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杰伦英国演唱会:聚焦沧浪之一:古城运河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9:59:46

聚焦沧浪之一:古城运河篇

主持人:范小青

编者按:沧浪区正在筹备出版一本名为《静美沧浪》(暂名)的书,由印象和追忆两个部分组成。其中印象部分,由四位苏州作家作主持,分别约请了全国二十多位作家写他们对苏州、对苏州沧浪区的印象。作家们的印象或精彩奇特,或灯火闪亮,或真真切切,或迷离恍惚,引领我们走进苏州东南部的这个区域去感受她的静与美,去体会她的生动鲜活。

本刊从本期起,选登其中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主持人:我约请的五位嘉宾,都是江苏人,与苏州多多少少是有联系的,与苏州的沧浪区也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联系的。只是有的联系多一点,关系密切一点,有的联系少一点,关系相对浅淡一点,但密切也好,浅淡也好,嘉宾们都是热爱苏州的,不信可以看一看他们写的什么。

像叶兆言,虽然他自己平时好像不大说自己是苏州人,其实他是正宗的苏州人,因为他的爷爷是生在苏州的苏州人,叶圣陶老先生的纪念馆在苏州甪直,而沧浪区青石弄的叶圣陶故居就是今天的《苏州杂志》所在地。今年春天,叶兆言参加一个采风活动来苏州,在匆忙的时间里,他匆忙地赶去甪直,在爷爷的坟前送上一束花。叶兆言虽然没有生在苏州长在苏州,但却是恋在苏州,更何况他的恋,是一条路走到底、一恋就不带回头的那种恋。初恋的情人成了妻子,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在为她写文章,纪念初恋,叶兆言的恋那么的绵长,让大家敬仰,你想学吗?那就试试看吧。但首先,你得找到人家的起点去瞧一瞧,看看叶兆言当年谈恋爱的地方——

纸上的盘门

叶兆言

对我来说,盘门最初是个纸上的符号,是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地名。虽然填写籍贯,习惯上是写苏州这两个字,但是只到有一天,去拜访一位住在盘门的姑娘,我才和苏州这座名城,有了真正意义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记忆中,苏州和盘门差不多是一回事,很长一段时期,鸿雁传情,锦书易托,我把感情全寄托在面值八分钱的邮票上,在信封上一遍遍地写着苏州盘门。那位苏州姑娘,确切地说,那位住在盘门的姑娘,把我弄得神魂颠倒。我不知道自己为她写了多少封情书,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文字的磨练,我有幸成为了一名作家。

苏州有许多标志性的东西,它的园林,它的评弹,它的美味佳肴,最能够引起我奇思妙想的却是盘门。那时候的盘门,藏在深闺人未识,通过一道闸门,通过一条窄窄的小河道,把古运河里的水,毛细血管一样引向城市的四面八方。我和家住盘门的苏州姑娘,沿着这些小河道,没完没了走着,脚心走出了泡,鞋底磨穿,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都留在了小桥流水之上,都留在桃红柳绿之中。有一句流行的俗语,叫“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实际上,年轻时不仅不懂爱情,而且根本就很少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雅致。随着青春岁月一同消失的,除了这一条条小河道,还有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它们和交叉纵横的河道一样,通向无数条小巷的深处。以盘门为起点,沿着鹅卵石小径,我们浏览了苏州的每一个角落。我用自行车驮着盘门姑娘,她为我指引着路。

苏州城以它的美丽精致闻名。在苏州人眼里,古运河边上的盘门,有着水陆两门和瓮城,这已经足够壮观了。水门傍南,陆门依北,有城楼有城垣,这又是何等的气派。我有时候喜欢和苏州人抬抬杠,尤其喜欢和那位下嫁到南京的盘门姑娘比阔。和南京的中华门城堡比起来,盘门的狭隘,至多也就只能算是个小弟弟。苏州人是中国最傲气的,必须煞煞她们的威风才行。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以一个城市的古城门而言,盘门这个小弟弟显然是最具有特色的一个。大而无当,盘门从来不以庞大取胜,它的独一无二,它的精致,恰巧是“小是美丽的”最好注解。

