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有你2 综艺节目:聚焦沧浪之五:千古沧浪水一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5:22:47

聚焦沧浪之五:千古沧浪水一涯

主持人 王稼句

主持人:

从维熙先生是二十世纪中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1957年前出版两部短篇小说集《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和长篇小说《南河春晓》,格调清新隽永,被推为“荷花淀派”代表作家。1957年划为右派后,开始长达二十二年的苦难生活。1979年平反后回到北京,担任作家出版社社长等职,同时勤奋写作,至今印书五十余本。他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北国草》、《断桥》、《鹿回头》、《裸雪》,纪实文学《走向混沌》,中篇小说《遗落在海滩的脚印》、《大墙下的红玉兰》、《第十个弹孔》、《远去的白帆》、《雪落黄河静无声》、《风泪眼》、《驿路折花》等。《大墙下的红玉兰》以“文革”中的监狱故事为题材,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影响极大,“大墙文学”一时成为重要的创作题材。

去年初秋,维熙先生应邀访问苏州,兴味盎然,说说笑笑,很少有人能够想象他曾历经苦难。在他看来,生活中实在太多悲楚的事情,为了驱赶心灵的阴影,就要笑对遭遇的各种不幸,在笑声里认知生活的美好。他的烟瘾很大,还要喝点白酒,他说:“上帝什么时候招呼,咱就什么时候跟着他走。花费在苦练筋骨上的时间,和延长寿命的时间大约等同一致。”虽然他自知是“谬论”,但从中也可见他那平静的心态,正像一池泠泠的沧浪秋水。

正因为维熙先生有一颗平常心,看错综复杂的世间万物,也就比较清晰透彻,他在这篇抚今怀古的文章里就说:“沧浪文化虽不是中华民族的全部,但却是其中的精华。”一语中的地道出了“文化沧浪”的巨大价值。

沧浪语丝

从维熙

到苏州时,正值中秋前夕,夜游网师园并乘船游苏州河时,天上有一轮明月相伴,便有了一种缅怀前人的心绪涌上心扉。首先,让笔者遥想到两千五百多年之前,吴国的一代忠魂伍子胥,当年是他高筑盘门并把太湖之水引进吴都;继而想到,古代盘门在沧浪,没有沧浪之城垣出现,又何以会有今日的苏州?没有老苏州,何以会有新苏州和洋苏州(指今天的苏州新区和工业园区)?以此推算,沧浪当算得上苏州之母了。因而我来苏州神游,似寻找到了苏州的远古图腾:沧浪是美丽的苏州之祖。

在此之前,我虽然来过两次苏州——那不是来寻梦觅古,而是去探望同时代的文友陆文夫。记得,早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全国第一次青年作家会议期间,我曾信口称文夫为“江南秀士”。当时我还没亲眼见过苏州的容貌。当我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两次来文夫家里做客时,才惊愕地发现:苏州的美丽就镶嵌在文夫的脸上。记得,我和他站在流经他家的水边,曾久久谈及到地域文化对本土人群奇伟雕塑力的话题,我再次说到他眉宇间的清淡和雅儒,如同苏州的小桥流水一般。直到这次第三次来苏州觅古,我才知道他的故宅,就在苏州之根的沧浪。因而便又多了一份对沧浪的情怀。我不知文夫堂前悬挂着的遗像,是哪位记者拍摄下来的,在我默默向他遗像默哀时,我忽然敏感地意识到,那幅影像的内涵,超越了文夫个人的形神,而展现了苏州的神韵。

之所以产生这种奇异的联想,实因苏州之美,都展示在“大美无声”之中。小桥流水如此,九曲回廊亦然。特别让我为之神往的,是夜游网师园的感受:一个苏州姑娘,手持一盏红红的灯笼,在九曲回廊中引路,居然激活了我怀古之幽思;站在回廓尽头的水边,倾听风中飘来的箫笛声声,我的感悟神经脱壳而出,若同走回到了远古,看见一代忠魂的伍子胥,尸悬沧浪胥门城楼;抗金英雄韩世忠,在沧浪亭的残月下舞剑……该怎么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绪呢?就好像喝多了美酒的一醉翁,为苏州之夜色彩斑斓的文化痴醉了。难怪那些黄发碧眼的老外,在这儿看得都一个个直眉瞪眼的了。这儿虽然没有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的水面开阔,也没有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的喧嚣——可是这儿有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于无声处展现着东方文化的清雅的臻美。他们走遍世界的任何角落,怕是也难找到像苏州这样的文化圣土所给予的如此丰盈的文化夜宴了!

