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字组词有哪些词语:聚焦沧浪之三:乌鹊桥红带夕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16 21:10:40

聚焦沧浪之三:乌鹊桥红带夕阳

主持人:荆歌

 

主持人:打电话向林白约稿,因为我知道她不止一次到过苏州。而且每次都是买这买那,满载而归的。“掠夺”走那么多观前街上吃的,十全街上穿的,难道不应该说几句苏州的好话吗?可她竟然在电话里对我说,她印象中的苏州,都是夜晚。这话说得真有意思!看来林白与苏州有缘,她与苏州美丽的夜晚是那么一拍即合一见钟情。我对她说,那你就写夜晚吧!我们倒想看一看,苏州的夜晚在这位高蹈于文坛的女作家笔下,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她的文章写出来了,名为《苏州的艳遇》。文章说,她在十全街上买到了一条真丝睡裙,她就觉得她在苏州有了一场艳遇,或者说是她与苏州的一份爱情。我非常好奇,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睡裙呢?我想象北京书斋里的林白穿着它,在幽暗的夜晚光线下,会不会像一个美丽的女巫?她周遭的世界,是那么的缺少现实感。一切的一切,都似乎会在她魔咒的调动下翩翩起舞。她随便点化了一下她屁股下面的椅子,它就飞起来了,载着小巧的林白,瞬间就飞到了灯光妖媚的十全街。

 

苏州的艳遇

林 白

有关苏州,我会首先想起桑树。

1997年《钟山》笔会,从南京一路到苏州,记得路上看到大片桑田,无边的碧绿肥硕,很是激动人心。当时我家正养着三条蚕,是方方备足桑叶送给我女儿的。但首都北京方圆几十里找不到桑树,眼看蚕宝宝奄奄一息,就快要饿死了。这时出现的桑田,正如同神话,我从车上扑将下去,采了几大包桑叶揣在衣服里,满怀幸福,神智不清,对此后参观的几大苏州园林印象模糊。

之后夜宿苏州,至于住在哪里,吃了什么,一概记不清了。只记得吃了晚饭伙同几个人去找范小青。七拐八拐,进了一幢旧楼。范小青请我们喝了上好的碧螺春,整个人喝得清澈青绿,越发不知道苏州是个何等模样了。或者说,苏州在我的经验中,等同于桑树、范小青和茶。觉得也是不错的。

2005年3月,第二次去苏州,是应王尧邀请去苏州大学,与蒋韵同行,会到了林建法,又会到了荆歌、朱文颖、小海、叶弥等文友。当然又见到了范小青。八年过去,她容颜未改,美丽如故,完全是奇迹。

这次就把苏州看清楚了。苏州的菜、街道和丝绸。说到丝绸,我立即想起了十全街。从住处步行,一拐弯就到了。十全街是那种既干净整洁又有文化兼历史感兼时尚、商业等等价值全面的街道,想来想去,全国少有吧。有哪一条街道既有网师园又有丝绸店呢?除了十全街。

一个一个的店铺,眉清目秀地挨着,犹如苏州的小姑娘,笑盈盈地望着你,真是让人心情大好。有一家店,叫“吴绫”,听名字就够惊艳,让我遐想。大量真丝绸缎,不知住了多少美人的魂魄,看久了,心里一阵惊喜一阵惆怅。

我买到了一条真丝睡裙,乳白的底,艳蓝浅紫的大花写意,在恰当的部位撩人。我试穿的时候心里隐隐作痛,这条裙子在这里不知等我多久了。穿上它,我就可以期待艳遇了么?或者说,它就是我的艳遇?又或者,它既是我的艳遇,又是我的爱情。

主持人:韩东的《大雁塔》,是当代的一首名诗。“关于大雁塔,我们知道些什么……”只要喜欢诗歌的人,对这句子一定不会感到陌生。那么,关于苏州,我们又知道些什么呢?苏州之于林白,也许更是环城河畔的一捧桑叶,十全街上的一条睡裙。但苏州对于韩东来说,却是若干进入苏州或出于苏州的朋友:网师园边住着的陆文夫,通关坊里住着的车前子,南园桥下住着的小海。苏童和刘立杆虽然少小离家,但逢年过节,也总会回到他们位于养育巷和凤凰街的老屋里。从这些朋友的身上,我们不难看出苏州所赋予他们的独特风采与才情。

出入苏州

韩 东

苏州是个美丽的地方,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虽然历史上免不了有战乱的传说,帝王们的遗迹犹在,但在我的印象里它却意味着和平,意味着惬意的生活。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一点也不假的。苏州人骨骼清癯、眉清目秀,连吵架都是那么的好听。苏州的美女自不待言,文人才子频出,更是经久不衰。古有唐伯虎,今有陆文夫、苏童、车前子……。

我恰好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结交的苏州人物大多是一些诗人、作家,对于苏州才子的灵敏和不羁颇有体会。比如苏童,常年生活在南京,他的南京话比我讲得还好、还地道、还土。苏童如此热爱说南京话,大约是因为南京方言比较豪迈,甚至粗俗。左派喜欢右派,这也正常。就像我虽然不懂苏州话,但却爱它的柔软缠绵,听上去犹如苏州评弹那么的婉转神秘。还有一位苏州籍的诗人刘立杆,光头、黑皮,穿着时尚,不仅满口南京土话,并且动辄骂骂咧咧。如此形象站在街上拦出租车,连出租车都不敢停。可老刘对文学的那份细腻,对女人和朋友的那份细腻,在圈子里无人可及。如今老刘单身,一个人过日子,竟然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甚至厨房里的酱油瓶都一尘不染,让你不能不感叹他到底是个苏州人。我觉得正是这种粗、细的张力,这种灵敏和不羁之间的和谐使得苏州籍的诗人作家在文坛上独树一帜,乃至大放异彩。

我的朋友小海,非苏州人氏,但他是苏州的女婿。小海十四岁因诗成名,性格倔强、颇不合群,尤其是他的高度近视,给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他来南京上学时我就担心,这模样日后如何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二十年过去了,小海不仅过得很好,而且绝对正常,甚至正常得都有点过分了。娶妻生子、乔迁大屋,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写诗会友,并有所成就。这是因为苏州收留了他,是苏州的女人、苏州的细胞收留了他,使小海这个“癌细胞”转化成了正常的细胞。如果换在别处,我想象小海这样的个性和情况应该是不堪设想的。可见苏州的怀抱如此的宽容大度,软和得有如催眠……