今年春天,与文友夜游苏州古运河,经过盘门的时候,灯火辉煌,同游者一片惊呼。知道行情的人,都在反复念叨它的好,不知道的便想立刻弃舟登岸,一睹盘门芳容。我情不自禁怀起旧来,仿佛重新回到了当年,回到小河边古道旁。纸上的盘门早已不复存在,经过多次维修改造,盘门旧貌变新颜。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既是怀旧,自然免不了一番多余的感伤。

主持人:看起来叶兆言真是一个比较实惠的人,这一千字写得一举几得,既让人们看见了苏州盘门的景景色色,又完成了他人所托、了却一笔人情债,还拍了太太的马屁,鸳梦重温,再顺带赚一点小稿酬,另外好像还有一个重要的广告作用,如果叶兆言的年轻的粉丝们,都效仿学习叶兆言,以后的盘门,就变成了从前上海的外滩了。

比起叶兆言的苏州身份,苏童则是另一种苏州人,差不多和叶兆言走了一个反道。苏童的老家不在苏州,但他却生在苏州长在苏州,后来离开了苏州,所以对于对苏州的记忆,也就是后来他自己和大家所认同的著名的《童年记忆》和著名的《香椿树街》。可能大家觉得苏童小时候不是一个很调皮的孩子,其实他所有的调皮都在他的敏感的心里,故乡的那些桥,那些架在运河上的古桥、大桥,每一座都是连接纵横在内心深处的他与纵横的外部世界的桥梁。

故乡的桥

苏 童

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州的那条百年老街。一条长长的灰石路面,炎夏七月似乎是淡淡的铁锈红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的色调。从街的南端走到北端大约要花费十分钟,街的南端有一座桥,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吊桥,后来就改建成水泥桥了,北端也是一座桥,连接了郊外的一条公路。

我们街上的房屋、店铺、学校和工厂就挤在这几座桥之间,街上的人也在这几座桥之间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走掉了。

现在我看见一个男孩背着书包滚着铁箍在街上走过,当他穿过桥洞时有汽车从头顶上轰隆隆驶过。那个男孩也许是我,也许是大我两岁的哥哥,也许是我的某个邻居家的男孩。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场景。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基本上一无所有,父亲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上班,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去匆匆,母亲在附近的水泥厂当工人,她年轻时曾经美丽的脸到了中年以后经常是浮肿着的,因为疲累过度,也因为身患多种疾病。多少年来父母亲靠八十多元钱的收支撑一个六口之家,可以想像那样的生活多么艰辛。

我从小生长的这条街道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小说作品中,当然已被虚构成“香椿树街”了。街上的人和事物常常被收录在我的笔下,只是因为童年的记忆非常遥远却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

靠着运河的那些街道,它们从城门下走过,已经是在城市的边缘了,但这些街道依然是十足的南方风味,多年来我体验这些街道也就体验到了南方,我回忆这些街道也就回忆了南方。

城门的吊桥从前真的是一座可以悬吊的木桥,它曾经是古人用于战争防御的武器。请设想一下,假如围绕苏州城的所有吊桥在深夜一起悬吊起来,护城河就真正地把这个城市与外界隔绝开来,也就把所有生活在城门以外的苏州人隔绝开来了,所幸我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事实上在我很小的时候城门的那些吊桥都已经改建成中等规模的水泥大桥了。