天和地组成偌大的宇宙,阴柔和阳刚织成中国文化的两极。沧浪文化虽不是中华民族的全部,但却是其中的精华。昔日曹孟德面对赤壁吟诵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大气磅礴的诗作,这只是中国文化阳刚的一翼;而阴柔的另一翼,苏州文化具有王者风范,刻在沧浪亭上“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的诗句,可以被视为其艺术格言。概括成一句话:于无声处听有声,形成了苏州文化之魂魄。这里,我们不必去奢谈古人,就以当代才子陆文夫的《小巷深处》、《美食家》……以及走出苏州的苏童和留在苏州的范小青的作品来说,他们的文字多为曲径通幽的翰墨铺染而成——小说中既没有金戈铁马,也没有电闪雷鸣——有的却是撩人情思的温婉文字和淡雅的情节。可以这么说,他们都是在苏州地域文化的荫萌之下,而驰骋于今日文坛的。难道不是吗?

提笔写此怀古抚今的苏州短章,以志此次难忘的沧浪之行……

主持人:

我第一次见到邓友梅、从维熙先生是在1979年,那年友梅先生四十九岁,维熙先生四十六岁,正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二十六年过去,两位都有点步履蹒跚了,友梅先生还拿着拐杖,虽然大部分时候属于“道具”,但确实是位“老爷子”了。友梅先生曾被视为“文化寻根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成就表现在对老北京风俗的描写上,金庸称他是“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与陆文夫先生都是以小说写城市风俗的名家,有“北邓南陆”之称。

友梅先生经历丰富,十二岁参加八路军,因是孩儿兵,部队精简时复员,流浪天津,被骗去日本濑户内海当劳工,遣返后又参加新四军。1949年转业,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北京市文联创作员。1957年因小说《在悬崖上》而被打成右派,生活坎坷,直至1979年。他说,这不平凡的二十二年很锻炼人,摆脱冲动、热情、单纯,走向客观、深情、冷静,忘掉的可能就是不值得保存的,留下的就是最好的。他重返文坛后,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1996年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他的《话说陶然亭》、《寻访“画儿韩”》、《那五》、《烟壶》等一组民俗小说,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和美学追求,论者认为,“这风格朴素而又秀逸,明朗而又深沉。通俗而又含蓄,严谨而又洒脱。他在艺术上惨淡经营,哪怕是一个细节,一个用词,他也刻意求工,但又不留人工斧凿痕迹,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他的小说如同醇香老酒,从表面看,写的不过是一些生活本色的东西,平平常常,似乎清淡,但味在其中。他没有剑拔弩张之笔,也没有爆炸性的情节和刺激性的语言,读他的作品决无吃力之感,在恬淡、闲适的艺术享受或忍俊不止的笑声中,又使人惊醒、思索和回味无穷”。

友梅先生与苏州有缘,1949年4月28日,苏州解放的第二天,他就随部队文工团来到苏州,“久已闻名的沧浪亭,河水围绕,构建精巧,以有限之地引人无限遐思”。这次重游,他不由感慨万千,“老苏州”、“新苏州”、“洋苏州”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认为这是完美结合的“三合一”城市。他特别关注“文化沧浪”,说:“从这个‘沧浪模式’,可以看到苏州党和政府对城市文化的理解、重视和把握。”在发展经济的同时,“而文化风采则古今和谐,光芒闪耀,既是最宜人居的佳境,又有创业发展的良机,招来全世界的注目。”

沧浪水清

邓友梅

我虽多次到苏州,但记得清楚的只有三次,因为这三次有三种不同的感受。

1949年春天,百万雄师下江南,我们三野文工团从苏北的八围港渡江,沿江阴、武进、常州前进,4月27日解放苏州,当夜我们从常州上火车,半夜停下,下车后进入月光下小河边古迹斑斑的城门,长街左前方竹荫树影中矗立着一座古塔,塔下粉墙黛瓦的房舍起伏成片,长街石路,深巷小桥,响彻流水之声。有苏州籍的战友就指着塔说:“这是北寺塔,我们到苏州了。”

这是我们过江后第一个停下脚的城市。二十多天时间内,在写标语,作宣传,参加晚会演出的同时,也浏览了大街小巷,古刹名园。欣赏了吴语评弹,水磨昆腔。多角度形象地感受到″吴越文化″的博雅精深。城市布局,建筑艺术,反映了江南士人传统的生活观,道德观,美学观,文化观。久已闻名的沧浪亭,湖水围绕,构建精巧,以有限之地引人无限遐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在这里却感到当年苏子美建此亭,目的不在濯缨濯足,而是“濯心”!所以归有光在《沧浪亭记》中感慨说:“可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这第一次到苏州的印象是:不论建筑风格还是人文氛围,都很典型,是最有代表性的中国古城之一。在中国甚至世界名城榜上,其地位不可替代。