谈了苏州出来的才子以及进入苏州的人物,以说明我对苏州的印象和感受。任何一个地方的意义,对我而言只是朋友,有了朋友才有意义,或者说通过这些朋友我才能体会到相关的意义。我去过苏州多次,一概是看望朋友或陪伴朋友。苏州的园林、丝绸、檀香扇我就不说了吧,它的虎丘、寒山寺、工业园区和威尼斯般的河道就不说了吧,这些不过是苏州的朋友们生活的一般场景,是他们呼吸的空气。

今年春节以后我又去了一趟苏州,去看望生病的小海,他的眼睛几乎完全失明了。小海告诉我,如今他仍然每天去上班,“晃一下”,但工作已不能胜任了。工资照拿,并且是全额的,生活应不成问题。当时苏州在下雨,看着小海打着一把伞在人行道上摸索前行,虽然步履谨慎,但绝无差错。苏州的街道和美景对小海而言有如黄昏,但他比我这样的明眼人更有把握。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有点感激苏州了。

主持人:李洱这个客居北京的河南人,是《花腔》和《石榴树上结樱桃》等名著的作者。他对苏州的感情,真是不得了。苏州不光是他人生的“处女游”,苏州大学还是他给大学生讲学的“处女讲台”。光看他文章的题目,就知道他对苏州的感情是如何非同寻常了。李洱喜欢苏州,同时也喜欢苏州的文人。为了表达他对苏州文人的喜爱,他不惜贬低河南人。他为苏州作家戴来嫁到河南感到高兴,还贪得无厌地希望有更多的苏州美女嫁过去。这也实在喜欢得有点过分了!李洱在文章里说,他和太太梦想在苏州买套房子度过后半生,这是多好的事啊。苏州人民欢迎你们!等李洱赚够了钱,我一定会建议他在沧浪区买一处雅舍,朝闻报恩寺晨钟,晚看双塔夕照,“春夏秋冬皆有景,阴晴雨雪都成趣”。

前世今生

李 洱

我平生第一次出门旅游,去的就是苏州,那是在1986年的夏天,我还在上海华东师大读书。那时候“旅游”的概念几乎带有贬意,有一点不务正业的意思。人们大多是趁着出差的机会,顺便出去逛逛。我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的,将菜票换成钞票,就赶赴上海的真如火车站。至于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旅游处女作”献给苏州,说起来还是因为那两句话:一是人们常说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二是《红楼梦》曾说苏州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二十年过去了,我对自己的“旅游处女作”已经没有太多的记忆,我记得我去了虎丘,逛了两个园林,在寒山寺里呆到明月初升。但我既没有感受到天堂的滋味,也不觉得它是什么富贵风流之地。倒是寒山寺前的那条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污染得太厉害,如同上海的苏州河。

后来,我多次去过苏州,只要有去苏州的机会,我都舍不得放过。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苏州,越来越能感觉到苏州的美。它的古雅我喜欢,它的现代我也喜欢。因为古雅,所以它愈加现代,就像因为有了烟笼寒水,所以才有了江雪皑皑。我非常羡慕苏州的朋友们,羡慕他们身居闹市却享受着山林之趣。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我现在的喜欢苏州,与《红楼梦》里的那句话没有关系。我眼中的苏州并非红尘之地,也非传说中的天堂。走在苏州的小巷深处,看着那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我常常感觉到自己一半尚在今生,一半已回前世。古都开封也会给人这种感觉,但两者又不一样:开封更多地让人想起的是前世荒凉、今生的落魄,而苏州呢,让人想起的却是穿行于前世今生的永恒梦想。

最近几年,所有与苏州有关的事情,我都会忍不住去关注。去年还是前年,报纸上在讨论苏州修地铁之事,我竟然为此感到忧心忡忡。苏州昆剧团来北京演出《牡丹亭》,我竟然像发烧友似的连看几场,并且找人签名,这在我也是首次。不仅如此,我还特意多准备了几套票,邀朋友们与我一起欣赏。这些年找我到大学演讲的人日渐多了起来,但我的首选就是苏州大学。我记得那天演讲之后,作家、清华大学教授格非对我说,苏州大学的气氛比清华都好。

姑苏自古出才子,所以苏州这个城市又有一种文人气,我喜欢、热爱、迷恋这种文人气,但却求之不得。按说河南也是个出作家的地方,但河南作家却没有什么文人气,他们只是写东西的人而已。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贬低自己。苏州的文人把生活过成艺术,把艺术过成生活。苏州的文人,古代的沈复不说了,近代的周瘦鹃不说了,就说现在还在写作的,无论男女作家,我几乎都喜欢,都很尊重。吴越自古说清嘉,清嘉之风源远流长。与他(她)们交往,你会感到他们的“得体的大气”,彬彬风雅,一句话,就是让人感到舒服。我在刊物当编辑时,很喜欢向苏州的作家约稿,无论是批评家林舟,还是小说家荆歌、叶弥、朱文颖,或者诗人小海,我们都有过美好的合作。苏州姑娘戴来因为嫁到了河南,所以我不止一次听人讲过,与河南的女作家相比,戴来是最好与人相处的,友善,从容。如果苏州的女孩再多几个嫁到河南,那河南文化界的风气都会清新许多。当然,我这样说,别的地方的人会吃醋的。为什么嫁到你们河南?北京就不需要了吗?上海就不需要了吗?要知道,当年若不是苏州人去了上海,上海哪里会有什么海派文化啊。

我记得2001年的时候,我和妻子去苏州,刚进市区妻子就迷上了这座城市,闹着要在苏州买套房子。从那时候起,在苏州买房子就成了我的一个梦想。没错,我很想住到苏州去,住在“春夏秋冬皆有景,阴晴雨雪都成趣”的前世里,然后度过今生中的后半生。

主持人:写出过著名的《先锋》和《厨房》,后来又以《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和《爱你两周半》畅销于世的徐坤,虽然没有旅行家的头衔,却也是个喜欢到处乱跑的主儿。祖国大地,似乎没有一处不留下她的脚印。据我所知,她的脚步正在遍布世界。说她是一个女徐霞客,一点儿也不过分。但是,我还很少看到她写游记。因此,她由衷赞美苏州的文字,就显得格外珍贵了。短短千字,忆及位于滚绣坊青石弄的苏州杂志社,提到了盘门桥、觅渡桥,写得才情盎然,趣味横生。