但是附近的居民多年来仍然习惯把护城河上的水泥桥叫作吊桥。

从吊桥下来,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街道朝北走,或者朝南走,你又会看见另外的桥,它们大都是南方常见的石拱桥,横卧于同一条河汊上,多年来它们像一组兄弟姐妹遥遥相伴。桥孔下可容两船共渡,桥堍两侧都有伸向河水的石阶,河边人家常常在那些石阶上洗衣服浣纱,桥堍下的石阶也是街上男孩们戏水玩耍的去处,站在那儿将头伸向桥孔内壁观望,可以发现一块碑上刻着建桥的时间,

桥的一侧,常常被叫作下塘,下塘的居民房屋夹着一条狭窄的小街,它与桥形成丁字走向,如果下塘没有店铺,下塘的居民每天就要走过桥,到桥另一侧的上塘买菜办货,下塘的居民习惯把桥那一侧的街道称为街,似乎他家门口的街就不是街了,下塘的妇女在街上相遇打招呼时,一个会说:街上有新鲜猪肉吗?另一个则会说:街上什么也没有了。

桥堍周围有一家糖果店、一家煤球店、一家肉店、还有一家老字号的药铺,有一个类似集市的蔬菜市场。每天早晨和黄昏,近郊的菜农挑来新摘的蔬菜沿街一字摆开,这种时候桥边很热闹,也往往造成道路堵塞,使一些急于行路的骑车人心情烦躁而怨言相加。假如你有心想听听苏州人怎么斗嘴吵架,桥边的集市是一个很好的地点。

我小时候去母亲的工厂吃午饭或者洗澡,就要背着书包爬过桥,数一数台阶,一共11级,当然总是11级。桥边是一家茶馆,两层的木楼,三面长窗中一面对着河水,一面对着桥,一面对着大街。记忆中茶馆里总是一片湿润的水汽和甘甜的芳香,茶客多为街上和附近郊区的老人,围坐在一张张破旧的长桌前,五六个人共喝一壶绿茶,谈天说地或者无言而坐,偶尔有人在里面唱一些弹词开篇,大概是几个评弹的票友。茶馆烧水用的是老虎灶,灶前堆满了砻糠。烧水的老女人是我母亲的熟人,我母亲告诉我,她就是茶馆从前的老板娘,现在不是了,现在茶馆是公家的了。

桥边的茶馆被许多人认为是南方典型的风景,曾经有几家电影厂在这里摄下这种风景,但是摄影师也许不知道桥边茶馆已经不复存在了,前年的一场大火把茶馆烧成一片废墟。那是炎夏七月之夜,附近的许多居民都在河的两岸目睹了这场大火,据说火因是老虎灶里的砻糠灰没有熄灭,而且蔓到了灶外,人们赶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掉桥边茶馆,当然,茶馆边的石桥却完好无损。

现在你从桥上走下来,桥堍左侧的空地就是茶馆遗址,现在那里变成了一些商贩卖鱼卖水果的地方。

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场重病使我休学在家,每天在病榻上喝一碗又一碗的中药,那是折磨人的寂寞时光。当一群小同学在老师的安排下登门慰问病号时,我躲在后门不肯出来,因为疾病和特殊化使我羞于面对他们。我不能去学校上学,我有一种莫名的自卑和失落感,于是我经常在梦中梦见我的学校、教室、操场和同学们,梦见自己高高地站在桥上,看着脚底下不断远去的运河。

说起我的那些同学们(包括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孩子,彼此知道每人的家庭和故事,每人的光荣和耻辱,多少年后我们天各一方,偶尔在故乡的街上邂逅相遇,闲聊之中童年往事便轻盈地掠过记忆。我喜欢把他们的故事搬进小说,是一组南方少年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也许不会发现,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已娶妻生子,终日为生活忙碌,他们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读这些故事的。

一年夏天回到苏州家里小住,有一天在石桥上碰到中学时代的一个女教师,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我很吃惊,宋老师是我高中的数学教师和班主任,我记得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是一个非常严谨而敬业的老师。女教师对我说,你知道吗?他得了肝癌,都说他是累死的。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位女教师最后的一番话,她说,这么好的一位教师,你们都把他忘了,他在医院里天天盼着学生去看他,但没有一个学生去看他,他临死前说他很伤心。