三十年后,我又到了苏州。

“四人帮”刚倒台,在小平同志拨乱反正的阳光下,文艺界一批被多年打翻在地的“毒草”又成了“重放的鲜花”。我借出差机会去苏州看望共命运的陆文夫、高晓声、叶至诚等老友。分别多年,再见面有如隔世。他们陪我看的苏州不像当年的苏州了。老房子拆掉建了筒子楼。千楼一式,平平板板,和别的城市一个模样。道路加宽了,但路边的小河被混凝土板盖上了,桥拆掉变成马路了。没有了粉墙雕窗的瓦舍,不见了小桥流水,这还是苏州吗?而那些珍宝级的园林,或“文革”中遭破坏,或年久失修一片凄凉。我站在沧浪亭和拙政园门外了望了片刻,没敢进去。怕把心中原有的美好印象给彻底打破。从此每想起苏州就像我走在扒了城墙、拆了牌楼的北京城里一样,禁不住低声叹息。

又过了二十年,2005年9月苏州沧浪区的朋友约我去苏州。

我想去,文夫走了,我应当去看望一下嫂夫人。但又犹豫,我从报纸上看过不少报道苏州新建工业园区的新闻。各地的开发区、新工业区我见过不少。对其在经济发展中的贡献敬佩之余,对其千人一面的板式厂房形象也不敢恭维。想不清遭遇过“文革”磨难的苏州,若再加上这样的改造,看完后会不会增加更多的遗憾。

到了苏州才知道我的想法完全过时了。原来我到过的是“老苏州”,现在又有了“新苏州”和“洋苏州”,是个三合一的城市了。

我先看顾虑最大的“洋苏州”。它就是与新加坡合作建立的工业园区。它不是我见过的开发区的翻版,而是个虽然不大,但独立完整,多姿多彩的西方型现代都市,商业区,住宅区,工业区,布局合理,规划有序。建筑造型美观流畅。整洁道路和绿化的社区透露出西方风韵。猛一看还以为是到了新加坡。是我在国内首次见到的构思精密、风格出色的新社区。

我也看了“新苏州”,就是改革开放以来,苏州人与时俱进建立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它像是“老苏州”和“洋苏州”间的一个过渡地带。它反映了苏州人在时间长河中生活理念的过渡。

而更令我感到惊喜而欣慰的是“老苏州”。

“老苏州”的很大部分就在我住的沧浪区,以前我曾应周瘦鹃先生之邀到他府上参观过盆景,也曾到文夫家品茶论文。他两位的府第都在沧浪区。而这个区名字就来自于“沧浪亭”。因而也是我担心变了样的地区之一。可到苏州的当晚,一路走下来,便惊奇的发现路边又有小河流水了,河上小桥也增多了,江南风情的商铺繁而不乱,粉墙黛瓦的小巷幽静深邃。如果说有变化,似乎新一点,变亮一点,扫掉了颓顶残垣衰败景象。

第二天一天,是到沧浪区各点参观。走了传统食肆的凤凰街,旅游休闲十全街,电脑市场乌鹊桥,坐船环古城运河航行,穿过古桥洞,看了胥门,盘门,瑞光塔,晚上又漫步于网师园中欣赏评弹,昆曲,笛箫表演。与陪同人员边走边谈中,才知道今天所看见的这一切,是苏州政府和人民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大力气才挽救、修复、整顿、建设起来的。二十多个小时不停地走走看看,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第二天早起,我们又赶到吴江同里水乡和曾经住过的木渎。最后到了沧浪亭。

这是我第三次来沧浪亭了。如今的沧浪亭不仅没有了我第二次来时的破败相,而且比我第一次来时亭舍更整洁,竹林更茂盛,流水更清澈了。跟我看到的整个“老苏州”一样,它没消失,也没更衰老,反是原滋原味地更健康了。我坐在亭中,看着墙头竹影,听着风声水声,顿有感悟:原来发展经济,建设现代化城市并不须要把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祖先创下的城市品牌全部拆光打乱,一切打头从来。维护、保存传统城市的文化品质,反而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一个几乎破败了的苏州飞跃成今天这样既有传统文化风韵,又在经济和城市建设方面取得耀眼成果,就是极好的例证。苏州人怎么就这么聪明呢?苏州的党政领导怎么就想到该这样做呢?

凡事由小看大,这沧浪区就是苏州的一个亮点,理解它也就理解整个苏州了。这时我才想起背包里还放着朋友送给我的一篇剪报。拿出来一读,是2004年第五期《信息导刊》上的文章《“文化立区”的“沧浪模式”》,其中有一段写道:

“他们在打造和策划‘文化沧浪’品牌时,立足大文化的宽宏视野,所要追求的不仅仅是‘文化沧浪’的品牌效应,而是把它作为宣传思想工作的新平台和大载体。作为凝聚人心、整合资源、强化特色、加快两个率先的措施。……吸引有文化的居民到沧浪区安家,有文化的企业家来沧浪创业,有文化的职工到沧浪就业,促进经济的繁荣的产业层次的提高……沧浪区提出的‘文化沧浪’的大文化思路,具有很强的前瞻性,是对文化乃至经济资源的一种重新定位和整合。事实上,一个文化底蕴深厚、文化设施齐全、文化活动活跃、人口文化素质很高的地区,也是一个经济、文明程度很高的地区。”