苏州,江南美妇人

徐 坤

上一次游苏州,是在1995年冬季,距今已有十年时间。那时正是冷峭的11月底,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人从上海前往苏州、无锡等处考察观光。所到之处,风唳水寒,满目荒败。众人匆匆走过苏州虎丘、留园等名胜,但见枯枝残柳,园林是一股萧瑟中的清幽。山石愈发瘦露,只有一簇簇人工侍养的盆景显示着返季节的常青。苏州河里的流水,也是凝滞一般,波澜不兴。四处不见游人,只有满地落叶随风飞舞。苏州冬季留下的印象,是幽冷而清寒的。

再访苏州,却已是2002年的4月,春天中一个万物萌动、百鸟朝阳的季节,受《苏州杂志》之邀,前去参加一个文人的笔会。从北京坐夜车,夕发朝至,凌晨五点多就进入了市区。车窗外正下着温润的春雨,朦胧的雨丝恰巧给苏州古城蒙上了一层柔雅的酥意。我们几乎是随雨潜入夜,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却了无声息。烟雨中的姑苏古城竟是如此的安静,迷人,黎明微朦的清光中,路边的柳叶枝条是安静恬适的,向青石板上耷下柔顺的须子,环城河水也是安静的,微微漾着柔波尽享斜雨的抚慰。苏州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处子,玉体横陈,曲线起伏,正怀着一脉嗒嗒的娇羞,幽闭着眼帘,襟怀半掩,从遮住前额的藕一般的玉臂缝隙里向外觑着,有着分外的旖旎和妩媚。夜雨中悄悄眨动眼睫的江南之春,几番迷惑,几丝动人。

待到苏州城完全醒来时,却又是另一番丰姿绰约的景色。她一开口就是迷死人的吴侬软语,一迈腿就是旗袍开叉处的春光乍泄!每一落步,都线条跌宕起伏,每一语出,都音韵甜糯绵甘,真真是个曲径通幽,同时也是大路通衢!这样一座2000多年的文化古城,全然已是江南美妇人成熟风韵。“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已然成为人间真理,没有人不渴望早日将天堂的春天拜谒。一蓑烟雨,如梦如画,愈发加重了我们的游兴。乘着烟雨,重游虎丘、留园,静歇下来,在园里沏上一杯碧绿的新茶,在袅袅香气之中,望着那些年年岁岁的回廊曲榭、厅堂楼阁、古木绿草、危亭颓垣,一时竟随口吟起“百岁光阴如梦蝶”、“三生花草梦苏州”等古人之句。

循一袭钟声,朋友领我们寻访那花木深处的古刹禅房。年轻而博学的方丈热情地沏茶待客,并应邀给我们留下墨宝。一纸潇洒沉郁,果然是慧眼佛根!我们怀着虔敬,细心捧接而收藏。再继续前行,渐行渐远,就到了那个著名的枫桥夜泊场所,“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枫桥,这座普通的南方单孔石拱桥,已经永恒在唐朝诗人张继的诗里了,故而看桥还须从诗意迷离里看,从古人心绪飘飞里打望。以今人的肉眼观来,它却不过是一座南北舟车交会的实用之桥。雨雾中的苏州,宛如出浴的美人儿,一座座石桥就如她裙裾上的腰带,那些行春桥、廊桥、吴门桥、彩云桥、小飞虹廊桥抑或是盘门桥、枫桥等等,错落排列,星罗棋布,似乎有了它们的拦腰一束,才显出这位美妇人小蛮腰的不盈一握,或者她贵妃体态的雍容华贵。车子沿水和桥的交界处一路烟雨迷蒙中行进,耳边却似是响起那支迤逦婉转的《皂罗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苏州,你这看不尽赞不够的江南美妇人!

主持人:洁尘这个美丽优雅的成都才女,她记忆里的苏州,正如我眼中的洁尘。“它是秋天的、素净的、隐忍的、不动声色的,它是丹凤眼,是修长苗条的腰身,是雪白的毫无瑕疵的好皮肤,是兰花指,是软缎旗袍,是绣花鞋,是一帘幽梦,是浮生三叹,是明朝的黄昏,是民国的下午,是白蔷薇,是所有植物性的静谧……”读着这样的文字,我真是为苏州而感动。我认为,洁尘的这篇文章,和徐坤的《苏州,江南美妇人》,都是应当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的。当我们老了,坐在文庙的墙根下孵太阳,就会听到苏州中学校园里传出来青春的嗓音,声情并茂地朗读着洁尘的“青砖,玄瓦,白墙,绿藤,色彩的基调就是如此,有着气吐如兰的娴静和沉着。”朗读着徐坤的“环城河水也是安静的,微微漾着柔波尽享斜雨的抚慰。”

纸上故乡

洁 尘

有一些地名,最适合停留的位置是在纸上;停留在纸上,是一种呈现,也是一种隔离,有了呈现和隔离,就有了想象、有了思念、有了安放那颗“生活在别处”之心的可能性,也就有了一种纸上故乡的归宿感。

苏州,当然是这些地名中的一个。它真实地存在于江南一隅,想象地存在于各种美好安详的向往之中——它是秋天的、素净的、隐忍的、不动声色的,它是丹凤眼,是修长苗条的腰身,是雪白的毫无瑕疵的好皮肤,是兰花指,是软缎旗袍,是绣花鞋,是一帘幽梦,是浮生三叹,是明朝的黄昏,是民国的下午,是白蔷薇,是所有植物性的静谧……

整个江南,以苏州为代表,于我是一大幅黑白图片;江南是我的老家,这些黑白图片于我也就多了一些亲昵和几分鲜艳。青砖,玄瓦,白墙,绿藤,色彩的基调就是如此,有着气吐如兰的娴静和沉着。骑楼,花窗,隔扇,砖雕,小桥人家枕水而居,耳边是欸乃的橹声和绕梁数匝的弹词。翻着这些图片,手指间有无以言说的艳羡和惆怅,甚至有晚生之人的恨意。时光是凝固在这些画面上了,而我等只不过是借了一叶臆想中的小划子,凭空等待着几枝红杏出墙,补上几分诗情。