在故乡在一座石桥上我受到了近年来最沉重的感情谴责,扪心自问,我确实快把宋老师忘了。这种遗忘似乎符合现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态,没有多少人会去想念从前的老师同窗和旧友故交了,人们有意无意之间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致力于想像设计自己的未来。对于我来说,过去的人和物事只是我的小说的一部分了。我为此感到怅然,而且我开始怀疑过去是否可以轻易地割断,譬如那个夏日午后,那个女教师在石桥上问我,你知道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

说到过去,我总想起在苏州古桥边度过的童年时光。我还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当我远离苏州去北京求学的途中那份轻松而空旷的心情,我看见车窗外的陌生村庄上空飘荡着一只纸风筝,看见田野和树林里无序而飞的鸟群,风筝或飞鸟,那是人们的过去以及未来的影子。

主持人:读苏童的文章,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读了后心里总是沉闷半天,知道是因为苏童用情的深重,也知道是苏童的语言的力量所致。就这样,苏州的这些古石桥,从苏童的笔下,走进了我们的心间。

还可以拿来和叶兆言作比较的是储福金。同样写盘门,叶兆言是实实在在的把盘门的姑娘娶回了家,而在储福金这里,盘门的女孩只是在他记忆中,是一位飘飘欲仙似真似幻的女子,蓝色的雨披,吴侬软语,三十多年后,出现在储福金的笔下,仍然是那么清丽纯净。

沧浪之门

储福金

那时候我十八岁,那时候我从上海插队到宜兴老家一年多了。

那是一个深秋,田里的稻子收了,麦子种下去了,队上通知我冬天里参加公社的挖泥炭工程,听说春节也不得闲。年轻的我想家得很,瞅几日的空回上海去。

清晨搭长途汽车到常州。在常州上了火车,中途车停苏州,我突然决定下车,我想看一看苏州。我知道车票是两日内有效,住旅社的钱对我来说是太奢侈了,但我可以整个白天游苏州,到晚再签票回上海。

一下火车,我就直奔虎丘,想着要在一天之中把虎丘、寒山寺、留园、拙政园、狮子林、网师园、沧浪亭等等等等苏州的名胜之处都游个遍。

想着是走马观花,凭着在农村田里练出来的脚力,游遍苏州名胜不是没可能。只是一旦进入,我的身子便陷在苏州园林的景观中,脚步慢下来,流连在那一处处回廊砖栏、粉墙黛瓦、曲桥花窗的深深庭院中。

我中学的读书年月几乎都在运动中,别人在闹“革命”,我在家看杂书,特别迷上了那些发了黄的旧书。又特别喜欢上古体诗词,每每吟着一首首古体诗词,心中便如含着无尽婉转之意味。而眼前的苏州园林之景,每一处都合着那诗词的意蕴。

从留园出来,不觉已近黄昏,还有好几个园没有走。就想着要去一下沧浪亭。那诸子百家时的古代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让我对沧浪亭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

然而到了沧浪亭外,发现园门已经关闭。只得围着园子外面转了一段路,感觉一下自己到过这里,并神游过其间。而后收回想象,意识到其它园林也一定关门了,天色却还亮着,就此打道回家,心中犹有不甘,于是,便想到去看一个苏州的古城门,那门是不会关的。

往西信步而去,这就到了盘门了。从书中知道苏州古城有许多门,阊门,胥门,盘门,葑门,蛇门,匠门,娄门,齐门,平门,金门。我到了盘门城楼之下,其实却不知自己究竟到了哪一个门,也想不到那一个个城门有什么区别。心里就把眼前的城门称作为沧浪门。

盘门由水陆两门、瓮城、城楼和两侧城垣组成,水门傍南,陆门依北,它们不在一条中轴线上,形成斜交曲尺形,城门门洞里保存有闸槽、门臼、门栓孔,城头上还保存有完好的绞关石。