从这个“沧浪模式”,可以看到苏州党和政府对城市文化的理解、重视和把握。在这些正确观念的推动下,苏州古城在新时代又创造了奇迹:经济GDP已跻身于全国城市前四名,而文化风采则古今和谐,光芒闪耀,既是最宜人居的佳境,又有创业发展的良机,招来全世界的注目。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心!坐在沧浪亭边的一番遐想,别人看来可能全是小儿科,但自以为还是明白了点道理,认为如果我们其他古城在发展建设中也有正确的文化观念,会保留下多少品牌财富啊。

当然,不是说如今的苏州完美无缺,却也有令我疑惑之处。如当年的灵岩山,庄严肃静,有如仙境。站在山上面对太湖,听庙里传来轻轻的木鱼声,诵经声,神清气爽,俗念皆消。如今的灵岩已成了旅游胜地,从山口开始就摆满各种货摊,有追着给人看手相的,有拦住人推销香烛的,喧哗热闹。使我消失了登上朝寺的愿望。但听朋友介绍,这一改变为当地百姓带来可观的经济利益。我就拿不准到底哪样的灵岩更好了。类似这类问题,还会有一些。我相信随着时间的发展,人们会认识更清楚,苏州会建设得更完美。

主持人:

白桦先生今年七十六岁,他1947年参军,曾在中原野战军、二野、昆明军区、西南军区及总政治部从事宣传、文化、教育和文学创作。“反右”中被划为右派,1961年转业至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任编剧。1964年又调武汉军区创作组,1985年再转业至上海作协。白桦先生在创作上,几乎尝试过所有的文学形式,诗、散文、小说、话剧、电影等都取得卓然的成绩,特别是他的诗集《金沙江的怀念》、《热芭人的歌》、《我在爱和被爱时的歌》、《白桦十四行抒情诗》,长诗《孔雀》,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曙光》、《今夜星光灿烂》、《苦恋》、《孔雀公主》、《最后的贵族》等,在当代文学史上有极大影响。他将文学视同自己的生命,1979年以后,从未停过手中的笔,1983年至今已写了十部长篇小说。近年又开始涉足电视剧,完成了《另一颗太阳》、《阿盖公主》等大型连续剧。有人这样劝他,你的名字就是品牌,干吗不找个“枪手”替你写呢?他说,到我这个年纪,名利已是身外之物,我关心的是:一、我是不是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二、我做的事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艺术良心。

中秋过后,这位白发飘零的老人和宋词先生一起,翩然来到苏州。两天里,我和朋友一起陪他们游了沧浪亭、况公祠、盘门、胥门几个地方,来去匆匆。白桦先生回到了上海以后,发来这篇文章,记下了对沧浪亭的印象和感受,阐述了“沧浪”两字里蕴含的深意,也提出了这样一个历史现象:“尽管文人在权势者刀下弱如草芥,可以任意屠戮、迫害,其结果却往往造就了他们那些承载着晶莹思想的诗文。这就是千秋万代创作知识分子相对权势们的惟一优势吧!可是,有众多读书人宁愿放弃这份惟一的优势,去趋炎附势,实在是可悲”。在“沧浪之水”的观照下,历史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倒影,白桦先生真是洞鉴古今。

最美暮色沧浪亭

白 桦

北宋文学家苏子美,既是官员,又是趣人,也曾经是个罪人,与其说他曾经是个罪人,不如说他曾经是个醉人。苏子美身为监进奏院,把进奏院里早已作废的文件卖给造纸工场,用卖得的钱办了祀神赛会。御史刘元瑜予以弹击,理由是“监主自盗”,就是说苏子美拿卖废纸的钱来买酒肉与神共饮,于是罢官、入狱。韩琦对仁宗说了一句很恰当的话“舜钦一醉饱之过。”但历来都是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只是官场上的寻常故事。刘元瑜只是借故替宰相贾昌朝打击异己而已,可见苏子美是一位不合时宜的官员。但苏子美罢了官,还有酒,成了纯而又纯的醉人之后就更加有趣了。因为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除了酒,还有飘逸狂放、独具神韵的诗文。这是那些众多不学无术的官员所难以企及的。

据说苏子美酒量极大,有“汉书下酒”的故事流传至今。说的是,当年他在外舅祁国公杜衍家读书时,每日一斗,却不要下酒菜。杜衍不信,派人秘密侦察他。听见他在高声朗读《汉书·张良传》,读到“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一句时,击案叹息:可惜呀,不中!于是满饮一大杯。读到“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一句时,又拍案说:圣主良臣之知遇,其难如此!说完,又喝了一大杯。杜衍大笑曰:有这样的美味的下酒菜,一斗酒不多啊!苏舜钦罢官后闲游苏州,见吴地风物美不胜收而萌生住下来的念头,用四万钱购得荒园,叠石为山,造石亭于山上,命名曰沧浪亭。

