固执昭示应有的封闭
他的光透过墙洞射到我的地板上
像是一枚金币我无法拾起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我需要
这冒烟的老人,父亲
走在我的前面,去给玉米
包扎伤口,去给黎明派一个卫士他从不试图征服,用嗜血的太阳
焚烧罗马和拜占庭;而事实上
他推翻世界不费吹灰之力
他打造棺木为了让我们安息 
把羊群赶下大海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请把世界留给石头——
黑夜的石头,在天空它们便是
璀璨的群星,你不会看见。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让大海从最底层掀起波澜。
海滨低地似乌云一般旷远,
剩下孤单的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面前。凌厉的海风。你脸上的盐。
伟大的太阳在沉船的深渊。
灯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声音低缓。告别昨天的一场大雨,
承受黑夜的压力、恐怖的摧残。
沉寂的树木接住波涛,
海岬以东汇合着我们两人的夏天因为我站在道路的尽头发现
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
我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们赶下大海
我们相识在这一带荒凉的海岸。 
月光十四行 人在高楼上睡觉会梦见
一片月光下的葡萄园
会梦见自己身披一件大披风
摸到冰凉的葡萄架下而风在吹着,月亮里
有哨声传来,那有时被称作
“黎明之路”的河流上纸船沉没
大雾飘过墓地般的葡萄园而风在吹着,嗜血的枭鸟
围绕着葡萄园纵情歌唱
歌唱人类失传的安魂曲这时你远离尘嚣,你拔出手枪
你梦见月光下的葡萄园
被一个身躯无情地压扁 
秋天十四行 大地上的秋天,成熟的秋天
丝毫也不残暴,更多的是温暖
鸟儿坠落,天空还在飞行
沉甸甸的果实在把最后的时间计算大地上每天失踪一个人
而星星暗地里成倍地增加
出于幻觉的太阳、出于幻觉的灯
成了活着的人们行路的指南甚至悲伤也是美丽的,当泪水
流下面庞,当风把一片
孤独的树叶热情地吹响然而在风中这些低矮的房屋
多么寂静:屋顶连成一片
预感到什么,就把什么承当 
大雪十四行 人性收起它眩目的光芒
只有雪在城市的四周格外明亮
此刻使你免受风寒的城市
当已被吞没于雪野的空旷沉默的雪,严禁你说出
这城市的名称和历史
它全部的秘密被你收藏心中
它全部的秘密将自行消亡而你以沉默回应沉默——
在城市的四周,风摇曳着
松林上空的星斗:那永恒的火从雪到火,其间多么黑暗!
飞行于黑暗的灵魂千万
悄悄返折大雪的家园 
风(之一) 风终将吹来,启示命运
风的马、风的鹰,昨夜已在
我的梦中张挂了风铃
夏季疲倦于干渴,风终将吹来
有人已将蜡烛端出居室
有人已在娓娓低语,讲述天堂——
一阵风一阵风将在人间吹起波澜!
把固执的雪莱吹得哗哗作响
把老鼠们吹得翩翩起舞
一阵风将闭力推开
鳏夫的房门,邀他登高望远
望见心花怒放的姑娘
走在风中对于收藏岁月的孩子,风是
崇高的帮助:吹落父亲的帐木
母亲的信札,让他弯腰拾起——
风终将吹来,当夏季结束
我们这些穷人将啜饮
一杯清水,阅读一部描写风声的
书籍 
云(之一) 云是妄想,是回忆,是绝望,是欢乐
是负伤的大地开放的百合
是神性的花园(飞鸟在那里筑巢)
是被遗忘的和平,天使们堆放的麦垛
是你情人的内衣,发着清香
是你未来的家宅(现在住着蝴蝶)
是虚无,提升我们灵魂的大手
是美丽,激励我们感官的祖国穿过仄窄幽寂的走廊
你望见云城在上,大地辽阔
幸福使人喑哑,一个长发披垂的人
在云下放走灵魂;他是否理解
今天他不是生活中的一个?在那历史的第一个下午,也有这样的云
洁白、温暖、被阳光照透
也有这样的云影诡秘地徘徊于
公社的马厩和酋长的头顶
你望见孔子的云、苏格拉底的云
而圣哲的遗言只有一句:
尽管人天生没有翅膀,但不要申诉
当云光移近,你最好保持沉默 
光 我曾经俯身向月光下的花朵
我曾经穿行于地穴的黑暗
在一个意外的夜晚,我曾经目睹过
边防小镇的屋顶上青光一片在一个意外的夏天,鸟雀之光
降落于山谷,松林之光降落于平原
取代诗歌的小麦好似我灵魂的光
它们清晰的运动却无人发现制造光明的人坐在生活的此岸
比制造黑暗的人更加繁忙’
他把灵魂的光打造成铁铲
他在冥冥中望见了彼岸的葡萄园看哪,古老的城墙还在月光中伸展
无数闪光的河流汇合在天边
只是在我生命的三十年里
我爱过的人全都—一消逝在我的面前光溢出陆地就变作汪洋大海
我们的艺术在黑暗里抽芽
恰是对光明有所爱恋,就像
海妖们的歌唱,在篱笆那边 
往世书 黎明之舟下碇,黄昏之舟启航
金星闪耀,为亡灵引路
掠过今世的马厩和葡萄园
给那些畏惧阳光的面孔
带去果实和成熟梦的无花果,颤动在盘子里
语言的松柏,筑城在山峰
但这一切完美而无用,当金星
下沉,当月光撒落在
这北方荒芜的路径啊,往世的月光!寂静的大地!
穿过黑暗的大门,听见风的絮语
被祝福的火焰熊熊燃烧
照见那些赤裸的花瓣——
信仰未来的躯体只有这诗篇终将消逝
而岁月的真理是水落石出
岁月无尽,而往世不远
像一场风暴刚刚结束
而树梢上犹坐着风暴的母亲被金星所赦免的善恶
化作灵魂的知识,熟悉这荒芜的
路径和人间悲伤的影子
一个女人的尖叫如此有力
仿佛晨曦同样为往世而升起 
黑  暗 遥远的黑暗是传说,漫长的黑暗是失眠
举火照见了什么——
照见黑暗无边黑暗无边,光明只是它的顶点
痛苦的深渊,魔鬼的小船
你在黑暗中歌唱只会给魔鬼壮胆强盗相遇,流出黑暗的血
大厅里挤满灵魂
也就挤满了黑暗——噢黑暗,从不缺少
疲倦的女士、汽车和狗
但你举火照见的只能是黑暗无边黑暗的风,黑暗的旷野
抬手打落鸟巢
大河在雨中冒险是什么构成这历史——这个蒙面人
昨夜露宿在耶路撒冷
今夜已翻越过帕米尔高原他带来盲目的力量
摧毁星星的堡垒
也把繁殖和疯狂隐瞒但你举火照见的只能是黑暗无边
留下你自己,耳听滴水的声音
露水来到窗前 
黎  明 在黎明的光线里,在被
迎头痛击以前,众鸟恢复记忆
高歌美丽的伙伴在黎明的光线里,在被
迎头痛击以前,羊群有了机会
溜出肮脏的羊圈有人在黎明的光线里
说话:“火就要灭了,有点儿冷
而太阳即将升起”而太阳升起以前
晦暗的树林里刮着风,这是
梦,这是夜雨的杯盏这是神的唯一的通道
无论他是否已经通过,他没有
别的道路走向生活走向旷野那边暗喜的灯
残暴国王的酒窖、荒凉的大海
在太阳升起以前是黎明漫过了篱笆
是的,是黎明使万物高大
而新的灾难在哪里?这里有流星击毁房屋
这里有影子压碎花朵,而无涯的
寂静是命运的礼物这里有一个男孩梦遗之后
从草垛上爬起,在黎明的光线里
在被迎头痛击以前 
母亲时代的洪水 盘滞于山间林木上的云块
有着夏天的矢车菊的色彩
从集市上空飘流而过的云块
用阴影将你起伏的家乡遮盖——
你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集市上
他们有如一枚枚黑色的花朵
(我得用咒语来解除咒语,用爱来启发爱)
他们无法将你藏匿在高粱地里
于是他们让你自己去把“幸福”找来母亲,你的青布小褂是否与
蓝天有关?在席棚与席棚之间
我能想象出你通红的小脸
那个说书艺人的乡音多么浓重呵
那些欢快的情节让你忘情地激动
而当你远远望见一座黑山昂着危险的头颅
向集市压来,你是怎样地惊慌
因为你看见所有的人陷入惊慌之中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泛滥的大汶河水怎样吞没那陋巷里
蜗牛银灰色的行迹?
一个钱袋空空的人又是怎样
丢失了他那将永远空空如也的钱袋?
告诉我,母亲,一片汪洋怎样替代
黑色的泥土?运送冷雨的南风
掐灭了灯,一双眼睛就失去了作用
告诉我那天塌地陷的七天七夜
带来了什么?改变了什么?那些纷纷落水的更健的男子
必将像木头一般漂浮
一扇容纳死亡的铁打的大门
必将关闭在最后一个落水者的身后
你变得那般轻,压不弯一根树枝
系命于一根细嫩的枝丫
像一朵杏花开放在灾难的夜晚
当你在绵绵的雨水中认识了赤裸的自己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所有的惊慌由你自己来抚慰
所有惶恐的问话由你自己来回答
熟悉各种命运的人
有一种命运熟悉他
你在生命的劫难中看见洪水
看见流星,看见在墙壁上挤灭烟头的老人
被一声绝望的呼喊带向另一块土地
那救你到高地上的男孩
是不是我精神的父亲?现在你来谈谈你自己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一艘沉没中的巨大的木船顺流而下
一间存放识字课本的房子顺流而下
随着呼喊与呼喊,七个白天与七个黑夜
顺流而下,我是在你的细胞里醒来
外面淫荡的蚂蚁嗅着水的白色的纹迹
从南风中,你抓住一粒真实的种籽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虚构的家谱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停 电
突然停电,使我确信
我生活在一个发展中国家一个有人在月光下读书的国家
一个废除了科举考试的国家突然停电,使我听见
小楼上的风铃声。猫的脚步声远方转动的马达嘎然而止
身边的电池收音机还在歌唱只要一停电,时间便迅速回转:
小饭铺里点起了蜡烛那吞吃着乌鸦肉的胖子发现
树权上的乌鸦越聚越多而眼前这一片漆黑呀
多像海水澎湃的子宫一位母亲把自己吊上房梁
每一个房间都有其特殊的气味停电,我摸到一只拖鞋
但我叨念着:“火柴,别藏了!”在烛光里,我看到自己
巨大、无言的影子投映在墙上  重读博尔赫斯诗歌
——给Anne
这精确的陈述出自全部混乱的过去
这纯净的力量,像水笼头滴水的节奏
注释出历史的缺失
我因触及星光而将黑夜留给大地
黑夜舔着大地的裂纹:那分岔的记忆无人是一个人,乌有之乡是一个地方
一个无人在乌有之乡写下这些
需要我在阴影中辨认的诗句
我放弃在尘世中寻找作者,抬头望见
一个图书管理员,懒散地,仅仅为了生计
而维护着书籍和宇宙的秩序  我的手迎着风
我的手迎着风,接住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有一张我憎恶的脸
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我的手迎着风,接住一张揉皱的纸
上面写满下流的语言
我不便重复一个字我的手迎着风,一张病历递到我手上
一张病历没有填写姓名
给我的健康带来打击我的手迎着风,但拒绝接受
任何机密。但一张纸条令我心慌
我眼看要变成一个泄密的人风,巨大的力量,我的手迎着它
我的手割过麦子,抓过坏蛋
待我把手缩回,巨大的力量便消逝我把手缩回又伸出
风吹我的手像吹着新疆和蒙古
巨大的力量是我所渴欲我的手迎着风,试探风和我自己
却接住一只盲目的鞭炮
在我渴欲的手中爆炸  炼金术士之歌
公元1609年我所生存的大千世界
请紧紧抱住这一炉烈火!
为了你们能够永久存在
不要拒绝变化,祝愿我成功!
我要把高山、大海炼成一锭黄金
风吹雨打不变形
让上帝在上面行走,赞叹我的艺术
让那些小气的天使们也心怀嫉妒清除垃圾靠的是一场大火
我熔化了一切让孤独惩罚我
一条条大河流泻水银
一座座村庄生满罂粟
遍地矿石皆备于我,我的劳动
挽救上帝习以为常的人心的堕落
黄金不是疯狂也不是赞美
黄金是静止,是同归于尽最终的静止
没有呼吸,没有光合作用的静止
最终的辉煌
没有舞蹈,没有歌唱的辉煌
让时间崩溃,没有腐朽
让完美胜利,没有亵渎
让夜像密密麻麻的爱情之鸟
围住我窗台上的小灯千奇百怪的物质回归元素
我这一颗拒绝宿命的心回归精神
窗外的大风像精神在怒吼
我的不成熟的艺术像炉火
闪烁不定
永远只差一点点,永远功亏一篑
你们来呀,昨夜浮现在我梦中的模范
长袍飘飘的荷马和但丁我从水中提取氢气,让它燃烧
我从世俗的偏见提取真理,让它燃烧
燃烧,来自光明的色彩
燃烧,遇火升温的梦境
最终的静止就是无上的酬谢
直到黄金宣告永恒
直到纯粹的死亡回归上帝
第一次将他感动!1989  杜甫你的深仁大爱容纳下了
那么多的太阳和雨水;那么多的悲苦
被你最终转化为歌吟
无数个秋天指向今夜
我终于爱上了眼前褪色的
街道和松林在两条大河之间,在你曾经歇息的
乡村客栈,我终于听到了
一种声音:磅礴,结实又沉稳
有如茁壮的牡丹迟开于长安
在一个晦暗的时代
你是唯一的灵魂美丽的山河必须信赖
你的清瘦,这易于毁灭的文明
必须经过你的触摸然后得以保存
你有近乎愚蠢的勇气
倾听内心倾斜的烛火
你甚至从未听说过济慈和叶芝秋风,吹亮了山巅的明月
乌鸦,撞开了你的门扉
皇帝的车马隆隆驰过
继之而来的是饥饿和土匪
但伟大的艺术不是刀枪
它出于善,趋向于纯粹千万间广厦遮住了地平线
是你建造了它们,以便怀念那些
流浪途中的妇女和男人
而拯救是徒劳,你比我们更清楚
所谓未来,不过是往昔
所谓希望,不过是命运1989  午夜的钢琴曲
幸好我能感觉,幸好我能倾听
一支午夜的钢琴曲复活一种精神
一个人在阴影中朝我走近
一个没有身子的人不可能被阻挡
但他有本领擦亮灯盏我器具
令我羞愧地看到我双手污黑睡眠之冰发出咔咔的断裂声
有一瞬间灼灼的杜鹃花开遍大地
一个人走近我,我来不及回避
就象我来不及回避我的青春
在午夜的钢琴曲中,我舔着
干裂的嘴唇,醒悟到生命的必然性但一支午夜的钢琴曲犹如我
抓不住的幸福,为什么如此之久
我抓住什么,什么就变质?
我记忆犹新那许多喧闹的歌舞场景
而今夜的钢琴曲不为任何人伴奏
它神秘,忧伤,自言自语窗外的大风息止了,必有一只鹰
飞近积雪的山峰,必有一只孔雀
受到梦幻的鼓动,在星光下开屏
而我像一株向日葵站在午夜的中央
自问谁将取走我笨重的生命
一个人走近我,我们似曾相识我们脸对着脸,相互辨认
我听见有人在远方鼓掌
一支午夜的钢琴曲归于寂静
对了,是这样:一个人走近我
犹豫了片刻,随即欲言又止地
退回到他所从属的无边的阴影1994     西渡诗选
西渡(1967- ),出版的诗集有《雪景中的柏拉图》(1998)。
属马的姑娘走在兰州 最小的马 蚂蚁和士兵 颐和园里观鸦 雪 福喜之死 属马的姑娘走在兰州
——给Y长睫毛扫落盐粒
你马汗味的咸湖在我手心
合上我二十一岁的姑娘
你属马
属于那种熟悉流浪的马匹
驮重的马匹
长期伴我走过山峰和谷地
沉默的目光
逼近我内心的隐痛你就是我美丽的妻子
坐在婚礼的枕头上
一盏乡下的豆油灯
晃起两湖净水  最小的马最小的马
我把你放进我的口袋里
最小的马
是我的妻子在婚礼上
吹灭的月光
最小的马
我听见你在旷野里的啼哭
像一个孩子
或者像相爱的肉体
睡在我的口袋里
最小的马
我默默数着消逝
的日子,和你暗中相爱
你像一盏灯
就睡在我的口袋里  蚂蚁和士兵在正午的阴影里
我窥视着一列一列的红蚂蚁
整齐地走过发白的灯光球场
就像伟大的罗马军团的士兵
在欧洲的腹地挺进、挥舞明亮的刀剑在中途,蚂蚁的队伍
遇见了阴影,它们的队形变得零乱
就像罗马的骑兵被一次洪水冲散
越过阴影,它们的队伍复又聚集
他们一直来到非洲的边缘从中午开始。直到
光线斜射在蚂蚁的身上
它们的队伍变得虚弱不堪
就像中暑的罗马人,光荣变得徒有虚名
帝国的版图收缩到一个矮人的骨架那般大小蚂蚁的队伍,越过下午四点
匆忙进入了黑夜,我已经预见到
一千年前,罗马军团在沙漠中全军覆没
蚂蚁的行军何其短暂,出现和消失
就在我的一瞥之间,士兵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们的死甚至没有人窥见  颐和园里观鸦仿佛所有的树叶一起飞到天上
仿佛所有黑袍的僧侣在天空
默诵晦暗的经文。我仰头观望
越过湖堤分割的一小片荒凉水面在这座繁华的皇家园林之西
人迹罕至的一隅,仿佛
专为奉献给这个荒寂的冬日
头顶上盘旋不去的鸦群呼喊着整整一个下午,我独据湖岸
我拍掌,看它们从树梢飞起
把阴郁的念头撒满晴空,仿佛
一面面地狱的账单,向人世索要偿还。它们落下来
像是从历史学中飞出的片片灰烬
我知道它们还要在夜晚侵入
我的梦境,要求一片颂扬黑暗的文字  雪积愿从天而降
——戈麦
1仿佛有一条道路直接通向天堂。
直立的钢轨闪亮:一趟列车正点发出
但天国的车站空无一人。探身向外
仿佛我们确实知道什么是天堂。从上面飘落下来:雪花纷扬
从上帝的牙缝间挤出、渗下
混合着唾液、病痛和暧昧的愿望
降落到空旷的大地上。但是否真有一个上面使我们永远
处于下风?在天空中横渡
一个巨大的引擎牵引着秘密的心愿
孵出一枚晶莹的宇宙之卵2一场静静的雪,像一大群
灰鹤降落在铁青的岩石上
犹如动荡的军用机场,返航的
直升机带回不安的消息持续地轰鸣。但是我们的耳朵
却难以听见那隐秘的声响。我们只是看见
雪花纷飞,在我们的体内
累积起一种箴言般的高度,几乎和时间在生命中的份量相称。
我愿以遁世保持生命的低温。
越来越薄,越来越尖锐
几乎可以代替刀子插入梦的缝隙间。3一条通向边境的道路
下着秘密的雪。又一次
令逃亡者肝颤,权力的眼睛
在伪造的文件上扫来扫去路障缓缓抬起。翻过巍峨的山岭
一片开阔的境界映入眼睑
浓雾中的祖国像去年的新闻
雪野中仿佛响起一只乌鸫的啼鸣我和那样的逃亡者并无共同之处。
漂泊在永恒的风雪中,蜗牛
有自己的祖国,在那里的边境
没有一个哨兵为逃亡的灵魂放行。4在雪中,总有背枪的背影
朝向寂静的房子,总有
默不作声的黑犬奔跑
朝向自由的气味黎明之前总有惊慌的犬吠:
密谋者在雪中踏出一条歧途
披着自由的黑氅,那血污的铜币
有时也会突然向我们迎面走来我在电影中看到过叛徒的下场。
但那血液中的反叛者已深入我们。
一条路有可能是两条路。那么
我打算把两条路一次走完。5没有声音从雪中被传递。
雪是一个聋子吗?
也没有声音被雪倾听。
雪降在聋哑学校空白的操场上。聋子在倾听。哑巴在舞台深处
练习歌唱的方式。
聋和哑携起手来,
两种敌对的力量走向了和解。镜子和镜像合二为一。
左和右,两个嫉妒的侍女
捐弃了前嫌,水中的月
变成天上的月,镜中的花伸展到枝头。6一辆在雪野中抛锚的卡车
需要我们肉体的热量。引擎坏了
穿白大褂的天堂医生,手握针管
为地狱的马队输液一阵酸涩的词语在喉咙里
体验着自由落体的快乐。
轻吹一口气,让马群消失。
一个魔鬼骑着天堂的银币赶往地狱。黄昏和篝火一起闪亮。
如果我们不习惯于仰头,事物
就会自动变小,犹如死去的巨兽
吐出进入消化的食物,奇迹般复活。7只要蒙住眼睛,便会在现实中
布下阴霾的天气;只要一声叹息
便会有人从房子中悄然退去,只要挥手
便会有事物永恒地逝去。噢,我曾经在雪地中为什么
哭,为什么独自悲伤踱步
为谁?我已经忘记
只是记住了那谦卑的姿态。我是否已在另一个季节学会狂妄?
雪持续不断地降落在我的脊背上。
往回走,通向一切开始的地方
往回看,让一切开始有结束的沉痛8我们头脑中的一阵晕眩
引发了空难。令人惊奇的是
我们在私人领地饲养的天鹅
羽毛变黑、嗜血,几乎患上了不育症
喂,请你用慈悲之心
为天堂的飞行导航
请远离女色,保持男性纯正的趣味
在人群中保持以往的低姿态让我们下降到尘埃中
匍匐在大地脚下,甚至更低
低于俯身的情人,低于地下室
的通风口,低于情人的低语9一切坠落都是急促的。
雪花飘降却像没有质量的飞行
在空中保持奇妙的平衡,甚至
像芝诺的飞矢保持不动,短暂地。一场巨大的浪费正在改变
世界的面貌。在冷却的头脑中
有人从厚厚的冰层上走过
那里的街道傍晚行人稀少迷信速度的时代,谁愿做我的同谋
交出狂热的引擎?让我们一起生病
在找到更好的解决之道前
请保持现状!10雪花飘坠:倒退到蚂蚁的
风度,倒退到橡胶园被砍伐之前
就像从倒放的胶片中往回看
后退一步进入一个迟暮的时代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在午后的梦中
雪花飘坠,陷没了洁白的稿纸
一只兔子进入灌木,跳跃
并被空中滑翔的鹰注视猎人和猎物之间,保持
距离不变,使生存竞争保持
有声有色。一首诗诞生了
与读者保持同样的距离11一支异国的军队潜入城市
带来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注视
一次彻底的改头换面,魔法的咒语
要让一座城市在洁白的被单下静静睡去。一个梦在高塔上了望
望见:冬眠的蛇孵着一束失眠的光线
一个词受孕,引来众多的词受孕
你的腰被触抚,另外的腰颤栗一个被背叛者走入险途
正经历重重磨难。哪一天
他将在咒语统治的城市仰面痛哭
使众多受难者陌生而惊奇地醒来?12犹如黑衣的教士,黑色的猎犬
奔驰在雪野间。犹如黑色的词语
在稿纸间溅起一滩淋漓的鲜血
猎鹰的飞翔直接穿过了死亡是词语使欢乐现形,抑或是欢乐
使词语的腰身变短?“谁能
把舞者和舞蹈分清?”喂,天使
们昨夜与之搏斗的是你吗?但有谁会与天使比赛吐唾沫
的本事呢?收起你那一套吧
他们却愈陷愈深,像一对冤家
而且长得越来越像彼此13一场巨大的浪费从天而降
一个奇迹带来另一个奇迹
连绵的词语,无休止的韵文
像是有人从上面不停地倾倒糖果、彩纸和教士的祝福
镜中人突然转身向我们走来
一个世界忽然分裂成两个,一个人
尝试把自己生下,像化蝶?它抖动翅膀轻轻飞去。
急促的变化中是什么始终如一?
谁是儿子,谁又是父亲?
是什么使我们在人群中被轻易辨认?14一个鸟类学家在大雪深处
模仿鸟的习性。我们追随
猛兽的身影,在雪地上孤单离去
百兽之王隐身于一个孤单的词语那追随猛兽的镜头
有雌性的娇媚,鸟类学家
却已步入暮年,幼童一般
蹒跚学步,进入另一种现实 灰喜鹊,那鸟类中的饶舌者
像好消息一样急剧繁育
在这座隐晦的城市,出门请带帽子
大街上到处是鞠躬似的道喜15我们像两个陌生的词语
肩并肩躺着。由于体温的差异
我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交换
只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热力学平衡但在我们和天空之间
能够交换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对于仰头的姿势
我已经相当不习惯但这并不妨碍我俯身
更经常地,和街道交换一些
肮脏的念头。从上面飘落的东西
却无助我恢复闪亮的记忆16最远的地方最先落下。
离地越高,降得越快。
广场上的纪念碑把自己移到城郊。
在它的尖顶和天空之间一场旷大的对话正在进行
认识了生命的寒冷,就要设法
认同它:无边落木萧萧下
把体温降低到使体温计失效保持对生命的诚实:再一次
回到地下,给街道贴上封条
睁大眼睛,看谁在拨拉算盘珠子
竖起耳朵,听谁还在继续卖弄高调17雪落在两排篱笆之间
像落在两行诗之间。两排篱笆之间
昆虫并未远遁。它们
只是把家安到了地下。在我们和它们之间存在诠释的盲点。
区别在于它们拥有巨大的耐心。
必要时睡过整个冬天。我们
却很难像它们那样信任历史流亡者提前下了车。
他们不理会前方的风雪。
他们口袋里揣着另一条路的通行证。
但关于天气的讨论在继续。18我情愿在车上坐过一生。
让积雪陷没到我的胸口。
有一条路通向童年的仓库
我可以像松鼠一样把自己藏下。把生存的乐趣降到最低。
正和反,两者我全都放弃。
在刃和刃之间,我找到第三条道路。
喂,雪地中有人在听我说话吗?他们转身时,我继续往前。
每一次天气变坏,总会有
很多人从名单上消失。可是
那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人是谁? 福喜之死1那天他带着外孙去公园里玩
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被熟人
抬回家中,一星期后被确诊
患了肺癌,已经转移到脑和淋巴
他住进了肿瘤医院,从此
再也没有能够出来。他死得
相当艰难,就像他灾殃频仍的一生
在他垂危期间,人也脱了形
他望着我流泪,我也跟着落下泪来2

福喜自幼丧父,他的寡母
在族人的白眼中把他抚养成人。
那年我们一块从老家跑来北京
碰碰运气,他娘拉着他的手不放
好像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为了
拴住儿子的心,老太太在老家
给儿子相了一门亲事。福喜回去了
给我们每人捎回两块喜糖,看他笑咪咪的样
谁会想到他的一生就毁在这门亲事上
而老太太终究还是失去了他的儿子?3

一开始小夫妻感情尚好,婆媳间
却很快交上了火,不久就蔓延到夫妻之间
有一年福喜回老家准备离婚:老太太
从老家捎来口信,福喜,你媳妇在家偷汉子
你管不管?夜里,福喜把媳妇叫到玉米地里
用毛巾捂了嘴,拿羊鞭抽她,把一村人
惊醒了。但他们终于没有离成
夫妻的情分却彻底绝了,她为他
养了三儿一女,却从未得到她的心4

八十年代福喜把媳妇接到了北京
夫妻间的战争却愈演愈烈。每一次
我过他家门口,总担心随时会飞出
一只碗砸中我的脑袋。孩子们
也染上了抑郁症,只有老二整天
和街面上的一帮小痞在一起混,吆五喝六
几乎独霸一方。我的女孩和福喜的女儿
同班,她回来说,那孩子老是无缘无故
在课堂上落泪,她几次对我同学说
她真想死掉,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5

去年老太太病重,老家打来电话
说老太太死了,要福喜回去处理丧事
福喜带着媳妇回去了,两天后
被媳妇押回了北京。回到老家
媳妇一看老太太没死,立刻翻了脸
大闹一场,于是福喜乖乖地跟着媳妇
踏上了归程。十天后老太太死了
福喜终于未能赶上给老太太送终
从老家回来,福喜上我家哭了一场
但我却在心里责备他太窝囊6

前些年福喜和我一起从厂里
退了休,他的几个女儿也都结婚成家
小儿子大学毕业,在部队服役
夫妻间也有停火的迹象,我知道
那是因为福喜终于学会了克制自己
在家做一个木头人,对一个男人
这太窝囊,但比起不得不拿脑袋撞墙
总还是个安慰。我看到他开始
带着孙女儿、二孙女儿、外孙
在公园里溜达,曾暗暗为他祝福7

但是谁会想到才几年的功夫
福喜就会得到了绝症。最小的外孙
也可以上幼儿园了,福喜在家里
再一次变得多余。难道这就是他
得病的理由?媳妇拒绝去医院伺候他
那天在儿女的劝说下总算去医院
看了他一次,她坐在他面对,两眼
死死地眼盯住他,突然嚎啕大哭: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她突然上前
抓福喜的头发,好不容易才被儿女拉开8

福喜的媳妇在他住院期间
就失去了理智,这俩人打了一辈子
到最后彼此也不放过。难道是
前世注定的一对冤家?我在想
那次福喜几乎把媳妇打死,最后
俩人为什么却没有离?十年前
有一个女的对福喜好,福喜提出离婚
打到了法院,最后还是没有离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彼此非得用
一生来殉那份不知哪世结下的冤孽?9

福喜死了。死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
除了儿女,我是唯一参加葬礼的客人
路上的雪还未全化。灰喜鹊
在殡仪馆的檐下叫着好消息。他的媳妇
穿了她出嫁时穿的红棉袄,忽然
拍手唱起歌来。儿女们都没有理会
我站在她身后,看到她转过脸
流下两行泪。她终于戴上了
黑纱,走过去跪在福喜的灵前,哭了
而天上正好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10