当时,我所见的盘门,显着沧桑之相,这也合着我的心境。我并不在意那些城门的历史,没人介绍,也无文字介绍。我只顾爬上城楼去,登高极目,微微的暮色中万顷太湖烟波浩渺,与天色相融;沃野千里,一片灰茫之色。登上这座城楼,我便没在意城楼之物,把城垛拍遍,只觉城瓮如我身,天地如我心,苍苍茫茫,流动着一点预感似的感伤。

在城楼之上,风中便飘来雨丝。下城楼后,感觉雨点似乎大了一点。不时仰着点头,让脸感受着雨。也不知走到哪里了,在一条街边的小巷口,有一位披着深蓝雨披的姑娘推着一辆自行车出来,于是便上前问路。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清了那是个少女,清丽纯净。在细雨暮色中,仿佛显着一片清亮。而她的声音是那么地柔软婉转,细细地指着路,我至今还记得,她那苏州的吴侬软语中说“8”发音是“卜”,显得那么生动轻巧。

于是,我按其所指,乘上公共汽车登上归程。心中仿古歌而作:沧浪之门开兮,万景入我目;沧浪之门关兮,万情融我心。

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主持人:储福金是个极富浪漫情怀却又极其认真的人。一般说起来,这两种情调不大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但在储福金这里,却是能够统一起来的,所以大家知道储福金一方面是围棋高段扑克高手,他下棋打牌行云流水,但同时他在下棋打牌的过程中又是一子半目不让,五分十分必争的较真。你再看储福金的写作,在写盘门的时候,是那么的具体细致,细致到城门门洞里的闸槽、门臼、门栓孔,还有城头上保存的绞关石都一一描述出来,但写到那位姑娘时,更多的却是一种感觉,一种迷迷蒙蒙的印象,储福金更愿意让她就这么迷迷蒙蒙地永远留在他的心底里。如果我跟储福金开个玩笑,说,你的这个盘门姑娘,是你臆想出来的吧。储福金肯定要跟我急,他会急得说,不骗你,骗你就怎么怎么。如果你不相信他的“怎么怎么”,他就更急了,更急了的时候,他就说,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小狗。连这类小孩子说的气话都会说出来,足可以证明储福金主导性格的那一面。

但是这时候有另一个人要出场了,这个人一出场,储福金的浪漫就得靠边站站了。这个人就是所有的不浪漫的事物的克星黄蓓佳。

在黄蓓佳应约写稿的这段日子里,正是她为自己的即将开拍的电视剧《派克式左轮》奔忙的时候。其实她也是有点瞎忙,闲操萝卜淡操心。本来一个编剧,写完剧本拍拍屁股就可以开路了,下面的事情都与他(她)无关了,选谁当男一号女二号,到哪里去拍风景,那都是制片部门的事情,你一个编剧,你又不懂,说出自己的想法恐怕也没有人会听你的。所以那天我听说她要来苏州看外景,真把我吓了一跳,看景是个多么苦的差事,何况天气这么热,黄蓓佳这么一位小资小姐,能吃这个苦么,她想干什么,想做制片人了?在电话里我就说,这可不是你干的活,你还是快快把答应我的文章写出来吧。可她偏偏还蛮感兴趣,也不怕热,也不怕苦,就来了,而且制片部门对她也表现出特别的少有的尊重,好像她不来,景就定不下来的那种感觉。后来我才恍悟,什么叫店大欺客和客大欺店,大牌作家当编剧,到底是不一样的呵。