今次再登沧浪亭感慨实在是很多。第一次登临沧浪亭,应该是1958年,我刚刚戴上右派“桂冠”,人间万事已与我绝缘,亲朋好友即使狭路相逢也会视而不见。老母由故乡来,不得不心怀地狱般黯淡陪同老母游览天堂般胜景,强颜欢笑,遍游苏州园林,以求得老母稍稍宽心而已。美丽如许的沧浪亭,在心中竟然没有留下一丝印象,所以今天觉得十分陌生。由此想到苏子美比我要坚强和旷达得多,一个逐臣,尚能在一片荒园中眺望到修葺之后的至善至美。据说他是在庆历甲申年开始建亭治园的,算来已是一百六十个甲子了。百代更替还能清丽如此,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读了历代文人撰写的《沧浪亭记》与《修沧浪亭记》,才知道她所以屡废屡修,仍能使人窥见前人心迹,不正是首先有了文人们的不朽诗文么?如果没有苏子美和历代文人围绕着沧浪亭写下的诗文、以及他们的逸事,无论多么精美的亭台楼阁也早就颓败而湮灭了。尽管文人在权势者刀下弱如草芥,可以任意屠戮、迫害,其结果却往往造就了他们那些承载着晶莹思想的诗文。这就是千秋万代创作知识分子相对权势们的惟一优势吧!可是,有众多读书人宁愿放弃这份惟一的优势,去趋炎附势,实在是可悲!

时近黄昏,游人散尽,烟云四合,暗香浮动。只有此时我才能进入“野老不至,鱼鸟共乐”的境界。无怪苏子美有云:“反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也让我想起与苏子美同时代的诗人胡宿,他有一首咏沧浪亭实际上是咏苏子美的五言诗:“窜逐本无罪,羁穷向此志。野烟含怅望,落日落沧浪。乱草荒来绿,幽兰死亦香。楚魂招不得,秋色似潇湘。”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经私下里与陆文夫兄暴露过一个天真的念头:在苏州购置两间窗含蓝天的茅屋该不是难事吧?他笑了!欧阳修老先生早就说过“清风明月无价”,这样的茅屋即使在天堂苏州也已绝迹了。在亲近自然这一点,今人远远不如古人,我们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越来越狭小的利害磨戛之中而难以自拔。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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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先生是河南安阳人,1948年曾随河南大学的学生们一起来到苏州,校舍就在沧浪亭西面的中州三贤祠,他还留下当年的一张留影,就在沧浪亭大门外的桥上拍的,那时桥还是木桥。这次宋词先生赐稿,即题为《1948年的沧浪亭》。

宋词先生,1952年起先后在南京市文联、江苏省文化局、江苏省文联从事戏曲创作,他改写已近失传的河南梆子《老征东》,易名《穆桂英挂帅》,由马金凤主演,1953年在上海演出时,得到梅兰芳具体指教,1956年进京演出,轰动首都剧坛,风靡全国,梅兰芳就将它改编为京剧。正像白桦先生所说:“遥想宋词当年,戏、诗、梦叠为天边一岫云雾,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若问君在戏、诗、梦之内?抑或戏、诗、梦之外?恐难对答。总是少年情怀,泼酒磨墨,醉眼赏花、戏梦人生,才华横溢,仅识粉香而不识愁滋味也!及至掠地风雨袭来,方知‘屋破雨尺惊梦,穿墙风常见寒’。几场风雨,遍地残红,白了少年头。”当1958年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郑州观看《穆桂英挂帅》时,宋词先生已经遭难,由此二十余年坎坷,因此黄宗江先生就说:“宋词知音不少,却并未得享盛名如实。”1960年后,他又先后在江苏的话剧团、扬剧团、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他的戏曲剧本,还有《花枪缘》、《喝面叶》、《状元打更》、《玉簪记》、《贺家姐妹》,另外,他著有短篇小说《落霞一青年》,中篇小说集《书剑飘零》,长篇小说《一代红妆》、《南国烟柳》,电影《一叶小舟》及《宋词诗词集》等。

这次游苏,他与我谈起曹孟浪、程丹娜等苏州剧人,更多地谈到陆文夫,他俩是知己,且“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年他写下《怀文夫》、《初二夜大醉》等诗,诗注里记述了两人的交游往迹,如《初二夜大醉》就注道:“大年初二,寒风冷雨中抵苏州。”“余去铁瓶巷文夫家,至楼下,锦锦在踢毽,欢呼一声宋叔叔,余甚感动。故友重逢,同在难中,倍觉亲切。傍晚,兰也至。余从沪带来五粮液,与文夫痛饮。一年来种种遭遇,所受苦难磨折,尽情倾吐。饮至夜深,余与文夫皆大醉,啼哭不止。毓柔扶文夫,兰扶余,声声劝慰。是夜同宿文夫家亭子间。次日,风雨仍未停,兰回其三弟家。余又住两日,于初五去南京,文夫送至巷口汽车站,风雨中握别。”这一篇篇诗和注,真写得动人心弦。我本想将它们选出后交《苏州杂志》发表,不料《扬子江诗刊》已刊出,也就作罢。这次陪他和白桦先生到带城桥弄陆家,在文夫先生的遗像前,他与管毓柔女士相拥而泣,真是“池塘春草在,风烛故人亡”。这篇文章于文夫先生不著一字,正是怕触及伤心往事。