我们的一生都失败了,但有谁
会像福喜失败得这样彻底?他从未
见过父亲,却迎来更大的灾殃。对子女
他既未尽到责任,也未赢得他们的尊敬
他说他忍辱偷生就是因为上有老母
不过是自欺欺人。即使在他退休以后
他也未如他所说的对老太太尽孝
最终也未给老太太送终。对他自己
对家人都是如此。但是在人生的大结局面前
我们当中谁又是胜利者?
此诗选自诗生活  
  席慕容诗选
席慕容(1943- ),出版的诗集有《七里香》(1981)、《无怨的青春》(1982)、《时光九篇》(1987)等。 一棵开花的树 七里香 山路 出塞曲 抉择 初相遇 雨中的了悟 青春 信仰 前缘 为什么 盼望 送别 接友人书 野风 悲歌 渡口 无怨的青春 乡愁 爱你 与你同行 暮色 莲的心事 请别哭泣 树的画像 禅意(一) 禅意(二) 雾起时 历史博物馆 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於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七里香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而沧桑了二十年後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山  路
我好像答应过你
要和你 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你说 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而今夜 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 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 是不是
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景象
谁说出塞曲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
歌中没有你的渴望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像那草原千里闪著金光
像那风沙呼啸过大漠
像那黄河岸 阴山旁
英雄骑马壮
骑马荣归故乡 
抉  择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
只为与你相聚一次
只为了亿万光年里的那一刹那
一刹那里所有的甜蜜与悲凄那麽 就让一切该发生的
都在瞬间出现吧
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
让我与你相遇
与你别离
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
然後 再缓缓地老去 
初相遇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我喜欢那样的梦
在梦里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
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
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和感激胸怀中满溢著幸福
只因为你就在我眼前
对我微笑 一如当年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
却又觉得芳草鲜美 落英缤纷
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雨中的了悟
如果雨之後还要雨
如果忧伤之後仍是忧伤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後的
别离 微笑地继续去寻找
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 你 
青  春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麽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後的群岚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著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信  仰
我相信 爱的本质一如
生命的单纯与温柔
我相信 所有的
光与影的反射和相投我相信 满树的花朵
只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我相信 三百篇诗
反复述说著的 也就只是
年少时没能说出的
那一个字我相信 上苍一切的安排
我也相信 如果你愿与我
一起去追溯
在那遥远而谦卑的源头之上
我们终於会互相明白 
前  缘
人若真能转世 世间若真有轮回
那麽 我的爱 我们前世曾经是什麽你 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
我 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朵你 若曾是逃学的顽童
我 必是从你袋中掉下的那颗崭新的弹珠
在路旁的草丛中
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
我必是殿前的那一柱香
焚烧著 陪伴过你一段静默的时光因此 今生相逢 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
却又很恍忽 无法仔细地去分辨
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为什麽
我可以锁住笔 为什麽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麽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盼  望
其实 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 你给我
你的一生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麽 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送  别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内疚和悔恨
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後的心中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
最後终必成空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可是我 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
又要错过今朝今朝 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馀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
向你深深地俯首请为我珍重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
最後终必 终必成空 
接友人书
那辜负了的
岂仅是迟迟的春日
那忘记了的
又岂仅是你我的面容
那奔腾著向眼前涌来的
是尘封的日 尘封的夜
尘封的华年和秋草
那低首敛眉徐徐退去的
是无声的歌
无字的诗稿 
野  风
就这样地俯首道别吧
世间哪有什麽真能回头的
河流呢就如那秋日的草原 相约著
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
相约著要把彼此忘记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
总是惶急地在林中
在山道旁 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扫过啊 那些纷纷飘落的
如秋叶般的记忆 
悲  歌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 再见的
已不是你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 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渡  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无怨的青春
在年青的时候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 那麽
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暇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
也要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谢
感谢她给了你一份记意长大了之後 你才会知道
在蓦然回首的一刹那
没有怨恨的青春 才会了无遗憾
如山岗上那静静的晚月 
乡  愁
故乡的歌 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 响起故乡的面貌 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望
仿佛雾里的 挥手别离离别後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爱  你
在我心中荡漾的 是一片飘浮的云
你尽管说吧 说你爱我或者不爱
你尽管去选择那些难懂的字句
把它们反反复复地排列开来你尽管说吧 朋友
你的心情 我都会明白
你尽管变吧 变得快乐或者冷漠
你尽管去试戴所有的复杂的面具
走一些曲折的路你尽管去做吧 朋友
你的心情我都会明白
人世间 尽管有变迁
友朋里 尽管有难测的胸怀
我只知道 朋友
你是我最初和最後的爱在迢遥的星空上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永远的流浪者 用漂泊的一生
安静的守护著
你的温柔 和你的幸福
可是 朋友
漂流在恒星的走廊上
想你 却无法传递流浪者的心情啊
朋友 你可明白爱你 永远 
与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 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 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
只要走过 那样的一次而朝我迎来的 日复以夜 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还有那麽多琐碎的错误 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让今夜的我 终於明白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 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
与你同行 
暮  色
在一个年轻的夜里
听过一首歌
轻怜 缠绵
如山风拂过百合再渴望时
却声息 寂灭
不见来踪 一无来处
空留那月光 浸人肌肤而在二十年後的一个黄昏里
有什麽与那一夜相似
竟而使那旋律翩然来临
山鸣鼓应 直逼我心回顾所来径啊
苍苍横著的翠微
这半生的坎坷啊
在暮色中
竟化为甜蜜的热泪 
莲的心事
我 是一朵盛开的夏荷
多希望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也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 不忧 也不惧现在 正是
我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後
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
不是来得太早 就是
太迟 
请别哭泣
我已无诗
世间也再无飞花 无细雨
尘封的四季啊
请别哭泣万般 万般的无奈
爱的馀烬已熄
重回人间
猛然醒觉那千条百条 都是
已知的路 已了然的轨迹跟著人群走下去吧
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
我柔弱的心啊
请试著去忘记 请千万千万
别再哭泣 
树的画像
当迎风的笑靥已不再芬芳
温柔的话语都已沉寂
当星星的瞳子渐冷渐暗
而千山万径都绝灭踪迹我只是一棵孤独的树
在抗拒著秋的来临 
禅意(-)
当你沉默地离去
说过的或没有说过的话 都已忘记我将我的哭泣 也夹在书页里
好像我们年少时的那几朵茉莉也许 会在多年後的一个黄昏里
从偶而翻开的扉页中落下没有芳香 再无声息
窗外 那时也许正落著细细的
细细的雨 
禅意(二)
当一切都已过去
我知道
我会把你忘记心上的重担卸落
请你 请你原谅我
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地复原世界 仍然是一个
在温柔地等待著我成熟的果园天 这样蓝
树 这样绿
生活 原来可以这样的安宁和美丽 
雾起时
雾起时 我就在你的怀里
这林间 充满了湿润的芳香
充满了那不断要重现的少年时光雾散後
却已是一生
山空湖静
只剩下那 在千人万人中
也绝不会错认的背影  历史博物馆
——人的一生,也可以象一座博物馆吗
一最起初 只有那一轮山月
和极冷极暗记忆里的洞穴然后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在清凉的早上 浮云散开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凶吉
并且把爱与信仰 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那时侯 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 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 心也简单 二雁鸟急飞 季节变异
沿着河流我慢慢向南寻去
曾刻过木质观音浑圆的手
也曾细雕着 一座
隋朝石佛微笑的唇迸飞的碎粹之后 逐渐呈现
那心中最亲爱与最熟悉的轮廓
在巨大阴冷的石窟里
我是谦卑无怨的工匠
生生世世 反复描摹三可是 究竟在哪里有了差错
为什么 在千世的轮回里
我总是与盼望的时刻擦肩而过
风沙来前 我为你
曾经那样深深埋下的线索
风沙过后 为什么
总会有些重要得细节被你遗漏归路难求 且在月明的夜里
含泪为你斟上一杯葡萄美酒
然后再急拔琵琶 催你上马
那时候 曾经水草丰美的世界
早已进入神话 只剩下
枯萎的红柳和白杨 万里黄沙四去又往返 仿佛
总有潮音在暗夜里呼唤
胸臆间满是不可解的温柔
用五彩丝线绣不完的春日
越离越远 云层越积越厚
我斑驳的心啊
在传说与传说之间缓缓游走五今生重来与你重逢
你在柜外 我已在柜中
隔着一片冰冷的玻璃
我热切地等待着你的来临
在错谔间 你似乎听到一些声音
当然你绝不可能相信
这所有的绢 所有的帛
所有的三彩和泥塑
这柜中所有的刻工和雕纹啊
都是我给你的爱 都是
我历经千劫百难不死的灵魂六在暮色里你漠然转身 渐行渐远
长廊寂寂 诸神静默
我终于成木成石 一如前世
廊外 仍有千朵芙蓉
淡淡地开在水中浅紫 柔粉
还有那雪样的白
像一副佚名的宋画
在时光里慢慢点染 慢慢湮开   辛笛诗选辛笛(1912- ),原名王辛笛,出版的诗集有《手掌集》(1948)、《辛笛诗稿》(1983)、《印象·花束》(1986)。
航 风景 航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明月照在当头
青色的蛇
弄着银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语
风吹过来
水手问起雨和星辰从日到夜
从夜到日
我们航不出这圆圈
后一个圆
前一个圆
一个永恒
而无涯涘的圆圈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风景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
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
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
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
夏天的土地绿得丰饶自然
兵士的新装黄得旧褪凄惨
惯爱想一路来行过的地方
说不出生疏却是一般的黯淡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都是病,不是风景! 
  雪迪诗选
雪迪(1957- ),原名李冰,出版的诗集有《梦呓》(1988)等。
威金人旅馆 遗忘 内部的联系 海滨城市 老歌 命 重复 收信人 7年 夏令时 威金人旅馆
  沿着成批客轮驶离的方向,
  海水象用旧的棉被  沉沉地压在缺觉者身上。
  天空在散开的鱼群眼睛里  越来越亮。那座跨过盐水的桥
  也跨过中年人大脑里的黑暗,  路途的黑暗,在二个精确的词之间。
  独身的母亲悲哀时  就给远行的儿子写信。
  孤独的水鸟沿着灯火  向更冷的地域飞翔。这个
  夜晚,旅馆房间的调温器  不停止地轰鸣。号码634,
  当我拿出钥匙,黑暗中  一些最优秀的人
  正在我的祖国消逝。  
遗 忘  在六年的干旱中
  望船。河流变短  在异地的迷路人
  说另一种语言  与自己更近
  当地的景色:  石头里的烟,晚餐时
  进入一扇空墙  那时客人起身
  河流在无船的地带  涨潮,与家乡更远
  说另一种语言  询问归途。一群灰鸟
  带着大陆的干燥  寒冷,从遗忘的水晶体
  透明的,陌生的事物中飞来  内部的联系  命名在最白的雪里。
  活的形式酷似
  冬天的风景。蓝色的马群,  集体弯曲着脖子
  在雪里熟睡。
  剥芭蕉皮的孩子,  一生长得精瘦,
  充满灵性、善意的孩子,
  黑暗在好看的,匀称的  四肢里舞蹈。被撕开,
  象在光的中心呈现的
  全裸的性。和善心  美丽、湿润的女人一起,
  向回卷的火。黄鼬结伙
  在紧缩的野地里尖锐地叫着。  她的脸闪耀。黑夜
  最小的、通灵的孩子,
  独自一人时最不和谐的。  日出前返回的山鸡回忆,
  野狗在小镇的暴风雪中
  出没。叫雪的孤独极的  孩子,终日幻想。
  在一年最暴力的一场大雪后,
  看见幸福晶莹、分裂的形状。  海 滨 城 市   打开旅馆的落地窗户,
  黑云聚拢。巨型玻璃
  在三里外的海涛声里翻滚。  同性恋中的海兽坚决地
  穿过正在裂开的浪头。
  观海的人大口呕吐着,  找不到停车位的病人
  咆哮着。他们头上的太阳
  象一张挤满死鱼的网。  关于苦难的回忆,象
  有病的花朵在他们到达的时候
  大片生长。合唱的声音  传播着病毒。侍者双手
  带着走兽的臊味。
  海洋博物馆管理人的脸  在整个一月里,被港口停车场
  那面拧着的停车牌子盖着。
  水鸟在记忆里尖叫,  我闻到腥味。当楼上的房客
  凌晨6点开始在屋子里走动,
  整个城市在黑暗中嘎吱嘎吱  响着。鲸鱼群喷起水柱
  在吃肉的欲望中向沉睡人
  梦中的栈桥游来。  我在强烈的排泄欲中醒来。
  女友脸向下,在深深的睡眠中哭着。
  海面上标明方向的警报器  在大雾里的尖声啸叫。
  离开城市的唯一出口,那座
  使我们晕眩的超量额使用的桥  在清晨的寒冷中
  被抛锚的汽车死死堵塞着。  老 歌
  几只独脚蚊子站在增厚的雪上。
  另一种语言的雪,使人在深夜的窗前  哽咽。单频道录音机在水声中
  尖锐地唱着。粘呼呼的脏的童年。  客人早已离去,更冷的雪落着。
  早年的生活象忘不掉的老歌。  隔着一堵墙有人在洗一堆脏碗。
  墙这边是深夜。流亡的人  在零下的气温中竭力唱着。  命
  宠坏的孩子
  在想象的苦难中
  生活的孩子  冬天的天空,象
  一匹怀着死胎
  找水的母马  记忆缓慢出血
  铁成为回归线上的水
  在当地人激昂的祈祷中  姐妹象一场突至的大雪
  街道加工厂的铁锤砸着
  突然衰老,在机场  狭长的传送带尽头
  突然,回忆中
  成为不断后悔,乖戾的人  祖国是做不完整的梦
  权威的词,象一头黑鹰
  尖喙和利爪,插进  陌生人睡眠的额
  异乡的憩者,清楚地
  呼吸,一动不能动  想到他,想到39年后
  这场使现代城市瘫痪的大雪
  想到在意念的受苦中  长大的孩子,终生
  喜爱幻觉的美
  在这样的性格中无家的孩子 
重 复  活在紧张和美丽的
  当地人的爱中  迷路者的脚
  在一堵旧墙里走  冬天的花园,使
  独居人在睡眠中消瘦  心是一间空的作坊
  当小镇里唯一的河  挤满生病的人
  雪里的太阳象减肥者  一天中最爱的芒果
  记忆也在怨愤中卡住了  背井离乡人看海
  怀念中死鱼成群,紧紧  抱住。时间的一副内脏
  在异地衰老、烂掉的过程  连诗也在毫无想象的生活中
  返回黑暗。象此地  消费以外的尘土
  冬天的湖,当地人  指给外来者看的湖
  爱恋的人表情平静  他们密密麻麻
  在明亮的冰中  收 信 人  比拒绝成熟的灵魂更冷。
  更生硬的手,伸进我的午后。  在深交的人前谈论我的隐私,
  他在一场雨里跪着。心怀  歹念的人,在我们难过的往事里
  走来走去。并用小眼睛瞄住  我的女人。一股鬣狗奔跑的气味。
  一场雨,比另一场雨  带来更多污染物。片刻的
  坏念头,深透地伤害长年  在秩序中生活的人。  7 年  在碎玻璃的碴上走路。
  在不说本土语的城市里居住。  感染的脚,在自己的意志中走。
  肉体后面的事物坚持着,让思想  完成。使手停在
  黑暗突出的地方。语言  到达我们仍未到达的那些地方。
  不断劳动。比一个精确的单词  更孤独。在本地的人群中:
  比一种新的语言更坚强。  夏 令 时
  以审美的方式
  活在爱和爱打出的死结里
  被人类大多数厌恶的
  一种虫子,在黑暗里
  从一间房子爬向另一间
  房子。双层玻璃窗户
  向阳的一面,在夜晚明亮
  湿气中,颤动。谁在竭尽全力
  放松?逼问一再活着的
  含义?你放弃一切
  放弃强迫地孤独地
  迷惑地活在异国的努力
  你在深夜中看见
  那只虫子,疲倦的
  固执的精神,从一片国土
  到一片国土。事物的影子
  在具体的房间出现
  你在空荡中感受耳语
  灯光渐渐变亮
  你象深夜醒来的人
  发觉旅行
  在熟悉的不舒服的地方
  放弃努力获得的
  跟随一条船,穿过石堆
  在有水的地方,想象
  应当活成的样子
  想象:太阳是一条梯子
  从东方到东方
  一生,怎样在日子的光亮中
  一层层向上 
禾子制作,感谢禾子十年来搜集当代汉诗的热情,欢迎访问禾子的天空。  徐江诗选
徐江(1967- ),出版的诗集有《我斜视》(1999)。
冬雨 有一次,去新街口 戴安娜之秋 约翰·丹佛 霍尔斯特·斯维登堡·枯燥的一首诗 深蓝 一场雪后 我的友人 大好年华 谁能代替…… 东单小姐 群星与诗篇 纯诗 我为远处的景物伤心 沉吟 民主 身体 雾 为“哇塞”而完成的一首诗 自由 冬 雨
在消沉的为生计繁忙、困惑的时光里
就这么迎来了你——季候的变迁
一场落叶,一场而
一场氤氲中深藏的寒意
和昏黄的、激发人无限惆怅的阴霾走在微湿的枯叶洒满的草地
我体验着失落已久的
那种沉浸于孤单、缄默的甜美
冬雨,撒布于天地间的潮湿气息
令我忆起少年时迷醉的一首歌曲
那迷醉之后我经历了多少光明的打磨呵
就像这脚下微湿着在步履催促下翻滚、喘息的树叶
我尽力地,去履行这个民族文字上的使命
小心着
不让时代的微尘打扰和阻碍冬雨,冬雨过后黄昏翩然来到
我沉浸在美好世界的昏暗中
感受这微凉时节所带来的
往日回忆的温暖 
有一次,去新街口
一直想写首稍长的诗
名字都已想好 叫《梦中画卷》
写去年深秋 天津的一场丹麦音乐会
人物有我和妻子 剧场灯昏暗下来时
跳动的孩子们
但主题似乎不清 甚至简直没有
我只是很想在诗中记述音乐会当时的场景
我和妻子对音乐隔膜已久的那种
静坐的谛听 人生劳碌中途的喘息
还有暗场里孩子们偶尔今人心悸的
对妈妈的呼唤
我还想 说那种谛听一度是我早年对
生活的憧憬 我的梦
有几个瞬间 衔着乐声恹恹欲睡
我恍然想起这些年生活经历了那么多事请
而妻子 在身边 神情始终专注
她在想这些年她经历的事
复杂啊 诗
这首诗我终于没写这之后有一次我到北京为杂志组稿
(没办法,我必须靠这个吃饭)
某个下午 和熟人路过新街口
走进过街天桥 我们来到中国书店旁一家
唱片店 去看新近有什么CD
那店是后建的 我读大学时根本没有
我妻子那时也不认识
唱片架上 西蒙与加丰凯尔 罗大佑
我那时听到他们的歌 也仅一小部分
那么一小部分 加上马路对面
新民面馆的红烧肉面
隔壁书店里旧书 还有一里地外的北魏胡同
它们与北京的夕阳交相辉映
构成我人生憧憬时期美妙的回忆唱片店里的光很柔和
小楼梯里木制的 油漆的色调古色古香
几个伙计 几个客人 那么多
浩如烟海的CD
让人感觉美也有让人厌烦的一刻
买也买不完
而它其实与你并不亲近 它只亲近你的钱
音响则十分辛苦
一会儿西贝柳斯 一会儿爵士
我想起 大学毕业
什么时候曾对朋友们说过
想开个咖啡馆 书店 或唱片店
看来此设想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专利
十年了
中国人已变得足够优雅 绅士 淑女
冠冕堂皇
十年
难道这是我年少时的愿望天一点点暗下来
我们走上长街 拦了出租
去赶赴一个什么首都文化人的聚会
同伴买到了一张好CD 一路上一直兴奋
喋喋不休
我则想着 将有哪些作者可以约稿
以及这些年往返于天津北京的日子
有许多东西在脑海里变得陌生
或是一点点 还原成生活中本来的样子
我能看到我的梦
但我坐的车 将我驶向另一个平行的梦
诗一首一首写
人生越来越立体
熟悉的城一点点教导我学会遗忘它往昔的
乐音1998年的新街口渐渐被留在我们的身后了
我算了一下 两分钟
比现在我们读的这首诗要短 
戴安娜之秋
一个妞儿就这么死了
(是“老妞儿”)
全世界替她哀悼
(多好呵,多美呵,多么悲怆)
黛安娜成功地撩起了裙子
(想当年,梦露也这么干了一下子
不过撩了一下又按住裙据)
让天下瞠目。再没有什么可激起想象中的高潮
灰姑娘穿好了衣裳,给丈夫买了
一摞绿帽,馈赠王室
盛大的葬礼。
“英特耐”网上飞奔着闪过
贞洁的淫荡。
”再没有更好的了,”
媒体大亨与书贩们舔着
咸腥的小指,连声喟叹。名女人死了,
带着她的憧憬的战栗和窗帘后惊悸的吻
把泪留给大家,
把王子留给英伦,
把爱留给火,一次稍纵即逝
不再的喘息
呵,秋风掠过麦草,掠过黄昏
开裂的快乐器
漏了的保险套……之后,她为我们打开电视
那维庸踏在枯骨上,表演MTV
“古今美女今安在……”
一只手从窥视口伸进来
拨开了文明的暗锁 
约翰·丹佛
那男人死了
直升机直坠入海,
鲨鱼们追逐碎片追了一夜我不太懂力学:
有关坠落与浮起……
当电视呈现滴水的残骸
我在想:那个用声音终年忙碌的男人
此刻如何在寒冷的海水中小憩?
我也不太懂一个歌手理想中的死:
在倾覆的那一刻,天与地逆转
依旧是黑暗,但多么浩瀚
飓风与云层之上
内心的群星是否照常闪烁?我听历了这一时代,太多死亡的音讯
唯有这一次
令我惊讶中略带幸福地忆起
夕光中王府井初秋的诱人
一盘制作简陋的磁带,一首《感谢
上帝,我是个乡下孩子》……如此,我一点点进入美
进入北京与诗歌,古老都城肃穆沉思的庄严
我吮吸了异域的敏感,写出
被我同时代人所忽略的
我想,那遥远的乡谣歌手,定会对此表示赞同十年,在更漫长于我写作的这十年以外的岁月
我听过暗夜里调频传来的他低低的歌声
我在歌声中睡去
然后费力地,一天天,一句句
唱出自己的歌人总是要死的,
可不该太突然
那男人死了
装殓他的,是天空和海洋
理应如此!他曾用爱和美来反抗一切
这洁净的葬礼,勉强配得上他
直升机直坠入海,鲨鱼们两手
空空,忙了一夜。 
霍尔斯特·斯维登堡·枯燥的一首诗
我听到霍尔斯特的《行星》
是成年以后
那种内在的秩序和深邃使人惊异
有时能联想到
已经遥远的斯维登堡
曾揭示的奥秘心与宇宙息息相关
你面前世界的倾覆
古人早就从星图上
一一窥见
他们惊恐着祈祷 却注定无可更改
这既存而静寂的忧伤什么是命运 时代
那些琐碎的小小遭遇
个人与集体 你倏忽来去的
微小欢欣 不快 甚至历史
哪里有树木和天空同样久长
雨水不懈地 穿凿季节的石头在夏天
阴霾时分
我想它们 感受 几许凉意
我真不知道以往
人们昭示的诸多精神 尚有多少
幸免于这冥冥的风化这正如我会不时想起
早年的一次日出 清澈的江水
对恋情最初的渴望 我饲养过的
些许幼兽 站台或机场上
待发的钢铁怪物 这些
你都留不住它们一次次远去
你一次次被抛在黑暗里
你痛苦 但还能坚持
你长久地找它们神奇的动力 
深 蓝
“更深的蓝”也就是
更深的忧郁他们没这么说
只是让报纸告诉我们
“速度在加快,剧变更简单”电视上棋手的脖子变得僵硬
“更深的蓝”环绕着它
忧郁拥抱着智慧……这是一个更加深蓝的夜晚
我坐在工余的疲惫与希冀间
哀泣呵,文明就像炉膛里的一片纸
你掏它
却只抓到灰烬棋局、传媒、电子鸡……
更深的蓝在操纵一切
我们不得不去积攒足够的诗句
以备人民安度
新时代的荒年 
一场雪后
你可以想象那一场雪
可以想象,有一场雪
从昨天夜里
开始落,落到今晨天明你可以想象
有一个人因之而感念上苍
坐到窗前,眺望
白皑皑的楼宇、天地
眺望苍茫茫的白雪记忆风在吼着,吼过
隆冬。湖面上都结着冰
阳光明媚
平静的生活不曾有大事发生
你一个人坐在窗前,想在雪后,在明亮的、新的
一年刚刚开始的日子
缅怀流驶的时光
倾听着,分币一枚枚
轻悄的跌落 
我的友人
我的友人星散,有的逝去
秋天的空气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喘息
枯叶依然在黄昏下燃烧着
我手抚额头
疾速走过路畔噢一切
一切都已散去
美好的季节和青春
我不得不忍着泪水面对生活
嘴边挂着虚假的笑容……  大好年华
我们曾一道喝酒
一起听流浪者为我们唱他写的新歌
我们写诗 眼红肿着
谈我们肝肠寸断的祖国
为一位热爱的俄国诗人或阿根廷盲者
整晚谈论图书馆失窃的可能
我们聊彼此欣赏的女孩
从那些眼神里猜谁的希望大然后我等各奔东西
然后每早八点准时上班 经受蹂躏
然后我等各自娶亲
盘算本地楼价
每月花销的最低可能
多年之后
我读到他寄来的早年诗作和信
说现在 已很少再写
我当时真愤怒呵
这就是
他妈的人们所说的“大好年华” 谁能代替……
谁能代替
那永存之物
对我们所发出的召唤我们有时不认识它
只听到琴声,只记下梦语
只在夜半时分
数着心中凄惨的呻吟但谁又能代替
那些星?发美、冷的光
在高天之上
令我们向往、恐惧
战栗而后落泪
看脚下衰草连绵
暮色在无限里生长……  东单小姐
三个鸡从我坐的“切诺基”窗前穿过去
先是一个 然后她的两位同事跟着
这是东单 上午八点
停车等候的时分
她们穿过车的缝隙 跳上马路牙子
说笑着 冬日之光像射灯
打在她们头上 肩上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婊子
这些姑娘 少女 或时髦一点的说法
——女孩子 小姐 (其实都是娘们儿)
她们的笑容
行走中被摧残所滋润的青春光泽
眩目得令我震惊处女般无邪 贵妇般优雅
鸡的感受
轻笑时微微压低脖颈 有一点羞怯
收工时分
北京的晨风如此和顺 刮在收获者脸上
又是一夜辛劳
欣慰得像顾城或海子们
刚完成不朽诗章在东单 我知道我的生命是轻的
那一瞬 从所有虚掷和煎熬的光阴中将我点醒
我看见了一个 不 三个
北京婊子灿烂的笑
这疲倦的我青春时节的圣城 转眼间又让我觉得
生机勃勃 焕然一新
映亮我的微黯不一定讲普通话
隔着车身 我没听到她们的声音
东单之鸡
我的同事们在身后喋喋不休
谈论那两只皮裙
我想 也许她们讲东北话 安徽话 或者
一人一个口音
更重要的 谁开公司可以马上聘请她们
作公关和文秘
她们活儿干得估计会让老板顺心或许生活永不会为她们预设那样的车道
她们没时间
她们梦见了爱
而深处却不得不对着午夜敞开
不是善恶 不是对错 不是美丑
她们的泪与笑不具备酸诗们所咏叹的那种俗美
她们是灵歌一曲 粗野 生猛
同性恋和瘾君子一辈子都唱不出来二十世纪真善美的又一种化身呵
在世纪末 我有幸在东单邂逅你们
那一瞬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诗歌久违的召唤 群星与诗篇
我即将写下拜谒群星的诗句
因为天色将晚
大地为悲哀笼罩
属于我的一切都在不断逸逃
属于一切的我悄悄往花里沉没
像一只虫子,而生活是不败的花朵
让我们吮吸露水
懂得贫穷和愁苦在民间的下落
听,风带来大片的云朵
云载着无尽的水坠落
我将在大雨中写我的诗句
黑暗的篇章中群星万点  纯诗
得把你自己赶开
越远越好
然后羊会回来
低下头,静静吃草
它只吃嫩的,吃完便走开——
有时赶巧了
会抬头发一声羊的叫
眼里是你心疼的泪水我们在草场上逡巡
拿着本,数花一般的蹄印,讨论
羊走远了
那一刻黄昏真美  我为远处的景物伤心
我为远处的景物伤心
它们为什么停在原处
而不走近来
与我交谈?
那铁轨的边缘
有雾或瘴气,
它们在那儿等谁?
看哪,傍晚来临它们多么安静
沐浴在
收获的阳光下,
最后乖乖地
走过夜中…… 沉吟 所谓 “祖国”
在我来看倒也简单
它是我每早不得不穿越的市场
杂乱 喧哗 四下散置着大大小小
等待食物与钱币安抚的糙人所谓 “承担”
在我眼里却也平凡
它是你街上偶然目睹的一个娃娃
在母亲的尴尬与呵斥里 哭天抢地
最后攥着糖 笑嘻嘻离去 所谓 “诗”
我们都知道有多容易
它就是雨天嘛 她和他 闷在屋里
嗅窗外泥土的凉 听
水珠不间断滴在 锈罐头盒里 所谓 “人生”
何其平淡
就象我们散步 走过草地湖滨
黄昏 天与地那一瞬灿烂
有什麽刺痛了我和你2000/3/21
4/13 民主1我曾在一个县城的树下
亲耳聆听高音喇叭的声音
那金属造就的 国家机器的嗓门
确实让尚处童年的我感到震惊
这冷冰冰的玩意儿好像现在不多了
但有时你能从校园以及边远省份的村落
找到它们藏身的踪影
它们默默蹲在那些树上
注视飞鸟与行人 麦子和孩童
每当日出日落 你会发现
它们闪着隐忍的光晕2童年时人们还教给我规矩
不停地教
不停地惩罚 训戒
黑板上每天都会出现一些
固定的称谓 固定的说辞 固定的
赞美与欢呼
幸好这一切过去了
但有时你还能 从一些人的名字 从今天
他们表达爱的方式上看出来
有时我真怕呀 那种关爱之情
在一个模糊不清的国度里
会突然直起腰来3我被迫喝矿泉水
被迫买影碟机
被迫开车兜风
被迫找银行贷款
被迫与恋人亲吻做爱
被迫唱着Rap歌颂真善美
被迫换洗衣服
被迫和你们一起诅咒奴隶制
被迫把两只啤酒瓶扔进垃圾箱
被迫让猫捉老鼠 狗逮小偷
被迫祝老板生日快乐
被迫容忍你用美语读狄更斯
我还被迫做了一个健康人
被迫忘掉一个个梦4它是不可靠的它在哪儿我想你见过 在影视中见过
那在湖水边奋力掷石子的人们
石子激起一串串涟漪,一点点
远去 并归于虚无19991026-27  身体 身体在笑
身体在晒月亮
身体在查家谱
身体在solo鼻涕般绵软的爱情
身体在救火
身体在大街的背面
身体在幼儿园
在回车 在人大常委会举手
在嗅 
身体在青草上回忆夕阳我们的身体否定我们
驱使我们
让我们听它的起伏
服从它的饥饿 为它打劫 
为它贩卖最不妥帖的梦
我们看它呼啸着飞过去
直到和一头牛 一把提琴
团聚在画家古典的梦中
身体想把我们制造成机器
我们想把它撕成碎片
一身衣服一天到晚 牢牢地捆住了我们那麽我们凭什麽激动呵
在如此卑微惶恐的一生
20000429给朋友们我知道你们想在我的诗里找
那种心灵突然被鞭子抽打
收紧 疼痛的感觉
我知道但我想 我不能
我不够格
因为我的心也曾捱过那一次莫名的鞭打
我知道它的疼 那种惊悸
我想我不能再转赠给你们尤其当我发现那鞭影中
竟也会闪过一缕血腥的自得
而它又正分明遮挡住发你我
为奴隶的悲哀99.12.11 雾雾里的脚步有点像电影里军队开进小城雾里也有诗的遗骸:有关牛在湿漉漉的原野上走,以及一些雷同和另类的爱情雾在你的自行车座上滴了几滴露水雾里有鸡叫,有肃杀,有外省城市早晨短暂的沉默,有坏心情雾让一些模糊的事情日渐清晰起来,比如小时一次罚站,足球场上的一次漏判,国家在街角处扮过的几个鬼脸雾没有声带.没有手机.雾大起来雾把窗帘后我孤独的脸遮没,朋友你只听到了我放松平常的声音如果这时你想哭,但你还是不要哭因为雾在这片土地上,会散的99.10.10  为“哇塞”而完成的一首诗 葛优在电视上说
“哇塞就是‘哎哟喂’的意思” 伊沙在酒桌上抿着茶冲我点头
“哇塞其实就是你诗里常用的那个‘呵’……” 我小时候的邻居虎子开出租
有一次正好在街边碰上
哇塞 哥们你怎么混成作家啦
我觉得那比我们拉活还难二岁的衡夏尔打完滑梯 长出一口气
“哇塞”
然后笑着去找他妈付琼一岁刚过的谭小车有点吃力
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举旧电话 “哇——”
我们搞不清他是想喊“哇塞”还是想说“喂”而我对这种港版口语的感觉还是始于不久前
那是某个秋天的深夜 我读完了自己的诗集
半是沮丧 半是自负
跟着又来了那么点恐惧
发了两分钟愣 我说
“哇塞”事后我想
我当时说那句话的表情估计简直是帅呆了
哇塞99.12.9 
自由她是最难的
在汉语里走了八十年
她老了
每天 泪水清洗她的衣裙
为她擦净窗子 桌椅有时她会想起
那与血和火做爱的青春
脏手一只只在肌肤上留下了指纹
粘稠肮脏的精液干去
她还是她我有时在纸上碰到她
我头疼
她那么蹒跚地走着 曾经天生丽质
而我却无能为力
清醒地意识到作为诗人的悲哀自由在哪儿呵
你问我
我指给你看高楼窗上反射的余晖
路旁草叶上的泪水
这个时代的一只蜻蜓
并告诉你
这是你我相聚在梦中99.9.11 灵石、杨志、徐江输入
  徐志摩诗选
徐志摩(1897-1931),出版的诗集有《志摩的诗》(1925)、《翡冷翠的一夜》(1927)、《猛虎集》(1931)、《云游》(1932)。
雪花的快乐 残诗 变与不变 半夜深巷琵琶 再别康桥 黄鹂 我不知道风 残春 阔的海 献词 情死 月下待杜鹃不来 我等候你 偶然 我有一个恋爱 天神似的英雄 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 起造一座墙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残 诗
怨谁?
怨谁?
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
锁上;
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光滑,
赶明儿,
唉, 石缝里长草,
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
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
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
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
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
“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
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
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
它们仿佛说:
“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
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
---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半夜深巷琵琵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黄 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
有人说。翘着尾尖,
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 像是春光,
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
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
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
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我不知道风
---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残  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象一个小孩子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
一点光,一分钟。 
献 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情 死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
 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
 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一—我是你
 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天底的深
 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一—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一多么痛快啊!一—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象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偶  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从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剌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这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哑默诗选哑默(1942- ),著有诗集《诗选》、长诗《飘散的土地》。
海鸥 家园 图案 形象 海鸥
小小的翅膀上
翻卷着大海的波浪身子净洁
饱吸露珠、阳光细长的尖嘴
衔来星空和汪洋迎着潮汐呼叫啊
唤着沉默的同伴1965  家园
蓝色的地球仪
缓缓转动的天体人类、世界、你、我们自己古老的传说写在羊皮上
——人类往昔的日记海潮冲上一个古瓶
缄封着声音史前、公元……本世纪第一个包进襁褓的婴儿
最先享受真正的文明给过去的写下历史
给要来的注明航标留下了史诗,留下了童话
也留下了金字塔
——地球上的伤疤海洋、陆地……还没有禁区闭上一只眼睛
即失去半边天地的确不幸
人,总被分成两部分
——一半向阳
——一半背阴太阳、银河、河外星系……大洲,成为历史概念
火箭,去寻找另一些空间世界已显得不够大
何况我们小小的家墙、铁丝网、界边……国境线家啊,你被分成几极
长眠的覆雪层、永久冻土区
荒漠极地还是有生命
藻类、苔藓、地衣……罂粟拾起一束早开的罂粟
给朋友、兄弟、遥远的邻居……1977  图案
是海浪
是栅栏
是弯曲的线谱
是竹帘和铁幕是火焰
是血滴
是燃烧的眼泪
是苦咸的海水是被封住的嘴唇
是渊沉在海底的声音
是心房微弱的搏动
是静静地凝视着你的瞳孔1979  形象
我垂下头,在夕阳中
浓密的白发滚动我看见
草原和大海往一个方向收拢
星群纷纷奔回它们的发源地水手走过的路没有足迹
只有起点和终点被埋葬的岁月
没有坟场,没有墓碑
自己才知道它们散失在哪些地方金字塔,长城都是庞大的现象
我不是
它们在天空划出均整而对称的线条
我不规则我的阴影很小
尽管
我一直在伸展
它们在剥落在它们强踞的地盘里
流荡着空虚我听见新鲜的呼唤
我知道,自己属于年青的日子浓密的白发
枕在丰满的胸上
仿佛又是一个起点
在荒原上
我哭了1982  
  杨键诗选
杨键(1967- ),当过工人,曾游历新疆等地,多年研究佛教,现在家专事写作。无常 夫妇俩 小镇 小鸟 冬日 在浮世 在黄昏 跃进桥 在码头边 古别离 江边 黄昏即景 新生 癞蛤蟆 春天 白头翁 诗章 夫妇 夫妇老苦经 悔恨  母爱 来由 在湖边 在江边 啊,国度! 暮晚 惭愧 悲伤 无常
在黄昏时,
紧张的蝙蝠飞着,
一个,两个,七个……
越来越多,划着混乱的线条。
我念及花园,
念及河流的迂回
缓慢,平安的生活——当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
仿佛深临了每一个流浪生死的心灵,
那么无限,我的透明那么无限,
就像普诺提诺斯说的:
谙尽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亲那里。 夫妇俩
他老了,
她也老了。
老,像电击一样刺痛旁观者的心。
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只鸡,
男的吃头,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风迎面吹来,暖烘烘的,
他们的心动了一下,
像公园里的冷杉树,
高高耸立,难以描述,
而他们死去,烂掉
也不要紧。  小镇
在船舱里,
收音机里传出演奏《江河水》的二胡的声音,
那种人的淤泥似的清凉的痛苦,
已经不再有了,
有的只是欲望失败后的垂头丧气。
在一个叫“三五斗”的茶馆里,
三、四个农民
像几具干尸,
围坐着一张牌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又互相躲开,
再看,眼睛再躲开。
这里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这里的寂静不是寂静,
而是一种勒索后的疲惫。
在深而又深的胡同里,
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
从没有认识到它是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
虽然这是一个淹到水里的小镇,
但也没有几个想办法望外面跑的。  小鸟
小鸟从树上飞下来
在湖面上盘旋
一圈、两圈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
它又飞到树上
“呜呜”地叫着
又从树上飞下来
在湖面上盘旋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
就像我们自己
小时候依在父母的怀抱里,
年青的时候
贪爱把我们聚在一起,
我们以为这就是依靠,
可以没有危险,
没有忧虑了,
当她老了,
我也老了,
我们才知道
这是多么脆弱的沙聚成的家,
就像树上的小鸟
“呜呜”地叫着
一圈、两圈地盘旋,
找不到一点点依靠。  冬日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在浮世
野鸭子在半空
沙哑,单调地叫着
“啊,啊”
多么像我们,
虽然面部安详地走着和坐着,
但心里总有一种
隐约的凶兆,
朦胧的恐怖……  在黄昏
湖面上是落日莫名的磅礴,
无垠静卧在这里,
像一根鞭子,
抽打着我的心脏。如果万物和我都是梦,
而我醒来,
像绵绵细雨,
似乎没有到来,似乎没有远去。所以,我轻轻的说:
没有人束缚我们,但我们却在受,
我们远远没有尝到
放下的快乐。我们因舍弃在一切事物里
凝成的力量——
这太好了,我们在大地上四通八达,也万寿无疆,
一切都成了我们的助手。  跃进桥
十二月的柳树,仿佛一个纤弱的小女孩,
我们要把她珍藏在心底。
远处的吊臂机勾勒着黄昏的凄凉,
一个工人和一个农民无言地相遇在桥头。纵横的铁轨像倒放的绞刑架,
被落日的光涂抹着,
太像一笔债务,
要由我们来偿清。郊外,一名贵妇人的坟上压着石头
她的苦难从1912年开始到1990年结束,
她门上锁绊的“巴哒”声
吞噬了一颗荒漠的心。  在码头边
落日饱蘸着江水,沉下去……
江风吹刮着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
他们还有一段江堤必须挖完,
其中两个蹲坐在石头上吸烟。像是一桩大事已经过去了,
一种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
人们在城里盯着铁窗子生活,
生命大部分都会被浪费了。小牛犊跑起来,
一个痛苦的歪曲的器官,
在江水边低语:
“难道我是罪有应得……?!” 
古别离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
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
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
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气息。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知道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
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
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江边
"同我在一起吧",
江水的浑浊浩瀚,
要熄灭我的肉体,
展开我的心。市郊的尖顶教堂,
松林中的大雄宝殿,庄重的石狮
仿佛死,颠沛流离,病痛
压迫而成的
点点墨斑,
那是寒酸的麻雀
像一群民工惊慌地
挤上火车--冷清的老柳树上。  黄昏即景
经历了火热的夏天
我安静地坐在山坡上,
多么美好,令人放松的荒凉!
山下抖颤的灯火,
像我们接近真理时不能抑制的心跳,
快变成灯吧,
我不想看了,
要让别人看,
我有过日落,
日出的痛苦,
整个白昼和将要黑夜的痛苦,
我悲怆的音调似乎来自余辉下的江水,
但我不想再唱了,
要让它们来唱,
灰蒙蒙的天,
苍茫茫的地,
树木、田野、小河……  新生
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
户外,一声声蛙鸣
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
芭蕉上的露水
一滴滴下来。
一个赤脚的女孩
连同月亮,
像刚刚醒来的欲望
引诱我出生,
我落在宇宙精密而无边的空荡里,
像一滴甜蜜的雨,
像欢乐的芦花,
我不能再中了夜晚母亲
要生下我来的想法。 
癫蛤蟆哀莫大子心死
一一一孟子
多么缓慢啊,
多么丑陋啊,
如果我们有同一颗心,
我就不会被你吓着,
就应当为你悲泣。 
春 天
雨后的城市干净、潮湿,
像一架冷漠的棺材停在院中。
我身边的女孩说,“昨天一个人被砍了三刀,
扔进了雨山湖,就为一个女人……”。
她头上好看的发夹,令周围的气氛不安,
像鱼群游向的钓饵。  白头翁
黄昏的白头翁,
像往事一样从心底浮起,
为什么它们能将我如此震撼?
为什么我要将唯一的生命
化为白纸上的点点墨斑?
像松树一样生长吧,
与蓝天和大地
共享清贫的繁荣,
我看着菜地上浇粪的农民,
我笑了,
生命原是什么也不需要的蓝天,
我远眺着落日,
再也没有造句的惆怅…… 诗 章
在公园里,知了不停地叫着,
像一个个过失出现在耳畔,
忧伤是多么错误,
当他认清了变化,
就不应当再被惊扰……
布谷鸟在树林里啼叫,
不惊慌,不发神经,不感叹,
要不,就停下来。
就像他的形体在消融,
他的形体在消融,
他要把自己缩小到一朵小花里,
一堵墙边的小花里。 
夫 妇
在石凳上,
一对老年夫妇出了神的悲痛的衰老
令我惊讶!
男的把头贴在收音机上,
女的呆坐着,
相互折磨着呵,
一生
他们被性别践踏着
就像树叶任凭着风儿,
小船任凭着波浪…… 
夫妇老苦经
她老了,
乳房也挂下来,
像一口袋面粉,
他们家乡的河水奔流,
两岸的人民
换了一茬又一茬,
像夏天的萤火虫,
一闪一灭的,
而河水映照月亮的能力
不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我再为无常而悲痛,
我就是一个十分愚昧的人。 
悔恨
一个人被回忆抛到这里!
在小径上
在落叶中
荒废的时日抓住他,
悔恨抓住他,
呵,他瞎了眼
把一切视为荆棘,
视为残阳下的湖水
呕出的淤泥……
一颗矛盾的心
把自己带向深不可测的噩运,
根本不知道,
爱着的会消亡,
恨着的会消亡,
唯有伟大的虚空。
像一把秤,
四平八稳,亘古不灭,
他为什么还是他呢?
他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己……?
无着落,不真实,
像一个生硬的孤儿,
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那是过去他对别人伤害时留下的,
他恍惚地看到了
世界和他们都是他自己心灵的化身,
他伤害了自己!
突然理解到了,
他应当像雨水一样滋润,
像普通的柳树
遮蔽湖边的石凳,
唱得像风铃一样好,
一样感动四周的空旷,
他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要爱?
为什么要把自己撕裂呢? 母爱我打开门的时候,
一只老鼠进来了,
她看到我的一刹那
所表现出来的惊慌,
让我感到了她的心灵!
她吓得从嘴里放下了
她的孩子,
一团小红肉块
肚子蠕动着,
她极端的脆弱,
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后,
想观看她们的母子情。
很长时间过去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只有幼鼠的叫声
敲击着雨里的寂静,
她一直没有出现,
她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往堂屋走的时候,
她就衔着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经知道这里不安全,
她觉醒的速度真快!
大约有二十几分钟吧,
我开开门,
看见那一只幼鼠也不见了,
这漫长的二十几分钟,
一定是她心里牵挂这个幼鼠的二十几分钟,
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
她也能记得她的子女丢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她细致的母爱,
一点也不比我们人少,
一点也没有遗忘。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
在院子的花园里,
衔走几片干干的竹叶,
大概是给那些幼鼠们
搭一个窝吧,
我还记得她眼里的惶恐,
记得她眼睛里的灰暗和贫穷。 
来由仿佛是我们的缺点
造就整个人世,
造就我们的床、房间、树、哭和笑……
我们干枯的心造就风景,
一触即发的欲望
造就了我和你--
在长久的相对里生活,
我们得到了尖锐的矛和抵抗的盾。  在湖边如今,我只是一个坐在湖边的呆男人,
我苦笑着草丛里匆忙奔走的蚂蚁,
也苦笑着因为恼恨跳出湖面的鱼,
我想,它们若有知也会苦笑我--
糊涂,偏头疼,债务深重,因为罪孽记性越来越坏
却永远也忘不了鞭子下猴子的惊魂未定的眼睛。啊,我看出来了,污水河,甚至一口痰
都像是我自己对自己的反对,
因为万事万物都是我的化身,
在干净、不动、无穷无尽的虚空里,
我们,不得不像画蛇添足,
都在盛年时被肉体的暴乱变成懦弱的呆子。  在江边在蓝天下,生锈的汽笛冒着几缕烟,
三条铁船已经烂在岸边。
打黄沙的水泥船在江面上驶过,
船上有他们的老婆和一条黑狗。我们坐在江堤的裂缝上,
看得有点累了,
江水上落日壮观的衰败
静悄悄的,令人感动。如果这时有人说出了憧憬,
就把他归于江水上的暮色吧,
因为大地本是梦幻,
何必追忆,何必悲痛呢……?!无名无姓地浪荡吧,
远山含混的轮廓,
在这里,在那里,
又疏忽不见。  啊,国度!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
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馆门前等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间中穷苦的一家,铁轨上捡拾煤炭的邋遢妇女,
你工厂里偷铁的乡下小女孩你失踪的光辉,多少人饱含着蹂躏
卑怯,不敢说话的压抑,商人、官员、震撼了大宾馆,
岸边的铁锚浸透岁月喑哑的悲凉,
中断,太久了,更大些吧!哭泣,是为了挽回光辉,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
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
歌唱--是没有距离,是月亮的清辉洒向同样的人们,
我走不了的,我们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暮晚马尔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惭愧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
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
我恶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对清澈见底的小溪,
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疏朗的夜空,
我的轮回,我的地狱,我反反复复的过错,
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
愧对父母,愧对国土
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悲伤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变为恒河,
可以把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削除一个朝代的阴湿,
我想起柏拉图与塞涅卡的演讲,
孔子的游说,与老子的无言,
我想起入暮的讲经堂,纯净的寺院,
一柄剑的沉默有如聆听圣歌的沉默。
死亡,爱情和光阴,都成了
一个个问题,但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起曙光的无言,落日的圆满,
而没有词语,真正的清净。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让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闹的生命。  
  杨黎诗选杨黎(1962- ),出版的诗集有《小杨与马丽》(1998)等。
鸟之二 鸟之三 少女十四行 虎之二 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 我要用一种诗歌的方式…… 鸟之二
好鸟
飞在看不见的
空中
绕一个弯后
又回到
看不见的地上好鸟的翅膀
是我所喜欢的
那种颜色
和天的颜色一样
所以我们更多日子里
是看不见它
黄昏后
我们只感觉到
它在飞翔
我已经说过
我不是鸟
我和鸟的差别
是两种声音的差别
既微妙
又不许混在一起
而那鸟和我
是转折
一种简单的变化
鸟飞过河
天也就黑了昨夜
我梦见鸟
这只好鸟
收拢着翅膀
低着头
站在我的窗台上面