也幸亏黄蓓佳没有受我的影响不去看景了,因为这个景在苏州,她来苏州看景,辛苦了几天,晒得热得花容失色后,回去写出了苏州的文章来了。头脑里的线线索索恐怕还没有从长篇的剧本里解放出来,就能够挤出这篇文章,只能说明她对苏州是喜欢的,是要为苏州写点什么的,是要为苏州的沧浪区写点什么的,虽然有点边缘化,但到底也打着了一个擦边球,因为她在苏州看的景,恰好大部分在沧浪区内,比如苏州大学本部的校园,比如有许多酒吧的十全街,等等,也算是歪打正着地为我们的《静美沧浪(暂名)》增添了些许风采,虽然字数上少了些,但好在有她的老兄老弟们替她撑腰,他们的文章写得长一点,正好填满了她缺少的那一点。黄蓓佳是个感恩的人,又是个大方的人,她这回挣的大大的编剧费,会让出一点给替她填充的同行,至少,她也会请大家吃一顿。

这顿饭,我建议放在沧浪区的地盘上。

城市的品质

黄蓓佳

长篇电视剧《派克式左轮》在苏州开拍,作为编剧的我,被投资方和制片方硬拉去苏州看场景。

其实心里是有抵触的。一部描写留美博士生活的影视作品,却选中苏州这样的中国古典园林城市做局部外景地,怎么想也觉得荒唐。

跟苏州应该可以称呼一声老朋友了。无数次地到苏州开会观光,公务私务,稔熟了苏州的许多著名景点,只不过很少有机会坐着出租车,或者步行走路,大街小巷仔仔细细地游逛城市,对于城中的这个门那个门,这座桥那座桥,完全地没有概念。这样的“老朋友”,说白了也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似曾相识,大概印象,再要论及城市的骨骼肌理,心脏血管,完全的茫然。

可是这一次来苏州的任务非常明确:为一部描写国外生活的电视剧寻找可以作为替代的场景,当然只是一部分,尤其是室内景。如此,在苏州的两天当中,用了别一种眼光别一种心态,看出了苏州的另一种风范另一种品质。

沉静和安详——这是我对苏州的最明确的感受,也是我对地处苏州东南区域的沧浪区的感受,因为我们的采景活动,恰好集中在沧浪区这部分。我笔下写到的那个美国中西部地区大学城,无疑是沉静和安详的,而在中国东部的这个城市的这个区域,有着同样的波澜不惊的内敛,这样的气息相通,简直令我惊喜。气息这种东西看似虚幻,实际上却会渗透到镜头和表演之中,抬升一部电视剧的整体品质。我给一位作曲家打电话,请他为电视剧做音乐,他提出的要求就是:要看一看外景地。音乐跟外景地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就是感受场景的气息了。

地处沧浪区的苏州大学的原址是有百年历史的东吴大学。校园里欧式古典建筑和西式现代建筑并存,既不拥挤局促,也不是大而无当,这样的学校拍到镜头中,眼睛里是舒服熨帖的。

南出苏州古城区,去往太湖游艇俱乐部的途中,与运河相遇,并与这里的环城河风景带并行了一段路程,历史的遗迹、现代的雕塑,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水桥相连,沿岸景色尽收眼底,反弹出来的是万端感慨,古城复活了,复活了的古城是那么的静美。

剧中出现的西餐厅、酒吧、咖啡馆,我们曾经一致认为要去上海寻找,实际上,花半天时间就在苏州的一条十全街上,确认了好几处,有的只需稍加改造,有的跟国外场景没有丝毫区别,甚至连墙上的招贴画和报夹上的报纸杂志都是原汁原味,算是见多识广的我们,竟不知道古典的苏州也还有如此时尚和前卫的场所。在胥门城墙脚下,我们看到了几座既古典又洋派的茶馆饭店,它们以古韵浓郁的古城门为背景,也以古色古香的修饰为包装,却尽情地释放着现代的精神和意识,而它们背后的古胥门,也正是因为有了它们的陪衬而变得年轻了。