我对别人说,“好日子都让前面的人过完了。”在苏州,这种任性的叹息似乎更有说服力。

我对斑驳的事、人、物都有着特别的好感,仿佛苏州那些班驳的天光和水光带来的恍惚;这种好感就像是在宣纸上摁乱了的一个红指印,鲜明,丰沛,但边缘是凌乱模糊的。也许,对于我来说,生活永远是在别处的。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我觉得最好的晨事是下了木梯,转了回廊,到后院去提了一桶井水,将天井的砖地给泼得个清白若骨;那棵拂地的相思树和一头随手挽就的发髻纹丝不动,因为没有风。这样的晨事,最贴切的发生地,应该在苏州。

日本作家斋藤绿雨有一句话,“风雅乃清冷之物。”我深以为是。苏州,是得了风雅的真髓的。在苏州面前,我才真正明白了一些浅易的道理,即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等等。那一大幅黑白图片,一一翻过去,发觉最有魅力的不是那些高低呼应的民居群落的天际线,不是那些过街楼、街亭、大牌坊,甚至不是一座座精致完美的苏州园林,而是细节门窗上的雕花,那种繁复且均匀的图案可以延生出一种闺阁的气息,一种马上就要出乱子的感觉。规则之下的不安分,沉静里面的大冲动。这跟江南历来多又香艳又残忍的故事是联在一起的吧?

也许,那些雕花的窗格、门阑因其突出的细部的美,反而比那些从大处着眼的建筑本身更能显示出悠久的感觉,而且在我看来它们有着虚化和强调的作用,让人与“时光”这个问题正面遭遇,然后,不寒而栗。当然,这是我们这些后人的事情了。当年,这些美丽的图案下的人又是怎样的呢?我愿意这些我羡慕的人这样说,“我在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美。”(三岛由纪夫语)。我一直希望自己能这样说。

 

聚焦沧浪之四:城南哪复有闲尘

主持人:王稼句

主持人:舒芜先生历经风雨,今年已83岁了,仍笔耕不辍,著作迭出,诸如《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回归五四》、《哀妇人》、《红楼说梦》等等,笔下真有一番绚烂。他的那些深思遥想、炉火纯青的文字,让我喜欢。我问他是否来过苏州,留下什么印象?来信说:“犹忆1979年旧游,白天钱仲联先生引导历览名园,入夜则独行惘惘,彳亍观前街一带,担心迷路,不敢深入街巷,颇欲体验‘姑苏城上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意境而不可得,当时若得兄指教,自然不同,真恨相识之晚也。”1979年,我还是大二学生,他的文章当时读得不多,他的名字却已如雷贯耳,“真恨相识之晚”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的。这次约请他为这本《沧浪意蕴》赐稿,恰好他进了医院,正念着他的病,文章来了,还附言几句,“昨天出院,体力还差,但还有一点好心情,为了鼓励自己,写下这一篇,向自己证明”。真让我感动。

这篇文章由马茂元先生而谈到钱仲联先生,钱仲联先生是苏州大学教授,海内屈指可数的国学大师,他不但有深厚精湛的古典文化学养,并且在近代诗坛上独占一席。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曾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苏州大学因为曾有钱仲联先生而荣耀,沧浪区也因为有苏州大学等著名学校而自豪,这是构成“文化沧浪”的重要元素之一。

钱仲联·马茂元

舒 芜

我今年83岁,平生抗战流亡,奔走衣食,住过经过的都邑乡村不算少。其间专为游览而去的,至今惟有苏州、杭州两处。说来寒碜,那是1979年,我已经五十七,由北京到昆明参加一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讨论会。会上并不怎么讨论学术,“四人帮”刚打倒,知识分子觉得又来了一个春天,新知旧雨,劫后重逢,大谈特谈的是劫中种种非常遭遇,红黄蓝白黑色的幽默都有。

表兄马茂元同时与会。他是我们表兄弟辈儿时玩伴中的领头人。我进桐城中学初中,他初中毕业,即以同等学力考入有名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立刻成为名闻全校的“名学生”。正如他的老师钱仲联先生后来有诗回忆道:“当年南岳讲堂开,天马西江蹴踏来。”可以想见,每年寒暑假回家,他总是把学校中的种种情况向我们絮絮道来,从校长唐文治先生起,有哪些著名老师,开了哪些课程,谁的学问怎样,谁的风采怎样,同学中有哪些才子才女,等等。最年轻的老师是钱仲联先生,本校第一名毕业,深受学生敬爱。他教课严格,常常要学生当堂完成诗词习作若干首。有的女同学完不成,只好请高才快手的同学当枪手,课后请吃小馆酬谢。学生中自行组织的诗社,仍然纷纷聘请钱仲联先生当指导。所有这些,我耳熟能详,好像我也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的学生一样。

长大以后,茂元表兄与我天各一方,离多会少,解放后我在北京,他在上海,经过“文革”浩劫,居然有机会一同参加学会,已经难得。更难得的是,我久仰大名的钱仲联先生也与会。我入世早,多与年长者同事。他们谦虚客气,总以同辈相待。我不愿妄自菲薄,对于长我十来岁的,遵守“十年以长,则兄事之”的古礼,但也不敢妄自尊大,对于长我二十来岁的,完全以前辈师辈待之。钱仲联先生则不论比我大多少,由于茂元表兄的关系,他当然不折不扣应该算做我的师辈。我同茂元谈起,想会后到苏州一游。茂元立刻同钱先生商量,请他导游,他惠然允许,并且与茂元共同替我安排了一个最佳游览日程。茂元开玩笑说:“你是基辛格,我是为基辛格安排日程的黑格了。”

到苏州几天中,钱先生极其认真负责地带我游过最有代表性的园林,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我都觉得相当紧张,他却毫无倦意,还特地请我到他家吃师母做的馄饨。他这样的古道热肠,给我的教育,比什么都深刻。苏州园林之美不胜收,不待我来说,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小小的网师园,最有尺幅千里之妙,但是毕竟游得匆促,许多地方在我心目中已经很模糊,只有钱仲联先生巍然一老的身影,还有戏说为我做“黑格”的亲爱的表兄马茂元,还屹立在那里,使我永远忘不了苏州。斯地也,而着斯人也;斯人也,而关斯地也,真是天造地设!