这不是那只鸟  鸟之三
鸟之三已经不是在写鸟了
而是在写一个字
鸟字与另一个字
不一样
与鸟更不一样
那飞的鸟
更新和复杂
有人不认识
有人认识从前
在新二村
知道鸟的不多
鸟也不多
而后来
当人们提到鸟的时候
总是抬头看天
其实,鸟
并不全是飞的
有时它只是
一个字写完这首关于鸟的诗后
鸟会获得一种
更新的含义
无论谁
有意或是无意
男的或是女的
再提到鸟
都会有一种
与众不同的感觉
一九八八年
鸟是龙
而我们是什么呢  少女十四行
无论一个少女还是一群少女
无论在古代还是又一个春天的夜晚
那深居于房间里不出来的会是谁?
并使窗户微微地敞开:我说如果你们讲述的永远只是梦幻
那么就停止讲述吧!像停止接吻
面对少女(一个还是一群)
我只能指示一组盛开的语言少女:越是夜晚越是响亮
但她最迷人的地方又恰好在中午
无论谁,只要他误入了这片光芒的沼泽那他还会看见什么呢,他
只是少女最优美的一个动作
在一片光芒和短暂的时间里面  虎之二
回到家里
别再轻易出门
外面雪很大
那山,已经全白了还有山下的树子
一根根倒掉
河已经结上冰
水再也无法流动
如果不小心
准会冻死在外面
听着,把那门
死死地关上可,那是什么
那白白的山之巅上
那金黄的晚上
我梦见了老虎
当时雪更大
老虎它
正轻快地在奔跑在
雪地上
在城里看不见雪
走在城里的街上
心情充满雪的幻想
偶尔看见什么
但在前面一闪
就不见了
长长的梦中
也不会有老虎
轻快地奔跑在
雪地上  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
一张是红桃K
另外两张
反扣在沙漠上
看不出是什么
三张纸牌都很新
它们的间隔并不算远
却永远保持着距离
猛然看见
像是很随便的
被丢在那里
但仔细观察
又像精心安排
一张近点
一张远点
另一张当然不近不远
另一张是红桃K
撒哈拉沙漠
空洞而又柔软
阳光是那样的刺人
那样发亮
三张纸牌在太阳下
静静地反射出
几圈小小的
光环  我要用一种诗歌的方式……
我要用一种诗歌的方式向你描述今年。
1999,我对一位老板说,
这是我描述的内容缺少了勇气。如果我用一种爱的方式描述今年呢?
同样是1999,面对少女
我感到黄昏中突然出现罕见的宁静。
她就坐在我的对面,
一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但我
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听懂我在怎么说?
我说:我爱你。
或者我说:我想摸摸你的乳房。
就在子云亭
一家非常舒适的茶楼
1999,我参与了两本杂志的工作:
一本是《一周生活》
一本是《电影作品》。
当我用杂志人的口气向你描述今年时,
我会说:世纪之交
天空中一阵雷声滚过飞机的窗前:
一位老人,在回家的路上
看到了闪电。
而诗歌——
诗歌在纸上被我慢慢地写出来。就像老板有老板的角度,少女
也有少女的口气。
他们换一个地方喝茶
比如圣天露:
那是99年8月底的事情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
老板说:
你是否能将一套房子描述得更加动人?
就说阳台,你是否愿意让别人看见
站在上面的少女?我愿意。
我说我要用诗歌向你描述今年,
就是因为我想到了
阳台与少女:
我们为他们裸露在外面的地方而赞叹,
特别是阳光灿烂的时候。
那是做爱的时候
我说。 
  杨炼诗选
杨炼(1955- ),出版的诗集有《礼魂》(1985)、《荒魂》(1986)、《黄》(1989)、《大海停止之处》(1998)等。休眠火山 地下森林 玄武岩台地 神话 飞天 《易经》、你及其他 诺日朗 无人称的雪(之一) 无人称的雪(之二) 无人称的雪(之三) 无人称的雪(之四) 无人称的雪(之五) 无人称的雪(之六) 人日*(组诗选二) 休眠火山
--《人与火》组诗之一
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
它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一千张嘴曾经是一千处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宁静
那一双鲜红的翅膀被时间砍断
腐烂成黑土,飘起为云
黄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边成熟
掠过群山,庞大如鹰一千张嘴现在是一千只眼
它注视着自己脚下累累碎石
那儿有风,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筑巢
有水,珍藏着一万年前的波涛
太阳,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悬崖
而整个蓝天被梦握紧
握成一把测量沉默的发光的尺子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对自己无情
山巅那一片白色烟雾蔓延着
松针向上生长,碧绿的闪电,摧毁冬天
是它最吸最轻的一缕呼吸久久等待:那声怒吼、那次必然
颤栗的恐怖、凌驾万物的美,使大地狂欢
它像野鹿舔食盐碱一样
忍受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
一颗心,一千种飞翔的欲望  地下森林
--《人与火》组诗之二
逃不走的落叶松早已飞惯危险的预感
四周耸立的绝壁,正午时的幽暗
沿着小径,一万年前的那次暴风雨
还在绿色苔藓上反潮
铃兰花旁若无人,跳着舞
开进狰狞的岩石瀑布里一群巨大的鸟
收拢强有力的黑色羽毛
浑圆深邃的山谷
千万吨针叶形的寂静
在聆听树根下那口血红的钟在监视:流尽叶脉的潮湿的火
让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为雨滴、小溪、浆果和松鼠的火
那颗暴躁的心在哪儿跳动
那灼热之手怎样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绿色的小岛
把远古信仰从每个黎明唤醒
天空,缩成头上一圈蓝光刺眼的年轮即使葬身于这一种或那一种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着通红石头的火
一万年后仍将有这片森林,这种静
比大地还低
无数松子的小心脏依偎着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长,在太阳上冶炼金子  玄武岩台地
--《人与火》组诗之五
就这样:巨石如吼,千万头烧伤的野兽
被太阳之手仰面而凿,大地高悬一块浮雕
突入比黄昏更黑更静止的一瞬血红的巢倾覆,抓住世界
像抓住一只鸟。流不动的洪水泛滥
万物缓缓逼近一双发光的眼帘
我下面:河床和风,失眠的鱼和荆棘
叫喊穿不透永远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与梦最象形的石头
比夜更冷更沉重比死亡更深,这座花园开满多孔的黑玫瑰
这片松林,刹那间学会像伟大一样无声
像地平线般辽远,为风化而摇曳
石头的心,在石头的鹰俯冲下抽搐所有春天从此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一块碑文上,炽热的爱有粗糙的形状
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样坚硬
河流阻塞诞生湖,湖涌起诞生白花花的鸥鸟
从记忆阴影下,到我的尽头高叫一片蔚蓝
大地展翅静静飞越千年
一只蜥蜴忽视时空向太阳舞蹈一种最痛苦的骄傲,从火中降临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无数星群间延伸
野茅草发红了,岩石的呼吸
从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见的搏动就这样突入命运,在瞬间
高悬的风景突入历史,在某个黄昏
天空像一页反复写满又擦净的纸
无言而洁净
一块浮雕,已穿过烈火
再次敞开这颗洗涤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万头烧伤的野兽,更静止  神话
--《半坡》组诗之一
祖先的夕阳一声愤怒击碎了万年青的绿意
大地和天空骤然翻转
乌鸦像一池黑睡莲
惊叫着飞过每个黄昏
零乱散失的竹简,历史的小小片断从另一种现实中,石头
登上峭崖,复原了自己的面孔祖先的夕阳
落进我怀里
像这只盛满过生命泉水的尖底瓶
一颗祈愿补天的五彩的心
茫茫沙原,从地平线向我逼近
离去石头,归来石头
我是一座活的雕塑哦红褐色的光,照耀同一片黄土
那儿,起伏着我童年的茅屋
松树和青铜器,在山坳里默默伫立
优美的动物献出温暖的花纹
骨珠串成的日子
我的大地肤色的孩子
当梦发白,饱含浇灌万物之水
第一个单音词,喃喃诞生我游遍白昼的河滩,一条蛇尾
拍打飞鸟时的时间,化为龙
我走向黑夜的岩谷,一双手掌
摸索无声的壁画,变成鹰早已不是少女,在这里一跪千载--
而把太阳追赶得无处藏身的勇士
被风暴般的欲望折断了雄浑的背影
震颤着寂寞大海的鸟儿
注定填补满自己浅浅的灵魂
第九颗烈日挣扎死去
弓弦和痛苦,却徒然鸣响
一个女人只能清冷地奔向月亮
在另一种光中活着
回过头,沉思已成往日的世界无穷岁月的播种者啊
只有这一片黄昏能触摸你幽暗的永恒
告诉我:金灿灿的肤色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
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六条龙倒在脚下,怀抱一座深渊
这石头,以原始的强劲,悠悠书写
最古老的种族蔓延成一片高原
崩塌之后废弃之后,不加雕琢的美
经终空旷的真实,朗读风声
我一千次死亡再生为神看呵,和绿色的田野纠缠不清的早晨
每天的未卜之辞,像一堆灰烬
而大地另一面,太阳的希望的篝火
灼伤第一个撒下小麦的人
第一个用血液摇撼海洋的人
固定在边缘,永远是第一次--一座母亲的雕像
俯瞰这沉默的国度
站在峭崖般高大的基座上
怀抱的尖底瓶
永远空了我在万年青一样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期待着
眼睛从未离开沉入波涛的祖先的夕阳
又一次梦见那片蔚蓝正从手上徐徐升起  飞天
--《敦煌》组诗之三
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
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
我飞翔,还是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全部精力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
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
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
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
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花朵摇摇欲坠
表演着应有的温柔醒来,还是即将睡去?我微合的双眼
在几乎无限的时光尽头扩张,望穿恶梦
一种习惯,为期待弹琴
一层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锈
苔藓像另一幅壁画悄悄腐烂
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
夜来临。夜,整个世界
现实之手,扼住想象的鲜艳的裂痕歌唱,在这儿
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人群流过,我被那些我看着
在自己脚下、自己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
千度沧桑无奈石窟一动不动的寂寞
庞大的实体,还是精致的虚无
生,还是死--我像一只摆停在天地之间
舞蹈的灵魂,锤成薄片
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一根飘带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黄土
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
用一颗墓穴间发黑的语言
一个颤栗的孤独,彼此触摸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轮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
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易经》、你及其他"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轮夕阳
你来了,你说:这部书我读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辞
早已磨断成片片竹简,那黑鸦
俯瞰世界万变而始终如一没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间
也没有你那座搁置整个东方的小屋
黄昏永远不知道第几次濒临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头
迷失于自己内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风病患者残缺,又眺望字和字紧咬着,永恒是铜壶中的谜
点点滴滴,注定的时刻
恶梦掘成最后一个栖身之所
龟甲碎裂,失传的历史嵌进新闻
古猿再次占领人类的话题
而神,都把脑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裤裆
为表演痛苦、或偷偷窥测
那黑暗中万物存在的阴险目的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颤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着野兽
超越,无非避开人群像避开一场瘟疫
预言在风中蹒跚行走
向每一扇门伸出勒索的手给所有读这部书的嘴打满补丁
月亮和大海同样盲目,陨落或升起
浸透谎言,像一条自如的鱼
深渊忽略着时间,你从皮肤开始
伤口用尸布缠了再缠
当猝然发现,心也是一只黑鸦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诺日朗
一、日潮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你们此刻为那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
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
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
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
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
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二、黄金树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
雀鸟在我胸前安家
浓郁的丛林遮盖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
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我是金黄色的树
收获黄金的树
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
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
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长号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风
我来到的每个地方,没有阴影
触摸过的每颗草莓化作辉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三、血祭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那么,擦出你的悲哀!让悬崖封闭群山的气魄
兀鹰一次又一次俯冲,像一阵阵风暴,把眼眶啄空
苦难祭台上奔跑或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锐的饥饿归来,撒下呼啸与赞颂
你们听从什么发现了弧形地平线上孑然一身的壮丽
于是让血流尽: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
朝我奉献吧!四十名处女将歌唱你们的幸运
晒黑的皮肤像清脆的铜铃,在斋戒和守望里游行
那高贵的卑怯的、无辜的罪恶的、纯净的肮脏的潮汐
辽阔记忆,我的奥秘般随着抽搐的狂欢源源诞生
宝塔巍峨耸立,为山巅的暮色指引一条向天之路
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四、偈子为期待而绝望
为绝望而期待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五、午夜的庆典开歌路领:午夜降临了,斑灿的黑暗展开它的虎皮,金
灿灿地闪耀着绿色。遥远。青草的方向使我
们感动,露水打湿天空,我们是被谁集合起
来的呢?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领:星座倾斜了,不知不觉的睡眠被松涛充满。
风吹过陌生的手臂,我们仅仅挤在一起,梦
见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们也睡了。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领:灵魂颤栗着,灵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树叶间,
寻找一块空地。在晕眩的沉默后面,有一个
声音,徐徐松弛成月色,那就是我们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穿花诺日朗的宣谕: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柔软的路
我说,跟随那股赞歌的泉水吧
夕阳沉淀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向导
笑容荡漾袒露诱惑的女性
从四面八方,跳舞而来,沐浴而来
超越虚幻,分享我的纯真煞鼓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爱抚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
向山洪、像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
树根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
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兰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无人称的雪(之一)
一场雪干燥 急促 模仿一个人的激情
兽性的昏暗白昼
雪用细小的爪子在树梢上行走细小的骨骼
一场大火提炼的玻璃的骨骼雪 总是停在
它依然刺耳的时候关于死 死者又能回忆起什么
一具躯体中秘密洒满了银子
一千个孕妇在天上分娩
未经允许的寒冷孤儿
肉的淡红色梯子 通向小小的阁楼
存放尸首的 白色夜晚的阁楼你不存在 因而你终年积雪  无人称的雪(之二)
雪地上布满了盲人 他们看不见
一首死在旅馆里的诗
和 繁殖着可怕阳光的山谷他们在同一座悬崖下失去影子
变成花园日规上黑瘦的针
用笑声洗脚用一只死鸟精心制作雕花的器皿
野餐时痛饮鲜红的溪流
正午 盲人盲目分泌的溪流他们看不见 一首诗里的游客
都裸体躺在旅馆的床上
无须陷落 就抵达一场雪崩的深度  无人称的雪(之三)一盏陶土小灯 是你送给黑暗的礼物
雨声和雨声的摩擦中
诞生了你名字里的雪
给你文身的雪
疼痛 放出关进岩石多年的鸟群
一只是一个辞 而你是无辞的
风暴 是城市屋顶上一座空中墓园
天使 也得在窝里舔伤
像头黄金的野兽蹲在昔日
被水显形的人不得不随水流去
一场大雪犹如下到死后的音乐
你在名字每天死后
袒露一具没人能抚摸的肉体
让天空摸
从雪到血 摸遍火焰
直至黑暗 偿还不知是谁的时间  无人称的雪(之四)
黑夜像一个疯子的思想 敲打
我们的头颅 使我们相遇
危险的雪不存在距离
像两片星光下驰过同一座山峰的马
被一枚埋入夏夜的钉子扎着
听鬼魂们洒水 清扫月亮
听 墓碑说谎 炫耀人生的艺术我们都是下山的 雪
天生无人称因而能挥霍每个人的死亡
黑夜在病床上 挥霍妄想时
疯子们的村庄在弹琴
蜡烛不朽 钟声泼出眼泪
一副白骨漫山遍野脱下日子的丧服
而 我们冻结成一整块石头  无人称的雪(之五)
这山谷不可登临
一如你里面 那座白色夜晚的阁楼被雪邀请时 花草一片寂静
视野 像一杯斟入黑暗的酒
在不同地点燃烧被雪拒绝时 你是无色的
栖息在伤口里的鹰 用阳光小声哭泣
岩石 慢慢吞下你
而你的性闪耀你死后不可能的亮度你成为唯一的不可能了
一生的雪都落下了白色夜晚的阁楼里 钳子在夹紧
鸟儿脆弱的睡梦里 天空无情欢呼
女孩胸前甜蜜的梨子 掉进
雨季 雨声 就在你里面到处追逐你
一个人赤裸到最后无非一片雪在山谷脚下洁白 刺眼走了千年还没穿过这间没有你的房子  无人称的雪(之六)
只活在时间里的人知道时间并非时间
一块岩石本身就是一首诗
而阴影 镌刻成一把湖边的椅子
每年六月的野草 在这儿朗读
雪 死者银白的书
那铁丝鬃毛的刷子仍固执刷着一双泥泞棺木的鞋子
一副纸手铐 更使囚犯胆战心惊
这一个个字 写下就错了
刻上悬崖的字 搭乘着失控的缆车
日复一日粉身碎骨
跳入一首诗的诗人只配粉身碎骨比死亡更逼真的想象里
雪是一次漫步 仅仅一次
六月就齐声腐烂 死者的肉体摇着铃
所有人 摇着此刻完成的孤独的铃
比想象更逼真地死亡着
雪 离开太远了 不得不埋葬一切  人日*(组诗选二)地·第二秦始皇
蝎子出没的道路与狼嚎的暗绿色
自我阉割的男人与繁殖狂的风依山起伏 墙 列戟
丛生腹地
窃窃私语策划黑夜的深度
多年了,他忧心忡忡地拨开沙枣和红柳
剑气如虹腰斩大漠,飘飘一顶阳光的伞盖
他梦见高耸箭楼上无常的食肉鸟
棉絮抖动,勤勤恳恳的虱子
那小小刺客一群群疯了毁了英雄的一生
又远又可憎 :秦王扫六合
虎视何雄哉
石头是冠冕 而众星为低
连绵的景致
正午太阳杀人的秘密
一条紫红色的河垂直落下
使目光一触即溃终于这世界成了私生子的世界
他惊醒,从身下女人的裸体上听到风暴
铜像的眼泪硕大无比,滴、滴
淹没了深宫
萧萧
树脱光拒绝的语言一地金黄
墙长出耳朵
幽暗心计里一根蜡烛
过渡成飞檐上叵测的铃声
血 谄媚
习惯于蝗虫交尾的宫廷之乱
完美无缺,屈从卵巢那一阵颤抖
床和太监的窥视,在薰香的早上合谋
墙,勒死他
篡位的蛆,笑着 :其石曰
始皇死而地分一条裙带 一块皮肤
一种冷或水之割裂
躲入自己如地宫
层层防范绘成百川
而水银之月干了碎了
像塌陷的胸骨
影子佝偻的太阴历已绕过毒箭
溜进来 读
病与年轮
山·第一
“现在 诞生就是死亡”
灿烂的日子 被凿穿的七个洞穴中的光明
猝然老了 夏季赤裸裸着欢呼
尾巴碧绿越缠越紧
彼此的身体
都成了有阴有阳灼烧的肉爱已死去 陶醉 天空迸发新的杀机
耸入云霄的头颅白雪普照
怀里的太阳悠闲散步
玩着火 泥土织品与神的色泽
一头黑鸦蹲坐终极
巨大的毛孔中蟾蜍爬 爬 斜穿拥抱的昼夜
而光 前后左右
瞎着尖尖的快感自围困中射出
扯断脐带 那腐烂的梯子最后溜回天上
两只野兽 以走投无路的血相识
两双长长的手臂使岩石遍萌绿叶
死 降人生者的皮肤
旋转 透明 像耳鼓深处的音乐令人作呕的心——埋葬 山向海洋奔去
肉弯曲 一个预兆风暴的圆
环绕月亮 脸是石 梦是石
黑暗凿刻下 彼此啜饮亮而干渴的水滴
大地孤独的符号:它注:“人日”是杨炼自创的一个汉字,字形为篆书的“人”字顶着一个“日”字。 
  羊令野诗选
羊令野(1923-1994),原名黄仲琮,出版的诗集有《贝叶》(1968)、《羊令野自选集》(1979)等。
蝉 红叶赋 烟雨 竹韵 向南的窗 蔷薇啊,昂首 蝶之美学 蝉
整个夏天
你的鼓噪不休
那种重复调子
令人思虑的
不知道谁抄袭谁的语言高枝而
饮露餐风
你的自鸣清高
却在一夜西风里
噤住了自己的一张嘴
说你是懦夫也可以
说你是哲者也可以不过
最难熬的冬来霜雪
等你脱壳之后
顶多是个空洞的标本  红叶赋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出一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第一次萌芽的土风为什么萧萧瑟瑟
雨为什么淅淅沥沥
如此深沉的漂泊的夜啊
欧阳修你怎么还没有赋个完呢我还是喜欢那位宫女写的诗
御沟的水啊缓缓的流
啊小小的一叶载满爱情的船
一路低吟到你跟前  烟雨
烟雨用细腻的脚步
迈出了山迈出了丛林
迈过了小小的木桥
在你背景上蒙上
一袭乳白的轻纱
让你迈出了那水彩的画面  竹韵
萧疏的竹影
赋除了秋诗里最精致的句子
那是一首激情的月光装饰的秋歌
让向晚的风重复的朗诵
仿佛是筝
仿佛是瑟
调弄悠悠杳杳的和音  向南的窗
你把窗开向南方
南方可有山可有海
可有鸟啼或者花香
向南的窗
就是你手绘的一幅春日画
画中的你是不是也敞开了那扇心扉呢?
为我映出四季的风景  蔷薇啊,昂首
夜陷于瞳睛的仰望。
环佩揉碎一廊屐响。
而贝齿咀嚼不出那婀娜的一瞬;
时间之姿遂凝结在水晶帘上。蔷薇啊!以你多刺的手,
握住那滚地而来的红日;
刺绣一个燃烧的早晨,
让许多鸟语朗诵。  蝶之美学
用七彩打扮生活,
在风中,我乃文身男子。
和多姿的花儿们恋爱整个春天,
我是忙碌的。从庄子的枕边飞出,
从香扇边沿逃亡。
偶然想起我乃蛹之子;
跨过生与死的门槛,我孕育美丽的日子。现在一切游戏都告结束。
且读逍遥篇,梦大鹏之飞翔。
而我,只是一枚标本,
在博物馆里研究我的美学。 
  杨牧诗选杨牧(1940- ),原名王靖献,出版的诗集有《水之湄》(1960)《传说》(1971)、《禁忌的游戏》、《完整的寓言》(1991)等。
黑衣人 黑衣人飘去,飘去。在我眼睫之间
小立门外,忆忆涛声
黑衣人是云啊!暴雨之前我把挂在窗前的雨景取下
把苍老的梧桐树取下
把你取下 
  杨子诗选在孤寂的山冈上 天黑时下雨了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灵魂的冬日 月亮的悲伤形象 从天而降的冰 记忆像一艘船 在孤寂的山冈上在孤寂的山冈上,
一棵树长成风琴的形状,
为了让风琴演奏凤的悲伤。在回家的路上,
一个浪子捧着自己破碎的形象,
“妈妈,妈妈,开门,我还没死!”一块石头在空中翻了个身
落入银色的急流。
燃烧的麦田散发出疲惫的气味。一棵树,一个人,一块石头,
深陷在各自的奥秘里,
不求解脱。 天黑时下雨了天黑时下雨了。
行人全都看着街口的红灯发呆。
影子鞭打着我们。
“回家前你一定要醒来!”道路像一条银蛇,
钻进了远方的黑暗。
我始终记住我是什么东西,
我始终记住我要去哪里。饱含水分的树木
把人的气味和声音也吸去了。
警车呼啸着驶向西区,
而在东区,善良的人已经受到了伤害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水泥厂,加油站,阴影带着可疑的气味
压住了一亩一亩的冬麦。
本地,这被遗弃的母亲,
吃了大多的农药,脸色蜡黄。光秃秃的小树林里,
斑鸠的叫声,仿佛临终的呼喊,
令人胆寒的虚幻。风暖了.空气中淡淡的氨,
是这个农业国度最后的一点点气味。
一头猪冷漠地跟在汽车后边,走进傲慢的城市。唉,命运终于给了严峻的安排。
当思乡的斑鸠从光秃秃的树林飞走,
它揪心的叫声会让一亩一亩的冬麦
因悲痛而生锈,死掉。 灵魂的冬日这是激情降到零度以后古怪的弯曲。
眼睛——褐色烟雾裹住的窗户。
嘴巴——冻住的喷泉。风无端地拍打我的门。
恍惚中我听见
正午的公鸡在屋顶上愤怒地鸣叫。电视屏幕上,肌肉发达的运动员,
像古代的战神,在绿荫上飞奔。
啦啦队中,那个最美的姑娘脱去了上衣。
晃动着丰收女神般的巨型乳房。生活,多美好,热气腾腾!
歌剧,保龄球,可口可乐,按摩女郎,
奔驰500,冬天的温水游泳馆,
这世界应有尽有。但夜半会有鸡叫,
正午有人梦游,
而一个滔滔不绝的政治家会突然变成哑巴,
当一只足球攻破了他的后院,
找到了苹果树下的红色保险柜。每天,我带着大街上的无政府气味回家,
在劳作了一天之后,
终于能躺下来。
细数这狗一般的日子里
那些一文不值的胜利。窗外是美丽的焰火和动物的吠叫。
随它喧嚣去吧,我并不为人类失去的尊严担忧。
我会熄灭所有的灯,走进黑暗,
我要抱着神秘的公鸡登上塔楼,
去和它一起吼叫。 月亮的悲伤形象今夜,月亮来到我的庭院,
仿佛死去的兄弟回到家中,
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走进黑暗的厨房。我打开15瓦的电灯。
我拿起菜刀,又放下。
我在煎锅里打了一个鸡蛋。
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月亮,你有着多么悲伤的形象!
像个幽灵,你身边一无所有。
你的样子有些恍惚,
仿佛在请求我,行细地认清你。兄弟,我知道你难受。
你看,我在院子里种了花,
左肴鸡蛋吃。只是自从你走后,
我生活的勇气,全化作冷酷的冰。 从天而降的冰从天而降的冰,
落在夏天的草坪上。
有人需要这样。
有人需要红旗插在猪圈里,
需要高大的建筑
看上去像是灰色的棺材。一块夏天的冰是我的悲伤的眼睛的镇痛剂,
一块从天而降的冰,
你们都看见了,
它是一种没有心脏的东西,
所以它飞快的融化里有着你无法想象的幸福,
并且在融化中也带走我的心脏。 记忆像一艘船记忆像一艘船,
在河面上越来越远了。
茫顾四野,那生锈的莠草
在天空严厉的目光下瑟瑟发抖。革命已经结束,搏斗尚未终止。
悬崖上的舞蹈,唉,多优美,
可惜你不能停下,
免得被大海的舌头卷走。我们怀中一点点飞迸的美啊,
像古怪的来去无踪的情感。
转眼我就认不出自己。我走下山冈,
手握生命的徽章。
神秘,在我的脚下颤抖着,
它是喜悦的;
大雾在我的身后分开又合拢,
它是欢乐的。一只燕子跌倒在我的门口,
这就是我回到家中看见的景象。记忆像一阵烟,
在肉体的土丘上,消散。  选自界限
  严力诗选
严力(1954- ),出版的诗集有《这首诗可能还不错》(1991)、《黄昏制造者》(1993)、《严力诗选》(1995)等。
永恒的恋曲——维纳斯 反省创造无奈 我对笑已失去耐心 星期六的阳光明媚 这一代 表达 另一种骨头 人类天生的潇洒 愧于做我 锈的逻揖 穷人 我是雪 蘑菇 证明 以人类的名义生存 规律 梦是珍贵的遗产 超级英雄的反省 永恒的恋曲——维纳斯她被推下水去
压倒一片成熟的水草
鱼儿如标点符号般惊起
她和她的故事
沉默地睡了几个世纪之后被捞了起来
今天
我久久地坐在进餐的位置反省
很小的食欲在很大的盘子里呻吟
身体中有很多个欲念来自遥远的前世
我清楚地忆起了她
我曾强行挣脱过她的拥抱
她留在我脖子上的那条断臂
今世依然无法接上 反省创造无奈

不是一个可以继续的选择
爱与不爱

都是一个错误
世界用四季克服了自己追求一贯的荒诞
我理想中的十二个月各自独立
我一天天地挪用着生命
欠下的钟点没有一个能脱离平凡的表盘
表盘里不紧不慢的脚步拒绝出示
起伏的骨节
我被金钱衡量出来的劳动
仅仅证明
艺术需要更多的奴隶  
我对笑已失去耐心

一点点蹲下去
感到脸上的累己滴成变质的奶
还有哪一条奶牛剩余在新鲜的人间笑与皮肤一道
把衰败的帐算在肉上
这些从古代延伸过来的肉啊
用哭的纤维组织了生活的内部宫殿

在一副百年以上的肺里已叹不出
早晨的空气需要维修的朽木
面对卷动着袖口的火势
火势并不仅仅咀嚼那
亿万病体被细菌腌过的奉献我如今抢着蹲得比笑更低
让健康的想法胀痛在
乳牛的乳房中
在那被乳白色粉刷一新的地板上
以一把手术刀的坠落
画出新世纪哭不出来的
鞋底上的皱纹  星期六的阳光明媚星期六的阳光明媚
我们住在下午的露天咖啡里
我们谈到死亡谈到旅游
谈到自杀者
谈到从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谈到自杀者到另一个世界以后
载自杀一次就回到了这个世界 这一代
以扛东西的姿势
他的决不松懈的发育
源自在他肩膀里扛东西的祖先
他被继续的重量所鼓励
扛不起还未被人类磨圆的一切石头他缓气的时候
听钢琴的琴键离开手指
回忆的喧响得到墓地的批准
在那里为过去睡着过的听众补奏一由他汇集了各大洋流行的船歌
吹顺手上握掌缆绳的风流
帆终于升到了内心的深处
以一条出汗的鱼自居
他扛着所有的潮水
洗干明天的沙滩当化妆品攀爬生命之皱波的梯节
岁月之浆在镜中划碎成群的肉浪
他握有的那张
宣判人类原罪的自杀选票
投与不投
都是为了表白
自由的灵魂不需要总统他与以前的族类一样
扛起被叛刑的责任像扛起家乡
他不想破坏风景地
与杀人放火者一道逍遥自在地图上他与蔬菜一道
捍卫着原始的营养
而大地对每一棵蔬菜的教育
使他毕业之后有能力救出
被卖掉之后的权力
他随时准备回归土地的方向明确他驾驶着梦并不仅仅趁着枕上的黑夜
他的精虫使路标怀孕
人们会读出各自肚里的现代孕味
并把站在世界面前的问号掰直成叹号他去的地方真的不算太远
在肩膀之上
在太阳之下气球不管你是呼喊口号
还是表达情爱或歌唱
甚至骂人
整个世界都请你把嘴中的那口气吹汽球
因为我们都在广场上
用阳光把自己逐渐晒成春天
当花打开你善美的才能时
请发挥放射芬芳的魅力
请用我们在同一线团上的你的那截绳
请系住对和平的向往
你看
这是历史请地狱关门的日子
是上帝请人类在地球上举办天堂宴会的时辰

不管你是握拳还是握刀
请加入笑脸的潮流
请买一个汽球
请松手  表 达
当理想不再成为财富
身上又没有可卖给明天的时候
一堆时代的果核
被准时从桌上清除这是最后一种滋味
心脏已无力承担的营养
失意者的胃口从盘边撤退遗传的因素很多
即使是一个完整的果子
皱起的脸面以及岁月削过的地方
已不是鲜血的泉眼还有一次表达遗憾的机会
那就是一旦闭眼就不必再沉默了  另一种骨头狂奔的腿还在狂奔
只剩下狂奔在腿上写文章 听不见隔壁激动的心跳
半张床在别人的身下走进另一间睡房 如此早来的孤独如此的轻手轻脚
我睡不了两张床
哪怕两张都是我自己的车票 我向谁诉说
谁能替我把狂奔从腿上撕掉 我不到窗口去眺望寂寞
不高歌陷下去的喉咙
在低沉的地方我享受身高
我看见另一种骨头
在土里转动地球 人类天生的潇洒
关于美
关于怎样打扮
有一辈子赶不完的各种潮流
关于宣传
关于怎样出版
有一辈子也纠缠不完的各种观念关于选择
关于即兴
关于未来
那是些每天都可以被定为节日的岁月
以及
每晚都有梦想的礼花在自家的院子里升天
但是首先
关于人
关于怎样做人他第一次张嘴
就遇到了谁都可以自由呼吸的新鲜空气
就拥有了从里面可以锁上的家庭之窗
关起窗
他有污染自己的权利
他甚至选择了交换污染的研究项目
后来
他一直想成为清洗世界的博士
并且
手捧着自己创作的书籍前进  愧于做我
涨潮的人口
又多了一些比例上的天才
挤掉了一些光
更多的对方暗了下来
我看不到你
你看不到我
中间是一笔生意文学的感叹飘逝如云
抛起的文字被引力纠缠
每天都有人遗失几行生命
我去捡这样的垃圾
越捡越穷
越捡越捡进地下
涨潮的人口
使我越来越愧于走成站起来的人  锈的逻揖

又是一个闷湿无比的雨天
又可以把飞出枪膛的子弹锈在空中
他用激动把自己锈在不眠的床上
电话铃突然想起
一串好消息锈在即将来临的明天
火锈在腊烛上
哭声锈在糖罐里
民族和国家锈在世界大家庭里
男女锈在爱情中
毒品锈在植物里
蜜蜂锈在自己的刺上
仇恨锈在教育锈在克制中

罪行锈在旧书锈在历史里如果明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被锈住的一切会不会脱缰而逃
或者后天
或者明天的下个月
他叹了一口没被锈在内心的气
如果锈的风景静止在铁上
这个世界
依然有上帝在我们心里造枪造炮 
穷人
二十块
      补丁
一左一右
在月光下
      劳动
好面熟的
        风
你补着
      残破的
            天空  我是雪
我写日记
写满了大地我是雪
漂零只是
  途中的事情我是雪
是蒙向尸体的
            白布或者
我错了
但我又怎能
原谅枯黄的一片我
  是雪  蘑菇
谁能
说服自己
在阴暗的处境里
生命不存在了
背着光
朽木怀了孕  证明
多美的景色啊
就在阳光指给我看的时候
一滴鸟粪把指尖溅脏
指节像从我身上拔出的一段心事
但是
为了尽快地证实春天
我捏住了一只雄蜂
它诚实地证明了
春天的来临起始于一场疼痛
请睁开伤口看一看吧
多美的景色啊  以人类的名义生存
绽开笑脸的花朵不表现我的土地
我去尝试掀开一个枕头
但是梦也凋零了
我不再乞求春天被我征服
假如又出现一个一见钟情的人
假如她在我满是皱纹的风景区
投下炸弹一样的吻
我只能想起防空洞
我和挺不起腰来的花朵们都害怕战争
但我打心眼里喜欢幽默的故乡
每天都钻出去严肃一阵我有过的几艘沉船也在海底团结了起来
不表现海面的汹涌波涛就像
我的胃口被风流场所噎住了
饥饿沉到了肠底并且一言不发
如今我翻弄内衣找到了这颗
系不进扣眼的扣子-
我的头不止一次地缝错了地方
但幸亏我的每一次转身
都放开了脚的喉咙向前歌唱我了解到
年青人下巴上龇出胡须的那股劲
来源于我们
使我们敢于衰老和死亡
而我那系不进家庭窗口的头
也敢于为思恋而长期流浪
生命啊
是没有门牌号码的
到了明年春天
谁也不会去草地上询问
你是不是去年那株名叫某某某的小草  规律
在另起一行的阳光中
露珠长成了葡萄
阁楼深沉为地窖
两个杯子碰在一起怀孕了又另起一行
几条鼠尾以不可能再寂寞的劲头
抽打着已被啃得光溜溜的夜
并且打赌谁敢去和母猫睡上一觉
另有一大堆鼠辈围着一只死猫留影
嘲笑自己又另起一行残废的幽默
咬断牙根的嫉妒者装了假牙语言另起一行
总之
时间像野马从脓血的土地上
溅出无数个死者的幻想另起一百行
所以
必须等脑袋长出了庄稼再说
镶刀会另起一行
土地将爬进粮仓使饥饿另起一行  梦是珍贵的遗产
这是流亡在你枕头的我的头吗
每次理发我都紧缩着思想的脚后跟
把我绊倒绝不是你的天赋
只是我失去重心的时候
你的枕头最靠近我的梦只要是积极描写光明的笔
肯定首先用完了墨汁
——再次理发就要暴露了几缕白发
碰巧最近的藏身处又是你的床头
你的梦中跌进一个年老的观众其实
可以谢幕的日子里你我都不远
上帝给我的干粮我要比你早几天吃完
请按习惯用悼词掸掉我的头但要记住
枕头里的干粮必须留给将来的人  超级英雄的反省
这一年里没有作业
铅笔刀削着橡皮
这一年里没有石头对你的脚开玩笑
鱼刺也不想把花锈在你的嗓子眼里
这一年真是平静之极
嫩芽没有伸出懒腰
仍然是去年脱下的衣裳北风塞在角落里
这一年里只能把私人挖出来再理一遍
炮弹们用安眠药充饥
这一年里书籍都团结在书架里
酒瓶子烂醉如泥
空虚在你去年咬出的一排排牙印上
弹奏得极其卖力
这一年里只有风在风尘仆仆
你掸了一年才看见灰底下的日历 制作
  痖弦诗选
痖弦(1932- ),原名王庆麟,出版的诗集有《痖弦诗抄》(1959)、《深渊》(1968)、《痖弦诗集》(1981)等。上校 伞 红玉米 盐 坤伶 C 教授 巴黎 芝加哥 水夫 如歌的行板 焚寄T·H 深渊 
上校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他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甚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1960年8曰26日  