看了两天的景,认识了一个别样的苏州——开放,时尚,大气,精致。古典的苏州已经很好了,难得苏州在古典之外又接受了时尚,并且不动声色地将两种品质交汇和融合起来,不对立,不突兀,不紧张,不混乱。话说回来,要做成这样的一个城市也不容易,在我到过的国内城市中,看来看去,恐怕也就是苏州才能有这样的底气、实力和文化。

主持人:好了,黄蓓佳就到这里了,既然她写得少一点,我对她的废话也得少一点,不然就变成喧主夺宾了。

最后就剩下毕飞宇了,谁让他最后一个交稿。不过即使如此,也已经难为煞他了,他正在为他的一部用了三年时间精心打造的美丽长篇结尾呢。毕飞宇有一个可爱的儿子,这个名为《平原》的长篇小说应该算是他的宝贝女儿。女儿刚要出生的时候,你去打扰他,不是给人家添堵么,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识相的人,而毕飞宇也还是在约稿限期的最后一天发来了他的稿子,我前些日子的着急也都是白急了,还无法说出半句多余的话来,整个就找不着他一点点茬。他还非让我收到稿子后立刻给他打个电话告知一下,他怕稿子被外星人截走而对不起苏州沧浪区人民?真是一个严谨的一丝不苟的人物。

毕飞宇写稿的本事真不小,叫他写的是沧浪区的运河桥和城门,他却写出了一个“文瑜门”,找遍古典资料和现代书籍,你也找不到苏州有这么一扇门。我们先看看毕飞宇是怎么找到这扇门的。

苏州有这样一扇门

毕飞宇

苏州是怎么回事,我至今是一笔糊涂账。这个被国人称做“天堂”的城市离南京并不远,我造访过很多次。可是,尴尬就在这里,游历的次数越多,我对这个城市的记忆就越是模糊。为什么呢?因为我一进入苏州就“调向”。就说拙政园吧,我前后去过三次,它的大门分别是朝东的,朝南的,朝西的。哲人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是的,我就不能走进同一个苏州。我想起来了,每一次去苏州,苏州都在下雨,雨是惆怅的,苏州的雨尤其是这样。我记忆中的苏州从来就没有一缕阳光。天堂似乎就是这样,岚霭环绕,水汽漭漭,其间你来我往。人们幸福,却惆怅。还是曹雪芹说得好,他老人家只用了十个字就给我们描绘出了人间的天堂: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很抽象。正是得力于这样的抽象,苏州反而具体了,我不再相信我曾经去过苏州,我只相信苏州就是这样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苏州在下雨,苏州的人幸福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所以就免不了惆怅。

苏州我是写不来的。我写不来胥门、盘门,写不来吴门桥和万年桥。写不来不要紧,我就做一个游戏。我搭了一大堆的积木,是一座城池完备的古城。在高高大大的城墙上,有许许多多的门。这些门分别是范小青、苏童、叶弥、朱文颖、荆歌、陶文瑜。我相信朋友们一定会同意我的这个创意,要想了解一个城市,从一个作家入门,怎么说也是一个节俭而又有效的好办法。

好吧,那我就来谈一谈“文瑜门”。

文瑜门,地理位置:苏州沧浪区。性别:男。外貌:大头,长发,有眼镜。生理年龄中年,心理年龄不详。这个不详带有这样的性质——充满了弹性。你说古运河有多少年了,你可以查一查资料,确认它是在哪一年开凿哪一年通航的,反正时代肯定已经很久远了,但现在你看看苏州城南运河环城这一带的风貌,你敢相信它已经老去了吗?古运河围绕着苏州转了一圈,流过苏州的好些城门,最后向着杭州去了,而文瑜却永远只是在文瑜门里玩着,这是带有一些“老”苏州的况味的。主要体现在他的好玩,好恶的好。苏州人必须是好玩的,玩什么呢?什么都来。玩烟,玩酒,玩美食,玩字,玩画,玩山,玩水,玩牌,玩楚河,玩黑白子,玩口齿,玩时间,玩手气,玩智,玩厚道,玩刻薄,玩一方天地。我没有见过比苏州人——这里也就是文瑜兄了——更好玩的人了,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不是真的,都可以放在手里,把玩把玩的。文瑜兄爱趣,爱趣的人就必备了玩的心态,这就舒展和旷达了。他是一个玩家。要想做一个真正的玩家,你就不能一味地“老”,你还得“小”,得配备几分的童心。你得甘心让愚蠢的人欺负那么一下子,这就好玩了,是好坏的好。是的,文瑜兄好(好恶的好)玩,好(好坏的好)玩,每次到苏州,虽则分不清东西南北,文瑜门我还是知道在哪里的,文瑜兄我是要见一面的,我想和他玩一玩,斗斗嘴。我喜欢他厚颜无耻的笑。很坏。骨子里还是厚道。