主持人:王充闾先生以散文著名,最近辽宁教育出版社推出《寂寞濠梁》、《文明的征服》、《西厢里的房客》、《一夜芳邻》、《山城的静中消息》、《天凉好个秋》、《我有诗魂招不得》一套六册散文集,为读者提供了他几十年散文创作的完整文本。

关于充闾先生的散文,贺绍俊君认为他包含两种情怀,“一种是人文情怀,一种是政治情怀,二者相得益彰。王充闾倾情于历史文化散文,这本身就看出他的一种远大的政治情怀,关注历史,也就是关注现实政治,关注社稷兴亡、民族命运。王充闾的散文有着强烈的现实精神,充溢着浓烈的忧患意识、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因为王充闾是一名现代知识分子,他的散文体现出鲜明的现代性和现代意识。所以,他对历史的反思和借鉴,并不像传统观念拘谨下旧文人那样总是陷在循环论的历史框架内不能自拔”。祝勇君则说:“王充闾的散文特点,是在思考人的生存困境的问题,就是人的复杂性。王充闾不管是写曾国藩,还是写李鸿章,都是在考虑人的复杂性,人的生存困境,人的生存困境最大的问题就是人的本性跟文化制度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是永远存在的。”

那么就让我们来读读这篇《沧浪“三忘”》。

值得一说的是,充闾先生有一本书就名为《沧浪之水》,可见他对“沧浪”这两个字“情有独锺”,有他自己的理解和诠释。

沧浪“三忘”

王充闾

苏州的沧浪亭,是一处楼台错落,烟水茫茫的所在。

从前读过两篇《沧浪亭记》——作者分别为它的始建者北宋诗人苏舜钦和明代文学家归有光——似乎都是侧重讲其“所以为亭者”,没有更多地涉及园林自身,所以,留下的印象很淡漠了。倒是清代苏州文士沈三白在《浮生六记》中“笔端常带感情”的记述,令人久久萦怀。他深以宅近名园为幸,说,得“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甚至后来被迫迁往他处,他还情怀依依地顾恋:“沧浪风景,时切芸怀。”他记叙沧浪亭的园林佳胜,饶有韵致:“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

可惜,我的实地游观,是在盛夏的白天,没能体味到那种晚霞成灿、月映波心的幽情逸韵。但,过得石桥,风来四面,翠柳摇丝,感觉还是蛮有诗意的。苏州园林大都以高墙围护,自成丘壑;惟有沧浪亭外面绕以浩淼的清池,望去顿起烟霞之想。园内,以山峦为轴心,楼堂轩榭,各抱地势,并有长廊相联接,逶迤高下,自然形成游观的路线。水令意远,石致神幽,内外景色溶为一体,极富水乡山岛意趣。而且,四时景观俱有佳致,春可赏竹翠玲珑馆,夏宜观荷藕花香榭,秋坐清香馆饱嗅丹桂飘香,冬临闻妙香室探访寒梅,都是可游、可望、可摄、可忆的。

这使我想到知名学者文震亨阐扬的“三忘”境界。他是明代大书画家文徵明的曾孙。十五、十六世纪的两百年间,世居苏州的文氏家族前后六七代人,一直醉心于园林——“城市山林”的营造与欣赏。文震亨对于居住生活的空间艺术尤有独到的见解,他在《长物志·室庐》篇中写道:“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他概括得实在是好。

看得出,其他都是衬托,文震亨的着眼点在于“城市山林”,而其落脚点是实现“三忘”境界。所谓“混迹廛市”,即在商肆集中之地安家落户。既然是置身闹市,就不可能拥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只能“纳须弥于芥子”,在有限的物质形态中创造出可供精神悠游、心灵寄托的“壶中天地”。在这种情况下,要能达到久居者悠然忘老、暂住者乐而忘归、游观者怡然忘倦的境界,着实不易。文震亨从两个方面提出要求:一是营造“门庭雅洁,室庐清靓”,遍植“佳木怪箨”的自然环境(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打造“硬件”),这样才能住下来舒适,游起来饶有情趣;二是创造一种“具旷士之怀,有幽人之致”的文化氛围,能够满足文人雅士的精神需求和增进审美情趣的人文环境。这后一方面当然更为重要。

看来,以这些标准来衡鉴沧浪亭,自是当之无愧的。其实,这也正是苏舜钦园林杰作中所引为自豪的“龙门得意之笔”。你看,他在五律《沧浪亭》中劈头就讲:“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由于“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因此,“吾当老此境,无暇事机关”。从前的文人走“学而优则仕”的路子,晋谒公卿、应酬世务、入朝问政,自然不能脱离目迷五色的都会;但朝政龌龊,争斗激烈,常为幽人、逸士所难堪。要论生活安定、环境恬适,自然应以山林为富有诗意的乐土。理想的境界是“鱼与熊掌”兼得,两方面都不放弃,于是,便构想出这种“城市山林”的模式,并且得到优游于仕、隐之间的士大夫的率先首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就说:“人间有闲地,何必隐林丘?”这里的“人间”并非泛指,应当作尘氛十丈的都市理解。宋代著名书法家米芾筑宅舍于鹤林寺后,索性亲笔直书“城市山林”四字以为扁额。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当时士大夫认同“城市山林”,自有更深层次在--它反映了一种人生态度与心性哲学。白居易在《中隐》一诗中提出,与隐于朝的“大隐”、隐于山的“小隐”不同,“中隐”隐于市,“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他在《池上篇》中,说得就更充分了:“有室有堂,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既不受仕途牵累、“乌纱”羁绊,保持相对独立的心性自由,又无须穴居岩处,免除了饥寒、冻馁之苦;使出与处、仕与隐、“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对立得以融通,外部社会所带给他们的烦恼与束缚涣然冰释,从而获致一种自由的精神空间,人们自然会趋之若鹜的。

对于现代人来说,“三忘”境界以及“城市山林”的选择,仍有其实际的价值。为了使疲惫、烦闷的心灵获得自然的滋养,实现“生活艺术化”和“艺术生活化”,使优美、自然的生态环境和充实、高雅的人文环境有机地结合起来,真正实现荷尔德林多年前所向往的“人诗意地居住在大地上”,这确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境域。只是,现实中这样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

主持人:虹影君怎么会想到夫差,这位春秋时的人物,又怎么会走进宋代建造的沧浪亭。这种时空关系的错位,正将叙述生动起来,有了“一段好故事”。夫差是个失败的英雄,亡国之君,但很少有人提到他的历史贡献,其实,夫差不但振军经武,北上中原争霸,威动天下,与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并称五霸,并且建造邗城,为扬州建城之始;开凿邗沟,连接江淮水系,沟通了与中原的水上交通,为以后扬州的兴起奠定了基础。旧时扬州有邗沟大王庙,专祀夫差。后人谈到夫差的遗迹,也总是姑苏台、馆娃宫,似乎只知道享乐,岂不知他在子城里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子城就在如今沧浪区范围内的大公园、体育场一带。如果夫差住在子城里,来到城南那个后来成为沧浪亭的地方,也完全有可能。历史记载的东西太少了,记下的又多少是历史的还原呢?且也不去管它,就让虹影君来赴夫差之约吧。