雨伞和我
和心脏病
和秋天我擎着我的房子走路
雨们,说一些风凉话
嬉戏在圆圆的屋脊上
没有甚么歌子可唱即使是秋天,
即使是心脏病
也没有甚么歌子可唱两只青蛙
夹在我的破鞋子里
我走一下,它们唱一下即使是它们唱一下
我也没有甚么可唱我和雨伞
和心脏病
和秋天
和没有甚么歌子可唱
1958年6月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1957年12月19日  
盐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1958年1月14日  
坤伶 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
一种凄然的旋律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
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他心碎是玉堂春吧
(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苦啊……”
双手放在枷里的她有人说
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一种凄然的旋律
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1960年8月26日  
C 教授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领将继续支撑他底古典
每个早晨,以大战前的姿态打着领结
然后是手杖,鼻烟壶,然后外出
穿过校园依旧萌起早岁那种
成为一尊雕像的欲望而吃菠菜是无用的
云的那边早经证实甚么也没有
当全部黑暗俯下身来搜索一盏灯
他说他有一个巨大的脸
在晚夜,以繁星组成1960年8月20日  
巴黎
奈带奈霭,关于床我将对你说甚么呢?
——A·纪德
你唇间软软的丝绒鞋
践踏过我的眼睛。在黄昏,黄昏六点钟
当一颗陨星把我击昏,巴黎便进入
一个猥琐的属于床第的年代在晚报与星空之间
有人溅血在草上
在屋顶与露水之间
迷迭香于子宫中开放你是一个谷
你是一朵看起来很好的山花
你是一枚馅饼,颤抖于病鼠色
胆小而[穴悉][穴卒]的偷嚼间一茎草能负载多少真理?上帝
当眼睛习惯于午夜的罂粟
以及鞋底的丝质的天空,当血管如菟丝子
从你膝间向南方缠绕去年的雪可曾记得那些粗暴的脚印?上帝
当一个婴儿用渺茫的凄啼诅咒脐带
当明年他蒙着脸穿过圣母院
向那并不给他甚么的,猥琐的,床第的年代你是一条河
你是一茎草
你是任何脚印都不记得的,去年的雪
你是芬芳,芬芳的鞋子在塞纳河与推理之间
谁在选择死亡
在绝望与巴黎之间
唯铁塔支持天堂1958年7月30日  
芝加哥铁肩的都市
他们告诉我你是淫邪的
——C·桑德堡
在芝加哥我们将用按钮恋爱
乘机器鸟踏青
自广告牌上采雏菊,在铁路桥下
铺设凄凉的文化从七号街往南
我知道有一则方程式藏在你发间
出租汽车捕获上帝的星光
张开双臂呼吸数学的芬芳当秋天所有的美丽被电解
煤油与你的放荡紧紧胶着
我的心遂还原为
鼓风炉中的一支哀歌有时候在黄昏
胆小的天使扑翅逡巡
但他们的嫩手终为电缆折断
在烟囱与烟囱之间犹在中国的芙蓉花外
独个儿吹着口哨,打着领带
一边想着我的老家乡
该有只狐立在草坡上于是那夜你便是我的
恰如一只昏眩于煤屑中的蝴蝶
是的,在芝加哥
唯蝴蝶不是钢铁而当汽笛响着狼狈的腔儿
在公园的人造松下
是谁的丝绒披肩
拯救了这粗糙的,不识字的城市……在芝加哥我们将用按钮写诗
乘机器鸟看云
自广告牌上刈燕麦,但要想铺设可笑的文化
那得到凄凉的铁路桥下1958年12曰16日  水夫
他拉紧盐渍的绳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杆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头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而地球是圆的他妹子从烟花院里老远捎信给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连同一朵雏菊刺在臂上
当微雨中风在摇灯塔后边的白杨
街坊上有支歌是关于他的而地球是圆的
海啊,这一切对你都是蠢行1960年8月26日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1964年4月  
焚寄T·H
诗人,我不知你是如何
找到他们的
在那些重重叠叠的死者与
死者们之间
你灰石质的脸孔参加了哪一方面的自然?
星与夜
鸟或者人
在叶子
在雨
在远远的捕鲸船上
在一零四病室深陷的被褥间
迟迟收回的晨曦?老屋后面岗子上每晚有不朽的蟋蟀之歌
春天走过树枝成为
另一种样子
自一切眼波的深处
白山茶盛开
这里以及那里
他们的指尖齐向你致候
他们呼吸着
你剩下的良夜
灯火
以及告别而这一切都完成了
奇妙的日子,从黑色中开始
妇女们跳过
你植物地下茎的
缓缓的脉搏
看见一方粘土的
低低的天
在陶俑和水瓮子的背后
突然丧失了
一切的美颜
至于诗这傻事就是那样子且你已看见了它的实体;
在我们贫瘠的餐桌上
热切地吮吸一根剔净了的骨头
——那最精巧的字句?
当你的嘴为未知张着
你的诗
在每一种的美赞下
抛开你独自生活着
而你的手
为以后的他们的岁月深深颤栗了1964年9月为纪念覃子豪先生而写  
深渊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的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里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甚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种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甚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忙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语言;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诗未埋葬的死。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粘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而你不是甚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甚么。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得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1959年5月  制作
  伊蕾诗选伊蕾(1951- ),出版的诗集有《爱的火焰》、《爱的方式》、《单身女人的卧室》、《伊蕾爱情诗选》等。
独身女人的卧室(组诗14首) 三月永生(组诗节选) 独身女人的卧室(组诗14首)
1. 镜子的魔术你猜我认识的是谁
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
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
又瞬间消失
她目光直视
没有幸福的痕迹
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
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
她是立体,又是平面
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
她不能属于任何人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整个世界除以二
剩下的一个单数
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
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我的木框镜子就在床头
它一天做一百次这样的魔术
你不来与我同居2. 土耳其浴室这小屋裸体的素描太多
一个男同胞偶然推门
高叫"土耳其浴室"
他不知道在夏天我紧锁房门
我是这浴室名副其实的顾客
顾影自怜--
四肢很长,身材窈窕
臀部紧凑,肩膀斜削
碗状的乳房轻轻颤动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
我是我自己的模特
我创造了艺术,艺术创造了我
床上堆满了画册
袜子和短裤在桌子上
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
地上乱开着暗淡的金黄
软垫和靠背四面都是
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
你不来与我同居3. 窗帘的秘密白天我总是拉着窗帘
以便想象阳光下的罪恶
或者进入感情王国
心理空前安全
心理空前自由
然后幽灵一样的灵感纷纷出笼
我结交他们达到快感高潮
新生儿立即出世
智力空前良好
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帘
痛苦立即变成享受
如果我想自杀我就拉上窗帘
生存欲望油然而生
拉上窗帘听一段交响曲
爱情就充满各个角落
你不来与我同居4. 自画像所有的照片都把我丑化
我在自画像上表达理想
我把十二种油彩合在一起
我给它起名叫P色
我最喜欢神秘的头发
蓬松的刘海像我侄女
整个脸部我只画了眉毛
敬祝我像眉毛一样一辈子长不大
眉毛真伟大充满了哲学
既不认为是,也不认为非
既不光荣,也不可耻
既不贞洁,也不淫秽
我把自画像挂在低矮的墙壁
每日朝见这唯一偶像
你不来与我同居5. 小小聚会小小餐桌铺一块彩色台布
迷离的灯光泻在模糊的头顶
喝一口红红的酒
我和几位老兄起来跳舞
像舞厅的少男少女一样
我们不微笑,沉默着
显得昏昏欲醉
独身女人的时间像一块猪排
你却不来分食
我在偷偷念一个咒语--
让我的高跟鞋跳掉后跟
噢!这个世界已不是我的
我好像出生了一个世纪
面容腐朽,脚上也长了皱纹
独身女人没有好名声
只是因为她不再年轻
你不来与我同居6. 一封请柬一封请柬使我如释重负
坐在藤椅上我若有所失
曾为了他那篇论文我同意约会
我们是知音,知音,只是知音
为什么他不问我点儿什么
每次他大谈现代派、黑色幽默
可他一点也不学以致用
他才思敏捷,卓有见识
可他毕竟是孩子
他温存多情,单纯可爱
他只能是孩子
他文雅庄重,彬彬有礼
他永远是孩子,是孩子
--我不能证明自己是女人
这一次婚礼是否具有转折意义
人是否可以自救或者互救
你不来与我同居7. 星期日独唱星期日没有人陪我去野游
公园最可怕,我不敢问津
我翻出现存的全体歌本
在土耳其浴室里流浪
从早饭后唱到黄昏
头发唱成1
眼睛唱成2
耳朵唱成3
鼻子唱成4
脸蛋唱成5
嘴巴唱成6
全身上下唱成7
表哥的名言万岁--
歌声是心灵的呻吟
音乐使痛苦可以忍受
孤独是伟大的
(我不需要伟大)
疲乏的眼睛憩息在四壁
头发在屋顶下飞像黑色蝙蝠
你不来与我同居8. 哲学讨论我朗读唯物主义哲学--
物质第一
我不创造任何物质
这个世界谁需要我
我甚至不生孩子
不承担人类最基本的责任
在一堆破烂的稿纸旁
讨论艺术讨论哲学
第一,存在主义
第二,达达主义
第三,实证主义
第四,超现实主义
终于发现了人类的秘密
为活着而活着
活着有没有意义
什么是最高意义
我有无用之用
我的气息无所不在
我决心进行无意义结婚
你不来与我同居9. 暴雨之夜暴雨像男子汉给大地以鞭楚
躁动不安瞬间缓解为深刻的宁静
六种欲望掺和在一起
此刻我什么都要什么都不要
暴雨封锁了所有的道路
走投无路多么幸福
我放弃了一切苟且的计划
生命放任自流
暴雨使生物钟短暂停止
哦,暂停的快乐深奥无边
"请停留一下"
我宁愿倒地而死
你不来与我同居10. 象征之梦我一人占有这四面墙壁
我变成了枯燥的长方形
我做了一个长方形的梦
长方形的天空变成了狮子星座
一会儿头部闪闪发亮
一会儿尾部闪闪发亮
突然它变成一批无缰的野马
向无边的宇宙飞驰而去
套马索无力地转了一圈垂落下来
宇宙漆黑没有道路
每一步有如万丈深渊
自由的灵魂不知去向
也许她在某一天夭折
你不来与我同居11. 生日蜡烛生日蜡烛像一堆星星
方方的屋顶是闭锁的太阳系
空间无边无沿
宇宙无意中创造了人
我们的出生纯属偶然
生命应当珍惜还是应当挥霍
应当约束还是应当放任
上帝命令:生日快乐
所有举杯者共同大笑
迎接又临近一年的死亡
因为是全体人的恐惧
所以全体人都不恐惧
可以青春比蜡烛还短
火焰就要熄灭
这是我一个人的痛苦
你不来与我同居12.女士香烟我吸它是因为它细得可爱
点燃我做女人的欲望
我欣赏我吸烟的姿势
具有一种世界性美感
烟雾造成混沌的状态
寂寞变得很甜蜜
我把这张报纸翻了一翻
戒烟运动正在广泛开展
并且得到了广泛支持
支持的并不身体力行
不支持得更不为它做出牺牲
谁能比较出抽烟的功德与危害
戒烟与吸烟只好并行
各取所需
是谁制定了不可戒的戒律
高等人因此而更加神奇
低等人因此而成为罪犯
今夜我想无罪而犯
你不来与我同居13.想我把剩余时间统统用来想
我赋予想一个形式:室内散步
我把体验过的加以深化
我把发生过的改为得到
我把未曾有的化成幻觉
不能做的都想
怯于对你说的都想
法律踟蹰在地下
眼睁睁仰望着想
落网和箭矢失去了目标
任凭想胡作非为
我想签证去理想的王国居住
我只担心那里已经人口泛滥
你不来与我同居14.绝望的希望这繁华的城市如此空旷
小小的房子目标暴露
白天黑夜都有监护人
我独往独来,充满恐惧
我不可能健康无损
众多的目光如刺我鲜血淋漓
我祈祷上帝把那一半没有眼的椰子
分给全体公民
道路已被无形的障碍封锁
我怀着绝望的希望夜夜等你
你来了会发生世界大战吗
你来了黄河会决口吗
你来了会有坏天气吗
你来了会影响收麦子吗
面对所恨的一切我无能为力
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你不来与我同居  三月永生(组诗节选)
3而我曾经活过吗?
我生来就活着吗?
让你男性的铁沟深入些
再深入些
看是否死水一潭我从死那边来
带来了新鲜的毒素
在春天会有冰凉的蛇为香气陶醉
在夜晚会有人误入花丛
而我愿意死愿意死吗?
还有一时三刻,足够苟且偷生茂盛的荒草坡
仅仅是死人的清淡所
活人的殉葬地吗?
点一盘犀牛牌蚊香
你是带生殖器的男神
我是带生殖器的女神
我喘息着,生生地看见
世界小得只有一捧放开你手中的绳索吧
你不知道死一次多好
我像女鬼日伏夜出
始终没有念那一声咒语灵魂在大腿间越缠越紧
你粗暴的手指却没有血色
在柿子成熟之前我想到了生
在柿子成熟之后我想到了死
它们和柿子一起烂掉
在我的口袋中一片血红你的叹息紧紧抓住我的叹息
前门和后门都已锁紧
流浪者的危险是残酷的
保护一个女人更残酷
你太累了吧,手臂湿如水帘
却不肯息肩7给我一口水吧
请给我永生之水
三十七年我以水为生
一百次想到要在水中死去因此我才这样淡泊如水
因此我才这样柔韧如水
撕也难毁
烧也难毁千回百转也会幡然悔悟
日常把我磨砺得体无完肤
以心印心,我就是你的经验
让我随风飘扬
落草于万物之间我不再会害怕灯的破灭
在黑夜我的肌体依然洁白
宇宙薄如蝉翼
亲近它,于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请分享我弥漫于天空的自由吧
在颠簸中,让我携带你
你知道什么叫守身如玉?
就是给了你便不再索取
该分离时就要分离
我是一颗神秘的果核
该收获的都不会失去  
  依群诗选依群(1947- ),7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
巴黎公社 长安街 无题 你好,哀愁  巴黎公社
奴隶的歌声嵌进仇恨的子弹
一个世纪落在棺盖上
像纷纷落下的泥土
呵 巴黎 我的圣巴黎
你像血滴 像花瓣
贴在地球蓝色的额头黎明死了
在血泊中留下早霞
你不是为了明天的面包
而是为了常青的无花果树
为了永存的爱情
向戴金冠的骑士,举起孤独的剑1971  长安街
你对杨树说:"我不再爱你。"
你脸贴着银白的树身说:"快去!"
你说:"祝你幸运。"
可是眼光中再也没有我的名字。
你从一棵白杨走向另一棵白杨,
仿佛在计算它们的数目。
我也回过头来,
却想让你知道,
我在哭泣。这时并不久远,
我还能够记住那些誓言,
只是不再觉得羞惭,
我不能不为痛苦呼唤。
在最寒冷的一天,
我不能不走向火边。
这也许不过是拖延,
比拖延更可怕,
也许这恰恰是苦难。
不必相信我,听我说
我在想念:
这会叫你安慰吗--
我像从前一样孤单。
我知道我没有真的把你忘记,
你已经变成了我的童年。  无题
大雨中有两只小鸟
在坍塌的基石下相逢
它们互相梳理羽毛
准备再飞上阴暗的天空它们用吻来相识
不想开始
也不想结束我们不考验,不赞美
不期待,也不追求
避开风雨,也避开爱
想避开一切--如果能够期望得太多
就不能专注
水能凝成冰
也容易消融
何况我们都知道那些
没有微笑的港湾
没有像水的长途
即使小船多了一付木桨
大海却没有尽头让我们依偎
像那对打湿翅膀的小鸟
谁愿意飞走
就助他飞得更高我只想着一件事
当我们分别的时候
干枯的脸颊上会不会有
泪水在流1972  你好,哀愁
窗口睁开金色的瞳仁
你好,哀愁
又在那里把我们守候
你好,哀愁
就这样,平淡而长久
你好,哀愁
可尼多像她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
你好,哀愁 
  伊沙诗选
伊沙(1966- ),出版的诗集有《饿死诗人》(1994)、《野种之歌》(1999)。
饿死诗人 结结巴巴 聊斋 车过黄河 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 儿子的孤独 在精神病院等人 《等待戈多》 适得其所 卡通片 教子有方 中国底层 鳄鱼和老水手 饿死诗人
那样轻松的 你们
开始复述农业
耕作的事宜以及
春来秋去
挥汗如雨 收获麦子
你们以为麦粒就是你们
为女人迸溅的泪滴吗
麦芒就像你们贴在腮帮上的
猪鬃般柔软吗
你们拥挤在流浪之路的那一年
北方的麦子自个儿长大了
它们挥舞着一弯弯
阳光之镰
割断麦杆 自己的脖子
割断与土地最后的联系
成全了你们
诗人们已经吃饱了
一望无边的麦田
在他们腹中香气弥漫
城市中最伟大的懒汉
做了诗歌中光荣的农夫
麦子 以阳光和雨水的名义
我呼吁:饿死他们
狗日的诗人
首先饿死我
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
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  结结巴巴
结结巴巴我的嘴
二二二等残废
咬不住我狂狂狂奔的思维
还有我的腿你们四处流流流淌的口水
散着霉味
我我我的肺
多么劳累我要突突突围
你们莫莫莫名其妙
的节奏
急待突围我我我的
我的机枪点点点射般
的语言
充满快慰结结巴巴我的命
我的命里没没没有鬼
你们瞧瞧瞧我
一脸无所谓  聊斋
夜间苦读
真盼来一女鬼
老子寂寞
给我安慰
宽衣解带
打洗脚水
恩恩爱爱
一夜酣睡
要吸我的血
您就吸吧
要吃我的心
您就吃吧
亲爱的鬼儿
快快来吧
耐心的等
心诚则灵
今宵十二点
飘来一张
鬼脸 女的
面容娇好
身材窈窕
长裙曳地
还会说话
音色迷人
——先生 什么
也不要您的
只要您
照价付费
多多关照  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 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作眉檐
眺望 象个伟人
至少象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
我也操着娘娘腔
写一首抒情诗啊
就写那冬天不要命的梅花吧想象力不发达
就得学会观察
裹紧大衣到户外
我发现:梅花开在树上
丑陋不堪的老树
没法入诗 那么
诗人的梅
全开在空中
怀着深深的疑虑
闷头向前走
其实我也是装模作样
此诗已写到该升华的关头
象所有不要脸的诗人那样
我伸出了一只手梅花 梅花
啐我一脸梅毒 
儿子的孤独
半岁的儿子
第一次在大立柜的镜中看见自己
以为是另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高的小个儿
站在他对面
这番景象叫我乐了 仿佛
我有两个儿子——孪生的哥俩
“天伦”的兄弟是“地伦”两个小人儿一起跳舞
同声咿呀 然后
伸出各自的小手
相互抚摸、击掌
像是一言为定我儿子的孤独
普天下独生子的孤独
差不多就是全人类的孤独  在精神病院等人
坐在精神病院
草坪前的一把长椅上
我等人我是陪一个朋友来的
他进了那幢白楼
去探视他的朋友我等他
周围是几个斑马似的病人
他们各自为政在干着什么
我有点儿发虚
沉不住气我也得干点儿什么啊
以向他们表明
我无意脱离群众 不是一小撮  《等待戈多》
实验剧团的
小剧场正在上演
《等待戈多》左等右等
戈多不来知道他不在
没人真在等有人开始犯困
可就在这时在《等待戈多》的尾声
有人冲上了台出乎了“出乎意料”
实在令人振奋此来者不善
乃剧场看门老头儿的傻公子拦都拦不住
窜至舞台中央喊着叔叔
哭着要糖“戈多来了!”
全体起立热烈鼓掌 适得其所台风已至
十二级的台风
慈悲为怀在这座城里
只带走一个人
披头散发的那人
整日在城的边缘游走他一直渴望
灵魂被别的事物
震撼这下成了  卡通片鸭子唐纳游过河去
他吃喝 性爱 恶作剧
鼠朋狗友满天下
对敌人充满仇恨
一只正义的
人性的鸭子
使人长出翅膀
鸭子唐纳游过河去
去和一只母鸭幽会
这才是生活
这才是生活
使我们大乐
并且想飞
从前我们也看过卡通片
三个和尚为一桶水
推推搡搡的
真没有意思啊[1990]  教子有方我依照我八位朋友的模样
打制了八个木偶玩具
供我的儿子玩耍
让他觉得:一开始
这个世界是好玩的第二步:我教他辩认敌人[1994]  中国底层辫子应约来到工棚
他说:“小保你有烟抽了?”那盒烟也是偷来的
和棚顶上一把六四式手枪小保在床上坐着
他的腿在干这件活儿逃跑时摔断了小保想卖了那枪
然后去医院把自己的腿接上辫子坚决不让
“小保,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小保哭了
越哭越凶:“看我可怜的!”他说:“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你忍心让我腿一直断着?”辫子也哭了
他一抹眼泪:“看咱可怜的!”辫子决定帮助小保卖枪
经他介绍把枪卖给一个姓董的以上所述的是震惊全国的
西安12.1枪杀大案的开始这样的夜晚别人都关心大案
我只关心辫子和小保这些来自中国底层无望的孩子
让我这人民的诗人受不了  鳄鱼和老水手在六月的四川
眉山宾馆的饭局上
正在和谁嘻嘻哈哈的朱文
像个孩子的似的
经常会变脸的朱文
突然发现
韩东和于坚都穿海魂衫
如今已不多见
像老水手
而我和他的T恤
尽管颜色不同
但都是鳄鱼牌
这是鳄鱼和老水手
同在一桌的晚餐 
   于洛生,爱好写诗,主页:诗艺频道http://zhige.top263.net
                于洛生抒情诗选(4篇)(一) 情 缘未来有一把锁
记忆有一把锁
她的像已收入一把同心锁;清亮的心曲汇成河
专一的爱恋汇成河
有她的一生是光彩重生的河!如画的情缘
是有霞光的春天
落英铺地的林间
殷红的思念堆积在眼前------如诗的情缘
是激动的心弦
也许林中靓丽的仙子
已读懂心中熠熠的期愿! (二)菊 花 神穿过云彩的月光
飘洒在一园的菊花上
翩跹想往
宇宙蕴藏神秘的力量
可以令时光倒流
回溯到-------
汗青记载的一个晚上丰美的菊花
同样的月光
焚香,祷告,有个女人
眉如鹅黛,亭亭玉立
虔诚,仰望-------
啊!人比月更明亮
貂蝉之月哦风清云淡
馨香已远
我的想象似一尾人鱼
在星海的边缘
游弋......(三) 水的新生刚刚从冰川上融化的时候
就神往自由
虽是山之子
却奔向海
因为海是--
水的不朽一条大河快乐地奔流!
连长天都望不尽它寂寞的源头
不管明天是伫望的雨云
还是啸叫的海风
今天的浪花
都用雀跃的奔腾
炫示它的拥有(四) 送 别当你将远行时我有些心痛
想不到送别时是飘雨的天空
我们都将踏上渺茫的前程
也做好准备去度过风雨人生我会给你写信的…… 不会问你路上
天空响不响雷
身旁刮不刮风;
只问你旅程
手中有没有伞
天上有没有虹…… 于洛生网站主题诗友情写作系列: (一)水晶玫瑰
----为www.c-rose.com友情写作当你在南国翠绿的棕榈树下徜徉
当你清澈的目光凝注于碧蓝海浪
我的脚步或许正跋涉在北方风雪茫茫的路上或许那西边海面缓缓沉落的夕阳
或许那远远穿越时空的钟声悠扬
会勾起你一丝关于我的回忆和几许淡淡惆怅(唉,我又怎能肯定呢?或许
我从未来到过你的心上,或许
你早已将我遗忘,不管我怎样
辗转难眠,如此地反复思量)啊~我的爱!我的梦想!我的心依然
依然渴愿只为你一人抒情歌唱!
在那年轻岁月中为你种下的玫瑰
依然盛开,依然娇艳,依然焕发晶莹的光芒
是为了你,我已将它永远地、永远地
在酷寒的北方水晶般冰藏。 注意:本诗主题仅为作者于洛生臆想,
不代表水晶玫瑰斑竹ppp立场。(二)竹露荷风
----为www.lotus.net.cn友情写作生命中那么多曾被感动的时刻
岂能轻易遗忘?在这良夜,一切
都将被一一回想微风正吹来了莲塘荷花的清香
此刻山中空空,除了蝉鸣,只有
竹露滴落的清响我又该怎样来告诉你,许多年
许多年,你那曾洞彻我心的目光
一直还被我珍藏一朵莲的情怀静静盈盈地绽放
绽放在我们归去时必经过的路旁
等待我们的欣赏 啊!我终于想起了,所有幸福
与焕发希望的时光!又如山冈上
那一轮皎洁月亮 (三)秘密花园中的蝶梦
----献给秘密花园(www.lili.cc)嘘!轻一些,将脚步放得再轻
请你不要,不要来惊醒
我翩翩飞在花间的蝶梦那些被幻想染蓝的浪漫的花朵
还有散发神秘光辉的紫色花朵
每一朵中都藏着美丽奇妙的天国呢!而温暖和煦的清风中幽香弥漫
飞舞在缤纷花间的我流连忘返
莫非这真的只是一块女孩的心园吗?噫!当你来时,请将脚步再轻
请你一定,莫要来扰醒
我翩翩飞在花间的蝶梦! (四)天使花园题壁
----www.myangelgarden.net友情写作 传说,当你触碰到天使的羽毛
通往空中的阶梯将为你而开
来吧!来看我建设在空中的花园
是不是古巴比伦传说的那一座 我相信用辛勤的汗水来灌溉
园中就会盛放阳光般灿烂的花朵
我相信用真诚的心情去耕耘
在爱心的世界里就会有收获 每一扇门后都藏着一个故事
令人想起古巴比伦动人的传说
踏着白云的阶梯来到这片园地
让我们为它的美丽而纵情放歌!
***
袁可嘉诗选
袁可嘉(1921- ),新诗作品收入《半个世纪的脚印》(1994)。沉钟 难民 出航 母亲 孕妇 旅店 上海 走近你 冬夜 沉钟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难民
要拯救你们必先毁灭你们,
这是实际政治的传统秘密;
死也好,活也好,都只是为了别的,
逃难却成了你们的世代专业;太多的信任把你们拖到城市,
向贪婪者乞求原是一种讽刺;
饥饿的疯狂掩不住本质的诚恳,
慧黠者却轻轻把诚恳变作资本。像脚下的土地,你们是必须的多余,
重重的存在只为轻轻的死去;
深恨现实,你们缺乏必须的语言,
到死也说不明白这被人捉弄的苦难。  出航
航行者离开陆地而怀念陆地,
送行的视线如纤线在后追踪,
人们恐怕从来都不曾想起,
一个多奇妙的时刻,分散又集中。年青的闭上眼描摹远方的面孔,
远行的开始担心身边的积蓄;
老年人不安地看着钟,听听风,
普遍泛滥的是绿得像海的忧郁;只有小孩们了解大海的欢跃,
破坏以驯顺对抗风浪的嘱咐,
船像摇篮,喜悦得令人惶惑;大海迎接人们以不安的国度:
像被移植空中的断枝残叶,
航行者夜夜梦着绿色的泥土。  母亲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孕妇
撕裂的痛苦使你在深夜惊醒,
疲劳从眼睛流向窗外的星星,
跋涉者,又一次来到分路的中心,
身前后展开了葱郁蓬勃的森林。人们接待你如不曾证实的新闻,
温存里跳动着奇里古怪的感情;
丈夫的欢喜充满不安的叮咛,
老婆子把你当磨练机智的中心。是成人,我们寄未来的希望于小孩,
是小孩,我们把过去信托给成人,
哦,你此刻垂手沉思的创造者,(当四周升起的尽是动物的龌龊),
反复的经验可使你寂寞深深,
而分担创造者的疑惑:还能添什么?  旅店
对于贴近身边的无所祈求,
你的眼睛永远注视着远方;
风来过,雨来过,你要伸手抢救
远方的慌乱,黑夜的彷徨;你一手接过来城市村庄,
拼拼凑凑够你编一张地图,
图形多变,不变的是深夜一星灯光,
和投奔而来的同一种痛苦。我们惭愧总辜负你的好意,
不安像警铃响彻四方的天空,
无情的现实迫我们从从来去,
留下的不过是一串又一串噩梦。  上海
不问多少人预言它的陆沉,
说它每年都要下陷几寸,
新的建筑仍如魔掌般上伸,
攫取属于地面的阳光、水分而撒落魔影。贪婪在高空进行;
一场绝望的战争扯响了电话铃,
陈列窗的数字如一串错乱的神经,
散步地面的是饥馑群真空的眼睛。到处是不平。日子可过得轻盈,
从办公房到酒吧间铺一条单轨线,
人们花十小时赚钱,花十小时荒淫。绅士们捧着大肚子走进写字间,
迎面是打字小姐红色的呵欠,
拿张报,遮住脸:等待南京的谣言。  走近你
走近你,才发现比例尺的实际距离,
旅行家的脚步从图面移回土地;
如高塔升起,你控一传统寂寞,
见了你,狭隘者始恍然身前后的幽远辽阔;原始林的丰实,热带夜的蒸郁,
今夜我已无所舍弃,存在是一切;
火辣,坚定,如应付尊重次序的仇敌,
你进入方位比星座更确定、明晰;划清相对位置变创造了真实,
星与星间一片无垠,透明而有力;
我像一绫山脉涌上来对抗明净空间,
降伏于蓝色,再度接受训练;你站起如祷辞:无所接受亦无所拒绝,
一个圆润的独立整体,“我即是现实”;
凝视远方恰如凝视悲剧——
浪漫得美丽,你决心献身奇迹。  冬夜
冬夜的城市空虚得失去重心,
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门;
为远距离打标点,炮声砰砰,
急剧跳动如犯罪的良心;谣言从四面八方赶来,
像乡下大姑娘进城赶庙会,
大红大绿一身色彩,
招招摇摇也不问你爱不爱;说忧伤也真忧伤,
狗多噩梦,人多沮丧,
想多了,人就若痴若呆地张望,
活像开在三层楼上的玻璃窗;身边天边都无以安慰,
这阵子见面都叹见鬼;
阿狗阿毛都像临危者抓空气,
东一把,西一把,却越抓越稀。这儿争时间无异争空间,
聪明人却都不爱走直线;
东西两座圆城门伏地如括弧,
括尽无耻,荒唐与欺骗;起初觉得来往的行人个个不同,
像每一户人家墙上的时辰钟;
猛然发现他们竟一如时钟的类似,
上紧发条就滴滴答答过日子;测字摊要为我定终身,
十字架决定于方向加时辰;
老先生,我真感动于你的天真,
测人者怎不曾测准自己的命运?商店伙计的手势拥一海距离,
“我只是看看”,读书人沉得住气;
十分自谦里倒也真觉希奇,
走过半条街,这几文钱简直用不出去;哭笑不得想学无线电撒谎,
但撒谎者有撒谎者的哀伤;
夜深心沉,也就不再想说什么,
恍惚听见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1947  选自《西南联大现代诗钞》
  余光中诗选
余光中(1928- ),出版的诗集有《舟子的悲歌》(1952)、《莲的联想》(1964)、《在冷战的年代》(1969)、《白玉苦瓜》(1974)、《紫荆赋》(1986)、《守夜人》(1992)。
五陵少年 火浴 星之葬 风铃 纱帐 寄给画家 第三季 等你,在雨中 乡愁 圆通寺 鼎湖的神话 戏李白 招魂的短笛 黄昏 夜色如网 寻李白 春天,遂想起 月光光 蛛网 布谷 所谓永恒 狗尾草 问烛 对灯 中元月 下次的约会 永远,我等 乡愁 秦俑 风铃 五陵少年
台风季 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 需要渗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 再来杯高梁我的怒中有燧人氏 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 来一瓶高粱千金裘在拍黄行的橱窗 挂著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於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梁哪 店小二 
火 浴
一种不灭的向往 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间 至热 或者至冷
不知该上升 或是该下降
该上升如凤凰 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动的透明 一氅天鹅
一片纯白的形象 映著自我
长颈与丰躯 全由弧线构成
有一种欲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烧
净化的过程 两者 都需要
沉淀的需要沉淀 飘扬的 飘扬
赴水为禽 扑火为鸟 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 选择哪一种过程西方有一只天鹅 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带 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冰结寂寞结冰
寂是静止的时间 倒影多完整
曾经 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 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 蹈著烈焰
烧死鸦族 烧不死凤雏
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上升
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荣的轮回是灵魂 从元素到元素白孔雀 天鹅 鹤 白衣白扇
时间静止 中间栖著智士 隐士
永□流动 永□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 勇士的血
则灵魂 你应该如何选择
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
有洁癖的灵魂啊□是不洁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羡的完成 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羡 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门 用死亡拱成用死亡拱成 一座弧形的挑战
说 未拥抱死的 不能诞生
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
一瞬间 □火的那种意志
千杖交笞 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无罪! 我无罪! 我无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灵魂啊 醒者何辜
张扬燃烧的双臂 似闻远方
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
毛发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飞 凤雏 你的新生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腾 为火浴灵魂
蓝墨水中 听 有火的歌声
扬起 死後更清晰 也更高亢 
星之葬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 夏斟得太满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著梦
梦见唐宫 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梦见另一个夏夜 一颗星的葬礼
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
以及你的惊呼 我的回顾 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风  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倒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纱  帐
小时候的仲夏夜啊
稚气的梦全用白纱来裁缝
圆顶的罗帐轻轻地斜下来
星云□□的纤洞细孔
仰望著已经有点催眠
而捕梦之网总是密得
飞不进一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剑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嘤嘤地怨吟
却竦得放进月光和树影
几声怯怯的虫鸣
一缕禅味的蚊香
招人入梦, 向幻境蜿蜒----一睁眼
赤红的火霞已半床 
寄给画家
他们告诉我, 今年夏天
你或有远游的计划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鸿
带著画架和一头灰发
和豪笑的四川官话你一走台北就空了, 吾友
长街短巷不见你回头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伞满天, 黄泥满地
怎麽你不能等到中秋?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带不走
那些土庙, 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黄昏
总有一只, 两只白鹭
彷佛从你的水墨画图记起了什麽似的, 飞起 
第三季
第三季, 第三季属於箫与竖笛
那比丘尼总爱在葡萄架下
数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 叩我的窗子太阳哪, 太阳是迟起的报童
扔不进什麽金色的新闻
我也不能把忧郁
扔一只六足昆虫的尸骸那样
扔出墙去当风像一个馋嘴的野男孩
掠开长发, 要找谁的圆颈
我欲登长途的蓝驿车
向南, 向犹未散场的南方 
等你, 在雨中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 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 在雨中你来不来都一样, 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著黄昏, 隔著这样的细雨永恒, 刹那, 刹那, 永恒
 等你, 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 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恒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会说, 小情人诺, 这只手应该采莲, 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 在木兰舟中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著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步雨後的红莲, 翩翩, 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你走来从姜白石的词中, 有韵地, 你走来 
乡  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长大後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後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头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圆通寺
大哉此镜 看我立其湄
竟无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 光已畅行比丘尼 如果青钟铜扣起
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
自盘得的圆颅塔顶是印度的云 塔顶是母亲
启古灰匣 可窥我的脐带
联系的一切 曾经母亲在此 母亲不在此
释迦在此 释迦不在此
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佛在唐 佛在敦煌
诺 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
在摇篮之前 棺盖之後而狮不吼 而钟不鸣 而佛不语
数百级下 女儿的哭声
唤我回去 回後半生 
鼎湖的神话
用的是盘古公公的钢斧
劈出昆仑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长轩辕的乌号
射穿蚩尤的那一张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鹏的遗羽 当黄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过去後还有五百年
喷射云中飞不出一只凤凰龙被证实为一种看云的爬虫
表弟们, 据说我们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长, 有彩眉的酋长
有马喙的酋长, 卵生的酋长
不信你可以去问彭祖彭祖看不清仓颉的手稿
去问老子, 老子在道德经里直霎眼睛
去问杞子, 杞子躲在防空洞里
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早该把古中国捐给大英博物馆表弟们, 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一个黄昏
把五彩石哭成缤纷的流星雨
而且哭一个夜, 表弟们
把盘古的眼睛哭成月蚀而且把头枕在山海经上
而且把头枕在嫘祖母的怀里
而且续五千载的黄梁梦, 在天狼星下
梦见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
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 
戏李白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
龙门开
而今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
万里涛涛入海
那轰动匡卢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黄河西来, 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 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 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踞龙门
他领赤壁 
招魂的短笛
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
诞生台风的热带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
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阳火车的单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脚心。
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驯鹿的白色王国,
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
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栽的小植物们。
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
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
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
等春天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
梦见你的母亲。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
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  
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  黄昏
倘若黄昏是一道寂寞的关
西门关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为何
不见进关来,只见出关去?
而一出关去就中了埋伏
晚霞一翻全变了黑旗
再回头,西门已闭
----几度想问问蝶上的边卒
只见蝙蝠在上下扑打着
噢,一座空城  夜色如网
你知道夜色迷离是怎样来袭的吗?
从海上?一盏渔火接一盏渔火?
从陆上?一柱路灯接一柱路灯?
从风上?一只归鸟接一只归鸟?
恢恢的天网疏而不漏
撒网的手向无中生有
你知道是怎样放怎样收的吗?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马尾松
须发蓬茸,背光的姿态
愈来愈暧昧,也愈朦胧
面海的那扇长窗
正要说暮色来了
忽然一变色
说,夜色来了
说,灰茫茫的天网无所遗漏
正细孔密洞在收口
无论你在天涯的什么半岛
地角的什么楼 
寻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蜒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
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
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
偷渡梦,偷渡云
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
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
苍白的美妇人
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份
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蛛网
暮色是一只诡异的蜘蛛
蹑水而来袭
复足暗暗地起落
平静的海面却不见踪迹
也不知要向何处登陆
只知道一回顾
你我都已被擒
落进它吐不完的灰网里去了 
布谷
阴天的笛手,用叠句迭迭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来了清明
和满山满谷的雨雾
那低回的永叹调里
总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当蝶伞还不见出门
蛙鼓还没有动静
你便从神农的古黄历里
一路按节气飞来
躲在野烟最低迷的一角
一声声苦催我归去
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归那里去呢,笛手,我问你
小时候的田埂阡阡连陌陌
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够从远处伸来
来接我回家去了
扫暮的路上不见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
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
放下怀古的历书
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
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机 
所谓永恒
所谓永恒
岂非是怕鬼的夜行人
用来壮胆的一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风里
向前路的过客
或后路的来人
间或远远打一声招呼
暗传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有一座不夜城
野花绽蕊迸放的千灯
边界一过赫然就在望
从不可逼视的中央广场
迎面激射而来的
那路,原来是一道光 狗尾草
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
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
譬如吊客散后,殡仪馆的后门
朝南,又怎样?
朝北,又怎样?
那柩车总显出要远行的样子
总之谁也拗不过这桩事情
至于不朽云云
或者仅仅是一种暗语,为了夜行
灵,或者不灵,相信,或者不相信
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齐
去参加里而克或者李白
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
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
星归星,蚯蚓归蚯蚓
夜空下,如果有谁呼唤
上面,有一种光
下面,有一只蟋蟀
隐隐象要回答 
问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对灯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无论多孤单
必须醒着的深夜,就像今晚
当浑然的涛声把不安的世界
轻轻摇成了一梦:港内的船
山下的街道,临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应着水上的风声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
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
无论这一头白发的下面
还压着多少激怒与哀愁
这不肯放手的右手 当一切
都已经握不住了 尤其是岁月
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
向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
而你 灯啊 总是照顾在近旁
青睐脉脉三尺的温馨
凡我要告诉这世界的秘密
无论笔触多麽的轻细
你都认为是紧要的耳语
不会淹没於鼾声 风
更保证 当最後我也睡下
你仍会亮在此地 只为了
守在梦外 要把我的话
传给必须醒着的人 
中元月
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
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
为了遗失的什麽东西?
我却是怎麽也想不起
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
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岁
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
和满月撞了个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几件?
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
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
一阵风将我挟起
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
一路吹了过去  
下次的约会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 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
(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永远,我等
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
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
我又何惧?当我爱时
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得华丽你的美无端地将我劈伤,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迹降落
在摊开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
在我的掌心,莲的掌心例如夏末的黄昏,面对满池清芬
面对静静自燃的灵魂
究竟哪一朵,哪一朵会答应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
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
莲是甄甄的小名,莲即甄甄
一念甄甄,见莲即见人只要心中还有,只要梦中还有
还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弥留
即满地残梗,即漫天残星,不死的
仍是莲的灵魂永远,我等你分唇,启齿,吐那动词
凡爱过的,远不遗忘。反受过伤的
永远有创伤。我的伤痕
红得惊心,烙莲花形 乡愁
小时侯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呵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秦俑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
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
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於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後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
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
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址
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
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叁?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後
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
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
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
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
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们,六千兵马
潼关已陷,唉,咸阳不守
阿房宫的火灾谁来抢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们,成了
隔代的人质,永远的俘虏
叁缄其口岂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谁说无後呢,你们正是
最尊贵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过去
却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来探讨长生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倒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于坚诗选
于坚(1954- ),出版的诗集有《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作品111号 怒江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女同学 短篇(选十五)  一只蚂蚁躺在一颗棕榈树下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避雨的树 灰鼠 感谢父亲 作品111号
越过这块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
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
越过这片空地
鹰就要成为帝王
高大的将是森林
坚硬的将是岩石
像是面对着大海
身后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
一叶扁舟
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
悄无声息 
怒 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 想哭 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 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 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 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 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 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 大块嚼肉
任我打 任我骂 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岗
她望了我一眼 说
天黑了
我跟着她走了
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
然后又悄悄地回来 失魂丧魄地回来
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 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灵 
女同学
那一年春天 音乐课后 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
当时 在一群中学生中间 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 但没有人承认
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大家刚刚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众 是由于跳绳 还是唱歌
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 追逐着另一个
粉红色的女孩 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 但你没有模样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 还是豁牙的女孩 你肯定出众
但你不是某一张脸 而是好几张脸组成
你没有肉体 天国中的植物 你属于哪一个芳名
刘玉英 李萍 胡娜娜 李桂珍
哦 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 一片空空的操场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
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
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
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 你的脸是否有痣
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 事关疼痛
出众是危险的 这使得你无法接触
当然 我拉过你的手 不止一次
大合唱 集体舞 木偶人的课外游戏
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 像成年人的手一样
有力 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老师那时常说 祖国的花朵
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 老让我 把你
和某个春天相联系 那个春天
是否开过花 我已经想不起来
但在我的记忆中 你代表着春天 代表着花
还代表着正午时光 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
但我总觉得那些年 你和我形影不离 因为
教室的座位 总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 但你没有
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 我只会怀疑男生
我也偷过 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
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 当然啦 是在大白天
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 只能偷偷摸摸
连看你 也只是偷看 我正视你的时候
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 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
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 朗诵哦 女同学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 你当过贼么
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地 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
女同学 我是否年纪轻轻 就与幽灵同座
而我又是谁 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
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 革命
我做有些事 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有一学期 我老梦见你跳绳
星期一 在课堂上
我深怀恐惧 无法认真听讲
一节节课 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 当众提问
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 在关于你的狂想中
钻来钻去 我朦胧地觉得 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
但我一个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
害怕着班集体 会看透他的坏心眼
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 是可耻的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 这种体裁的作文
谁会教给我们 永远是零分
女同学 请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 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
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 是以你的芳名为题
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
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
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 害羞的男同学不知道是幸福的 这使一头豹子
闯入了花园 使一只企鹅 投进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
日复一日 我们对着黑板 学习并列复句
造句日益规范 动作越发斯文
日复一日 你出脱成窈窕淑女 我成长为谦谦君子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 头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 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 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
“你……也走这条路”
你的样子奇怪 令我警惕起来
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
唯一的一次 可我又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
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
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
一个愣头青 只被你的样子迷惑
这个样子我记住了
中学毕业 我才知道 当姑娘
歪着头 笑成这种样子
就是她 想怀孕的时候
哦 说起来 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
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 女同学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
终于没有当成 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岁月已逝 学校的操场空空
并非人去楼空 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
十点整 大家都会活蹦乱跳 从教室滚出来
女同学 你当然出众 
短篇(选十五)85在西部以南
灰色的岩石上
爬满冬天的蜘蛛
同样 在黑蜘蛛身上
爬着灰色的岩石89高蓝的天空
应当有鹰在飞翔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正在飞翔的 只有乌鸦91狼经过山谷
辨别植物和食物的声音
哲学家经过同一山谷
作为有思想的食物区别于一切食物
但狼看不见任何思想
它直取食物92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 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93这个黄昏云象贝多芬的头发那样卷曲着
这个黄昏高原之幕被落日的手揭开了
原来是一架巨大的红钢琴
张开在怒江和高黎贡山之间
水从深处抬起了它的透明 鸟把羽毛松开在树枝上
黄金之豹 把双爪枕在岩石的包厢口 蛇上升着
石头松开了握着的石头 森林里树的肤色在转深
星星的耳朵悬挂在高处 万物的听都来了
哦 请弹奏吧 永恒之手96寒流袭击城市
三点钟 天空已经灰暗
冷气控制了一切
有人对生活产生厌倦
有人对旅行丧失了信心
有人把外衣裹紧
但是只要有美丽的女人在附近出现
控制一切的就会立即失控
生活的就想重新生活
旅行的就想继续旅行
那个怕冷的昆明男子
忽然间松开了衣领
露出被严寒冻红的脖子97这一代人已经风流云散
从前的先锋派斗士 如今挖空心
思地装修房间
娃娃在做一年级的作业
那些愤怒多么不堪一击 那些前
卫的姿态
是为在镜子上 获得表情
晚餐时他们会轻蔑地调侃起某个
愤世嫉俗的傻瓜
组织啊 别再猜疑他们的忠诚
别再在广场上捕风捉影
老嬉皮士如今早已后悔莫及地回
到家里
哭泣着洗热水澡 用丝瓜瓤擦背
七点钟 他们裹着割绒的浴巾
像重新发现自己的老婆那样
发现电视上的频道102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108蝴蝶在花园的额头上
捕捉着傍晚的光线
星期六的报纸买来了
在第四版的副刊上
在凶杀案件和股票行情之间
刊登着一首歌颂这昆虫的诗109金斯堡死了 在他的祖国
我像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为了证实他的死
破例买了一份晚报
十年前 这个世界在他的嚎叫中
呼唤着红色的救火车
现在 他死在报纸的第四版上
在这喧嚣的印刷品之间
他的墓地不超过四百个铅字110干活的时候
总是有什么在后面或旁边
默不做声地看着
或许还做做鬼脸
但没有时间去对付它
它可能是某种尚未长出舌头的东西
它将在你干完离开之后
长出舌头114列车割破大地
在它红色的伤口上飞驶
我的心落后于伤心列车
与它背道而驰
当黄昏的风响起
乘客们再次核对时刻表
我像烹制晚餐那样
蕴酿着落日时分的
唐朝心情115在乡村的稻草堆上
一只老雀死在世界怀抱中
没有葬仪的死亡 啊
风散了它的羽毛
秋天阳光晒干了它的心脏
案树在金汁河的岸上
为一朵乌云歌唱117在三月六日的电话亭里
我等待着一个传呼的应答
我呼叫的是
惊蛰119我总是轻易就被无用的事物激动
被摇晃在山岗上的一些风所激动
被倒塌在玉米地上的一片枯草所激动
无用的秋天 不会改变时代的形状
不会改变知识中的罪行
但它会影响我
使我成为一个有感官的人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三叶草的吊床 把它托在阴处
象是纽约东区的某个阳台
下面有火红色与黑色的虫子
驾车驶过高速公路和布鲁克林大桥
这些蚂蚁脑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
像是从那黑脑袋里冒出来的嫩芽
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绿茸茸的小雾
因此它胡思乱想 千奇百怪的念头
把结实的三叶草 压得很弯
我蹲下来看着它 象一头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学的某个座位 望着爱因斯坦
现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阳光与黑夜
但这虫子毫不知觉
我的耳朵是那么大 它的声音是那么小
即使它解决了相对论这样的问题
我也无法知晓 对于这个大思想家
我只不过是一头猩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
就在白天 我还见她独自在纽约地铁穿过
我还担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
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包围
金色茸毛的昆虫 阳光和蓝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进一滩泥浆
那时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 闭着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
这死亡使夏天忧伤 阴郁的日子
将要一直延续到九月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这本是小事一桩
我在清早路过那滩积水
看见那些美丽的碎片
心情忽然被这小小的死亡击中
我记起就在昨夜雷雨施暴的时候
我正坐在轰隆的巨响之外
怀念着一只蝴蝶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只抵达上面的水
它无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头的重量
可靠的实体 介入事物
从来不停留在表层
要么把对方击碎 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儿 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
就是这些下面的水 这些黑脚丫
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 就是这些脚
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
改变着世界的地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
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 缓缓爬过 
避雨的树
寄身在一棵树下 躲避一场暴雨
它用一条手臂为我挡住水 为另外的人
从另一条路来的生人 挡住雨水
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 让人们进来
我们互不相识的 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
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 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
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样 在皮囊中东张西望
注视着天色 担心着闪电 雷和洪水
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 它稳若高山
那时候我听见雷子确进它的脑门 多么凶狠
那是黑人拳击手最后致命的一击
但我不惊慌 我知道它不会倒下 这是来自母亲怀中的经验
不会 它从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这类令我们恐惧的事物
它是树 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
是我们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
它是水一类的东西 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
在夏季我们叫它伞 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
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信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
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 我们将比它先老
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 这感情与生俱来
它不躲避斧子 也说不上它是在面对或等待这类遭遇
它不是一种哲学或宗教 当它的肉被切开
白色的浆液立即干掉 一千片美丽的叶子
像一千个少女的眼睛卷起 永远不再睁开
这死亡惨不忍睹 这死亡触目惊心
它并不关心天气 不关心斧子雷雨或者鸟儿这类的事物
它牢牢地抓住大地 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盘
一天天渗入深处 它进入那最深的思想中
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东西 那些地层下面黑暗的部分
那些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 使它显示出风的形状 让鸟儿们一万次飞走一万次回来
那是什么 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动 使它在秋天令人忧伤
那是什么 使它在死去之后 成为斧柄或者火焰
它不关心或者拒绝我们这些避雨的人
它不关心这首诗是否出自一个避雨者的灵感
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 那深藏于地层下面的
那使得它的手掌永远无法捏拢的
我紧贴着它的腹部 作为它的一只鸟 等待着雨停时飞走
风暴大片大片地落下 雨越来越瘦
透过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见它的另外那些手臂
它像千手观音一样 有那么多手臂
我看见蛇 鼹鼠 蚂蚁和鸟蛋这些面目各异的族类
都在一棵树上 在一只袋鼠的腹中
在它的第二十一条手臂上我发现一串蝴蝶
它们像葡萄那样垂下 绣在绿叶之旁
在更高处 在靠近天空的部分
我看见两只鹰站在那里 披着黑袍 安静而谦虚
在所有树叶下面 小虫子一排排地卧着
像战争年代 人们在防空洞中 等待警报解除
那时候全世界都逃向这棵树
它站在一万年后的那个地点 稳若高山
雨停时我们弃它而去 人们纷纷上路 鸟儿回到天空
那时太阳从天上垂下 把所有的阳光奉献给它
它并不躲避 这棵亚热带丛林中的榕树
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周身闪着宝石似的水光 
灰 鼠
不请自来的小坏蛋
在我房间里建立了据点
神出鬼没 从来不打照面
晚上在电视里看到你的大名
和唐老鸭并列 方知你是明星
我再也不得安宁了
灰鼠已来到我的房间
像是一个瘤子 已长在我身体内部
多次去医院透视 什么也没有查出
我的馒头被锯掉一半
我的大米有可疑的黑斑
到底作案者是谁
我开始小心翼翼 竖耳谛听
听听衣柜听听地板
我当然搜到那细小而坚硬的声音
可我无法断定
你小子是在咬我心爱的衬衣
还是在啃外公留给我的古玩
你总是轻溜溜地走动
似乎出于对我的关心
从前外祖母也喜欢如此
在深夜 悄悄下床 关好风中的窗子
你在蛋糕上跳舞 在药片上撒尿
把我的好书咬得百孔千疮
但毕竟你不知道什么会响 什么不会
于是撞翻瓷器 又跳过某个高度
居然造成一回地震
吓得我从梦中逃出 踮起脚尖
又不能勃然大怒
还必须干得比你更轻
从床头摸到书架 担心着被你听见
似乎你正在写作 不能打扰
我比你笨拙 终于撞倒了椅子
我惶惶然东张西望 显得心中有愧
其实你小子或许已酣然睡去
喝了牛奶 换了一个套间
你在暗处 转动着两粒黑豆似的眼珠
看见我又大又笨 一丝不挂 毫无风度
你发现我在夜里的样子
你保持沉默 这一点和父亲不同
这种品德 使我深觉难堪
我终于不能忍受 乱敲乱捅
找决定彻底搜查 把你逮捕 处死
但一看到周围这些庞大无比的家俱
那些隐藏在无数什物中的掩体
我就心烦意乱 茫然失措
只好放弃行动
外面都以为我独处一室
必定神清思静 潜心学问
其实我担惊受怕 避免出门
一下班就匆匆回家
一进门就打开柜子 打开箱子
检查那个不露声色的家伙
又干了些什么勾当 
感谢父亲
一年十二月
您的烟斗开着罂粟花
温暖如春的家庭 不闹离婚
不管闲事 不借钱 不高声大笑
安静如鼠 比病室干净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远不会流血 在世纪的洪水中
花纹日益古朴
作为父亲 您带回面包和盐
黑色长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
儿子们拴在两旁 不是谈判者
而是金钮扣 使您闪闪发光
您从那儿抚摸我们 目光充满慈爱
像一只胃 温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学会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当您发作时 儿子们变成甲虫
朝夕相处 我从未见过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档案
积极肯干 热情诚恳 平易近人
尊重领导 毫无怨言 从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诉我 年轻时喜欢足球
尤其是跳舞 两步
使我大吃一惊 以为您在谈论一头海豹
我从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坏蛋比好人多
当这些异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从公园里出来 当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为父亲
作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么艰难
交待 揭发 检举 密告
您干完这一切 夹着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着 老是侧耳谛听
您悄悄起来 检查儿子的日记和梦话
像盖世太保一样认真
亲生的老虎 使您忧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逊 就会株连九族
您深夜排队买煤 把定量油换成奶粉
您远征上海 风尘仆仆 采购衣服和鞋
您认识医牛校长司机以及守门的人
老谋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这样 在黑暗的年代 在动乱中
您把我养大了 领到了身份证
长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样
勤勤恳恳 朴朴素素 一尘不染
这小子出生时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或死于脑炎
说不定会乱闯红灯 跌断腿成为残废
说不定被坏人勾引 最后判刑劳改
说不定酗酒打架赌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这些事我可从未干过 没有自杀
父母在 不远游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九点半上床睡觉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岁通过婚前检查
三室一厅 双亲在堂 子女绕膝
一家人围着圆桌 温暖如春
这真不容易 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选自《主流诗潮》和《对一只乌鸦的命名》
灵石扫描制作        
  余怒诗选余怒(1966- ),出版的诗集有《守夜人》(1999)。
布道者 守夜人 生活一页 盲信 环境 女友 剧情 抑郁 有水的瓶子 布道者我四处游走,飘忽于精神之上
经历石头和花朵。一件事物
与一件事物,一双手
和另一双手,它们都是我沟通的目的我巧舌如簧
钻营在事件与事件的中心我大气一样弥漫,不可抵御
集合起云
和涣散的人心
无孔不入。带着干粮,水
一身清凉的火焰在富有质感的游说中,我被他们悄悄抽象
出神入化 亲近我宗教的面颊
以异端的嘴巴老谋深算,我要的就是这些外衣
剥开它们
或者就被它们封闭  守夜人钟敲十二下,当,当
我在文章里捕捉一只苍蝇
我不用双手
过程简单极了
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
我说:苍蝇,我说:血
我说: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后我像一滴药水
滴进睡眠
钟敲十三下,当
苍蝇的嗡鸣,一对大耳环
仍在我的耳朵上晃来荡去  生活一页面对面猜谜,
看不见对方。
中间是桌子。一杯啤酒。
吹掉上面的泡沫。她在衣服里喝水,
嗓音变了。水中的血丝:吸,
门:咔。她是有机的,
他是手。磁铁碰她。
蜘蛛碰风景画。  盲信邮局关门了。
链条断了。独身主义者的大门,
借宿者的自行车。电筒照着,
她的一个侧面。回到家,
金鱼瞪着我。半个身子寄出了,
半个身子吃药睡觉。  环境苍蝇在盒子里,
磁带上的嗡嗡声。缠着绷带的手表,
冰块里的嘀嗒声。抽屉里一双烂梨,
木头的呼吸声。用化名去死,
找不到尸体。将这一切盖上盖子。  女友水龙头里滴下一颗眼珠
我的朋友
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看我猜谜时我出了一身汗
从墙壁上取下一只手
为了不同她遭遇
我将身体打一个死结我将脑袋塞进帽子
我用刮须刀刮这个夏天
蛇的低语婉转,轻轻一扭
门就开了(一张塑料脸)
一张塑料脸,浸在晨曦
女性的润滑油里  剧情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卫疯人院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卫疯人院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卫疯人院我写诗,拔草,焚尸
数星星,化装,流泪  抑郁在静物里慢慢弯曲
在静物里
慢慢弯曲在
静物里慢慢,弯曲:汤汁里的火苗
隆冬的猫爪
一张弓在身体里
咔嚓一声折断  有水的瓶子瓶子被绳子捆着,
声音出不来。感官里的昆虫团团转。
一只钩子在生长。被吃掉的曲线。
原汁原味的鱼。一句话和一个固体。
他坐在概念中,
张口一个死结。     于小韦诗选
于小韦(1961- ),原名丁朝晖,《他们》的主要诗人之一。虫子 七三年,农民是个可亲的字眼 火车 大红色的广告牌 直立着头发的青年画家和他的晚餐 五点钟 一种情绪火困顿或感伤 星期天的早晨 夜 虫子如果是在去前线
的路上走得
太久,我睡着了
一只会飞的虫子
在我的头顶上
有时也在我的脖子下面
我注意到它用
老练的样子飞行
我同时希望它是
一只小小的母虫子我太累了他们是因为恐惧
我醒来的时候
也会恐惧,后来
我终于死了,在战场上
血淋淋地倒下
他们仍活着
累的时候我就要
睡觉,当然
后来我死了来不及选择任何
方式或倒下的姿势
我被埋在一棵树下
它因为我而繁茂,而
飞满好看的虫子
只是不在被我梦见
我死了1990  七三年,农民是个可亲的字眼小学女教师
纠正我说
你要诚实
你父亲不是一个农民一片麦田
一条水渠
带齿的耙子和牛
爬到田埂上
农民在他的
茅草棚子里
诚实是他们
的门框你要记住
麻雀也
常到田埂上去
但他们
不是农民1989  火车旷地里的那列火车
不断向前
它走着
像一列火车那样  大红色的广告牌画匠们收工回家了
一个大红的广告牌立在
路边,画了一半的美人
使这夜晚显得冷清
晚上好安静
一定有很多人感到安静第一次穿夹克衫的人
不作声,走开去
伶油漆桶的人
不作声,走开去
刚下夜班的女工
一个人,不作声
走开去感到冷清的人全部
走开去。这样的天气
不能再穿裙子
这样的夜晚使人遗憾
也许可以从东边
绕过这个晚上,也许
可以在一个不通风的
角上做一个关于
白天的梦
哪怕梦见的是一条
狭窄的走廊
半个身子照着太阳  直立着头发的青年画家和他的晚餐九点
和所有的晚上一样
安静
是因为黑色
其它也没有什么不同
年轻画家在一面墙下
进他的晚餐
自来水和他的妻子
在左边的屋里
有一本诗集
在他身后的书架上
露着它窄窄的脊背
一阵响声之后
(响声来自左边的屋子)
有一群鸟,从
上空飞过
白色餐桌上的晚餐
已成为一组静物
黄色的鸟群,闪动
身上的每一个关节
哗哗地
在夜幕中留下
长长的痕迹年轻画家和他的晚餐
黑色脊背的诗集
凝固不动
妻子已被鸟群
带去很远
最后的一道汤,再也
没有送来  五点钟 一种情绪火困顿或感伤树
在五点时
倾斜着对面墙壁上那扇
窗的投影,从我这儿看过去
那条马路和奔驰的
车辆倾斜着我的年迈的母亲
正往一个浅浅的碗里倒汤  星期天的早晨小苏还没有起床
我坐在窗前
日头已爬得很高
马路上却不见一人
听不见响声
一只会飞的甲虫
从远处的树上
往这边飞来
我拉上窗帘
花格布帘梦一样
抖动
我睡着了
觉出有人从梦的缝隙中
怀疑地看了我片刻
然后往西去了
接着有好几个人
这样做了
接着有了很多鼾声
小苏在床上打鼾
我仍坐在桌前
这个早晨
一切都来的
很晚  夜你说幻想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孤立在桌上
我坐在你的对面
背靠着墙壁
并不竭力地想象
太阳正从你的
背后下山
这时,一个男人一声不响
坐在我们的一侧
你说了同样的话
他可能那样做了
那表情正要发出某种
感叹
灯灭了
黑暗中听到你们
惊呼了一声
我特别满足
那个毛茸茸的东西
再也不会跑到
桌上来了1986 
  臧棣诗选
臧棣(1964- ),出版的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
完成 临海的沙丘 抽屉 与风景无关,仅仅是即景 报复 个人书信史话 未名湖 蝶恋花 榜样的力量 完成
我只是在镜前停留一分钟
就有什么完成了后者更简单,我们只是降生
就有相似的东西完成了当部分灵魂醒来,肉体
沉沉睡过去:另一件事情
也完成了。而它可能会比
上面提到的两样东西更费解……所以,黑漆漆的天空
会像一个无限扩张的口袋
把住各个角落,静候着它的脚步也许我只是在私下做过
世上最美的梦;而在眼皮底下
有什么事已交代清楚,完成了直挺挺地站着接吻,我们仅仅是相爱
有什么形象就完成了。并且将我们
连成一体:恰似生活的一个斜坡也许我将终生无缘与你相识
或者就像常常会发生的那样
我将找不到我们要寻觅的人而死亡却不会让你漏网
也不妨说,又一件东西
在它的怀报中完成了
代替我们,或者仅仅是代替我  临海的沙丘
(为吴晓东而作)
在一片树林背后,它的气息
趋向强烈;似乎要将我们
熟悉的空气抽空。它躺在
它自身的赤裸中。我能感到
它强烈地吸引着我的兽性。
它不像我们,有里外之分。它的局部随处可见
曲线柔和如交响乐的乳房,
尚未被亨利·莫尔的想象征服过。
而它的面部表情一旦被捕捉。
便让人联想到被幽禁的处女
是怎样对待陌生人的。风的手时而有力地伸出,
时而轻柔地滑过:
变化莫测,却从不显形。
风的手比人的脚步
更经常地触及到它的肌体。风的狐步舞推进着我们的知识。
使她的形状像云,并且轻飘。
经过如此多遍空虚的抚摸,
它已毫无高度可言。
只有一种沉闷的风度,
展示着那不能完全溶解于
时光的存在的奥秘用脚踩着它的侧背。
我能明显地感到它的肌肤
有一种深度:尽管松软
却无法穿透。我的践踏
也不能令它产生伤口,
或是类似的记忆。我来到这里。我带来了
我的一切。但我无法和它
交换任何东西。我的生命
不可能在此留下痕迹。
我的抵达也不能被它的天真
所证实。更不用说遥相呼应。  抽 屉
我将只经历一次死亡
但没有人能解答
我为什么会有十具以上的尸体我最小的尸体
将是一封信。在雨天里
挂号寄出我的幸福或不幸
都将归结到这一点:
他们很难把我寄丢尽管曾插上翅膀
但我从未想过利用
那高度的一瞬,就近飞走看来我还是喜欢降下来
但然如一片羽毛,让最小的
死亡用尸体统治着我我的身上会空出边缘
中央爬满蚂蚁似的
文字,缠绵的手写体而这时,我能比活着
更容易证明如下情景:
理应存在着复活之手不信你看:它正在
打开抽屉,手腕镇定
如新雪,一点也不发抖  与风景无关,仅仅是即景
对我们起着镇静作用,这
无风的天空将我们隐秘的忿怒
在一种视野里平铺开,然后
倏地卷起,塞人无限的腋下。正在我们回味。发愣之际,
一群鸽子,自那蓝色的宽大的
袖口滑出。紧接着是天色发生了
变化:仿佛轻飘。无根的一片云,也能构成一道厚厚的防线。
抑或是身份不明的人正在掀烙
一张鸡蛋饼。这张饼大到
我们难以想象;它烙动时投下的阴影,使我眼前轻描的
暮色骤然晦暗。但愿我看到的
不是人们所说的最后一眼:
像一封早年的信在半空撕碎后坠散的纸片:一群鸽子翻飞,
开始变得比刚才活跃起来。
而在那样的高度,命运
实际上拼不出更完整的东西  报复
在阿贝尔·加缨之后,我们
好像还能讲一个客观的故事。我们曾像两本参考书一样
躺在床上。我们的作者都不在场。适合我们的书柜还未做好。
所以一整天,我们都躺在那里。远离手和目光的把握,我们的血
穿过读音的脉管。我们彼此阅读,才发现那些黑体字其实是
我们的骨头。而它的缝隙大多,不能使任何物质得到实际的支撑。
夜色降临。我们不动声色,悄悄用“上册”和“下册”互相
给对方起绰号。不包含问题与答案。  个人书信史话
似乎有大多的空白,
聚集在这尚未被书写过的
信纸上。所以有时
倾诉就像是在填写调查表。涉及到情绪,牵连到
被反复怀疑的事物;有时
奇怪地,竟关系到个人的幸福。
多少次:写信就像是一份不能辞职的工作。
有谁会暗自庆幸他的身体
像一本装有消音器的书:
其中的一部分,必然要复印出来,并寄给一双美丽的眼睛。
多少次:信写得过于漂亮,
这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空腹的空白。
好像一双手的确可以灵活如色彩斑斓的蝶翼。
而更多的空白则表明:
语言自己就会做梦,并像
一条防空洞一样有一个深处。虽然最终有两个人会走到那里,
并把它作为一件事情来熟悉。
多少次,多少场轰轰烈烈:
仔细一想,其实只有两个人。有时,两个人意味着拥挤不堪。
有时,两个人即便互相信任,
互相依靠,也难以应付一种恐惧。
也有时,每一个写下的字都很顺手,一下子变成为
满园的黑郁金香,能将针对着
空白的包围圈不断缩小:仿佛
一封信仍可以引起一场战事,像唐朝的檄文;或者结束一段
情感,像折断一根细长的柳枝。 未名湖
虚拟的热情无法阻止它的封冻。
在冬天,它是北京的一座滑冰场,
一种不设防的公共场所,
向爱情的学院派习作敞开。他们成双的躯体光滑,但仍然
比不上它。它是他们进入
生活前的最后一个幻想的句号,
有纯洁到无悔的气质。它的四周有一些严肃的垂柳:
有的已绿茵密布,有的还不如
一年读过的书所累积的高度。
它是一面镜子,却不能被挂在房间里。它是一种仪式中
盛满的器皿所溢出的汁液;据晚报
报道:对信仰的胃病有特殊的疗效。
它禁止游泳;尽管在附近书籍被比喻成海洋。毋庸讳言
它是一片狭窄的水域,并因此缩短了
彼岸和此岸的距离。从远方传来的
声响,听上去像湖对岸的低年级女生用她的大舌头朗诵不朽的雪莱。
它是我们时代的变形记的扉页插图:
犹如正视某些问题的一只独眼,
另一只为穷尽繁琐的知识已经失明。 蝶恋花你不脆弱于我的盲目。
你如花,而当我看清时
你其实更像玉;
你的本色只是不适于辉映。
你是生活的碴子,
害得我寻找了大半生。你不畏惧于我的火焰,
你发出噼啪声时,
像是有人在给
我们的语言拔牙。
而你咬疼我时,我知道
我不只是成熟于一块肉。你用更多的怪僻
将我的人格彻底割裂,
你认为结局中
还有被忽略的线索。
你不仅仅是尖锐于我的隐瞒,
而是尖锐于我们全体的。你不如你的笔直,
正如我不如我的老练,
我偶尔会踉跄于你的转弯不抹角。
我弄潮于你的透湿,
而你不服气,因为那里的海浪
不是被蓝色推土机推着。你不简单于我的理想。
你不燃烧,你另有元气。
你的轮廓倔强,但也会
融解于一次哭泣。
你透明于我的模糊,
你是关于世界的印象。你圆润于我的抚摸--
它是切线运动在引线上。
你不提问于我的几何。
你对称于我的眼花,
如此,你几乎就是我的晕眩;
我取水时,你是桌上的水晶杯。你尝试过各种
谨慎的方法,也不妨说
你紧身于清瘦之美。
你好吃但不懒做,
你的厨艺差不多都是
跟我学的,但你更成功。你也成功于他们的混乱,
他们的神话。你甚至
骄傲于他们的全部困惑,
你拒绝利用他们的浑水,
虽然你酷爱摸鱼。
而他们的常识,你说,呸!你多于我的丰收,
正如你用你的本色
多于我的好色。
你似乎永远少于我的碾磨:
你是比药面更细的品质;
如果有末日,你就是根治。你不小于一,但你
仍然是例外。你结合于
我的高大,在枝条上颤悠时
如秋风中的鸟巢。
你只是不飞。你善走极端,
好像极端也是一条旅途。你美于不够美,
而我震惊于你的不惊人,
即使和影子相比,你也是高手。
你不花于花花世界。
你不是躺在彩旗上;
你招展,但是不迎风。你不是在百米开外,
你就近于他们所说的远方,
而我冲刺时,发现
蝴蝶在拖我的后腿;
我忿怒于前腿同样不准确,
不能像匹马那样腾空。
(1999.11) 榜样的力量
For QiQi这里的松鼠可爱如
棕色的小皮球,在离公路
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跳来蹦去:
恣意压弯甚至是折断
那些曾被我们的祖辈
当作命运之签的草叶。
好动但却不好战,它们
在哪里冒出,哪里就是边界;
而我似乎正受惠于
它们用本能为警觉服务时
展示出来的精确。
我步行回住处时,常常会
分神于汽车的引擎
所演奏的超速的现代蛮乐;
而它们几乎不受刺激,
它们另有一套。也不妨说
对我们说来是功课的事情,
对它们说来始终是游戏:
在我挑剔的目光下
它们不停地滚动,偶尔竟也能
进入我昔日给狂奔的同伴
传球时的线路;短暂失踪时,
仿佛是催促我
在新的环境里养成
即兴总结的习惯:
我们的城市即使已全面西化
即使再能渗透,也还是
会有空隙与缝隙互文
在纯粹的小天地里。
两个跨越界限相爱的人
可以说已经走得很远,
但也没能跳出它,只不过
他们是互吻。而我实在
猜不出它们是否也有此习惯。
我不是它们的天敌,
它们也不知道我最近
开始受我的妻子影响
喜欢上这里的猫。
我和它们之间的关系
不存在疏通问题,也不会
卡在电视的喉咙深处。
而一旦向那小天地涉足,
并且加速,我便会发现
有人无意间为豹子
新买了双高帮耐克鞋。
(1999.12) 
  曾卓诗选
曾卓(1922- ),原名曾庆冠,出版的诗集有《门》(1944)、《悬崖边的树》(1981)、《老水手的歌》(1983)。大森林有个大神秘 断弦的琴 花瓶 黄昏的歌 老水手的歌 青春 抒情两章 我遥望 谢谢你,上帝 悬崖边的树 夜色中的村庄 一个少女的回答 英雄 狱 祝福 大森林有一个大神秘   踏着枯枝、落叶、青苔走进一个原始大森林
  我的心轻轻颤栗起来
  ——呵,走进了一个大神秘高高树梢上流动的风声烘托出沉重的寂静
  浓荫中漏下的闪闪烁烁的光点衬显出幽深的黑黝
  参天的粗壮的大树
  低矮的交错的小树
  狰狞的怪石
  野兽的足迹
  偶尔一滴水珠落在头上忽然一声巨鹰的长唳
  ……惊愕中,又陶醉于树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满目杂乱
  又多么和谐
  时间凝固
  又处处充满生机
  它古老而又年轻
  经历过多少世纪
  经历过多少风雪雷电
  它永远屹立
  我走着,不知道
  是在走向原始还是走向未来我站住,不敢走进
  森林的海的漩涡深处
  一切浮躁被洗净
  一切哀乐被抛置
  肃穆、宁静、庄严……种种感觉从胸中升起
  我却难以表达
  那使我的心颤栗的大神秘 
断弦的琴   将我的断弦的琴送你
  从此不愿再弹奏着它
  在你明月照着的绿窗前唱一支小夜曲
  因为我不愿
  让时代的洪流滔滔远去却将我的生命的小船
  系在你的柔手上
  搁浅于爱情的沙滩
  我知道要来的
  是怎样难忍的痛苦  但我仍以手
  扼窒爱情的呼吸 
花 瓶   是什么力量驱使着
  这与根分离的花苞
  在这花瓶中开放?  可正是这力量敦促我们
    开放在这从永恒的大树上
    砍下的历史的枝桠上? 
黄昏的歌   时光短暂地徘徊
  接着小鸟张开翅膀
  平稳地向地平线翱翔。
    那渐渐变淡的绯红的朦胧正要隐去,
    突然那颗星闪闪发光,
    “逝去了吗,时光?”
    夜自己的音乐
  弥漫在天空。 
老水手的歌   老水手坐在岩石上
  敞开衣襟,像敞开他的心面向大海
  他的银发在海风中飘动他呼吸着海的气息
  他倾听着海的涛声
  他凝望:
  无际的远天
  灿烂的晚霞
  点点的帆影
  飞翔的海燕……
  他的昏花的眼中
  渐渐浮闪着泪光
  他低声地唱起了
  一支古老的水手的歌
  “……海风使我心伤
  波涛使我愁
  看晚星引来乡梦上心头……”
  当年漂泊在大海上
  在星光下
  他在歌声中听到了
  故乡的小溪潺潺流
  而今,老年在故乡
  他却又路远迢迢地
  来看望大海
  他怀念大海,向往大海:风暴、巨浪、暗礁,漩涡和死亡搏斗而战胜死亡……壮丽
的日出日落
  黑暗中灯塔的光芒
  新的港口新的梦想……——呵,闪光的青春
  无畏的斗争
  生死同心的伙伴
  梦境似的大海
  “……看晚星引来乡梦上心头”像老战马悲壮地长啸着怀念旧战场
  老水手在歌声中
  怀念他真正的故乡
  夜来了
  海上星星闪烁
  涛声应和着歌声
  白发的老水手坐在岩石上面向大海,敞开衣襟
  像敞开他的心 
青 春   让我寂寞地
  踱到寂静的河岸去。
  不问是玫瑰生了刺,
  还是荆棘中却开出了美丽的花,
    ——我折一支,为你。
    被刺伤的手指滴下的血珠,
    揩上衣襟:
  让玫瑰装饰你的青春,血渍装饰我的青春。 
抒情两章   一  一个小女孩告诉我春天来了她不说话。顽皮地
  指一指手上的
  河边带来的青色的柳条,窗外跳动在融雪上的阳光。“去不去?到化雪的山峰上去?
”啊,又来了在我年轻时候的春天。在黄昏时,看见那边林荫道上走过来了期待着的少
女那样地我欢喜。
  早就等待着一声号令的温暖的脉流泛滥了,
  脱下了需要晒一晒的衣裳。心像白云那样温暖、明亮。心像海鸥那样
  轻快地、矫健地、无羁地那样音乐性的击扑着翅翼地在蓝色的天与蓝色的海的空间
飞翔……  二  无风的月夜的海
  一首没有题目的诗
  久久鸣响在心中的音乐——春天的,春天的晴空呵!蓝
  蓝得这样的深邃
  这样的与紫色的山峰接近与我们举起的手接近
  却又那样的高了又高。无法解释,不可捉摸
  不能自已地
  就要溶解在你透明的怀抱里了——蓝色的、蓝色的晴空呵!滚荡的血液在我周身加
速地奔流睁大了眼,屏住呼吸,一时说不出话。——如十七岁时一个神圣的晚上又一次,
我经验到生命的大喜悦。让我在解冻的山峰上
  尽情地欢唱、蹦跳吧,再让我静坐下来,撑住腮像哲学家那样困惑地思考:怎么能
够容许污秽、贪婪、残暴……蔓延生长在你无瑕的胸膛下呢——春天的,蓝色的晴空啊!1943年3月,海子街附记:在贵州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季,经历了漫长的阴日和大雪,
心情的阴暗更甚于这个季节。在春天来了的第一个有太阳的早晨,我怀着最大的喜悦写
了这首诗。 
我遥望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
    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
    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
    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
    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谢谢你,上帝   上帝来了
  在呼啸着的风里。
  谢谢你,上帝
  感谢你的来访不拘礼仪:非常欢迎你
  有朝一日
  我也将来访,
  同样不期而至
  甚至是
  默默无声地。 
悬崖边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夜色中的村庄   蝉的催眠曲
  已使村庄入睡;
  此刻,一条条白色烟柱像摇篮
  缓缓地晃动着家家户户。 
一个少女的回答
  不要向我夸耀你的才能
    浅浅的溪流高声喧哗
  而我爱大海——
  那样辽阔而又深沉
  不要向我急于倾吐你的感情
    让你漂亮的言词
  投入时间的熔炉去燃烧
    看看是砂石还是真金
  一个古老而又常青的谜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爱情
    我将庄严地沉默
  因为我太幼稚,也还年轻
    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神圣的字
    说出它时,要有诚恳的心
    而为了得到它
  必需用烈焰焚冶自己的灵魂 
英 雄   ……倒下了,
  在自己的岗位上。
  向着在血泊中流来的
  呵,每一个人都凝泪期望着的明天,
   用不再站起来的虔诚说出感激。 
狱   伸出了削瘦的手
  从冰凉的铁栏格。
  投出了激愤的眼光
  从阴森的小屋。
  负着苦难的祖国,
  又负着祖国给你的苦难,你年轻的生命的力
  被抛置在黑暗里。
  不是为受苦而伤心,而愤怒,愤怒而且伤心的是: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受苦? 
祝 福   ——怀念一个人
  风暴要随黑夜来……
  落日从乌云与乌云之间放射的金线如凝固的闪电。
  嘶啸着,击扑着,
  疯狂的海。
  动荡着,挣扎着,
  疯狂的海上的渔舟。
  白帆承负黑夜与风暴的重压,猎猎飘响如求援的旗。舵要掌稳,
  有灯塔,有路。
  夜好黑,风好大,浪好险恶。未归的海航者的平安呵。燃着灯亮的海岸茅屋中,披
发的少妇倚站在颤栗的窗前,守着未用的晚餐
  凝望着大海。
  焦灼而虔诚的祝福……    翟永明诗选
翟永明(1955- ),出版的诗集有《女人》(1987)、《在一切玫瑰之上》(1992)、《翟永明诗集》(1994)、《黑夜里的素歌》(1997)、《称之为一切》(1997)。
 