1948年的沧浪亭

宋 词

1948年是天翻地覆的一年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年。战争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正在进行中。长江隔断了炮声和硝烟,称为天堂的苏州是暂时被战争遗忘的角落,观前街和阊门外还是一片繁华,歌台酒楼灯红酒绿,小巷深处还是那么宁静,老人在河边遛鸟,主妇手挽竹篮踏着石板路去买菜。

姑苏的宁静被打破了。涌进来许多伤兵,还有从中原流亡来的一身土气、满面风尘的大批学生。1948年夏天开封被解放军攻占,河南大学全校南迁来到苏州,分散住进公房、民居和园林。校部在怡园,法学院住狮子林,文学院住沧浪亭。我当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随文学院的同学住进沧浪亭旁的三贤祠。

三贤祠在沧浪亭西侧,有一小门,穿过甬道,两重狭长的庭院,房屋都已残破,不见有关供奉三贤的遗迹。三贤是初建沧浪亭的北宋苏子美,曾占据沧浪亭的南宋名将蕲王韩世忠,重修沧浪亭的清初名臣宋荦。宋荦商丘人,是河南同乡。我和几位同学住在北房,木板床,上下铺,又阴暗又潮湿。太平天国时,沧浪亭被毁,名园遭劫,三贤祠住的是为太平军首领建造新王府的工匠。数十年后又来了一批伴随蒋家王朝灭亡的中原士子。

1948年的沧浪亭是一座废园,经过战乱和日寇占领尚未恢复修整,满目颓败荒芜景象。残碑断墙,衰草满地,竹林半枯。山上奇石倾斜,沿山径盘旋而上,那一座上书“沧浪亭”的四角石亭巍然屹立,历经风吹雨打、岁月沧桑。还有那几株百年以上的老树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园内亭轩残破未修,刻有五百名贤图像的明道堂厅门紧锁,没有开放,看山楼也上不去。只有环山临水的那一带曲折有致的长长游廊,是最美的风景,虽然花窗破损,青砖残缺,落叶未扫,我和同学们都喜欢在长廊散步。

一池沧浪之水,碧波荡漾。石桥不知毁于何时,当时山门外是一座木板桥,桥周有栏杆,过桥是一条不宽的石板路,路北是图书馆,我记忆最深的是馆内的一树腊梅,金黄灿烂,香气飘出墙外。向东水面较宽,与沧浪亭相临的一座西洋式的建筑,便是著名的苏州美专,经常可以看到美专的男女学生拿着画板在水边写生。游客稀少,沧浪亭寂寞而冷清。当时生活艰苦,天天喝粥,街上经常有挑馄饨担的、卖蒸糕的、买豆腐干的吆喝声,能吃上一串豆腐干便是美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每当薄暮时分,我喜欢登上山顶的沧浪亭,向远处眺望。虽然已望不见诸峰环拱、远岫浮青的景象,仍有“高旷轩敞,心舒目开”的感觉。亭之南,一片旷野,荒草杂树,远处似有断废的城墙遗迹,有一座寺院,不知是不是南禅寺?当太阳西沉,暮霭纷纷,从寺院内传出低沉的钟声。当时苏州电影院正在放映电影《小城之春》,影片中经过战乱后的江南小城的景色,与我眼前看到的沧浪亭南的景象相似,这个记忆十分深刻。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江南,并注定与江南结缘一生。时河南大学的黄河剧团排演曹禺的《北京人》,我在剧中演曾霆,在沧浪亭内排过戏,于1949年元旦在玄妙观内的会堂公演。

姑苏巨变,沧浪巨变。五十七年后重登沧浪亭,又是一番全新景象。自宋苏子美建亭迄今数百余年,历经沧桑,或毁于战乱,或毁于兵燹,几度兴废,几度重建。庭园因改朝换代而易主,积累遗存的人文精神则是永恒的。我很欣赏清人袁学澜《游南园沧浪亭记》中的几句话:“至今沧浪亭知名常藉藉于人口,又不与台榭俱毁,则以斯人之文章品德能卓然自立于天,为百世师表。地以人重,有非兵燹之所能磨灭者也。”

主持人:

傅光明兄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写书,译书,编书,著作迭出,就以写而言,有《人生的采访者——萧乾》、《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书生本色》、《生命信徒:徐志摩》、《林海音:城南依稀梦寻》、《现代文学梦影拾零》,《老舍之死及其他》等二十多种,算得上是一位勤奋的作家兼学者。