虹影,1988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天堂鸟》,1990年起旅居英伦。她的主要作品有小说《饥饿的女儿》、《K》、《阿难》、《一个流浪女的未来》、《背叛之夏》等,迄今已有十六种文字的译本在世界各地流传。曾获“英国华人诗歌一等奖”、台湾《联合报》新诗奖、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台湾《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等。

虹影君这篇文章发自英国,不远万里,专奔“沧浪”而来。

夫差之约

虹 影

他是历史上第一个为女人赌输江山的人,为这点他值得我敬仰和拜访,值得我一再梦想重新约见。

神人给我测过名字,说你到沧浪,该时来运转。我立于亭中,白衣素面,果然心静气稳。五百名贤祠、翠玲珑馆,还有御碑亭,那年代久远的庭院曲折多变,山石横卧藕花水榭,总让我这职业说书人开口就带点悲剧色彩,却是让人不得不明白自己也传奇。沧浪古亭,斜阳中让我回想起英国湖区。记得在湖区时我也是一人,把陌生景致装入记忆之中时,心里觉得人生无常,发现自己好像前世已经来过。

这一向是我对美景的一种记忆方式:来过,肯定来过,不是前生就是梦里,回到旅馆便陷入半醒半眠之中。可是,常常我吃了安眠药都不得入睡,便穿上鞋,在陌生之夜里,不停地走,没有任何目的地走到自己彻底累垮为止。

该是十多年前吧,我来过苏州,住在苏州大学校舍内,那是个春天或是秋日,未查日记,就姑且糊涂。

几天里神速地把脚迹尽可能地遍布苏州大学和城里城外。也奇怪,每夜雨声淅沥不断,如一种缠绵的鼓声,击鼓人很有耐心地拍打着鼓皮。吧嗒吧嗒,嘀哩嘟噜,踢嗒丁冬,然后回旋过来,又是吧嗒吧嗒,算是总结白日之游的音乐日记。

下雨之路很少人,没一会就到了沧浪亭。雨停了,那击鼓之声却更激越了些,亭外有歌声,似乎男女老少都倾城而出,聚饮斗歌,唱者百千,声若聚蜂。

但是沧浪亭之梦,却是有音乐,有色彩气味,甚至有深切感觉,有具体情节。

我在亭里点亮蜡烛,对着月光盘膝坐下,解开湿发,用毛巾揩干。我手放在膝上,面前是一把木梳和一盘棋,等着那个人。他在我身后而立,然后坐了下来,他的手擦过我的腰拿过木梳,另一只手深入我的头发,捉着一束乱乱的头发,替我梳了起来。梳子的齿触及我的头皮,痒痒的,有点轻微的疼,他感觉到了,便停下,用手抚摸。我闭上眼睛想着身后那脸,想不完整,那手是熟悉的,温暖的,有力的。他的呼吸一阵阵拂过我露在衣服外的脖颈,我心跳起来。这时他的声音响起,他说有好久没有见到我。

我们不是天天见面?我问。

不是,你记忆出了错。他说。

我不会记错,我心里一嘀咕。他的身子侧了一下,“我已好久没有给你梳头,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走错路,还是会记起这路来。这是我的王国的后花园,一千多年后,不知什么自命风雅之人盖了这劳什子花园。不过我眼中无此物,花园还是我的,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

他用一个钗子插入我的头发,他转到前面看了一下,头发还有点湿,就把钗子取掉。他换了个方向给我梳头,把前额留出来,月光照着我和他,我喜欢他身上熏过香的气味。

我一定是在做梦,可是他不是在做梦。月光洒了他一身,他说,你的头发完全干了,还是挽起来吧?我点点头。于是他把钗子插在我的头发上,固定好了样式。

开始下棋。亭里便没有声音。亭外的喧哗和歌声舞蹈依旧。亭里的静,听得见我的呼吸,他移动棋子的声音。这一次,是我赢或是我输?输了我就得做他的爱人,一生之爱,不得离开。赢了,归还我的自由之身。

那夜下棋,从月残下到月圆,不食不睡,持续了七天七夜。没有一句话,好像我与他之间,除了棋子,世界已经从我们面前退出,甚至参天古树,纷纷茶花,包括这亭本身,都消失在一盘黑白之外。

你是夫差吧?就算是夫差吧。你已经使我的脑子忘记了太多的东西,还要我忘记什么呢?他看看我,停了片刻,但不说话。

我的手指仍在动弹,各自的棋子在继续变化位置。最后,没有输赢,打了个平手。这个结局让我与他一起叹了口气。我与他约定,下一生再来此亭梳头下棋,再决胜负,在这之前,爱情被判个死缓。道别时,我很想说一下,“当心勾践这种阴谋家”。但又想,干预历史危险太大。却不料夫差自己开口了,“有了美人还管他娘的什么兵变”!既然大丈夫如此慷慨,我只有羞愧的份。也真是:有一段好故事,还管他娘谁当国王。

我离开了他,走下了一长串石梯,这路变得很长,很窄,一不小心就会滑下万丈深崖。没有了他的世界便是如此。

此后我浪迹许多城市,遇见许多像他一点儿的人,我便对那些人说,你知道沧浪亭吧?没人理我。我又问,那你总听说过夫差与西施吧?有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有的人坦诚地摇摇头。

不过也有几个听说过西施之人,我从随身皮包里掏出一把小木梳来,说那你会梳我的头发吗?我这头发已长成乱草,惨不可言。

有人会梳,可是没一双手像那双手那么疼爱和仔细,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已经为我们摆出一盘棋。我经年奔波,甚至周游列国,至今还是不见另一人如他:吧嗒吧嗒咚咚嗒嗒的击鼓声中,哪知沧浪亭中之人,惜温柔之必要,也知智慧之必需。