女人(组诗选四) 静安庄(组诗选二) 我的友人:致臧棣的四首和歌 十四首素歌(选一) 孩子的时光 戴安娜之死 我策马扬鞭 午夜的判断 变化 玩偶 敏感的萨克斯 编织和行为之歌    女人(组诗选四)渴望今晚所有的光只为你照亮
今晚你是一小块殖民地
久久停留,忧郁从你身体内
渗出,带着细腻的水滴月亮像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
酣睡,发出诱人的气息
两个白昼夹着一个夜晚
在它们之间,你黑色眼圈
保持着欣喜怎样的喧嚣堆积成我的身体
无法安慰,感到有某种物体将形成
梦中的墙壁发黑
使你看见三角形泛滥的影子
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
不可捉摸的意义
星星在夜空毫无人性地闪耀
而你的眼睛装满
来自远古的悲哀和快意带着心满意足的创痛
你优美的注视中,有着恶魔的力量
使这一刻,成为无法抹掉的记忆母亲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
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
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没有?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像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独白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
并强化了我的身体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
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
我是如此眩目,是你难以置信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
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当你走时,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
用爱杀死你,这是谁的禁忌?
太阳为全世界升起!我只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贯注你全身
从脚至顶,我有我的方式一片呼救声,灵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举到落日脚下,有谁记得我?
但我所记得的,绝不仅仅是一生生命你要尽量保持平静
一阵呕吐似的情节
把它的弧形光悬在空中
而我一无所求身体波澜般起伏
仿佛抵抗整个世界的侵入
把它交给你
这样富有危机的生命、不肯放松的生命
对每天的屠杀视而不见
可怕地从哪一颗星球移来?
液体在陆地放纵,不肯消失
什么样的气流吸进了天空?
这样膨胀的礼物,这么小的宇宙
驻扎着阴沉的力量
一切正在消失,一切透明
但我最秘密的血液被公开
是谁威胁我?
比黑夜更有力地总结人们
在我身体内隐藏着的永恒之物?热烘烘的夜飞翔着泪珠
毫无人性的器皿使空气变冷
死亡盖着我
死亡也经不起贯穿一切的疼痛
但不要打搅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又害怕,又着迷,而房间正在变黑
白昼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现在被取走
橙红灯在我头顶向我凝视
它正凝视这世上最恐怖的内容  静安庄(组诗选二)第一月仿佛早已存在,仿佛早已就序
我走来,声音概不由己
它把我安顿在朝南的厢房第一次来我就赶上漆黑的日子
到处都有脸型相像的小径
凉风吹得我苍白寂寞
玉米地在这种时刻精神抖擞
我来到这里,听到双鱼星的哞叫
又听见敏感的夜抖动不已极小的草垛散布肃穆
脆弱唯一的云像孤独的野兽
蹑足走来,含有坏天气的味道如同与我相逢成为值得理解的内心
鱼竿在水面滑动,忽明忽灭的油灯
热烈沙哑的狗吠使人默想
昨天巨大的风声似乎了解一切
不要容纳黑树
每个角落布置一次杀机
忍受布满人体的时刻
现在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成为月光已婚夫妇梦中听见卯时雨水的声音
黑驴们靠着石磨商量明天
那里,阴阳混合的土地
对所有年月了如指掌我听见公鸡打鸣
又听见轱辘打水的声音第二月从早到午,走遍整个村庄
我的脚听从地下的声音
让我到达沉默的深度
无论走到哪家门前,总有人站着
端着饭碗,有人摇着空空的摇篮
走过一堵又一堵墙,我的脚不着地
荒屋在那里穷凶极恶,积着薄薄红土
是什么挡住我如此温情的视线?
在蚂蚁的必死之路
脸上盖着树叶的人走来
向日葵被割掉头颅,粗糙糜烂的脖子
伸在天空下如同一排谎言
蓑衣装扮成神,夜里将作恶多端寒食节出现的呼喊
村里人因抚慰死者而自我克制
我寻找,总带着未遂的笑容
内心伤口与他们的肉眼连成一线
怎样才能进入静安庄
尽管每天都有溺婴尸体和服毒的新娘他们回来了,花朵列成纵队反抗
分娩的声音突然提高
感觉落日从里面崩溃
我在想:怎样才能进入
这时鸦雀无声的村庄  我的友人:致臧棣的四首和歌
1、我的建筑师友人 “必定意味着光和线 必定
意味着瞬间停止的意外” 他放下手中的铅笔
所有的透明或不透明的材料
所有原始形式 为他所用
所有的立方体、锥体
所有的球体、圆柱体(含圆本身) 都是暧昧的
类似造型古怪的酒瓶
类似赤身裸体时的蜷曲 他们与我同住这一空间
他们 以及那些建筑体的神情
都在表明
他们仅仅是 阴霾天空下的
性爱之身
2、我的动力学友人 像一把楔子 直插
机器之中 我的动力学友人
直插进他设计的炉膛
以及他构筑的
力度和危险之中 他控制着激情的速度
火焰的大小
涡轮的转率
他的身体也被带动着
转得飞快
像施肥后的草地
业已泛滥成灾 弟弟们 那么多的技艺
动力是主要的 跟得上
他的隐秘 跟不上
图纸中的判断 “于是 炉膛里的天使
看到了他的暴露之身”
3、我的图书馆友人 当她抬头 从那些旧书的
钩古索隐中:
贪馋注视发黄的月份牌美人 (那些美人 红指甲
温暖的笑靥
爱情中的小玩意儿
伤害了我们的信心) 我们该怎样 应付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吸进去就像吸牛奶
吸进去就像吸进
大量的化妆品 并确保
我们的皮肤
泛出青白的颜色 直到有朝一日 她灯笼般
映照黑暗的脸
醉如金纸 她惯于
抚摸纸张的手 皱如恐惧
4、我的艺术家友人 他本可,在破晓的梦中
读到十年前的诗句: “在一所小屋 他梳理
一张肖像——
画中人的根根秀发
和丝丝布纹
听一位老年人对她说
但愿除了你我
别人都没有经历过爱情” 他本可,继续梳理——
爱情本身也可成为绝活
但现在 灯昏夜阑
诸般形象都
碎成辛苦  十四首素歌(选一)黄河谣母亲说:“在那黄河边上
在河湾以南,在新种的小麦地旁
在路的尽端,是我们村”在黄河岸 是谢庄
母亲姓谢 名讳
若香草和美人之称
她从坡脊走来河流扩大
坡地不断坍塌 泥土
涌到对面的河滩之上
母亲说:“我们的地在一点点失去”于是就有了械斗、迁徙
就有了月黑风高时的抢劫
一个鬼魂的泅渡
就有了无数鬼魂的奢望那些韶华红颜的年轻女孩
她们的爱人都已逝去
“在黄河上刮来刮去的寒风
每年刮着他们年轻的尸骨”虽然河水枯黄、石滩粗糙
我的母亲出落得动人
她的脸像杏子
血色像桃花
当她走过坡脊
她是黄河上最可爱的事物
当她在河边赤脚踩踏衣服
一古寒意刺痛了岸边的小火
使他们的内心一阵阵懊恼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像鸟儿一只只飞走
那一年年熟视无睹的时间
我天生的忧伤锁在骨髓里
不被我身旁的年轻人所知
也不被睡在我身旁的人所察觉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的将来?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等至迟暮?
什么样的男人在我们得到时
与失去一样悲痛?
什么样的男人与我们的
睡眠和死亡为伴?”我的母亲从坡脊上走来
挟着书包 还没有学会
一种适合她终身的爱 但
已经知道作女人的弊病
和恋爱中那些可耻的事情
她没有丝绸 身着麻布衣衫
谁看见她
谁就会忘记自己的一切使遥远的事物变得悲哀
使美变得不可重复
是你变得不朽
时间的笔在急速滑动
产生字 就像那急速滑落的河滩上
倾斜如注的卵
不顾及新坟中死亡者的痛苦
流到东 流到南
又拍打到对面
不顾及人们为它死在两岸  
孩子的时光
祖母和孩子坐在戏园
半世界苍髯浮生
半世界红粉佳人
让祖母惹动了痴心
在这小镇虽然是夜晚
挑起了油灯 我的心
也随地毡翻滚
也随铙钹帮衬
青衣放开歌喉 口吐芬芳
她的小小折扇遮盖了她
凄楚的脸庞 流盼的波光一样是半壁河山 晴天如洗
一样是祖母的小小戏园
伴我幼年
绕场台步 锦袖翻飞
满台月亮照不见一老一少
台上已过去前年
台下仍是一盏茶的时间
——真戏在作
假戏在演虽然是夜晚
填起了花面
我的心
也随他“点绛唇”
也随他“醉高歌”
一声高腔 遏云绕粱的霓裳
将军听到了剑在匣中跳动
他看到了明天的战场祖母抻了抻她的蓝布衣衫
长及膝盖 她的身段也缱绻
台上人轻装窄袖 一色的刘海儿
台下人击节轻叩 一齐的喝彩
祖母出神地倾听
想起了尚未出阁的当年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在台下游动
鼓点铿锵 我看到了死亡
才子与佳人 将军和勇士
以及冤死人的鬼魂
驾着长风 都在齐声合唱
青烟袅袅 水袖飘飘
缠住了我一生的目光  戴安娜之死
关于公主 我写过若干
不切题的诗句
一个二流岁月 公主只能
在昨日死去 并被
物捣烂 装进瞬间
她的死 消失了她暗中的敌人
——青春,一切都从
这一刻开始,就如一只蝴蝶
它的标本比它更美丽公主死了 低级的梦
尾随青春的血小板
无处可栖 低级情人将
疑心她 活着的洁癖
并被她的死吓破胆公主 死 使我回忆起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制造者和天生丽质
击中了一个生命 它们(铅字)
轰然落下 埋葬了
一个夜晚
我该为她哀悼?当然
同时想想自己的账单
也会变得 入不敷出
于是我微笑 告别
一个癌症和
一次车祸  我策马扬鞭
我策马扬鞭 在有劲的黑夜里
雕花马鞍 在我坐骑下
四只滚滚而来的白蹄踏上羊肠小道 落英缤纷
我是走在哪一个世纪?
哪一种生命在斗争?
宽阔邸宅 我曾经梦见:
真正的门敞开
里面刀戟排列 甲胄全身
寻找着 寻找着死去的将军我策马扬鞭 在痉挛的冻原上
牛皮缰绳 松开昼与黄昏
我要纵横驰骋穿过瘦削森林
近处雷电交加
远处儿童哀鸣
什么锻炼出的大斧
在我眼前挥动?
何来的鲜血染红绿色军衣?
憧憬啊,憧憬一生的战绩
号角清朗 来了他们的将士
来了黑色的统领我策马扬鞭 在揪心的月光里
形销骨锁 我的凛凛坐骑
不改谵狂的禀性跑过白色营帐 树影幢幢
瘦弱的男子在灯下奕棋
门帘飞起,进来了他的麾下:
敌人!敌人就在附近
哪一位垂死者年轻气盛?
今晚是多少年前的夜晚?
巨鸟的黑影 还有头盔的黑影
使我胆战心惊
迎面而来是灵魂的黑影
等待啊 等待盘中的输赢
一局未了 我的梦幻成真一本书 一本过去时代的书
记载着这样的诗句
在静静的河面上
看啊 来了他们的长脚蚊  午夜的判断
人需有心事 才能见鬼
才能在午夜反复见到
幻灭中的白色人影
不然这普遍的声音
充满房间 反复吹动
只为一人所听 漫无边际的
大脑中 回忆爬过头顶
在目击的事物上结网每夜我都害怕
梦中依稀的脚步
无声无息走上楼梯
反复走动 只为一人所苦
睡前饮下的药物
将我与白昼切断
温柔体贴的爱侣在我身边睡去
怡然自得 全然不知我夜晚的精神
在他乌有世界之外人需有心事 才会害怕
才会在白天的墓碑上
发现自己的死棋
不然死者的来信
不会反复击中我的心脏
反复告诫 这基本的
不可见的事物 强有力的到来
它擅长于此 从内心
能感到它的威严每夜我都醒来 紧闭双眼
面容依稀的人形反复出现
周围的墙和天上的墙
在错误中合拢
双臂上同伴的头颅不停跌落
为我担惊哭喊
我的来世成为他梦中的负担
陌生的空间在黑暗中沉浮
加重我熟悉的味道人需有心事 才会死去
才会至今也认不清世界的面容
不然我们的祖先将反复追问
这凄惨的 集中了一切的命运
一个人的死包容了所有人的历史
一个梦包容所有死的方式每夜我都做梦 午夜两点
绕来绕去的月亮用它的大舌头
把我紧紧裹上 我无法起步
我见过蛇的脸 人的脸
山羊完整的身体
蜘蛛爬过的痕迹
没有一个是快活的!
我知道 从梦中
直到温柔体贴的手
将我与黑夜切断  变化
一某一天的变化成为永远某种原因起因不明一面镜子弥漫了房间所有的变化在寻找庇护所树木在变,然后消失,随季节她的手势,在镜中,成为太多的事情你出走,从你的躯体里谁来追赶这令人心碎的变化二必须倾听变化的声音
当我看到年历洁白地行走
有人在红色连衫裙下消失殆尽倾听变化的声音使我理智
让我拉开与生命站立的位置
假装我是一个顽强的形体变化的声音在内部行走
站在镜前,她成为衰老的品尝者
她哭喊着,从悲伤中跌下来当我看到,一对夫妻醒来
整夜忍受着不确定的爱情
蒸发出无休止的谈话年历洁白的行走,带来
一点点死亡,画着圆圈
真实是变化的中心有人在红色连衫裙下站立
抽象地站立,稻草人在八月
找到生命和生命之外的所有联系消失殆尽的是一种意识的形体
意识睡着了,形体也悄然无语
必须倾听变化的声音  玩偶
当我厌倦了黑夜
常常从梦里坐起 开口说话
小小的玩偶闪着褐光
我说话 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口吻
我说着一直想说的胡言乱语像静物 也像黑暗中的灯泡
面目丑陋的玩偶不慌不忙
无法识别它内心的狂野
当我拧亮台灯 梦在纸上燃烧
我的梦多么心酸 思念我儿时的玩伴
躺在我手上,一针又一针
我缝着它的面孔和笑容梦见未来的一夜 它开口说话
来到我的床边
白色的床 分开阴阳两界
白色的蚊帐 是这玩偶的衣裳这玩偶的眼睛
比万物安宁
这玩偶的梦
飘向我的世界
我的梦多么心酸
夜夜梦见你站在床前
你的手像一把剪刀
时时要把我伤害?  敏感的萨克斯
——致J.X.J
敏感的萨克斯
吹奏于水边
黑夜像一支小小的簧片
轻轻震荡在唇边
桌上 玫瑰花太年轻
多像爱侣的亲吻
紫色连衫裙包裹她
浪漫的身躯
水银的戒指正消溶
无数爱慕的眼睛苍白的你
瘦弱的腰肢吹弹得破
敏感的萨克斯恋曲托你而起
天花板轻轻倒下
像一声叹息
一团紫雾感到的空虚
被留在夜里爱生病的女子是怎么回事?
她耳中定然装满全世界的噪音
但压不住那一缕凄楚的低音
像一支敏感的萨克斯乐曲自心底升起
桌上 一双手太无辜
要端起旧日的往事
嘴唇一紧一松
怎样把幸福笼罩 成为阴影?舞池中年轻女孩舞得嚣张
比不上你内心私语的狂放
递上一粒美丽古怪的药丸
我来告诉你
那每天滴进你身体里的药液
总是为这样的女人准备
天生悲凉的肌肤甩不掉
随时而来的月光
爱生病的你
要经常下床桌上一杯水太擅长
要伤害一个敏感的晚上  编织和行为之歌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是什么使得那个女人两手不停?
她不是为自己的婴儿编织
那孩子在旁边不停地舔舐
仿佛手上抱着一个魔瓶那不是男女交谈的声音
也不是一个家庭晚宴的声音
那是两根编针切磋的声音
是编者内心又快又尖锐的声音那女人两手不停
她编织一件衣裳
毛茸茸的衣裳手感柔软
表面像桃子,丰满、蜇手
她置入一颗孤独的心
消耗她的激情于是平静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轧轧的机杼声
把一团缠绕的线理清
从骨髓把剑刃寒气清洗
旋转和旋转
回梭织出一头青丝
直至一架机器腐烂
木兰依旧年轻是什么使得木兰双手不停?
诱惑她的战争已经平息
日子重又简化:唧唧复唧唧
一架编织机,一个纺锤
一声一声地研磨
她内心的豪情 青骢马
换了骑手 菱花镜
新贴了鹅黄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是什么使得妻子双手不停?
她在给丈夫织一段回文锦
她说:“我爱过,现在依然爱你”
不是两手的运动
不是线和梭子的运动
叠句的动,词语的动
像雨水滴进罐子的,点点滴滴的动妻子的两手颤抖 随着
纺机的律动和诗句的繁衍
一首诗的奇迹把妒忌之火浇熄
端坐织锦的女人
一颗心暗中偷换:
为所爱苦思
为所爱押韵
为负心人反复循环地诵吟
折磨她的痛苦偷换成激情?是什么使得三个女人手脚不停?
——她们不是为自己的婴儿编织
毛茸茸的衣服下
置入一颗疼痛的心其中一个在流泪
另外两个早已死去
当她们合上眼
她们那奇妙的编织技艺
借女人的肉体
在世间流传
毛茸茸的衣服下
置入一颗被伤害的心    唧唧复唧唧
    两手不停她们控制自己
把灵魂引向美和诗意
时而机器,时而编针运动的声音
谈论永无休止的女人话题
还有因她们而存在的
艺术、战争、爱情——  
  张海峰诗选
张海峰(1968- ),著有自选诗集《诗五十八章》。
诗五十八章(选二十四) 诗五十八章(选二十四)
5我们长途跋涉,已达郊区
银河在身后的树林上空流转
前面是红光映照的天空
我们还要跨过最后一条河
穿过最后一个果园,最后一片菜地
煤场和铁道
我们驻足,回望原野间的茫茫黑影
因为土地上响彻如此安宁的音乐
我们呆住了8严寒抓紧搂抱这所房子
好象它是世间最后的一所
衰老的灌木拥集在石阶下
就象老年人凑在一起,互相诉苦
患风湿症的院门在房子一侧
吱吱呀呀,活动被风吹疼的身子 今年冬天确实太早来临
它真的是故意这样,趁人们还没备好大衣?
或者只是象今晚的大风,过于性急?
我谛听松林间尘沙粗鲁地穿行
枯干的断枝从树上落到瓦顶
这里,那里,天地间变成嘈杂的巨大音乐厅 嗓音粗野的乐手会在天亮前撤离
接着是阳光舞蹈队来山坡表演
小路显得宽宏大度,转过坡地
似乎没个尽头
它高高兴兴,吩咐麻雀把你唤醒
它要把你引向广阔的大千世界 唠叨的小树丛归于平静
"抱怨于事无补,要学会乐天知命”
这所房子也会掩埋得更深
在堆集的枝叶中轻轻叹息12只有老人们,接近了时间的尽头
不是睿智,而是绝望平静了心灵 就象无人理睬的孩子坐在七零八落的房间
最终停止了抽泣,又在寂寞中站起
用迷惑的眼光重新看待世界13疾病使他的脸更显高贵
巨大的病床从幽暗的房间深处浮起
他卧在洁白的被中
面色苍白,神情疲倦
此刻,残余的生命之光慢慢聚集
他的眼闪射出新鲜的尖锐的光芒
白皙细长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里
伸出,轻轻地指点着
就象开放于午夜黑暗的昙花
将要垂下沉重的头颅 是谁赋予了他更大的智慧
使琐屑和畏缩在衰竭的身躯里荡然无存
是啊,一切都被原谅了,只留下
生而为人的骄傲与美好的品德
只剩下了平和、安宁15宽阔的河面幽光粼粼
一盏灯点在河的上游
群山的身影之间 你被照亮,你的灵魂透明
有如叶子让夕光一遍遍清洗
这是傍晚,堆满稻草的马车
离开刈后的田野
你听到了什么,漫游者?
河水中漂流的亡灵喁喁
他们穿过时间的滩涂
无声地聚拢、涌现17巨大的灯盏,光辉渐暗
在水的上游,群山中央
我与大河同时被照亮18我要使自己的囊中如洗
装满我的骄傲
因为贫穷珍惜每件事物
瓦罐粗陋,蕴满沙子
就象悲痛 我领着女人
去看兄弟
兄弟已死,灵魂不灭
住在山坡一侧 女人头插梨花,稍带畏惧
我缓缓叙述,她嘤嘤啜泣
女人并不美丽
我却深深爱恋 兄弟与我同出一胎
我也要做黑水上的浮灯
给心境凄凉的人一点温暖
给投江的人一点安慰 山岗上,远方明晰
江流横过绿树
薄雾轻带,不见荒凉
宛如面目娇美的女子
女子不知荒凉
只知拭去颊上泪滴19有谁能肯定地说:
树木在冬天不感到欣喜?
没有鸟和人的搅扰,
它们自由地高高站立。
雪后的早晨空气清冽。 有谁能肯定地说:
茂密的叶子不是树木的累赘?
阳光洒满雪地,
它们再画上简洁的作品,
每片树皮都感到温暖。 我远远地就被它们感动。
我渴望和它们站在一起,
成为最普通的一株白杨树。
当我在雪光眩目的屋顶上,
俯视微微呼吸的庭院,
我会流泪:
“感谢你,生活!
我的心灵多么宁静,轻松!”20问自己一声:你还有多少时间?
好像是被人逼迫着生活,
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叹息声声。
直到水在槽里结成坚冰,
午夜钟声穿透玻璃,
才战战兢兢地躺下歇息。 而在门外凋敝的花园里,
夜正以它浓重的黑暗酿造美酒,
星光象白霜凝满枯黄的叶丛。21那些岁月冗长而迟缓,
就象贫民区幽暗的澡堂,
雾一样的灯光中,锈坏的水管
滋滋冒汽,赤条条的人们
都似乎在瞌睡。
你度过它们,
象在夜晚的长途车里昏昏沉沉。
现在,它带你到这儿,
回忆象车灯掠过往事的丛林。 童年是什么?
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越过窗口去看他?
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明白。
为什么他要跟随母亲四处迁徙,
住在车站旁肮脏的小店里?
为什么许多人对他摇头叹息?
他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明白。
他只是个孩子,没有玩具和伙伴。
当母亲为生活奔走时,
他终日坐在房门口,
过早地学会了等待和期盼。
为什么他发呆,思绪在惊惧的街道上
流连忘返?
他只是个孩子,不知道怜悯中的
不幸和屈辱。 你为什么择取了生活中的凄惨片断?
你想打动谁?或只想打动你自己?
为什么你的目光如此陌生而冷酷?
在蛛丝挂满的玻璃窗后,
在记忆的储藏室里,
那里,还堆满了别的杂物。
那个孩子就坐在房门口,
心不在焉地翻动图画,浑然不觉。24我寻找节奏,
以一个老钢琴修理师的耐心
敲打词的黑键。
和他一样,背着工具箱
在大街小巷奔走。
我受不了庸俗的气味,
在堂皇的装饰下象一盘
发馊的焖肉。
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诗人,
在他们面前总是畏畏缩缩、无所适从,
每个角落都以它们的寒冷
向我作陌生的鬼脸。
北京的春天,
花朵象一碟碟色彩纷繁的佳肴
端在枝条柔韧的手臂上,
一条街就是一次丰盛的筵席。
每首诗的主题
又一次次地扑向我痉挛的胃,
是我在节奏的醇酒中迷醉。
我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每首诗写的都是饥饿。28想起这个时辰
它对你会有所帮助。
你穿着白罩衫,
你的神情那么严肃,
在零乱的行李中走来走去。
楼底下汽车按响喇叭,
行李和你都得离去,
不留一张废纸。
我匆匆忙忙捆好行李,
把包装绳打上结,
再提提它们,看是否结实。 这个时辰,
我们各自都那么紧张,
来不及道别,说上几句话语。
你也许不再回来,
我也许见不到你。
但想想它,
对你会有所帮助。29整个下午,下着雨加雪。
世界阴暗,象已是傍晚时分。
行人一边走,一边搓着手,
一个个竖起衣领,
活象谁安排了一场滑稽剧。
他们在冰冷的路上踮起脚尖。 而现在,阳光遍照,
每个屋顶都显着笑意。
主妇们亮出滴着水的衣服。
有个小伙子吹着口哨从窗下冲过,
自行车铃敲打得叮叮啷啷。
道路已经风干,泡烂的落叶都扫到水沟里。
孩子们脱下讨厌的雨靴,
在院子里跳格子,没有一丝儿灰尘。31我被迫欺骗母亲,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
还有什么是自由的!
我知道爱我的人们
也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天气逐渐寒冷,
我被迫走出温室,
人造革车座上凝满水珠,
候鸟尖利的叫声在树丛里
已不再可能听到。 贫困的母亲在那座木房里
等待我寄去钱和爱。
但我什么也没有,
我有的只是一串串歉意
和门一样的冷漠。 我活着,在人海中象一粒沙子,
对于他们我已经消失。
我只对于我活着,
我只是一个被迫之物,
在生活的机器上碾压成我。33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
所有的诉说都象晚霞,
对于永恒的黑暗的天空,
稍纵即逝。
而痛苦是你的天空。 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
没有人会听懂你的话。
你自己生活的岁月,
象河流一样永不回头。
你展示的只是,
被烈日晒干的水痕,
被河水遗失的沙砾。
那些内心的波纹,
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起伏。 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
没有人顾得上你。
当不可避免的孤独,
成为每个人呼吸的空气,
当邪恶琐屑的惯习
成为弦上之箭,
友情又能有什么用?
微不足道的柔情在生活之手中
只是一根飘动的细线,
随时会被无声地绷断。 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
难道你还没学会辨别虚伪?
让幸福成为昨日之梦,
让心灵成为一枝划空的桨,
让忧郁注满酒瓶,
在无人的角落饮光,
这苦味的药水能医治
你的欲望,你的企图。35跨越正午的太阳跨越山岗
群鸟欣悦飞向大海
我想在这宁静的时刻
写一首愉快的诗章
赞美这平淡的日常生活 就象渔船在阴云密集的夜里
返回港湾
今天我得以避开悲哀和痛苦
来与兄弟们相聚
这样的日子多么难得
用甜酒滋润心灵
用歌唱冲破低垂的门帘 崖边的屋子点上灯
水波在窗台下微漾
也许黑夜的海上还有船只往来
温情带着藻类的气味
与风鼓满房间 门外公路上有人踩响沙子
提灯在清晰的话音里晃动
在这静寂时分
我等候他们向这儿走来36士兵们挎着枪走进商店
也买糖果和花生,而子弹在枪膛里。
我们带柔软的帽子,他们戴
钢盔。在下班的人流中,
他们是这样不同。 那一年,我们夜夜喝酒、抽烟,
向楼间花园投掷酒瓶,
坐在台阶上迎风流泪,
走在凌晨放声歌唱。46这里到那里。
火车要跑多少路,
多少灯亮着多少熄灭了,在黑暗里,
多少树叶在寒冷的霜气里掉落,在黑暗的泥地里。 这里到那里。
我的思想专注于唯一的事物,
达不到的地方象行程外的城市。
那里精神的灯或关或闭,
那里心灵也许正为爱情的凋败欣喜。
那里,也笼罩着黑暗,象深深的哭泣。 这里到那里。
火车从我的窗前驰过,人们从这里到那里,
在白昼或深夜,又过了一个白昼或者
又过了一个黑夜。
在同一片天空下。 这里到那里。
镜子反射日光和月光,
我是矛盾生命的象征。
正过大桥的车上
有我热爱的兄弟姐妹,
正想起我在这个城市里,
满眼是无边闪烁的灯火。47在洁净的水中生长,
开放洁净的花朵。
我的天真之歌还在吟唱什么?
今天已无人理解飞鸟的悲伤。 我逐渐远离繁花的天国,
把盲人的拐杖伸向浊臭的池塘。
引路的星辰日益遥远,
耳中萦徊着眩晕的魔笛。 温慈的绸缎悬垂在深广的殿堂,
和年代一样久远,被香熏得沉暗。
我曾经多么幸运,
在兄弟间端坐,远离尘俗。 深寂的夜空,过去的岁月里众星密布,
我们默对永恒把祷词吟诵。
清晨,就着清晰的米汤吞咽清洁的面包,
心中充满对宁静生活深深的感激。 而今我独处一隅,面对城市的中心,
这危险的发光体彻夜燃烧,
宛如地狱不熄的烈火。
在寥阔贫瘠的土地上,我们象虫豕一样奔走。 凝望冬季沉郁屋顶的上空,
贫穷生活的烟雾从周围升起,
弥漫、消融,在众人的脸上
投下阴影。 谎言、表白、筋疲力尽的周旋,
我摊开四肢躺在夜晚的床上,
恶梦的鹰鹫袭击心脏的岩穴。
而户外静寂,夜清如水。 在洁净的水中生长,
开放洁净的花朵。
我的经验之歌振颤着簇簇黄叶,
使它们纷纷落下、飘散、埋没48诚实的石头有一种怎样的语言
它们垒成宽阔的大道,伸向海边
你慵倦的话音使石头幸福地跳动
我的灵魂轻叩你光洁的脚踝 噢,成排的木头房子密密匝匝
响着喜悦的叮当,欢迎你的到来
所有的阳光争相亲吻你的面颊
所有的风向你的长发聚集 你均匀的呼吸撩起我海水蕴蓄的欲望
几乎要涨破语言的表皮喷溅而出
我伫立在你身旁,幸福而又不幸
爱你,就象爱湛蓝的海水你洗濯的手指 你有光洁的贝壳一样白净的肤色
可我无法拾取你,至于双唇间
这瞬时的欢乐和忧愁之于你
仿佛绷紧的布帆之于气流的吹向 月光在水和岩石交错的地方沉睡
我的脑子象疯狂的轮机彻夜旋转
在爱情汹涌的海面筋疲力竭
在孤独弥漫的凌晨止息于困倦与乏力50有多少死者象我一样倾听过
雨,它的凉爽的果实和叹息
充盈了整个黄昏
淋湿的旷野游荡着多少疲倦的身影 隔湖而望,深黑的水际漂浮着
黑色的村庄,轻得就象流动的冰块
那是人烟灭绝的腐败建筑
但为什么比人丁兴旺的城市显得更有希望 我步下泥泞的土坡,爬上山岗
伫立良久,又穿越树林
秋天,挂在宛如烟霞的树枝上
就象曾经华丽过的破烂衣裳54那是我的干校,在视线的尽头,群山的脚下
在晨雾笼罩中,淹没于丛林
那是我赖以生活的地方
我多么不愿为此奔波往返 通往干校的路,新铺的水泥
银灰色,在上午的阳光中闪烁
高出于田野之上,垅沟间是
一块一块新翻的褐色泥土 平坦,带着柔和的弧线
我的自行车咔哒作响
我要把这天变成郊游的日子
把令我畏惧的郊野变成愉快的花园 那是我周日的干校
排排房舍间悄无人影
只有怪异的草木享用僻静的时光
我却带着陌生的心情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树木随意站立
风儿吹碎了阳光叮当作响
这里远离路径
正合宁静的心灵幽居 这里本是自然隐匿的所在
可是为什么让我如此惧怕56 哀歌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怎么办,我这个生活的零余者?
孑然一身,站在这里。
弟兄们,再见。
你们穿过这个中午,
消失在街头。
阳光明净,
这是深冬了。 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
城市中的荒野,
城市中的夜晚。
我将离开北方,
这高远的天空。
南下的列车扯响汽笛,
那里多么嘈杂、污浊。 弟兄们,再见。
你们的笑声多么丰满、响亮,
长久在这空屋里回荡。
床架上堆积着你们遗弃的杂物,
尘埃还未来得及蒙上。
噢,此刻你们已独个在各自的行程上。 这世纪末的城市
多么凄凉。
有谁会记得我?
一个零余者,
无力而怯懦。
难道我就这样无声地毁灭? 这空寂的寝室,
曾经昼夜喧闹。
但总会有一天,
一个年轻人推开门
扑面的是沉重的灰尘,
还有,地上的那具枯骨。
哦,那是我。 新时代的宠儿,
愿你有个美好的前程!
可你知道这里喧嚣的历史、
凄凉的晚景?
那些泪痕,你可会轻轻抚摸? 再见了,弟兄们。
车站广场繁忙、混乱,
到处躺满逃亡的人群,
女人多么疲惫,孩子在怀里瞌睡,
而男人,他们的脏手
攥紧了皱巴巴的纸币,,
指缝里渗着发酸的汗水。 这个时代就要结束了,
我该怎么办,面对这绝望的景象?
不属于任何团体,
没人过问和救助。
人们流浪之后回到家乡,
而我,我的家乡在哪里?58痛苦的跨越两代的诗人,
他的脸苍白,
藏在高竖的衣领里,
不愿看这个世界。 他站在雨天垂暮的站台上。
淹没了他,机车的浓烟!
浓硫酸的汽笛浸泡着他的心。    张曙光诗选
张曙光(1956- ),出版的诗集有《小丑的花格外衣》(1998)。
1965年 看电影 十月的一场雪 雪 照相簿 存在与虚无 在酒吧 垃圾箱 岁月的遗照 1965年那一年冬天,刚刚下过第一场雪
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场雪
傍晚来得很早。在去电影院的路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绕过一个个雪堆,看着
行人朦胧的影子闪过——
黑暗使我们觉得好玩
那时还没有高压汞灯
装扮成淡蓝色的花朵,或是
一轮微红色的月亮
我们的肺里吸满茉莉花的香气
一种比茉莉花更为凛冽的香气
(没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那一年电影院里上演着《人民战争胜利万岁》
在里面我们认识了仇恨与火
我们爱着《小兵张嘎》和《平原游击队》
我们用木制的大刀与手枪
演习着杀人的游戏
那一年,我十岁,弟弟五岁,妹妹三岁
我们的冰爬犁沿着陡坡危险地
滑着。突然,我们的童年一下子终止
当时,望着外面的雪,我想,
林子里的动物一定在温暖的洞里冬眠
好度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这样想
现在已无法记起 看电影