这次光明兄应邀访问苏州,感触最深的是苏州经济、文化的协调发展,他不由想起梁思成先生建国初年提出的保护北京古城的建议,“一个东方古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但老北京久已幻化成一首“凝动的音乐”,如今热爱老北京的人,只能用想象去梦寻古都的风采神韵。“值得庆幸的是,梁思成的建筑理念竟以科学的‘沧浪’模式出现在我的眼前。苏州的整体城市建设规划与发展亦然,‘老苏州’、‘新苏州’和‘洋苏州’构成了一个崭新的三位一体的大苏州。短短几天时间,不间断地在‘老’、‘新’和‘洋’之间穿行闪回,脑子里以往对苏州小巧、小情、小调的印象,完全被大气象、大气魄、大气度所取代。夜晚在灯影下,闲坐网师园,依然可以听评弹,赏昆曲,品箫声,但古木参天,竹影婆娑,堂轩简朴,漏窗精美的沧浪亭,分明已经蚀刻下文化传统与现代的律动”。于此,他颇多感慨,“沧浪”有它文化韵致,有它的文化基因,也有它的文化血脉,正因为如此,“沧浪”的物质存在和精神形态是无可替代的,它们是苏州城市现代化发展的重要基础。

沧浪:蚀刻着传统与现代的律动

傅光明

脑子中的苏州向来是江南水乡情调,姑苏小巷幽深,古典园林精美秀雅,一分清丽,又一分静美,一派端庄,又一派高贵,烟雨濛濛的诗情画意里,还透出一股凄婉,又一股忧郁。即便是一幅速写,我也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因为苏州的历史传承和文化积淀太厚重了。

谁想年刚届不惑,便常会感慨人生的沧桑。不是吗?此次沧浪行,距我上一次刚走出大学校门,带着一览名胜的雄心逛苏州,已有二十年之遥了。当然,生命百年都不过历史长河之一瞬,何况光阴屈指二十。但对于一个总以万物灵长来自我标榜的个体生命而言,这二十年正是生命中最富有激情的青春岁月。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抛人,青春不再,难免黯然神伤。心虽有不甘,但一份岁月,一份人生,不惑之年的略感成熟,远非当年的那个毛头小伙子可同日而语。不是吗?那回的确只为览胜,只为在游历地图里添加进拙政园、留园、虎丘、寒山寺等。一景一地,拍照留影,风风火火,倒与时令的酷暑燥热相谐。除了洗出的照片证明某某曾到此一游,脑子里是苍白的。正因为苍白,而留下了苍白,我竟于只顾在脑中盘桓“小桥流水人家”的那份水乡情韵,粉墙黛瓦,牌坊塔影,以及幽静的姑苏小巷,忽略了沧浪亭,遗忘了网师园,错过了桃园,更不知晓近在咫尺还有个透出典型江南水乡情韵的吴江同里……

这回当然不仅仅是从形式上弥补了旧日的缺憾,更得以走进了蕴藉着丰厚吴文化熏陶及历史遗存的苏州历史最为悠久、人文积淀最为丰富的中心城区之一——因北宋苏子美的住宅沧浪亭而得名的沧浪区。来之前,对沧浪,因读陆文夫的《文化沧浪宜人居》,多了几分神往,遐想着自己能如一个沧浪区的居民,闲暇徜徉,便能悠然地与“以沧浪亭为首的历代名人住宅、大小园林、文庙、塔院,”——擦身而过。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愉悦精神和激活心灵的文化沐浴。

如此向往着,我来了。“沧浪区曾是吴国都城的心脏——子城的所在地。在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每一座小桥,每一条街巷,每一块青砖都刻下了历史的痕迹,赋予了文化的内涵”。“唐宋以前的苏州园林,都集中在沧浪区”。“世界文化遗产网师园、沧浪亭及双塔禅院蜚声海内外,全国仅存的水陆城门盘门三景,江南最大的文庙,清织造府,近代名人章太炎、李根源故居等颇负盛名”。我不禁思忖,难怪这要成为有头脑的区一级行政领导,要以文化立区,并以此为“立区之本”、“兴区之源”。我想,沧浪“文化立区”战略性理念形成的初衷,当诚如陆文夫所说,“在一个区的范围内聚积着如此众多的文化资源,在全国也是少有”。因而,今天以“文化立区”在承载古老历史文学遗存的同时,又凸显沧浪具有现代感的性情、品格与气质,自然顺理成章。它已经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我以为在某个层面甚至可以说,苏州之所以为苏州,因为它有沧浪。纽约的摩天大楼可以复制,但古老的沧浪亭不能复制,因为它只能在沧浪。

所以,沧浪新城的开发与设立,使我不由得想起为老北京的建筑、规划令人伤心不已的梁思成。

梁思成在论述北京的古代城市建筑规划之完美和建筑艺术成就之高时,曾不禁这样感叹:“北平的整个形制既是世界上可贵的孤例,而同时又是艺术的杰作。城内外许多建筑物都又各个的是在历史上、建筑史上、艺术史上的至宝。……它们综合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历史艺术陈列馆’。”从保护历史和艺术的角度出发,绝不应当破坏这个全世界保存最完好的体系。因为历史的文物对于人民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影响,最能触发人们对民族对人类的自信心。