主持人:李辉兄是兼编辑、记者、作家于一身,有五卷本《李辉文集》行世。他也是有名的出版人,他策划或主编的“火凤凰文库”、“金蔷薇随笔丛书”、“沧桑文丛”、“历史备忘书系”、“大象人物聚焦书系”、“大象人物自述书系”、“大象人物日记文丛”、“大象人物书简文丛”等,影响了中国的图书市场。有人说:“李辉撰写和策划的书在市场上有持久的感召力,并且创造了一种李辉独有的叙述风格,倡导了一种饱含深情直面历史人物的学风,培养了一代可以冷静关照历史思考问题的读者,开掘了一口蕴藏丰富的文化深井,开拓了一片前景可观的图书市场。”他想做的是,“给历史留下一些资料″。他自己说:“过去我们常常看到的是对历史大发宏论,觉得只有那样才时髦。不切实际的分析,我觉得对那代人,无论身在高位还是生活在社会底层,都是不公平的。我们应该寻找细节,在细节分析那代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从中悟出值得我们尊重、值得我们理解、值得我们批判的东西。对当代史,一部书一套书一批书都很难完整地记录下来,很难准确地记录下来。我这样细心地梳理历史细节,其必要性和重要性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现出来。”

沈从文先生是李辉兄关注已久的人物,沧浪区十梓街九如巷的张家,他不止来过一次,因为他想追溯历史的场景、寻觅历史的细节。当年沈从文先生几次南下,过大街,穿小巷,急急赶到张家,与心爱的人会面,婚后这里就成了他的岳家。李辉兄就循着沈从文的足迹而去,作一番寻访,那一泓清水的老井,似乎还映照着逝去的绮丽年华。

李辉兄是苏州的常客,他的记忆自然还不止这些。

雨,飘落于老井

李 辉

我喜欢旅行。但我讨厌如同赶集一般,坐着观光车,在导游小姐千篇一律、牵强附会的解说中,被动地比附景物,蜻蜓点水。行囊未解,人头攒动,雅趣、野趣,乃至偶尔飘然而至的佳人一瞥,尚未来得及细细品赏,便一闪而过,一点儿痕迹也难以留下。

 漫步才是细细品尝一座城市的最佳方式,特别是在有着丰富历史景观和人文内涵的地方,譬如苏州。

每次走进苏州,我总爱选择步行。一个人,或约上一两个朋友,穿行大街小巷,如同行走于名山大川,景随步移,情随景生。被历史文化雕琢得玲珑剔透的网师园、沧浪亭,走进去,不急于每个角落都走到,而是找一幽静处坐下,看假山垒石,听潺潺水声。偶尔有游人走过,闲听彼此间的调笑,遂平添出诸多乐趣。笑声走远,复归于幽静。抬头,忽见有云朵飘逸,虽无身在名山大川感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但云影与园林树丛楼阁相映衬,另有一番情调。惜乎此种访古寻幽的情趣,不是在每一个城市、每一次闲坐都能有幸享受得到的。

最惬意的一次,有一年和几位朋友踏着细雨,走进设在园林里的一个茶馆。要几盘点心、瓜子,沏一壶碧螺春,在游廊上坐下。廊外池水清澄如碧,雨点轻柔敲打水面,一上午淅淅沥沥伴随着我们的闲谈。那天,我们的话题很宽泛,历史、政治、文学,甚至间有争论。但现在,早想不起来到底谈论了一些什么,仿佛一切都被雨中园林的饮茶化解了,记忆中只有细雨,只有游廊,只有雨点敲打的茶趣。这或许就是苏州的美妙之处。当你静下心品尝之时,它就渗透到你的感觉之中,然后就再也不会消散,许多年后,仍会让你保留一个完整的意境。

有目的地追寻历史场景,则是另外一种情趣。2003年年底,我又一次漫步在苏州。我从十全街的住地出发,穿过大街小巷,寻访沈从文留在十梓街九如巷的踪影。

曾常和沈夫人张兆和聊天,听老人谈她的故乡苏州:九如巷三号这座小院里度过的快乐童年;沈从文忐忑不安第一次走进小院;张家父母高兴地接纳这位向张兆和求婚的湘西“乡下人”作家;张父与沈从文有了文化上的共鸣;“文革”后期,1976年8月,北京住处在唐山大地震中山墙部分倒塌,为避难,沈从文夫妇回到这里寄寓数月……

小巷已非小巷,远没有老人描绘过的、我曾经想象过的那种雅致韵味。老房子大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的那种粗糙的方块状楼房。不过,好在小院依旧。走进去,但见南北两排厢房,白墙黑瓦屋顶,门前各有长长一排走廊,廊柱已显灰暗。院子中央一口老井,四周拾掇得干干净净,井水,映一片天空。井沿为青石板,高出地面约半尺,上面已磨出十多道或深或浅的绳沟。

张兆和的一位弟弟居住在此——从出生到如今,张先生一直在此生活。八十几年,在这座小院里,他看惯了秋月春风。

走进沈从文在这里住过的房间。门半掩,门框油漆剥落;木地板踩上去吱吱发响;一把藤椅,藤皮泛着深黄。旧时岁月都苍老了。

一间客厅里,悬挂着沈从文功力深厚的章草。他写的是人们熟知的李白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写得气势酣畅,龙飞凤舞里挥洒着沈从文沛然而出的激情。避难寄居苏州时,是他个人、也是整个民族艰难之时,现实令他忧虑。读《沈从文全集》,见他从苏州给外地的儿子写信说:“目前总形势计……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惟决不会在目下可以希望。”再过几月,传来“四人帮”下台的消息,他在致友人信中说:“把我们所想象的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成事实。使得每个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岁。”欣喜若狂的心情可以想见。沈从文书李白诗想必挥毫于此时。

时光消磨,才华虚掷,十年、二十年沉寂于角落的沈从文,在苏州歇息,在苏州沉淀,在苏州等待。如今,他渴望着一个新创造的开始,准备着千里一日还的启程。

一座含蕴深厚的城市,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为一个人的生命补充养分。就像小院的老井,总是吸纳飘落的雨点,再以一泓清水映衬一片天空。

走笔至此,忽然想到了我的第一次走进苏州。1978年,我刚到上海复旦大学念书,“五一”时陪从家乡湖北到上海出差的中学同学游览苏州。我们漫步,走盘门,过胥门,进沧浪亭……再走进一个小饭馆坐下。