这些声音和色彩围裹着我
像岁月,压过了人们的喧哗
低语,和引座员手中电筒
晃动着的光束。一部电影是
一个盛大的狂欢节,在里面
我们寻找着各自的位置
角色,悲哀和欢乐,以及
——假如还存在着后者——
从童年起我们就熟悉的一切
一张美丽的脸,一次历险
或一段让你的心感到疼痛的
爱情,虽然并不长久,但总是
唤起我们的遐思或向往
人类生活的缩影……流动的
影象和变幻的场景,像保姆
引领着我们的童年,或一只浴盆
在里面我们的灵魂被漂白
或染成黑色。我们惊奇地看到
熟悉的风景被浓缩成一幅连环画……
停车场,街头的电话亭,落日
林荫道,广场,咖啡馆
穿风衣的杀手制造着
一次机会,或许,那就是
我……银幕放大着我们弱小的身躯
还有勇气;或命运在
一只鞋子上显示奇迹——
当意外地得到了美人或王子的
垂青。同恐龙搏斗,或傲然
面对纳粹的枪口……但最终
总是会化险为夷。我们的人生
被制片商们所虚构,直到变成
一些闪烁着的光的斑点。但当
拭去汗水,走进外面四月夜晚的
微风里,我们感到活着
是多么的美好……
尽管苍白,平庸,像街角那轮
宇航员们光顾过的月亮
它一度是我们意识的中心,但
现在只是一个废弃了的喻体
我们宁愿谈论着玛丽莲·梦露
费雯丽,奥黛丽·赫本或金斯基
金发的女郎,目光注视着
有钱的绅士,或爱情。执拗地追求
虽然并不清楚到底在追求着什么
一觉醒来,身边的情人变成
吃人的豹子。或纯情的公主
落魄,直到遇上勇敢的骑士
铁桥的两次相遇,铸成命运
永恒的悲剧。神秘的嘉宝,她
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得不到的
孤独,劳伦斯·奥利佛在舞台上
大声吼叫,迟迟不肯交出手中的
佩剑。可怜的查利,或夏尔洛
好脾气的派克,梅尔·吉布森对英国的
复仇。硬汉史泰龙,发仔,林青霞和进军
好莱坞的成龙……我们是那么地
爱着你们,或爱着奇迹
我们渴望着走进银幕
进入另一种生活……然而
随着银幕的影象消失,大厅的灯光
蓦地照亮着一张张失去光彩的脸
仿佛被从里面抛出,离开——
带着满足,悔恨和少许的倦意
幸福的源泉,二十世纪的教堂
或学校。在童年,我们就被
大人们带到这里,手里塞着
几颗糖,或一只苹果,看着上面
士兵们步列整齐地进行着杀戮
阴谋,或男女间的私情——
青春的欲望,阴谋,和复仇的快感
塑造着我们,塑造着我们
时代的生活或生活的时代……
六十年代,我们看蹩脚的
苏联电影,赞颂意识形态
把驶入布拉格坦克的政治性骚扰
装扮成一次甜蜜的调情
而爱情——哦,多么神圣——不过是
对领袖和主义无偿的献身
国产影片,黑白的,打日本人
和国民党,《平原游击队》《地道战》
《小兵张嘎》,《红日》,和
《林海雪原》。可歌可泣的
战争场面,简单而乏味。而
《五朵金花》让我着迷
爱上了里面的女主角
我五岁的时候。我记忆中的
第一部影片是《画中人》,三岁
一个不良的开端……七十年代,朝鲜
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片,比如
《卖花姑娘》、《宁死不屈》
和《遥远和地平线》。那里有什么?
或许只是鲜血和死亡?(以及
厕所和消毒剂发出的刺鼻的气味)
《第八个是铜像》,像一句格言
还有《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八十年代,大量的西方影片
(和少量的香港片)腐朽的
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彩色
海滩和比基尼。谋杀和
黑社会。吸毒和性爱。鬼魂和
恐怖。威士忌和可口可乐。
《尼罗河的惨案》,《人证》
《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妈妈
我的草帽丢了。”西条八十的诗句
某位看了《巴黎圣母院》的领导评价:
“圣母还不错,可巴黎太丑了”
我爱看《三笑》。而《叶塞尼亚》
让我倾倒。但我以为《冷酷的心》
更好,现在看来,不过是
一个更陈腐的罗曼史故事
《可尊敬的妓女》并不那么
有趣,尽管是萨特的(可能也是唯一的)
影片。《佐罗》,一般
《斯行凡大公》,不坏
还有《红舞鞋》。卓别林出现
满街哼着《追捕》插曲,尽管现在看来
这部片子并不好。但《望乡》
让人感动,我还喜欢《远山的
呼唤》和《幸福的黄手帕》
山田洋次的作品。而黑泽明的
要在很久以后在录相带
或VCD中才能看到。然后是《第一滴
血》,《哈里的战争》,反对
越战和税收制度。九十年代
展示《真实的谎言》,斯皮伯格的
《侏罗纪公园》,《龙卷风》
《山崩地裂》,想想都让人害怕
精心设计的大制作,再现一切
自然和人为的灾难——
电影院也开始变得
豪华,但观众却渐渐稀少
(在一首诗中我写过家乡的
电影院,它早已被拆除
只是像幽灵一样出现在
我的梦里。到底要告诉我些
什么?或我要对你们虚构些什么?)
在一个时代结束的地方将
预示着另一个时代开始——或许?
现在电影院已变得多余,像
一座座在夕阳里沉思着的
教堂,已经成为陈旧的风景
或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十月的一场雪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雪。早上起来
脚印多像一串串诗行!
杂乱,但最终朝着一个方向
一年将尽;还有十一月份的阳光。  雪
第一次看到雪我感到惊奇,感到
一个完整的冬天哽在喉咙里
我想咳嗽,并尽快地
从那里逃离。
我并没有想到很多,没有联想起
事物,声音,和一些意义。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空气中浮动
然后在纷飞的雪花中消逝
那时我没有读过《大屠杀》和乔伊斯的《死者》
我不知道死亡和雪
有着共同的寓意。
那一年我三岁。每亲抱着我,院子里有一棵树
后来我们不住在那里——
母亲在1982年死去。  照相簿
母亲的微笑使天空变得晴朗。
她白色的衣裙
盛开在一片收获的玉米地里
使59年的某个夏日成为永恒。
我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拿着一架玩具飞机
那种双翼的,二次大战前使用的那种
一身海军制服,像一名刚入伍的新兵
却不知道某些地方正沐浴着战争和死亡。
另一幅照片。我扎起
一根小辫,像一个女孩。
那是妈妈干的
时间与妈妈的那幅大致相同。
还有一张骑在三轮车上吃着橘子
以后好长时间我邻家的孩子
啃着糠麸窝头,坚硬得像黑色的石头。
弟弟在照片中的一张炕桌上
吃着饭,在这之前他一直傻笑着
追着爸爸的相机
后面的墙壁上有剥落的痕迹有一处我一直在想
是一只老虎而看上去的确很像。
62或63年。那一年春天
我第一次拿着两毛钱去商店买了一包糖
并用蜡笔在墙上涂抹着太阳和警察。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妹妹
戴一顶可爱的绒帽
马戏团小丑常戴的那种
愣愣的表情
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一张全家照上,拍下了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和我
上面印着:1965年8月,哈尔滨
爸爸试图微笑,但他一边的嘴角刚刚翘起
便凝固在画面上
无法把它修整得更好。
这也是全家最后一次合影,以后好些年
全家人没有照相也没有微笑直到
我和大学同学一起拍下照片
然后是同学妻子的结婚纪念照
我们不得体地笑着
带着幸福的惶惑。
1982年。这一年母亲离开了人世
而影集中增加了女儿的照片
有一张姥姥抱着她就像
当初抱着我但那时没有留下照片
但姥姥保存着舅舅和我的一张
舅舅看上去年轻漂亮那时他刚刚结婚但此刻
躺在医院里痛苦不堪他患了重病。
照像簿里更多是女儿的照片
活泼地笑着,跳舞,吹生日蜡烛,穿着我的大皮鞋
像踩在两只船里。这一切突然变成彩色仿佛
在一部影片中从黯淡的回忆
返回到现实  存在与虚无
雨声并不带给我们什么。或许
雨声是一种存在。或许
我看到的不是事物本身
不是月亮,托起春天和洋槐的广场
红色的摇滚乐和火烈鸟
以及扭伤的屁股,短裙和陌生的脸
以及一部书一一一
透过一行行文字
我们无法认识上帝
他是否耽于幻想是否快乐或大声哭泣
甚至无法触摸白杨树的叶子
它们正排列在街道的两旁
在雨丝和肖邦的乐曲中熠熠闪亮
我读了很多书,仍然
无法诠释死亡的风景
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苍白的
脸像雨中冲洗干净的街道
1980年萨特逝世时很多人
参加他的葬礼而如今
他在哪里他们又在哪里?
多少年一直争论着莎士比亚的真伪
我是否存在,还有桑丘,卡尔·马克思和弗洛伊德
过去了的就是死亡
就是一片虚无的风景
而如今萨特只是一个空洞的名词,一部书的作者
就像一个被蛀空的蚕蛹  在酒吧
除了诗歌我们还能谈论什么
除了生存,死亡,女人和性,除了
明亮而柔韧的形式,我们还能谈论什么
革命是对舌头的放纵。早春的夜晚
我,几个朋友,烟雾和谈话——
我注视着那个摇滚歌星的面孔
车辆从外面坚硬的柏油路上驶过
杯子在我们手中,没有奇迹发生  垃圾箱
诗歌怎样才能容纳更为广阔的经验
除了那些美好的事物(诸如被砍伐着的杉树
和即将耗尽的白天),还要有一些
渣滓:呕吐物,避孕套,散落在地板上的
旧报纸,锯未和打碎的盘子
在酒吧门前,一个失恋者眼中的月亮
苍白,游移,似乎在发出轻蔑的笑声
一次性冲动,病床上的最后叹息
以及——它应该成为一只垃圾箱
包容下我们时代全部的生命
哦,生活,多么美好的字眼,但
这些也不过是些垃圾而已  岁月的遗照
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你们,我青年时代的朋友
仍然活泼、乐观,开着近乎粗俗的玩笑
似乎岁月的魔法并没有施在你们的身上
或者从什么地方你们寻觅到不老的药方
而身后的那片树木、天空,也仍然保持着原来的
形状,没有一点儿改变,仿佛勇敢地抵御着时间
和时间带来的一切。哦,年轻的骑士们,我们
曾有过辉煌的时代,饮酒,追逐女人,或彻夜不眠
讨论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我们扮演过哈姆雷特
现在幻想着穿过荒原,寻找早已失落的圣杯
在校园黄昏的花坛前,追觅着艾略特寂寞的身影
那时我并不喜爱叶芝,也不了解洛厄尔或阿什贝利
当然也不认识你,知识每天在通向教室或食堂的小路上
看见你匆匆而过,神色庄重或忧郁
我曾为一个虚幻的影像发狂,欢呼着
春天,却被抛入更深的雪谷,直到心灵变得疲惫
那些老松鼠们有的死去,或牙齿脱落
只有偶尔发出气愤的尖叫,以证明它们的存在
我们已与父亲和解,或成了父亲,
或坠入生活更深的陷阱。而那一切真的存在
我们向往着的永远逝去的美好时光?或者
它们不过是一场幻梦,或我们在痛苦中进行的构想?
也许,我们只是些时间的见证,像这些旧照片
发黄、变脆,却包容着一些事件,人们
一度称之为历史,然而并不真实 
  张枣诗选张枣(1962- )。出版的诗集有《春秋来信》(1998)。
何人斯 镜中 十月之水 深秋的故事 望远镜 娟娟 蝴蝶 楚王梦雨 罗蜜欧与朱丽叶 梁山伯与祝英台 爱尔莎和隐名骑士 丽达与天鹅 吴刚的怨诉 色米拉肯求宙斯显现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
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十月之水"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易经·渐》
1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
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尸首间
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嘴唇也
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机密的微风从侧面撤退
一缕缕,唤醒霜中的眉睫
就这样珍珠们成群结队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于一根琴弦
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
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2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
鸟是空气的邻居,来自江南
一声枪响可能使我们中断蒙汛
可能断送春潮,河商的妻子
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
你的女儿们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带
山丘也被包含在里面,白兔往往迷途
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
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
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
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
一个安静的吻可能撒网捕捉一湖金鱼
其中也包括你,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3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
你也显现在窗口边,水鸟飞上了山
而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
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河止
我如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
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
黄狗往缝隙里张望 我早已不在里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
板桥霜迹,我礼貌如一块玉坠
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4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
而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
此刻你发现北斗星早已显现
植物齐声歌唱,白昼缓缓完结
你在停步时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热泪汹涌,动情地告诉我们
这就是她钟情的第十个月
落日镕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
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望远镜
我们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鲜花般的讴歌你走来时的静寂
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并将
距离化成一片晚风,夜莺的一点泪滴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呵,不,它是闻到了
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来
像你一样奔赴幽会;岁月正脱离
一部痛苦的书,并把自己交给浏亮的雨后的长笛;呵,快一点,再快一点,跃阡度陌
不在被别的什么耽延;让它更紧张地
闻着,呓语着你浴后的耳环发鬓
请让水抵达天堂,飞鸣的箭不在自己
哦,无穷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脉搏
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看见我们更清晰,更集中,永远是孩子
神的望远镜还听见我们海誓山盟  娟娟
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
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
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
接着变天了,湿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们的地方没有伞,没有号码和电话
也没有我们居住,一颗遗忘的樟脑
袅袅地,抑不住自己,嗅着自己,嗅着自己早布设好的空气
我们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个
任凭空气给我们侧影和善恶
给我们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但有一天樟脑激动地憋白了脸
像沸腾的水预感到莫名的消息
满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
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  蝴蝶
如果我们现在变成一对款款的
蝴蝶,我们还会喁喁地谈这一夜
继续这场无休止的争论
诉说蝴蝶对上帝的体会那么上帝定是另一番景象吧,好比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蓝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
那只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我想不清你那最后的容颜
该描得如何细致,也不知道自己
该如何吃,喂养轻柔的五脏和翼翅但我记得我们历经的水深火热
我们曾咬紧牙根用血液游戏
或者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吧当着上帝沉默的允许,行尸走肉的金
当着图画般的雪雨阴晴
五彩的虹,从不疼的标本现在一切都在灯的普照下
载蠕载袅,呵,我们迷醉的悚透四肢的花粉
我们共同的幸福的来世的语言
在你平缓的呼吸下一望无垠所有镜子碰见我们都齐声尖叫
我们也碰着了刀,但不再刺身
碰翻的身体自己回头站好像世纪末
拐角和树,你们是亲切的衣襟我们还活着吗?被损颓然的嘴和食指?
还活在鸡零狗碎的酒的星斗旁边?哦,上帝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我们不堪解剖的蝴蝶的头颅
记下夜,人,月亮和房子,以及从未见过的
一对喁喁窃语的情侣  楚王梦雨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宫殿春夜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枯木上的灵芝,水腰分上绢帛
西边的飞蛾探听夕照的虚实
它们刚刚辞别幽居,必定见过
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
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
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践约可能中断潮湿的人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前夕
我已想到周围的潮湿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拧出水
山阿来的风吹入它们的内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它里面,那湫隘的人还烧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你看,这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皎月
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是要剥它,剥成鼻孔
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请你不要再听我了
我知道你在某处,隔风嬉戏
空白地的梦中之梦,假的荷花
令我彻夜难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岂不是我
人同道殊,而殊途同归
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热泪。 
罗蜜欧与朱丽叶
他最后吻了吻她夭灼的桃颊,
便认定来世是一块风水宝地;
嫉妒死永霸了她姣美的呼吸,
他便将穷追不舍的剧毒饮下。 而她,看在眼里,急得直想尖咒:
“错了,傻孩子,这两分钟的死
还不是为了生而演的一出戏?!”
可她喊不出,象黑夜愧对白昼。 待到她挣脱了这场噩梦之网,
她的罗蜜欧已变成另两分钟。
她象白天疑惑地听了听夜晚。 唉,夜莺的婚曲怎么会是假的?
世界人声鼎沸,游戏层出不穷——
她便杀掉死踅进生的真实里。  
梁山伯与祝英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们每天
读书猜迷,形影不离亲同手足,
他没料到她的里面美如花烛,
也没想过抚摸那太细腻的脸。 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并看他们
衣裳清洁,过一座小桥去郊游。
她喏在后面逗他,挥了挥衣袖,
她感到他象图画,镶在来世中。 她想告诉他一个寂寞的比喻,
却感到自己被某种轻盈替换,
陌生的呢喃应合着千思万绪。 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
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   爱尔莎和隐名骑士
她遇险的时候恰好正在做梦,
因此那等她的死刑不能执行,
她全心憧憬一个飘渺的名姓,
风儿叮咚,吹响了远方的警钟。 于是云开了,路移了,万物让道,
最远的水翡翠般摆设到眼前。
嗬,她的骑士赫然走近她身边,
还有那天鹅,令世界大感蹊跷。 可危险过后她却恢复了清醒,
“这是神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
我平凡的心儿实在不敢相信。” 于是她求他给不可名的命名。
这神的使者便离去,万般痛苦——
人间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   丽达与天鹅
你把我留下像留下一个空址,
那些灿烂的动作还住在里面。
我若伸进我体内零星的世界,
将如何收拾你隳突过的形迹? 唉,那个令我心惊肉跳的符号,
浩渺之中我将如何把你摩挲?
你用虚空叩问我无边的闲暇,
为回答你,我搜遍凸凹的孤岛。 是你教会我跟自己腮鬓相磨,
教我用全身的妩媚将你描绘,
看,皓月怎样摄取汪洋的魂魄。 我一遍又一遍挥霍你的形象,
只企盼有一天把你用完耗毁——
可那与我相似的,皆与你相反。   吴刚的怨诉
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
上天何时赐我死的荣幸?
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
我的心永远喊不出“如今”。 瞧,地上的情侣搂着情侣,
燕子返回江南,花红草绿。
再暗的夜也有人采芙蓉。
有人动辄就因伤心死去。 可怜的我再也不能幻想,
未完成的,重复着未完成。
美酒激发不出她的形象。 唉,活着,活着,意味着什么?
透明的月桂下她敞开身,
而我,诅咒时间崩成碎末。   色米拉肯求宙斯显现
“如果你是人就求求你更是人
如果你不是如果除了人之外
一切都是神就请你给个明证
我一定要瞻一眼真理的风采!” 宙斯在他那不得已的神境中
有些惊慌失措,他将如何解释
他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化身?
他无术真成另一个,无法制止 这个非得占领他真身的美女,
除了用死,那不可忍受的雷电——
于是他任凭自己返回进自己 唉,可怜的花容月貌,岂能抵御
这一瞬?!唉,这撮焦土惜未能见
那酒和歌的领队,她的亲生子。 
  郑愁予诗选
郑愁予(1933- ),原名郑文韬,出版的诗集有《梦土上》(1955)、《衣钵》(1966)、《燕人行》(1980)、《寂寞的人坐着看花》(1993)。火炼 寂寞的人坐着看花 佛外缘 贵族 当西风走过 生命 度牒 未题 梵音 媳妇 醉溪流域 港夜 归航曲 雨丝 边塞组曲 天窗 情妇 知风草 四月赠礼 窗外的女奴 水巷 夜歌 南海上空 俯拾 山外书 山居的日子 落帆 崖上 结语 探险者 港边吟 小溪 殒石 垂直的泥土上 岛谷 海湾 小小的岛 船长的独步 贝勒维尔 水手刀 如雾起时 晨景 小诗锦 除夕 晚虹之逝 雪线 晚云 钟声 乡音 偈 定 客来小城 错误 港夜 梦土上 赋别 雨季的云 裸的先知 盛装的时候 最後的春闱 右边的人 编秋草 厝骨塔 小站之站 召魂 望乡人 野柳岬归省 晨 下午 草履虫 静物 采贝 姊妹港 一○四病室 清明 嘉义 左营 南湖大山辑 大霸尖山辑 玉山辑 雪山辑 大屯山汇 大武山辑 边界酒店 旅程 草生原 燕云 四月图昼 九月图昼 火炼 寂寞的人坐着看花
焚九歌用以炼情
燃内篇据以炼性
炼性情之为剑者两刃
而炼剑之後又如何 就
炼炼火的自己吧炼自己成为容器
不再是自己而是
大实若虚
此所谓炉火纯青
是容飞鹅即兴闯入
过瘾而不
焚身 
佛外缘
她走进来说: 我停留
只能亥时到子时你来赠我一百零八颗舍利子
说是前生火花的相思骨
又用菩提树年轮的心线
串成时间绵替的念珠莫是今生邀我共同坐化
在一险峰清寂的洞府
一阴一阳两尊肉身
默数着念珠对坐千古而我的心魔日归夜遁你如何知道
当我拈花是那心魔在微笑
每朝手写一百零八个痴字
恐怕情孽如九牛而修持如一毛而你来只要停留一个时辰
那舍利子已化入我脏腑心魂
菩提树同我的性命合一
我看不见我 也看不见你 只觉得唇上印了一记凉如清露的吻 
贵族
别劫去我的忧郁;那个灰色的贵族;
别以阳光的手,探我春雨的帘子,
我不爱夕照的红繁缕,印做我的窗花,
我住於我的城池,且安於施虐白昼的罪名,
别挑引我的感激,尽管驰过你晚风的黑骑士,
别以面纱的西敏寺的雾,隐海外的星光诱我:
你该知道的,那灰色的贵族----
我不欲离去,我怎舍得,这美丽的临刑的家居。 
当西风走过
仅图这样走过的,西风----
仅吹熄我的蜡烛就这样走过了
徒留一叶未读完的书册在手
却使一室的黝暗,反印了窗外的幽蓝。
当落桐飘如远年的回音,恰似指间轻掩的一叶
当晚景的情愁因烛火的冥灭而凝於眼底
此刻,我是这样油然地记取,那年少的时光
哎,那时光,爱倩的走过一如西风的走过。 
生命
滑落过长空的下坡,我是熄了灯的流星
正乘夜雨的微凉,赶一程赴赌的路
待投掷的生命如雨点,在湖上激起一夜的迷雾
够了,生命如此的短,竟短得如此的华美!偶然间,我是胜了,造物自迷於锦绣的设局
毕竟是日子如针,曳着先浓後淡的彩线
起落的拾指之间,反绣出我偏傲的明暗
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得如此之宁静! 
度牒
这是故居的园林,石阶向
圮废的庙宇
今夜你同谁来呢?同着
来自风雨的不羁,抑来自往岁的记忆
额上新的殿堂已醮起,而哪儿去了
我们昔日油纸的度牒
我再再地断定,我们交投的方言未改
那蒲团与莲瓣前的偶立
或笑声中不意地休止
啊,你已陌生了的人,今夜你同风雨来
我心的废厦已张起四角的飞檐
那高悬薄翅的铁马,你要轻轻地摇
轻轻地,啊,那是我梦的触须 
未题
无声地汇流着,在一一二月的雨天
是我们臂上的静脉的小青河一环环的漩涡,朵朵地跳出来
跳出你开着南窗的,心的四房室而我底----
我正忙於打发,灰尘子常年的座客
以坦敞的每个角落,一一安置你的摆设啊,那小巧的摆设是你手制的
安闲地搁在,那两宅心舍的,那八间房室 
梵音
云游了三千岁月
终将云履脱在最西的峰上
而门掩着 兽环有指音错落
是谁归来 在前阶
是谁沿着每颗星托钵归来
乃闻一腔苍古的男声
在引罄的丁零中响起反正已还山门 且迟些个进去
且念一些渡 一些饮 一些啄
且返身再观照
那六乘以七的世界
(啊 钟鼓 四十二字妙陀罗)
首日的晚课在拈香中开始
随木鱼游出舌底的莲花
我的灵魂
不即不离 
媳妇
媳妇儿的家曾是昔日的花轿
颤栗了门深柳枝垂的巷子
苇帘卷著 空堂约好燕燕的佳期
是一叠唱片样转而不眩的下午
啊 燕燕 一圈呢语一圈笑
而雪披的远山 仍是旧岁的寒衣
仍在多上坡的云脊……
翼的路了无消息
无奈梅香总趁日斜时候
推衾欲起的媳妇便怅然仰首
呀 未粘好的风筝犹搁案头…… 
醉溪流域(一)
吹风笛的男子在数说童年
吹风笛的男子
拥有整座弄风的竹城
虽然 他们从小就爱唱同一支歌
而咽喉是忧伤的
岁月期期艾艾地流过
那失耕的两岸 正等待春泛而冬著
一溪碎了的音符溅起
多石笋的上游 有蓝钟花的鼻息
而总比萧萧的下游多 总比
沿江饮马的啼声好
想起从小就爱唱的那支歌
忧伤的咽喉 岁月期期艾艾地流过
流过未耕的两岸  
而两岸啊 犹为约定的献身而童贞著醉溪流域(二)
那晚 他们隔杯望著空空
(当兄弟已出征 真像对饮的妯娌呢!)
舟上的快意只是呀地一声
启 了
姻缘桅立在第六指上
那晚 他们隔烛望著红红
(当兄弟已亡故 谁和谁算是妯娌妮!)
整个的流域都生长一种棕的植物
(是灯柱披著蓑衣麽!)
後来 便让风鼓起黑色的大氅
其壮观如一座地震的城
啊 那晚 他们交颈而很慢很慢才钉在十字上 
港夜
远处的锚响如断续的钟声
云像小鱼浮进那柔动的圆浑……
小小的波涛带著成熟的佣懒
轻贴上船舷,那样地腻,与软
渡口的石阶落向忧邃
这港,静的像被母亲的手抚睡
灯光在水面拉成金的塔楼
小舟的影,像鹰一样,像风一样穿过…… 
归航曲
飘泊得很久,我想归去了
彷佛,我不再属於这里的一切
我要摘下久悬的桅灯
摘下航程里最後的信号
我要归去了……每一片帆都会驶向
斯培西阿海湾(注)
像疲倦的太阳
在那儿降落,我知道
每一朵云都会俯吻
汩罗江渚,像清浅的水涡一样
在那儿旋没……我要归去了
天隅有幽蓝的空席
有星座们洗尘的酒宴
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
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注)斯培西阿海湾:雪莱失踪处 
雨丝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
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
我们底车舆是无声的。曾嬉戏於透明的大森林,
曾濯足於无水的小溪,
那是,挤满著莲叶灯的河床啊,
是有牵牛和鹊桥的故事
遗落在那里的……遗落在那裹的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
斜斜地,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
而是否淡的记忆
就永留於星斗之间呢?
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
流满人世了…… 
残堡    边塞组曲之一
戍守的人已归了,留下
边地的残堡
看得出,十九世纪的草原啊
如今,是沙丘一片……怔忡而空旷的箭眼
挂过号角的铁钉
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
戍楼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风沙的锈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
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
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
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
我的行囊也没有剑
要一个铿锵的梦吧
趁月色,我传下悲戚的「将军令」
自琴弦……野店   边塞组曲之二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裹挂起一盏灯啊,来了
有命运垂在颈间的骆驼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谁挂起的这盏灯啊
旷野上,一个蒙胧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烧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换著流浪的方向…牧羊女    边塞组曲之三
「那有姑娘不戎花
那有少年不驰马
姑娘戴花等出嫁
少年驰马访亲家
哎    
那有花儿不残凋
那有马儿不过桥
残凋的花儿呀随地葬
过桥的马儿呀不回头……」
当你唱起我这支歌的时侯
我底心懒了
我底马累了
那时  
黄昏已重了
酒囊已尽了……o黄昏的来客   边塞组曲之四
是谁向这边驰来了呢
这裹有直立的炊姻
和睡意蒙胧的驼铃你也许是来自沙原的孤客
多情而爽朗的
边城的孩子
你也许带看被放逐的忧愤
摔著鞭子似的双眉
然而,你有轻轻的哨音啊
轻轻地  
撩起沉重的黄昏
让我点起灯来吧
像守更的雁小河  边塞组曲之五
收留过败阵的将军底泪的
收留过迷途的商旅底泪的
收留过远谪的贬官底泪的
收留过脱逃的戍卒底泪的
小河啊,我今来了
而我,无泪地躺在你底身侧沙原的风推不动你
你沉重而酸恻的叹息
月下,一道铁色的筋
使心灰的大地更懒了我自人生来,要走回人生去
你自遥远来,要走回遥远去
随地编理我们拾来的歌儿
我们底歌呀,也遗落在每片土地…… 
天窗
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卧看,好深的井啊。自从有了天窗
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星子们都美丽,分占了循环著的七个夜,
而那南方的蓝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闲荡著
那町町有声的陶瓶还未垂下来。
啊,星子们都美丽
而在梦中也响看的,只有一个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情妇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妇
而我什麽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
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知风草
晚虹後的天空,又是,桃花宣似的了
被裱褙的乱云,是写在
信风上的书法,我犹存
受赠者的感觉,犹记檐滴断续地读出
而结束於一声鼓……那夕阳的红铜的音色小窗,邮箱嘴般的
许多永昼,题我的名投入
(是题给鬓生花序的知风草吧!)而
惊蛰如歌,清明似酒,惟我
却在 雨的丝中,懒得像一只蛹了 
四月赠礼
雨季是一种多棕的植物,
那柔质的纤维是适於纺织的;
而大农耕的绿野是太素了,
谁愿挂起一盏华灯呢?
一盏太阳的灯!一盏月亮的灯!
--都不行,
燃灯的时候,那植物已凋萎了。总有法子能剪来一块,一块织就的雨季,
我把它当片面纱送给你,
素是素了点,朦胧了点,
而这是需要的--
每天,每天,你底春晴太明亮! 
窗外的女奴
方 窗这小小的一方夜空,宝一样蓝的,有看东方光泽的,
使我成为波斯人了。当缀作我底冠饰之前,曾为那些女奴
拭过,遂教我有了埋起它的意念。只要阖拢我底睫毛,它
便被埋起了。它会是墓宫中蓝幽幽的甬道,我便携著女奴
们,一步一个吻地走出来。圆 窗这小小的一环晴空,是浇了磁的,盘子似的老是盛看
那麽一块云。独餐的爱好,已是少年时的事了。哎!我却
盼望著夜晚来;夜晚来,空杯便有酒,盘子中出现的那些
……那些不爱走动的女奴们总是痴肥的。*字窗我是面南的神,裸著的臂用纱样的黑夜缠绕。於是,
垂在腕上的星星是我的女奴。
神的女奴,是有名字的。取一个,忘一个,有时会呼
错。有时,把她们揽在窗的四肢内,让她们转,风车样地
去说争风的话。 
水巷
四围的青山太高了,显得晴空
如一描蓝的窗……
我们常常拉上云的窗帷
那是阴了,而且飘著雨的流苏我原是爱听罄声与铎声的
今却为你戚戚於小院的阴晴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缘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谁让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这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 
夜歌
这时,我们的港是静了
高架起重机的长鼻指著天
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
而满天欲坠的星斗如果实撩起你心底轻愁的是海上徐徐的一级风
一个小小的潮正拍看我们港的千条护木
所有的船你将看不清她们的名字
而你又觉得所有的灯都熟习
每一盏都像一个往事,一次爱情
这时,我们的港真的已静了。当风和灯
当轻愁和往事就像小小的潮的时候
你必爱静静地走过,就像我这样静静地
走过,这有个美丽弯度的十四号码头 
南海上空琉璃的三界 盆景盒儿般的碎了
结伴而去的幽 散为随缘的禅
关不住的长睫 翼一样的翩翩
而冰质的蓝 溶作紫竹的朝露
禁不住的 瞳 如索食的啄--
在南海我们竟是一阵鸽
春风乃是哨音做的远山覆於云荫
人鱼正围喋著普陀
挽*而涉的群岛在海峡小憩
一切皆缘春天而起--
在南海我们竟是一阵鸽
两脚系的书 是观音捎给丈夫的 
俯拾
台北盆地
像置於匣内的大提琴
镶著绿玉……
裸著的观音山
遥向大屯山强壮的臂弯
施著媚眼
向左再向南看过去
便是有著沉沉森林的
中央山脉的前襟了基隆河谷像把声音的锁
阳光的金钥匙不停的拨弄
在云飞的地方
我也伸长我底冰斧
为那七彩的虹弓缀一根弦
而这歇著的大提琴
却是事间最智慧的词令者
对偶来的人,缄默——。 
山外书
不必为我悬念
我在山里……来自海上的云
说海的沉默太深
来自海上的风
说海的笑声太辽阔我是来自海上的人
山是凝固的波浪
(不再相信海的消息)
我底归心
不再涌动 
山居的日子
自从来到山里,朋友啊!
我的日子是倒转了的:
我总是先过黄昏後渡黎明每夜,我擦过黑石的肩膀,
立於风吼的峰上,
唱啊!这里不怕曲高和寡展在头上的是诗人的家谱,
哦!智慧的血需要延续,
我凿深满天透明的姓名
唱啊!这里不怕曲高和寡 
落帆
啊!何其幽静的倒影与深沉的潭心
两条动的大河,交拥地沉默在
我底,临崖的窗下……
啊!何其零落的星语与晶澈的黄昏
何其清冷的月华啊
与我直落悬崖的清冷眸子
以同样如玉之身,共游於清冥之上
这时,在竹林的彼岸
渔唱声里,一帆嘎然而落
啊!何其悠然地如云之拭镜
那光明的形象,毕竟是漂渺而逝
我乃脱下轻披的衣襟
向潭心掷去,掷去-- 
崖上
虚无在崖上时,对著我
彷佛这样歌著……
啊---
不必为人生咏唱,以你悲怆之曲
不必为自然临摩,以你文彩之笔
不必讴歌,不必渲染,不必夸耀吧!果真你底声音,能传出十里吗?
与乎你底图画,能留住时间吗 ?然则,即千顷惊涛,也不必慨赏
即万里云海,也不必讶赞
果真,啊!你底眼,又是如此的低微麽?
时序和方位,山水和星月
不必指出,啊!也不必想到不必猜测,你耳得之声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咏三叹,啊,为你薄薄的存在
若是,朋友,你不曾透视过生命
来啊,随我立於这崖上
这里的------
风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清明你当悟到,隐隐地悟到
时间是由你无限的开始
一切的声色,不过是有限的玩具
宇宙有你,你创宇宙------
啊,在自赏的梦中,
应该是悄然地小立…… 
结语
我来结束我底偈语了,
这无休止的谜啊 !
想起家乡的雪压断了树枝,
那是时间的静的力
想起南海晨间的星子
如紫竹掩一泓欲语的流水……
山太高了,云显得太瘦,
何力浮起鹏翼,只见,
一只红色的蝉,静静地蜕著,
白翅被[刹那]染黑了
啊!你收拾行囊的春天呀!
看我------
[二十余年成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能否,我随著你
早点儿离去,
早点儿离去! 
探险者
静,从声音中走出来,
这儿的山,和低流的水,
葛里克达的夜,
我们底车停了至帐蓬如空虚的鼓,鼾声轻轻摸响它;
爱静的蕃社的精灵们,
不安地跃上树梢摇晃著啊!这儿的山,高耸,温柔,
乐於赐予,
这儿的山,像女性的胸脯,
驻永恒的信心於一个奇迹,
我们睡著,美好地想著,
征一切的奇迹於一个信心 
港边吟
雨季像一道河,自四月的港边流过
我散著步,像小小的鮀鱼
穿游在路旁高大的水藻间
我吹著水泡,一面思想,一面游戏------我思念,晴朗的日子
小窗透描这画的美予我
以云的姿,以高建筑的阴影
以整个阳光的立体和亮度
除圆与直角,及无数
耀耀的小眼睛,这港的春呀
系在旅人淡色的领结上
与牵动这画的水手底红衫子而我游戏,乘大浪挤小浪到岸上
大浪咆啸,小浪无言
小浪却悄悄诱走了沙粒…… 
小溪
偃卧在群草与众花之间
浮著慵困的红点而流著年轻的绿
像是流过几万里,流过几千个世纪
在我忧郁的眼神最适宜停落的线上
像一道放倒的篱笆
像采带束著我小园底腰当我散步,你接引我底影子如长廊
当我小寐,你是我梦的路
梦见古老年代的寒冷,与远山的阻梗
梦见女郎偎著小羊,草原有雪花飘过
而且,那时,我是一只布谷
梦见春天不来,我久久没有话说 
殒石
小小的殒石是来自天上,罗列在故乡的河边
像植物的根子一样,使绿色的叶与白色的花
使这些欣荣的童话茂长,让孩子们采摘
这些稀有的宇宙的客人们
在河边拘谨地坐著,冷冷地谈著往事
轻轻地潮汐拍击,拍击
当薄雾垂缦,低霭铺锦
偎依水草的殒石们乃有了短短的睡眠自然,我常走过,而且常常停留
窃听一些我忘了的童年,而且回忆那些沉默
那蓝色天原尽头,一间小小的茅屋
记得那母亲唤我的窗外
那太空的黑与冷以及回声的清晰与辽阔 
垂直的泥土上
    ---在登山技术队中
背著海驰车
朝阳在公路上滚来
路树驼著路树直高到远方去
在东的几乎是明天的那边
我们将翻犁垂直的泥土
将像云雀那麽生活在风上
多彩的我们一如虹的家族
在雨後群现 却列队隐於谷中我们立於冰冷的壁上
让胸像一样的胸任云撞击
在高得几乎是家乡的那边
挂好我们锚桩的秋千 然後攀缘 
热情果常将我们的唇碰红眸与星子已如斯临近
啊啊少年 纵让星芒刺伤也是好的但假期已在垂直的土上熟了
当图腾里的亘古已遭冰斧解冻
星与眸子也以端详告别
在海水与海水之间
我们乃如朝阳升出
而光和热的我们是另一种海
将使空洞的尘寰……潮满…… 
岛谷
众溪是海洋的手指
索水源於大山……
这里是最细的一流
很清,很浅,很活泼与爱唱歌山崖高得难以仰望
植物们静静地倒挂
中午的阳光一丝丝的透入
远处以云灌溉的森林
沉沉底如含一份洪荒的雨量荫影像掩饰一个缺陷
把我们驻扎著文明的帐蓬掩蔽 
海湾
瀚漠与奔云的混血儿悄布於我底窗下
这泼野的姑娘已礼貌地按下了裙子
可为啥不抬起你底脸
你爱春日的小瞌睡?
你不知岩石是调情的手
正微微掀你裙角的彩绮! 
小小的岛
你住的小小的岛我正思念
那儿属於热带,属於青青的国度
浅沙上,老是栖息著五色的鱼群
小鸟跳响在枝上,如琴键的起落那儿的山崖都爱凝望,披垂著长藤如发
那儿的草地都善等待,铺缀著野花如过果盘
那儿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
则你的健康是郁郁的,爱情是徐徐的云的幽默与隐隐的雷笑
林丛的舞乐与冷冷的流歌
你住的那小小的岛我难描绘
难绘那儿的午寐有轻轻的地震如果,我去了,将带著我的笛杖
那时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萤火虫
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 
船长的独步
月儿上了,船长,你向南走去
影子落在右方,你只好看齐七洋的风雨送一叶小帆归泊
但哪儿是您底[我]呀
昔日的红衫子已淡,昔日的笑声不在
而今日的腰刀已成钝错了一九五三,八月十五日,基隆港的日记
热带的海面如镜如冰
若非夜鸟翅声的惊醒
船长,你必向北方的故乡滑去…… 
贝勒维尔
你航期误了,贝勒维尔!
太耽于春深的港湾了,贝勒维尔!
整个的春天你都停泊著
说要载的花蜜太多,喂,贝勒维尔呀:
贸易的风向已转了……
大队的商船已远了……陆地和海抢去所有的繁荣
留这一涯寂寞给你
今年五月的主人,不是繁花是战争
你那生火的汉子早已离去贝勒维尔呀,哎,贝勒维尔:
帆上的补缀已破了……
舵上的青苔已厚了…… 
水手刀
长春藤一样热带的情丝
挥一挥手即断了
挥沉了处子般的款摆著绿的岛
挥沉了半个夜的星星
挥出一程风雨来一把古老的水手刀
被离别磨亮
被用于寂寞,被用于欢乐
被用于航向一切逆风的
桅蓬与绳索…… 
如雾起时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晨景
新寡的十一月来了
披著灰色的尼龙织物,啊!雨季
不信?十一月偶现的太阳是不施脂粉的港的蓝图晒不出一条曲线而且透明
一艘乳色的欧洲邮船
像大学在秋天里的校舍
而像女学生穿著毛线衣一样多彩的
红,黄,绿的旗子们,正在--
唉唉,一定是刚刚考进大学的女学生
多是比较爱笑,害羞,而又东张西顾的 
小诗锦
恕我巧夺天工了
我欲以诗织锦……调皮的眼神如星
含蕴的笑像月
垂落于锦轴两端的
美丽--是不幻的虹
那居为百色之地的
是不化的雪--智慧恕我以诗织锦
我欲巧夺天工了……
缀无数的心为音符
割季节为乐句
当两颗音符偶然相碰时
便迸出火花来
呀!我底锦乃有了不褪的光泽 
除夕
十九个教堂塔上的五十四个钟响彻这个小镇
这一年代乃像新浴之金阳轰轰然升起
而萎落了的一九五三年的小花
仅留香气於我底签上这时,我爱写一些往事了
一只蜗牛之想长翅膀
歪脖子石人之学习说谎
和一只麻雀的含笑的死
与乎我把话梅核儿错掷於金鱼缸里的事 
晚虹之逝
我是圆心,我立著
太阳在我的头顶的方位划弧
我是海的圆心,我立著
最浅的蓝在我四周划弧我在计算两个极点
把一道天然的七彩弧放在西方
但黄昏说是冷了!
用灰色的大翻襟盖上那条美丽的红领带 
雪线
廊上的风的小脚步踩著我午睡的尾巴
一枝藤蔓越了窗……
我采一个守势,将镜子挂在高处
对了,我要我小雪山的梦呢!
别离的日子刻成标高
我的离愁已耸出云表了所以我是雪线以上的生物
春的睫毛竟掩上我的窗
如果说白眼球算得诅咒
哪哪,我把镜子挂在高处 
晚云
七月来了,七月的晚云如山
仰视那蓝河多峡而柔缓突然,秋垂落其飘带,解其锦囊
摇摆在整个大平原上的小手都握了黄金又像是冬天
匆忙的鹌鹑们走卅里积雪的夜路
赶年关最後的集…… 
钟声
七月来了,七月去了……
七月遗下我们
八月来了
八月临去的时候
却接走那卖花的老头儿…….
于是,小教堂的钟
安祥的响起
穿白衣归家的牧师
安祥地擦著汗
我们默默地听著,看著
安祥地等著……
终有一次钟声里
总一个月份
也把我们静静地接了去…… 
乡音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赛
在一个冰冷的围场,我们是同槽栓过马的
我在温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旧日的旅伴,我很孤独我想告诉他,昔日小栈房坑上的铜火盆
我们并手烤过也对酒歌过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阳,一切的热源
而为什麽挨近时冷,远离时反暖,我也深深纳闷著 