到苏州著名的吴门桥、万年桥或者觅渡桥去转转,不难看到一些桥联桥名,上面的字是谁写的我不太清楚,写得好不好我也不大好评价,但是到了文瑜门,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陶文瑜写字。他的字是好的,不过,也没有达到他所自诩的那个好。陶兄一拿起笔来就醉了,陶醉得不行。我见过许多自吹自擂的人,老实说,让我恶心。可我还是要老实说,文瑜兄的自吹自擂一点也不让我厌烦,相反,我觉得可爱,关键是没有叫卖的成分,味道好极了。一个人在陶醉的时候把自己放大一些,就如同一个孩子骑着竹马,再怎么天马行空,也是叫人欣喜的。

虽然时间已经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但文瑜门那儿是有几分古风的,和胥门盘门一样,虽然在它们的周围已经有了许多颇具现代意识的建筑,但就它们本身来说,仍然是从前的那座老城门,具有“整旧如旧”的气息。一个人,抵挡时光的进入终究是一个愚蠢的办法,整旧如新当然恶俗,可整旧如旧就让人熨帖了。写到这里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我和文瑜兄打过一次牌,输了,同时输了二百元钱。文瑜兄怕我经不住这样的打击,旧年的年底收到了他的小小的尺牍,他是这样安慰并祝福我的:

“飞宇:文章章章好 牌局局局赢 文瑜”

事实上,前年旧年的年底,我也收到了文瑜兄的小小的尺牍:

“飞宇:风雨送春归 你那里好吗 飞雪迎春到 我这里很好 已是悬崖百丈冰 你还是要好好的 文瑜”

说不上什么大感动,可我的高兴是真切的。每年都有旧年的年底,在这个现代化的数字的世界里,一想到苏州沧浪区那里的“文瑜门”里要飞过来一张毛边的宣纸,我总有一个小小的盼头。文瑜兄的这个古意盎然的“行状”让我有盼头。我就悄悄地爱着我的生活,悄悄地守候着。

主持人:拿一个人充数来写一个城区,这种文章真开天辟地,还骇世惊俗,不过毕飞宇一边骇世惊俗,一边心里毕竟还是有点儿发虚,怕他的“文瑜门”太离题,特意表白自己说,拿文瑜兄来充数,主要是表明一个工作的态度。我相信,只要态度好,沧浪区人民一定会海涵的。以我的想法,沧浪区人民不仅会海涵他,说不定还会暗暗将自己和也某某门某某桥作一点比较,既然陶文瑜都是一扇门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是一座桥是一段城墙是一条河流?

一个城市,一个区域,一座桥,一段墙,无论什么东西,都要活在人的心里,才真正是活着,才永远是活着。毕飞宇笔下,写的虽然是一个人,但从这个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活着的古城门古城墙古桥古运河。毕飞宇像一个资深的本色裁缝忽然间别出心裁做了一件露背装,本来心里还有些忐忑,怕效果不佳,结果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所以毕飞宇大可不必担心他的文章“能不能达标”,如果我是沧浪区人民,我就要给毕飞宇多发一个“奇装异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