但是,具有历史责任感的呼声,无论感情多么强烈,也终被盲目和无知所淹没。倘若拆除精美的城墙、牌楼的行为在当时确是理性的,只是后来历史证明其本身是错误的,倒也可在扼腕叹息之余表示谅解。可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历史上凡“破”字当头的行为,大都是越盲目越理直气壮。想想看,我们已经有多少传承着古老文明的历史遗迹,在许多专家学者绝没有一丝一毫功利心的声嘶力竭的呼吁呐喊中,还是抵不过一纸又一纸头脑发热的行政命令,在推土机的轰鸣下变成一片又一片瓦砾。

不是吗?梁思成在呼吁保护古建的过程中,耐心地把各种破坏行为所可能依据的想法一一加以驳斥。他对中国传统建筑的锺爱之情,从他对那一砖一瓦、一栏一石、一寺一塔、一庙一殿的品味便可见一斑。他并非一个只耽于古典情趣,而不理会时代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梦想家。相反,他是个非常务实的建筑学家。他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已清楚意识到中国城市已经走到传统与现代化的临界点,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北京城的都市化进程。他深知作为一个科学家,其不可推卸的责任是用智慧和知识将传统与现代化相融,单凭对中国建筑美感的依恋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实际利益面前向历史的责任和审美的需求让步。

除了保护文物的原则之外,梁思成认为一个市镇最理想的布局是要让居民“安居乐业”,现代化的城市更要以人民的安适与健康为前提。北京的城墙可以建成环城公园,这将是一个长达三十九点七五公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立体公园。“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

梁思成的北京是美丽的。想想今天的市政要在保护古建与城市现代化建设之间艰难抉择,也是五十年前不听“梁”言相劝留下的后遗症。如今在拓宽的商业街和林立的商城大厦包围下,故宫、北海、景山成了都市盆景,由九城的城墙、牌楼,宫殿、王府、四合院所支撑起的古城的和谐已经支离破碎,甚至不伦不类。

“一个东方古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老北京已经在虚冥里幻化成一首“凝动的音乐”,热爱老北京的人现在也只能落得在躲避交通堵塞和大气污染之余,用想象的记忆去梦寻古都的风采神韵。

值得庆幸的是,梁思成的建筑理念竟以科学的“沧浪”模式出现在我的眼前。苏州的整体城市建设规划与发展亦然,“老苏州”、“新苏州”和“洋苏州”构成了一个崭新的三位一体的大苏州。短短几天时间,不间断地在“老”、“新”和“洋”之间穿行闪回,脑子里以往对苏州小巧、小情、小调的印象,完全被大气象、大气魄、大气度所取代。夜晚在灯影下,闲坐网师园,依然可以听评弹,赏昆曲,品箫声,但古木参天,竹影婆娑,堂轩简朴,漏窗精美的沧浪亭,分明已经蚀刻下文化传统与现代的律动。

不是吗?梁思成的“安居乐业”,也在苏州,在沧浪,变为了现实。我不禁对这样一组表面看似枯燥的经济数字陡然生出敬意——(苏州工业)“园区以不到苏州市百分之四的土地、人口和百分之五的工业用电量,创造了全市百分之十四的地方一般预算收入、百分之十六的工业总产值、百分之十七的固定资产投资、百分之三十的注册外资、百分之二十八的实际利用外资、百分之三十一的进出口总额。同时,每万元GDP耗水五点九、耗能零点二二吨标准煤,每度电产生GDP二十五元、工业产值九十元,达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世界先进水平”。可见,苏州工业园区已经走出了一条“高产出、低能耗的新型工业化发展之路,成为国内开发速度最快、协调发展最好、竞争力最强的开发区之一”。

从这种既适宜人居,又适宜现代创业的发展路径,完全可以领略到政府行政部门力图打造多元苏州和多元沧浪的那样一份自信,那样一份气魄,也才会有在“沧浪”之前的诸多字眼:“文明”、“诚信”、“平安”、“数字”、“民本”、“和谐”,等等。但我想,这都不及“文化”两字的底蕴来得深湛和有力度。再说,但凡选择用一个形容词描绘什么,便仿佛一下子把那个东西限制住了。正像用静美来形容沧浪,沧浪是绝称得起“静美”的,却又岂止是静美就可以囊括了的?沧浪独有的不在静美,而在它的文化韵致,这才是它惟一的文化基因,是它惟一的文化血脉。

我又想起了陆文夫说的,“沧浪区是以她丰富的文化内涵泽被子民的,她以自己浓郁的文化底蕴来培育着苏州人的品性”。不是吗?文明的延续其实不就是靠着文化的生生不息!以前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实际上指的正是一方文化孕育一方人。