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我将时间在我的生命里退役
对诸神或是对魔鬼我将宣布和平了让眼之剑光徐徐入
对星天,或是对海,对一往的恨事儿,我瞑目
宇宙也遗忘我,遗去一切,静静地
我更长于永恒,小于一粒微尘 
客来小城
三月临幸这小城
春的事物堆缀著…….
悠悠的流水如带
在石桥下打著结子的,而且
三月的绿色如流水……客来小城,巷子寂静
客来门下,铜环的轻叩如钟
远天飘飞的云絮与一阶落花……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港夜
远处的锚响如断续的钟声
云像小鱼浮进那柔动的圆浑……
小小的波涛带著成熟的佣懒
轻贴上船舷,那样地腻,与软
渡口的石阶落向忧邃
这港,静的像被母亲的手抚睡
灯光在水面拉成金的塔楼
小舟的影,像鹰一样,像风一样穿过…… 
梦土上
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
该有一个人倚门等我
等我带来新书,和修理好的琴
而我只带来一壶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离去云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个隐隐的思念上
高处没有鸟喉,没有花靥
我在一片冷冷的梦土上……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 
赋别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你说,你真傻,多像那放风争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争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开该走出足印的
云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恶入维特的墓地……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雨季的云
万线的风筝,被港外的青山牵住了,
那原是波浪的形质,正瓢瓢摇摇地。
偶然,有人举出十月的手,
却感叹握来八月的潮湿;
是的,既不能御风筝为家居的筏子,
还不如在小醺中忍受,青山的游戏。 
裸的先知
与一艘邮轮同裸於热带的海湾
那钢铁动物的好看的肌肤
被春天刺了些绿色的纹身
我记得,而我什麽都没穿
(连纹身都没有)
如果不是一些凤凰木的阴影
我会被长羽毛的海鸟羞死我那时,正是个被掷的水手
因我割了所有旅人的影子用以酿酒
(那些伪盖著下肢的过客
为了留下满世的子女?)
啊,当春来,饮著那
饮著那酒的我的裸体便美成一支红珊瑚 
盛装的时候
我如果是你,我将在黑夜的小巷巡行
常停於哭泣的门前,寻找那死亡
接近死亡,而将我的襟花插上那
才才冷僵的头颅
我是从舞会出来,正疑惑
空了的敞厅遗给谁,我便在有哭声的门前
那门前的阶上静候,新出壳的灵魂
会被我的花香买动,会说给我
死亡和空了的敞厅留给谁我愿我恰在盛装的时侯
在有哭泣的地方寻到
尚未*化的灵魂
我多麽愿望,即使死亡是 向地狱
我如果确能知道这一点
我便再去明日的拜会,去忍受女子和空了的敞厅
哎,此际我便是你,美少年而耽於逸乐 
最後的春闱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悄悄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斜飞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收拾远行
仰望看,一天西移的云雨
此去将入最後的春闱,啊,最後的一次
离别十年的荆窗,欲嬴归眩目的朱楣毕竟是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
或已倾出来日的宿题,啊,书生
你第一笔触的轻墨将润出什麽?
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寂寂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盘旋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驻足路上
被阻於参差的白幡与车马
啊,赴闱的书生,何事惊住了你?
那只是落葬的行列,只是声色的冥灭
岂因这行列竟如一阵风
使荣华的沉落,会发为生者的寒噤西移的云雨停歇,杯酒盈盈
荆扉茅檐,春寒轻轻地蹭过
卸下书笈的书生,呵手而笑:喜我顿悟於往日的痴迷,从此,啊,从此
反覆地,反覆地,哼一阕田园的小曲 
右边的人
月光流著,已秋了,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乳的河上,正凝为长又长的寒街
冥然间,儿时双连船的纸艺挽臂漂来
莫是要接我们同去!去到最初的居地你知道,你一向是伴我的人
迟迟的步履,缓慢又确实的到达:
啊,我们已快到达了,那最初的居地
我们,老年的夫妻,以著白发垂长的速度月光流著,已秋了,已是成熟季了
你屡种於我肩上的每日的栖息,已结实为长眠
当双连的纸艺复平,你便在我的右边隐逝了
我或在你的左边隐逝,那时落蓬正是一片黑暗,将向下,更下
将我们轻轻地覆盖 
编秋草
一试看,编织秋的晨与夜
像芒草的叶箨
编织那左与右,制一双赶路的鞋子看哪,那穿看晨与夜的,赶路的雁来了
我猜想,那雁的记忆
多是寒了的,与暑了的追迫二岛上的秋晨,老是迭挂看
一幅幅黄花的黄与棕榈的棕
而我透明板下的,却是你画的北方
那儿大地的粗糙在这里压平
风沙与理想都变得细腻每想起,如同成群奔驰的牧马
麦子熟了,熟在九月牧人的--
风的鞭子下啊,北方
古老的磨磐
年年磨著新的麦子三我是不会织锦的,你早知道
而我心丝扭成的小绳啊
却老拖著别离的日子
是雾凝成了露珠,抑乎露珠化成了雾
谁让我们有著的总是太阳与月亮的争执一束别离的日子
像黄花置於年华的空瓶上
如果置花的是你,秋天哪:
我便欣然地收下吧四月儿圆过了,已是晚秋,
我要说今年的西风太早。
连日的都城过看圣节的欢乐
我突想归去
为甚麽过了双十才是重阳
惦记著十月的港上,那儿
十月的青空多游云
海上多白浪我想登高望你, 「海原」原是寂寞的
争看纵放又争看谢落--
遍开著白花不结一颗果 
厝骨塔
幽灵们静坐於无叠席的冥塔的小室内
当春风摇响铁马时
幽灵们默扶看小拱窗浏览野寺的风光我和我的战伴也在著,挤在众多的安息者之间
也浏览著,而且回想最後一役的时节窗下是熟习的扫叶老僧走过去
依旧是这三个樵夫也走过去了
啊,我的成了年的儿子竟是今日的游客呢
他穿著染了色的我的旧军衣,他指点著
与学科学的女友争论一撮骨灰在夜间能燃烧多久 
小站之站
     --有赠
两列车相遇於一小站,是夜央後四时
两列车的两列小窗有许多是对著的
偶有人落下百叶扉,辨不出这是哪一个所在
这是一个小站……会不会有两个人同落小窗相对
啊,竟是久违的童侣
在同向黎明而反向的路上碰到了
但是,风雨隔绝的十二月,腊末的夜寒深重
而且,这年代一如旅人的梦是无惊喜的 
召魂
  为杨唤十年祭作
当长夜向黎明陡斜
其不禁渐渐滑入冥思的
是惘然伫候的召魂人
在多骑楼的台北
犹须披起鞍一样的上衣
我已中年的躯体畏惧早寒星敲门 遄访星 皆为携手放逐
而此夜惟盼你这菊花客来(注)
如与我结伴的信约一似十年前
要遨游去(便不能让你担心)
我会多喝些酒 掩饰我衰竭的双膝但晨空澹澹如水
那浮著的薄月如即溶的冰
(不就是骑楼下的百万姓氏!)
但窄门无声 你不来
哎哎 我岂是情怯於摒挡的人(注)杨唤生於菊花岛 
望乡人
  记诗人于右任陵
塔 纠结铁马成雷
笙的诸指将风捏为谶语
蝴蝶飞自焚梦的铜鼐
净土无花 净土黄昏
晚归的春寒悉悉有声
啊 双狮涉著云欲去
华表振看翅对立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 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麽披著
醒时 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 枕下芬芳的泥土或会推门於月圆之夕
看四个海围汐著故国万里
依旧是长髯飘飞 依旧是--
啊 高山上昂立的望乡人
以吟哦独对天地  野柳岬归省
又是云焚日葬过了 这儿
近乡总是情怯的
而草履已自解 长发也已散就
啊 水酒漾漾的月下
大风动著北海岸
渔火或星的闪处
参差著诸神与我的龛席浪子未老还家 豪情为归渡流断
飞直的长发 留入鼓鼓的大风
翻使如幕的北海倒卷
啊 水酒漾漾的月下
苍茫自腋下升起 这时份
多麽多麽地思饮
待捧只圆月那种巨樽
在诸神……我的弟兄间传递浪子天涯归省
诸神为弟 我便自塑为兄
(兄弟!儿欲养而亲何在!)
当扑腾的柳花湿面 家酿已封唇
啊 月色漾漾的酒下
凡微醺之貌总是孪生後记:我写过野柳的诗,这一首才是几经窜改的
定品。野柳岬处於北海岸(观音迄三貂角
一带),对我确有原始家乡的感觉,尤其
那些立石有神的情操和兄弟般的面貌。十
余年来,我爱挤在他们中间,一面饮酒,
常常不能自己…… 

鸟声敲过我的窗,琉璃质的罄声
一夜的雨露浸润过,我梦里的蓝袈裟
已挂起在墙外高大的旅人木
清晨像蹑足的女孩子,来到
窥我少年时的剃度,以一种婉惜
一种沁凉的肤触,说,我即归去 
下午
啄木鸟不停的啄著,如过桥人的鞋声
整个的下午,啄木鸟啄著
小山的影,已移过小河的对岸
我们也坐过整个的下午,也踱著
若是过桥的鞋声,当已远去
远到夕阳的居处,啊,我们
我们将投宿,在天上,在没有星星的那面 
草履虫
落过一次红叶,小园里的秋色是软软的
那原生的草履虫,同其漂荡著,是日影和蓝天
闲下来,我数著那些淡青的鞭毛
欲捡拾一枚,让它划著
划进你的 Album
这是一枚红叶,一只载霞的小舟
是我的渡,是草履虫的多桨
是我的最初 
静物
斜斜倚靠著的 一列慵态的书
参差的高度 是种内省的阶梯
甜意流下来 盛於 最後的杯中
引诱看蜂足 是淡黄色的假的蜜雨水开始浸蚀壁图 一幅
脱釉的阴天 一具令人索然的
空的眠床 是软软的灰色偎衬著我
而我便只是一个陈列的人
是陈列 且在卖与非卖之间
我也是木风为伴的静物
在暗澹的时日 我是摊开扉页的书
标题已在昨夜掀过去  采贝
每晨,你采海贝於,沙滩潮落
我便跟著,采你巧小的足迹
每夕,你归来,归自沙滩汐止
蒙蒙雾中,乃见你渺渺回眸
那时,我们将相遇
相遇,如两朵云无声的撞击
欣然而冷漠…… 
姊妹港
你有一湾小小的水域,生薄雾於水湄
你有小小的姊妹港,尝被春眠轻掩
我是骛蛰後第一个晴日,将你端详
乃把结伴的流云,作泊者的小帆叠起小小的姊妹港,寄泊的人都沉醉
那时,我兴一个小小的潮
是少女热泪的盈满
偎著所有的舵,攀著所有泊者的梦缘
那时,或将我感动,便禁不住把长锚徐徐下碇 
一○四病室--有一次在闲话中谈到还乡的方式,因子豪
是川人,我建议说: 「拉纤回去。」
藤犹在身 便桅也似地
瘦见了年轮 终成熟於小枝
妹子 吮吮善撷的手指吧莞然於冬旅之始
拊耳是辞埠的舟声
来夜的河汉 一星引纤西行
回蜀去 巫山有云有雨
且搜罗天下名泉
环立四邻成为酿事妹子 总要分住
便分住长江头尾
那时酒约仍在 在舟上
重量像仙那麽轻少 
清明
我醉著,静的夜,流於我体内
容我掩耳之际,那奥秘在我体内回响
有花香,沁出我的肌肤
这是至美的一刹,我接受膜拜
接受千家飞幡的祭典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厝间的溢酒
雾凝看,冷若祈祷的眸子
许多许多眸子,在我的发上流瞬
我要回归,梳理满身满身的植物
我已回归,我本是仰卧的青山一列 
嘉义
小立南方的玄关,尽多绿的雕饰
褫尽袜履,哪,流水予人叠席的软柔
匆忙的旅者,被招待在自己的影子上
那女给般的月亮,说,我要给你的
你舞踊的快乐便是一切小立南方的玄关,雨在流落了
北回归的围墙上,瑟缩地栖息看
来自北力的小朵云,一列一列的
便匆忙的死去,那时你踩过
那流水,你的足胝便踩过,许多许多名字 
左营
酉时起程的蓬车,将春秋双塔移入薄暮
季节对诉,以颠跛,以流浪的感触
这是一段久久的沉寂,星天西移
湖山在脚上东转,竟牵动黑色的连峰如齿轮
啊,一轮古城垛,被旋为时间的驿站
那时,久久的沉寂之後,心中便孕了
黎明的声响,因那是一小小的驿站垂蛛在游丝上摇著,铁马样的摇著
不知怎的,那时间的弦摆嘎然止住
顷刻,心中便响起了,黎明的悲声一片 
桨之舟
  南湖大山辑之一
卑南山区的狩猎季,已浮在雨上了,
如同夜临的泸水,
是渡者欲触的蛮荒,
是裣尽妖术的巫女的体凉。轻……轻地划看我们的十桨,
我怕夜已被扰了,
微飙般地贴上我们底前胸如一蜗乱发。卑亚南蕃社
  南湖大山辑之二
我底妻子是树,我也是的;
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纺织机,
松鼠的梭,纺著缥缈的云,
在高处,她爱纺的就是那些云而我,多希望我的职业
只是敲打我怀裹的
小学堂的钟,
因我已是这种年龄--
啄木鸟立在我臂上的年龄。北峰上
  南湖大山辑之三
归家的路上,野百合站看
谷间,虹搁著
风吹动
一枝枝的野百合便走上软软的虹桥
便跟看我,闪著她们好看的腰而我邻舍的顽童是太多了
星星般地抬走一个黄昏
且扶著百合当玉杯
而那新酿的露酒是凉死人的牧羊星
  南湖大山辑之四
雨落後不久,便黄昏了,
便忙著雾样的小手
卷起,烧红了边儿的水彩画。
谁是善於珍藏日子的?
就是她,在湖畔劳作著,
她著蓝色的瞳,
星星中,她是牧者。雨落後不久,虹是湿了的小路,
羊的足迹深深,她的足迹深深,
便携著那束画卷儿,
慢慢步远……湖上的星群。秋祭
  南湖大山辑之五
夜静,山谷便合拢了
不闻妇女的鼓声,因猎人已赋归
月升後,猎人便醉了
便是仰望的祭司
看圣殿的檐
正沾著秋,零零落落如露滴而檐下,木的祭坛抖著
裸羊被茅草胡乱盖著
如细致的喘息样的
是酒後的雉与飞鼠的游魂
正自灶中  走出努努嘎里台
  南湖大山辑之六
风翻著发,如黑色的篝火
而我,被堆得太高了
燃烧的头颅上,有炙黄的山月袅袅的乡思焚为青烟
是酒浸过的,许是又香又冲的
星星闻了,便摇摇欲落风停,月没,火花溶入飞霜
而飞霜润了草木
草木亦如我,那时,我的遗骸就会这麽想
南湖居
  南湖大山辑之七
当我每朝俯视,你亮在水的深处
你 著的那一双蜂鸟在睡眠中
紧偎著,美丽而呈静姿的唇平静的湖面,将我们隔起
镜子或窗子般的,隔起
而不索吻,而不将昨夜追问
你知我是少年的仙人
泛情而爱独居 
鹿埸大山
  大霸尖山辑之一
许多竹 许多蓝孩子的枞
挤瘦了鹿场大山的脊
坐看吃路的森林
在崖谷吐著雷声
我们踩路来 便被吞没了
便随雷那麽懵憧地走出
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
此刻 怎不见你帆红的衫子
可已航入宽大的怀袖
此痴身 已化为寒冷的岛屿
苍茫里 唇与唇守护
惟呼昵名轻悄
互击额际而成回声马达拉溪谷
  大霸尖山辑之二
扮一群学童那麽奔来
那耽於嬉戏的阵雨已玩过桐叶的滑梯了
从姊妹峰隙泻下的夕晖
被疑似马达拉溪含金的流水
爱学淘沙的芦荻们,便忙碌起来
便把腰肢弯得更低了黄昏中窥人的两颗星
窥看我们犹当昔日一拨拨的淘金人
而在如此暖的淘金人的山穴里
我们该怎样?……哎哎
我们也许被历史安顿了
如果带来足够的种子和健康的妇女
霸上印象
  大霸尖山辑之三
不能再东 怕足尖蹴入初阳软软的腹
我们鱼贯在一线天廊下
不能再西 西侧是极乐陨石打在 布的肩上
水声传自星子的旧乡
而峰峦 蕾一样地禁锢著花
在我们的跣足下
不能再前 前方是天涯
巨松如燕草
环生满池的白云
纵可凭一钓而长住
我们 总难忘褴褛的来路茫茫复茫茫 不期再同首
顷渡彼世界 已遐回首处 
云海居(一)
玉 山 辑 之 一
云如小浪,步上石墀了
白鹤儿噙著泥炉徐徐落地
金童子躬身进入:啊,银日之穹
我仍是那麽坐著,朝谒的群峰已隐了我不能记起你,在此高空的岛上
宛如亚美达的歌声来自一个故事
我的须眉已是很长很长了
老了的渔人,天拟假我浮凫的羽衣否?
云海居(二)
玉 山 辑 之 二
恋居於此的云朵们,想是为了爱看群山的默对
彼此相忘地默对在风里,雨里,彩虹里。
偶独步的歌者,无计调得天籁的弦
遂纵笑在云朵的湿润的怀裹
遂成为云的呼吸……漂渺地……
附纪:玉山排云山庄夜气温摄氏零下七度,欲有
所记,手 不能出袖,此二首系於次岁写
於奇莱山天池之宿後。 
雪山庄
    雪 山 辑 之 一
万尺的高墙 筑成别世的露台
落叶以体温 苔化了入土的榱梁
乔木停停 间植的庄稼白如秋云
那即是秋云 女校书般瓢逸地抚过
群山慵慵悄悄夜寒如星子冷漠的语言
说出远年震栗的感觉
对於濡湿的四肢
篝火像考古的老人
一如我们的疲惫 被意义之神审讯
其不知虚无也成化石 在我们这一纪
在雪埋的热带 我们的心也是星子
在冷漠的相对中留存而傍著天地 乔木於小立中苍老
惟圆月以初生赤裸的无忌
在女校书的裙边邀幸
看来……若一只宠物
一副 被时间宠坏了的样子附记;壬寅中元夜雨後露宿雪山庄废迹,此诗遂
蕴焉,而成篇编入雪山辑则於是岁秋末。
雪山,台湾次高山也,西语Sylvin山也,
海拔三九三三米突,日人筑木舍於峰下,
今已圯没。
浪子麻沁
  雪山辑之二
雪溶後 花香流过司介栏溪的森林
沿著长长的狭谷 成团的白云壅著
猎人结伴攀向司马达克去
采菇者领著赤足的妇女
在高寒的赛兰酒 起一丛篝火修好所有的篱 结新的筏
起得早早的小姑娘 在水边洗日头
少年的泰耶鲁唱出冬藏的歌
而却不见了 那著人议论的
那浪子麻沁他去年当兵 今年自城 来
眼中便闪著落漠的神色
孤独 不上教堂 常在森林中徜徉
当果树剪枝的时侯
他在露草中睡觉
偶尔 在部落中赊酒 向族人寒暗
向姑娘们瞅两眼三月的司介栏溪,已有涉渡的人
雪溶後柔软的泥土 召来第一批远方的登山客
浪子麻沁 该做向导了
该去磨亮他尺长的蕃刀了
该去挽盘他苎麻的绳索了
该听见麻沁踏在石板上的
匀称的脚步声了而猎人自多雾的司马达克归来
采菇者已乘微雨打好了槽
少年和姑娘们一齐摇著头
哪儿有麻沁 那浪子麻沁
「哪儿去了那浪子麻沁!」
面对著文明的登山人
全个部落都摇起头颅全个部落都摇起头颅
无人识得攀顶雪峰的独径
除非浪子麻沁
除非浪子麻沁
无人能了解神的性情
亦无人能了解麻沁他自已
有的说 他又同城 当兵去了
有的说 雪溶以前他就独登了雪峰
是否 春来流过森林的溪水日日夜夜
溶雪也溶了他
他那 他那著人议论的灵魂 
雨神
  大屯山汇之一
水云流过藻集的针叶林
你仰立的眼睫益觉冷峭
在 崖上 你的发是野生的
有看怎麽拢也拢不好的鬓
而那种款款的丝柔
耳语的回声就能浮动得你欲临又欲去
是用侧影伴风的人
在 崖上 将旋起的大裙 落
於此世界中你自跌坐
乃有著殿与宫的意味
花季
  大屯山汇之二
雨神居於邻家 隔篱的小姑
我是靠耳语传声的风的少年
当黄昏约後 (赶走那些
可厌的秉烛的耶诞红)
留下我的流盼 飘摇似灯火此时小姑舞罢 彩#自宽解
倦於靓妆的十指 弄些什麽都不是
而少年不知惜虹 碎嚼了满苑
当一夜春露後
花季在传说中成了真个
绢丝泷
  大屯山汇之三
花季是揉绉的立轴 悬於
被水擎著的天空
天空下的山谷有午日盈满
(像男子独酌时那麽严肃地)
将松籁用乱针绣在雪般的白昼上没有河如此年轻 年轻得不堪舟楫
且自削岩骨成为丹墀那种倾斜
且将耸如华表的两峰之间
留给今夜 七星必从斯处凡谪
必将长袂相结地一跃而出泷外 
风城
  大武山辑之一
漫踱过星星的芒翅
琉瓦的天外 想起
响 的廊子
一手扶著虹 将髻儿丝丝的拆落
而行行渐远了 而行行渐渺了
遗下 响 的日子漂泊之女 花嫁於高寒的部落
朝夕的风将她的仙思挑动
於是 涉过清浅的银河
顺看虹 一片云从此飘飘滑逝大武祠
  大武山辑之二
万枝箭竹把蜃楼钉在
初月金黄的土上
鹿游以後 泉水隐去幽声
流落的灵魂乃互饮
英雄的濡沫啊 投巍峨的影且泳於沧海
如一列鲸行 频频回首
背後是大圆 是天穹的镜
而流落久了……智根生在何处?古南楼
  大武山辑之三
终日行行於此山的襟前
森林偶把天色漏给旅人的目
而终日行行 蓦抬头
啊 那压额的檐仍是此山冷然的坐姿诸河环挂 且随山的吐纳波动
银白 光白 发之白的荡漾
是一剪青丝融於云的净土而此山 亲手把殿门推开
剃度的呗声自晚课中来
旅人哪 九仞之上是无路的千古
且看 萤火摇曳著如是接引的沙弥鱼贯著(注)台湾诸岳,常年沐於云海,若群鲸南游,
而大武导之。大武山为东屏间群峰之主,
海拔万尺,称南岳。风城,古南楼皆岳麓
排湾族部落名。北岳与大武祠并出天表,
犹峨嵋之擎金顶焉。 
边界酒店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异国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或者,就饮醉了也好
(他是热心的纳税人)
或者,将歌声吐出
便不只是立著像那雏菊
只凭边界立看 
旅程
对我说 微温的夕阳 如
怀孕的妻的吻 在去年
我们穷过 在许多友人家借了宿
可是 总得有个巢才行
在明春雪溶後 香椿芽儿那麽地
会短暂地被喜爱而今年 我们沿著铁道走
靠许多电杆木休息
(真像背标子)
挤扬旗柱熬更
(多想吃那复叶)
而先 病虫害了的我们
在两个城市之间
夕阳又照著了 可是 妻