当时刚刚恢复高考,第一届新大学生还是新鲜事,衬衣上戴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总是会引来目光。邻桌有两个苏州女孩,她们看看我,然后低头议论几句,说什么听不清,也听不懂,但那个漂亮女孩的细语柔声却让我陶醉其中。我不敢大胆注目她们,但也不时悄悄瞥上一眼,游览的感觉顿时美妙了许多。一会儿,她们先站起来,走过我身旁时,她们还在交谈。我忍不住,还是斗胆抬起头,想好好看看那个漂亮女孩。她似是注意到我的唐突,朝我抿嘴微微一笑,转身就挽着同伴的胳膊离去。

倩影飘然而去,转眼已是二十多年。那一瞥目光,那一声软语,早已融进苏州的韵味,融进我的记忆了。

还有九如巷小院那口老井。

    主持人:近年来,止庵兄在文坛上引人瞩目,很多读者被他新颖独特的见解和平实本色的文字深深吸引,如果说到文章的“耐读”,当今海内外华文作家中也屈指可数,止庵兄算是其中一个。有人这样说:“止庵的存在,是文坛的奇事,他以自己的孤独劳作,激活了一个中断的传统。”这话是并不夸饰的。止庵兄的文章,得之知堂老人较多,并不“抒情”,更有点讨厌“抒情散文”,他认为“散文这一文体的真正价值在于它的自然状态,所有形式方面的追求仅仅是以其自身达到完美为终极目的,在这个前提下,作者才有可能真实地表述他的思想,抒发他的感情,描摹他的所见所闻。”正由于止庵兄这样想,所以他“拿这副眼光去看古今中外的文章,凡是渲染、夸饰、做作、有意要去打动人,感染人,煽动读者情绪或兴致的,一概就没有好的”。但是止庵兄并非“无情”,他的感情正蕴含在那些简静的文字里,这篇《小巷及其他》就是一个证明。

    止庵兄去年梅花时节,应沧浪区之邀来苏州,探讨“文化沧浪”,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有些东西可以复制,可以搬迁,可以移植,而文化本身却是不能替代的,现在加以及时的保存、挽救,意义在于未来,并将在文化的延续中体现价值。”“文化沧浪”是苏州文化的独特现象,也是无可替代的,它不但受到本地学者的关心,也受到诸如止庵兄等等外地学者的关心,远望“文化沧浪”,将是另一番景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确实有它的道理。

小巷及其他

止 庵

苏州我先后去过多次,就中以将近二十年前那回停留最长,足足一月。其间写有随笔若干,题为《姑苏一走》。此乃游记之属,碍难写好,是以迄今藏诸箧底。其中有“小巷”一则云:

“说实在的,苏州之美,首先倒要在那些小巷。狭窄,阴湿,古旧,曲折,真不知走进了历史的哪一页。仅仅是某些名称就令人神往了。比如‘干将路’,颇使我惦念着此处会不会觅着那口‘冷冷如一段冰’的宝剑呢。小巷里不时显出一处门面或一角飞檐,我想倘是让住户搬出,在门口添个收票的,又不知多出多少园林了呢。有些东西北京见不着:时常逢着的一口井,上门板的家门,门口摆着的便桶,商店广告牌上写着的“  (口边强字)!”……这类东西,很是好玩。至于巷口街头的一道河,一座桥,倒不使人生什么快意,河水黑乎乎的,什么都在里面漂着,永远的一股臭味儿,不免连杜荀鹤那‘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的诗句也讨厌了。”

现在的苏州,似乎已与那时颇不一样,大马路——好像就是“干将路”吧——横贯城市而过,大概也没有人再吃井水了,至于河水是否治理好了则不得而知。不过回想起来,好像不再当成那么难以容忍的事儿了,反倒以为自己从前未免大惊小怪。总而言之,我还是觉得当年的苏州更有味道一些,因为与其他地方多有不同,尽管这不同里包含着不少不美与不便。当然我也明白,二十年间苏州乃至全国的种种变化,乃是时势使然。大家都希望生活得好,便利,好与便利却往往是缺乏特色的。所谓变化,换个说法,无非是趋同罢了。

当年我在苏州,喜欢漫步于小巷之间。我曾冒雨走到水陆盘门,时近日暮,满眼沧桑。也曾在人民路的长途汽车站搭车去甪直,车辆破烂不堪,玻璃涂满泥浆,窗外什么都看不见,时而猛地一颠,知道过了一座桥。身边都是农民,个个极本色的样子。这番际遇,大概如今也不再有。几处有名园林,譬如网师园、沧浪亭,我都很喜欢。去年旧地重游,曾与王稼句、陈子善、李辉、徐峙立诸君到沧浪亭喝茶。这里再来抄录旧稿中“沧浪亭”一则:

“沧浪亭我去过两次,但好像过去没走到这许多地方。地方并不大,但有几个特别之处:一是以水与外界相隔;一是多植竹子;一是处处曲折,绕来绕去。园中最高处有亭,名沧浪,乃是取自孟子的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亭为宋人苏舜卿所建。柱上有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似不甚佳。清高之外,不无世俗之心流露。园中竹子这里一丛,那里一片,但因为苏氏佳句‘秋色入林红黯淡,月光穿竹翠玲珑’在前,我也说不出什么。园南端有看山楼,名字取自虞集的诗:‘有客归谋酒,无言卧看山。’原先此处可以眺望西郊灵岩、天平诸峰,但现在四周楼房林立,竟无一点缝隙,看不到什么了,那‘近水远山皆有情’也就无从体会。风月当然依旧无价,无拘清否明否。”

文章写得未免浅薄,但当时已有今昔之慨,也是有意思的。却说这回重来,对园林并无新的感受,倒是觉得苏舜钦的两句诗堪称奇绝,虽然当时既非秋天,又非晚上。我近来一再有类似想法,不妨趁便一说。李白登黄鹤楼而太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是乃“崔颢题诗”,不独令后人“道不得”,亦压过“眼前有景”也。那天游罢沧浪亭,几个朋友相约去拜访陆文夫。陆氏小说,我只读过一篇《小巷深处》;而他恰巧就住在沧浪亭附近的“小巷深处”。因为素不相识,见面只是道声问候而已。前不久他去世了,我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读到稼句兄的悼念文章,结末说自己酒醉,一连讲“苏州没有人啦”。我不由得受到震动,想起从前所读《小巷深处》。陆先生殆得苏州神韵者乎,如此则其作品传世,这城市无论怎样变化,亦无妨矣。吾辈毋庸在此饶舌,且去读他的书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