被黄昏的列车辗死了………咳。就让那婴儿 像流星那麽
胎殒罢 别惦著姓氏 与乎存嗣
反正 大荒年以後 还要谈战争
我不如仍去当佣兵
(我不如仍去当倩兵)
我曾夫过 父过 也几乎走到过 
草生原
春 春 数落快板的春 春 犹是歌的更鸟
走著草的靓女 白杜鹃跳过足趾
红杜鹃跳过足趾 那觏女
便裸卧於兽怀中 便优游素手於胸毛
风一样的胸毛 变奏一样的风
把如笙的指节吹向哎 其病矣
三月 寻食的象鼻那般长
听诊器那般索在胸上 而夕阳像花鼓
那种腰 半悬花鼓的那种腰
应有面草裙遮的那种腰
瀑布一样的草裙
建筑一样的瀑布
透明者 动者 敞敞掩掩者(供鱼眺的窗户)
哎 她是病了 三月在她腰中栽藏了什麽
(莫非三月只是索嫁)
那……就嫁给东风罢 因桃花式的
病 藏红入蕾 被第一阵东风说破在今年 草木的植物都结雪
绿色的处子(无论那种肤色的处子)
皆被暗隅的松针嘲笑
於是 唇插白百合的那靓女
云一样地沿看屋脊叫卖
(一束百合就能周游世界了)
今年 最大的主雇
仍是烟囱中 烟一样逸出的丈夫们
呵痒一样的烟 妹妹一样的痒
叮叮当当笑在钱袋旁
使会错意的纸一样的百合以为
争购的丈夫是硬币多的 其实
丈夫们的袋内响著
贞操带的钥匙哎 她病得 舞踊般的了
卧姿於草生原上的 那靓女
以四肢树做天演实验
而跟她学了一辈子的蜂姐
也来往於红花与白花之间
把性的天才拣选
创造枕的天才 创造梦的枕
烹饪一样的梦 乡式的 怯的
要顾著彼方口味的春 春 数落快板的春 春 犹是歌的更鸟
在头更 嚼过鹿角的东风 已死那
瘦新郎的亢奋 在次更 赎身了的那靓女
走出她的瀑布 她是一种果子
体香在壳子里 她羞於是草裙的脏器
(两个裸体相遇不就互成衣服!)
数落快板的春 春 在三更伊始
那靓女 平贴於无可缝补的病
一种语言将两唇缝补
她爱听 爱抢看说的那语言
一剂 被误投的药般的语言
她将是的嫁衣(除了她的病
谁能为她婚礼的赤裸做些什麽)
随後 在三更之末 在几乎四更
草生原上的夜 很松弛地覆著
她任意地走著 随便拣枝百合坐下
当白百合插在她唇上
她如似产後的母亲
乐意夸张她存忆中的痛苦
春 春唱到五更已使夜苍老
流过她鱼肚色的绉纹 灰发样的黎明像泪那麽流
那麽波动 那麽波动後的无助
那麽乐著病死春 春唱遍了三月仍是她自己
如那靓女的足趾 白杜 跳过 红杜鹃跳过
那是风去了 笙管响遍了 那是她不会自戕的体质
这是针 刺破童贞草木的每一叶
这是这郎 完全这个坏郎中的意思 
燕云之一
沙埋的太古 就在城外
当破天的荒风将旱沙扬起
原始的混沌就迎门立著
而翻飞的小螺贝
在北京人的足下舒展万年的困
竟把海忆成了如一闪花的开谢(注)北平郊区传为古代海湾,田野间犹见贝壳 燕云之二
云沉於丹墀
华表的蟠龙卧影於斯时
大风停息了
月乃升自重楼氤氲的黄昏
於是万家的飞檐#著树
浮满整个的城池了(注)自白塔鸟览
燕云之三
依然是那一列城堞
将久年的灰
石印在蓝天的这一边
而蓝天的那边
远山欲溶的雪有些泫然(注)西山霁雪
燕云之四
戌魂仍游憩於「三口」麽?
狼烟的花早就开不成朵了
无定河不再走下她的床
朽了千年的城垣被火车锯著
春来,学生们就爱敲敲打打
居庸关那些大大方方的砖……(注) 「三囗」 :古北口、喜烽口、居庸关之南囗,
无定河即永定河燕云之五
画眉唱遍酒楼
历史在单弦上跳
采声多的地方便挤满了栏外人
而烟袋招牌已老在斜街上
那些年 宫闱的景致是眉笔画的
昼眉哟 唱遍了酒楼(注)那拉氏时代 燕云之六
丹枫自醉 雏菊自睡
秋色一庭如兰舟静泊看
谁要沿著环廊款步来去
谁便有了明月的闹意--
一片又一片地把云推过江心(注)四合房宅第
燕云之七
高墙的胡同 深锁著七家的後庭
谁是扫落叶的闲人
而七家都有著:重重的院落
是风 把云絮牵过藏书的楼角
每个黄昏 它走出无人的长巷(注)夏令,黄昏後即无风
燕云之八
林间有重霭 有拟不出的
那声声的木铎来自何处
只见 僧人焚叶如焚梦
投在红莲的花座内
那一页页的经书……是已黄了的(注)焚叶燕云之九
--燕有巫妇.左袖东风, 右袖西方
此巫妇满头的珠翠如琼岛
左袖东风 三海乃舞起花又褶的裙裾
写妙室的半壁自呈石绿
草苔肆意地题画於扇子亭
而早餐时 承露盘会举起新谪的星星(注)荫岛春琼
燕云之十
--燕有巫妇,春住围城,永居妙峰
此巫妇满襟的采绣如西山
右袖西风 八大处乃卧遍泥醉的亭台
而石路在栖霞的谷中没於流泉
向上会寂寞 穿过碧云的寺宇
一畦紫菊疏朗的……被称为狮子座(注)西山红叶 
四月图昼
成簇的
一束白的长裙女
蝶游和蝶游於
樱族的花行树春光被搅拌
七彩不分的样子
蝶游到远方去
Chinhae城
静之甬廊下
而瓢云的後檐
荡出钟声一记
扶著另一记钟声
於是青润的柏油道上
音痕宛然 
九月图昼
背凭耆
古朝鲜族的
一衬蓝天
官殿跌坐
在浅紫而花的
在浅紫而花的
大地上目历远方
跣足的女群
踏响高原
踏向高原

赶赶之舞极边是堆云
幕著
好一番
月升(注) 赶赶之舞 "Ganggang Swollae" 为韩国
庆祝中秋之民族舞蹈,相传其目的为拒抗
倭寇。 一九六七年改写。    郑单衣诗选郑单衣(1963- ),出版的诗集有《蔚蓝色天空的黄金》(1995)。
致秋天 青春 一首献给亚亚的秋歌 哭泣 如果你是玫瑰 萨克斯及其吹奏者 致秋天垮就垮吧,秋天
没有谁可以动摇我我的镰刀
悬在心头
没有谁可以使它不生锈它明晃晃
有着更冷的意志
它带着我
渡过水银的河渡过水银的河
它带着我
在发高烧的树林里徘徊佝偻的正义像鱼刺
我卡在鱼刺上
举着我的镰刀倒退
我和整个秋天一起倒退我望见了醉醺醺的鱼
总是醉醺醺的
我望见了秋天的军队和风
在塔尖上我望见啊,再望见……
云是那更高的眺望者不死,不死就是广泛的沉默
就是改造,洗头,高音喇叭
……
就是……
就是啊就是……对于秋天,我只有愤怒、石头和铁
对于你,我只有纸和失眠  青春啊,青春
你过早地搅乱了我的心
过早地
让我闻到昏迷的硫磺啊,美酒
你过早地灌醉了火车的肺
过早地
让我在飞驰的车头眺望啊,疯狂的女人
你们头脑里溶解了太多的盐
过早地
过早地让我粉碎了膝盖!啊,未来的动荡之海
我曾奋力投身的梦幻之海
让我
让我用眼泪把你排干啊,住嘴吧,命运!
别再对我说灵魂是
宝石
宝石损害了我的健康啊,受惊的火红之马
别再诱惑我了
难道
难道还不够吗?啊,骑士,骑士!
亮出你的手掌让我细察
过早地
我过早地——抛下了青春  一首献给亚亚的秋歌今夜,我感到,这颗忧郁的心
在为你着想
或者幸福,或者悲伤
秋天过去了。去年的秋天也是这样整整十五天,你声音沙哑
念叨着一首诗,一个名字
仿佛专为你的孤单,它们
才将这些枫叶变成美丽的故事而最美的故事都留不住
就像水,带走头发和梳子
世界天天在变。一株月下的梨树
有时也惩罚她命中的果实哦,一树翻动,万树是悲风
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
便总是分离
一个深居简出,一个心事重重哦,这徒劳而无用的生活多么劳累!
你住在枫园却让我想到
一种美,一种极端的美
正在它们自身的热血中焚毁哦,一分钟一分钟的焚毁
该是怎样地一种忧郁的光
迫使秋天年年相像,迫使我今夜
只为你一个人陷入这无边的痴狂!  哭泣如果我可以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哭泣
如果我可以哭泣!如果我的心
可以向着你的方向倒挫,在这个
用旧了的世界里,啊哭泣如果我可以望见,那古老心灵的烈火
在一个短暂睡眠的梦中盘伏
盘伏在我的心底,啊,哭泣
酒啊,请打开我的心灵让我哭泣让我高举起悲痛的火把放声大哭!
带着分裂的精神的额头,啊,哭泣
如果,我还可以躲进我热爱的东西
如果我可以破碎一万遍,啊哭泣含着隐痛,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啊哭泣
如果我还能够。让悔恨之杯
酌满咒语!啊,哭泣
瞧着那心痛的祖国从我们中间分离啊,君主,我的向导,我灵魂的空气!
酒啊,借我的身体繁殖的破碎之心
收起吧,幻想!再见吧,忧郁!
我四肢冰凉,没有丝毫记忆!  如果你是玫瑰如果你是玫瑰
就请在这火红的夏季深深鞠躬你是我前天的花朵,也是我后天的花朵
如果你爱我
如果你是玫瑰就燃烧着幸福!就踏着正步,穿过梦魇
把你的刺,深深留在我肉中可我,并不在这儿
我是在更高的空中行走如果你是玫瑰
就把沉重的头转向我夏天的道路
就低垂、就紧紧贴住自己的脊背如果你爱我
如果你是玫瑰就痛苦着虚无!  萨克斯及其吹奏者“对于那些敢和我较量的嘴
我,就是一段吸血的弯管!对于这一位,熟知音乐的人
我,就把目光移到他的体内我要吃那猩红色的肺病
拯救、拯救世界
变坏的声音!你,忧郁的病人
也是坚定地站在肉中的病人既然世界选中了你的肺
来做我的盾,我就要——
一定要,刺穿它!来吧,动手吧,病人!
来试试,你肺中的声音……”“来吧!我的医生
你配做我的敌人!
来吧!来试试这肺中的声音!虽然音乐已将我毒害,而我
又不幸当选,来作为牺牲
拯救、拯救世界
变坏的声音……”“对于你,我就是黑夜……”
“对于黑夜,我就是
那最远的星辰……”“对于你们——
我就是插入其中的天堂!”
“拯救、拯救世界
变坏的声音……”“你看他,红了,吹破了!”
“你看他,笑了,笑出了血!”“你看你们——
一些是矛,一些是盾……”“拯救,拯救世界变坏的声音!”     郑敏诗选
郑敏(1920- ),出版的诗集有《诗集1942-1947》(1949)、《寻觅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渴望:一只雄狮 金黄的稻束 寂寞 来到 永久的爱 兽(一幅画) 雕刻者之歌 垂死的高卢人 Renoir少女的画像 一瞥 诗人与死(组诗) 晓荷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你是幸运儿,荷花 流血的令箭荷花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渴望:一只雄狮
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
它冲到大江的桥头
看着桥下的湍流
那静静滑过桥洞的轮船
它听见时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
它回头看着我
又走回我身体的笼子里
那狮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象的吼声像鼓鸣
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
狮子带我去桥头
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寂寞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将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来到
那轻轻来到他们心里的
不是一根箭,
那太鲁莽了;
也不是一艘帆船,
那太迟缓了,
却是一口温暖的吹嘘,
好像在雪天里
一个老人吹着他将熄的灰烬;
在春天的夜里
上帝吹着沉黑的大地;
在幸福来到之前。
所需要的是
那么一种严肃与仁慈。于是才能像幻境的泄露,
他们为赞美所惊愕,
你想象一座建筑那样
凝结在月夜的神秘里,
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心的声音
好像互相挽着手
站在一片倾逝的瀑布前
只透过那细微的雾珠
看见彼此模糊了的面影。 永久的爱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凉的光滑的鱼身
你感觉到它无声的逃脱
最后只轻轻将尾巴
击一下你的手指,带走了
整个世界,缄默的在渐渐沉入夜雾的花园里。
凝视着园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头和美丽的肩
坚固开始溶解,退入
泛滥着的朦胧——呵,只有神灵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过的片刻,它却孕有
那永远的默契。 兽(一幅画)
在它们身后森林是荒漠的城市
用那特殊的风度饲养着居民
贯穿它的阴沉是风的呼吸
那里的夜没有光来撕裂,它们是忍受一个生命,更其寒冷恐惧
这渗透坚韧的脉管,循环在咸涩
的鲜血里直到它们忧郁
的眼睛映出整个荒野的寂寞使你羞耻的是你的狭窄和多变,
言语只遗漏了思想,知识带来了
偏见,还不如让粗犷的风吹遍和不怜悯的寒冷来鞭策
而后注入拙笨的形态里
一个生命的新鲜强烈。 雕刻者之歌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不要知晓那飞跃的鸟,和它的鸣声,
还有那繁盛的花木和其间的微风
我的石头向我低语:宁静,宁静,宁静我錾着,凿着,碰着,磨着
在黎明的朦胧里
在黄昏的阴影里
我默视着石面上光影游戏的白足
沉思着石头纹路的微妙地起伏
于是一天,我用我的智慧照见
一尊美丽的造像,她在睡眠,
阖上她的眼睛,等待一双谦逊的手
一颗虔诚的心,来打开大理石的封锁
将她从幽冷的潜藏世界里迎接
到这阳光照耀下的你们的面前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多少次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为了我的石头在向我说:宁静,宁静
开始工作时,我退入孤寂的世界
那里没有会凋谢的花,没有有终止的歌唱
完成工作时,我重新回到你们之间
这里我的造像将使你们的生命增长这不是遗弃,
是暂时的分离
说从无生命里唤醒生命
他所需要的专诚和寂静
使他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生命
那在有限时间里回旋沸腾的河流
我对于你们没有遗弃,假如有
只是因为我要在你们之间永远停留。 垂死的高卢人(The Dying Gaul)
他好像突然地跌到了,在
死亡的拱门前,犹自用一只手臂
支撑那山样倾颓的身体,
生命的强烈的知觉正涌集像为阴郁的云翳遮盖的前额,
啊,这里,垂死的高卢人在想着
生命里最后的一个思想,喝
着苦酒,独自地向死亡之杯呷啜虽然你看见在他微俯的头额上
生命犹在闪动着明亮的双翼翱翔
但是已经开始的必会不断增长落日放出最后的灿烂
但,远处绵延的峰峦
他的四肢,已沉入阴暗。 Renoir*少女的画像
追寻你的人,都从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处,
它们虽然睁开却没有把光投射给外面的世界,
却像是灵魂的海洋的入口,从那里你的一切
思维又流返冷静的形体,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现在我看见你的嘴唇,这样冷酷的紧闭,
是我想起岩岸封闭了一个深沉的自己
虽然丰稔的青春已经从你发光的长发泛出
但是你这样苍白,仍像一个暗澹的早春。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着成熟的果实
却是吐放前的紧闭,成熟前的苦涩瞧,一个灵魂怎样紧紧把自己闭锁
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
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注:即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 一瞥Rembrandt: Young Girl at an Open Half-door*
优美的是那消失入阴影的双肩,
和闭锁着丰富如果园的胸膛
只有光辉的脸庞像一个梦的骤现
遥遥的呼应着歇在矮门上的手,纤长。从日历的树上,时间的河又载走一片落叶
半垂的眸子,谜样,流露出昏眩的静默
不变的从容对于有限的生命也正是匆忙
在一个偶然的黄昏,她抛入多变的世界这长住的一瞥。注:此诗是关于荷兰画家伦伯朗的一幅叫《门口的年轻女子》的画的。 诗人与死(组诗)
一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手指
折断这冬日的水仙
让白色的汁液溢出翠绿的,葱白的茎条?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拳头
把这典雅的古瓶砸碎让生命的汁液
喷出他的胸膛
水仙枯萎新娘幻灭
是那创造生命的手掌
又将没有唱完的歌索回。二没有唱出的歌
没有做完的梦
在云端向我俯窥
候鸟样飞向迷茫这里洪荒正在开始
却没有恐龙的气概
历史在纷忙中走失
春天不会轻易到来带走吧你没有唱出的音符
带走吧你没有画完的梦境
天的那边,地的那面已经有长长的从伍一
带着早已洗净的真情
把我们的故事续编。三严冬在嘲笑我们的悲痛
血腥的风要吞食我们的希望
死者长已矣,生者的脚跟
试探着道路的漫长伊卡拉斯们乘风而去
母亲们回忆中的苦笑
是固体的泪水在云层中凝聚
从摇篮的无邪到梦中惊叫没有蜜糖离得开蜂刺
你衰老、孤独、飘摇
正像你那夜半的灯光四那双疑虑的眼睛
看着云团后面的夕阳
满怀着幻想和天真
不情愿地被死亡蒙上那双疑虑的眼睛
总不愿承认黑暗
即使曾穿过死亡的黑影
把怀中难友的尸体陪伴不知为什么总不肯
从云端走下
承认生活的残酷不知为什么总不肯
承认幻想的虚假
生活的无法宽恕五我宁愿那是一阵暴雨和雷鸣
在世人都惊呼哭泣时
将这片叶子卷走、撕裂、飞扬入冥冥
而不是这冷漠的误会和过失让一片仍装满生意的绿叶
被无意中顺手摘下丢进
路边的乱草水沟而消灭
无踪,甚至连水鸟也没有颤惊命运的荒诞作弄
选中了这一片热情
写下它残酷的幽默冬树的黑网在雨雪中
迷惘、冷漠、沉静
对春天信仰、虔诚而盲目。六打开你的幻想吧,朋友
那边如浩瀚的大海迷茫
你脱去褪色的衣服,变皱
的皮肤,浸入深蓝色的死亡这里不值得你依恋,忙碌嘈杂
伸向你的手只想将你推搡
眼睛中的愤怒无法喷发
紧闭的嘴唇,春天也忘记歌唱狭窄、狭窄的天地
我们在瞎眼的甬道里
踱来踱去,打不开囚窗黄昏的鸟儿飞回树林去歇栖
等待着的心灵垂下双翼
催眠从天空洒下死亡的月光七右手轻抚左手
异样的感觉,叫做寂寞
有一位诗人挣扎地看守
他心灵的花园在春天的卷末。时间卷去画幅步步逼近
只剩下右手轻抚左手
一切都突然消失、死寂
生命的退潮不听你的挽留像风一样旋转为了扫些落叶
却被冬天嘲讽讥笑
那追在身后的咒骂如今仍在尸体上紧贴
据说不是仇恨,没有吼叫
漂亮的回答:只是工作太忙。八冬天是欣赏枯树的季节
它们用墨笔将蔚蓝切成块块
再多的几何图也不能肢解
那伟大的蓝色只为了艺术的欢快美妙的碎裂,无数的枝梢
你毕生在体会生命的震撼
你的身影曾在尸堆中晃摇
歌手的死亡拧断你的哀叹最终的沉默又一次的断裂
从你脆了的黑枝梢
那伟大的蓝色将你压倒它的浪花是生命纷纷的落叶
在你消失的生命身后只有海潮
你在蓝色的拥抱中向虚无奔跑九从我们脚下涌起的不是黄土
是万顷潋滟的碧绿
海水殷勤地洗净珊瑚
它那雪白的骸骨无忧无虑你的第六十九个冬天已经过去
你在耐心地等待一场电火
来把你毕生思考着的最终诗句
在你的洁白的骸骨上铭刻不管天边再出现什么翻滚的乌云
它们也无能伤害你
你已经带走所有肉体的脆弱盛开的火焰将用舞蹈把你吸吮
一切美丽的瓷器
因此留下那不谢的奇异花朵十我们都是火烈鸟
终生踩着赤色的火焰
穿过地狱,烧断了天桥
没有发出失去身分的呻吟然而我们羡慕火烈鸟
在草丛中找到甘甜的清水
在草丛上有无边的天空邈邈
它们会突然起飞,鲜红的细脚后垂狂想的懒熊也曾在梦中
起飞
翻身却像一个蹩脚的杂技英雄
殒坠
无声十一冬天已经过去,幸福真的不远吗
你的死结束了你的第六十九个冬天
疯狂的雪莱曾妄想西风把
残酷的现实赶走,吹远。在冬夭之后仍然是冬天,仍然
是冬天,无穷尽的冬天
今早你这样使我相信,纠缠
不清的索债人,每天在我的门前我们焚烧了你的残余
然而那还远远不足
几千年的债务倾家荡产,也许
还要烧去你的诗束
填满贪婪的焚尸炉十二没有奥菲亚斯拿着他的弦琴
去那里寻找你
他以为应当是你用你的诗情
来这里找他呢你的白天是这里的黑夜
你的痛苦在那里消失得
无影无踪,树叶
幸福地轻语,夜莺不需要藏躲你不再睁开眼睛
却看到从来不曾看到
的神奇光景情人的口袋不装爱情
法官的小槌被盗
因此无限期延迟开庭。十三在这奥菲亚斯走过的地道
你拿到这第十三首诗,你
痛苦而愤怒,憎恨这朕兆
意味着通行的不祥痕迹然而这实在是通行证的底片
若将它对淮阳光
黑的是你的睑庞
你的头发透明通亮你茫然考虑是不是这里的一切
和世间颠倒
你的行囊要重新过秤然而鬼们告诉你不要自欺
现在你正将颠倒的再颠倒
世间从未认真地给你过秤十四你走过那山阴小道
忽然来到一片林地
世界立即成了被黑洞
吸收的一颗沙砾掌管天秤的女神曾
向你出示新的图表
天文数的计量词
令你惊愕地抛弃狭小人间原来只是一条鸡肠
绕绕曲曲臭臭烘烘
塞满泥沙和掠来的不消化只有在你被完全逐出鸡场
来到洗净污染的遗忘湖
才能走近天体的耀眼光华十五那为你哭泣的人们应当
哭泣他们自己,那为你的死
愤怒的人们不能责怪上帝
死亡跟在身后,一个鬼祟的影子你有许多未了的心愿像蚕丝
如果能织成一片晴空……
但黑云不会放过你的默想
雷爆从天空驰下击中你的理想只是飘摇的蛛网
几千年没有人织成
几千年的一场美梦只有走出祭坛的广场
离开雅典和埃及的古城
别忘记带着你的夜行时的马灯。十六五月,肌肤告诉我太阳的存在
很温存,还没有开始暴虐
我闭上眼睛,假装不知道谁在主宰
拖延,是所有这儿的大脑的策略尸骨正在感觉生的潮气
离开火葬场已经两个月
污染的大气甚至不放弃
那从炉中拾回的残缺也许应当一次又一次地洗涤
用火焰,
用焚烧这里没有檀木建成的葬堆
也没有洒上玫瑰、月季、兰花的娇艳
只有沉默的送葬者洒上乌云般的困恼。十七眼睛是冰冻的荷塘
流水已经枯干,我的第69个冬天
站在死亡的边卡送走死亡
天边有驼队向无人熟悉的国度迁移欢乐的葡萄不会急着追问下场
香醇的红酒也忘记了根由
一个个音符才联成合唱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温柔整体不过是碎片的组成
碎片改组,又产生新的整体
短视的匠人以为到了终极围上眼睛,任肢体在大地横陈
蚕与蛹,毛虫和蝴蝶的交替
洒在湖山上,像雨的是这个“自己”十八他们用时间的极光刀
在我们的身体上切割
白色的脑纹是抹不掉
的录像带,我们的录音盒被击碎,逃出刺耳的歌
疯狂的诗人捧着淤血的心
去见上帝或者魔鬼
反正他们都是球星将一颗心踢给中锋
用它来射门
好记上那致命的一分欢呼像野外的风
穿过血滴飞奔
诗人的心入网,那是坟。十九当古老化装成新生
遮盖着头上的天空
依恋着丑恶的老皮层层
畏惧新生的痛苦今天,抽去空气的汽球
老皮紧紧贴在我的身上
它昔日的生命已经偷偷逃走
水生的它是我的痛苦的死亡将我尚未闭上的眼睛
投射向远方
那里有北极光的瑰丽诗人,你的最后沉寂
像无声的极光
比我们更自由地嬉戏。 
晓 荷
八月的破晓
陪伴着新开的荷花,
时间在犹疑中
回顾、停留、又移步向前,
地球在不断地旋转着,
花瓣在看不见地运动着,
含苞而又开放,
风微微地摆弄着荷花
雪白中泛出红晕,
在那微红的尖端
平衡着理想和静穆,
只有水珠
在铺着银绒的绿叶上滚动
碧玉的盘子上银色的流动
有时
被风带到另一个碧玉盘上,
在沉寂中发出雨滴声。脚步的声音
都被小径上的长草吸没,
但一片微黄的杨树叶
在悄悄地飞舞、旋转,
飘下来了
大地蓦地经历了
一次无声的寒颤,
时间并没有停止,
秋天
已经到了树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开,
仿佛说
让每个生命完成自己的历程
这就是美。在盛夏消逝时
结束了一个乐章
虽然夏天绿色的衣袂
已经从草地上拂过,走远了,
为什么不能在画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斓,
和萧疏而笔直的树林,
生命里有多少
遗忘时间的荷花,
尽管已是入秋了,
仍从容地舒展开花瓣,
走完自己的历程。
最终将残败的荷叶
低垂在水中,
那里有雪白的藕节。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幽灵就缠住我的脚步
我全身战栗,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热的目光
年轻的星辰不应如此迅速的冷却
你们那茂盛的黑发
难道已化成灰烬
那鲜红的嘴唇
难道已滴尽了血液
你们的肢体充满弹性
如今却已经随风飘散
没有骨灰,没有灵位
啊!上天赐给的生命
竟成一场狞笑的误会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谁又能将风雨摧落的苹果
重接上枝头,还给我们
那青春的嫩须,还给母亲们
那曾在腹中蠕动的胎儿?
今年这里的绿叶又已成荫
蔷薇疯狂地爬满篱墙
玫瑰的红,茉莉的白,
野花的娇黄和深紫
都照常来到
惟有你们的脚步声
只出现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们的梦中我怕走上这条小径
却又抵挡不住你们的召唤
从这里我曾走向疯狂了的你们
我的胸腔因此胀痛
现在血已流尽,只剩下
尸体上苍白的等待
只剩下等待,等待
将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长。 
你是幸运儿,荷花
你是幸运儿,将
纯洁展示给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护
即使被顽童践碎
你那肤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于天真的摧毁
像地壳发怒埋葬了庞贝。有人必须每天把自己涂上
乌鸦的玄色,又像蝙蝠,只在
昏黄的天幕下飞旋
白天躲在阴湿的岩洞
倒悬着自己的良知。弓箭、子弹不会曲飞
因此并非致命的杀手
言语无孔不久。
反弹在愚昧野蛮的意识之壁
从那扇荒芜的墙上飞溅向各方
直到死伤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还挂着歌颂的笑容
感激的泪水已冻成冰
那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映着水晶球内的梦想之国垂幕放下,剧场已空
只余下混乱的回声
是怨魂们的嚎叫
和角色们的台词
疯狂了的乐队
在万古的宇宙间进行
不会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们一遍遍地聆听
不知如何才能将剧情扭转
打断角色的演说噪音要滤去,寻求和谐
也许是人类的本能
然而只能是无数不和谐的和谐
希望没有熄灭
这也许是生存的另一个本能。 
流血的令箭荷花
只有花还在开
那被刀割过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里
喷出暗红的血,花朵
带来沙漠的愤怒
而这里的心
是汉白玉,是大理石的龙柱
不吸收血迹
在玉石的洁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苍白的青春面颇
多少疑问,多少绝望
只有花还在开
吐血的令箭荷花
开在六月无声的
沉沉的,闷热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里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死之哀悼
死之恋念
死之悬疑
死在春暮
死在黎明
死在生里死的雕塑
死的沉寂
死的无穷
没有悔恨
没有犹疑那最翠绿的枝
最纯白的小花
在死的祭坛上
等候无情的屠宰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世界的弥撒钟声
震惊了外空的星辰
惊问:
是人?神?天使?妖魔?
是嗜血的魔怪嚼碎了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选自《鱼化石或悬崖边的树》、《与死亡对称》和《西南联大现代诗钞》
灵石扫描制作
  钟鸣诗选钟鸣(1953- ),出版的诗集有《旁观者》(1998)。
庑廊 观马 火炉 庑廊我逃往阴暗的庑廊时
心里多寂寥啊,春雨不住洒下
风暴留下的一点折痕和用心
像树杪抹掉喧嚣尘浊鸟儿穿过我的衣襟像圆柱大厅
刀剑在花园多么湿润
鸡血石再度垂泪
代之帖木尔和青木地板美丽的乡间林荫,一闪而过
苗条的人儿像芒刺跟入食指
我胆怯地走上这条道路
像一只黄蜂直抒胸臆天空游动的白云
精确的斗拱记取了我们
裸露的腰身,昏迷不醒的蝴蝶
青铜扶手上绕过的马车都来进入这废祠吧
石头用来建筑和回旋
推倒、废黜这些枯死的雕塑
这些舒卷长舌的偶像壁龛里成群的野兽
嚣张的木头,多么腐朽
这不是对生命充满的敌意吗
也是对信念的一种默许 
观马我看见万匹马儿入夜恣意奔跑
听到它们疯狂的嘶鸣
风里逸得很长很长的鬃毛
三月啊,是赏花儿的时节芦席上的皱褶和晨光在对抗
花瓶上隐约有白马奔过
树根通过秘密的路缠住月亮
收拾光明的残局石头拾掇着它们的剧痛
马群在春天一意孤行
什么样的艳丽和古旧跨上马匹
丝绸在马蹄的挥舞和杂沓下乱纷纷的像青翠的火焰
草原在渴望里多么刺眼
树上的密叶因为愤怒而苍老
我们因为亡途而浪迹或永远终止这里
没有希望地享受我们的报酬
孔雀的乌木屏风,胭脂和画卷
绣纬一样令人厌倦的生活我多么害怕看见那匹火驹呵
当我们的目光在圈子里穷尽时
独酌太秀丽的细节和神灵
它会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一道光芒把人间揉遍
花儿上轻柔的蹄子,火的阳兽
我们突然紧紧束了胸怀
金黄的大地如此灿烂 
火炉我的嗓音像蓝色甲虫
投入火炉熊熊的火焰
翅膀闪着光,比火焰美丽刺耳
这些毕剥的声音愤怒抵达凶兆屋里应该有一只火炉
围着它的各种低调声音
不会因为温存和虚伪燃烧
或由于丝棉嗞嗞的吼声投降声音就那么热烈、纯粹
内心尖锐地措辞
从炉灰掀起铁钳、石块
像围拢的蜡烛和烟霭我的嗓音由于光线而绚丽清晰
谄媚和谎言化作黑暗的边缘
重重心事,比火焰宽泛的目光
一只天然血腥的蜜蜂在飞舞 
  周伦佑诗选周伦佑(1952- ),诗作收入诗集《亵渎中的第三朵语言花》(1994)。
镜中的石头 想象大鸟 模拟哑语 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 镜中的石头一面镜子在任何一间屋里
被虚拟的手执着,代表精神的
古典形式。光洁的镜面
经过一些高贵的事物,又移开
石头的主题被手写出来
成为最显著的物象。迫使镜子
退回到最初的非美学状态
石头溺于水,或水落石出
一滴水银被内部的物质颠覆
手作为同谋首先被质疑
石头被反复书写,随后生根
越过二维的界限,接近固体
让端庄体面的脸孔退出镜子
背景按照要求减到最少
石头打乱秩序,又建立秩序
高出想法许多,但始终在镜面以下
有限的圆被指涉和放大
更多的石头以几何级数增长
把镜子涨满,或使其变形
被手写出来的石头脱离了手
成为镜子的后天部分
更不能拿走。水银深处
所有的高潮沦为一次虚构
对外代表光的受困与被剥夺
石头深入玻璃,直接成为
镜子的歧义。一滴水银
在阳光下静静煮沸。镜子激动
或平静,都不能改变石头的意图
石头打破镜子,为我放弃写作
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  想象大鸟鸟是一种会飞的东西
不是青鸟和蓝鸟。是大鸟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象中清晰的逼近
这是我虚构出来的
另一种性质的翅膀
另一种性质的水和天空大鸟就这样想起来了
很温柔的行动使人一阵心跳
大鸟根深蒂固,还让我想到莲花
想到更古老的什么水银
在众多物象之外尖锐的存在
三百年过了,大鸟依然不鸣不飞大鸟有时是鸟,有时是鱼
有时是庄周似的蝴蝶和处子
有时什么也不是
只知道大鸟以火焰为食
所以很美,很灿烂
其实所谓的火焰也是想象的
大鸟无翅,根本没有鸟的影子鸟是一个比喻。大鸟是大的比喻
飞与不飞都同样占据着天空从鸟到大鸟是一种变化
从语言到语言只是一种声音
大鸟铺天盖地,但不能把握
突如其来的光芒使意识空虚
用手指敲击天空,很蓝的宁静
任无中生有的琴键落满蜻蜓
直截了当的深入或者退出
离开中心越远和大鸟更为接近想象大鸟就是呼吸大鸟
使事物远大的有时只是一种气息
生命被某种晶体所充满和壮大
推动青铜与时间背道而驰
大鸟硕大如同海天之间包孕的珍珠
我们包含于其中
成为光明的核心部分
跃跃之心先于肉体鼓动起来
现在大鸟已在我的想象之外了
我触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确实被击中过,那种扫荡的意义
使我铭心刻骨的疼痛,并且冥想
大鸟翱翔或静止在别一个天空里
那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天空
只要我们偶尔想到它
便有某种感觉使我们广大无边当有一天大鸟突然朝我们飞来
我们所有的眼睛都会变成瞎子  模拟哑语就这样说:嘴张着
但不发出声音,甚至不张开嘴
让舌头缩回体内,永远封闭
语言成为健康的原因
思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顽固坚守
沉默的优雅风度。言与不言
只一个态度问题站有站的姿势:向隅而立
取消坐的莲花山中很冷
双手伸出去总要触碰一些什么
又是墙。又是带电的铁丝
水里的石头每天都在增高
梦在向昼深处,你在玻璃外面
看自己脸色变化没有内容就这样说:嘴张着
但发不出声音,不如不张
多余的嘴回答多事的夏天
一种凄凉的美维持你的体温
面壁而思,作为编号的动物
按照规定的动作起居饮食
逐渐习惯聋哑状态哑语练习之必要在于不说
但准备说,必须由你说出
这个世纪黑铁的性质
金属的感受在血液中存留
时常用疼痛提醒你
哑语练习之必要在于说着
以免表达能力因废退而丧失就这样,无对象地说
没有目的地说,模拟哑巴的
神态和动作:夸张与细腻
结合的特点,做主语状,做
谓语状,随心情的好坏而造句
不需要灯光地说
比移动一把椅子还要简单还要省力。拿掉玻璃上的手
睁开眼睛,你已是哑剧大师
无言的存在是一种境界
妙在说与不说之间
一点悬念,包含着千百种可能
一种解释:那一天你被割去舌头
还可以用哑语做第二种表达  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皮肤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
血流了一地。很浓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满腥味
冷冷的玩味伤口的经过
手指在刀锋上拭了又拭
终于没有勇气让自己更深刻一些现在还不是谈论死的时候
死很简单,活着需要更多的粮食
空气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欲的精神把你搅得更浑
但活得耿直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让刀更深一些。从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体验转换的过程
施暴的手并不比受难的手轻松
在尖锐的意念中打开你的皮肤
看刀锋契入,一点红色从肉里渗出
激发众多的感想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转换的原则
不再有观众。用主观的肉体
与钢铁对抗,或被钢铁推倒
一片天空压过头顶
广大的伤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继续冷得干净刀锋在滴血。从左手到右手
你体会牺牲时尝试了屠杀
臆想的死使你的两眼充满杀机  
  周梦蝶诗选周梦蝶(1920- ),出版的诗集有《孤独国》(1957)、《还魂草》(1965)等。
十月 树 十月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而蒙面人的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的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风尘和抑郁折磨我的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是的,至少你还有虚无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树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
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那时你的颜貌比元夜还典丽,
雨雪不来,啄木鸟不来,
甚至连一丝无聊时可以折磨自己的
触须般的烦恼也没有。是火?还是什么驱使你
冲破这地层?冷而硬的,
你听见不,你血管中循环着的呐喊?
“让我是一片叶吧!
让霜染红,让流水轻轻行过……”于是一觉醒来便苍翠一片了!
雪飞之夜,你便听见冷冷
青鸟之鼓翼声。    朱文诗选朱文(1967- ),诗作收入《他们》(1998)。
去云南 1970年的一家 爱情故事 机械 入冬 在纸上画画 父母在,不远游 去云南于坚说,这里山高皇帝远。
说完,他就走了。
他要去荷兰鹿特丹参加一个诗歌会议。而我们还要呆上一段时间,
我们要去丽江,我们要去大理,
我们收拾行装,要往当地人懒散生活的深处去玉龙雪山,摩梭风情,
傍晚李森又带来了木瓜泡酒。
诗人德安脱去上装,露出福州的胸肌从齿缝里吹一首老掉牙的情歌,
这会儿谁能理解小酒馆的角落一个纳西人的眼泪?
猝不及防,无缘无故诗人必须羞愧,泡酒必须羞愧,
走调的情歌必须羞愧,
我们这群人眼中的云南必须羞愧。于坚说,这里山高皇帝远。
说完,他就走了。
留下我们,站在这个红色高原的顶上。  1970年的一家父亲是多么有力。肩上驮着弟弟
背上背着我,双手抱着生病的姐姐
十里长的灌溉河堤,只有父亲
在走。灰色的天空被撕开一条口子
远在闽南的母亲,像光线落下
照在父亲的前额逆着河流的方向。我感到
父亲走得越快,水流得越急  爱情故事我的婚礼在草丛中举行。新娘是扎着
花头巾的兔子。她勤劳善良而又弱小
新房用最柔软的青草构筑,里面充满
最贞节的空气。所有的人,所有的动
物都收到了我的请柬:请到草丛来,
参加文明毁灭前的最后一次婚礼。“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可以表现出你
们的善良。贵宾们,请放下你们的仇
恨就像卸下沉重的包袱。请亲一亲你
们的邻座,就像我做的那样。”婚礼现场顿时乱成一片:猫吃了耗子
老虎吃了猫,人打死了老虎,狗熊又
吃掉人。这成了我婚礼的真正宴席。
而我的新娘趁着夜色吞吃了我青草的
新房,然后腆着肚子逃往美国。新婚
之夜,一觉醒来,我赤条条地躺在草丛里。  机械首先是有了一块玻璃,裁自
一块更大的玻璃。窗子大小的
空洞留在大玻璃的中间。玻璃
边缘粗糙,破损处看出
用力的痕迹。然后是
有了一扇窗,折回风和灰尘
而透过光线与风景。然后是
有了张望,归来的母亲,和
链条直响的自行车。然后还
是张望,张望者同时被对方
张望。然后是张望。然后
还是张望。是张望,然后
还是张望。最后是
有了一块砖头,从对面飞来
将玻璃砸成四块。其中
一块留在窗框上,另外三块
摔倒地面上,再次
碎成许多小块春光明媚,全是因为孩子们的
奔跑。他们成群结队地
冲过来,欢叫声
盖过脚下玻璃“萼萼”的碎裂声他们已经跑远
他们仿佛把整个春天都拖跑了  入冬看见这么老的人,我都愿意叫
爷爷。在腌菜季节的大街上
隔一段就有一堆大白菜。像
他这么大岁数,应该叫老张
背着旧黄包,装着
一百五十份《扬子晚报》
在六路车驶过以前,要走到
路的对面去一堆堆大白菜要分给
这条街的居民们。一般是
父亲和他最大的儿子抬走
他们的八十斤大白菜。天黑以前
要分完这堆大白菜,老张
老张爷爷,也想卖完
一百五十分晚报  在纸上画画画一个简单的你,用
五根直线代表四肢与躯干
四个圆,分别是头颅、乳房与臀部
我手里拿着碳棒,你的模特
一只紫砂茶壶会用橡皮吗?
试试看吧先用橡皮擦去最上端的
一个圆,(智慧会让一个女人
变得愚蠢)再擦掉中间的
两个圆(让世界
归于平静)代表四肢的
四条直线最好也擦去,(女人
不用手脚工作,也可以
生活)最后把躯干擦去,把
最后一个圆变成一个点,在
一张白纸的中间画上另一个点,代表
我,或者是任意一个男人
两个点在白纸上运动起来,代表
两条轨迹。两个点重叠时
纸上一片空白  父母在,不远游1就是这么一棵树。在一大块
窗玻璃上只占
这么一小块树苗在玻璃之外藉阳光雨露长成树
我在玻璃之内藉父母关怀长成人
日照短暂的上午,发光的
不是太阳,而是树。我是
一道暗淡的光线,透过玻璃
不为人知,在树的光圈里
断断续续地存在树的青春令我感动
它在生长,不因我的注视而停顿
我改变站立的位置,向后
向后,再垫上砖块,让
那棵树撑满我的视角2阳光灿烂的日子,应该
晒晒太阳我就蹲在附近,就在那棵树的
旁边,听得见父母的叫喊
先晒晒我的正面,转过
身去,再晒晒我的背面
我要吸收双倍的太阳,以便
回到房里,分一个太阳
给我的父母鸟群飞过,落下鸟粪
和一个妻子我站在门口,牵着妻子的手
放在背后。爸爸
爸爸,请允许我带她回家3一个房间分成两半
一半属于父母,一半是妻子和我我一定要在这个房间里生出我的儿子
二十四年前父母在这生下了我
我还要把我的房间分成两半
让我的儿子在这生出我的孙子总之,人丁兴旺。
房间里有人叫:儿子!
我们一起答应4最大的房间是我父母的房间
最小的只有鸽子笼那么大住在靠窗的一家报告当天的
天气:今天晴到多云,
有时阴,偏北风3-4级大家齐声说:知道了
然后用一堆瓦罐盛汤盛饭爸爸妈妈,只要
您们活着,我就像那棵树
在哪生根,就在哪发芽
直到枯死,直到被锯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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